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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第25节

作者:书归 字数:22530 更新:2021-12-31 02:12:29

    温彦之一时懵了,惶然就要跪下去,却被惠荣太后稳稳拉住,手指上被她握住的力道也沉了些。惠荣太后深深看着他,温言道“哀家知道这这癖好一路不易,你与皇上间,是人都能瞧出是真的,能得今日,便是福分造化,今后哎,你二人只管好好的罢,再没什么紧要了。”

    温彦之闻言大震,最终还是挣脱太后双手跪下去,无奈嘴笨说不出些好听的,只能恭敬诚恳道“臣臣,叩领懿旨。”

    惠荣太后哧地一声笑破了涕,向齐昱点道“瞧瞧这孩子,呆里呆气,倒怪可怜见儿的。”

    齐昱垂眼瞧着温彦之叩伏在地上露出的半截后脖颈,眼里的笑意好似殿外的春风拂花,或也更和煦,“母后,别瞧他这般,他贼着呢,朕被他怄的时候可多了去。”

    惠荣太后将温彦之捞起来拍拍袍子,笑道“好歹是温久龄的儿子,不贼哀家还不信了。但你今后可不许欺负人家,哀家若知道了,定饶不得你。”

    齐昱睁大眼睛“”

    为何母后和皇弟都觉得是朕要欺负这呆子朕看起来就真如洪水猛兽林中老虎

    他将方才种种细想一通,忽觉此刻自己宛如一舱囤积多时的滞销货物,困在宫里久久抛售不出,如今遇了温彦之终于自销,倒叫母弟二人高兴得几乎恨不得要给温彦之写碑立传了。

    至不至于

    朕好歹还是一国之君啊

    齐昱这一气闷,一直到惠荣太后同温彦之依依惜别之后都还没缓和下来,看着温彦之呆呆愣愣从殿门口送了惠荣太后又踱回来,他觉得自己连吃人的心都有了。

    “温呆呆。”他坐在桌边眯起眼来危险看着温彦之,“我发现你挺会演啊,李庚年、周福、誉王、我母后,一一被你收得服服帖帖,竟还叫朕不要欺负你。你想想平日里你是怎么欺负朕的,摸着心口问问,你羞不羞”

    温彦之送走太后身心俱松,此时也没多想,竟板了脸顺道“不羞。”

    齐昱眉头一挑,哟呵果真是太后给你长脸了他起身来就将他双手反剪,“好,温彦之,今日也算等到你不羞的时候了。”不待温彦之反应过来挣扎就将人往里间提去,气得高喝一声“周福给朕备水沐浴”

    温彦之俊脸登时大红,猛一力挣“我羞了我羞了齐昱你放开”

    “羞晚了。”齐昱没好气地在他耳根上咬了一口,从后头夹抱起他肋下便跨入内殿,几步将人抓到了一架巨大屏风后头。

    温彦之当头一望,是那张苏绣的驾鹤飞月六折屏,状似挺沉,他连忙一手紧抠住屏风边缘,一手按住齐昱扯他腰带的手“才还说你不欺负我,你的话还果真信不得”

    齐昱摆开他手将人搂在怀里扭下腰带,笑了一声“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道。”

    一列十二个宫人端着洗浴之物从他们身边鱼贯行过,打头的捞起内殿最里处的紫檀木珠帘,内里萦然飘出丝缕热气,眼见内中浣阁里是沐浴备下了。

    温彦之被齐昱死死困在双臂之中,乌青官袍早被剥在地上,此时他望着那珠帘方向,心知自己是绝然跑不掉的,再是羞愤也没奈何,于是便只关注最后一个问题“齐昱”

    齐昱一听这语气飘然,心知这呆子定是又要犯傻作妖,便只忍着笑“嗯”了一声,微微扬起眉梢。

    接着,他果听温彦之在他怀里阴郁地叹了口气,抖着声儿幽幽问了句话。

    “齐昱,你沐浴总不会也有人看着罢”

    齐昱顿时笑得不可自制,不得不将脸埋在温彦之中衣柔缎的后背心里强作消停,好半晌才亲了一口这呆子的后脖颈道“有啊,这不是有你么。”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好晚了我天,我睡一觉,起来之后咱们一起愉快地洗浴个室澡y。

    谢谢回归的小谒玄投雷给归,蠢归智商快要下线了就只能呐喊三声我爱你了么么哒

    第九十六章 我梦见你好多次

    作者有话要说  双开使人老,昨天跳票了太不好意思哎今天补上了补上了。

    从萦州行来京城千里路途,行旅疲敝,一路冬雪换了春泥,云珠哮症咳了一路,温彦之镇日里忙着照料她吃药,到京兆地界才见些好。

    他觉得自己没跟着病下都算个异事。

    劳累后回家换了官服就等不及进宫,之后也就睡了御书房那一时片刻,饭后见了誉王、太后,惊了一场又一场,他此时早倦了。眼下齐昱牵着他往浣阁里走,隔断处千百颗檀木细刻的珠帘一捞,内中氤氲水汽卷着温热点点扑在他面上,香销入骨,暖透中衣,叫他浑身上下灵神渐渐松软。

    周福跟在他们身后进来,最后将一钵兰叶倾入当中的乌石泉池,直身一招拂尘,内中宫人皆奉命跪安告退。

    乌石池子里头悬铺了上好的枕木,内里温水热烫,乌石只往衣屏这边露出一段,墨色中雕出云藤花纹,一直延伸到衣屏跟前两步才止。齐昱正立在屏前宽衣,原以为温彦之正跟在他后头做同样的事,还想忽然扭头去将光溜溜的温彦之羞一羞,岂知回过头却见那呆子衣裳还穿得好好的,人正蹲在乌石池子边上,白嫩手指伸出一只,正要好奇地去碰那池壁。

    齐昱连忙两步走上去把他手抓过来,“呆子,这碰不得,下头生了热炭,石头已烧烫了。”

    温彦之愣愣被他一拉回头,正要猜这池子是个什么构造,却对上齐昱一张近在咫尺的俊脸。这人上衣都脱了,肩颈勾线利落,胛肘两侧肱肌绕臂,拉他起身时微沉一道道浅壑,连带胸膛袒呈的蜜色与茱萸,一同直直映在他眼里,景状瞬冲脑中。

    温彦之顿时喉结微动,脑中的浴池构造登时机栝轮转,过去二人缠绵的记忆从那些空隙中涌现,云榻香囊摇晃,轻丝薄纱吹拂,一时竟让他觉得在这氤氲室内都口干舌燥起来。

    他真不是头一回见齐昱脱衣,可却每每一见都想起这分别三月来的偶几次梦境,温彦之忽然在这雾气缭绕的浣阁里大红了脸,手指不由自主回握了齐昱拉他的那只手,顿了顿,踟蹰道“我”

    齐昱站着看他,“嗯”

    温彦之胸腔里擂鼓般跳动着,终于脱口而出“我梦见你好多次。”

    小呆子长进了,这话如今也能说出口来。齐昱听得是心意拳拳,抬手拎着他衣角将人扯近了些,亲了亲嘴角又咬了咬耳朵,坏笑道“哪种梦”

    温彦之只觉后脑被这一亲一咬点燃一篝火,燃得他左思右想都不会了,只咬着舌头道“哪种都梦过”旋即撑住齐昱手掌,刚偏头在齐昱侧脸啄了一下,下瞬却眼前光景忽而流转,齐昱已一把将他拦腰搂起来行入水中。

    腾起的水花太暖,中衣似乎是下水前就被热烫的水汽给蒸湿了,此时更一丝一缕紧贴在温彦之身上,从小腿漫上腰腹,沾水即为透明。他双手攀附上齐昱的脖子勾住,齐昱握在他腰间的手埋没在水波带荡的丝料间往前一带,将他整个人都拉入怀里垂首相吻,舔舐轻啄,渐渐双手下滑至他双股,忽然就将人稳稳托起来。

    温彦之一惊,在相缠的唇舌中溢出一声轻呼,重心不稳间双腿已下意识紧勾住齐昱精健窄腰,却换来齐昱一声沉沉的笑“哟,挺熟练么,温呆呆。”下瞬他忽而长眉微微抬起,低头用鼻尖抵住温彦之的,危险地眯起眼看他“你该不会背着我去找相好了罢”

    温彦之心性木楞,何尝开得起这玩笑,一时以为齐昱是讲真的,水波阑珊的双眼霎时望进齐昱眸中,认真地急急否认“绝无此事”

    这神容妙在那丝呆愣劲下的可怜,看得齐昱心都快化作糖水和进这池中,不禁勾起唇角再度低头吻着他,沉声说着他信,渐渐屈膝好生将人放入水中,轻轻坐在池底的枕木上。热水拍拂在二人肩颈,齐昱将温彦之衣裳剥了个干净,双手支在他两肋下往池边木岸上抵住他,更欺身咬着他耳朵道“小呆子,我想你快想疯了”

    字字落入耳中都是情欲,勾人的气息比水温更烫,温彦之耳根早红往发际,紧抓着齐昱的手臂看着他,一张脸却强板起来,双眼隐约开始往水下瞟“那你还不,快点”

    他这斯文含欲的模样叫齐昱心里快要笑到打滚,忍不住将右手滑到温彦之大腿上捏了一把,面上却学着温彦之的神情认真道“我也想满足我的小呆子哎,但我日理万机,政事忙了一整天,现在这头也晕,手也没力气”

    “哦。”温彦之双眼清明地看着他“那你脱我衣服作甚”

    齐昱双手放开坐到了温彦之旁边,淡定反问“莫非你在家是穿着衣服沐浴的”

    “”

    温彦之竟无法反驳。

    他面无表情看着齐昱,知道这人是在故意使坏作弄自己,如此不禁有些着恼,因为这时候他能感觉自己虽全身都浸泡在热水里,但身上却有一个部位,比全身的任何一处都要滚烫,滚烫到有些酸楚

    齐昱看着身边人吃瘪的模样暗自乐开,只留心温彦之的神色,心里期待温彦之能自己主动来讨好他一回,哪怕就一回也好。然下一刻,他竟在温彦之脸上看见了一丝顿悟的笑意,透在那呆子清秀的脸上竟还带了丝邪气。

    齐昱“”

    顿悟

    朕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还不等他想通道理,温彦之已经忽然翻身往他胸膛上趴来,带起的水花砸了他一脸,顿时混入眼睛里将视线迷了。他刚伸手将脸上的水抹了一把,却竟感觉温彦之细长的手指已在水下扒住了他的双腿内侧,且还在往两边掰

    “”齐昱惊得连忙捉住他手往后一坐“温彦之”

    温彦之被他这声怒吼吓得身下酸胀都软了一半,此时神情就像只偷吃蜜果被抓包的白鼠一样委屈,趴在他胸口苦着脸莫名问道“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齐昱怒把温彦之更拉近了紧紧困住,抵着他鼻尖咬着牙道“反了你竟想掰开我的腿”

    温彦之是完全不懂了,颔首对进他眼睛莫名其妙道“你说你累了,难道不是暗示要我来做上风”

    我知你一国之君羞于启齿,所以都无需你讲出来,我这不是来了么。

    温彦之心里大义凛然,觉得自己为君分忧很懂事。

    齐昱看着他这迂腐之极的神情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正想起身压了温彦之教一教这呆子什么叫做上风,可忽地他脑中一转念,唇角就勾起个饱含深意的笑来“温彦之,你想试试在上”

    温彦之连忙点了点头,从一开始就想。

    “好啊,”齐昱笑得很淡然,状似十分看得开,他抱着温彦之后背的手滑落到温彦之的臀上,轻轻拍了拍,“来,我让你在上。”

    “真的”温彦之一瞬欣喜,只觉今日齐昱不仅答应了随他回小院儿住,还领他见了太后誉王,此时竟还在从不松口的床笫之事上让给他一步,果真是真疼他的

    这欢喜重叠得太满,他感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捧着齐昱的脸就重重地亲了一下“好我来”

    齐昱微笑着耐心问他“你做过上么”

    温彦之舔了舔唇,憋着声越说越弱“我我只同你”

    呵,这还用你说是个人都能瞧出来。齐昱按着心里的坏水,镇定教导道“这样,你先起来点,这姿势你也发挥不开。”

    “好。”温彦之听话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些,这动作自然带得他两腿跨在了齐昱胯边。

    说时迟那时快,齐昱原放在温彦之臀股间的手掌忽然施力下按,温彦之只来得及在齐昱柔化的英挺眉眼中捕捉到一丝诡计得逞的狡猾,下一刻他扑坐而下只觉后穴一紧,竟是齐昱另手的手指探入其中。

    “你这骗子”温彦之拧起眉头承受齐昱手指的屈伸,抬手狠狠掐在齐昱手臂上。

    齐昱闷闷笑出来,垂了头一口就咬在他削玉般的肩头上,一路吻至他耳畔“我要真坏,进去的就不是这个了”说着那手指微微往某处一勾,带得温彦之轻颤一阵,气呻喘喘,一时撑在他腰腹上的胳膊都软了软。

    这呆子,还想跟朕斗。

    齐昱宽大手掌从温彦之大腿顺线滑上,扶住他的细腰轻抚揉捏,好整以暇地靠在木池壁上欣赏温彦之黛眉轻蹙的神情,以及在温水倒影下氤氲绯红的身子。他从温彦之股间抽出手指,在池边木盘中的脂盒里轻轻捻出一点,又再度转手滑入水下,片刻后,传入耳中的是寒夜梦回里迷蒙的呻吟,然眼前之景自然比梦里更真,此时玉人面色盈润,身发皆湿,肌肤好似凝起的羊脂,胸膛上的一双粉尖若滴落的樱桃,嫣红惹人品。

    他起身含住温彦之胸前的红果舔舐起来,温彦之刻意压抑的喘息从薄唇间吐露,放在他肩上的手指扣紧,终于是忘了情,紧咬着欲念道“齐昱齐昱我要”

    齐昱紧皱起眉头,立时换出手指将温彦之拉住更往下摁,二人间水波起开一荡,怀中人沉沉闷哼一声,颤抖的尾音被齐昱一口接入唇舌中,深深缠吻起来。

    他忍不住了。

    是真的真的快要想疯了。

    三月光阴倒转似水,他此刻就像沉沦其中,一想起每夜空洞枕边他心间就顿生凉意。眼前温彦之美到快要失真,说是梦都不为过。可如若这是梦,他只求能不要醒来就好,就如此耽于美色之中,直到将这月白霜华的身子一寸寸吻尽,撞碎,融进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不分离,再不相思

    “温彦之”齐昱按住温彦之腰臀上下间,身下传来暖水暧昧的轻拍之声,他仰头吻着温彦之线条柔和的下颌,轻啄那喉结上下玉嫩光洁的肌肤,水雾似纱,飘渺似幻,这一刻他心中的柔情几乎要倾逐而出,将他四肢百骸都淹没个干净,终于吻到温彦之耳垂含情咬下“以后再不准你离开朕身边一步,一步都不准。”

    温彦之意乱地扶住他胸膛,从尾椎直上的快慰已让他再说不出句完整的句子,此时只能破碎地回他道“不走我不走你也不准走”

    浣阁中二人纠缠了一场水波似飞花,等真收敛了心念出得浴来,殿外已然月上中空。

    温彦之被折腾得手足都快脱了力,只由齐昱兜头罩上宽大的寝衣抱起来,埋首在他半湿的乌发颈间磨蹭,沉了心意要赖着国君相亲近,暗道只一夜长短,总不能就祸国殃民了罢。

    齐昱将人妥当放在宽大龙榻上坐好,绘绣兰桂的衾被围上,又从侧旁拿过薄巾给他绞头发,落目一瞧,小呆子一双眼睛清波带水地望着自己,竟似在盘算什么。

    “你小脑瓜又在动什么念头”齐昱好笑地拢他一头青丝。

    温彦之鼻尖动了动,垂下眸子,“等你随我回院里住,我也待你这般好。”

    还想将朕打横了抱上床

    齐昱顿时哭笑不得,心想这二人吃饭睡觉亲近之事,竟叫这呆子说得像幼时学监里相好的同窗互去家中作客似的。

    “你那院子究竟有什么好的”齐昱把他半干头发拨去前面,另换了张干的替他擦了后颈,“能比朕宫里还好”

    温彦之没答他这问,却仿佛真对此问若有所思。他从被里探出手,打齐昱手里接了巾帕又拉他坐下,“齐昱,你我们,你想没想过”

    “甚么”齐昱扭头去看他。

    温彦之用薄巾搓揉着齐昱的发梢,小声却沉稳地说了两个字“成婚。”

    齐昱闻言,好生作想一二,拾了一国之君的口气道“温呆呆,你想不想做我的皇后你若是想,那我就先同太常寺商讨个三天三夜,招翰林、礼部落个改制新法的阁子,再将三公补齐了,把这新法通过,薛轶签字落印,我再着发皇榜告知天下男子之间皆可成婚,然后你爹回来,我提点贤王携宗亲厚礼去提亲,十里红绣、江山为聘把你娶进宫来,今后你就管坐着陪我就是这样好不好”

    温彦之默默给他擦着头发,好似还真一边听他说一边考虑着,末了,想了会儿,肃穆地摇摇头。

    “不好,我不喜欢红色。”

    齐昱“”

    这是重点么

    朕这可是求婚,求婚,且是求婚虽是玩笑,好歹你这呆子也得回应一下不喜欢红色也得喜欢一下

    齐昱侧脸恶狠狠盯着温彦之,气得说不出话来。

    温彦之拢过齐昱头发握在手心里一寸寸地搓揉,垂着脑袋思索了会儿,道“我们都是男子,我说的成婚自不是那种”

    “那是哪种”齐昱吊着眼梢看他,“莫非你还想把我折腾回温府去给你买菜洗衣烧水做饭伺候你爹娘替你捶背捏腿生孩子”

    这话说得不歇气,忒酸,温彦之都觉出阵牙疼,淡淡道“你也一样都不会啊。”

    齐昱顿时万箭穿胸“”

    朕是一国之君朕为何要会那些事

    你这呆子今晚是不是专程千里赶回来将朕气死的

    温彦之看着齐昱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用薄巾把他后颈擦干。

    齐昱从他手里抽走薄巾扔去一旁,向后一仰就大字躺去了软枕上。

    温彦之裹着被子趴去他胸口上,把两人都盖住,推了推他“齐昱”

    齐昱看着帐顶不说话。

    温彦之往上凑了凑,亲了他一下,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笑“别生气,我留在宫里还不成么。”

    这一句妥协得平静如水,落到齐昱耳朵里却像滚落了针毡,扎得他一腔都疼想温彦之一族世家公子,状元入朝,南巡治水,一腹的才华,一身的风骨,今后若时常出入在宫中,迟早会被有心人指着脊梁说是奸佞,到时候满朝议论,天下诽毁,不单是他自己,就连温家百年声名也要跟着崩塌。

    古来皆道帝王卧榻之男色,名为男宠。

    可温彦之于他,并不只是个男宠,他也不要温彦之去担那骂名。

    然又能如何相较利害又要如何取舍功名

    轻叹口气,齐昱捧起怀里的人的脸,珍惜地亲了亲“我知你说的成婚不是风光嫁娶,而是一瓦盖头,四季安稳,此生此世都在一处。你不愿我一个人守着皇宫,我也不愿你一个人受着苦楚,此事我有计较,你先别想了,睡吧。”

    温彦之乖顺地点了点头,由着他手指在额间发际轻抚,那暖意点点星星,没过一会儿,他也生出些困意,终于枕着齐昱右臂就睡了过去。

    齐昱低头在他眉心轻轻印下一吻,沉邃了目光凝视他片刻,转眼看向床帐轻纱外宫殿雕梁画栋,昏黄烛火,一时白日道道奏章从他心底一一掠过。

    西北大旱整治结束了,殊狼边境撤军了,淮南水患歇了水坝修了漕运开了,流民归家,灾地复田,振兴起始,天下暂且安稳了。

    可从此时起,他又要面对自己了。

    温彦之要的一瓦遮头四季安稳,不是没有办法。

    他也从来都不想要温彦之将就。

    中夜漏尽,旭日再升,翌日寅时的晨钟还未打响,齐昱已从卧榻中睁开眼睛,入目便是温彦之沉静的睡颜,垂睫抿唇,神态安详,标致好似佛堂里玉皇宝座下的童生。

    他抬手在这呆子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扬起个笑意,便沉肩缓缓抽出衣袖,起身行至外间,招周福来伺候洗漱更衣。

    今日逢了月中十五,有早朝。齐昱洗漱完了并没叫温彦之起身,只拿起昨夜的礼部檄文再看,毕竟春闱快要开始,此文一发便是起头,后面还有礼部拟定的恩科日程,算作重要。

    刚看了会儿,外面宫差送来昨夜里宫门落锁后,吏部卡在宫门外的文书。近来入春,不少官员开始络绎择期反朝述职,故每日吏部都有几道折子递到御前,报清述职人等,若是官员品级足够上朝,那逢了早朝还需定入朝班名录中,由齐昱阅罢,再点去宫门,那官员才能上朝。

    此时递到齐昱手中的述职折子有三本,当中一张请准上朝的吏部文书,叠起来夹在最后一本头上。

    齐昱随手将那纸头先抽出来,想瞧瞧是哪个大官要回京了,好让自己寻思早朝上要垂训些什么。然这么一瞧,他手都抖了一下。

    只见那礼部的报请文书中间待填处,有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颜楷书就“敬请圣躬惠鉴,拜启者报请入宫上朝,恭聆圣训。”

    “臣,温熙之,叩拜跪呈。”

    第九十七章 铁丝扎就的棉花

    齐昱落目瞧着手中这文书,忽想起年少时候一桩事儿来。

    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当年还宿在国子监念学的时候曾有宵禁,康王、贤王十七八岁,领着他与齐政两个半大娃娃并几个世家公子出去打猎玩,回来晚了,国子监落了钥,若是进不去,次日晨学点名时候便会被学士发现。

    这事儿却也不算小,皇子念学之事先皇曾甚为关注,嘱学士每日都要上报念学的情况。他们旷课若叫学士报去先皇跟前就不好看了,尤其是康王,已被报过好几次。先皇曾说过再报一次康王这学也不必念,就去函谷关外头守一辈子作罢。别提那会儿还带着齐昱、齐政,更兼有带坏弟弟的错处,故康王可算开始急了,几乎想回王府叫人来撬门,齐昱和齐政刚到可以开始胡闹的年纪,从前还没缺过课,此时也颇为担心,却没甚主意。

    齐昱记得,那时候跟在康王身边儿的一个清贵公子踱了步出来。那公子年纪同康王差不多大,平日里很少言语,样貌棱角挺出挑,那时脸色如惯常般不见笑意或担忧,只很肃穆萧然,宛若个垂幕帝侧的谋士,严正道“康王爷若只是怕晨学点名应不上,又何须急着进监去叫学士没法子不就成了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康王一如落水获了浮木,抓着那公子胳膊大笑“熙之果真还是你有法子”

    原来那神色谨然的公子,便是温家次子温熙之。

    虽世上排第二的从来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但这教条落在温熙之身上可不作数。

    温熙之上头有个哥哥温旭之,温旭之在戍边军为军检督事,此时正随戍边军赵黎与他父亲温久龄一道从殊狼国回来,和谈军政上功勋道道,名字一出威震三军;他下头便是温家老幺小呆子温彦之,新近治水有功满朝眼红,今日一旦上朝,铁定是百官都恨不能揪上个关系奉承一番。

    反观温熙之自己,自两年前齐昱登基,他在九府提督任上逢了手下监官错算税银的漏子,自请贬官去遥领了边境昌、贺二州刺史,平日不出声不出气又天高皇帝远,状似被两兄弟的风头比了下去,然齐昱能在御案上见着的各地银粮统录中,昌、贺二州的岁贡税赋却是一年更胜一年地蓬勃起来,足见此人不仅是有少年时的急智,更能有治地善民的大修为。

    在齐昱印象中,少时在国子监里、康王身边,直至入班为臣进了大理寺、九府国库,温熙之从未出过差错,也从未搏过什么头筹,永远如暗水悠流,总不喜不怒不卑不亢,从来游刃有余,朝中十年沉浮里,遇事能退则退,退不过即绕,绕不过实在要冲突,温熙之却也绝不会是败落的那一方。

    好似一块铁丝扎就的棉花,不攀缘不拒人,瞧着软糯,然一腿踏进去才知其厉害。

    齐昱静着心去搁了文书翻开折子,里头工工整整的颜楷写了老三样大事,军政、民耕、官律道道分明,看得他沉了眉眼叹出口气。

    一只手臂从后头搭住他脖子,是温彦之穿戴好了起身走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抬另手揉眼睛问“大清早的,你叹什么”

    齐昱拉着他手臂笑了声,只将那温熙之拜请早朝的文书搁在他手心里。

    温彦之迷迷糊糊拿过来一看,瞌睡瞬间清醒“二二二哥回京了”

    心中担忧推己及人,齐昱十分宽慰,咂舌道“瞧瞧你这出息。”

    温彦之“”

    方才你不也唉声叹气。

    等等二哥回来

    温彦之忽而一凛,逮着齐昱龙袍后颈猛地一扯“不好你这儿有无我治水的折子,快快快拿给我瞧瞧。”

    齐昱被这一扯勒了口气,指着边上红木书案的丝绒盒子还没来得及叫出句“谋杀亲夫”,就见温彦之风一般刮过去,不禁怪道“你这呆子怎见了鬼似的。”

    温彦之一边忙忙慌慌找折子看一边道“我二哥可比鬼厉害,从前每年回宗家一道只留五日,每日不做别的,就问我功课。”

    已将我问出了童年阴影

    齐昱一边打开另两道折子一边好笑“治水能是功课淮南水患同昌州贺州有甚关系,真问起来,你二哥也总不至于会吃了你。”

    温彦之翻出折子一目十行,听了这话,抽空瞥了齐昱一眼,居然干笑出一声“我们且上朝看看。”

    齐昱摇头笑着由得他折腾,只看完折子将早膳的两块酥喂到他嘴里。温彦之胡乱喝了几口茶水,便跟着齐昱一道拾掇好了往紫宸殿走,手上还从齐昱桌案上捏了几道紧要的折子带上,一路口中念念有词,活像近日南门口成片儿扎堆的新科试子之一。

    齐昱“”

    至于么。

    这呆子居然这么怕哥哥,在家是被欺负成什么样

    转念间,他想起两年前四年前的一桩桩一件件,康王贤王温家温熙之的影子一道道晃过,却也忽而释然。

    毕竟温熙之这人,单就那自请贬职之事,便确然有叫人敬怕的道理。

    从延福宫走到紫宸殿在望时,温彦之辞了齐昱一行径自往文德门走。毕竟君臣依旧有别,朝堂宫里看顾的眼睛都多,比不得在外面南巡的时候,没必要在此事上被人撞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外任回朝官员与常驻京中上朝的官员是不同的,须在紫宸殿外候宣,待早朝日常参奏结束方可由黄门侍郎带领上殿。

    温彦之治水立了大功,其父温久龄也即将从殊狼国谈判回来领政绩,温家可算是满门红紫,此时他停停抱着摞折子站在紫宸殿外,周遭无数官员认出他来,便速速归拢来同他阿谀奉承套近乎,艳羡言语不绝于耳。

    温彦之皆是草草敷衍,一来不会逢迎也不愿逢迎,二来家世龙宠俱在也无需逢迎,况此时他一心所念就是默念治水细软,以应对二哥的抽问。然温彦之本人也不是囫囵的,悉心作想下竟是越想细软越多,多到他快要疯魔了。

    怎么办,这个也会被问,那个好像也会被问

    正在他心神俱疲之时,一个清冷肃穆的声音从他头顶上幽幽落了下来。

    “温员外,年轻有为啊。”

    这声音耳熟得温彦之差点折子都没拿住。他紧缩了手指回头抬眼,只见出声的人正挑着清眉垂眼看着他手里的折子,一张漠然的脸上挂了个似有似无的笑。

    “二哥”温彦之神台一抖,立马将折子挪去背后,恭敬站直低了头“二哥你何时到京中的我竟不知。”

    “你知道就怪了。”温熙之目色如海地静静看着他,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愈发深沉“昨夜家小将我回府之事报去你小院里,你竟不在。”

    温彦之“”天,竟忘了这茬。

    温熙之抬手就他背后抽过一本折子翻开,看都没看他,“你昨夜宿在何处了”

    “”温彦之忍着一脸的臊,脑子里急转再急转,终于转过个弯来“我回工部交完文书,误了出宫时候,就宿在部院里了。”嗯,我真能随机应变。

    温熙之垂眼看着翻过一页的折子上落着帝王印绶,于是平静问“皇上已召见过你述职了”

    温彦之几乎要咬断舌头“是。”何止是召见过

    温熙之微微抬眼瞥了他一下,又垂眸去瞧折子“哦我倒没见过递上御案的折子,还能有再拿回来的。”

    “”温彦之心里倒抽一口凉气,这他还真想漏了。他瞬间就想自剁双手自断舌头就不该将齐昱屋里的折子带出来二哥曾在大理寺待过,审人功夫一顶一好,早该想到和二哥对话就是一坑填罢又一坑,一谎圆过又一谎,最后不察之下定会露馅儿。

    从小吃了多少亏,为何总重复相似的遭遇。

    想哭。

    温彦之心里悲苦不已,强自镇定道“二哥皇上,皇上他让我再瞧瞧,说今日上朝还,还问我。”嗯,待会儿去寻齐昱串个供就好。

    温熙之听罢,点点头,鼻尖微微一动,抬手把折子还给他。

    温彦之诚惶诚恐接下来,后背心都快被汗打湿了,却不敢松懈一口气,只因他依旧感觉头顶上温熙之垂看的视线犹如千钧,并未移开,显然是还未结束审问。

    在温彦之度日如年的长久煎熬中,温熙之淡然抬手抚平了正三品赭色官袍上的一道褶皱,果真又口气平平地问了他句“你身上这蘅芜新叶的香气,还真挺出挑,工部部院里都舍得燃这个”说着抽了抽唇角,目似明镜道“呵,看来六部近来挺奢靡,京官待遇果真是好的。”

    “”

    温彦之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此时连倒吸口冷气都无力做到了。

    蘅芜新叶这香可是御贡的,落到他们宗家的赏赐尚且不是头等货,晓事的世家公子一沾染就能闻得出差别来,然此处立着的他与他二哥两个人中,当然并不止他温彦之一个世家公子。

    他二哥还比他多吃了十年饭。

    他背脊一凛,颤颤挣扎道“昨夜里述职完了,皇上赏的,我回部院左右无事,便自己燃了些新鲜。”这这这再串个供

    “喔。”温熙之了然点头,眼角狭起个凉凉弧度“怪不得,瞧你精神都不大好,这香燃制可费事啊,少说两个时辰罢。”

    温彦之要哭了。

    他此时还能说什么说什么感觉都在给自己挖坑。他心想齐昱为何还不上朝,他真的快要露馅儿了,快要崩溃了,快要晕厥了。

    就在他想冲进大殿去问问齐昱究竟为何还不上朝时,紫宸殿内沉钟一打,百官言谈止了,一时浩然皆跪,广袖振袍如山云出岫,笏板倾叩似泉珠落地。温熙之淡淡退后两步,提点温彦之早朝始了,便跟着在温彦之身后跪了下去。

    温彦之终于大大松开口气,可谁知刚跪下,跪在他后头的温熙之竟盯着他背后又说了句话。

    透着脊梁骨传来,叫他整个人都阴森森起来。

    “老幺,工部部院有蚊子罢。”

    温彦之猛回头“啊”

    又怎么了

    温熙之随着百官跪着三叩首下去,一张静默的脸抬起来看着弟弟惊恐的神情,从来冰天雪地的脸上居然挤出个笑,淡淡道“想来燃香引蚊虫,你后颈上都咬红了,一会儿去太医院领些清灵散罢。”

    少时,又想想,了然补了句“或是祛瘀散也可。”

    “”

    温彦之此时只恨地上没缝身上没刀,兀自强忍着一脸臊红抬头望向大殿最里头去,只见自家皇上齐昱正由周福扶上了龙椅,老神在在地端坐了,右手支着祥云的扶手,此时目光两两相接,还笑着向他打了个眼风。

    这是要作死他

    温彦之一腔热血卡在后头,几乎就要血溅金銮殿了。

    他明明记得昨夜睡前还没有后颈那块红的

    齐昱这昏君定是趁他睡觉又咬了他

    完了完了,背后二哥理过仵作间还签出过大理寺的断案集,区区吻痕定是一眼就能瞧出来。

    早早回京还想多与皇上歇个两日再想他事,怎么就摊上了二哥回京的好时候啊

    吾命休矣

    第九十八章 上朝就会是场硬仗

    过了好一会儿,紫宸殿里百官例行陈奏毕了,黄门侍郎拱手垂头捡偏门出来叫人,一抬眼,温彦之和温熙之一前一后面无表情地杵在他跟前。

    黄门侍郎惊得退了步,强自抖擞“二位温大人先进进殿罢,皇上宣了。”

    温熙之神色无波从弟弟身边直接走到前面去“好。”

    竟像是等这一刻等很久了似的。

    “”温彦之忽然就有点不想上殿早朝,此刻不但不想进殿,还想往后头退一退。

    预感上朝就会是场硬仗。

    二哥他是不是已经猜到我与皇上

    “老幺。”前面温熙之见弟弟没跟上,立在门槛边冷冰冰回过头来,“天子明堂,国祚社稷,岂能由你发愣”

    温彦之顿时脑袋一麻,赶紧搂着手里的折子跟上哥哥后面,一路心里哭丧着脸跨进紫宸殿去跟着跪下磕头,抬起头前面哥哥的赭色官袍晃得他眼睛都疼起来。

    只因他回想方才二哥笑了。

    他记忆当中二哥极少笑,当年大小登科、出仕贬官也都淡然,在家在外皆是素皮冷脸,不过礼做到位了,也从未有人敢怨。

    幼时与二哥为数不多的相交里,温彦之记的最清楚的一回,是二哥还在九府时年休回宗家看他,正赶上温彦之在书院被地头蛇的儿子张晓毅欺负了,本子册子上全是张晓毅涂的墨水。温彦之是个闷葫芦,并不同家里讲,还是二哥要抽他背书的时候抽出册子一看,这才知道。

    当时二哥脸上,就笑了一下。

    后来那张晓毅他家

    温彦之神思一顿,默默掐断了自己念想。

    他目光放到此时,只见齐昱在堂上龙椅里危坐,垂眸瞧着他与前面的温熙之,笑意威严却和善“温家两兄弟都在,这大殿上可有几年没瞧见了。”

    周遭百官适时称赞起温家儿子一顶一厉害,如今幺子温彦之也出息,劳苦功高天下走遍无法聚头,十分妥当地暗示今上少给他们些建功立业的机会为好。

    可温彦之站在众人当中懵然看着堂上的齐昱,又看看跪在自己前头的二哥,只仿佛看见了一条巨龙当头撞上了一把精钢铡刀,那刀锋还在日头下锃亮着银光。

    前头二哥身上的赭袍便是那铡刀砍出的血

    二哥他定是全堪破了。温彦之跪在地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没来由心中发堵。

    而前头一身血红下的温二哥背脊挺直如山,形神清顿,只再度叩首一拜,起来便沉邃开口,不疾不徐道“臣叩谢天恩。皇上对家弟圣躬垂怜、予以重任,臣铭感于心,亟望立业求报。”

    齐昱支在龙椅扶手上的右臂都滑了一下,忽想起温彦之在延福宫里说的话。

    这温熙之,是要比鬼怪厉害些。

    才来了多久,竟已将朕与温呆呆的事情撞破。

    温熙之说话做人从不带什么情绪,这话也一样,可最后几字却是字字顿挫,想要叫人说他没什么深意都难。

    在场百官不知其里,只当这是表忠心,可齐昱何尝能不知温熙之言下之意

    不过该来的迟早要来,也迟来不如早到,齐昱此时笑得倒也坦荡“平身罢。有爱卿此言在,朕甚欣慰。”

    朕欣慰个鬼

    温熙之说这话就是要给朕搞事情。

    他瞥着堂下温彦之跟着哥哥站起来,那垂头认命的模样确然老实巴交,看着是在家中被他二哥拿捏惯了的。而温二哥正立在堂下目光平视前方,恭恭敬敬,面色如常,还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齐昱瞧在眼里,并不再玩笑,只出声问温熙之道“温刺史此番回朝确然带回昌、贺二州的好消息,折子朕看过了,府兵改制之法甚好,明日便成阁议事罢,吏部先记下。”

    底下吏部领了命刚要记,温熙之突然抬头“臣还有事奏。”

    瞧瞧,来事儿了吧。齐昱慢慢坐端挺直了背脊,笑了笑“爱卿但说无妨。”

    堂下温熙之目不斜视,只抱着笏板一拱手,嘴皮微启“禀皇上,贺州军粮供给有吃无剩,臣镇日思索囤粮之法不得,如今听闻萦泽口大坝改建之事大成,终有一想。臣望能效法温员外所为,以改制贺州沧江北道大坝,广拓良田,以资军民之用。”

    齐昱眉头渐渐挑高了,面上笑意也愈发深“可温刺史,沧江北道大坝,不是前年才改过么”

    他心想这改建大坝之细软一说起来,就不是折腾他齐昱了,这全然是折腾温彦之。况温家老二开玩笑倒不至于开到社稷大事上,若真拿此在朝堂上戏闹,他就不打算奉陪了。

    家事私事与天下大事,当是要分清的,江山社稷里容不下沙子。

    不知这温熙之葫芦里卖什么药。

    而温熙之果真也是个能分清的,闻齐昱此言,竟从自己袖口抽出两道折子往前一呈“禀皇上,臣已列出改建因由与所需用度。北道大坝若改,其资费能由贺州全权自理,细则臣亦陈列折中,望皇上过目。”

    黄门侍郎接了折子奉道御前,齐昱拿过来一看,还真见此想并非临时起意。

    但温彦之听了二哥的话却有些怪了,只因这大坝改造之法并非他现今才有,实则前年改坝的时候他也同二哥书信建议过北道大坝当如此改,可当时二哥回绝了他。

    “二哥你怎变主意了”他小声问温熙之。

    温熙之微微垂头看他,平静道“既然你已在淮南试过此法可行,我便用用看罢。”

    被这一呛,温彦之捏着折子的手指骨节都白了起来。他在淮南落实新法几乎累成一滩泥巴,别提方知桐、龚致远与沈游方也四下奔波劳苦,到了二哥嘴里,竟是一句“试过”。

    他抬头看着二哥神容平淡的侧脸,心中忽而勃发了一口酸涩。

    “成,折子写得挺清楚。”齐昱粗略看完了温熙之的折子抬起头来,就正看见温彦之一脸肃穆地直直盯着他二哥,那神情状似树上的小松鼠瞧见了抢自己松果的大狐狸,而大狐狸温二哥立在小松鼠温呆呆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笏板“皇上谬赞,臣自知于水利之事无甚造诣,故想就此请温员外赐教一二。”

    还赐教。齐昱眼看这就是要考温彦之学问了,估计温二哥那笏板上能写满了各种提词。

    可齐昱转念想间,正好温彦之也要述职,百官也待听听淮南功绩,此举算给温家长脸面,那呆子应当受得起。于是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你问罢。”

    温熙之道了声“遵旨”,温彦之抬起头来,二哥已立在他旁边,温彦之脑中一瞬将自己所有折子的所有细节过了一遍,自认工程始末当是没有半点问题,能当数问,便挺直了背脊看向二哥。

    岂知温二哥将手里白净的笏板往身后一背,张口就问“温员外,不知淮南大坝改建所耗用度几何”

    满脑子工造图纸的温彦之“”

    淮南账册都是龚致远在管,温彦之压根不懂。此时就算好生搜刮记忆,也只能勉强道“两不,三千万两,有余”

    这话说得温熙之清眉微挑,淡淡问“温员外总领治水,不会连大坝改建之用度都不清楚罢”

    此言一出,在场百官皆沸然议论起来,目光指点在温彦之脊骨上,好似一把把钢削的利箭,温彦之的脸登时就白了。

    他心中那口酸涩之气刹那化作了怒意,这怒仿若是从小就夹在胸腔间,只此时终于膨胀起来,叫他强自站稳了,却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一时青,一时白,连眼前二哥的身影几乎开始动荡起来。

    堂上齐昱看在眼里,不禁心中一沉,蓦地一转念,忽而明白了这温熙之的心计。

    温熙之心智再深沉,手段再厉害,他也只是个臣,他担了一家子荣辱,不能在朝堂上对着皇帝横眉冷对、横冲直撞。可温熙之惯常将人性子看得透,将人弱点拿得准,此时他并不用对付齐昱,他只用对付自己弟弟温彦之就够了。

    齐昱这人遇强则强,从来没在人堆里吃过败仗,之所以能作了皇帝,皆因他神智坚毅,有手段有谋划。

    可有了心上人则不同了,再坚毅的人也会心疼,若齐昱心疼温彦之,就有了弱点。

    而温熙之正是要捏住齐昱这个弱点,叫齐昱知难而退。

    纵使君臣间狂妄一场能跨得过礼教的天堑,在朝堂家国大事上一旦撕破脸,千夫所指、百官所向,君王一身又怎护得住一个臣

    自古江山多少年,君臣之事不是没有过,可撞碎在金銮殿上的从来都不是君,却从来都是臣。

    温熙之垂视弟弟的眼角溢出一丝狠,勾起唇角问“温员外,怎不赐教”

    齐昱眼睁睁看着堂下的温彦之黛眉深锁,他手指捏着龙椅的扶手,心里已快滴出血来,眼中是疾风骤雨。

    他几番平复下胸腔中翻滚的洪流,终于对温熙之笑出声来“温刺史,在朝官员分工明确,温员外属工部,仅承工造修葺之设计落实之事,你若欲知用度明细,便待户部同行之人携账册回京罢。此时你要问温员外,就问问工造之事,他也好答,别的要问,就去别的人。”

    “臣遵旨。”温熙之垂首答得不急不缓,也不慌,又问了温彦之一句“温员外改造大坝之事,新起图纸都需入工部通过提案,不知每次信件所需几日会否耽搁大坝动工”

    温彦之闻言,只觉心神沉顿一晃。

    他的图纸都是齐昱御笔亲自提过,何尝经由工部过手

    二哥此言,实在毒辣,若变作巴掌,只怕要将他脸都扇痛。

    他缓缓抬眸望向温熙之,心里此时终于再清楚不过,他二哥是绝不同意他与皇上交好之事的。

    也是,换了谁又能同意自己弟弟去给皇帝做男宠

    温彦之此时竟想笑,他瞥了眼御座上的齐昱,神色也是不见好。

    “温员外”温熙之清冷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弟弟,那目光却恍若看着的只是个陌生人。

    温彦之按着自己一腔的愤,渐渐直起身,目色冷寂地看着面前的二哥,严峻肃穆道“温刺史见笑,此事恕下官无法作答。下官治水时,工部张尚书逢休,图纸之事皇上嘱下官自行判断,故从未经手工部过案。不信,温刺史问问张尚书。”

    百官一听这温家兄弟竟冷言冷语起来,登时都瞧热闹似的回过头去找张尚书。立在后面的张尚书闻言,又是想起头前被皇上停职在家的事,此时饶是不甘,却也只好道“温员外所言非虚。”

    温熙之听了这一来一回,心中觉得自己这幼弟经了事也有些长进,垂眸看顾间,又见弟弟脸上神色木然空乏,颇可怜。

    他何尝想要为难弟弟他不过是为他好罢了。若温彦之此时不退那一步斩断情丝,来日再退且难且痛且艰,他都是为温彦之作想。眼看温彦之当是懂了深意,温熙之便也不想再作多打压,只说其他事宜还需参见图纸,便日后私下请教,如此退了一步,便再度捧起笏板,立入了百官之中。

    百官所见,温家好似兄弟阋墙、内院起火,皆有些幸灾乐祸,絮絮叨叨的议论中,温彦之只垂眸看着脚下庄重肃穆的大殿地毯,任脑中胸中的怒气江河咆哮,也再不与温熙之说话。

    赖过多时,终于下朝。温彦之一言不发,闷着脑袋就往外走,只想等百官散尽去内史府换过衣裳就到御书房去找齐昱。

    刚拐到文德门边上的甬道,衣裳后领却突然被人一拉,回头是温熙之冷着一张脸追上了他,大力将他扯到面前,声如石落“温彦之你倒是长进了,长兄在堂竟敢不告而别,宗家的仪礼你是忘了干净,也无怪能做出魅上惑主之事。”

    魅上惑主这四字好似一盆火,扣在温彦之头上,当即将他胸腹中的怒气引燃。

    他猛地一把挣开温熙之的手推开他“仪礼我就算忘了,又与你何干我从小到大二十年,你见过我几回,哪回不是打压我做学问于你我不过是被丢在宗家吃口饭罢了,我叫你声二哥,你何曾真将我当做过弟弟”

    温熙之厉目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的你听见了,”温彦之红着眼睛沉沉倒退一步,将手里的折子一扬手摔在哥哥面前,“你要看水利之事就拿去看,总之二哥你厉害,都能看懂。你与大哥都是父亲膝下长大的,自然深晓朝堂利害,我不是我温彦之不是,我只是个魅上惑主的祸害,便就由我魅上惑主,总之在二哥心里,我这治水改坝能得成,亦都是狐媚来的。”他抬手扯正了被温熙之拉歪的衣领,凉凉抽了个笑,“二哥,从来只有你心里的好才是对的,你何尝听过我甚么苦楚你何尝管过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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