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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第5节

作者:书归 字数:22611 更新:2021-12-31 02:12:12

    得,总之朕是个说大臣坏话的昏君就是了。

    第十七章 这破败身子

    次日阴雨,下了早朝后御花园中空气尚好,齐昱便将奏章、折报等都搬到了章华池边的捧月搁中,免得在御书房里闷着。

    大事不外乎殊狼国屡屡抢掠边境、回鹘与和伦托又因边界划分之事吵了起来,不过可喜是这几日淮南阴雨止住了,治水之事总算得以缓和,贤王与蔡大学士一行的书信也传来,说是已至潭郡,距离荥州或只有五日路程。

    信中还有一份蔡大学士的私信,乃是委婉告知皇上,贤王一路将各地乡绅怄得恼怒难以收场云云,顺带也提一提他自己亦被贤王怄得恼怒。

    齐昱将书信丢去一旁,只装没见到。

    黄门侍郎此时来禀“皇上,靖王求见。”

    “何事”齐昱从折子中抬起头。

    黄门侍郎回禀道“因工部筑模致用的板材需批下,而近日里靖王处得了新的塑泥,故想呈给皇上瞧瞧,再着人运去工部。”

    齐昱点点头,“他倒是个有心的,宣罢。”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墨蓝色华袍的男子便携着个木匣子进得殿来,随手将胸前几缕乌丝揽到身后,便爽朗地向齐昱叩拜道“臣弟齐宣给皇上请安。”

    这声音很是温润醇厚,听了叫人觉得舒爽。温彦之本跪坐在齐昱身旁的矮几上补录昨日的实录,此时闻言抬头看去,正想到京城坊间都传靖王气度雍容,人品贵重,是个美男子,也想瞧瞧这传闻中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起来罢。”齐昱道,“听说皇弟带了新的塑泥来”

    靖王将木匣子往前一送,自有内侍将匣子接过,递到齐昱手中,“臣听说此种海泥中混入了乌贼汁和海芦荟的凝胶,可以塑型,且塑型后还可任意改造姿态,很是神奇,故特来奉与皇上一观。”

    齐昱打开匣子,只见当中是团漆黑的泥巴,并不见得有什么稀奇,甚至还有一丝酸臭的气味。

    朕不太想摸这个玩意儿。

    齐昱勾起唇角,唤“温舍人。”

    “微臣在。”温彦之回过神来。

    齐昱这才发现他一直盯着人家靖王看,不禁有些好笑“温舍人,瞧什么呢”

    温彦之跪下“皇上、靖王恕罪,微臣逾矩了。微臣尚未见过靖王爷,为今后录史方便,尚需仔细记住靖王爷天容。”

    “本王这破败身子,哪当得天容二字”靖王笑了,一双杏花似的眼睛里盛着好看的神采“这便是提出治水奇法的温舍人”

    “正是,”齐昱伸长手臂将装了海泥的木匣子往温彦之面前一放,“温舍人,你试试此泥如何。”

    遥遥的,温彦之也闻见那木匣子中,传来一丝酸臭味,像是某种鱼坏在了里头。

    温彦之面无表情地看向齐昱,齐昱也老神在在地望了回来,眉眼还带笑“快试试,别拘礼。”

    温彦之“”

    微臣的神情,像是拘礼吗

    这是为了昨日实录之事,在记仇

    温彦之垂首瞧那木匣子,好奇心终于大过对脏物的抗拒,他还是伸出了玉葱似的手指,将那海泥扯下一坨,把玩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捏出个小兔子,活灵活现的,又改捏了一个泥人。这泥巴是比黄泥的塑力更强,且不会立马凝住,过去很久亦能改变姿态,很适用于筑模使用,能节省不少材料。

    齐昱点点头,看着温彦之摆在桌上的那枚泥人,道“皇弟瞧着合适,便办下去罢,朕觉着这泥挺好。”

    正此时,却见黄门侍郎拿着个火漆的文书急急惶惶地奔了进来“禀皇上,西北加急”

    文书经由周福递到齐昱手中,齐昱一把扯下火漆,翻开一扫视,长眉当即皱起

    数日前,戍边军中出了细作,导致殊狼国贼寇突袭玉翀关,劫掠了西北最为富庶的昌宁城,城中富户举家罹难,百姓死伤数千人。上将军赵黎带领戍边军与敌顽战,已然大破敌军,如若皇上同意,他们可以直取殊狼国都城。

    靖王见此情景,连忙垂眼拱手道“既如此,臣弟先行告退。”便退出殿外去了。

    齐昱英挺眉心结如山川,狠狠将手里的文书摔在御案上,“宣温久龄”

    第十八章 毒瘤啊毒瘤

    殊狼国,是颗毒瘤啊毒瘤。

    温久龄一边走在通往御书房的宫道上一边想,脑海中思绪纷飞,全是历年与殊狼国邦交之中的鸡飞狗跳之事。

    难怪今上气愤

    根本是个视邦交为儿戏的蛮夷每每两国修好的文书前脚刚刚送去,殊狼国边境军后脚就能跟着到停战地附近“随意逛逛”,顺便还捎带抢掠几个村子,掳走几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气得戍边军赵黎牙痒痒。然,我朝泱泱大国,哪里能无视邦交文书而与其开战每次都是殊狼国象征性致歉,随意处置几个军官,便不了了之

    温久龄也是脑袋疼,若不是仗了有铁矿与战马,殊狼国那厮哪能横行这许多年不说我朝,殊狼国早年悔了高丽王子一桩婚事,后来还经常向高丽索要茶叶与布匹,老高丽国君真是恨不得杀将过去,若非看着他们屁股底下坐着铁矿、手里拉着战马,邦交的巨船早就沉了。

    早在赵黎将军的父辈赵威将军时,殊狼国亦是日日在边境喊打喊杀,虽则先皇不允戍边军与殊狼国发生冲突,然有一回真把赵威将军惹毛了,赵威将军便带着八千铁骑一路攻克殊狼国重镇,先皇十二道金牌招兵回朝,赵威将军只讲了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竟直直打到殊狼国都城边上的十里驿亭才停下,仿若传闻殊狼国君当时已在大金宫里吓尿了裤子。

    其后,迫于赵威将军雄风,殊狼是万万不敢再开玩笑,这状况一直持续到两年前赵威将军病逝,儿子赵黎在众将之中脱颖而出,军功卓著,又很是忠心,便由今上指派去统领了戍边军。

    于是殊狼国觉得,他们的好日子又来了,近年来便时常捡漏子在边境混迹,时不时勾搭些商贩走私,抑或欺负个把姑娘家,都是常事,戍边军将他们教训一顿又一顿,也不知收敛,此次竟和细作勾搭,将边境最富裕的昌宁城抢掠一空,数门富户举家罹难,城池一片狼藉。

    赵小将军赵黎气炸了,立时带了精锐五千人,将那两千骑兵尽数歼灭,俘虏了敌军将领,只打算效仿父亲,杀到殊狼国都城门口,把几个土匪将领杀给殊狼国君看看新鲜。

    可是不行啊温久龄已经叹了好几日的气,现在并非复仇心切的时候啊

    否则今上断然不会叫他温久龄前去御书房听旨了

    西北三省大旱方歇,淮南水患频发急需赈灾抚民,南北数条官道正在修缮、新造,处处都需要钱单说戍边军能在边境驻扎,那每一天烧的也是银子,而银子从何而来还不是举朝百姓的民生所出。现今淮南水患一发,税银更少,国库干瘪矣。虽然鸿胪寺才从回鹘一行身上压榨了不少礼钱,可也只能解解小渴,哪里耐得住战事折腾不花钱已经感天谢地,万万不能增多军饷了。

    昌宁百姓死得何其叫人愤然,我朝早已恨不得将殊狼国食心剥皮,但朝廷此时并不能复仇,因为我朝需要的不是一个蛮国,而是钱啊。

    钱啊钱,命相连。你是报死者,还是救活人

    恨啊,恨眼见御书房已至,温久龄心里百爪在挠。

    黄门侍郎小心提醒了句“温大人便进去罢,需得留神些。”

    估摸着今上心情是不怎么好了。

    温久龄点点头谢过,恭恭敬敬垂首进殿去,内心忐忑地伏下去“臣温久龄,给皇上请安。”

    上面却静悄悄的。

    莫非还气着温久龄却也是正襟跪着,不敢抬头。

    却听上头幽幽传来一声“父亲。”

    温久龄心里登时打鼓在殿上叫为父,太不合礼数老幺你快快住嘴。

    温彦之跪坐在堂上的矮几后,静静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父亲,今上不在殿中,您”您跪儿子,儿子实则很折寿。

    “嗯”温久龄连忙抬起头,果然见堂上御案之后空空如也,可这跪下了没有皇命有不能站起来,便自认吃亏地问儿子“皇上呢”

    温彦之道“皇上方才说,要去里间寻个东西交给父亲。”

    温久龄闻言,眼睛一转,捋了捋胡须。

    少时,齐昱从里间的云月绣荷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上拿了个金丝镶翠的盒子。

    温久龄连忙垂首“臣温久龄”

    “免了,”齐昱摆摆手,敛了袍子坐在御案后,“温爱卿平身说话。”

    温久龄谢恩站了起来,偷瞄一眼堂上,只见今上一脸云淡风轻的微笑,不过那双杏眸中却是真真黑风煞气。

    仿佛一片疾风骤雨,隐在风和日丽的天色里。

    齐昱忽然开口道“温爱卿以为,殊狼国烦是不烦”

    “”温久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来愣住了甚么,烦是不烦说烦那是事实,可说烦有些不合礼数罢可若要说不烦,此时自己被气得也张不开那违心的口

    叹了口气,温久龄的声音忽而带上了一丝哭腔“禀皇上,烦啊臣日思夜想,被烦得茶不思饭不想,日不平夜不寐”

    “行了行了,对付诸国那一套别在朕面前卖弄了。”齐昱一拍御案,将手里的金丝盒子放在了案上,“实话说,朕也烦。如今朕给你个机会,去替朕收拾收拾那帮子蛮夷土匪,朕望温爱卿,能好好替朕消消这口恶气。”

    周福将那金丝盒子拿起,递到温久龄手中。温久龄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一块金镶玉的符牌,上面没有写字,却是浮刻了九条青龙。他愣了愣,然后好像怕自己眼花似的,又抬手擦了擦眼睛,再看,惊道“此乃九幽镇龙符”

    九幽既出天下定,一符贯军镇龙魂。

    我朝边境九省,每一方军名之中都有一个“幽”字,乃是皇帝齐幽开疆拓土之时的亲卫军演化而来,到如今编制共有三十六万兵力。

    而九幽镇龙符,便是留给历任帝王的三大兵符之一,只凭一枚,便可调动北境九省的戍边军,其中便包括赵黎将军所在的宿幽军。

    这这这,三十六万兵力啊皇上想做甚么莫不是要让我家老大陪赵小将军去将殊狼国打下来罢温彦之捧着手里的金丝盒子,指尖都在颤抖。

    齐昱有些好笑地看着呆呆盯着盒子的温久龄,似是猜到他所想,旋即朱唇启笑“朕若决意要打殊狼国,便不会将此符交给温爱卿,而是直接交给赵黎了。”

    温久龄这才定了定神,此时是真有些捉摸不定圣意了,又泫而欲泣“皇上容禀,臣愚钝臣乃区区使臣,万不敢干涉军机啊臣”

    齐昱抬手打住他,笑着点了他一句“邦交之奥义,温爱卿当比朕清楚。有底牌和无底牌,有依凭和无依凭,往往是两样的。”

    底牌依凭

    温久龄垂首默默看着那金丝盒子里的兵符,半晌,忽而睁大眼睛,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皇上,皇上您吾皇英明,臣甚愚昧”

    眼看着温久龄大大叩首,齐昱满意地点点头,嘴角玩味的笑里,带了一抹狡黠与残戾“朕信温爱卿,定会叫殊狼国明白,甚么叫国存,不如国灭。”

    第十九章 坐在身边的皇上

    报死者,还是救活人

    从接到西北火漆文书时,温彦之也在心底静静思忖。

    皇上会怎么做他要那一口帝王血气睚眦必报,还是要顾全大局四方安稳

    这是一道二选一的题,可齐昱竟然选了两边,他要叫殊狼国感知到,甚么叫国存,不如国灭,或然今后会有一日,要叫殊狼国哭着求着我朝将它纳入版图。

    温彦之看着老爹喜滋滋地捧着那金丝盒子出了御书房,又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皇上。

    此时好像忘记了妄视龙颜是个如何了得的罪过,他只是突然发现,成为起居舍人那么多日,最没有好好端详过的,竟是实录的主角,是皇帝。

    温彦之眨了眨眼睛。

    捧月搁中周窗四开,阴雨的氤氲透进殿中,齐昱一身月白绣金的龙袍上游走着压花暗纹,神容中的素淡和惯有的笑意,衬着帘外如丝细雨的淅沥声,整个人就像是浸泡在一方碧泉中。

    他当然是与旁人不同的。帝王之术,十笑,九打,一杀,喜即怒,怒即喜,悲中有奋,奋中有悲,他都做到了。

    皇帝,像一个琉璃琅翠的珠子,远见只如一枚玉球,光圆玉润,细细打量却可见其上有无数的切面,有无数的色彩,有无数的光线,照射出无数的姿态。

    在任何人面前,他可以是任何人。爱民如子喜怒无常耍着一把天云砂绘霞的折扇,却能在小院里吃下一碗葱花素面

    在你眼里,他是谁

    他根本不是一个一生都养在宫中的帝王,他的身上,带着塞外百里黄沙中的风,也有关中日头下的雨。金白二色的领口下,他肤呈蜜色,像是被艳阳晒过的麦,并不白皙,亦非黝黑,与英伟的身形一齐显出体格的健硕。浓黑长发由金冠束起,他英挺的眉宇下,沉视奏章和文书的杏眸之中,是专注与考量。

    他不拘礼数,可百官无不敬畏他,他神容不怒,却自有威严。提点中的笑意,时而带着危险的杀机,他的眼中,藏了太多深意。

    古来帝史如画,多少英雄豪杰,温彦之在内史府从未少见。而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忽而才意识到,坐在他身旁的这个皇帝,竟然是个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人。

    爱民之心,如亲;覆敌之心,如兽。

    恍惚中,好似听见头顶上落下一声轻笑。温彦之回过神来,只见自己的花笺上竟不知何时被自己无意识的手涂乱作一团。

    齐昱还在那边看奏章,支着脑袋没抬头,唇角笑意未散,似乎是被一道折子逗乐了,“还当张尚书这作孽性子,在朝也没甚么友人了,岂知还有不少替他求情”说到这里,他突然抬起头,谨慎看向温彦之,道“温舍人,这句就不必记了,这不是评述。”

    温彦之垂下眼睛,抬手将一张作废的花笺给揉了扔掉,板正道“皇上私下议论百官,亦是朝中大事,微臣何能”

    啪。

    一本折子凌空飞来打在温彦之脑袋上。

    温彦之的话头被生生截断,抬头愣生生看着坐在三步远的齐昱“”

    来不及阻止一切的周福惊呆了“皇上使不得啊”

    夭寿啊,皇上殴打史官啦

    齐昱哼笑了一声,简直觉得身心舒畅、五脏俱通,顺手拿起了另一本奏章,和煦地笑“温舍人,对不住,朕没忍住,手滑了。”

    没,忍,住

    意思是,还忍了挺久了

    温彦之拿着软碳的手指微微收紧,清秀的脸上愈发地严肃了“无妨,微臣会据实记载的。”

    齐昱好生自在地翻开奏章“嗯,也顺带记下,朕是手滑了。”

    温彦之顿了顿,半晌,面上竟浮起一丝淡笑,“是,微臣会录下,是皇上说自己手滑了,故没忍住在议论朝廷命官的时候殴打了史官。”

    齐昱“”甚,甚么

    咦,为何朕要把这呆子从刑部大牢捞出来

    咦,为何他都能去工部做员外了朕还要把他留在身边录史

    咦,朕是谁,朕在何处,朕身边怎么有个冥顽不灵的呆子

    咦,朕怎么觉得自己才像个呆子

    第二十章 又一件糟心事情

    接下来的几日,朝中大事处理得当,四下安稳。礼部开始准备来年恩科的事宜,因这是齐昱登基后的第一场恩科,诸官甚为看重,不过好在早有经验,故报到齐昱跟前的,也都是些小事。

    就在齐昱感觉好像终于能消停一阵子的时候,又一件糟心事情发生了。

    这天刚一睁眼,周福就在他耳边道“皇上,工部筑模出问题了。”

    这才睡了几天好觉啊。齐昱叹气,起来洗漱,“又怎么了温舍人不是把图纸都画好了么,朕见着条条地沟都画得清清楚楚。”

    周福想了想,比较隐晦地说“邓侍郎说测验时,水排不掉。”

    实则工部那边的熟人传来的原话是,“温舍人怕不是胡画了些图来糊弄我们工部罢,说要排水的图纸,做出模子来排不掉水,这岂非欺君之罪”

    齐昱有些心烦地将绢帕扔回瓷盆里,左右看了一眼,“温彦之呢”

    周福道“昨夜里就被工部派人接去了。”

    “夜里”齐昱挑起眉来。

    这一眼便能看出是工部存心作妖。不难想那呆子已在工部被人训斥折磨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这呆子被吃得还剩不剩骨头。

    漱了口,齐昱更衣,决定先踱去工部瞧瞧是个什么状况,没得耽搁了治水,那工部就难收场了。

    八抬的肩舆刚走到文德门前边,齐昱在华盖下遥遥见着一个沙青色的人影正从工部走出来。内侍恰好在前头甩了三声静鞭,那人影便也抬起头瞧过来。

    “哟,温舍人已然出来了,”周福也是个眼尖的,“想来模子是做好了。”

    齐昱瞧着那人影越走越近,不置可否,先抬手示意内侍将肩舆停下来。

    温彦之行至这方,先跪下去告罪道“微臣给皇上请安。微臣今日误了上工时辰,甘愿受罚。”

    齐昱瞧着他脸上一层薄红,神态更像是有些赌气,像是刚和谁吵过一架似的,玩笑道“你那点儿俸禄,朕罚了也抵不上淮南一块纱布袋子。”

    温彦之“”

    为何明明是安慰,却听着更闹心了

    “里边怎么样了”齐昱抬了抬下巴,问他。

    怎么样那群工部的无非又说起此法乃罪臣所出,加之秦文树又是个贪官污吏,倒卖军机叛国,这种人手下出来的治水策略,自然不是甚么好策略温彦之一想起从昨夜起在工部的种种,就觉得一身气血都在往脑门儿冲,闷了一会儿,才道“微臣办事不利,叫皇上跟着担心了。”

    齐昱勾起唇角,“他们说你甚么了”

    温彦之呡着嘴,低声道“没甚么,皇上,邓侍郎稍后会到御书房呈报。”

    竟是不愿意说。

    齐昱抬手,示意内侍抬着肩舆继续往前走。肩舆摇摇晃晃升起来,温彦之忙道“皇上,微臣”

    “你是由朕任命治水的,”齐昱打断了他,再看向他的目光是凉凉的,“今后若是被人打了脸,最好自己给朕打回去。若要落到朕手里再打回去,可能就不那么好收场了。”

    温彦之愣了一愣,没来得及说话,八抬的肩舆已载着齐昱走过文德门了。

    工部人等一早听见了静鞭,早已到堂上跪着接驾。齐昱下了肩舆,徐徐走到了堂上坐下,把月白的袍摆敛到后头,口气轻巧地问“听说治水的模子做好了”

    温彦之默默站在齐昱侧边,叫堂下诸官一见,心里都有些打鼓。

    “禀皇上,”邓侍郎出列道,“模子昨日下午就以做好,然而司部试验之下,发现地沟无法排水,故请来了温舍人查看究竟,可温舍人也未查出个所以然来。”

    原本文文静静的温彦之,此时是再也耐不住火了,竟把头皮一硬,上前道“那也要邓侍郎能让下官查验,下官才能查出个所以然来”

    齐昱笑着将堂下诸官扫了一圈,目光落在邓侍郎身上,“哦邓侍郎,温舍人此言,是甚么意思”

    邓侍郎眼珠一转,道“回禀皇上,温舍人说笑了,司部已派遣各位水部主事,循着温舍人的点拨,仔细查验了一夜,仍旧毫无头绪。”

    “下官说查七、九道,主事们查六、八道,下官说查转角接缝的模具,主事们推说没问题”温彦之一张俊脸憋得潮红,真是气急了,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这么耗了一夜,邓侍郎可曾思量过,淮南万万百姓正受水患之苦,无家可归为何就不能让下官亲手检验一番”

    齐昱倒是有些吃惊地望着身边的舍人,从未想过这木木讷讷的呆子还能有真气急败坏的时候。

    “皇上,温舍人毕竟是员外,”邓侍郎一板一眼道,“温舍人尚无治水经验,臣担忧温舍人不熟模具部造,一时失误弄坏模具,这毕竟是工部上下做了四五日才做好的。”他又讪笑道“况温舍人,在御前如此叫嚣,怕也不合礼数罢,想来令尊是太过纵容你了。”

    竟然还扯到了温久龄的身上。

    温彦之正要继续理论,齐昱突然抢在前头道“你们做了四五日”

    邓侍郎垂首“禀皇上,工部上下,日夜兼程,不敢懈怠,足足花了四日五夜,才将此模子造出。”

    齐昱点点头,老神在在地转动了一下右手拇指上的紫玉扳指,又笑着问“日夜兼程四五日,你们就给朕造出了这么个不能用的玩意儿”

    邓侍郎浑身一凛,连忙带着一干人等跪下“皇上容禀,实乃图纸有误,不可修缮。”

    齐昱奇怪道“那你们做模子之前,怎么没瞧出来做模子当中,又没瞧出来邓侍郎,你告诉朕,温舍人的图纸,究竟错在甚么地方”

    邓侍郎告罪道“皇上息怒,温舍人此法乃罪臣方知桐所录,温舍人自行改造,二人皆师承贪官秦文树,恕臣与工部诸官,无法苟同此案,更无从理解草图所录,是否详实可用。”

    温彦之怒道“罪臣之法便是有罪那人食五谷,皆有虫噬,百姓就该绝食”

    邓侍郎道“温舍人此乃强词夺理。”

    此时,齐昱多少猜到了些这邓侍郎打的是个什么算盘。无非是张尚书被罚,可今后还会再回到工部,邓侍郎带着工部诸官寻由找温彦之来出一顿气,也能在上司面前卖个脸。不让温彦之碰那模子,也就是想将这功劳据为己有,跟温彦之撇干净关系,今后论功行赏也是工部的事情,轮不到他温彦之,倒是难为这呆子一直在旁边认真地怄气,看着都替他肺疼。

    齐昱笑着摇摇头,开口道“别争了,听你们闹得也稀奇,朕便亲自来看看这模子有何问题罢。”

    堂下几个主事的脸,当场就有些白了。

    第二十一章 顶多哄哄温舍人

    几个杂役将治水的模子抬了上来,七八尺长的一张桌上,捏了几百里山地与城池的形状,各边有些洞孔,便是图纸中的地沟排口。模子旁边插着几支长竹签并接了四方水槽,是专用来探洞与接水用的。

    齐昱站起身来,“温舍人随朕一道看看罢。”

    温彦之正跟上去,余光里瞥见邓侍郎那边好似给几个主事使了个眼色。

    按说六部的主事都只做些跑腿动手的活路,委实犯不上要磕上温彦之,但人在屋檐下,也得低头听主子的。张尚书因开罪了温舍人被皇上责罚,那工部人等就要同仇敌忾,故此时也只得默默受了邓侍郎那个眼神,勉力站起来立到模子边上去。

    齐昱倒也瞧见了,却只当自己是瞎的。此时站在模子边上,拿过边上杂役递来的一碗水,当头就淋进模子当中的荥州城模型里。

    果然,水位纹丝不动,一点都排不掉。

    “温舍人,”齐昱将碗放下,“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朕就看看你有没有这眼力价。

    温彦之上前,拿起模子边上插着的一支长竹签,将每一个排口都探了一道,地沟都是通畅的,温彦之心下一动,一个念头浮上脑海,“这荥州”

    “皇上”邓侍郎的声音又响起来。

    齐昱回过头,见那邓侍郎不知什么时候已跪到了自己身后,便挑起眉头“邓侍郎”

    邓侍郎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禀皇上,昨日温舍人查验时,臣本着尊重贤才之意,并未出言干涉,今日既然皇上垂询,臣亦豁出道义,敢请直谏实则温舍人昨日查验地沟,并未注意荥州城模型,臣想,这模子是先皇改建荥州时的旧物,或可能有些机窍与地沟对不上。”

    温彦之脑袋嗡地一声,血气上冲,砰地跪在齐昱面前,红着脸道“皇上容禀,昨日微臣问到荥州城模型是何时的,邓侍郎却反问微臣温舍人难道以为什么都是现成的,故微臣才以为是新做的。”

    哎,说你呆,就是呆。齐昱瞧着温彦之那直肠子的模样,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目光从温彦之身上又转回邓侍郎那儿,只觉得这老油条拐弯抹角的功夫着实让人烦,“邓侍郎。”

    “臣在。”邓侍郎虽跪得临危不乱,心里却也打起了鼓。

    齐昱笑着,更走近了那个模子,抬臂用长指推了推模子当中巴掌大的荥州城,略见松动,便起手将那模具整个翻了起来。

    城模中水流倾盆而下,瞬间涌进下方的地沟之中,顷刻顺着地沟排入四周围着的水槽里,一滴不剩。

    四下都愣住了。

    齐昱倒提着那荥州城的模子,勾了勾唇角,目光落在那模子下封着的一张油布上,“这伎俩,你们也就顶多哄哄温舍人。”继而拔高了声线,问“你们是不知道欺君二字怎么写吗”

    邓侍郎心口泛起一丝死气,连连叩首“皇上饶命,是臣查验不实,是臣查验不实,错怪了温舍人”底下的几个主事也是一起叩首求饶,唯独水部郎中林匀樊只是跪在一边,并不言语,想来是此事和他并无关系。

    齐昱手一扬,将那荥州城的实木模子哐当一声扔在邓侍郎面前,好似也不见得多生气似的,只道“去年将你升作侍郎时,也是见你在两江总督手下很做了几回实事,如今见着,也差不多是废了。朕不要你们的命,你们就赶紧收拾着把位置空出来给有用的人,朕的朝中容不下你们这种货色。”

    邓侍郎面上罩着一层灰白,几乎要泛出青绿来,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敢,只跪伏在一旁认真地磕了几个响头。

    齐昱没低头,俊逸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他抬手捞了一把温彦之的袖子,将人拽了起来。

    温彦之愣愣地由他拉起来,眼睛还直直地盯着那模子,是不敢相信这治水的法子真在模子上凑效了。

    “从此往后,”齐昱下了口谕,“你们水部的治水之策,便都由林匀樊和温彦之过目,直到张尚书在家中休息好了,再做调整。”

    说完,便扯着呆呆的温彦之,转身走了。

    一路前往御花园的花水亭,周福早已先行一步前去打点早膳。温彦之跟在齐昱的肩舆后头到了亭子时,一桌精致的小菜也准备好了。

    齐昱坐在桌边,“温舍人,你也坐罢。”

    温彦之当即跪下,讷讷道“皇上,微臣不察城模之事,已然算是罪过,又何能以罪得赏皇上万万不可。”

    齐昱拿起了筷子碗,“虽是不察,却也是工部那起人存心作弄你。你平白在工部待了一夜,按说朕该给你加些月俸,然官员俸禄吏部、礼部各有制度,现下朕赏你吃个早膳,也算安抚你一番。”

    温彦之有些踌躇“可微臣”

    “朕让你吃你就吃,”齐昱有点恼火了,“哪那么多废话。”

    温彦之连忙站起来落了座。

    其实还挺饿的,毕竟昨夜里晚饭还没吃完就被工部的人拉进宫了,经了一夜,温彦之腹中空空。

    他放眼一望,只见桌上有水晶烧麦、蒸蛋羹、蟹黄虾饺、琥珀核桃、花枝饼

    一声极轻的吞口水声。

    齐昱在旁边瞧着,觉得这呆子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松和了。

    又呆,又爱吃,怎么办才好。

    还好长不胖,不然能和老高丽国君一个模样。

    “谢皇上赐膳。”温彦之默默抓起筷子。

    齐昱笑,嗯了一声。

    当初还想着治水方案一落实,贤王那边稳定了情况,就派这呆子去淮南治水。今日之事一出,呵呵,皇城之内尚且如此,这呆子若一个人去淮南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估计能被各级官吏啃得衣服都不剩两片。

    齐昱目光在温彦之身上绕了一圈。

    肉也没二两,愁人。

    治水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思到此处,齐昱也不再多虑,执筷便夹了一枚水晶烧麦。口还没落下去,黄门侍郎忽然从廊子里跑过来“皇上,微臣有事要报。”

    吓得温彦之筷子一个没夹住,虾饺蹦到了桌上。一时之间,也不知是捡起来好,还是由着它掉在桌上的好。

    齐昱“”

    还能不能好好吃个早饭

    齐昱又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何事。”

    黄门侍郎舔了舔嘴皮,吞了口口水,“呃,禀皇上张尚书他,绝食了。”

    张尚书还有脸绝食

    齐昱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管里,好容易才咽下去。他重重把茶盏放在桌上,“他甚么时候开始绝食的”

    黄门侍郎道“回皇上方才开始的。张尚书说”

    张尚书原话是工部无能,老臣的学生被派去西北养马,如今老臣的侍郎也被黜回家种田了,老臣自己无颜再食这工部俸禄了便饿死作数罢

    “他说甚么”齐昱眯起眼睛。

    黄门侍郎嗫嚅着,捡了句重点“张尚书说无颜再食俸禄。”

    齐昱气得笑了一声,“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只是各部尚书官至三品,废立之事不如侍郎、郎中一类,而需格外警醒。如今处于周、林两家谋反的前夕,张尚书身为周家的人插在工部,早已被齐昱调查清楚了底细,再换个人来还恐麻烦。

    真像是一根细刺戳在肉里,不扯出来扎得慌,扯出来还会有人再扎一根进去。

    哎,等等再说罢。

    齐昱收回思绪,伸筷子重新夹了个虾饺放在温彦之碗里,又向黄门侍郎道“你去将相国寺每月给朕送素斋的木饭碗寻一个来,给张尚书送去,说朕劝他好生吃饭,问问他是吃还是不吃。”

    第二十二章 鸾镜与花枝

    温彦之“”皇皇皇上给我夹了个虾饺

    周福“”皇皇皇上给温舍人夹了个虾饺

    黄门侍郎“”皇皇皇上为何要把相国寺的素斋碗送去给张尚书要张尚书出家

    哎对不住,好像下官的重点不太对,但总之

    “还不快去。”齐昱执筷的手放下,在三人的惊诧目光中,很是淡定地吩咐道“若张尚书还是打定主意不吃饭,你便将他的乌纱帽给朕带回来。”

    要下官去拿张尚书的乌纱帽黄门侍郎只觉背脊一软,但也不得不领了旨意哭丧着脸走了。

    齐昱叹了口气,他心知那黄门侍郎虽然没说张尚书的原话,可邓侍郎与几个主事一经罢黜张尚书就闹了这出,无非是想借此胁迫自己三思工部官员废立之事。半月前张尚书的门生徐佑被发配去西北管查畜牧,张尚书估计一直忍着一腔怒气,此番又大力整饬了工部,还将周家的权势分给了林家,甚至连个无足轻重的舍人都能插足说两句话,该是将张尚书的逆鳞都掀翻了好几道,不气疯才怪。

    但朝中这些老臣,诸如周太师、林太傅等,兢兢业业在官场混迹几十年,到如今的位置感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凡有些愁事便觉得朝廷待他不公,却也没思量过,他的荣华富贵、受人景仰又是谁给他们机会才得以有周林两家欲谋反夺位,自己当皇帝,无非是先皇生前改制剥了两片他们手下的军队,太后娘娘替靖王纳王妃的时候,又将周、林两家势力周边的几块沃土赏给了唐太保的女儿靖王妃,这才叫他们萌生了念头。可是,敢情太后娘娘不赏赐下去,那几块没名字的地就合该是他们两家的不成敢情我朝万里版图,只要没落到谁名下,就全该是他们的

    滑稽了,早年建国之时冲锋陷阵,也是齐家老祖宗抛头颅洒热血,要说资助和出谋划策,他周、林两家当初还顾念着前朝地位,尚不如唐家、彭家来得大方,现今家大业大堪比前朝了,便做起了自己也能当皇帝的美梦来,如今撺掇着张尚书这老骨头也敢来胁迫天子,笑话

    朕如今就要告诉那张尚书,你这饭碗是朕给的,你不要,多的是人想要。

    齐昱哼了一声。

    温彦之抖了抖皇上这是,生气

    从前小时候在宗家,温彦之若是被先生骂得吃饭也吃不利索的时候,姑母和老太太总会给他碗里夹些他确实爱吃的菜,再宽慰几句,且教他五谷可贵,饭得好好吃,切不可挑食。眼下见着皇上坐在自己身边,一身黑风煞气的,也和小时候自己气那几个迂夫子的情境差不多,温彦之想,做臣子为帝王分忧,宽慰解忧亦是分内之事。

    他叹了口气,长指使筷夹了一块花枝饼,轻轻放在了齐昱面前的碗里,“皇上,请用。”

    齐昱“”温舍人为何夹饼给朕吃

    周福“”温温温温舍人为何夹饼给皇上吃为何要夹来夹去为何

    齐昱愣愣看着碗里的那枚花枝饼,酥白的脆皮里,隐约可见得磨碎的玫瑰花瓣,红如凤霞云锦,亦如美人脸上的两抹羞绯。一旁的茶盏里碧叶澄清,叫他一眼就望见了自己发愣的脸,好似面镜子。不知为何,齐昱脑海里忽而冒出了一句少年时贤王总爱唱的小艳词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温舍人这花枝饼莫非

    正是心中千回百转怔忡之时,齐昱却听身边有个一板一眼的声音忽然道“皇上,五谷可贵,民耕辛勤,微臣斗胆,请皇上切莫辜负民心。”

    齐昱体内宛如发出一声轰鸣,肝火直冲脑门,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方才那些千回百转的百结柔肠给绊了一跤,此时是咬着牙才能说出话来“甚么”

    你给朕夹了个花、枝、饼,就为了告诉朕不、要、挑、食

    温彦之见皇上终于不再生闷气,竟还挺开心地笑了笑,道“皇上,花枝饼中的莲蓉疏肝理气,定可为皇上一扫积怒。”

    挺有本事啊,还知道药理还知道朕是积怒

    齐昱闷声坐在桌边,只觉此时目之所见皆可行凶比如金丝楠木筷子戳死温彦之,长柄葫芦勺敲死温彦之,实在不济,叫御膳房多上百八十个菜噎死温彦之

    哦,还噎不死。这呆子状似很能吃。

    齐昱放下筷子,感觉皇上很难当。

    又是几日鸡飞蛋打的朝中琐事,月底在望。誉王那里忽而得了消息,说查到了一些小云珠下落的线索。经查,那日出城的车里,最有嫌疑的只有一架人伢子拉小丫头去分销的驴车,通关文牒、名牌等或然都是假造的,或然都是新的还未录入府库,总之在京兆司的案底里找不到。

    温彦之一颗悬着的心,变得更悬。齐昱眼瞅着他近日来眼下乌青愈发严重,虽则在宫里御前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私底下有多少愁绪与担忧,岂是能写在脸上的

    按刑部的意思,人伢子拐卖民女的事情实则他们亦追查了好几年,这类团伙早已遍布各地树大根深,且消息及其灵通,往往官府还未出动,他们人已跑没了影子。加之被拐民女、女童多数贩卖到勾栏之中,有些甚至运往穷乡僻壤嫁与乡野村夫,为那些无人肯嫁的残缺男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更甚者亦有一女侍奉数人的惨状,搞不好等寻到之时,受害之人早已疯溃癫狂,语不成句,连公堂都上不得,证词亦说不得,立案都困难。

    齐昱坐在御书房里命人下去“寻人”的时候,直觉屏风后面跪着的温彦之都要昏厥过去了。

    他也知道这寻人之事,是要到何处去寻。去秦楼楚馆,去酒肆歌坊,山野荒郊,乱葬岗里,总之不是良家大院。

    温彦之从御书房告退下工的时候,眼中氤氲的水光像是掬着一溪冰泉,是泠然的绝望,或是死沉的悲凉,全凭一丝丝算是奢侈的期望吊着一口人气。

    齐昱见着那萧索离去的背影,很是叹了口气。

    先皇之时判案昏聩,枉费当时的工部风气素正、人人自律,尚有秦文树、方知桐一类肯做事实且不计较个人得失的好官,说是工痴也不为过。秦家旧案疑云密布,行案仓促,线索难寻,已经在齐昱心里耿耿了两年,依旧不知当初秦文树究竟为何得罪了周、林两家,致使先皇都同意砍了他。齐昱之所以对此案如此上心,便是因为事关先皇,总让他觉得这与皇位有关。

    可又会与皇位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秦文树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正思索间,周福带了个烘漆的帖子走来,“皇上,后日是靖王爷家小郡主的满月酒。”

    齐昱回过神来,抬手接过了周福递来的请帖,雕金烫红的,也觉得自己很久没见过了。寻常朝臣家中喜宴之类,是断然不会将请帖递来御前的,只会在礼部报备是由,按规制办席。上一次接到请帖已是先皇生前靖王的喜酒,似乎时光弹指一飞,膝下竟然又添了皇侄。

    誉王还年少,贤王、靖王皆已成家,有了儿女,齐昱反观自己,却依旧孤家寡人一个,时常想想,不免有些感叹年岁疏忽,行来寂寞。

    可周、林谋反在即,成败之说还不是十全九稳,身边留的人越多,越发是拖累,此时只得一鼓作气,坐稳皇位,方可保齐氏一脉周全。

    第二十三章 小郡主满月

    八月初二这日,天气渐渐凉爽。温彦之逢了旬休歇在家中,又是大早就被噩梦惊醒过来,睡不得懒觉,将将洗漱完了坐在自家小院里,看着院里未完工的那个唱戏匣子,却又担忧起了云珠来。

    不一会儿有温家家丁来请安,传话说了两件事。一是老爹温久龄出使殊狼国的日子定下了,左右还有四五日就要上路,二是今日靖王府小郡主满月,靖王请温家的帖子里,点名要温久龄捎带上温彦之一同去,家中稍后会派车来接他一起前往城郊靖王府。

    究竟还是治水一事,太过张扬。温彦之不禁想,否则从前老爹在朝为官那许多年,也不曾听说哪个王爷点名要叫老爹带上儿子前去的。不知靖王这是何意,皇上若是听说了,又会作何想。

    因是旬休之日,且温彦之是以家眷身份应邀,再穿官服不甚妥当,故家丁还带来了温夫人准备的一应穿戴之物,并荷包、玉佩等,即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该有的风度,也不逾越了七品官员的规制。温彦之有些浑浑噩噩,只管兜头罩上算数,又支头在案上养了会儿神,就等到了温家派来的马车。

    温久龄坐在车上见幺儿目下乌青、神气全无,自然很是心疼,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你这般,倒叫为父如何能放心出使”

    温彦之问“父亲那边,可有查到云珠的消息”

    温久龄捋须再叹道“逸之已给各个相熟的城防写了信,至今回头的消息,亦都不算得甚么消息。”

    “那二哥可说过何时会有全部消息”温彦之追问,“父亲在边境的消息呢”

    温久龄摇头,“为父这边没甚么消息,想来那女娃娃还没出边境。老幺,如今皇上都应了你帮着寻云珠,自然已是最万全的法子,你可不能再愁了,你娘的车子就在后头,一会儿要下车见了你这模样,为父可怎么说才好”

    话到此处,温彦之只好把肚子里的顾虑都咽下,只闷闷坐在一边,眉头依旧紧锁。少时又问“父亲出使一事,都安排好了”

    温久龄笑道“人在鸿胪寺,自然日日都是安排好的。此次今上给了为父九幽镇龙符,加之戍边军赵小将军和你大哥都不是善茬,估摸着能将殊狼国好好磋磨一顿。”

    温彦之看着老爹年迈的脸,也是有些不忍“父亲年岁大了,殊狼国路途遥远,切不可逞能当自己是年轻人。听说新上任的崔长丞极有能力,与礼部侍郎薛轶并称今朝粉黛,此番出使,父亲多多委任他们,自己不必太过劳累。”

    “为父倒觉得自己雄风依旧在,你这小子还敢说为父老了。”温久龄抬手捏了捏儿子的脸,“莫说为父,你也得学着休息,年轻轻的折腾成这样,再不好生养着,为父打殊狼国回来就去皇上面前替你请辞。”

    温彦之躲开温久龄的手,也是笑出来“父亲,现在算上品级您也只比儿子高半品,怎好抬手就捏儿子的脸,叫外人看了像什么。”

    温久龄扯了扯嘴角,“这话你待会儿留着去和你娘讲。”

    果然,马车一行到京郊停下来,温夫人便带着丫鬟扑来,很是一番“怎么瘦了怎么没精神怎么头发枯了是不是当职太辛苦要不要辞官”地问了一遍,摸头捏脸不说,还不停地扯着温彦之的衫子说得再改改,现在穿都大了。

    四周前来恭贺靖王爷的官员不在少数,都不断朝这边张望,搞得温彦之没甚么血色的脸上竟还泛起了羞红。

    母亲,您这般,叫儿子很难处。

    进了王府,直行到前院,见靖王爷正抱着个奶娃坐在华庭里,各处笑闹不断,温久龄和温彦之请安恭贺过了,靖王笑道“今日温大人和温舍人乃是贵客,请入席稍候,本王还有事想与二位说。”

    内侍便领了二人往席中落座,一路有各类尚未打过照面的官员不仅向温久龄行礼,末了,还朝温彦之打招呼,口气上倒像是很熟络的样子,个把老爷子还能说出甚么“许多年前还抱过你呢”或是“从前还给你买过糖吃”之类的。温彦之自打记事以来自认从未忘记过一件事情,况且长年呆在宗家不曾在京城长大,他们说的这些,确确然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百官都是有眼睛有耳朵的。今上为了给温彦之出气而大力整饬工部的事情,已经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今上专信温彦之的治水之法,邓侍郎及一干涉事主事被罢免,张尚书还“歇”在家里,无一不说明温彦之必定是如今御前的红人,便是怎样拉扯亲近都不为过。况且温久龄一直都是今上的心腹,同这父子二人打好关系,也能在今上跟前卖个好脸。

    这却叫温彦之有些忐忑,总不断想起皇上垂询的那几句“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车之鉴,覆车继轨。”他心知此时一步一路都由有心人盯着,只要他与父亲行差踏错半步,处境会比邓侍郎等人更甚千百倍。到那时,皇上也不见得能护他们。

    廊下的木椅里,周太师、林太傅与唐太保三人正围坐一处,语笑晏晏,温久龄连忙领了温彦之前去见过。林太傅深邃的目光在温彦之身上兜了一圈,笑得很和蔼“这就是治水的温舍人罢,不错不错,甚有尔父当年之风。”

    温彦之心中正是担忧云珠之事,也想见云珠之事同这几人定然脱不了干系,此时只能干巴巴地回道“太傅大人过誉了,下官远远不及父亲。”

    唐太保开了个玩笑“我倒说你比你父亲当年的模样还好看,想是老温总将儿子养在宗家,不然要叫京中高门贵女见了这风姿,不知多少人要拉他做女婿了。”

    周太师哈哈笑,捋着花白的胡须道“瞧着温舍人也有二十一二了,我等糟老头子只管操心起人家婚事来,说不定小辈心中早有主意,老唐你也莫再玩笑了。”

    温久龄忍着口哭腔道“三公见笑,就小儿这木头样子,哪位大发慈悲的才能瞧上他呢,心想着寻不见京中的儿媳妇,下官已着了他两个哥哥在地方上留意,可人家一听是七品的史官,无论如何也不肯将女儿嫁来,故才拖到现在未娶,或者就要孤独终老了”

    周太师奇怪“史官招人嫌这是不假,可女方家也得顾念着公公是当朝鸿胪寺卿啊,又何得拒了婚事”

    温久龄更是哀叹“太师有所不知,地方上的姑娘家镇日听坊间吹嘘京中高门宅斗厉害,又有那起小话本述写妯娌中事如何繁杂,总觉得好似嫁了官家就会被公婆拿捏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对我等人丁略多的族门更是避如蛇蝎。您说说,这些小姐家里,又要女婿玉树临风、家底厚实,又要女婿一心一意,还不得家道拖累,当真是要将女儿嫁给父母双亡的就开心了不成”

    “老温说的极是,哈哈哈,”林太傅笑道,“我孙女今日里才与她祖母耳语过,说要嫁个本分老实、家中简单的地道人。她祖母诮她道,天底下哪有那么合适的地道人给你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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