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退的时候,几个伤兵落了后,他孤身一人去救他们,万箭穿心……”
“那几个伤兵得救了吗?”
“已经送去疗伤了。”
楚九歌点了点头,便朝房内走去,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泪水隐藏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
忽然,一针剧烈的痛楚使得楚九歌停下脚步,莫怀春感觉情况不对,立刻冲上去扶他,可还是没赶上时机,楚九歌一口鲜血从喉咙涌出,整个人便失了力的跪倒在地,连声呻吟都没发出,便晕死过去。
“九歌!”
“殿下!殿下!”
众人手忙脚乱的将楚九歌抬进宫中,任由莫怀春施救,可后者哪有救他的方法,楚九歌这分明是急火攻心,逼得自己再次病发,除了给他服用丹药,缓解他的痛苦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
“明明身体还很硬朗。”莫怀春打断了恣睢,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多了几分鄙夷。“你每晚睡在他身侧,就从来也没感受到过他的呼吸时常颤抖着,是因为竭力忍住疼痛?”
恣睢沉默了,而冷静下来的莫怀春也清楚了自己的立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恣睢他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一定询问过楚九歌他的状况,依后者的性子,大抵便是转移话题,或者明确的告诉他,这是他不能侵犯的禁忌领地,希望他不要多问吧。
琐事也就罢了,生死攸关之事,恣睢为何不深问几句,或找医师来诊治他的病呢?
……忙于国事。这便是答案吧。
即使恣睢不说,莫怀春也知道,大多时候,他都被朝政烦的瞻前顾后,甚至衣食起居都搬到了朝和殿,办公累了,便合上眼小气片刻,醒来后继续工作,也没什么闲暇时间能与楚九歌度过,为数不多的温情之时,还被楚九歌用药物的麻痹效果蒙混过关了。
归结到底,错都在楚九歌一人身上。可谁会去埋怨一个重病患的不是呢……
“他反复交代我,不要向你透露他的病情,我遵照约定,便不能告诉你。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旁敲侧击,他时日无多了,你还是放下你那一统天下的春秋大梦,陪陪他吧。”
说着,莫怀春解开了恣睢胡乱系在一起的衣带,继续用针线缝合着那肩膀上足有五寸长的骇人刀伤。他的针脚很密,每一针穿透皮肤,都会带出几缕血丝,可这针比起肩膀,恣睢倒认为它像是扎在了心脏上,每收缩一次,就痛苦的像是要窒息一样。
……这痛比起楚九歌的病痛可要轻的多了。
恣睢懊悔于往日对楚九歌的关心不足,服下歧石后,他曾立誓珍惜楚九歌,此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为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错赎罪,楚九歌愿意不计前嫌的留在他身边,并且对他的爱意只增不减,可他回报给了他什么呢?只有无休止的野心带来的恶果。
楚九歌并没有昏睡太久,或许正是因为感受到自己时日不多了,才竭力从睡意中挣脱出来,希望多看看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世间吧。
就算是微弱的光线,也能晃的楚九歌头痛不已,他缓缓睁开双眼,用了好一阵才看清眼前的事物,目光正对上一双满溢悲伤的眸子,而那人,正是恣睢。
“感觉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
楚九歌知道,自己这一倒下,病情就要暴露,不免要被他好生盘问,心里也做好了即将说出一连串谎言的准备。不想沉默抢救,恣睢开口说出的,竟是“能动吗,愿意的话,我想带你出去走走。”
这请求出乎楚九歌的意料,他也清楚这辈子也没几次这样的机会,便点了点头,任由恣睢提他穿好衣衫,裹了貂裘,像只粽子似的将他扶出了宫。
“你的伤要不要紧,如果疼的话就不要勉强了。”楚九歌的担忧的望着恣睢的肩膀,虽未亲眼见到那恐怖的伤口,但从恣睢动作受局限的程度上来看,伤势一定不轻。
“怎会有你痛呢,九歌,亏欠你的这些,我该怎么去还……”
恣睢从身后环住了楚九歌的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一言不发的沉默着,连喧嚣的爆竹声听起来都变得嘲讽刺耳。
感受到了后颈的温热,楚九歌知道,他在哭。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余下的时日,他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恣睢终于整理好了心情,将楚九歌揽在怀里,拥着他出了宫,正巧天暗不久,一颗烟花腾上了天空,照亮了漆黑的夜,映明了恣睢的脸,更让他脸上的泪痕显得格外刺眼。
楚九歌伸出手,踮起脚尖使自己能够与他平视,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泪痕,盯着那双满溢着悲伤的眼看了许久,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干嘛愁眉苦脸的,今天可是元宵节啊,开开心心的逛完灯会,我们还要回去吃甜甜的汤圆呢。”
原来,他也记得。
恣睢大败而归,灰头土脸的赶回严国王宫,他本可以在边界偃旗息鼓的养精蓄锐一阵子,可他回来了,只是想在这个团圆节与他团圆罢了。
“良锦,人们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是今天也一样很圆哦。”
楚九歌指了指高悬在夜空之上,被烟花映的五彩缤纷的那一轮圆月浅浅的笑着。有些话,本想一辈子压在心底,如今却也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明年,陪着你一起看烟花的人会是谁呢……我不知道,我只希望站在你身边的,是一个和我一样爱你的人。”
恣睢怀抱着楚九歌的手臂更紧了紧,似是害怕他会逃掉一般,声音颤抖着,仿佛是带着哭腔。“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做错的我会改,求你不要走……”
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恣睢就默默的流着泪,乞求上苍不要带走心爱之人。
楚九歌抬起了恣睢的面孔,将自己冰凉的唇附在上面,将所有苦涩的液体都咽了下去,正如幼时的约定一般。“孤独恐惧都留给我,你只要坐在王座之上,享受着属于你的王者待遇就足够了。”
也就像楚九歌所期待的那样,他希望可以死在恣睢之后,这样便可以确保他以明君之名永垂青史,让他享尽欢乐的日子,最后将孤独与寂寞都留给自己。
不过这辈子是做不到了……楚九歌轻抚恣睢下巴上长出的青茬,唇角的笑是带着由内而外的欣慰的。“我已经很庆幸自己这一生能够遇到你了,人们常说帝王无情,又说帝王多情,我没有像后宫的那些妃嫔一样争宠,便得到了你的垂怜。遇上一位专情的帝王,是我三世修来的福气,怎会过多的奢求恩典呢?”说到这里,楚九歌的神色突然变得郑重,轻轻晃了晃恣睢的身体,继续道“一定要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了,也要尽你所能去做一位明君,开疆扩土,开明政治,使得百姓和乐,国力昌盛。”
这便是我最后的遗愿。
“你已立了落音和闻歌做公子,我便不在担忧你未来继承人的问题。我很自私,拥有你的时候,便只想一个人拥有你,如今我的生命终于快走到尽头,也确实想找个人来接替自己好好照顾你。可是,我太自私了……我做不到和别人一起分享你的爱,所以我希望你答应我……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答应我,一定要替我照顾好自己……”
第73章 ·第七十二章·一点残红欲尽时
许长情的尸身在严国王宫之中停了一夜,便着手安排下葬的事宜,一是长痛不如短痛,拖的越久,只会让活着的人越伤心罢了,其二便是要为他举行隆重的丧礼,以君王的待遇下葬,因护国有功,追封“靖颜王”,并赐谥号“良贤”。他的死讯被传回临安城,举国上下行三日悼礼,追忆这位文韬武略的难得人才。
依照楚九歌的意愿,许长情被安葬在了严国王宫之下的地宫旧址,这地宫本是许长情为了自己的父亲建造的,不想到了最后,竟然埋葬了他自己。
“你生前所有的抱负都在招降的那一刻,被封入了庞大的地宫之中,随之一起葬送的,还有你身为王族的荣耀。长情,如今,我便把这一切归还给你,生前你拥有的,死后也永远不会被掠夺。你是公子卿,世上独一无二的公子卿,相信即使到了阴间,你也一定能够手执□□,打碎阴霾,迎来自己的繁花……长情,来世,莫要再生于帝王家……”
楚九歌一身丧服,跪在许长情的灵堂之中,一张张的将纸钱放入火盆中烧成灰烬。
他此生,不跪天,不跪地,只跪高堂,只跪君王。如今他选择为许长情披麻戴孝,便是认可了他生而为王的地位。
他是严国公子卿,也是严国最后一位王君,即使在位不过□□之后的短短数天时间,可他依靠自己的努力为百姓免去了战乱之灾,成为了严国人心中最有功绩的王君,那么家家户户年后张灯结彩贴着的大红春联,被立即换成了凄凉的白绫,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许长情下葬的时候,楚九歌没有在场,宫人们搬空了王宫之中的大小物件为他陪葬,楚九歌依然没有去看。直到恣睢来对他说“地宫是在王宫之下的,封住了地宫,势必要在地宫之上累起封土堆,才算是入土为安。只能一把火烧了这王宫了。”
许长情死了,他的遗体被安置在精美的雕花棺椁中,世人再无机会见到他的容颜,他生前使用过的物件都一同被埋在黄土之下做了陪葬,或许也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如今,就连唯一可以让他睹物思人的王宫也要被焚毁,一直压抑着悲伤的楚九歌终于哭了出来。
病痛折磨的他无法再哀嚎着痛哭流涕,此时的他,只能任由恣睢抱着他,将头埋在恣睢的胸口,小声呜咽着,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那只被恣睢取名为“小九”的黑白花猫儿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痛楚,几步踱到楚九歌身前,两只后腿用力站了起来,用爪子勾着楚九歌的衣衫,似是在安慰他,想为他拭去眼泪。
“宫里的人说,这猫儿的母亲,便是公子卿幼时养的那只宠物,后来公子卿为王族所害,不得不退至地宫,没多久,猫儿便生下了这只小猫,只可惜他回到地上来的时间并不多,这小猫也一直由宫人们当做野猫来养。如今公子卿不在了,严国王宫即将付之一炬,宫人们也都被遣散,你便将这猫儿带回临安养着吧,算是许长情能留下的最后的遗物。”
许长情的丧礼全权由俞景年负责,较比其他几名将军,他受的伤还算轻,最后割断绳子将地宫石门永远封住的人,也是俞景年。
他和许长情的交情并不深,可一提到这个人,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初遇之时,在地宫之中,屈膝蹲在竹竿之上,那个扛着□□,身披甲胄,语气玩味的问着“看够了吗?”的那个年轻人。
如今许长情已死,地宫也被封闭,是不是关于他的记忆就可以全部抹去,当做生命中从未出现这么一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这的确是很好的逃避方式。
只可惜,他做不到。
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楚九歌一个人坐在王宫的大殿之前,燃起火堆,给许长情烧了一夜的纸钱。他并不相信人死后去往阴间真的能够用上这些纸钱,这只不过是他寄托哀思的方式罢了。
恣睢未出言制止,反而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那么看了一晚,待得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拉住楚九歌冰凉的手,将他带离了王宫。
“这一夜,你说了很多话,嗓子都哑了。”
楚九歌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确实觉得十分干涸,不过他也只是报之一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是啊,自言自语了好久,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我能知道你对他说了些什么吗?”恣睢将猫儿放进了楚九歌的怀里,扶着他进了马车,后者便伸出手指,让猫儿舔着,感受着猫儿舌尖刺刺的触感。
“我问他,死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说完,楚九歌扯着嘴角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实话,我很害怕……”
恣睢不忍去看他这样的表情,那会痛的他生不如死,索性闭上了双眼,将人揽进怀里拥着,不肯撒手。
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拥有着彼此……
点燃王宫的时候,楚九歌与恣睢就在车厢中看着,各个宫殿已经被侍卫浇满了灯油,只需要星点的火苗,朝夕间便可化为尘土。
俞景年手执火把,背对着众人,没人知道那时的他低声说了些什么,只知他手起落间,严国王宫便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说的可不就是现在的场景吗……”
后来,严国王宫化为一片灰烬,人们便在它的旧址上起了靖颜王陵的封土堆,植了树木,多年后,许长情便安睡在一片翠绿的生机之下。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回到临安城后,众人便开始调养,恣睢借着受伤的理由,暂时将朝政推给了逄三娘代为负责,甚至请出了多年来只负责带孩子的公子音,实际上不过是为了陪着楚九歌度过最后这段安逸的日子罢了。
受了重伤的沈化风被安排在距离未央宫很近的慈宁宫疗养,是为了方便莫怀春看望这几个病人,到现在为止,沈化风还是时而晕眩恶心,也迟迟想不起受伤时的情形,这是典型的脑震荡。不过别人也没勉强他一定想起,毕竟受伤的经历总是不好的,没多少人想一遍又一遍的在脑子里重演那场景。
至于俞景年,由于善用龙虎爪远程攻击,他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左臂的一道刀伤看起来比较骇人,被莫怀春缝合后,敷了几天的药,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仗着他也是立了大功的伤员,恣睢便给他告了假,在宫中做些轻巧的杂事。
“既然决定了好好休个假,不如我们就到民间去住几天,好好放松下心情。总是住在王宫里,繁文缛节束缚的人都透不过气来。”
恣睢自然什么事都依着楚九歌,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他到临安城去了。
宫里自然只有少数人知道恣睢偷偷带着楚九歌出游的事,考虑到恣睢从不这样由着性子胡作非为,和楚九歌即将命不久矣的关系,知道的几个人便压下的心中的不满,取而代之的,便是对重病的楚九歌的同情。
他受苦受难了一辈子,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恣睢在临安城郊买了一间不大的宅子,只有三个房间,却足以让他们二人在此偷得一段安生日子。既然来到了临安城外,又怎能不去看看常凌歌呢?于是二人便提了一篮子的纸钱去了郊外的林中。
“这个地方我记下了,等长乐陵再完善一点,我便把他的棺椁移入陪葬区,待回了宫,我便追封他的爵位。”
能够入葬王陵的臣子一定是生前得到重用的贤臣,常凌歌生前与恣睢的交往不多,可还是获此殊荣,于楚九歌来说,他已经十分感谢恣睢的大恩大德了。
“良锦,此刻开始,我便打算两耳不闻窗外事,没了那些忧虑,想来也能过的轻松一点,说不定可以多活些时日。答应我,一定要救我爹,还有,一定要成为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曾经,楚九歌有那么多的愿望,比如脱离孤寂的苦海,比如令恣睢恢复理智……他的愿望大多已经实现,时至今日,也只剩下这两点,而他本人也清楚,或许这些结果,都需要他人在他的墓碑前告诉他了……
楚九歌并非突然之间病发,在此之前,他已经清楚自己时日无多的事实,也在竭力安排着自己身后之事。若没有去见清虚道长,或许此刻他依旧沉溺在莫怀春的止痛药效中,可以苟延残喘更多时日。
可是他从清虚道长口中已经得知了自己的身世,甚至父亲楚知意的感情故事。他曾作为国师游走各国,为恣睢一统天下不屑努力着,如今真相已经了然于心,也清楚了自己这一生在为什么奔波,这样的结局,便是圆满了,正如绚丽的烟花,美极一时,凋零在自己最美丽的一刻。
夜晚,他躺在恣睢的怀中,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听着他有节奏的呼吸,回忆起自己的一生,便知何为幸福。
何谓幸福?
此为幸福。
为何诠释爱?
因为,全是爱……
第74章 ·终章·小楼连月寒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