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筵低声道“那也得去姑苏府报备,勾销奴契恢复民籍。山城我是不想待了,但又没路引子,走到哪都是逃奴!”
苏冷清扬眉道“我可没想要为难你,只是契约服役过半,方能以银钱赎回。这张契约又是十年,你要我如何是好?!”
风筵低声道“我想随你去姑苏,在那儿谋个生计,五年一晃就过了,你替我解了契约,我便回白桦林子!”
风筵说这话的时候,断不敢去看苏冷清,低头瞅着手里烧饼,半晌才听到苏冷清正儿八经道“你想去姑苏也行,但那念头得断了!”
有些话不用讲明,风筵那点小念头,苏冷清心知肚明,摊牌道“我是回姑苏寒窗苦读,取得功名成家立业,不辜负过世爹娘的寄望!”
风筵的头垂得更低,就听到苏冷清道“我苏冷清只是俗人,想得都是一些俗务。来日金榜题名时,能娶得位贤淑妻子,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开枝散叶延绵血脉,也不枉来人世一遭!”
苏冷清陡然收声,风筵不断低垂的后颈,露出道道淤紫伤肿,那是被他用马鞭打的,此刻没了对风家的恨意,又觉得自己下手太狠,不该把气都撒在风筵身上。
都是爹娘生养的,鞭子打在身上,又岂会不疼呢?!风万侯虽然是畜生,但风大少爷是好人,这些年没少护着他,更不曾这般狠打过他!
一道道刺目的伤痕,看得苏冷清舌根缩紧,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低头又看到风筵的脚。
伤痕累累的脚板被粗布裹着,塞在一双宽大的草鞋里,粗布有些地方浸染褐色,应是血迹混合着药粉。
终究是自己太狠心了,苏冷清眼眶微微发热,想想又觉自己委屈。儿子替爹娘讨仇没错,但风筵却待他有情有义,老天爷也真是会作弄人,将他置于这种两难境地。
风筵低声道“你娶了便是,碰到合心意的,我当然为你欢喜!”
这话风筵说得不是滋味,苏冷清听得也不是滋味,沉默半晌硬起心肠道“话说明白是为你好,苏家不在乎多双筷子,可有些事情转圜不了……不管是五年、十年,我心意不会改变,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风筵喜欢男人天xi,ng使然,但他苏冷清却是寻常男子,不好此道勉强不来!
风筵黯然道“我懂……”
苏冷清在摇晃的马车里睡着了,风筵抖开披风替他盖上,一旁呆坐看着他的脸。苏冷清把话说明白了,这会子能够安心睡了,但风筵却是愁肠满腹。
要说他对苏冷清不求回报,那也是一句真心话,只是这不求回报的背后,多少还是带着期翼,希望能有花好月圆的那一日,就如泰子先生写得那副扇面,当时蹦到他脑海里的就是这句话。
罢了,风筵看着苏冷清的睡颜叹息,五年一千八百多昼夜,一天天消磨这种期待。等契约满了,心也该死了,他就回白桦林给舅舅守一辈子坟去!
☆、第廿三章
从山城到千里之外的姑苏,路上足足走了两个月,坐车坐船打尖住店,这一路还真没少花盘缠。等进了篷船小桥、绿堤流莺的姑苏时,包袱里只剩最后几吊钱。
风筵却又喜欢起来,终于来到江南了,算是圆了儿时承诺,送他的小书童回家乡!
更何况,人人都说那江南好,小桥流水玉树烟萝,红墙绿瓦酒旗人家,把自小在边塞长大的风筵看得欢喜无比。
江南和那塞北之地,且不谈风光没得比,就连人都要标致几分。
绣坊大姑娘小媳妇,尖尖的鸭蛋脸,水灵灵的眼睛白皙皮肤,梳着时下流行的乌云髻,活脱脱的江南美人;桥边的书生士子们,锦袍绸衫折扇在手,清秀俊逸斯文儒雅;就连沿街叫卖的小贩都很入眼,一吆喝侬侬软软的江南口音,听得人骨头都要酥软了。
风筵越看越喜欢,山清水秀才子佳人,吟诗联对品茗赏花,物以类聚鸟以群分,这才是苏冷清该待的地方。
一旁,苏冷清丢来白眼,一副傻了吧唧的样子,活脱脱乡下人进城。
苏冷清也是初到江南,新奇只是看在眼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姑苏乃是鱼米之乡,吃的用的样样好,但价格也比山城贵,两个铜板只抵一个花。
头两天是住的是客栈,风筵忙着去找落脚地。苏冷清则去了姑苏府,将迁籍之事一一办来。
正赶上补遗生员的机会,苏冷清填了自己的名字,又回客栈揣了把铜钱,去店里细细挑选笔墨纸砚。
风筵早他一步回客栈,见他拿回这些东西,不由得哂然一笑。苏冷清到底是苏冷清,落脚的地方都还没寻着,就先忙着添置文房四宝。今儿买了笔墨纸砚,明儿该去挑张书案,后儿怕想要个灯盏,不添齐全不会消停。
新砚滴些清水进去,苏冷清卷起袖子研磨,心思都在那墨色上面。
风筵帮他把毛笔泡软了,又帮他把纸张压平整,心情愉悦道“今个寻着一处好地方,就在姑苏试院附近,一年租子一吊钱……”
苏冷清正在提笔沾墨,清亮亮的眼珠看过来,让人不免心头荡漾,狐疑道“为何要在试院附近?”
风筵心虚避开目光,佯装在等他写字儿,只管瞧着那宣纸道“你不是要去试院读书吗?我听阿辰说那个文暮晗,替你讨来一个贡生的头衔。”
苏冷清蹙眉道“谁说我要去了?”
风筵愕然又抬头看他,而苏冷清已经垂下眼帘,目光又落回到纸上,手底下游龙走凤挥洒自如。
风筵傻呵呵看他写字,苏冷清一旦挥毫起来,纵横驰骋正气沛然,颇有几分宁知远的风骨,但又青出于蓝胜于蓝,遒劲中不失隽秀灵气,远远超过了宁知远。
“久未提笔,都生疏了!”苏冷清写了‘引而不发’,直起身子蹙眉看着,冷汀汀道“我苏冷清求功名,靠的是真才实学,不需要借助好风!”
风筵本来担心苏冷清跟文暮晗交往过甚日后吃亏,文暮晗杀人不眨眼的xi,ng子真是辜负他京城才子的盛誉,此刻见苏冷清并不打算领情,窃喜之余又为他失去举荐惋惜,心疼道“那得从秀才考起,县、府、院三试,过关斩将实为不易!”
苏冷清挑眉道“旁人能够如此,为何独我例外?!”
“成,你安心科考,其余的交给我打理!”风筵就喜欢他这股傲xi,ng,当年不屈从风万侯,如今也不稀罕文暮晗,拿着墨宝爱不释手,赞叹道“旁人写得不如你,还是你写得好看!”
不管苏冷清写什么,在风筵心里总是第一。
苏冷清淡淡道“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
风筵提到书院,苏冷清自然想到举荐他的文暮晗,是以在纸上写下饱含深意的引而不发!
文暮晗是太子侍郎,身为太子内阁首智,本当引导而非代庖。上次在嘉州府衙,观他和太子并处,明显就是僭越过头,甚至已有不臣之心。
太子乃一国储君,文家就算再显赫,文暮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如此嚣张。除非废黜已是定数,文暮晗为撇清自己,故意作出这幅样子!
身为帝王家,上一刻是太子,下一刻阶下囚,风云变幻瞬息之间,想必太子殿下早已心知肚明,适才这般淡定从容静候等死。
“那是自然!”风筵看着字儿满心欢喜,此刻又听他说到‘跃如也’,便想当然以为跃就是跳,引而不发就是深藏不露,真心赞道“别的不敢说,文章诗赋你是第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个是在暗合局势,一个是在瞎蒙胡诌,俩个谈不到一块的人,偏被命运拴到一根绳上,如今又共处一个屋檐下。
苏冷清自认不是无情无义的人,风大少爷如今落魄成奴,他苏冷清不能弃之不顾。苏家不在乎多双筷子,但也仅限于多双筷子,这话在风筵跟前,早就说得明明白白!
要说是做兄弟,能灌了点马尿下去,就对他干出那种轻薄事?!要说是做知己,写纸上都能被他曲解,还指望跟他灵犀相通?要说是做朋友,一个喜欢骑马打猎,一个喜欢诗词曲赋,风马牛不相及,也谈不到一块去,算交哪门子朋友?!
苏冷清眼底露出讥色,也懒得跟他再多话,几年私塾读下来,这人就是识得字,能把那四书五经,从头到尾念上一遍,搁笔道“明儿带我去看看,一吊钱能租什么鬼屋,不是失过火,就是上过吊,你当我猜不到吗?!”
风筵呼哧笑道“瞒不过你!”
第二日,姑苏河畔青杨柳岸,一处杂草荒芜的小院,半倒塌的篱笆矮墙围着一间被羊角风掀顶的屋子,顶头还有半间灶台,院子前有几哇菜地。
风筵笑道“先交一年的租子,剩下两吊去买些瓦,再跟东家借个梯子,三天头就能给它盖上!”
苏冷清自进院就没吱声过,黑沉沉的眼睛瞅着大屋,倒不是怀疑风筵干不了泥瓦匠,在边塞修筑工事都干过,天寒地冻一锄头凿不出个眼,给屋子盖瓦又算什么事?!
风筵见苏冷清没说话,还以为他是嫌弃此地,又忙不迭道“等瓦盖好了,扯点油纸糊上,就没那么难看了!”
苏冷清不动声色道“屋子倒也挺大,正好隔开来,里一间外一间!”
风筵楞了一下,露出难色道“手头的钱不够,还要添些桌椅,床柜褥垫之物,眼见着要过冬天了……”
苏冷清不悦蹙眉,想也不想道“其余的都可免了,你先把屋子隔开,两个大男人一间敞屋如何住得?!”
这话倒是把风筵听蒙了,两个男人如何住不得一间,苏冷清这是嫌弃他还是在防备着他?!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苏大公子吩咐了,风筵还真跑了几里路,到城外一家砖窑去了,等晚上回到客栈已是掌灯时分,苏冷清正百无聊赖翻着那本古琴谱。
上回在酚镇扔掉的琴谱,又被风筵巴巴带回风家,在经历一系列事端后,居然又出现在眼前,看得苏冷清都没脾气了!
风筵让店小二送碗汤面,一边吃面一边问道“挑着合心的书案啦?什么价儿,告诉我心里好有个数!”
苏冷清淡淡道“你只管先付砖瓦钱,我这边也没挑到合心的,不是价儿太贵,就是东西粗糙,还不如坐炕上呢!”
风筵笑道“这是江南,哪有炕头给你坐?!”
苏冷清道“这儿好是好,就是东西太贵,都是翻倍的价!”
风筵道“一百铜钱?”
苏冷清道“再加五十!”
风筵思忖片刻,抬头笑道“你只管去挑,我有办法的!”
手边又没古琴,苏冷清看着琴谱,做出撩拨之势,漫不经心道“我看你还是饶了虎将军吧!”
风筵呼哧笑道“总瞒不过你!”
苏冷清道“江南斗蟋蔚然成风,想来不少厉害角色,虎将军初来乍到,水土还没适应过来,就被你冒然拖上场,被咬死了可别心疼!”
“哪能呢?!”风筵捧着蟋蟀盅,跟捧着宝贝似,难得带着骄傲道“咱虎将军可厉害了,打遍山城无敌手,还能怕个江南小个子?!明儿带它上丰瑞茶馆,小二说那是姑苏城最大的斗蟋场子!”
虎将军是不怕江南的小个子,但风筵在丰瑞茶楼连赢几场后,却得罪了那儿的常客许大公子。许大公子的蟋蟀叫麻头,刚上场就被虎将军咬死了,惹得周围看客哈哈大笑,嘲弄许大公子二十两银子买个草包。
许大公子便嫉恨上风筵,叫小厮把风筵堵在街口,拳打脚踢一顿出气。风筵只管抱头挨打,许大公子打完放狠话,不准风筵再来丰瑞茶馆!
风筵挨打归挨打,隔日照样来茶楼,斗完两场早早走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真真又被撞上了,风筵就把蟋盅藏怀里,抱着头拱起肩膀挨打。
☆、第廿四章
这边风筵忙着修屋顶、斗蟋蟀、去茶楼躲着许公子,一点点修葺他们在苏州的落脚地时,那边苏冷清波澜不惊过了县、府、院的三试,放榜时连看都懒得去看一眼,还是风筵找到了他的名字,喜滋滋回客栈告诉他,把自己刚刚被揍的事给忘了。
谁料苏冷清无动于衷,扫眼他脸上的瘀伤,冷汀汀道“成天介游手好闲赌钱斗殴,你就不能干点正经活?!”
这一次被打着脸,风筵想瞒都瞒不住,只得讪笑道“等屋子修好了,让虎将军解甲归田,我去找个皮毛铺子或是染布坊,这两行我都熟悉,去了就能上手!”
苏冷清表情不悦,从包袱里找出伤药,让他对着铜镜抹去,讥诮道“你没把人给打伤吧?我可赔不起汤药费!”
现在苏冷清是风筵的主家,风筵在外边闯祸了,人家只会找他苏冷清算账!
“哪能呢,我都没还手!”风筵抹着药膏,大大咧咧道“浑身没二两rou的家伙,风一吹就倒了,哪还敢对他动拳脚?!”
这还真是实话,就许公子这身板儿,塞外的风沙大点,就能把他吹走了!
苏冷清闻言更是不悦,当下桌边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就往外走。风筵看他这幅模样,知道他脾气上来了,又不晓得他气什么,便跟着他一起出门。
等来到姑苏河畔,风筵松了口气,原来苏冷清跑来看屋子修葺得如何了。
短短个把月的功夫,倒塌的篱笆重新圈好,杂草丛生的庭院干干净净,菜哇犁成一道一道,好似已经被人洒了种子,有些地方冒出尖尖细芽。
大屋已经盖上新瓦,墙壁四周抹了泥灰,门窗也重新修葺过了,外表涂着厚厚的桐油,就连旁边那间灶房的烟囱都修缮好了。
等打开门上的锁,苏冷清进屋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
风筵不仅按他的意思隔出内室,还把临窗一角布置成书房模样,书案书凳书架灯盏一应俱全,甚至连纸镇纸刀这些小玩意都悉心备好,窗两旁还挂着两幅空白对联,想来是等苏冷清亲自留书。
屋内其余的生活物什都没备好,先独独替他苏冷清备好书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风筵就是从没断那念头。
把自个送到人家拳头下,就为换来这些讨他欢心,这痴汉已经无药可救,苏冷清心里说不出烦躁,恨不得拿起榔头把他敲醒。
讨好也要看看对象,他苏冷清是那种人吗?!除了白白作践自己,最后还能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