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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不是这样的 第4节

作者:草木良品 字数:24698 更新:2021-12-31 03:26:13

    宋老爹笑了起来,“这丫头随你,性子活泼。”又叹了口气,“上次见的时候,她都还不会爬,这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兄妹俩都感慨良多,边说边进了宅子里。

    “这次一定要多呆几天,母亲很是想你,知道你要回来,她老人家打从前日就掐着指头算日子了。也亏得你赶到了,要再晚些时候,母亲就要我亲去城外接了。”

    说到老夫人,宋婉清眼眶又红了,“母亲身体可还好三丫头还没见过外祖呢”自打嫁过去她就没有回来过,从懵懂无知到为为人母,一路的辛酸她都忍下了,偏偏在这一刻觉得委屈,想要在母亲怀里撒撒娇,嚎啕大哭一场。

    宋六代脚底抹油,去给李氏通风报信了。宋七代和宋八代跟着他们进了老夫人的院子。大老远就有下人去报信,待他们进去的时候,老夫人已经由身边的妈妈扶着迎了出来。母女俩一见面都有些不敢认了。

    宋婉清当年出嫁不过十七岁,面庞稍显稚嫩,如今却已风姿绰约,隐约有当家主母的做派了。而老夫人满头银丝,满脸都是掩也掩不住的老态。多年不见,光阴留下的痕迹尤为明显。

    母女俩好一番痛哭。宋婉清的小女儿看到母亲哭了,也跟着哭起来,老夫人拉着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外孙女,又是一阵肝肠寸断,一时间场面好不热闹。

    还是宋老爹出来劝住了。又拉着宋七代宋八代出来见过他们二姑,权当解围。

    宋婉清一一见了,夸了两个侄子几句,拿出见面礼赏了他们俩。又有些不好意思,搂着老夫人道“是女儿的不是,引得母亲也跟着哭了。今日是溪娘的好日子,我这个姑姑不帮衬些就算了,反倒给大家添乱了。”说着站起来,“我过去看看溪娘,晚些时候再回来陪母亲说话。”

    老夫人逢大悲大喜,脑仁儿正有些胀痛,闻言便同意了。

    李氏那边早得了消息,她清楚这个小姑子的为人,当下命人备好茶水只管候着就行。果然不多时,宋婉清便由宋老爹引着到宋溪娘的院子里。都是亲近之人,也没那么规矩,宋溪娘由含笑搀扶着,跟李氏一同到正厅来。

    宋婉清出嫁之时宋溪娘年纪还小,对这位小姑姑的印象不深,只知道性子跟老夫人最为相似,为人颇为果断干练。

    两下相见,宋婉清又想起自个儿出嫁之时,感慨良多,拉着宋溪娘的手很是叮嘱了一番,出手更是大方,给了好些的添妆。姑嫂、姑侄关系一时间拉近了不少,也冲淡了不少离愁别绪。

    见时辰差不多了,宋婉清不敢耽搁,起身告辞,又回了老夫人院子里。这才走不久,外头就有丫鬟来报,说是林家的迎亲队伍来了。李氏这里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宋六代哥仨被宋老爹顺手拎了出去。

    鲤城的风俗是,新娘上轿前要由姊妹陪着吃一顿辞家宴,新郎则在外头,由新娘的兄弟招待着。吃完辞家宴,新郎新娘拜别长辈便可出门。所以一般人家若是没有兄弟的,一般都要请表兄弟、甚至是相熟人家的子弟过去帮忙。

    宋家有四个男丁,除掉那个站都站不稳的四哥儿宋九代之外,其他三个都在前院陪着新郎官林君浩。宋六代年长几岁,皮笑肉不笑显得特别猥琐。宋七代更擅长锦里藏针,跟林君浩来来回回互相刺探着。

    宋八代悄悄打量着,好感度不断攀升面如冠玉,谈吐不凡,果真是不负盛名。

    于是他很没义气地倒戈了,亲自执壶给林君浩倒酒,“姐夫,喝酒,喝酒。”

    宋六代宋七代义愤填膺地看着他,眼里的控诉溢于言表。宋八代道“大姐以后就托付给姐夫了。”人家手里还捏着人呢,逞一时之快把人得罪了,以后受苦的还是大姐啊。两人不傻,很快想通这一节,只得换了副嘴脸。

    于是这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

    林君浩朝宋八代递了个感激的眼色,倒是个豁达的,没有多计较。

    宋八代放下心。

    用过饭之后,新郎新娘参拜了宋家祖宗,又去拜别长辈父母。看着身长如玉的林君浩,宋老爹和李氏连连点头,喜不自禁。老夫人大概才见过女儿,这时候心情极好,也跟着赞了几句。

    宋溪娘是哭着被送上花轿的,伴随着礼乐炮鸣,迎亲的队伍踏上归途。送嫁的三兄弟要骑马跟在花轿后头,宋八代腿短够不着脚镫,骑术更是临时抱佛脚训练出来的,眼看着队伍要走远了,他还蹬不上那匹小母马,宋六代笑得差点从马上掉下来。最后还是宋七代看不过眼,示意护卫把他抱到他马上,两人共骑。

    炮仗声中,迎亲的队伍渐渐远去。这时候天已经彻底亮了起来,接了喜帖的亲朋好友陆续到来。宋老爹亲自迎客,女眷则由丫鬟们引着到内院,李氏一人忙不过来,请了小姑子宋婉清帮着招待。宋婉清的小女儿,小名阿巧,由宋沫娘带着,在花园凉亭里招呼跟着母亲同来贺喜的姑娘。

    这一次李梅娘也跟着母亲朱氏过来,还躲在屏风后头瞧了一眼新郎官,这一看当下恨不得把帕子给绞碎了。

    林君浩人品样貌,就是在众多子弟里拔尖的苏冠阳也不及,更兼饱读诗书,家教极佳,有股子清流傲气,风度翩翩。赵佶跟他比起来,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梅娘不由地埋怨起宋沫娘来,若那日不是她从中作梗,自己也不必委曲求全,今日嫁与那林家少爷的,也未必就是宋溪娘。

    宋沫娘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嘲讽之意毫不掩饰。苏慧扫了李梅娘一眼,附到宋沫娘耳边说起悄悄话来。有姑娘也好奇起来,过来玩笑道“妹妹跟沫娘说什么,我也要听。”

    苏慧笑嘻嘻躲开了,“玩笑话罢了。”又瞟了李梅娘一眼,似笑非笑。

    李梅娘心里的怨怒一下子被点燃了,当下冲过去要跟她厮打,“你这个贱蹄子嘴碎多言,你母亲怎地教你的看我不打死你”当下便像个泼妇一般扑过来,长指甲就要去挠苏慧的脸,好在给守着的粗使妈妈拦住了。

    苏慧吓得小脸发白,随即眼眶泛红,嘤嘤小声哭了起来,“我不过是跟沫娘玩笑两句,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李姑娘,要如此辱骂我”

    周围的人都看得真切,苏慧确实无一言提及李梅娘,加之李梅娘在外头有些不好的名声,当下便都站到苏慧那一边去了,虽没有口出恶言相骂,也都出言你一句我一句,或安慰苏慧,或借机暗讽李梅娘粗俗。

    李梅娘在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头一回被这么多人指着鼻子不是鼻子地骂着,偏生还听不懂,气得脚一跺跑开了。她一走,苏慧在众人的安慰下渐渐收了眼泪,大家又高兴起来。宋沫娘又说笑了几句,把场面圆了回来。

    、第18章 陷害一

    鲤城送嫁是有成例的,若是远嫁,兄弟就要送出城,而像宋溪娘这样嫁到同一个县的,便只能送半程路。所以宋八代三人带着几个护卫好不容易跟上队伍,走到半道却只能辞别姐姐姐夫,调转马头往回走。

    三人都有些感伤,一路无话。

    回到宋家,喜筵已经散了,下人们七零八落地收拾着。添灯大老远看到他们,一边跑过来一边喊“少爷可算是回来了。”

    “慌什么”

    添灯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二姑娘被李家表姑娘推到后院的莲花池里,给苏家少爷救了起来”

    宋八代心里一咯噔,又觉得庆幸还好这会子新娘子已经出门了。

    三兄弟急吼吼就要往内院跑,添灯急忙拉住,“老爷让几位爷回来先往书房去。”

    宋七代狠狠瞪了他一眼。宋八代也无奈,这个添灯,该说的不说,机灵有余而稳重不足。

    三人直接去了书房。一进去便愣住了苏冠阳竟也在。而居于上座的宋老爹面色沉如锅底。互相见了礼之后,宋老爹看了宋六代一眼,对苏冠阳道“今日便卖你父亲几分薄面,望你勿要再让我失望。”

    说完起身离开,将偌大的书房留给他们几个。

    宋六代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苏冠阳面露尴尬,宋七代悟出什么,眼神凌厉看向他,“我二姐落水,你怎么碰巧就在那里而且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不知道后院有女眷要回避吗”

    “我是来接我母亲和妹妹回去的。”苏冠阳面上带有几分颓唐,“当时我就在外院等着,不知哪来的丫头把茶水洒到我身上了,又说领着我去盥洗,没走几步我就听到我妹妹苏慧的呼救声,一看莲花池里竟然飘了个人,穿着打扮与我妹妹极为相似。她自小不会水性,我当下立即跳下去救人。待我救上来一看也懵了,人却是你们家二姑娘。随后其他夫人女眷就到了”

    苏冠阳说完,几人面面相觑。

    怪不得他不肯跟宋老爹说,按他这般说法竟是宋家人存心要讹他一般,宋老爹如何肯相信呢就连信得过他为人的宋六代,此时也半信半疑。

    宋七代直击重心“你说你听到你妹妹苏慧的呼救,确定没有听错吗”

    苏冠阳苦笑,缓缓摇了摇头。

    这一来连宋八代也搞清楚了,也难怪苏冠阳这样难堪,说出去宋、苏两家都要丢大脸。

    “你打算怎么做”宋六代也不知道该不该揍苏冠阳一顿,半天才憋出这句话来。宋七代也看向苏冠阳,面色不愉,“我记得你已经跟温州陆家订了亲。”

    苏冠阳叹了口气,“让我想想。”这事儿说到底也不是他能做主的。

    能做主的那几个已经差不多吵起来了。

    正院待客厅里。

    李氏面色难看,心里把李梅娘乃至朱氏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今日是宋溪娘的大好日子,出这样的事不是打她的脸是什么

    底下的李梅娘还在哭,辩解道“我没有推她,是她冤枉我的。”

    朱氏也跟着帮腔,“可不就是,我们梅娘最是心善了,今日又是她嫡亲表姐的好日子,她再怎么犯浑也做不来这样的事。”又挑唆着李氏,“那姨娘养出来的最是心眼多,我们梅娘上次就是受了她的拖累,不然也不至于”

    “住嘴”李氏揉着太阳穴,气得不轻,“好多人都看到梅娘跟苏家的姑娘起了嘴角,现在外头都在看梅娘笑话,说她要害苏家姑娘,却错把穿着打扮相似的表妹给推进池子里。宋家李家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姑母,真的不是我”李梅娘撒泼打滚。

    李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那你说说,那个时候你去哪了别跟我说你在凉亭睡着了,有丫头看到你从莲花池那里慌慌张张跑出来。”

    李梅香给她吼得一懵。

    朱氏不肯了,拉着女儿护在身后,“外头人怎么说我不管,你是孩子的亲姑母,也这样合着外人来欺负她了这事儿说不清就报官,把事情闹大了,我看那丫头嫁不嫁得出去”又恶毒地笑了起来,“还有溪娘,这不还没走远呢,指不定人就给送回来呢”

    李氏气得全身发抖,“滚出去你们若敢再踏入宋家一步,别怪我不客气。还有,我要是听到外头有半点风声,我的女儿不好过了,你的女儿能不能嫁出去还是两说来人,送客”

    朱氏还是头一回看到李氏气成这样,当下也胆怯了,拉起女儿灰溜溜走了。

    李妈妈往朝她们的背影啐了一口,进来给李氏倒了盏茶,又给她顺了顺气,“夫人快别气了,为这些人不值当。夫人今日的话也摆在这儿了,谅他们也不敢在外头胡说。眼下是老夫人那里,苏家太太也在,只怕这事儿”

    李氏捏紧帕子,“先过去瞧瞧。”

    忐忑地进了老夫人的于景堂,李氏尚未坐稳,老夫人枪头指着她这里来了“如何”

    李氏急忙起身回话,“那丫头性格鲁莽,想必是无意冲撞了沫娘,惊吓之下不敢承认。我已经把人撵回去了,勒令家里严加管教。这事儿,是媳妇的不是。”

    老夫人拨了拨茶叶,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李氏,道“这家也该清一清了,好端端的内宅也守不住,主子落水身边就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累得苏家姑娘去喊人”

    听到这,苏家太太章氏面露尴尬。

    老夫人这才看向章氏,“让苏夫人见笑了。”

    章氏眼神闪了闪,叹气道“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们两家脸面都不好看。只是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还是想想如何处置的好。你们家姑娘虽说是庶出的,但在这鲤城也是出挑儿的,若我们家哥儿还没说亲,那咱们两家说不定还能结两姓之好。”

    这话既抬了宋家,又给了李氏台阶下,李氏满心感激,心想这苏家太太也是个利爽之人。

    老夫人不接话,只低头喝茶。

    章氏面露不虞,又硬生生按下了,接着道“事已至此,要如何处置,老夫人只管拿个章程出来。我们苏家能做的,都会尽力配合。沫娘那丫头性子好,跟我家慧丫头又交好,我也看着爱得不行,就不知道老夫人舍得不舍得”

    老夫人面露喜色,“夫人莫不是打算退了前头的亲事”随即又面露愧色,“能得夫人如此厚爱,是沫娘的福气。”

    章氏早知道宋家老夫人难缠,却不知道她装疯卖傻的本事儿也不小,当下给气得不行,笑容都有些撑不住了,勉强道“老夫人说笑了,誓约一定,哪儿能说改就改,咱们生意人最是信守承诺了。”

    老夫人故作诧异,“那夫人的话又是何意”

    连李氏都看出来老夫人的敌意了。她想不明白缘由,更不敢随意开口了。

    章氏暗自拧了一回帕子,索性也不兜圈子了,道“老夫人是明白人,这事儿谁对谁错也牵扯不清了,眼下两家若能结亲,把这事儿掩了过去,也无损宋家姑娘的名声。除了正妻的头衔,其他的我可以给老夫人做个保证,一应都按正妻的份例来,待你们家姑娘如亲女儿,必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老夫人“砰”地把茶具往案几上一砸,神色严厉,“苏夫人,我们家的姑娘就是绞了头发做姑子也绝不做妾室。夫人请回吧”

    章氏也怒了,站起来拢了拢发鬓,“老夫人也该明白什么叫做局势不由人,若改了主意,只管遣人到苏家去。”

    送走章氏之后,李氏回到于景堂。老夫人刚刚喝了参汤,情绪平复了一些,挥手让李氏坐下。李氏惴惴不安,生怕老夫人跟她算李梅娘那笔帐。

    “站着作甚坐下说话吧。”老夫人对于这个不甚机灵的儿媳已经不抱期望了,“今日这事不能全怨你,我方才那话不过是说给那苏章氏听的罢了。家里下人也该整顿整顿了,不要让他们去外头乱嚼舌根。至于沫娘那丫头我也不多说了,你让她想清楚了再来我这里回话。”

    李氏连连点头,见老夫人提起宋沫娘欲言又止,心里约莫有些猜测了,也不敢跟老夫人求证,心里暗暗记下了。

    李氏走了之后,宋婉清带着阿巧走出来。阿巧麻利地爬上榻上,挥着两个小肉锤,“外祖母,阿巧给你捶背。”老夫人给逗得直乐,宋婉清见她心情好了一些,这才道“母亲是怀疑这事儿是苏章氏在后头挑唆的”

    老夫人搂着阿巧逗了几句,这才道“苏家这几年大不如前,这才想着走联姻这一路,原也无可厚非。只是那苏章氏贪心不足,既想着跟咱们结亲,又舍不得陆家那偌大的家业。要还看不出她在后头捣鬼,那我就是白活了这些年了。”

    说着老夫人又摇了摇头,“沫娘也是个不争气的。”抬手摸了摸女儿的鬓发,所有儿女之中,唯有宋婉清与她最肖似。可惜时运不济,当年若不是老爷子一意孤行,也不至于嫁得那么远。

    正说着,奶娘抱着三姐儿和四哥儿过来了。

    老夫人眼里的灰霾瞬间消散了不少,从奶娘手里接过四哥儿。三姐儿看到不依了,伸出两只小胖胳膊依依哦哦地叫着。

    、第19章 陷害二

    宋沫娘坐在床榻上,满头鬓发就那么披散开来,素面朝天,眼睛红肿,屈膝坐在床榻之上不说话。二姨娘走进来,看了看那未动分毫的饭食,眼泪又开始掉了,只是她不敢哭出声,怕宋沫娘听到了更伤心。

    外头有小丫鬟过来传话,二姨娘悄声走出去。

    她一走,一直闭着眼睛的宋沫娘猛地睁开眼睛,“花烛,帮我给慧娘递个信儿。悄悄的,不要给人看见了。”她有些痛苦地抓着被褥,声音变得低不可闻,“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猫在后门许久的宋八代看着花烛给了守门的塞了些银子,打开门栓出去了。之前的猜测几乎得到了证实,宋八代却没有任何愉悦的感觉,只觉得恨铁不成钢。犹豫许久,他站起来向宋沫娘的院子走去。

    守院子门口的小丫鬟正在嗑瓜子,一见到他吓得把手背在身后。

    宋八代只当没看见,“二姨娘呢”

    小丫鬟露出惊慌的表情,“夫人请了二姨娘过去说话。三少爷,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下次”

    还没说完,宋八代已经擦着她的肩膀走了进去。小丫鬟松了口气,吐吐舌头。待宋八代走远了,又掏出瓜子继续嗑起来。

    宋沫娘很焦躁,花烛走了之后她越想越后怕,想到自己如今的境地,竟有种想死了一了百了的冲动。

    门吱呀一声打开,宋沫娘惊喜的表情尚未上脸,就被宋八代吓了一跳,“三弟,你来做什么”想起什么,她笑了起来,笑容特别讽刺,“你是来看我的笑话的麽”

    宋八代在她跟前的墩子上坐下,好整以暇看着她道“二姐好本事,如今全鲤城都在责骂李家家风不正教女无方,可怜宋家女无辜受了拖累,我哪儿来的胆子敢来笑话二姐呢”

    “你”宋沫娘惊疑不定。

    宋八代见她还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姐是觉得你比母亲高明,还是比祖母高明人苏夫人更不是傻子,放着腰缠万贯的陆家嫡女不要,巴巴上赶着娶咱宋家嫁妆不过两万的庶女进门”

    “你住嘴”最后一句话像一根烛火,点燃宋沫娘内心长久以来的怨愤,她扑上去就要厮打宋八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死了姨娘的庶子,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啪”一声。

    宋八代收回麻麻热热的手掌,神情平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真的生气了。

    “我们是出身不好,这个谁都无法改变。但是我跟你有本质的不同,我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努力为自己和姨娘挣一份荣耀。你呢二姐,瞧瞧你都做了什么富贵人家的好姑娘,生生把自己摔进泥潭里,甘愿去做人家的妾室你去问问,谁不是活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去给人做妾的”

    “我甘于下贱,我愿意,碍着你了么”宋沫娘双眼染上血色,神情疯癫。

    宋八代真是给气乐了,“好,你愿意,谁也拦不了。可你想过生养你一场的姨娘没有你就这么悄悄一顶轿子抬上门,你叫你姨娘后半辈子倚靠什么依靠咱们母亲的仁慈麽呵,这会子她还没反应过来,若她知道你如此算计她娘家,她不生吞活剥了你就是好的了。”

    巨大的愧疚和谴责压在头顶,宋沫娘终于承受不住,崩溃地放声大哭。

    宋八代撇过眼不忍看,放缓了声调,道“你不是向来最羡慕大姐最痛恨自己庶出的身份麽那你愿意将来你的子女,也承受跟你一样的痛苦么”

    宋沫娘茫然地抬起头,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门忽然响了三声。

    宋沫娘眼神没有波动,门外的人等了片刻有些着急,悄悄推开门。宋八代转头,看到了面色惊慌的花烛。

    “进来吧。”宋八代喊住她,截断她即将出口的谎言,“我都知道了,苏家姑娘的回话呢你如实跟二姐说就行。”

    花烛期期艾艾,显然被吓得不轻。

    宋沫娘忽然抬起头,“你说。”

    花烛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家姑娘这样可怕的脸色,当下不敢隐瞒,“苏家说苏姑娘,回乡下外祖家探亲去了,归期未定。”

    “哈哈哈,好一个归期未定”宋沫娘俯在被褥里闷闷地笑着,态若癫痫。

    宋八代挥退花烛,安静地看着宋沫娘。待到床上的人没了动静,宋八代这才走过去,拿起被子要往她身上盖,宋沫娘一把抓住他的手。

    “三弟,我如今该怎么做”满含哭腔的声音里意外地带着一丝坚毅。

    很好,终于想通了。

    宋八代松了口气,道“如今家里做主的还是祖母,你去求求祖母,认个错,祖母不会不管你的。母亲那里,你该是比我清楚要如何做。”

    宋沫娘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笑得比哭都难看,“那日慧娘跑来告诉我,因着陆家姑娘身子不好,眼看着快不行了,他们不得已想退亲。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欺瞒我”

    宋八代知道她心结难解,劝解道“未必就是她骗你的。若是苏家有意造成她误解,又令她知道你对以你们的情谊,她必定是乐意成全的。好了,我也该走了。”

    “苏家难怪了。”宋沫娘想起苏夫人某几次有意无意地试探,过往种种,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见她不再钻牛角尖,宋八代老怀安慰,起身打算离开。

    宋沫娘看他小大人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闷闷笑了一声,“三弟可一点都不似垂髫孩童。”

    宋八代瞬间后背全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早慧。

    宋沫娘倒没有再追究,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以后若是有我帮得上的,三弟只管开口。”

    回到前院之后,宋八代终于冷静下来。某些时候他脑子一热便忘了分寸,该反省,反省。他足足写了十张大字,又抄了一卷经书之后才放过自己。

    宋沫娘是怎么做的,宋八代没有去打听,只是两日后在老夫人的于景堂里,他再一次看到了宋沫娘,看着瘦了不少,但是很有精神。老夫人也没有解释,只是对外称身子不好,二孙女孝顺,甘愿守着佛堂念经,茹素一年为祖母祈福。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露惊异。唯有宋沫娘像是老憎入定,八风不动。

    宋八代仔细想了想,也明白了老夫人的打算。那日宋沫娘出事有好些夫人看到了,虽说没谁会故意传出去,但是也是有些风言风语的,若是匆忙出嫁反倒似心虚,应了那些传闻了。倒不如以静制动,先拖个一年,一年后沫娘也才十六岁,外头对这事儿也淡忘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再说亲也不迟。

    李氏对这事儿许是有怀疑的,只是老夫人不说,几个孩子也没谁多嘴说出去,她也只把这事按下来,面上不显。

    倒是宋六代,这个惹祸精在三天后把苏冠阳给揍了一顿。宋八代就搞不懂了,要揍早揍了,何至于等这么些天。问了宋六代,宋六代说想了几天觉得气不过。

    这人,气性也有够大的。不过,揍得好

    这事儿就此尘埃落定。

    不管外头什么风言风语,宋家安安稳稳地熬到了宋溪娘回门。

    这丫头也是个直性子的,回来关起门就把宋沫娘训了一顿,训完两姐妹又好得跟什么似的。遭了这么一难,宋沫娘算是看清楚了,兄弟姐妹到底还是亲的好,看看骗她的是谁,帮她的又是谁便知道了。她也想通了,跟自个儿姐妹别什么劲儿呢,太傻了。她这边想通了,宋溪娘那边压根就没放心上过,两人倒真跟一母同胞生的姐妹一般亲热。

    宋溪娘回门,最忙的便是李氏了。

    将女儿拉到内院厢房里,屏了下人,细细地问了她这几日的生活,夫君待她可好婆婆可严苛可有受什么委屈林林总总问了一大堆,宋溪娘一一回答,又一再保证自己过得很好。李氏见她脸色红润,确实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又提起宋沫娘。

    “林府是官宦人家,最看重名声,自打这事儿发生,我这心七上八下的就没安稳过,就担心着他们在外头听到了什么,担心你在林家的日子不好过。”

    宋溪娘靠在李氏怀里,“让母亲担心了,是女儿不孝。我在林家很好,没有人怠慢我,母亲这下可以放心了吧”说到外头的传闻,宋溪娘又道“无凭无据的事情,他们爱说便说去,咱们过咱们的日子就好,母亲不要同那些人置气。”

    李氏这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又问了些琐碎事,让李妈妈请了送子观音来,叮嘱女儿道“菩萨可灵验了,你请回去好好供着,早晚上香。”宋溪娘哭笑不得,她这才成亲多久到底也不忍拂了她的心,笑着应下了。

    也不知道是李氏心诚,还是菩萨真的显灵,宋溪娘回去后不到半年,便传来了喜讯。林家也高兴,特地派了人来报信,李氏大喜,重重赏了她,备了补品让带回去,又特地挑了个好日子去寺里上香酬神。

    眨眼一年又过去了大半。

    这一日,宋宅大门外来了一行人,高头大马的,递了庚帖之后,宋老爹亲自出来,毕恭毕敬地将人迎了进去。

    、第20章 京城宋家

    宋八代只知道前头来了客人,上面老先生一戒尺下来,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也不敢有了。老先生给他们讲了三苍卷三一九,讲完之后又选了时务论题,命两人写一篇策论。两人才刚研好墨,便有下人来请,来人老先生也认识,是宋老爹身边的小子,当下便给他们俩准了假。

    “老爷说不急,两位爷可换身衣衫再过去。”

    宋七代扫了他一眼,“父亲可有别的吩咐”

    那小子也机灵,当下便压低声音道“别的倒没有了,只是听说是京城来的贵客,老爷客气地很。”

    宋七代拿了碎银赏他,“劳你跑这一趟了,跟父亲说,我们俩随后就到。”

    待那小子走远了,宋七代眼神幽暗了几分,“看来祖母说的那事儿十有是真的了。”

    宋八代也有这个猜测,不过相比于宋七代的野心勃勃,他更多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里“鸡犬”的欢喜。

    两人换了身较为华丽的衣衫之后,这才到书房见客。书房里除了宋老爹,还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身着华贵服饰,眼睛深邃有神。他的身后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大抵是护卫,面容冷峻。

    “宗伯,这是二哥儿、三哥儿。”宋老爹很客气地为面前的老者介绍,宋七代宋八代也急忙上去见礼。

    老者的目光在宋八代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头看向宋七代,细细打量。宋七代长得很俊俏,身材在同龄的孩子里也是高大的,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严,令人忽视不得。宋八代见老者打量之后面上有满意之色,顿生满腹与有荣焉的豪气。

    老者又提了些时政经史,宋七代对答如流,老者点了点头,看向宋八代,可有可无道“你也说道几句。”问题也不难,宋八代也做了回答,虽然某些观点跟宋七代南辕北辙,但也算是有理可循,独树一帜。

    老者显得有些意外,面色倒柔缓了不少,“子侄的两个孩子都教导得不错。”抿了口茶之后,这才道“烦请转告老夫人,我们尚有些事要处理,下个月初五我们再到府上叨扰,届时自有分晓。”

    宋老爹满口应下,又一再留客用饭,老者只一味推辞,“有要事在身,贤侄盛情老夫心领了。”除了老者和他身后的护卫,其他一行随从也都酒水不沾,老者一露面,所有人躬身行礼,动作整齐一致,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送走这一尊大佛,宋八代擦擦额上的冷汗,感慨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卢国公啊果真威严。”

    宋老爹哈哈大笑,揉了揉他的头顶,“看来你们都知道了不过,谁跟你说他是卢国公了卢国公身份尊贵,怎可能屈尊到咱们这小地方来这是咱们宋氏这一族的一位宗伯,今日也只是先打个照面,只是第一关。宋氏嫡系血脉虽然单薄,但旁系却枝繁叶茂,跟咱们一样想咬这口大饼的人多着呢。走,到你们祖母那里去。”

    老夫人正等着他们,爷儿仨进门洗了手,就着老夫人准备的点心果子垫了一些之后,这才将始末娓娓道来。老夫人脸上笑意未减,待听得宋氏宗伯留下的那句话时,仍是不动声色,“下月初五还有二十几日,不急不急。”

    招过两个孙子,老夫人缓缓开口“那日在厢房你们也都听到了,今日祖母便仔细给你们说说”

    卢国公尚未得封之前,宋家在京城已经是新贵世家了。宋家世代出武将,到了卢国公这一代更是得以军功封爵,只是这代价也太大了。宋家嫡生血脉世代单传,卢国公的儿子刚成亲不久也跟着上战场,未来得及见家人一面便战死沙场。新婚妻子乍闻噩耗惊惧之下早产了,孩子出生不足五斤,自此汤药不离。可惜,卢国公的这个金孙最终也没熬住去了,偌大国公府竟沦落到要靠过继旁系来延续的命运,当真是可悲。

    老夫人唏嘘了一番,低头摸了摸宋八代的小脸,“这一次卢国公请了宋氏一族的几位宗伯分头奔走,便是为了寻找最合适的孩子过继。所以不单是咱们这里,其他地方的旁支也都会去。宗伯们挑选合适的送到本家,再由卢国公定夺。”

    宋八代想起上辈子宋七代确实是被送到京城去,那最后应该是中选了吧老夫人这么一说他又有些不确定起来,毕竟听起来竞争是相当激烈。

    老夫人见他蹙眉,宽慰他们道“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今日宗伯对你们不就挺满意麽祖母也对你们有信心,咱们家的孩子都是极好的。好了,这事儿不急,不用惦记着,去陪阿巧和三姐儿玩,四哥儿睡了,莫要吵醒他。”

    老夫人看起来不骄不躁的,宋八代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上一次宋溪娘出嫁之前也问过这个问题,当时老夫人也是避而不答,难道当中还有他们不知道的缘由

    宋八代迷迷糊糊给二哥宋七代拉走了,厢房里阿巧正拿着绢花在逗三姐儿,二姑姑宋婉清回头朝他们一笑,把怀里熟睡的四哥儿抱给奶娘,让她抱回去以免吵着他了。宋婉清只生了三个女儿,做梦都想要生个儿子,四哥儿长得又讨喜,她抱着四哥儿就舍不得放下了。

    宋八代两兄弟见了礼之后,有些拘谨地站在一边。

    宋婉清倒挺喜欢宋七代,喊过阿巧道“这是你二表兄,三表兄,之前都见过了,快点打招呼。”

    阿巧躲在母亲的怀里不肯出来,只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他们。宋婉清倒没有苛责她,转过话题道“二哥儿长得真俊,你父亲说你读书也好,以后得了空教你阿巧表妹习字可好”又低头逗女儿,“阿巧可喜欢二表兄啊”

    宋七代满脸的不自在,搪塞了几句,恰好外头宋老爹唤了人来找,他们便脚底抹油溜了。

    出来于景堂,宋老爹回正院去了,宋七代摸了摸宋八代的脑袋,道“别放在心上,二姑姑只是转不过弯来。她也不容易,家里庶子都要翻天了”

    宋八代这才听出来了,刚刚宋婉清对他几乎视而不见,宋七代怕他多想,这是在安慰他呢他二哥可真是个贴心小棉袄。

    “我没放心上。不过二哥你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二姑姑家的事是你该打听的给父亲知道了揍你一顿是轻的。”

    宋七代捏了他脸颊肉一把,傲气道“从母亲那儿听了一耳朵。这事儿我也就说给你听,父亲要知道了准是你说出去的。”

    “轻点轻点”武力上的差距让宋八代不得不偃旗息鼓,“我才不是那等嘴碎的人。不过二哥,咱二姑姑有点奇怪喔,我瞧着她是不是想撮合你跟阿巧表妹啊”亲上加亲这种事儿实在太常见了。

    “胡说。”宋七代睨了他一眼,“给父亲知道了揍你一顿是轻的。”得了,这小心眼儿的家伙。宋八代乖乖闭嘴,心里却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那么十之。他二哥宋七代多好啊,就是争不上那劳子卢国公世孙,凭他的才华也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揣着自己的小心思,宋八代撇着外八脚走了。

    还真给宋八代猜对了,宋婉清确实是有这样的想法。

    于景堂里,宋婉清服伺着老妇人用了饭,母女俩坐下来闲话时,宋婉清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夫人提了。

    “我家里那摊子糟心事,母亲是比旁人要清楚的,这会儿还是我当家就敢欺负到我头上来,等那一窝子庶子长大了还得了我这年岁是没有指望了,只盼着三个女儿能过得好些,我下半辈子也就有指望了。”宋婉清边说便拭泪。

    老夫人跟着叹了口气,半响却摇了摇头,“二哥儿的事若成了,只怕他的亲事便由不得咱们做主了。”迟疑了片刻,老夫人又改口了,“再看看吧,孩子都还小,若是也并非全无可能。”

    宋婉清脸上一喜,她深知老夫人的脾性,知她心里已经软了几分了,当下也不再执拗,笑着换了个话题。“这几日我瞧着沫娘都在潜心抄经书,倒真的是一心礼佛了。我看这丫头经了这一遭也该开窍了,母亲何不拉她一把”

    这话真是说到老夫人心坎儿里了,她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就在寻思着有什么合适的人家。最好是外地的,免得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家里殷实些,孩子人实诚些,便也可以了。”

    宋婉清掩嘴一笑,“还是母亲疼她。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从前有个手帕交周燕芳,原来她嫁到奉天去了,可惜命不好,刚过门丈夫就病逝,婆家的人不待见,她索性回了鲤城娘家。这次碰见了,她托我帮她娘家表弟物色一户好人家的姑娘。”

    “周燕芳周家”老夫人想起来这个人,点了点头,“周家家风倒是不错,只是她娘家表弟又是哪一个”

    宋婉清笑了笑,“我也说不清,左右她无事,不如我唤了她来。母亲想问什么都可以问个清楚,也免得我当中传话出了岔错。”

    、第21章 故人

    距离跟宋氏宗伯约定的日子还有十二天,这一日恰好是宋八代的生辰。小孩子岁数小,家里人不敢大操大办,怕折寿。老夫人一早就赏了些上好笔墨和一对憨憨的小金猪,正院也送来了长寿面,新作丝锦长袍两套,过一两个月穿正合适。

    宋六代最实际,送了他一小匣子的银裸子。宋八代现在的小私房正是需要大力填充的时候,当下二话不说就收了,乐得那个眼笑眉飞。宋七代比较讲究,跑了几趟古贠斋挑挑拣拣,最后买了一套精致的玉雕四喜人,个个天庭饱满憨态可掬,寓意福喜绵长。女眷那里则多送针线,宋沫娘还加了一卷经书。

    宋八代吃过长寿面便到各处谢礼。

    从正院出来,宋七代就跟上他了,“大哥赵铭他们下午去看杂耍,让咱俩也一块儿过去。”宋八代想了想,同意了,“不过我还得去祖母那里一趟。”

    “行,我跟你一块儿去。”

    兄弟俩向老夫人的于景堂走去。

    大老远的两人就听到女眷的笑声,清脆响亮,既不是老夫人的,也不是二姑姑宋婉清的,莫不是来了客人了两人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老夫人身边的妈妈倒是眼尖,立刻掀了帘子进去禀报了,两人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这是二哥儿三哥儿。”老夫人朝他们招招手,宋八代小跑过去,略有些羞涩地靠着老夫人,偷偷用眼角扫向下座的人。只一眼,他惊得浑身毛孔张开,血液几近逆流。

    记忆里那条长长的舌头慢慢缩了回去,凸出的眼珠子凹了回去,合成一张婉约的江南女子的脸,与眼前的这个人交错,然后重叠。许久不做噩梦的宋八代仿佛又看到她了,房梁上的长绳子被解开了,女人悬挂在半空的脚着了地,一步,两步,三步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她终于来找他索命了

    宋八代全身抽搐,头一栽不省人事了。

    宋八代又回到那个小院子,他只是睡了一觉,好沉的一觉。是门外拍打门板的声音把他吵醒了,那些人都在叫着什么,他没听清楚。他一睁眼,就看到眼前晃晃荡荡的一条白花花的身子。然后那些人踢开门把他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拉了起来,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也是光裸的。

    他老爹宋千钱虎着脸给了他当胸的一脚,他吐出一口血。

    后面的人喊着什么,没多久他就被拉了出去,连夜送走到了宋家乡下的别庄。然后,一直到死,宋八代再也没有从那里出来过。

    到死

    宋八代突然想起来,是啊,他死了,然后又回来了,这辈子不一样,他不会再被关进去。

    他一用力,眼睛终于睁开了。

    站在他面前的老头子抚着胡须点头,“醒了就好,醒了就无大碍了。”又转过头跟另一个人道“就是老夫的方子,三碗水煮成一碗,忌辛辣。”那边的人应声下去了。宋七代的脑袋从老头子的身后挤出来,小心翼翼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祖母和母亲才刚回去。你怎么回事忽然就昏倒在地,可把我们吓坏了。”不等宋八代张口,又立刻截住他,“先别说话,你刚刚吐了口血出来,伤了喉咙,大夫说要好好养着。”

    很快地药就煎好了,宋老爹让人去送老大夫,自个儿亲自过来服侍他吃药。他的心意是好的,只是手段略微粗暴了些,把他腰一托,下巴一捏,药就灌进去了,“张嘴,吃颗蜜枣去去苦味。”又了口气,“不省心的小崽子。”

    喝了药的宋八代又很快睡着了。

    再次醒来,床前便只有杏花一人。见他醒了,杏花忙擦了眼角,给他倒了杯热茶漱口,又让小丫鬟端来熬得稠稠的小米粥,服侍着他吃下。见他精神好了些,这才道“二姑娘和大少爷刚刚来瞧过你,老夫人和夫人那里也遣了人来问。”

    宋八代点了点头,精神倒还好,就是心情有些堵,蔫蔫地提不起劲儿。这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去,他也没有个商量的人,只能自己慢慢琢磨。

    仔细算算,当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恰好十六岁,那女人看着不年轻,至少得有三十五六岁,不管是时间、地点,还是对象、动机,那场灾难看起来更像是一场闹剧,漏洞百出。可是偏偏搭上了一条人命,偏偏,所有人都信了。

    是谁要害他为何选择那个女人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杀了他不是更干脆些

    宋八代百思不得其解。

    杏花见他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烙着饼儿,以为他闷了,便提议去找二少爷过来陪他说说话。往日他跟宋七代最是要好,焦不离孟的。

    宋八代蔫蔫拒绝了。杏花只好换着法儿逗她,又道“奴婢给少爷说些新鲜事儿解解闷吧,是奴婢今个儿才打听到的,少爷听了可莫要传出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二姑娘好事将近呢。昨个儿老夫人那里的客人,少爷你也是见过的,就是来为他们家的表少爷说亲的。”

    宋八代一个轱辘爬出来,“她你是说她那,那她是哪家的”

    杏花急了,忙把宋八代塞回被窝里去,一再叮嘱道“少爷刚刚给魇着了,身子还正虚着呢,可万不能再下床来。您要什么只管跟奴婢说,奴婢给你取去。”

    宋八代巴巴看着她我只需要答案啊

    杏花噗嗤一声笑了,也不卖关子了,想了想道“这位夫人是二姑奶奶闺中的好友,是咱们鲤城茶商周家的姑娘,当年嫁了去奉天,怎料不到半年夫君就病死了。婆家的人嫌她克夫,极尽苛待,周家人看不过,一气之下将人接了回来。现在这位姑奶奶就是想把她的表弟说与咱们二姑娘。”

    见宋八代听得入神,杏花又道“她的这位表弟姓范。虽说范家在鲤城不显,但在奉天倒是有些名望。少爷可听过济生药庐那便是他们家开的,济生药庐在奉天很有些名气,还经常施医赠药,乐善好施。按说这位范少爷生得也不错,品性也好,说亲该是不难才是。偏偏,偏偏”

    杏花“偏偏”了很久都没有下文,宋八代不由自主接下去“偏偏什么”

    杏花的脸顿时红了,死活不肯说。

    她越不说,宋八代的好奇心反倒被提起来,催促着她往下说。好半天,杏花才悄声道“外头都在传他上山采药把自个儿摔了,不能,不能人道。”杏花说完也不管宋八代听懂没听懂,哧溜一声跑了出去。

    宋八代怔了半响,顿悟,然后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也就是说,他祖母打算把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人说给他二姐这不能够吧宋八代觉得老夫人还不到老糊涂的年纪,应当是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宋沫娘的事分去了宋八代的一点注意力。

    正想得入神,宋七代推门进来,把一本书放在他床头案几上,“先生让带给你的,他说了,你这几日就好好休养,待你好了之后他再给你开小灶补回来。”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这是母亲去找佛堂的师傅要来的,一人一个,这是你的。”

    宋八代受宠若惊地接过,道了谢。

    宋七代显得有些无趣,道“你还是快些痊愈,今日单我一人去学堂,怪不习惯的。”

    宋八代呐呐应下了,试探问道“二姐的事情你听说了麽”

    宋七代瞪了他一眼,“有祖母和母亲在,要你瞎操心麽我看你就是操的心多了,郁结于心,生生把自己折腾出病来。”

    宋八代不太高兴,想起上辈子的事儿,心说若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就好了,又不能把心底话跟宋七代说,于是被子一盖头一缩,合上上辈子二十好几的人也使起了小性子。

    宋七代瞪着那条蠕动的被卷,又好气又好笑,半天才妥协,“好了好了,实话与你说了吧,那范家的少爷确实摔了,只是伤在腿上,其他地方一点事儿都没有。咱祖母都问清楚了,那周家的姑奶奶也做了保,是外头的人在乱传。”

    被子掀开一个角,宋八代顶着乱糟糟的毛发,急巴巴道“那周家姑奶奶走了”

    宋七代好奇他会问这个问题,又忽然想起来,他这个三弟好像就是在看了周家的姑奶奶之后就忽然发病的,奇怪,这太奇怪了。他面上不动声色,道“自然是回去了。不过若是三弟想见她,大可央求二姑姑将人请来。”

    宋八代悄悄吁了口气,又翻了个白眼,“我见她作甚”听到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宋八代顿时觉得百病全消,踢开被子爬起来,“我要去祖母那里。昨个儿把祖母吓得怪呛的,我得去陪个不是。”

    那个灵活的劲儿,宋七代真是抓也抓不住。拗不过他,又实在放心不下,宋七代只得亲自将他送过去。

    、第22章 身世

    他一到,老夫人的于景堂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宋八代承认自己有些任性了,只不过他也实在害怕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横梁,总觉得那里随时会挂一个人上去。

    老夫人揽着他嘘寒问暖,又唤了下人把宋八代的药炉子搬到于景堂来,她要亲自监督宋八代用药。见他脖子上挂着红绳子绑着的平安符,笑了笑,把平安符给他放到领子里,“要贴身放着才灵验,是你母亲的一番心意,可莫要弄丢了。”

    宋八代笑嘻嘻应下了,天色渐黑,宋七代回去用饭。老夫人摸了摸宋八代的额头,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来回跑,今个儿就在祖母这里歇下。”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妈妈,“西厢房还空着,去收拾一下,让下面的人把三哥儿的铺盖送过来。”

    回去也是睡不着,宋八代便乖乖应下了。用过饭,宋八代跟三姐儿四哥儿玩了一会儿,两个孩子觉多,很快就睡着了。老夫人把宋八代送到西厢房,“你也早些歇着,不要胡思乱想。西厢房离祖母那屋近,有什么事喊一声祖母就能听到。”

    宋八代点头,乖乖爬上床躺好。老夫人这才离开。

    今个儿睡得多了,宋八代一丝睡意都没有。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忽然一声“噗通”的响声,宋八代吓了一跳,僵着身子紧紧地盯着大门。过了片刻,宋八代听到老夫人的声音,“可别把孩子闹醒了”

    门开了,宋老爹扶着老夫人走进来。

    宋八代吓得闭上眼。

    两人看了看,又给他掖了掖被角,这才走出去。

    宋八代松了口气,对自己莫名其妙装睡的行径感到好笑就算祖母跟父亲知道他没睡着,也不至于怎么了他,他真是太过草木皆兵了。暗自嘲笑了自己一番,宋八代悄悄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就在这时,宋老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含糊不清。

    难道是在谈宋沫娘的亲事好奇心起,宋八代猫着身子蹲在门后,支楞着耳朵凝神偷听。

    老夫人的声音,“我也没想到卢国公是这个意思。原本透露五皇子的身份,也不过是想要加大过继的砝码。不成想,卢国公竟有这样的打算。你说得没错,若是现在五皇子的身份暴露了,那无疑将给五皇子和宋家带来一场大祸。只是,卢国公的考量也有道理”

    “母亲,如今天下局势未定,五皇子尚无自保之力,这条路太过艰险了。”

    老夫人叹了一声,“我又何尝不知道呢。早在去京师之前,我观五皇子生性单纯,不善言辞,便也歇了那个心思。怎料一趟京师回来,五皇子变得开朗沉稳,无论是在诗书经史上,还是在人情世故上,都有几分伶俐通透。我反复思量,倒觉得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当年阴差阳错救下娘娘,更千方百计保下五皇子,原也不求他有所建树,依我宋家之富贵,也能够保他平安康健,一世无忧。如今”

    老夫人打断他的话,“你当真以为万无一失京师那几位已经开始怀疑了,虽说暂时还疑不到咱们宋家头上,但也只是迟早的事。既然争与不争都是个死,倒不如放手一搏,成了,我们宋家三代无忧。不成,那便”

    外面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宋八代全身发冷,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回床上去的,总之待他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他还是在于景堂的西厢房里,被窝里温暖如初,一切平静得不太真实。

    老夫人进来的时候,被窝已经冷了,急忙唤来了下人问。身边的妈妈笑着说“三少爷说是要去学堂,老夫人还没醒不敢打扰,待下了课再过来说话。”

    宋千钱进来恰好听到这句话,上前去搀扶着老夫人,两人边走边聊出了于景堂。确定四周无人之后,宋千钱这才道“昨晚那孩子吓坏了推门进去便看到他昏倒在地。母亲为何笃定那孩子会去偷听”

    老夫人面无表情,眼里看不出波动,“天意。”

    两人沉默,半响老夫人才长长叹了口气,“日头有些大了,扶我回去吧。”

    从于景堂逃走的宋八代却没有去学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无意识地就走到了四姨娘的院子里。四姨娘的院子很大,一切摆设如同从前,上辈子他常常幻想着是因为他父亲心里有四姨娘,所以这里才打扫得这么干净,原来根本就不是。

    他甚至都不姓宋。

    宋八代失魂落魄地坐在他重生回来第一天摔下来的假山底下,好多东西忽然间就想通了。原来上辈子,宋家人当真没有亏欠过他,宋千钱跟李氏,甚至是宋家的几个孩子,虽然都忽视他,却从未苛责打骂过他一句,从未短了他的吃穿用度。李氏费尽心思想要养废他,所求也不过是宋氏一脉的平安。不显则不争,不争则无祸。

    当年那场不堪的闹剧,到他被囚禁,甚至到最后他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切都跟姓宋的无关,一切,皆由他的出身而起。

    宋八代抱着脑袋,忽然想起他被囚禁的那段日子,每次宋六代上门去耀武扬威之后,第二日他的伙食总能得到明显的改善。一直到他死前的那几天,宋六代忽然就不来了,庄子上的东西慢慢减少,终于有一天吃完了,然后宋八代饿了好几顿,一直到杏花给他送了些吃食

    然后他就死了。

    以宋六代的个性,除非真的死了,不然绝不会看着他挨饿,所以当年他一定出事了,宋家一定是出事了。

    他无知无觉、没有丝毫痛苦、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死了,而整个宋家却给他当了陪葬。

    宋八代觉得愤怒,觉得愧疚,恨不得就这样死掉才好,免得累人累己了,只是又不甘心,就这样死掉就对得起宋家对得起四姨娘

    宋八代又哭又笑,浑浑噩噩,许是这几日冲击过大,加之又是吹风又是曝晒的,不多时全身就发起高热来。他闭着眼睛想,就这样吧,老天也算厚待他,省了他自我了断的过程。

    宋七代进来找人,就看到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宋八代,当下真要把自己气出了个好歹来。也顾不上喊人了,当下将这个小胖子往背上一甩,小跑着回了自己的院子。又让添灯去正院说一声,请个郎中过来。

    就这么一折腾,又一夜过去了。

    宋八代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宋七代歪着脑袋睡在他身边,表情无辜,宋八代忽然就舍不得了,活着多好,他舍不得他二哥,还有其他好多人,老夫人,宋老爹,李氏,他的两个姐姐,能爬好快的三姐儿和爱笑的四哥儿

    “又哭了”宋七代睁眼就看到他这张苦瓜脸,顿时心里拔凉拔凉的,“不就是发了一回高热麽,要生要死的,咱们宋家何时有了这么娘们儿兮兮的少爷了”

    还真的没有宋八代哭得更伤心了。

    宋七代头都大了,“好了好了,二哥跟你说笑的,不哭了,我让厨房给你做些好吃的。”喊了一嗓子添灯,把下人折腾得人仰马翻的,宋七代这才觉得出了口气,转头一看,得,人哭累了又睡着了。

    宋八代这一病就病了足足五六天,老夫人和宋老爹来看过他几次,好言好语安抚着,连李氏也没提让他搬出宋七代的院子。宋七代更是从投喂猪崽这项日常活动中感受到莫大的乐趣,生生把宋八代喂出双层的下巴来。

    好吃好喝这么供着,宋八代想死的意念都被消磨得干干净净了,他算是彻底想通了,老夫人说得对,不争也是个死,争也是个死,那还不如博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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