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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狗当道 第2节

作者:豆儿太岁 字数:21302 更新:2021-12-31 04:25:19

    左右一拥而上,将地上的青年反剪双手结实捆好。他自愣怔,全无头绪。

    “帮主,这”

    蒋春跨入室内,错身时凉凉道“扔下去”

    一丝分辨的余地都无,青年径直被拖到廊上推下楼去。他瞪着不可置信的双眼自高处急速坠落,雨丝来不及打湿他的面颊,血先迸溅,随后融入雨水中,缓缓铺展。他未就死,残喘地咳出几口血沫,扭曲的肢体在冰冷的石砖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直到呼吸不再疼了,眼底湮灭了光。

    蒋春接过竹邕递来的干巾抹脸,更衣。

    “也是太急了。”竹邕不无惋惜。

    “三个月里第四个,急吗我倒嫌太少了”蒋春束腰掸袖,返身下楼。

    “帮主贪玩了”

    “老爷子玩得不比我开心”

    “嗬嗬嗬,帮主嫌老朽多事了”

    “我嫌你嗳”蒋春腿长步阔,上下楼全是两三级一跨,很快到了楼下,一眼就见熟悉的背影伏在门槛上,吐得昏天黑地。屋内不远处丫鬟秀莲跌坐地上浑身发抖,哭得打噎。

    蒋春猛回头狠狠瞪住竹邕。老人本也为眼前情状惊诧,随即纳罕地看见,帮主脸上竟挂起了新鲜的表情,凶还是凶的,却凶得怜香惜玉胆战心惊。

    “你给我记着”撂下句疾言厉色的警告,蒋春抢步过去俯身抱起了陆克己,不顾秽物沾染,一手环过来挡在他脸侧,教他“别看”

    陆克己额上布满冷汗,缩在蒋春怀里瑟瑟发抖,闻言抬脸虚弱地望一望他,眸色中的慌乱倏地缓和,双睫微颤抖落两行泪,嘤啼一声。

    蒋春顿时感觉胸口顿了半拍短了一息,心软得一塌糊涂。

    第3章 三、

    三、

    抱着陆克己踏雨返回厢房,蒋春始终未发一言。

    专于产科的郎中是竹邕关照请来的,医术据说很可靠,最关键口风紧。陆克己之前吃的安胎药全出自他亲手调配,总宅内院里固然不将“侍儿有孕”当作秘密,外界则是未漏一丝半缕的揣测,足见其人的稳妥。

    胎是惊着了,倒无大碍,听着郎中跟竹邕诸多解释并交代,蒋春自己不觉,面上的急迫已渐渐缓和了许多。丫鬟秀莲跟着忙前忙后很是殷切,竹邕顾怜她也被那番惨然的场面吓得不轻,好意劝她喝碗压惊茶,还去歇一歇。秀莲眼眶就红了,不肯去,忍着哭腔告诉“陆哥哥自己吓得那般,也不知道跌得重不重,还不许我过去,不叫我看,怕吓着我。外头院子里的柄根胆子算大了,都尿在裤子里头昏了过去。哥哥待我好,我识好歹的,我没事,就看见个影子。青翁爷爷,我去做事了”

    说完一欠身,麻利跑去煎药了。

    竹邕莞尔,返身向内去,冷不防撞见一张饿狗夺食般的凶脸,更是笑得舒心解意。

    “又多了幅新鲜的面孔。”

    蒋春则撇着嘴,二度警告“敢有下回,敢再鬼鬼祟祟攒心思,我调你去分舵,一辈子不许回来”

    竹邕黠笑“帮主不忍心的”

    蒋春深吸口气,扭头就走。

    入内室见病人,左右识趣早退得干净,安适独对,蒋春一下子什么火气都没了,心里头冰雪消融山崩地裂,哗啦啦坍出一片汪洋情柔,风平浪静澄澈深邃。

    他立在床头像个迷途知返的孩子,心里有悔面上逞强,仍是不说不争,但回来了,不舍得再走了。

    “对不起”陆克己先他致歉。

    “为啥”他说着冷硬的话,人已矮身蹲下,指腹揩去陆克己颊上复落的泪水。

    “帮主说、说了不想再见我。”

    “那你干嘛不索性一走了之”

    “我”陆克己目光回避,咬了咬下唇,脸向内偏一偏,顾左右而言他,“那人,是帮主身边的蕈哥”

    蒋春还蹲着,肘搁在膝头悬着手,眸色沉静“是”

    “他,做错哪里伺候得不好”

    “没有伺候得不好,只是他想杀我。”

    陆克己心惊,猛地转过头来。蒋春以为他不信,想说得再细些“方才他趁”

    陆克己一咕噜坐起,张皇地在蒋春身上摸索,眼泪又将落下来“伤着没伤哪儿了有没有在哪里唔”

    蒋春一只大掌将陆克己两手包住,另手环过他肩头按住颈后,霸道一吻堵了他的嘴。

    唇舌交战,一面倒的溃败,任凭对方兵马在阵地前扫荡,予取予求。更锐骑独闯深入后方,扣着牙关锁住咽喉,尚存微弱的一息,命在他手。

    “问你呢”额头相抵,唇在颊上贪婪地揉捻厮磨,蒋春呼吸间克制,声已焦灼,“为什么不走”

    陆克己身热脸烫,双目盈盈,气喘吁吁“青翁说帮主没”

    “为什么”

    “我、我怕”

    “为、什、么”

    陆克己哭了“帮主是不是不想要孩子我给你添麻烦了。”

    蒋春拥着他,咫尺模糊地凝望,眼睛一眨不眨。

    须臾,落叹。

    “你不麻烦”

    陆克己紧紧揪住他衣襟,抽抽嗒嗒“可你说、孩子的去、去留、问我。”

    “因为他在你身体里,他的命跟你的命连在一起,不是我。”

    陆克己顿住,仰起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总是恶形恶状的面孔,忽觉,此刻他一点儿都不凶。有些刻板寡情,云淡风轻地看事看人,但跟凶丝毫搭不上边。

    “以前我确实没有想过生养孩子这回事。因为我是断袖,我不想改,也不准备将就谁家姑娘来给我传后,我就一辈子喜欢男人了,断子绝孙无所谓。所以你能有孩子,我意外吧,还挺蒙的。”

    蒋春起身坐到床沿,替陆克己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被子,抬手将他凌乱的鬓发捋顺了。

    “四儿,你挺好的,我不想勉强你做这个做那个,何况关乎你的命。是,孩子是我的。但你看,我成天打几梭子出去,千军万马都有了,它们没变成我的孩子。因为你,你来了,爷们儿的小将有一个在你肚子里安营扎寨,才有了这唯一的肉球。而我呢,身上不痛不痒不多不少,照样每天打几梭子,然后看着他在你肚子里变大,折腾你。你说,咱俩谁才有脸管这货谁最有资格决定他的去留我觉得是你只有你配”

    说由衷的话,念贴心的人,蒋春对陆克己从未言爱,只这一番话,于少年来说踏实过山盟海誓,醇得再咽不下世间别他的蜜语甜言。可他回不来同样稳稳的告白,搜索枯肠心绪百匝,全是他想他要,堵在唇齿间化不出一句传情达意的囫囵整话,急得嚎啕大哭。

    蒋春还将他搂在怀里,小心翼翼,难舍难放。

    “我不想走,不走呀”陆克己喊着莫名其妙的话,泪蹭了蒋春满襟。

    “嗯嗯,知道了”蒋春点点头,拍他背,耐心地哄。

    “我不死,我就是怕,帮主别不要我”

    “要,要,不怕。”

    “坏蛋,活该没好死帮主是好人,他不惜福”

    “不给他福气,以后都是你了,不换了。”

    陆克己噎了下,挣扎着抬起脸来,特别天真地眨了眨泪眼“帮主说啥”

    蒋春坦然地又说了一遍“以后爷们儿身边就是你了,不换人了。”

    “真的”

    “假的”

    陆克己瘪嘴,泫然欲泣。

    “可能吗”

    陆克己脸一红,低头嗫嚅“帮主一言九鼎。”

    蒋春揉了揉他头,瓮声瓮气“小孩儿”

    “帮主”

    “嗯”

    “来么”

    “啊”

    陆克己头始终低着,目光直直落在一处。

    不用问蒋春也知道小子在看什么,适才刚亲上,自己就一柱擎天了,忍着没说,想不到仍是漏了馅儿。他倒不觉得没面子,不过陆克己才惊了胎,他可不容自己犯浑。牙疼似的啧了声,霍然起身。

    陆克己眼疾手快扥住他衣袖不放“我、我可以,胎已经稳了”越说话越轻,颊似火烧。

    蒋春瞪起眼“找死啊”

    “真的青翁讲的,他说问过郎中的。”

    “嘁,个老东西”

    “帮主来吧,忍着很疼的”

    蒋春又拨一拨陆克己的头,咬牙道“养着你的,甭瞎操心爷们儿有地方泻火。”

    陆克己闻言肩头一晃,手指将被面紧紧绞着,下意识咬着唇,看起来落寞。

    蒋春颇感莫名,须臾恍然,旋即还坐下来望着陆克己低垂的面容许久,忽两指夹住他鼻头逼他抬起脸来。

    “小兔崽子脑子又蠢得四四八八,爷们儿才说的话,能食言吗”

    陆克己张着嘴大口吸气,黯淡的眸色瞬间恢复了水汪汪亮晶晶的灵动。

    蒋春嘴歪得更厉害了,松了手,垂睑乜斜“小孩儿,还吃醋”

    陆克己揉揉鼻子,居然老实地一点头“唔”

    “嘿”

    蹬鼻子上脸小儿张狂,蒋春蓦然发觉自己的陆四脑子不好使,胆子倒是养肥了。

    大寒雪未至,冬至始数九。这一日昼最短夜最长,生机禁闭,万物冬藏,百官绝事,惯例的,民间也开始冬节祭祖、亚岁拜长。

    蒋春亲爹杳踪生母早亡,兜兜转转小半生,最亲最敬的长辈犹属蒯二狗这个宛似天上掉下来的无血无故的义父。他活着时,蒋春从没与他演过父慈子孝,甚还时常促狭几句,确不像父子的模样。可一旦不在眼前了,蒋春便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地惦记他,反复忆他打拳时的姿态,忆他跟自己说过的话,正经的打诨的,一字一句着急地全拿笔录下来,生怕忘了。这一写,竟是许多年。

    每回竹邕替他归置书斋里胡乱摊放的书册总忍不住笑,隐隐有些嗔怪“爷俩这点倒像,心里头忒藏得住,憋着,到死都不说。哎呀,不说就高兴了”

    不高兴

    但说出来也未必高兴。说了委屈和难过,出门去依旧接着挨打受欺,还要被人笑他居然软弱地哭了。

    从小蒋春就觉得人是很滑稽的。同一样的天地里活着的人偏分了三六九等,总以为同阶同等同病相怜,都是犄角旮旯里举步维艰生活着的蝼蚁小民,彼此未必守望,尚可相安无事。却依旧要拣着更弱的去踩一脚,好让别人沉得比自己深一些,永不出头。便仿佛自己并非也立在齐腰深的冰碴子河水里,仿佛溺的同命人多了,这水能浅冰能化彻骨的寒意能作春暖。这样的人性,在蒋春看来实在可笑

    不过蒋春不会笑,他连哭都不许自己有,犟头倔脑地迎着那些滑稽可笑的人言可畏活成了四海逞凶的獒犬。好的坏的,再不必亲口去说。没有人敢叫他说。

    蒯二狗也不说。千言万语真情假意全跟着此身入了土,那一个人不能够知道,其他人凭什么知道

    然而蒋春知道的。义父心里住进过人,扎下了根,从此再容不下别样的风花雪月。

    那人就是咬了蒯二狗一口的小秀才。

    蒯二狗表现出的沉沦是疾风骤雨般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在那之前,纵使帮里跟着蒯二狗最久的老人都不记得有见过他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像心飞了悬于九天仙境,像梦长醉困在花前月下,像懵懂青涩的情愫自意念勃发,在身体里慢慢生长缠住了心窍,钻出眼眸,开出了一片星河闪耀。

    这就是恋慕呀有古往今来的诗句描摹,借曲意婉转的唱段勾勒,不厌其烦地演绎悸动与痴迷,向齐眉,求白首。

    可是蒯二狗顾虑忒多,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仿佛所有的纲常伦理都横亘在他的理智前谴责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断袖,骂得他张不开口迈不开腿,想念不敢相见。只得不停地网罗各方名医,一个个往小秀才跟前送,再辗转搜集名贵的药,编织蹩脚的托词寻人交给他。每天里晨昏定省般必要听一听小秀才的消息,关心他瘦了胖了,怕他病了冷了,更怕发作一回失忆一些的小秀才会将他忘了。

    一年后,踌躇不已的蒯二狗终于又见到了小秀才。承蒙关照,登门称谢,不请自来。蒯二狗兴奋地以为这是某种隐晦的暗示,按捺不住,拉着秀才的手将心意剖白。哪想到秀才心思单纯,只将蒯二狗当作善人恩人,果然未做他想。乍闻告白,不喜反惊,便吓得又抽了过去。

    自此,蒯二狗彻底断了念头。小秀才也不肯再收蒯二狗的礼了。

    可断了念头并非爱意熄灭了却相思,蒯二狗惦记秀才郎啊从睁眼混世至合目梦会,他醒着想睡着想,一刻都嫌长,四季摧残日月亦老,星辉落不进他瞳眸里熠熠,了无生趣。

    蒯二狗仍是要送医送药给秀才的。不为讨人的欢,只想他好,无病无灾地活成个寿比南山。自己才能长长久久地想他念他,他生情在,他死缘灭,相思里作茧自缚,随他去罢

    奈何天不遂愿。病痛入骨,哪一回都是鬼门关前勾住了脚,拔得出来还阳,拔不出来离殇,那一次,秀才终究没能再把脚缩回来。

    秀才身世亦是可怜,家门衰微,父母高堂都不在了,家里头就剩个赖汉叔叔,一个病一个穷,相依为命着过活。秀才中了功名本当前途有奔头,只是病势日烈,伤身更伤脑,考试其实也苦劳,癫痫重症撑不住,渐渐也就灰心了。还在家乡小私塾里做起了教书匠,以为生计。

    出事那日,家中无人,秀才抽得全身僵直翻不过身来,正脸朝下跌在床褥上,竟活活把自己捂死了。待赖汉叔醉醺醺摇晃进家门,尸身早凉。徒留唏嘘

    其人故去,一段绯色过往被冠以调戏耍弄,人尽皆知,蒯二狗登门去吊唁,硬是被赖汉叔叔挡在外头,恶毒刻薄地骂了一通。最终蒯二狗都没有进到院门里去,没能扶棺得见心上人最后一面。他跪在院篱外,木蠹蠹地叩了又叩,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不知磕了多少下。

    随后便回来,接着当天下无敌遭人恨的狗头帮主,喝酒赚钱,挥霍余生。

    少年蒋春一应看在眼里,不劝不拦,由着义父喝醉。心里明白,醉了不想,醉了梦里能欢畅。

    然而蒯二狗不是醉死的。他练功时走火入魔,真气逆行爆血而亡。临终时两眼充血赤目黑瞳,宛似头修罗恶鬼。他竭力瞪着顶上,看起来怒气冲天。

    蒋春目无表情捉住义父的手,告诉他“义父,我在这里。”

    蒯二狗就转过脸来抬手摸索到蒋春的面颊,浅浅笑了下,说“帮主,你做。”

    蒯二狗看不见了。

    或者早就看不见的。毕竟他最想见的人,他的活色生香已不在,他的眼前天地如晦黯淡无光。

    说完那一句话,蒯二狗连眼都不睁了。独行经年,终于归去,得偿所愿。

    时年,蒋春十五,武功很好脾气很差,横眉眦目杀气腾腾地出世入江湖,谁都不怕。狗头帮少帮主领着一干无法无天的流氓,风风火火地给义父修了座石头砌的大坟。就选了秀才的埋骨地,请了一溜风水先生掐算出个黄道吉日,敲锣打鼓地给人迁坟。迁也不走远,只往边上挪一挪,移棺入冢,跟自己的义父并头合葬。盖土封门,接缝处灌上烧红的铁水给镶死了。刨是刨不开的,砸也够呛,凿费年月,关键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疯子敢来破狗头帮主义父的坟秀才家赖汉叔叔扬言要一头碰死在坟头上都不顶用。蒋春叉腿立定,高着所有人一头轻描淡写道“让他死死一个少一个,看谁再说个不字。”

    赖汉叔叔愣了下,旋即颓头丧气一屁股坐到地上老泪纵横“唉,拦不住,说不听,都没用没用了。”

    蒋春紧紧咬住后槽牙,扭头挟风带煞地走了。

    回家入佛堂,竹邕已摆好了灵位,手里头另攥着块没上过漆的木牌牌,轻轻地抚。

    那上头刻着蒯二狗的名字,祝长生长福。

    “又一个不肯说的。为什么都不说”

    蒋春夺过长生牌位扔进烧纸的火盆里,望着火舌将每个字都烧黑烧红,久久地不说话。

    “耳夏,耳为祖,夏为人,顶天立地,这秀才老爷的名字好气派呢”

    不像并列深刻的“蒯二狗”三字,俗得下里巴人灰头土脸。

    蒋春的思绪自往事中抽离,蓦闻陆克己随口解析了石碑上的人名,面上未显心湖微皱,垂着头暗自发怔。他自然清楚陆克己正经念过书的,竹邕老爷子也念过,自己念得歪同样算念过,但今天以前从没有人跟自己说起这些。细细琢磨一个人的姓名,百无聊赖又兴致盎然,说者无心的三言两语乍然舒展开故人一生的书页,他的志他的心倏忽清晰,能叫人看得更真切,更明白。

    “帮主”陆克己捉着蒋春胳膊,无措极了。

    蒋春望着他的眼神古古怪怪的,透着狠,令人心底里发毛。

    “过来”蒋春收敛了眸色里的凌厉,勾手揽过陆克己肩头,为他拢紧貂裘大氅的襟口,叫他跟自己并排站在碑前。

    “叫义父”

    陆克己愣了下,仰起脸来克制着激动“我也叫”

    蒋春淡淡掠他一眼“叫”

    “噢”陆克己欢欢喜喜冲着石碑一鞠躬,喊了声,“义父,我同帮主来看您了”

    蒋春指着边上耳夏的名字又说“叫小爹。”

    陆克己再一鞠躬“小爹爹。”

    蒋春指自己“叫我。”

    “帮主”

    蒋春一巴掌撩在小孩儿后脑上。

    陆克己揉揉脑袋,想一下,接着笑“哥”

    蒋春还打他。

    陆克己真觉得自己笨死了,也不敢再笑,战战兢兢觑着蒋春颜色,小心翼翼叫他“爷”

    蒋春瞪他。

    “相、相公”

    “大点儿声”

    “相公”

    蒋春把人护进怀里,冲石碑一扬颚“听见了老头子今年就这事儿,走了。”

    言罢提坛泼酒,摔罐,走人。

    车来车回,掩人耳目地驻在了偏巷角门,等闲出这一趟门,除了在城外坟场容陆克己于荒无人烟处对着孤魂野鬼们露了个脸,外间谁都没捞着小子一抹背影窥瞧。另者,素日里蒋春看他亦是譬如圈养珍兽,只许在内院里头闲晃,二门都不叫他出。

    小子自己是不急不恼的,还给蒋春寻借口“外头坏人多,把我捉去要挟帮主怎么办人家拿我当怪物逮起来游街卖钱怎么办帮主武功好,把他们全惩治了怎么办”

    他这话全是跟丫鬟秀莲说的。与蒋春和好后,陆克己搬进了帮主的屋子,为了方便照顾,蒋春特特给他配了名近身丫鬟,也不挑东拣西,单指了秀莲。陆克己固然应得爽快坦然,秀莲更是千万个愿意。

    那一回听完了陆克己的“道理”,小丫头翻着眼仔细想了想,困惑不已“我听着好像哥哥不是担心帮主会怎么的,而是担心帮主把别人怎么的”

    陆克己自个儿也傻愣愣想了下,不由打了个寒噤“确实,没人能把咱帮主怎么的”

    于是俩小孩儿不约而同得出了结论为了四海升平、江湖和谐,陆克己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养胎就好。

    但祭祖上坟这事,却是一向听话安分的陆克己自己提出来的。他并非闷了腻了想出门走走,更没想到以“枕边人”的身份去向故人寻个标榜,纯粹就是恭敬。想着拜祭前任帮主一定是举帮上下齐齐动员的大事,自己不能仗着帮主的宠爱坏了规矩,定管要跟大家一起去。

    结果到了当天早上出发坐进车里,他才惊奇地意识到这不是狗头帮的大事,仅仅是蒋春一个人的事。蒋春去见义父,从来不许旁的人看不许人听,那是儿子同父亲难得的独处,谢绝围观。

    今年却带着陆克己去了。陆克己只说了一次要去,蒋春也没多犹豫便点头同意,转头吩咐竹邕安排。老人就咯咯笑“这一家人,可是齐全了”

    当时蒋春没接茬儿,眉目间犹自冷冷清清的,不置可否。

    回来一路,陆克己心里头又甜又暖,填得满满的,开心地黏在蒋春怀里不舍得离开一小会儿。居然就坐在他腿上睡着了。蒋春也不放他躺下,反而更往怀里拢一拢,抱小孩儿似的拥着,由得他睡。到家门口都没将人摇醒,径直抱回了厢院。

    饱足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早不早晚不晚,错过了饭点儿,时间忒尴尬。陆克己坐在床里不好意思喊饿,双身子的肚皮却诚实地锣鼓欢唱,把一旁伺候的秀莲逗得闷笑。

    蒋春睨着他通红的脸颊,关照秀莲“去端来吧”

    秀莲应了声,飞快跑走了。

    蒋春挨近床边蹲下来,伸着胳膊撇撇嘴,脸不凶,但也不像好说话的。

    “之前怎么说的”

    陆克己一紧张脑筋子就卡,什么都想不起来,心虚地问“哪个之前”

    “你叫义父的时候。”蒋春单眉斜上挑,“管我叫的啥”

    一捧红霞自陆克己面颊直漫到耳后,低头嗫嚅“相公”

    “相公是什么人”

    “嗳相公就是、相公啊”

    蒋春鼻孔大张清楚地喷了两管闲气,一脸怒其不争,叱问“老爷子是你什么人”

    陆克己眨眨眼“长辈。”

    “秀莲”

    “姐妹。”

    “你爹你娘”

    “亲人。”

    “我”

    “相公”

    蒋春闭眼仰头,前功尽弃。

    陆克己有些委屈“帮、不是,相公怎么了嘛我笨,真的不知道哪里说错了。要么你给、提个醒儿,点拨我一下”

    蒋春偏着头,两眼空洞地望向室外“相公是外人吗”

    陆克己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是朋友”

    “瞎说”

    “兄弟”

    “胡闹”

    “亲不亲”

    “亲”

    “怎么亲”

    陆克己又被难住了,嘟起嘴琢磨着莫非帮主是在调戏自己,讨腻自己跟帮主还能怎么亲就平时那种亲呗

    说亲便亲,于是陆克己两手捧住蒋春的脸,笨拙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还带响的,特别大声唔叭

    推开些身距,就见蒋春虎着张脸,两手握拳又松开,看起来似乎在考虑是将自己打一顿再吃了,或者先咬死了再鞭尸。

    “不、不是吗咦呀”

    没等陆克己对自己的缺根弦儿进行深刻的忏悔,便觉眼前一晃,跟着就跪趴在了蒋春腿上。后襟撩起,裤子被扯到了膝弯,光溜溜的屁股蛋当先一凉,紧接着就是破皮掉肉的一口结结实实咬上来,疼得他破音尖叫。

    且不过瘾。蒋春咬完了,手还不依不饶不轻不重地扇他,扇一记咬牙问一声“我是谁我是谁是谁”

    他一只脚踩在床沿支着长腿,正到陆克己胸口。小子如今孕有七月,肚腹隆重,跪不住站不起,肩头还被压着,只能死死扒住帮主的腿任他打。

    说疼却尚可,过往纵情欢好,闹起来比此刻的光景疯多了也疼多了。陆克己就是不明白帮主今儿是怎么了干嘛老问自己他是谁

    他能是谁狗头帮帮主,流氓头子,江湖恶霸这些全是向外的。

    向内,向着自己,他就是爷们儿,是相公,最好最亲。相公今天领他去见义父,当着先灵定他的名分,以后没有老帮主和帮主了,就是义父和相公,跟外人不一样,他们是一家。

    “家”陆克己灵犀一闪福如心至,倏然领悟,顿时百感交集,“相公,家,一家人,我”

    陆克己哭了,心里头可欢喜。

    蒋春不打了。大手在少年泪颜上胡乱抹了把,俯身直将人抱起来旋身坐下。还放他在自己的腿上,叹得老怀安慰如释重负。

    “笨死你得了个十六”

    到头来,陆克己这肚子还是饿到了晚上。

    可怜秀莲端着一大锅鸡丝香米粥并几碟子芙蓉斋的精致糕点,硬是没敢进屋。闻听里头噼里啪啦打屁股,小丫头就红着脸贼笑兮兮转回偏室去了。之后就是离得二十步远在檐廊里头候着,不小心听见啥异样的动静便赶紧捂上耳朵,一双眼牢牢盯住院门,见有人来便冲上前轰了出去,堵着门谁也不让进。

    而里间温存,蒋春原本倒真没想动陆克己。顾忌他的身子,体贴他的辛劳,忍了两个月,尽是手动解决,压根儿没入过他身。

    孰料陆克己也是憋得心痒难耐。过了早几个月的不适后便偷偷继续保持净洗养穴的习惯,蕊口虚张以待,已是寂寞空庭春欲晚亟需甘霖浇灌。蒋春不主动,他索性自个儿剥干净了往狼穴虎口里送,托住个滚圆的肚皮把蒋春蹭得心惊肉跳又烈火焚身,声儿都哑了,擎着一线脆弱的理智和人性低喝“小兔崽子别闹,为你好呢出了事儿没地儿后悔去。”

    陆克己骑坐在蒋春腿上,拿肚子顶着他昂首挺立的二爷,双颊潮红,呼吸微喘,嘴唇都快被他自己舔破了,血润润的两瓣,娇艳欲滴。

    “出事儿相公打死我好了。就要”

    “你他妈的还顶嘴”

    陆克己拉过蒋春手来顺着臀隙往下探,浑身打颤,嘤声如泣“相公,疼疼我”

    触手黏滑,润了指尖,蒋春脑袋里乍起电闪雷鸣,震得耳中什么都听不见,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唯有一个白皮嫩肉的小娇郎,羞答答地张开了身体,将自己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看客眼前。那就是花是轴是一阙曲高和寡的绝响,今朝里便作昙花一现名画展卷,应一曲梦回百转的宫商角徵羽,绮景天成,巧夺天工。

    按捺不住,急弦起调,如山涧飞流沿着峭壁滑下,直来到深潭,激起了水花阵阵,迫不及待。

    “四儿,爷的好四儿,你怎么这么好”

    “相公别挖了,快、快进来”

    乐音急刹,鼓点递进,初时缓慢沉闷,仿佛巨石入水,慷慨而来,静静蛰伏。不甘就此曲终人散,知音人扬笛应和,一声清泠的间奏引飞鸟共鸣,欢快地啼吟。

    鼓音便又跃动起来,如踏歌若踩浪,轻起重落,歌声共水花齐飞扬,悠然舒畅。

    好一番高山流水来相邀,急停的弦音赧然复响,只袅袅腾腾在低音阶上恰到好处地盘桓应和,共谱这心意驱动的独家新曲。

    身影叠加,蒋春自后环着他的小郎君,耳畔恍惚有曲水流觞的曼妙雅音伴着百鸟朝歌,鸣啭吟唱。

    陡然一弦毫无征兆地扯向了高处,笛音亦携哭带欢啼破了长空,鼓声自此戛然,徒留了涧水长流。

    “累么”蒋春轻轻吻上陆克己布满汗水的额头,手掌柔柔地抚摸他腰窝,呵护备至。

    陆克己摇头,甜甜一笑“这娃儿还挺结实的。”

    蒋春手上一顿,眯起眼“熊玩意儿,欠操”

    陆克己张着无辜的眼,用力点头“嗯”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辆小车,祈祷溜边儿擦过去暗搓搓躲在门后

    第4章 四、

    四、

    冬至以后天愈加冷了,小寒一过雪便纷纷扬扬落了下来。陆克己身子又重,更不爱出门,很多时候连院子里都懒得去,成天抱着暖炉赖在房内。要么跟秀莲商量着给婴儿做小衣裳小鞋子,他只管动嘴皮子,秀莲裁剪缝纫,做好了拿给他看,有说有笑。或者干脆自己夹支笔坐在几前,绞尽脑汁替未出世的孩子拟名字。

    好几次蒋春从外头回来,进门只见地上推了满满的纸团团,拾起来一看全是写坏的和起得不满意的名字。他撇撇嘴,过去在仍旧冥思苦想的陆克己头上揉一把,瓮着鼻子道“郎中说八成是闺女,你这全都是给小子起的,不能用。”

    陆克己不服气“没生出来谁能知道他说是就是啊哼”

    “脉象这么显的。”

    “什么脉啊我天生阴阳双脉,他号出来的未必是宝宝的脉。”

    “小兔崽子死犟,怎么,你还重男轻女啊”

    “没有。我就是”陆克己嘟起嘴,怏怏着显得怅然若失,“我总不是正经的姑娘家,也无癸水,郎中都说这回能有孩子实在稀奇。万一以后都没了呢若是男孩儿,相公就可以教他练功,领着他一道闯荡江湖。多好”

    蒋春眯起眼“咋闺女就不能习武啦”

    陆克己呆住。

    “爷的儿女,爱怎么养怎么养,日后他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爷们儿有钱有手段,惯着,别人管得着么”

    陆克己继续呆,嘴都忘了合上。

    “爷们儿真不在乎以后你还能不能生。爷们儿说过,作断袖就预备着这辈子要绝后,你小子有出息能揣球,生儿生女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爷们儿知足了。有工夫愁这个,不如想想该怎么生吧”

    这事陆克己想起来就要打哆嗦,他实在怕,心里没底。男子孕产,轶闻杂记里头只当个趣儿,没有详细的手段记载。陆克己固然头胎头产,郎中以前也没给男人接生的经验,双方都是两眼一抹黑,瞎子过河只能摸索着来。

    结果产期上就先卡住了。

    依郎中所言,女子以月事为记,推孕期二百八十天,早产不论,或有延迟,多十月将产。可陆克己是阴阳人,无癸水,郎中就不敢据妇人产经推断他的孕产期。且阴阳人还分真阴阳假阴阳,假阴阳里又有真男假女、真女假男,真男假女里再分有腔无室、有室无腔、双口双腔、单口双腔,甚还可能有未被发现的其他身体构造,最终会有怎样产征、自哪处分娩,委实毫无头绪。

    另外陆克己的子房与体内其他脏器的位置是否与女子一般若欲行迷蒙再剖腹,麻药剂量先不计较,郎中最怕的是金刀划下失了分寸,伤及其他脏器直要了病家性命。届时陆克己固然冤丧刀下,凭蒋春历来的为人处世,郎中恐怕也得性命不保。

    推测来思量去,左右决定不下,郎中愁,蒋春更愁。还不敢让陆克己听见,都是避着他在别厢聚头商议,统共就蒋春、竹邕和郎中三人在,任谁也没法将闲言碎语传进陆克己耳朵里去。往日蒋春最多也就适才那般不真不假吓唬他一下,叫他记得扩后穴,再有少吃些勿将胎养得太大,以免生产时候卡住胎头,疼死他。便是如此,已足够陆克己战战兢兢小半日,非得蒋春寻些别他的趣事转移他心思,才得安适。

    不过小子平时确实心大没烦恼的样子。蒋春不提,他压根儿不会去想,成天就是吃饱了打瞌睡,或者跟丫鬟秀莲嘻嘻哈哈闹着玩儿。蒋春在,他黏着蒋春;蒋春不在,他一个人也不乱跑,从不给别人添麻烦,绝谈不上恃宠而骄。帮里的人常议论“这位小郎君随在帮主身边最久,也最安分,身子又奇特能传后,未必不是个长久的伴儿喽”

    诚然孕中情绪多有起伏,陆克己的反应还同别家的孕娘子不一样,不会突然心绪来潮讨吃食,不会暴躁易怒发脾气,他就是一个人坐在檐廊里望着院子发呆,乌溜溜的圆眼睛蒙了满满的水雾,盛不住便吧嗒吧嗒掉落。好几次把秀莲都哭慌了,问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尽是默默坐着,看树看雪看天,又像什么都没在看,什么都没放在心上。

    秀莲劝不住,只得绕世界找帮主,求他管管小郎君。

    蒋春每次都是二话不说抬脚往回跑,撂下了事与人,唯守住一个陆四。

    可蒋春不会劝人的。来了就是把人抱在身前,脑袋叠着脑袋,手围着手,等着陆克己自己平复些,便说“吃热羹去”陆克己会点点头,拿颅顶蹭蒋春的下巴,腻腻地回“吃两碗。”

    默契地彼此不深究。

    而蒋春并非了然陆克己情绪的因由,只是习惯了不问。搬来同吃同住这几个月里陆克己才发现,其实素日里蒋春当真是话很少的一个人,和好那天他能说出那番话已是破天荒的冗长了。这人不习惯将心意剖白,在外做事亦是命令代替嘱咐,简短直接,一言决生死,定胜败。所以他定管要青翁跟在身边的,因为青翁什么都懂,不需说的,眸色递过,他自明了。

    陆克己觉得青翁好像个猜心人,生得七窍玲珑,任何人在他面前过一遭,底子藏不住,准得掉出来。他有些怕这位老人,又实在很喜欢他,喜欢能令如此出色的智者甘愿听任差遣的帮主。他心里,青翁是好人,帮主更是好人。

    他不止一次当面说蒋春是好人。蒋春觉得他脑壳坏了。

    “相公对我就是好”

    蒋春哼了一鼻子“废话,别人又没叫爷操过,我疼得着么”

    陆克己个头将将才够蒋春胸口,挂脖子费劲,熟门熟路一把搂住腰,脸蹭在他肚子上起腻“相公不要他们,cao我一个就够了”

    蒋春牙疼似的嘶了声,一巴掌糊小子后脑勺上“小兔崽子圣贤书都念哪儿去了不要脸”

    陆克己仰起脸,还笑“相公要我,我就不要脸。”

    蒋春龇牙瞪眼,又想咬他的屁股了。

    当然如今蒋春只会惦记,断然不至于真去咬。往常纵欲不羁的狗头帮帮主克制起来竟是特别守得住,任凭陆克己如何主动怎样撩拨,他都鲜少入少年的身。即便陆克己撅着腚忸忸怩怩哭着说难受,帮主宁愿与他舔舐抠弄为他进玉势,不惜低下至好像侍儿一般倒过来伺候他安抚他,也不想冒险伤他。有过一次情难自已,回味无穷,便够了。

    早知坊间传言总归有误,以讹传讹荒腔走板,或将人编排坏了。但蒋春的好仍旧出乎陆克己的预料,好得令他百感交集,好到他能生出怕来。怕有天蒋春厌了会不要自己,怕不能花好月圆人长久、与他安然共白首。

    仿佛窥透了陆克己的心思,入了腊月交代过帮里大小事务,蒋春也不往外跑了,嘴里头叨叨着烦啊累啊日你祖宗的,肆无忌惮地窝在总宅猫冬。常常揽着陆克己一觉睡到大晌午,起来继续揽着他吃揽着他喝揽着他晃东晃西,就差揽着他一道出恭了。不过陆克己出恭他还真跟着去。

    月份大了尿频,陆克己肚子隆得低头看不见脚丫子,解裤腰都嫌手短,不看着他管着他,蒋春不放心。秀莲是女孩家,再贴心,如厕沐浴这些事也实在张不开嘴拉不下脸,臊得慌。换男侍,非但陆克己多心会吃醋,蒋春只一想到自己独享的大白屁股要被别人摸去,气得能一斧子夯劈了观景阁。于是帮主就要亲力亲为,给自家小郎君提裤子他乐意,高兴。

    起夜都不落的。

    没搬在一处时,每每纵情过后陆克己都累得深睡,待他醒来蒋春早走了,而自己身下也总被细心清理过一遍,换好了干净亵衣。从前陆克己都以为是帮主唤人来做的这些事,帮主面虽凶心则细,帮主一点儿不冷酷。及后才知蒋春浅眠,梦中亦十分惊醒,身边细微的动作他也能晓得。醒了就坐起身挠挠头,一声不吭去点了灯来,或者陪陆克己起夜,或者他身上疼了、腿抽筋了,蒋春便耷拉着脸,好生与他揉搓按捏。过一会儿再携怨带忿地去外间捧两个软垫过来,挑剔地摆过来摆过去,确定陆克己腿垫着舒服了,才下床去吹灯,回来抱着陆克己接着睡。速醒也速眠,很快就起了低低的鼻鼾。

    陆克己一时半会儿睡不着的,便偎在蒋春怀里,借着黑暗中自然的一点点光亮分辨身边人面容的轮廓,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仅仅是凝望着。想象他日间凶相毕露的样子,鼻侧的两道深壑仿佛永远填不满。却不似此刻的平和,普普通通的一张脸,未生得风流俊俏,唯五官硬朗棱角分明,就是个寻常的年轻人。比自己大几年,高许多,可靠得一塌糊涂。

    越看越难过起来,依稀竟不记得有见这人正经笑过。蒋春对外会冷笑、蔑笑、皮笑肉不笑,他连狞笑都嫌面上幅度太大扯得累,不如瞪眼凶过去的效果立竿见影。但蒋春不凶陆克己。眼睛总是要瞪的,光是瞪眼他照样能瞪得像生气,像惊讶,像无奈,像笑了。

    可陆克己还是好想看蒋春笑一下。他想记着蒋春笑的样子,眉眼怎么弯的,嘴角如何翘的,是否有细微的褶皱趁机爬上五官的边边角角,他都想记着,印在心里头。

    得不着呀

    没了念想,难过得要哭。

    黑暗里一只暖融融的大掌从被子底下顺着腰背摸上来,稀里糊涂揩了把陆克己脸上的泪,将被子往上再提一提盖到他鼻下。又顺着脸颊抚到背上,胳膊收一收,把人紧紧捞在怀里。

    “傻十六”

    听蒋春如常瓮声瓮气,陆克己突然就不想哭了,吸吸鼻子,把脸上剩下的涕泪统统蹭在他前襟上,顶着他下巴颏美滋滋地睡了。

    就这样不慌不忙地度过了新年。

    除夕夜陆克己小孩儿一样跟蒋春在观景阁前的空场上放了一夜的烟花,硫烟大得跟起雾似的,差点儿惊动了潜龙队。结果人家一探,确信是狗头帮的总宅,立马打道回府不来了。毕竟狗头帮白手起家做的第一笔营生就是“义务”救火嘛蒋春一招手,帮众推了几台硕大的风车扇来,摇柄好比井轱辘,两人一台合力摇,没多大工夫就把烟吹到别人家去了。

    而那时候,帮主大人早搂着自家皮高兴了的小郎君钻回屋里睡大觉了。

    消消停停出了正月,蒋春再赖也不得不出来在场面上周旋一二。惯例的生意大多照旧,偶有利益计较,只不过他人要想在蒋獒犬的算盘珠上多拨一两二分利,岂是容易的到底还轻松自在。

    算日子,陆克己怀这胎也足九月了,瞧着太太平平没有赶早,胎位也开始入盆。郎中话仍不敢说死,只关照这十天半月里身边人还将警惕着些,若有胀满腹痛之症,快些来报。平日宜用些紫苏和气饮,可压惊平心,还能开胃口消积食,于临产之人有益。

    也是算得紧凑,正正二月十五这天,陆克己产痛开始发作。直熬了一天一夜才破了水,又等了三个时辰才开始生。焦急的众人唯一庆幸的是何处去何处来,陆克己双腔单口,胎儿从子房滑出来还经蕊穴临世,而那能容下獒犬伟岸二爷的嫩肉小口到底开到了十指宽,当真可喜可贺。

    说起来又得叹巧,原本不顾医者忌讳固执留在产室中陪伴陆克己的蒋春,同样疲惫了一昼夜,总算盼得羊水破下产程过半,突然外头进来了竹邕附耳对几句。蒋春犹自漫不经心地“唔”了声,去到榻前蹲下来与陆克己撇了撇叫汗水黏连在颊上的发,拍拍他发白的脸瓮着鼻子说“小事儿,出去会儿。你自个儿争气,我快去快回。”

    往常胆小善感的陆克己今次意外很吃硬,疼不过便是咬牙吹灰似的哼两鼻子,扛了一天竟是没喊过一声。连蒋春都对他刮目相看,不明着夸,拢在怀里不轻不重地促狭“擒二爷时倒叫得五花八门。”

    其时陆克己正缓过一波痛意,闻言猛地扭回头去张着双湿漉漉的乌圆眼珠哀婉地望着他“旁人在呢”

    蒋春垂睑,故意涨了一调“谁听见了”

    郎中低头,秀莲拨炭,药僮在看窗棱上的木纹,其余外间里走来走去的仆役大约更是没有听得清楚罢。

    饶是如此,一听蒋春要走,陆克己立即不吃硬了,揪住他衣袖张皇得要哭“相公不管我了”

    蒋春反将他手握住,撇撇嘴意兴阑珊“底下人稳不住场子,我去吼两声,一来一回耽误不了。你等不及就赶紧生呗怪疼的。走了”

    说走便走,再不迟疑。终究还是拿捏了轻重,未肯将富贵险中求的担待尽数铺展,故作了轻巧,一去却自午前纠缠到将夜。蒋春步履匆匆跨进厢院,檐廊下骤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登时急跨三两步闯进门去,只见陆克己面上潮红未退,脑袋恹恹垂在一侧,人已昏厥。

    追究过后惊悉,胎位正产口开的情况下,陆克己使劲推了将有一个时辰,居然就是无法将孩子顺利娩出,怕是难产了。

    蒋春不懂医术上的说道,听得火冒三丈,立时挽出嗷獒凶的脸来喝斥郎中“要你来光是磨嘴皮子的吗啰嗦什么,救啊”

    郎中哆哆嗦嗦抹了抹额上的汗,咽了下唾沫,使尽勇气回道“小、小、小郎君脉象呈忧惧之困,可、可用紫苏饮安神顺气,辅以金针刺穴,能得安产。不不不、不过,万一、万一,大小如、如何”

    “大小你妈了个羔子那没生出来的叫人吗就是个肉疙瘩。可他,”蒋春恨恨一指榻上瘫卧的陆克己,目眦欲裂,“他是活的,大活人,你不救他他得死。你是郎中,他妈有脸问我你脑袋是被驴踢过,还是天打雷劈把你打白痴啦这里没什么大小,保不住爷的四儿,我定管叫你后悔当初你爹把你操出来”

    郎中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浑身冷汗淋漓。

    是时,蒋春蓦觉指上一凉,忙低头,竟是陆克己幽幽醒转。仿佛正听见他方才一通爆吼,小子颤巍巍抬手牵他,眼角泪滑一线,双唇翕动,气弱无声。蒋春附耳过去,便听见他抽泣着呢喃“保、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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