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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璧无瑕 第11节

作者:k君 字数:23432 更新:2021-12-31 04:24:23

    二人一下陷入三月柔软的草丛里年轻男女们找地方交媾,都想着避开商王,于是二人所处的地方虽然没有长草绿树,但是最空旷。姬无瑕后脑枕着泥土,鼻子里都是青草的气味。殷乐的身体温暖地压着他,很有分量,是修长的一具身体,腰瘦瘦的,一只胳膊就能揽进怀里。姬无瑕心里一酸,想这样无忧无虑抱着他的日子,还剩几天

    他不肯想了,开始解殷乐的腰带。殷乐也扯开姬无瑕的腰带。二人很快脱光了,阳光下的人体十分美丽,泛着肌肤本来的光泽。风吹过时姬无瑕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阳光照射着他常年被衣服遮住的肌肤,四面八方都是阳光,他暖融融的无处躲藏,便把心一横,决定不躲了。

    殷乐压在姬无瑕身上,和他嘴贴嘴亲了起来。一边亲一边伸出形状修长的手臂,舀起一把溪水,伸到自己后面扩张。姬无瑕听到湿漉漉的手指搅弄肉洞的声音,心跳不已。片刻之后殷乐坐起身,后`穴套住了姬无瑕的阳物。姬无瑕深深吐气,强烈的快感令他一时之间头晕目眩、不能吸气。他看着骑在身上的殷乐,发髻整齐,身体白`皙,脖颈和身体的线条十分优美,胸肌下缘两个乳`头硬着。阳光照在他的肌肤上,那肌肤散发着淡淡金晕。春水初盛春草蒙蓉,但所有的春光加起来,都不及殷乐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

    姬无瑕被骑着,仿佛听到青草吸水声,听到小昆虫从泥土里破壳的声音,听到风从天空高出呼啸而过的声音。他不管周礼,也不管前程了,他抱住殷乐,想变成天地之间的两株草或者两块石头,千年万年,纠缠不分。

    真奇怪,平日做这件事,姬无瑕老有点儿害羞。但是光天化日,周围有人时,他竟一点儿不害羞了。他和草丛里许许多多年轻人一起做这件事。这件事不下流,也不高尚,就是两个人的事。

    做到深处,两个人还会变成一个人。

    他们在草丛里纠缠着,脚趾夹着草叶,绿色汁水染到脚踝上。激动之时殷乐的手掌按在溪水里,惊跑了几只小鱼。姬无瑕异常勇猛持久,弄得殷乐喘息不止,浑身颤抖。他自己也舒爽得要升天了。事毕之后,二人静静地躺在青草之中,鼻端萦绕着水与草的气味,眼前只有蓝天,白云静静流过。殷乐道“咱们不会分开,对不对”

    姬无瑕扣紧殷乐的手掌,道“对”

    殷乐道“要是费玄杀回来”

    姬无瑕道“我们一块儿和他打,要活一块儿活,要死一块儿死。”

    殷乐笑起来,在姬无瑕的脸颊上一戳“傻”

    这种宁静生活,是戛然而止的,尽管二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但是它真正袭来时,两人还是被打懵了。四月,战报飞来。东夷、赤夷、白夷、凤夷、淮夷一起起兵,侵略天邑商的东境。夷人突然有了铁刀铁甲和连环弩,战力大增,三个小方国已被吞并,十几只商队被劫掠。

    夷人们来得太巧了。偏在费玄被黜、军队被裁、乌衣卫尚未扩充完毕的时候来,时机准得仿佛他们在朝中有眼线。

    殷乐搬离春华殿,住在书房,终日和将领们商量用兵事宜。最终,定下王子熏带三名老成持重的将领,率六军和乌衣卫联合出征。同时征召退伍军,令他们来朝歌,代替被调走的军队守卫朝歌。

    千头万绪终于结束,殷乐总算有时间睡个囫囵觉了。然而这一觉睡醒,竟然是半夜。他坐起来,看到身边躺着姬无瑕。小公子睡觉也很规矩,平平躺着,两手搁在肚子上,嘴巴微微张开。殷乐忍不住在小公子嘴上亲一口,然后走出门去。

    他饿了,想吃宵夜。在鹿台住了二十多年,让他养成了万事自己干的习惯。悄无声息地溜出春华殿,走进小厨房,他点亮厨房里的油灯,还是和面烧水炒鸡蛋。

    鸡蛋炒好了,面条刚下进去,他突然没来由地,后背汗毛都立起来了。仿佛一片夜幕飘落,蒙住他的眼睛。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费玄来了。

    殷乐把火关小,把锅盖揭开,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果然就看见了费玄。

    小厨房的门紧关着,密闭空间内只二人。油灯昏暗,灶膛内红光闪烁,映得对面人脸也幽暗难辨。那个人就站在门口,不靠近,狼眼森森然盯着殷乐。

    殷乐仅靠灶台,手在背后寻到菜刀,握紧了“你怎么进来的”

    这是一句废话,费玄都不屑回答。商宫曾是他的领地,他不打仗时每日巡视两遍,十年来巡视三千多遍,至少知道十二条不惊动侍卫而进来的路。

    殷乐显然也意识到了,哂笑一下,开始提第二个问题“你来干什么”

    “看你。”

    “看我哭”

    “聪明”

    “笑话,我为什么要哭我过得好极了。”

    “周邦反了。”

    殷乐凝固了,眼睛微微撑大,盯着费玄。

    “周邦反了”这四个字掉进殷乐心里,像一块沉重的青铜。青铜入水时没有涟漪,然后一路下坠,坠到心湖之底,才发出一声沉重的、毁灭般的前奏。

    他看着费玄,一时不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重复道“周邦反了”

    费玄道“朝歌还剩多少兵”

    殷乐挤出一丝笑“军国机密你管不着。”

    费玄道“你要是好好求我”

    “滚你给我滚”殷乐从背后拿出菜刀,指着费玄。费玄一把抓住殷乐的手腕,逼近殷乐,森然道“好,你不求,我记住了。”

    殷乐被费玄笑得汗毛直立。费玄还准备了多少手段对付他一头狼愤怒起来竟然有这样大的毁坏力量他的手被攥住了,心被定住了,两只眼睛想和费玄对视,然后费玄的眼神太过恐怖,那不是平静的舔舐配偶的眼,而是行将战斗,狙击敌狼的眼。于是殷乐只能移动目光,看着费玄的耳朵。然而心脏剧烈跳动,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费玄凑上前,一舔殷乐的眼泪,好似那东西有他最喜欢的血腥味。一舔之后,费玄微微一颤,松开殷乐,然后倒退着走到门边,用脚推开门,一闪就出去了。殷乐大喊“抓刺客”冲出门去,然而之间一个黑影三两下爬到树上,树摇晃几下,人就不见了。

    士兵们赶过来,不见刺客,都诧异地看着殷乐。殷乐胸膛起伏,怒火万丈,指着春华殿外几颗生长千年的郁郁葱葱的古木道“砍了以后宫内不许有树”

    士兵们只得从命。

    这一番闹得太大,惊醒了睡觉的姬无瑕。姬无瑕走出门,看到殷乐被士兵簇拥着,披头散发、满面怒容的样子,不由来到殷乐身边,道“陛下,出何事了”

    殷乐转头看着姬无瑕,心脏还剧烈跳着,血液烧灼着他。他想说“你爹造反了,他不管你了,咱俩都要完了。”但他很清楚,完的是他,不是姬无瑕。

    姬无瑕站在他面前,小树一样,笔直而稚气,披着一件淡绿色的外袍,衬得脸更白,眉直直的,浓黑好看。那眼睛含着关切,瞳仁里面映着自己。殷乐心缩紧了,闭上眼睛,抓住姬无瑕的手“费玄费玄刚才回来了。”

    “啊陛下受伤没有他在哪儿”姬无瑕警惕地四处看,拉住殷乐,把人带回了春华殿。二人走入内室,殷乐只呆坐着,姬无瑕坐在旁边抱住殷乐,不住安慰,嘴里轻轻问“费玄干了什么陛下,外面有士兵,没事的。”

    “无瑕,要是孤死了”

    “陛下别说傻话臣会护着陛下的”

    “你怎么护”

    “臣也练了十年剑,可以挡他一会儿。这一会儿足够侍卫赶来了。”

    殷乐笑起来,摸摸姬无瑕的头发,然后靠在姬无瑕怀里,叹道“傻小子啊”

    傻小子,命不好,被卷到这样的生死漩涡里。他已经被漩涡绞碎了,但是傻小子还没有。他当不了的好人,也许傻小子能替他当。

    这一夜平静过去了。

    第二天,整个商宫的树都被砍了,王宫变得光秃秃,贵族们议论纷纷。

    战事也在继续,且愈演愈烈。南方的越氏、北方的马羌都反了,趁火打劫咬天邑商一口的小方国更是不计其数。殷乐派探子去周邦探查动静,但是所有的探子都有去无回,这比探查到什么更不详。贵族们有怨言,百姓也恨殷乐赶走费玄,恨殷乐用羽祭代替人祭。朝歌的大街小巷,每个人都悄悄说“要是费亚服还在”

    终于一天,在朝堂上,也有人说出了这句话。

    肃然的议事正殿,贵族们跪坐着,微子昂然而立,手握玉圭,字字铿锵地道“眼下战况艰难,年轻将领皆无用,能力挽狂澜者唯费亚服。还请陛下撤通缉令,起用费亚服。”

    殷乐道“他恨孤入骨,哪肯回来”

    微子道“若陛下昭告天下向亚服致歉,再亲赴封地请亚服,亚服必会回来。”

    殷乐冷笑“哦,你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你和那撺掇兵权的贼子还有联系”

    微子连连否认,退回座位,不再多嘴了。

    殷乐满腹怒气地散了朝,回到春华殿。往常这个时候,姬无瑕都在学宫,但是今天他回来时,看见姬无瑕跪坐在春华殿里,手拿着一封信,默默发呆。

    殷乐满腔怒火想往姬无瑕身上撒,然而看姬无瑕神情不对,便小心翼翼收敛了爪牙,上前坐到对面,问“怎么了”

    姬无瑕看向殷乐,睫毛一颤,眼泪扑簌簌从白`皙的脸上滚下来。他的手抖得厉害,想把信纸放到殷乐面前,但是信纸仿佛有千钧重,他几次都提不起来。好不容易,他把信纸放到殷乐膝上。殷乐刚捡起来看,而姬无瑕抱紧殷乐,浑身颤抖,用着气声道“我爹薨了”

    殷乐“嗯”一声,久久不语,握住姬无瑕放在肩上的手“你要回去奔丧吗”

    姬无瑕只是哭,抱着殷乐,哭得满脸都是泪水。他蜷缩着往殷乐怀里拱,像往妈妈怀里拱的小孩子。殷乐不禁抱住姬无瑕,心头涌起千丈波浪。他把嘴唇贴到姬无瑕的头发上,道“无瑕,信上让你回去吗”

    姬无瑕从殷乐怀里抬起头,露出吃惊之色“我爹薨了”

    “现在打仗,路上乱,可能不好走。”

    “臣得奔丧啊”

    殷乐“哦”一声,继续抱着姬无瑕,然而身体内的血液一点点降温,降温到结冰了。他的小公子,他的光,他理想中更好的他,要带着他最后的温度走了。

    姬无瑕觉察到了,立刻停下泪,观察殷乐的表情“陛下不想臣回去”

    殷乐无法答话,凝视姬无瑕。

    姬无瑕脸上挂着泪,低头思索片刻,反握住殷乐的手“陛下如今四方用兵,臣回到周邦,能说服摄政的长辈对越方用兵,阻挡南面攻势。陛下只要专心处理马羌,撑到王子熏归国就好了。”

    姬无瑕说得很真诚,从低处仰望着殷乐,一张脸雪白俊美,眉目端正,挂着泪。这就是他的小公子,他想长成的人,才二十岁,前途无量。

    殷乐于是微笑起来,在姬无瑕嘴上吻一下“好。”

    姬无瑕努力露出一丝笑,随即把殷乐紧紧抱紧怀里“陛下不要怕,三月丧期一过臣就回来。”

    殷乐突然涌起情欲,强烈到不可遏制,便捏着姬无瑕的下巴吻了上去,舌头寻另一条舌头。但寻得很难,因为另一条舌头总是躲。口水顺着二人嘴唇相接处滑落。姬无瑕脸颊泛红,眼睛睁大,两手推殷乐。

    殷乐不松手,姬无瑕用力一推,二人分开些许“陛下,父丧在身,臣不能”

    “最后一次”

    殷乐俯视姬无瑕,大而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水光,很哀恳地看着姬无瑕。姬无瑕心软了,叹口气“好吧。”话音才落,一双手便急不可耐地解开他的腰带。腰带、外袍、中衣,一层层都解开,连鹿角笄也拔下了,身体暴露在斜射入窗纱的正午阳光下了。姬无瑕有点不自然,看着殷乐。殷乐飞快地抽出腰带,把几层衣服一齐往下一剥,像剥笋一样剥净,露出了皎洁修长的身体,然后骑在姬无瑕的小腿上,俯身含住姬无瑕。

    这么直白热`辣的求欢惊到了姬无瑕,情欲如藤蔓,如殷乐身上蔓延到了姬无瑕身上。姬无瑕很快硬了,殷乐却爬到姬无瑕耳畔,说了一句悄悄话。

    姬无瑕吃惊道“真要这样”

    殷乐眼睛湿亮,不住点头。

    姬无瑕笑道“好吧,陛下恕罪”攥了攥拳头,轻轻给了殷乐一耳光。殷乐哈哈大笑“太轻了,小傻瓜。”姬无瑕狠狠打了殷乐一耳光。殷乐歪倒在地,长发遮住面孔,身体颤抖。

    “陛下,打疼了”姬无瑕慌了。

    殷乐一拂长发,露出明净的面孔,眼眶是红的,右眼掉下一行泪水,左眼却没有泪。他笑嘻嘻拉着姬无瑕的手摸腿间,那里勃`起得很厉害。

    姬无瑕心一动,原来殷乐真的喜欢情事之中虐待责打的游戏。自己从前都没有陪他玩过,实在有点失职。他尽职尽责地把殷乐按在地上,咬了一口锁骨。锁骨留下整齐的牙印,殷乐留下一串沙哑颤抖的闷哼。姬无瑕掰开殷乐的双腿,一鼓作气冲了进去。未完全开拓的肉洞还很紧,肠肉紧紧挂着阴茎,快感不如充分开拓后强烈。而殷乐仰起头,如濒死的水鸟般叫了一声,随即张开手臂笼住姬无瑕“快动。”

    姬无瑕遵命动起来。如此粗暴地动作,姬无瑕还是第一次,然而殷乐很快就全身通红,大汗淋漓,水濛濛的眼睛睁到最大,腰肢扭动着。那张菱角般的嘴里发出姬无瑕从未听过的声音,又哑又颤又高亢,用吻去堵也堵不住。

    殷乐本就是尤物,彻底情动后更是尤物中的尤物。姬无瑕入侵殷乐,亲吻殷乐,舔舐殷乐鬓角的汗水。殷乐包裹姬无瑕,搂住姬无瑕,眼角不住掉下泪水。

    姬无瑕在冲刺的间歇停下休息,喘息着问“怎么哭了”

    殷乐道“因为遇到过你。”

    这具没头没脑的情话让姬无瑕心头发热,他继续冲刺起来,把殷乐的臀部都撞红了。终于二人一前一后释放出来,都累得没力气了,躺在席子上,互相抱着。

    殷乐道“何时出发”

    姬无瑕道“周邦的车队已经来接臣了,最晚明早就得走。”

    殷乐道“今晚吧。”

    姬无瑕在殷乐前额亲了一口,郑重发誓“臣一定会回来的,陛下等臣。”

    殷乐笑道“好,我等你。”

    姬无瑕便起身唤宫人来送水,二人清洗一番后,都穿好衣服,殷乐就帮姬无瑕收拾行李。衣服、药品、点心、水、海贝,一样样都装在小箱子里了。殷乐又让姬无瑕带他去看西岐车队,姬无瑕便带他去了,二人到了车队停驻的地方,见这一队人足有五百,胳膊上系着一圈白马布,神情精悍,马上挂着挂着弓弩和铁刀,竟是一小支精兵。

    姬无瑕略微吃惊,而殷乐很是满意,转头问姬无瑕“孤给你的黑令牌,你还收着吗”

    姬无瑕从怀里掏出来“一直收着,陛下要用”

    殷乐道“带着吧,路上可能许用得到。”说完后,他转向姬无瑕,摸摸姬无瑕的脸颊,把几缕乱发掖到姬无瑕耳朵后面,凝视良久。

    这样亲密的动作被接他去奔丧的周军看见了,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震惊鄙夷。姬无瑕尴尬了一瞬,心想管他们呢

    就这样和殷乐一起被鄙夷吧。

    他也替殷乐整理了头发,拉平衣角,亲吻殷乐的的嘴角,郑重其事地交代“若是费公回来了,陛下要记得,保命要紧。只要活着,臣就会去救陛下。就是找一年,找十年,找一辈子,臣都回去找。所以陛下一定要活着。”

    殷乐笑道“你也是。”

    随后,殷乐下令“来人,取五百把百炼钢刀,五百把连环弩,为孤的无瑕壮行色”

    侍卫领命而下,很快取来武器,发给了姬无瑕的车队。姬无瑕很感动,攥住殷乐的手道“陛下放心,这些兵器,臣会用来抵抗越人。”

    殷乐笑了笑,又从小宫女手里接过一个香囊,别在姬无瑕腰上,说道“这是罂粟膏,费玄年轻时被它害过,一直怕它。万一到了不得已的时候,用这个洒他,能挡一时。”

    姬无瑕郑重其事地点头,刚要说点儿什么,不妨殷乐紧紧抱他抱在怀里,颤抖着喘息。这个拥抱太紧了,勒得人无法呼吸。殷乐道“无瑕,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孤都很开心。你是一个好人,应该回周邦。”

    “陛下,臣”

    “记住孤的话你该回周邦,明白了吗”

    “明白”

    殷乐放开姬无瑕,背转身不看了,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走吧。”

    姬无瑕便坐上马车,跟着周人走了。他一上车就心如刀割,不知是为了远方的父亲,还是背后的殷乐。他从马车里回过头,看见殷乐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一身白衣的身影瘦瘦的,像天上一个孤独的明月。姬无瑕脱口道“殷乐,我会回来的”

    虽然殷乐让姬无瑕直呼自己的名字,但是姬无瑕总是放不开,一直以陛下相称。这是姬无瑕第一次大声叫出殷乐的名字。殷乐身体震动一下,转过身,看着姬无瑕。难怪他不转头,原来他满脸是泪。他就这样抬起手,对姬无暇遥遥作揖,行了一个周礼之中的送别礼。

    姬无瑕拱手还礼,然后转身在车内坐好,手掌按住面孔,眼泪不停掉。他想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真是的

    姬无瑕离开朝歌后,车队昼夜赶路,仿佛要把二十天的路用十五天赶完。姬无瑕坐在车内都吃不消了,没到宿营地,他钻进帐篷就睡,浑身仿佛被碾子碾过一般。

    然而累到这个程度,他反而睡不着,时常把鹿角笄拿在手里摩挲,想殷乐在干什么呢

    殷乐过得并不好。

    姬无瑕走后,战事继续扩大,朝歌临时征召的退伍兵也被派出去了。强大一时的天邑商,被弱小部落群起而攻之时,竟然这么不中用。殷乐日夜盼望王子熏的大军返回朝歌。王子熏很快回来了不是凯旋,是溃败。

    本来,天邑商的刀比东夷的刀锋利,还有黑火药,是赢了。王子熏就收到殷乐的密信,也心急如焚,决定马不停蹄地赶回朝歌。但士兵们不肯回去天邑商废止了人祭,埋瓦罐、吹骨笛、敲人皮鼓的风俗还在,黑市上一个瓦罐五十朋,一只骨笛十五朋。如今他们打了仗,满地的东夷尸体上都有十五朋和十五朋,附近村落也跑着一个个吹鼻涕泡的五十朋。他们辛辛苦苦打仗,有理由拿到战利品于是士兵们拖拖拉拉,忙于锯掉十五朋和捕捉五十朋,顺便也奸淫一下一贝不值的东夷姑娘。

    王子熏怒不可遏,约束士兵,但是士兵们都冲他喊“你算老几费亚服都让我们这么干”

    士兵们忘了东夷不是以前的东夷了,东夷有了更好的冶铁技术。东夷军败了,东夷农夫、牧民、工匠拿起刀就能反抗。东夷农夫、牧民、工匠也败了,东夷姑娘也能拿刀反抗。等到姑娘也死的时候,五十朋们也可以拿刀反抗。

    等到整个东夷拼死抗争的时候,商军想走,已经走不了了。

    商军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是敌人。

    商军抢到的粮食,都下了毒。商军看到的水井,也下了毒。田野里长着青青的小麦,灌了浆,可以吃。但是为了不让小麦落进商军肚皮,东夷人一把火烧光了麦田。村子里的房子暖和结实,可以住,但是为了不让商军养精蓄锐,东夷人也烧了房子。

    商军困在了东夷,每个士兵身上都挂着十五朋和五十朋,但是一粒粮食都换不到了。

    王子熏历尽艰辛率领大军逃回朝歌,出发时一万人,回来时不足五千人。东夷的胜利之道传遍天下,于是天下都知道怎样对付天邑商了。只要有刀,全民皆兵。

    就仿佛有谁在大地上割开一道缝,地壳下,被压抑已久的仇恨岩浆喷涌而出,借着铁的光辉闪耀四方。亡国之祸近在顷刻。

    殷乐紧急征兵,应征者寥寥国人言除非费亚服领兵,否则不上战场。他们的命也很宝贵,不能随随便便地让一个庸碌将领用掉。

    贵族们也一齐上书,请求殷乐起用费玄。只有王子熏抗议。

    王子熏道“陛下,费公用兵之道太过狠辣,起用他天下只会更恨商人陛下今已废人祭,我们昭告天下不再行人祭,同时联和周邦抵御四方。等过了这一阵,小国吃光了存粮,不再起哄,我们就能徐徐图之了”

    殷乐沉默不语,周邦不是盟友了,天邑商连最后的防线都溃败了。他没法回答王子熏。

    贵族们跳起来,指着王子熏“荒谬你打了败仗,损我国威,现在还想让我们投降堂堂天邑商,难道能投降”

    王子熏不是个好相与的,立刻带领手下的将领,和贵族们争吵起来。

    殷乐坐在御案后面,手撑额头,被吵得耳朵发疼。等到双方争吵告一段落了,殷乐站起身,把手里的竹简摔在地上,冷冷道

    “费玄在哪儿”

    殿中无人应声。

    “人都不在,还为他吵可笑不如想想怎么征兵吧征来兵再昭告天下,一手拿刀子,一手拿赦令,这才管用。”

    众人叩拜,殷乐拂袖而去。

    走出正殿后,殷乐仍旧气得头昏。他来到书房歇了一会儿,强打精神看战报。战报更令人烦,所有的将领都在管他要人、要刀、要粮草。当年费玄打仗,只要前十天的粮草。十天后他走出天邑商境内,那就满地粮草、满村民夫了。殷乐和他感情最好的时候,也不敢问他是用什么给士兵们填肚皮的。

    对待杀人,费玄有一种好工匠的品格。他冷静地看着活人和死人,思考一切可利用的办法。因为不带一丝感情,那办法就聪明得令人毛骨悚然。比如新鲜的死人肉是很好的粮草,但是士兵不爱吃。怎么让吃呢举办个小型祭祀,说这是祖神享用过的祭品,士兵们就爱吃了。再比如抓来的姑娘不肯陪士兵睡觉怎么呢不给吃的,交配才给吃。交配一次一勺小米粥,交配五次一小块肉。饥饿的姑娘热情如火,一人顶得过去五人虽然耗损有点快。

    在费玄看来,世上什么都很缺鹿、山羊、清澈的河水、大树;只有两脚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一份宝藏。商人都说费玄对,费玄也说自己对。殷乐劝了几次,反劝得自己哑口无言,心里一盏灯昏昏欲灭,想“费玄没错呀打仗嘛,就得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他再也不敢劝了,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当一个没心没肺的小昏君。

    可他到底得长大,得既不昏,又像个君王。

    殷乐捏着战报,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费玄,立刻就把思绪拉回来了。这时候,侍卫通传说大司寇有求见。殷乐便收敛心神,一整衣冠,让大司寇进来。

    大司寇是个山羊胡的老头,慈眉善目,心狠手辣。他弓着腰走进来,跪在殷乐面前,观察着殷乐的神色道“陛下当真有心起用费亚服吗”

    殷乐眼皮一跳“你知道费玄在哪儿”

    “回陛下,费亚服在司寇府的牢里。”

    “抓到了”

    “啊今天早晨抓到的。”

    殷乐的心砰砰跳,费玄居然被抓到了,他再也不用害怕自己或无瑕突然被刺杀了。他该怎么处置费玄呢真的毫不留情吗

    同时,另一个恐惧升起来了,他逼近大司寇道“还有谁知道费玄回来了”

    “回陛下,大亚服是四更来的,当时街上没有人,他抱着一只大黄狗,说把我关起来,小臣不敢怠慢,就就给亚服腾出了一间牢房。然后小臣就来上朝,还没告诉任何人。”

    “不要告诉任何人”殷乐盯着大司寇,“不许说,明白吗”

    大司寇恭谨应诺。

    殷乐放下心来,随即产生了新的疑惑费玄怎么跟黄狗混到一块儿了那是一匹黄毛狼吗费玄的新配偶

    此时此刻,寇府的监狱里,一间牢房与众不同。这里门窗洞开,屋子里铺着崭新细密的苇席,还摆着床、案、灯具等等一切犯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费玄趴在席子上,像狼一样抻长了身子,让太阳光舒舒服服地照在脊背上。

    牢房外站着四名狱卒本打算找四个美男子,但是狱卒这一个行当,美男子实在稀缺,这四个已经算是“不丑男子”,很难得了。不丑男子们弓着腰,笑嘻嘻地看费玄,每个人脸上都是讨好的神色。费玄说“水。”

    一个不丑男子便飞快地跑去端放在炉火上的、调了蜂蜜的温水。

    费玄说“狼呢”

    另一个不丑男子便道“回亚服,狼在房顶上扒瓦片呢。”

    费玄道“殷乐什么时候来”

    第三个不丑男子道“我家大人已去禀告陛下了,想必陛下很快会来。”

    费玄一骨碌翻身坐起,盘着双腿,端起蜂蜜水喝了几口,蹙眉道“禀告陛下没用。你们四个立刻出去,告诉朝歌百姓说我回来了。”

    四人道“我们去了,亚服这里没人伺候”

    费玄知道这四人是怕自己跑了,不好交差。他想了想,站起身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四个不丑男子更为难了。费玄道“待我官复原职,你四人没人赏贝百朋。”

    四人有点心动,但还是期期艾艾。费玄诧异“你们不要海贝”

    “陛下废了人祭,我家想盖房子,那个”

    费玄了然,笑起来,竖起三根手指“三个瓦罐”

    四人大喜“亚服,走吧”

    朝歌通往西岐的路上,姬无瑕被马车颠得昏昏欲睡。

    原本,姬无瑕担忧着费玄会在路上伏击自己,但是不知为何,这一路平安极了。傍晚宿营时,姬无瑕发现一桩怪事青箬提着一大框食物,走到营地外面去了,而且一连几天皆是如此。

    这一天姬无瑕按捺不住好奇,跟在后面,却发现营外根本没人吃饭。但是青箬带来的一大框食物少了一半。姬无瑕不由询问,青箬支支吾吾。姬无瑕厉声询问,青箬不善撒谎,终于招了:“是朝歌的影卫。”

    “影卫”姬无瑕立刻记起来了,殷乐提到过有二十六个影卫,其中十三人派往周邦保护父亲,那么朝歌只剩十三名了。而此刻,青箬带的饭菜有很多,至少足够十个大男人吃。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让姬无瑕心一沉殷乐派了十多个影卫跟着自己那么殷乐自己还剩下多少影卫

    为什么殷乐要把最后的影卫和最后的罂粟膏给自己,他呢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些重要的事,回想最后一次交欢时,殷乐语焉不详的最后一次,姬无瑕的心骤然一疼,像被真相戳了殷乐难道打算赴死

    但是、但是,只要自己能够说服长辈抵挡越人,殷乐得到喘息之机啊为什么仍要赴死

    除非殷乐笃定自己不可能说服长辈。

    除非殷乐又瞒着自己什么。

    姬无瑕一时之间心慌得不行。此地正处在朝歌和周邦的中点上,往回走是十天的路程,往前走也是十天的路程,他为难之极。

    他继续逼问青箬,但是青若咬紧牙关,不会再说了。他若问来接自己的周人,周人更不会说。姬无瑕这个时候,想起殷乐平日的作风,心里突然蹦出了一个主意。这个主意蹦出来得如此自然,以至于姬无瑕没意识到他和周礼如此相悖。

    姬无瑕回到营地,开始收拾行李,收拾完就放在马车上,大声道”陛下有难,我要回朝歌看陛下"此言一出,果然人人吃惊。青箬慌忙阻拦姬无瑕,周人也拦下马车,把姬无瑕放进车里的行李逗拿下来。

    姬无瑕红着眼圈道”陛下把最后的影卫都给了我,他一定出事了,我不能不管他“

    青箬道”公子侯爷的丧事要紧啊“

    姬无瑕道”我回去看一眼,他要是没事我再回来”

    青箬急得顿足“看一眼,看一眼就没命了”

    姬无瑕盯着青箬“为什么”

    青箬没说话。

    姬无瑕又转过头,盯着四方周人“为什么会没命”

    周人蹙眉看着姬无瑕,仿佛谴责他的不孝和胡闹。姬无瑕一时浑身发冷,感到怒气压不住地往上涌。他仿佛是这一刻才有点儿懂殷乐了他做一件事,觉得是对的,而且对到显而易见,不用解释。但是周围人都用怪异地目光看他,告诉他“你错得离谱”。他没法用语言说服对方,本能地要火冒三丈,用自己的雷霆震怒来让对方明白他们的错。

    这种失控的怒火一经燃烧,就沿着血管烧到头脑里。姬无瑕总算压抑着,然而手开始发抖。他一眼不发地登上马车道“我要回去。”

    说完,他就一扬马缰。那马向着朝歌方向,撒开四蹄走了。周人连忙追来,姬无瑕便加快速度,让周人追不上。这小孩耍赖一般的办法管用了,终于有人道“公子,方伯真薨了咱们周邦正要反,方伯却在这个时候薨了,周邦众公子要乱起来,只有你回去才能稳住大局你救了方伯,周人都信服你的你回来周邦,就是周方伯,说不定还是周天子。你留在朝歌必,死无疑”

    姬无瑕握着马缰的手一勒,马停下来了。姬无瑕立在马车上,回过头,仿佛是不能理解这句西岐方言“劳驾,再说一遍”

    那人还要开口,青箬道”公子,天下皆反,这是周邦最好的机会了。羌人、国人都想着为人牲报仇“

    姬无瑕把马鞭砸向青箬。马鞭是软的,没有准头,在青箬身边就落下了。青箬的脸不红不白,平静地看着姬无瑕。那是一张典型的周人脸孔,长方脸,单眼皮,淡黄皮肤,乌黑直发。他直视着姬无瑕,把一种姬无瑕本该懂得、却从未懂得的道理传过来。

    姬无瑕不想懂那道理。他站在那儿,用一层薄膜把自己包裹住了,抵御着那种显而易见的道理。他道“陛下已经废人祭了”

    青箬没说话,身边的周兵替他说话”以后没有了,以前的人就白死了吗公子,咱们的命要捏在自己手里,不能捏在商人手里"

    咱们,咱们。他们,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周礼原来并不是可推广到天下的礼,它只对内。

    但是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姬无瑕不肯懂。他站在车上,看着众人,说道“我不回周邦,我要回朝歌。诸位,别过了。“

    他一拱手,回过头,轻轻一抖马缰周邦有六艺一说,御车乃六艺之一,姬无瑕很擅长次道。缰绳在姬无瑕手下如同一根柔软乖顺的褐蛇,而马听从褐蛇的指挥,朝朝歌方向奔去。

    周人还要阻拦,姬无瑕从怀里摸出黑令牌,厉声道”影卫何在”

    霎时间,十三条黑影仿佛是从地下冒出一般,就站到了姬无瑕的车后。影卫蒙着面罩,是极少说话的,但不代表他们不能说话。于是影卫开口了“公子,费亚服的狼卫一直跟在后面,这一去危险重重。”

    姬无瑕道“狼卫会就地格杀我吗”

    影卫道“恐怕要带公子回朝歌,交给费亚服折磨。”

    姬无瑕道“那就好。”

    影卫道“公子真的想好了”

    姬无瑕道“我得回去。”

    影卫道“卑职誓死护送公子”

    姬无瑕一抱拳“多谢诸位。”转过身驾车而去。青铜马车在泥土路上颠簸,初夏的风迎面吹来,烈烈的。那风吹走了一直以来压在他头顶的种种规矩。没有规矩,他轻松了,仿佛丢了躯壳的灵魂,只朝一个方向走。

    朝歌。

    朝歌却已乱成一团。

    费玄回来的消息,一瞬间飞遍大街小巷。国人聚集在司寇府门外,要求司寇府释放费玄。大司寇躲在墙内,汗流浃背。他哪里不想释放费玄,他都快给费玄跪下了,但是费玄不肯出去。

    商宫外也被军队包围了。他们经历一场苦战,正憎恨新将领,怀念大亚服。他们要求商王释放大亚服,罢黜王子熏。

    春华殿外,叩头祈愿的贵族跪了一地,齐声喊“陛下,起用费亚服吧”王子熏也跪在外面,泣不成声”陛下,九哥,救救我你不出来他们会杀了我的“

    殷乐在春华殿内,慢慢地收拾东西。他其实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一只秃了毛的猪鬃画笔,用了好些年。几幅小画,这些年难得的作品。他把这些都丢进炭盆,看着他们一点点烧掉,然后站在镜子前,重新束发,穿衣,握着云杉木手杖,确定自己仪表可以了,然后他回头环顾春华殿。春华殿真陌生,假如是鹿台,他这样环顾,还能百感交集。但是春华殿看一圈,什么感受都没有。他叹了口气,脸又热起来,直觉自己是错得离谱了。

    于是他站起走到门外,看着跪了一地的臣民,说道”走吧。“

    他就登上早已准备好的青铜轺车,一路朝司寇府驶去。贵族们跟在后面,百姓们也跟在后面,议论纷纷,说的都是骂他的话。他听了几句,觉得有道理,但是又觉得很陌生,仿佛别人骂的是殷乐,而殷乐和他没有关联。他轻飘飘的,魂魄离体,漠然注视着自己走向败亡的结局。

    司寇府到了,殷乐下车,跪地,膝行入内,行至牢房。这一个院子的牢房都清空了,因为害怕犯人们狂呼乱喊,打搅费玄,所以把他们移走了。

    院子里,一只毛发凌乱的黄毛中狼在刨坑,把地面刨得坑坑洼洼。一堆人进来,中黄狼吓得”唧“一声,几下跳到屋顶上了。

    殷乐慢慢膝行到一间打开的牢房门口。费玄正在睡觉,殷乐就跪在那儿,等待费玄醒来。阳光很温暖,洒在费玄的脸上,那张脸有许多狼的特征,肌肤闪着金光。

    殷乐就这样看着,心里什么都没想,空荡荡。

    过了半个时辰,费玄神个懒腰,醒了。他在地上扭了好几下,抻开筋骨,侧头看到殷乐,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笑才一半,他悚然收住,一下坐起来”你来了“

    殷乐跪在地上,对费玄叩头”天邑商危在旦夕,孤恳请费亚服出山,重领六军,救天邑商。“

    贵族们也立刻跪下,一齐道”恳请费亚服出山。“

    费玄笑了起来,目光扫过全场,说道“我出山,可以。乐乐当商王,我不放心。”

    贵族们面面相觑。王族之中,几个有继承权的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只是谁也不敢先开口。

    最终,殷乐的叔父微子上前“亚服说的是,陛下`身体有恙,正该到亚服的封地去休养。”

    费玄满意地点头。

    旋即,有人送来大亚服衣衫带靴,费玄就在狱中,在众人的目光下坦然脱下囚衣,赤裸身体,换上大亚服的衣衫,随机道“微子不错,可以当商王。王子熏不行,杀了吧。”

    人丛中,王子熏“咚”一声,昏倒在地。

    殷乐跪着,额头触地,默不作声。直到一只手提着他的后领子,把他提到马车上这不是简陋的轺车,而是朱轮华毂、四马并驾的大车。费玄坐上车,命殷乐赶车。马车从司寇府回商宫,百姓们跟在车后,热泪盈眶,大喊着“亚服回来了”、“亚服救我们”。费玄靠在车上,凝视殷乐的背影,他本该心旷神怡,但是殷乐既没有吓得痛哭流涕,也没有憔悴不堪,他便十分烦躁。他一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眉心竖起川子纹。等抵达王宫,费玄的烦躁已经抵达。他把殷乐抓回鹿台,关进卧室,然后命人去找罂粟。王宫内没有罂粟,桑宫有一些罂粟花,因为无人照料,已经枯萎殆尽了。费玄就让人去收割,无论如何炮制出了一些罂粟膏。

    然后,费玄把罂粟膏装进香炉,点燃,扔进了卧室。

    卧室已经没有床了,只有一片白地和殷乐在墙上涂抹的蓝颜料。费玄坐在卧室门外,想象着门内殷乐惊恐地屏住呼吸,但是罂粟烟还是会渗进殷乐的肺。这令他一阵快乐。

    他坐着时,也嗅到门缝里飘出的一丝烟。烟让他浑身放松,筋骨松软。为什么以前不喜欢罂粟呢罂粟多好呀,让人忘忧,让人快活。他想自己这一生,吃过这么多的苦,但是殷乐一点儿不心疼他。他要让殷乐把自己吃过的苦,每样都吃一遍。接下来他要让殷乐住铁笼子,过几天就放一只饿极了的狗进去,让殷乐和狗打架。他还要在殷乐面前把殷乐的亲人一个个都杀掉。对,他还要和一群配偶,夜夜笙歌,而殷乐只能在笼子里面吃馊饭,喝冷汤,听着宫殿里传来的音乐和嬉闹声,听着他给新配偶唱狼歌的声音后悔流泪。这一切得尽快做完,因为殷乐不耐折腾,说不定他才做到一半,殷乐就死了。

    此外,他还要打仗,先打周,杀光周人,然后拖延时日,等到天邑商被东夷越方和马羌打得差不多是再回来。那时候天邑商只能依靠他,他就成了幕后商王。然后他就继续打仗,打东夷,打淮夷,出海,打波斯人、打希腊人、打埃及人。他要痛痛快快杀人,痛痛快快狩猎,每征服一处就颁布新法令严禁杀狼。

    对,还有新配偶。殷乐一死,他就能正正经经地找一个新配偶。这个新配偶哪儿哪儿都和殷乐不一样。是个女的,娇小丰满,皮肤黝黑,爱出门玩耍。她要贤惠、勤快、事事听他、靠他保护养活。她要给他生小崽子,他就养小崽子,他们快快乐乐过完这一生。

    门内,殷乐翻腾起来,一会儿砸窗,一会儿抓门,但是窗户已经被钉死了,门更不可能打开。很快殷乐就不再出声了,只有剧烈的呼吸声传出来。

    费玄不禁想殷乐在做梦。罂粟烟带来的第一个梦,是很甜的,殷乐会梦到谁呢

    他猜不到,也不想猜,坐了一会就离开,叫一个士兵来替自己守门。他有许许多多的杂事要处理罂粟得种起来,这比皮鞭和饥饿还管用的东西可以派上很多用途,以前他都没发现;征兵也得盯着,人得够,但也不能要老弱病残,老弱病残到了战场上全是累赘;粮草也要筹备,周邦上下铁板一块,不好打,他恐怕很难劫掠够补给,因此粮草一定要充足。

    他一路蹙眉盘算着,走到书房,坐在殷乐曾经坐的位子上,代替殷乐和贵族们议事了。交代完一切后,费玄召来亲信看守殷乐,然后他换上轻便衣服,带上佩刀,出门去支援狼卫了。

    此时,朝歌城外五十里的一片树林中,姬无瑕和影卫围坐着,正商量对付狼卫的办法。

    狼卫的打法真像狼千里追踪,自己藏好,姬无瑕等人一睡觉,他们就出来骚扰;姬无瑕等人一吃饭,他们也来骚扰。几天下来,众人疲惫不堪。

    姬无瑕蹙起眉头,疑惑地问“隐匿之术,应该影卫强吧为什么咱们抓不到狼卫”

    一影卫道“我们能藏,公子不能藏啊。”

    姬无瑕恍然大悟,思索片刻,道“要是我被抓了呢狼卫带着我,也不能藏,那时候就换我们骚扰他们了。”

    一影卫道”公子不可,太冒险了。”

    “不冒险怎么回朝歌这几日,诸位吃不好睡不好,再拖下去,不用狼卫动手,咱们就累死了。”姬无瑕一拱手,对影卫们行礼,“就冒这次险。”

    影卫们相视一阵,点头道“好,公子只须小心保命,我等一定会救公子的”

    众人商量了一会儿具体措施,便各自分开,继续赶路。到了夜晚,一干人露宿,姬无瑕假装起夜,叫醒一个影卫陪同。夜色深重,景物看不清,姬无瑕很快和影卫走散了。

    这时候,一只手掌拍到姬无瑕肩上。姬无瑕转头笑道“影卫大哥”

    手主人森森笑道“什么影卫,老子是狼六”说完勒住姬无瑕的脖子,一使力,姬无瑕便被勒昏过去了。

    再醒来时,姬无瑕发现自己正被拖着行走,而眼前黑漆漆,有一些黄麻布料,似乎是一个麻袋。他的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着麻核,四肢都没有知觉了,但是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从腿上传来。他低头一看,是麻袋磨破了,他的腿在山路上拖行,已经流血了。

    姬无瑕立刻把腿拿开,心一动,又把腿放上去了。淋漓的血迹是一道记号,影卫更容易找过来。

    果然,当天晚上,狼卫们刚刚吃过干粮,横七竖八地倒在草地上,便听得远处一声唿哨,是影卫杀过来了。狼卫们跳起来反抗,只听一阵刀剑相击声,影卫们退了。狼卫们扛着姬无瑕立刻逃离,寻到一个新地方休息,但是刚躺下,影卫又来了。

    这一夜,狼卫不得安寝,比之前姬无瑕一干人还狼狈。

    天亮了,狼卫带着姬无瑕转入深山密林中行走,一伙人骂骂咧咧。一人发现了麻袋上的血迹,气得对麻袋一阵拳打脚踢。狼大劝道“六弟算了,省点儿力气。来,把人扛起来”

    便有一人扛着姬无瑕行动了。

    但是带着一个大活人,到底不便。一连数日,狼卫频频遭到骚扰。到了这天夜里,狼卫们刚刚躺下,影卫又来了。姬无瑕满心紧张,蜷缩在麻袋里听着。这一次的刀剑相击声比往常更久,难道是影卫发动总攻了狼卫和影卫都是暗夜杀手,战斗起来不出声,姬无瑕也判断不出情形。

    只听见几声“哥”的惊呼,随后厮杀激烈起来了。忽然一声惨叫传来,然后人体倒地。姬无瑕紧张地想“死了一个哪方的”

    随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惨叫声不绝于耳。

    姬无瑕默默数着第五个、第六个第十一个、第十二个、第十三个。

    十三声惨叫,然后杀戮停止了,浓重的血腥味飘入麻袋,姬无瑕听见有人微微喘气,仿佛极疲惫。

    一个沙哑的、字正腔圆地有些生硬的雅言道“人呢”

    狼六笑道“这儿呢”走上前,一刀划开麻袋,然后抠出姬无瑕嘴里的麻核。

    明亮的月光洒下来了,姬无瑕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到了一身黑衣、满脸染血的费玄。血都不是费玄的,而是躺在周围的十三名影卫的。

    费玄喘息着,走向姬无瑕,狼眼如同钢针一般刺进姬无瑕的心脏。姬无瑕魂魄都被摄住了,心中想“要被吃了,我要被吃了”

    费玄在姬无瑕面前站定,森森一笑“姬无瑕”

    姬无瑕“嗯”一声,突然胸前插入一把刀。那刀刺破皮肉,一寸寸往里进,进得极缓慢,仿佛要姬无瑕好好体会濒死的痛苦。姬无瑕被绑着,动弹不得,看着那反射月光的刀锋进入身体。恐惧像冷水一样漫上来,淹没了脚踝。

    真的要死了吗

    就这样死了吗

    没有一点儿生计朝歌只剩五十里了,但是他要死在这里了。

    “费亚服你杀了我,不可惜吗”姬无瑕哑着嗓子开口了。

    费玄眼皮一撩,盯着姬无瑕。

    “亚服为了救我,十七家人被杀,自己被囚朝歌十年,如今一刀杀了我,是不是有点儿便宜我”

    费玄瞳孔骤缩,拔出佩刀,一脚踹在姬无瑕的肚子上,然后费玄走上前,攥住姬无瑕的头发在地上拖行。石子、土块、插在地上的树枝都从姬无瑕身上滑过。姬无瑕大声惨叫,好让费玄痛快。

    费玄果然很痛快,拖着姬无瑕走了几圈,又揍了姬无瑕一顿。姬无瑕叫得嗓子都劈了,满脸流泪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真疼。

    费玄停下来了,满头大汗,胸膛起伏。他瘆人地微笑几声,点头道”你说得对,留你活着,慢慢折磨更好。”

    姬无瑕道“不,不,还是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

    费玄微笑起来”已经晚了。把他捆上,带走”

    狼卫们走上前,把姬无瑕重新捆上,为了防止姬无瑕咬舌,嘴里也塞满了破布。他们把姬无瑕重新装进麻袋,一路向朝歌拖行去了。

    这一路十分艰难,费玄心情烦躁,常常要揍姬无瑕出气。姬无瑕怀疑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一根,不挨揍时也疼痛难忍。此外,费玄不给姬无瑕吃饭喝水,姬无瑕在饥饿和干渴中常常陷入昏迷。但是无论如何,他回来了,回到朝歌了。

    山林里,一个姑娘提着包裹,跌跌撞撞地走。

    这是白霜。她原本跟着姬无瑕的车队一齐回周邦,但是半路上,姬无瑕和周军闹翻了,和影卫们回朝歌,白霜就决定跟去朝歌。

    她在人牲作坊里长大,对外界的好多事都不太能懂。姬无瑕救了她,她就要跟着姬无瑕。公子回到朝歌,没有人给他洗衣裳,没有人给他做饭,那是不成的。所以她得跟过去,有事便帮忙。

    反正除了姬无瑕外,她再无亲人。

    一个姑娘独自走,危险多不胜数。她把长发盘成男人样式,胸裹平,腰裹粗,脸蛋脖子背都抹了灰。一路上,她跟着车辙和影卫们宿营下来的痕迹,终于来到了这座山上。

    远处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乌鸦和狐狸聚集在一起,看到人来也不躲开。白霜悄悄走过去,突然脚下软绵绵,原来那是一具尸体。

    白霜不怕尸体她在人牲作坊里见多了。于是她低下头仔细查看尸体的衣服。黑色,是影卫的吗她继续走,在草丛里又发现一具,树后又发现一具。尸体都被拖乱了,但是大略有十三具,都是影卫。

    影卫都死了,公子却不见踪影。是被抓走了吗

    白霜站在十三具尸体中间,血都冻住了,良久一动不动。公子在哪儿谁能救公子她隐约知道天邑商那个权力无边的商王是很喜欢公子的,向他求救,应该可以吧。

    白霜搂紧包裹,向着朝歌方向,也出发了。

    这一路她走得更快了,渴了喝河水,饿了吃干粮,终于进了朝歌城。此时朝歌城正在征兵,到处都乱糟糟的。白霜悄悄去了学宫谢天谢地,因为朝歌太乱了,没有人顾得了学宫,学宫还是好好的。白霜进入学宫找到了大头,向大头说明了公子的情况。于是大头再找朋友,朋友再找朋友,竟然找到一个在宫里侍奉的宫女,宫女倒是愿意传信,但是要一百朋。

    学宫里哪有一百朋呢众人一筹莫展。

    白霜急得不行,每日都到王宫外转,发现许多宫女走出王宫,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终究是要打仗了,许多人打算逃离朝歌,逃到目前据说唯一安全的周邦去。

    白霜便借了钱,去向逃走的宫女买来一套衣服。然后白霜换上衣服,大摇大摆地走进商宫。

    商宫实在太乱了,白霜的雅言又不利索,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商王。她先去了春华殿,但是春华殿空无一人;她又去了几处看起来漂亮点的宫殿,那里也没人。这时候,白霜看到几个衣着华丽的宫女,带着食盒路过。白霜猜测这是高级宫女,灵机一动,远远跟着。宫女们进了一座三层小楼就走了。白霜也想进,但是三层小楼外守卫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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