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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璧无瑕 第10节

作者:k君 字数:22245 更新:2021-12-31 04:24:22

    “一百来个吧。”

    姬无瑕想都不想,很快地回答“臣的船。”

    殷乐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静默一瞬,又问“倘若你爹爹妈妈、叔叔伯伯、弟弟妹妹都在船上呢”

    姬无瑕思索起来。

    殷乐道“孤也在船上。”

    姬无瑕立刻道“陛下万乘之尊,自然比陌生人尊贵”

    殷乐道“假如孤已退位了,被褫夺封地,变成庶人了”

    姬无瑕蹙起眉,转过面孔“陛下,不聊这个吧”

    殷乐道“孤想知道你的答案。”

    姬无瑕再次沉思,良久后抬起头,眼中有了泪水“为人忠孝当先,父亲生养臣,陛下爱护臣,为了陛下和父亲,臣让别人的船沉。”说着抱住殷乐“陛下为何要问臣这种问题呢世上哪有这样的船”

    殷乐也抱紧姬无瑕,微微颤抖着“是,孤在逗你玩,世上没有这种船。你歇着吧,孤还有政事”

    姬无瑕连连点头,又忧愁了好一会儿,琢磨着船沉不沉的问题。殷乐看他如此,很是不忍。这问题着实不该问姬无瑕,姬无瑕纯真善良,不该做这种残酷的选择。他自己选就好了。

    哪怕另一条船上有成千上万人,而这条船上只自己一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沉下别人的船。

    殷乐让宫人拿来书和琴给姬无瑕解闷,然后独自出门,对侍从道“去人牲作坊,再叫三十个乌衣卫也去,不要周人,不许声张。”

    御者领命而去,不多时,三十名乌衣卫静悄悄地集结了。天色已晚,殷乐不敢耽搁,直奔人牲作坊。

    这一夜,人牲作坊和往日一样平静,路面被血沤得黑红,乌鸦飘来飘去,人皮静静地悬在木杆子上,像一些厚旗子。殷乐跳下马车,叫来管人牲作坊的宗伯,单刀直入地问“费玄来过没”

    宗伯道“回陛下,不曾来过。”

    “费玄养的那几个狼卫呢”

    “也不曾。”

    “那有没有人来要过周邦和马方的人牲”

    “回陛下,都不曾。”

    殷乐松一口气,很好,他来得及时,漏洞能补上了。

    “把马方和周邦的人牲点出来,带到这儿,一个也别剩。”殷乐道。

    宗伯应诺而去。不多时,一个娇怯怯、俏生生、和白霜肖似的少女被带来了。殷乐让乌衣卫把她送走。随后,其它人牲也被叫出来了。马方和周邦的人牲真不少,有两百来号,都光着身子,乌泱泱占满了院子。他们目光呆滞,气味难闻,脏兮兮的,乍一看真有些像牲畜。殷乐低着头,不大敢看他们,心里不断地道“他们是人牲,他们本来就是要死的,孤不过让他们提前几天死罢了。他们不死,我和无瑕就得死”可一个声音在耳畔笑“因为你真信”

    殷乐暴跳如雷,怒斥那声音。声音飘荡而去了,化作武庚披头散发、喉咙喷血的鬼影,环绕着殷乐大笑“你真信你真信”

    殷乐听而不闻,双目赤红,抬起手打算斩钉截铁地下“杀”令,但手颤巍巍,“杀”气若游丝,他怕这个字说出来,自己就会在地狱里又堕深一层。但他还是开口了“杀都杀了。”

    乌衣卫领命,就窜入人群中开始屠杀。两百来号人牲,竟然很不好杀。因为事前疏忽,他没让宗伯把人牲绑起来,这时候人牲到处逃窜,还得分出乌衣卫去拦截追捕。人濒死惨叫声十分恐怖,刺得殷乐耳膜疼。

    殷乐低头站着,眼看脚尖。他似立在另一个世界里,周身有一层薄膜。尖叫、血腥、杀戮都无法穿透薄膜,触到他的皮肤。可那鬼影在冷笑,高大英俊,仍是武庚二十来岁时的模样“殷乐好弟弟啊,你为了睡个姬无瑕,要杀这么多人啊别拿人权当挡箭牌了你就是胆小如鼠,为了自保什么都干得出来”

    殷乐并不反驳。他的心肠在杀戮声中硬了起来。这一生已经这样了,下地狱就下地狱吧。他干的该下地狱的事还少

    杀戮接近尾声了,地上满是血和残肢。宗伯立在殷乐身边直皱眉。他绝不是恼火杀戮,而是心疼人牲。人牲的惨叫,在他耳朵里,和海贝被踩碎的声音没有区别

    殷乐斜眼看宗伯,心里羡慕真好,我得向人家学,把人牲当畜牲,那我早不用受这么多罪了。

    他便试着把人牲当畜牲看待,把这场屠杀当成杀鸡宰牛。他努力地调整心态,忽略喉咙里隐隐作呕的感觉。但是他耳朵里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住手”的喊声。那叫喊声有些熟悉,似乎是姬无瑕。

    殷乐以为是幻觉,还笑了笑,心想每次干坏事都想到无瑕,唉。

    但马蹄声和“住手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真。他便转过头,看见远处黑红的小路上,奔驰着两匹马。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个浅绿丝衣的青年,发冠端正,表情震恐,正是他的姬无瑕。

    殷乐看到姬无瑕的时候,咯咯笑了起来,笑声怪异。他记得自己十来岁时经常这样笑,笑得别人一脸惊愕,他便得意。但如今,这笑声是不受遏制地从喉头发出地他在杀周人,周邦的小公子看到了。这多好笑啊

    姬无瑕一脸焦急地从远处飞驰过来,身边跟着青箬。马还没停稳,姬无瑕就滚鞍下马,摔得一身土。他跑向殷乐,喉咙发出沙哑的“啊啊”声,好像又想苦、又想骂、又想求。他跑到殷乐面前,跪倒在地,两手抓着殷乐的袍摆,两眼仰视殷乐。那手颤得几乎抓不紧衣料,那眼盛满气乞求的光。

    殷乐站在那儿,低头看姬无瑕,没让乌衣卫住手。

    姬无瑕眼里的光黯淡了,变成震惊、愤怒、失望、厌恶。殷乐从来没被姬无瑕用这种眼光看过。那两束眼光如两把锥子,刺透薄膜,刺进殷乐心里。殷乐心里流血了。

    殷乐站在那儿,风姿姣好地一笑,挺诧异自己能如此镇定。该说点什么开场呢他也羡慕姬无瑕,把人当人,且分出三六九等,计算一番就知道谁该死。小傻子是随时愿意为周礼去死的,而他不愿意为人权死,不愿意为周礼死,不愿意为任何事死。

    也许就因为他不愿意死,钻地挤缝,活成了这个变态模样。

    他看着姬无瑕,微笑起来“无瑕,你不该来。”

    姬无瑕听了这话,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为什么”

    殷乐道“与你无关。”

    姬无瑕攥着殷乐的袍子,手往下滑,颤抖得把殷乐整片白色袍摆都带颤了“可臣是周人啊陛下看在臣的面子上陛下心里到底有没有臣”

    殷乐道“当然有”

    话音未落,他脸颊一疼,定睛看时,姬无瑕的发冠滚落在地,长发散落一身。姬无瑕的鹿角笄不见了。那笄被姬无瑕拔下来,朝殷乐砸去,刮痛了殷乐的脸,然后掉落在尘土里了。

    殷乐转头看鹿角笄,上好的象牙,本来洁白莹润,现在沾满灰土。殷乐道“你不要了”

    没人回答。姬无瑕已经站起身来,冲进屠杀场,阻止乌衣卫了。但他到底是书生,乌衣卫很快把他制住了,继续屠杀。

    殷乐走向鹿角笄,弯下腰捡起来。虽然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但他设计了很久,没有人要的话,他就自己戴了。刚捡起鹿角笄,一抹金光就倏然从身旁闪来。殷乐立刻闪避,几乎摔倒。而那金光再度袭来,金光之后是青箬握剑的手。

    青箬目眦尽裂,满眼恨意,挺剑刺向殷乐。殷乐身畔的三个乌衣卫立刻来护驾,但西岐第一剑客岂是好相与的青箬三剑就把他们打倒了。然后,那柄金灿灿的青铜剑直指殷乐喉咙了。

    殷乐惊恐后退,大喊救命,然后还没有退出几步,青铜剑尖就近在眼前了。姬无瑕大喊“青箬住手”,却也没用。

    殷乐站在青箬的剑锋前,看着下一瞬就能取自己姓名的宝剑,心头那些恐惧却忽然消散。他恍惚地想“我要死了呀。”

    这念头竟令他生出喜悦。他睁大眼睛,想要看那剑怎样划破自己的喉咙,让血喷出来。但是这时候,只听“叮”一声细响,青箬的剑歪斜了,随即青箬的人也歪斜了,一下摔倒在地。乌衣卫赶紧扑上来,按住了青箬。青箬业已发狂了,眼珠通红,大骂道“你个昏君让他们住手快住手不然我杀了你”

    殷乐得救了,按着心口,心仍狂跳不已。他不知是谁救了自己,但是他浑身汗毛都竖起了,隐隐觉得自己如果此刻能死在青箬剑下,就是最好的结局。而没有死,以后就是活着的无穷无尽的地狱。

    果然,树上响起了笑声。一个人从树上跳下来,手里抛接着石头子,朝殷乐走来。

    费玄。

    费玄走向他,像多年前走向丑少年一样。左脚迈在右脚前面,右脚又迈在左脚前面,走成笔直的狼步。他穿着松松垮垮的黑衣,喉结锁骨和小半片胸膛都露在外面。夕阳已落,皎月已升,银色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他闪着光。殷乐一晃神间,就看到走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匹皮毛黑亮,眼珠晶黄,獠牙雪白的大狼。又一晃神,大狼变成了人,身高九尺,一头卷发,吊梢眼精光四射,薄嘴唇如同刀锋。

    殷乐咚咚心跳,不禁后退。

    费玄一步步逼近,脸也在笑,笑得轻松自在。

    这笑容令殷乐恐惧不已,连退都没力气再退了“你什么时候”

    费玄道“昨天。”

    殷乐扭头看宗伯,宗伯愕然跪倒“陛下,臣不知道,臣没见过费亚服啊”

    都两个月了,费玄在商人心里,还是“大亚服”。

    费玄道“我悄悄来的。”

    殷乐苦笑“你都都知道啦”

    费玄不答话,扬起下巴。殷乐顺着费玄的目光看去,不远处,被乌衣卫抓住胳膊的姬无瑕还呆立着,正和费玄对视。

    殷乐腿都软了,浑身汗毛如针般立起。他挪到费玄和姬无瑕之间,手臂微张,如同老母鸡保护小鸡崽一般。这无意识的举动激怒了费玄。费玄一掀嘴唇,露出白牙,舌头在牙上舔一个来回,目光森森然越过殷乐的肩膀,打量姬无瑕。

    那是打量是食物的表情。

    费玄好似在品评姬无瑕的肥瘦、大小、老嫩,然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收回目光,走近殷乐,道“青箬是我派人通知的。”

    殷乐绷着脸看费玄,想豁达地认输一笑,但又连笑的力气都没了。他脚下泥土变得松软,生出吸力,他往下坠,坠,坠到白骨山和红血河旁了。费玄很爱怜地摸摸殷乐的脸,又亲了一口“我来报仇了。”

    “想怎样报”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我走啦。你日后有难,可以来封地求我。毕竟咱们相好一场,我不像你一样无情的。”

    “我会有什么难”

    “啊国难吧。”费玄说着,又看姬无瑕,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很馋的表情。殷乐生生打个冷战。费玄又看向殷乐,笑道“我这些天试了好几个,还是你肏起来最爽,又会扭又会叫。”

    殷乐听了这话,眼泪一下子掉出来了。眼泪掉出来的一瞬他就知道自己错了。果然,武庚又飘出来,对着殷乐道“你选错咯。”

    殷乐在心里回答“我没选错。”

    他掉着泪,瑟缩着,必须回答“我没选错。”

    然后,他自己也无力了,颤颤地承认“我错了。”

    他又想“那么,对的路在哪儿”

    比如,不该这么大动周章地混淆,而该治本用鸦片放倒费玄时,就一刀插进费玄的心脏

    他怂。他做不到。

    再比如,当年路过周邦,回来后,他就喊费玄“臭狼,我有一份大礼要给你。我找到你的仇人了,就在周邦,走咱们报仇去。”

    这很接近对,去周邦,杀掉周方伯、淑子、淑子的儿女、丫头、姬无瑕,然后一把火烧掉乌托邦。回来后,他昧着良心吃喝玩乐,费玄继续猎人牲,淇水继续漂死孩子。

    或者,当年乳母去世,他就不该冒充王乐乐。他应该像无数多病的王子王女一样,静悄悄地夭折掉。一个当死的人,非要活下去,可不就活得如鬼一般吗

    屠杀场一片寂静,满地血和残肢。只剩青箬不停叫骂。姬无瑕跪倒在地上,满身尘土和血,长发盖住半边脸孔,一语不发。

    有乌衣卫道“陛下,这二人如何处置”

    殷乐道“青箬关进牢里。姬无瑕”

    姬无瑕抬头看殷乐,眼光极其陌生,仿佛殷乐是个陌生人“青箬是臣的门客。他有罪,臣一当受罚。陛下把臣和他关在一起吧。”

    殷乐道“那孤不关他了”

    姬无瑕道“那陛下放臣回周邦吧。陛下手上沾了这么多周人的血。臣实在”小傻子一头磕在地上,满脸流泪“不能服侍您了。”

    殷乐发出咯咯的怪笑,看看夜空,看看满地残肢“你想得美来人,把姬无瑕带回春华殿,再调三百名乌衣卫、十名影卫守春华殿,不许他出来”

    姬无瑕颤抖起来,张口想骂,但他平生也没有骂过人,嘴唇动了几下,只骂出一句毫无杀伤力的话“昏君“

    殷乐笑起来“骂的好。带走”

    士兵把姬无瑕和青箬带走了。殷乐还站在人牲作坊外,心里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别人都有去处,他该去哪呢

    鹿台鹿台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春华殿春华殿里有一个恨他入骨的无瑕。

    他能去哪儿了

    想了良久,殷乐登上马车,低声道“去王陵区,孤再看看孤的墓。”

    马车驶到王陵区,殷乐走下车,不许人跟随,走进了自己未完成的大墓。

    历任商王登基时,就开始修墓,有的墓修得豪华如宫殿,而帝辛的墓简陋如小屋子。殷乐不知从祖还是从父,干脆折衷,修了介于大宫殿和小屋子之间的中等墓穴。

    他走进墓门,不用火把,一级一级下去。他太熟悉了,想画画时他就会走来,进去,拿起画笔和颜料。天大的烦恼,画一会儿,就不烦了。因为走了成百上千遍,他闭着眼,也能准确抵达墓穴的每一个位置。

    下到墓底后,他找到画画的工具和夜明珠,摆好了,趴在地上,开始补最低处一小片未完的祭台。

    今天状态不好,手一直抖,画出来的都是波浪线。殷乐用左手抓右手,等不抖后再落笔,落的还是波浪线。

    殷乐气得把画笔扔在地上。笔甩出一串颜料点子,弄脏了壁画。殷乐后悔万分,又爬过去用袖子擦颜料,结果越擦越花。他放弃了,躺在地上,不管了。

    他躺着,热泪长流,感到身体上方有流过时间河。这河是暗的,往前很长、往后很长都没有光。只他活着的这一段有光。他死了,光灭了,他就会融进无边无际地黑暗。

    那样,就不孤独了吗

    夜明珠光芒幽暗,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画。画很呆板,透着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以前他改革,在墓穴里画满想象的未来。但画好后,他觉得不对,就全部铲了。被铲平后,他画了天邑商,一直觉得很满意。但是此时此刻躺在这里,他又觉得不对。

    不对,不对,不是他心里的那幅画。

    错了,又错了

    殷乐爬起来,他捡起颜料盒子,把手掌进去,蘸满颜料,然后按在墙壁上,那正跳羽祭舞的美男子的脸上。飞扬的发辫不见了,熠熠生辉的眼睛糊了蓝。一个手掌印挡住了美男子的脸,好似美男子被什么庞然大物扇了一耳光,扇掉了头。几滴蓝颜料顺着纯白的羽衣往下滑,滑出几道细蓝。

    殷乐舒坦了,又把手掌印拍在了其它地方。颜料很快用光了,画才抹了一小半。殷乐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手杖,便捡起来,把杖头轻轻一拧,抽出一根藏在杖中的三菱刺。他在右手掌心割了一个大大的十字。血珠子渗出来,染红掌纹。他把红手按在一个娇羞女巫的胸脯上,胸脯被血玷污了,血珠子留到她和男巫交`合的地方。然后然后他又把血抹到祭台下面,拍脏了一对男女的昏礼。

    画错了,就改,用血改,也得改。

    每当血不够,殷乐就用三棱刺把伤口挑开。很快,墓穴满墙都是血手印,这可恨的画终于毁掉了。殷乐喘息着,坐在地上,满身大汗。然后,他用完好的左手挡住面孔,啜泣起来。

    以前他有两条路。两条路,他都走过,走不通。现在他还有两条路。一条是死,一条是站起来,再试一次,看能不能走出条新路。

    殷乐把三棱刺移到喉头,手腕颤抖着。许许多多的鬼影又飘上来,武庚在他耳畔道“好弟弟,你真信,就该像姬无瑕那样,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呀你做了这么多坏事,不该以死赎罪吗”

    而另一侧耳畔,那幼小的殷乐哭道“可我不想死呀。我好不容易才长大的,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死。”

    一戳下去,万苦皆消。但那光和美、诗和画,也都不会有了。殷乐放下三菱刺,割下一条衣摆的布料,包扎好伤口,把手杖重新组装好,拄着,一步步走出了墓穴。

    墓穴外的士兵见他一身血地出来,都惊呆了。殷乐让他们拿一件干净衣服,再拿点水和吃的。士兵们很快备来了。殷乐吃完喝完,换上衣服,精神略微平复。他看看满天星光,然后钻进马车,对士兵道“回春华殿。”

    马车抵达春华殿。殿外果然已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殿里亮着灯,一个披发的青年跪坐在窗下,半垂着头,身姿清瘦,是他的无瑕。

    殷乐走到门边,敲敲门。

    门开了,姬无瑕站在光辉里,一身麻布衣服,长发披散,精神萎靡。他看到殷乐,两只眼睛微微睁大,仿佛被殷乐狼狈的样子惊呆了。

    殷乐也看着姬无瑕,心里涌起无限复杂的情绪。终于他主动张开手臂,冒着被姬无瑕推开的危险,抱住了这青年。他在姬无瑕的耳边道“无瑕,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姬无瑕直直站着,任由殷乐拥抱。

    殷乐嗅到姬无瑕身上的青草气味,不由手臂更加用力。他不知该怎样开口,但是他该开口。是对是错,他得迈出这一步,迈出了,才能知道对不对。

    “无瑕,孤说完后,就放你和青箬出来,好不好”

    姬无瑕低声道“陛下,你喝酒了”

    “没有。”

    “手怎么了”

    “没事,小伤。”

    姬无瑕把殷乐拖进门,一路拖进内室,然后从小柜子里拿出金疮药和干净的手帕,把殷乐手上的包扎解开,重新擦净、上药。殷乐坐着,他蹲着,长发从脸颊两侧滑下来,不只是因为手动所以发丝颤抖,还是这人本就在抖。

    上完药,姬无瑕也坐在殷乐对面,深吸一口气,两肩耸起,声音颤抖“陛下说吧。”

    “费玄是狼神。”

    “嗯”

    “他当初被送来朝歌,是被送来当人牲的。”

    “什么”

    殷乐讲了起来,费玄的复仇,费玄的恨,自己的布置。原以为很复杂,但讲清楚了,也就十来句话。讲完后,姬无瑕铁青着脸,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殷乐耷拉着头,手攥拳头,想完了,又错了。

    “陛下为何不早告诉臣”姬无瑕道。

    “怕你不忍和他争,离开我。”

    姬无瑕低着头,思索好一会儿,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臣恐怕不会。”

    “为什么”

    “陛下是举世无双的美人,臣亦是凡人,亦亦有色欲。陛下是一国之君,臣亦有野心。想一展抱负。”姬无瑕说完,睁开眼睛,眼中闪着泪光,笑了一下,“陛下知道臣私心这样重,会不会不再爱臣了”

    殷乐紧紧抱住姬无瑕,姬无瑕跪在地上,上半身扑进殷乐怀里,啜泣起来。

    怀中的青年哭得很厉害,不停颤抖,一边哭一边抱紧殷乐,仿佛在寻求支持和温暖。殷乐也更加用力,一边抱一边亲吻姬无瑕的头顶。

    这一条错路,有人陪他走。两个人的头脑,总比一个人要管用。他们能走出一条怎样的路呢

    二人就这样抱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流着泪。

    窗上渐渐泛白,新一天到来了。姬无瑕率先松开殷乐,擦干眼泪,说道“臣去传膻。”

    殷乐点点头,看着姬无瑕的背影走出去了。

    姬无瑕走出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殷乐心中疑惑,跟出去,看见姬无瑕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殷乐惊诧地走上前,一个士兵立刻道“启禀陛下,周方伯病重,想请公子回一趟周邦。”

    殷乐立刻看向姬无瑕。姬无瑕也苍白着脸,看殷乐。那封信在姬无瑕的手指间颤抖着。

    殷乐卷完。

    审判卷第四

    那是一封要紧信。信上说,父亲一个月前偶染风寒,虽服了药,但毫无起色,反而越病越重,终于到了咯血的地步。家人担心父亲要大不好了,这才匆忙写信,让姬无瑕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姬无瑕捏着信,像捏着一颗扑通通颤抖的心。他又看殷乐。

    殷乐一夜未眠,身上都是血和颜料,脸颊脏兮兮的,大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儿光。这也是殷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能走。

    姬无瑕像被两股力量拉扯着,不知该走向孝道,还是该走向情欲。他的心丝丝拉拉疼起来,这疼不是因为被迫二选一,而是因为殷乐在伤心。

    不知何时起,他可以感知殷乐的情绪了。也许是察言观色太久,经验丰富吧,他已经可以不靠视觉、听觉、嗅觉,而直接靠自己心跳的变化感知到殷乐。

    殷乐高兴时,他的心脏扑腾扑腾跳,像一只活泼的鸟。殷乐难过时,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好像不是在胸腔里跳,而是在钉板上跳。殷乐生气时,那张漂亮的脸会变得很吓人,令他心脏颤抖,缩成一团。殷乐害怕时,他的心脏就如战鼓般躁动,输出无限勇气,令他去抵御一切艰难。

    小时候,他见过一些男人为了女人神魂颠倒。大人们说这是痴病,染上就没治。他于是也跟着鄙夷,认为自己绝不会染上这病。然而轮到他了,他才觉得悲凉。殷乐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他不傻,他很清楚。殷乐一开始是逗他,后来是身边缺人,也许最近才动了一些感情,但那感情也浅薄得很,多半源于感动。

    留在朝歌,跟着殷乐,一起昧着良心害费玄。还是回家去,跟父亲一起,光明正大地保护周邦

    殷乐道“无暇你要走”

    姬无瑕心里过电般,闪过一阵酸麻痛楚。他本能地安慰殷乐“不,臣不走。”

    这话说完,尘埃落定。姬无瑕对着士兵道“我在朝歌有要事,走不了。你且稍候,我去写封回信,托你带回去。”

    那士兵应诺,又问道“公子真不回去”

    姬无瑕笑道“真走不了”说罢,他转过身,对殷乐道“臣传膳了,一会儿宫人会送饭过来。陛下先吃,臣去写信。”

    殷乐看着姬无瑕,黑沉沉的眼珠子里有了光,皮肤也微微发光了。他用一种略带讨好的神情看姬无瑕“孤让最好的巫医带着药去周邦。”

    姬无瑕含笑点头,心里却愧疚得要命,转身走到春华殿旁边的小书房里,摊开笔墨纸砚,坐着写信。

    父侯钧鉴自古忠孝难两全,陛下亦有疾,药石罔效,唯孩儿可略减痛楚之一二。待陛下稍愈,孩儿必归西岐,负荆于父侯床前。不肖子无瑕再拜泣书

    信写完,姬无瑕搁下笔,又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才把信纸吹干折好,放进木头匣子,封好火漆,携出来,交给等待的士兵。他又在春华殿外站了好一会儿,待心情平复,能够应付殷乐喜怒无常的情绪时,才走进春华殿。

    春华殿内,殷乐正在吃饭,吃得很厌烦,仿佛小米粒都长着嘴,会咬他似的。一碗粥已经凉了,仍剩下大半碗。

    姬无瑕走上前,拿走粥碗“让宫人热一热再喝,冷粥伤胃。”

    殷乐眉一挑,仿佛要生气,然而挑到一半就徐徐地放下来,笑道“孤知道了信写了”

    “嗯,已交给他了。”

    二人对坐着喝粥,谁也不说话,一时只闻勺子碰碗之声。姬无瑕心里乱成一团麻,一会儿想到费玄这些年在朝歌的经历,一会儿想到他报仇杀人时的干脆,一会儿又想到父亲的病。陡然之间,一股寒气窜上脊背“家父病重,会不会是费费”

    殷乐道“不会,你爹知道费玄,会防备的。况且费玄昨日在朝歌,今日应该没走远。”

    “那他还会去西岐”

    殷乐不说话了,看着姬无瑕,露出一副手足无措的表情“这样吧,孤有二十六名影卫,当年是和费玄一样训练的,虽不如他,但也身手不凡。孤送十三个去周邦,十三个留朝歌。”

    只能如此了。既已下定决心,做个不孝不义之人,就不能再回头。姬无瑕把粥喝完,然后等着殷乐也喝完饭、擦完嘴、让宫女烧热水去沐浴完,一身干净清爽地回来了,他才拦在殷乐脚边,跪下道“陛下,臣既已决心追随陛下,还望陛下给臣一句准话。”

    殷乐有些惶恐“什、什么准话”

    姬无瑕仰起头,直视殷乐,阴森森道“若陛下再有机会杀费”他舌头打结,念不出费玄的名字,只能以“那个人”来称呼“杀那个人,还会手下留情吗”

    殷乐大吃一惊,后退半步“当然不会他想置你我二人于死地,孤、孤不会留情了。”

    “那陛下打算如何做”

    “如何”殷乐愣住了,慢慢地蹲下`身,坐在苇席上,思索良久,抬起头道“孤褫夺他的爵位,告之百姓不必听命于他。同时传召天下通缉他。”

    姬无瑕点点头,吐出一口气,把殷乐紧紧抱紧怀里。

    二人都不说话了,同样的罪恶像一条锁链,把他们紧紧捆在了一起。这个时候,姬无瑕竟然隐约感到一丝庆幸。这样就好。他陪着殷乐一起到地狱去,殷乐就只属于他,再也不会和其他人有瓜葛了。

    他不再是周邦守礼的小公子,殷乐也不再是明月光。这一生,生也罢、死也罢、有罪也罢,他要和他在一起。

    次日,正殿。

    殷乐经过一夜好睡,养足了精神。此刻他站在大殿上,对贵族们宣布了新诏令。

    “褫夺费玄爵位,贬为庶人,并追其前罪,令乌衣卫负责捉拿。有献其人头者,赏贝千朋、田千亩。”

    贵族哗然。

    有同情费玄的,立刻替费玄叫起屈来。然而费玄倒台,无数人受益,首当其冲的王子熏和乌衣卫一干将领立刻跳出来回击。

    王子熏二十三岁,乃是一个白`皙俊俏、伶牙俐齿的青年,活脱脱一个少年殷乐。他母妃出身低贱,不大受宠,他几乎是被人遗忘着长大了。越没人爱,他越有一股子狠劲儿,天帝要是垂下一根头发,他能顺着这头发爬到云端去。

    他就站在大殿中央,伶牙俐齿地四方回击,让殷乐不用说话“费玄目无君上,打伤了王兄,这还不该抓”

    “什么鸟尽弓藏他有功,王兄哪次吝啬封赏了落到今天这地步,是因为他有罪,不是因为他有功”

    “笑话,天邑商有钢铁,还有没用过的黑火药。哪个将领会打不赢仗非得费玄”

    满朝文武被王子熏一张利嘴,咬得说不出话。殷乐被吵得脑仁疼,最后用手掌一按,止住众人争执“诸位,费玄已经开始报复了,咱们还在这里争。难道要等他如武庚一般,率封地男丁杀入朝歌,咱们才不争吗”

    贵族们不敢答话。

    殷乐道“殷熏,你挑几个将领名单送上来,让他们点选一千精兵,携连环弩、精钢刀、黑火药,入费玄封地拘捕费玄。抓得住人,大功一件,抓不住,也不罚。孤这是要让天下知道,费玄不再是天邑商的大亚服了,听命于费玄,就是同天邑商做对”

    朝臣一齐跪地,口称“吾王英明。”

    殷乐离开正殿,进书房去处理别的事了,不一会儿,王子熏便来求见,说已拟好名单。侍卫放这小子进来,这小子毕恭毕敬跪在书案前,手里两张纸“王兄,臣弟有两份名单,一份是上策,一份是下策,王兄想看哪个”

    殷乐道“别拐弯抹角,说”

    王子熏膝行而前,把一份名单推到殷乐面前。那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大大的“周”。

    “王兄,乌衣卫里有周人,把他们摘出来,跟着青箬去抓费玄。费玄听到周语,看到周人,岂能不怒。这一怒就怒到周人头上了。他若和周邦干上,咱们才可背后下手。”

    殷乐道“然后把孤和姬无瑕都绑上,送过去,说亚服我们知错了,你息怒吧”

    王子熏大骇,连声道“臣弟不敢,王兄误会了臣弟只想替王兄分忧啊”立刻把第二份名单推过来,上面倒是几个忠诚可靠的将领名字。

    殷乐用一根食指按住名单,两个眼睛盯住王子熏“殷熏,不要总想着耍小聪明。阴谋诡计,只能对付自己人。国力兵力,才能对付敌人。敌人未死,先杀盟友,传出去像什么话”

    “王兄臣弟错了”

    “孤选你做大亚服,就是看中你有股子往上拼的劲儿,跟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子不一样。你饿惯了,看见好东西就想往怀里搂,以前这没错,现在你得改。别忘了,你现在是王储,是大亚服,以后天下的好东西都是你的,你不用搂也吃不完。分一点儿给同伴,同伴才能托着你往上走。”

    王子熏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殷乐突然挪过去,把王子熏抱在怀里,拍拍后背“傻弟弟哟”

    王子熏身体僵硬,后脖子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殷乐看着汗毛,等到汗毛倒伏,王子熏身体放软后,殷乐又拍拍它的后背,这才放手“退下吧,好好想想九哥的话。”

    王子熏涨红脸,一叩头,膝行退下了。

    送走王子熏,殷乐的脸阴下来了。商人对费玄的惧怕程度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万一费玄真翻出什么浪花,这些人把自己和姬无瑕绑送到费玄面前,以求自保,也不是没可能。事情闹到今天,他真是无路可退,也不想退了。

    他收回视线,低头打量王子熏送来的名单。都是老成持重的将领,有两下子。殷乐选定几人,写好谕旨,派寺人去传旨。然而他心里仍不安定,站起身来踱步几圈,走到墙壁上摸索一阵。一个暗格弹出来了,里面有一块黑色令牌。殷乐举着黑色令牌,对着空无一人的的书房道“影卫何在”

    空无一人的书房,突然出现两个侍卫。他们从房梁上跃下,跪倒在殷乐面前,一语不发,表情如山般沉默。

    殷乐道“去叫所有影卫来,孤有命令。”

    片刻后,十三名影卫都到书房了,整整齐齐在殷乐面前单膝跪倒,等待指令。

    “孤命你十三人,自今日起,不分昼夜保护姬无瑕。”

    影卫们抬头看殷乐,表情疑惑。

    殷乐继续道”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姬无瑕的影卫,一切以他的安危为准,听明白没”

    影卫齐声应诺。

    殷乐让影卫们退下。

    这天傍晚,殷乐回到春华殿,姬无瑕也刚从学宫回来,笑道“陛下今日如何臣今日一切顺利。臣还以为,费公会在路上伏击臣呢。”

    殷乐笑了一笑,忽然拉过姬无瑕的手,把号令影卫的黑色令牌递过去。

    姬无瑕疑惑“这是”

    “这是号令影卫的令牌,你拿着,影卫就会保护你。”

    姬无瑕懵懵懂懂,不大理解影卫的含义,但殷乐郑重其事地给他,他就郑重其事地收了。

    殷乐一捏姬无瑕的嫩脸,凑过去亲个嘴“傻小子。”

    三日后,三名将领率一千乌衣卫,浩浩荡荡地离开朝歌,往费玄的封地宣旨抓捕。他们注定白跑一趟,因为费玄根本不在封地。

    费玄此刻,正在朝歌城南一座无名荒山上,抱着一匹黄毛小狼睡大觉。他太累了,已经一个月没好好睡觉了。

    自打知道姬无瑕的身世,他心里便烧着火,这火快要把他血液烧干了。他谋划着复仇,而且是要狠狠复仇,死还不够,要仇人生不如死。他不停地奔走,一会儿去封地,把自己从朝歌带来的工匠天女散花一般,送给憎恨天邑商的国家,一会儿跑到东夷,和东夷将领们诉苦,说殷乐如何陷害自己,自己已和天邑商一刀两断了。临走前,他把两个能打百炼钢刀的工匠留下了。

    工匠们在各国,都受到上宾待遇,美酒美食美人,伺候得飘飘然。钢铁的秘密就在这飘飘然间被天下知悉了。

    炼铁本不难,只几个小诀窍。天邑商靠着这几个小诀窍,就想永远称霸,实在可笑。

    费玄东奔西跑,精疲力尽,终于在昨日布好了局。今日,他总算能躺在开满鲜花的灌木丛里,睡一个好觉了。

    他怀里的小黄狼也很可怜。这小狼才八个月,个头小小的,还没长成。他父母不知哪里去了,大概是死了,反正只剩他一个狼,又小又孤独,野鹿野牛野山羊,他都抓不住,只能和狐狸似的抓兔子抓田鼠,饿得皮包骨头,快要死了。这时他发现了费玄。

    费玄爱打猎,爱吃生肉,经常打些小羊、小鹿来吃。吃不完就扔在路边,慷慨地施舍其它动物。小黄狼发现了这个规律,就悄悄跟踪费玄。费玄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小黄狼也避人耳目地从东跟到西,从南跟到北。后来费玄发觉了,便主动把猎物分给他。小黄狼很高兴,就和费玄结伴了。

    此刻,费玄睡得正香。青草、鲜花和狼的气味,构成了他童年的梦境。忽然,他怀里的小黄狼坐起来,长耳朵支楞着,小爪子抓紧地面,感受着地面的微微震动。

    有人来了。

    小黄狼翕动着黑色的鼻子,收集气味,判断出是费玄的同伴。但他仍旧不信任人类,跳到费玄脸上一阵乱踩,把费玄踩醒,然后就钻进灌木丛深处,从另一个出口逃走了。

    费玄醒过来,爬出狼洞,果然看见了狼三。狼三一身山民打扮,草帽短打光着脚,背着斧头,晒得黑黝黝,人瘦了一圈。他摘下草帽扇风,一舔干裂的嘴唇,开口了“哥,我今天下山买粮食,听说那昏君已经派人去封地抓咱们了。好家伙,黑火药都带上了”

    费玄眯着眼,“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狼三掏出一张纸“还有这个昏君悬赏贝千朋,田千亩要你的命。我和其它几个弟兄也有悬赏。”

    费玄眯缝的眼睛完全睁开了,抓过那张纸,展开一看。

    这是一张货真价实的通缉令,画着自己的头像,彩色的,惟妙惟肖,一看就是殷乐的亲笔。那头像比费玄本人英俊不少,卷发黑亮,目光灼灼,仿佛能透过纸面顶着看画的人。下面一行字“叛国逆贼,有献其人头者赏贝千朋田千亩”,也是殷乐亲笔写的。

    费玄盯着通缉令,良久良久,一语不发。

    狼三道“哥,你难过了”

    费玄道“有点儿。”

    是有点儿难过。十年,他们交配了多少次、一块儿吃过多少顿饭,殷乐长长久久地蹲在他右边额头下方的脑子里,不用刻意想,一抬头,那副赖唧唧的丑样就露出来了。他当狼当惯了,老是担心配偶饿,每次出门都琢磨着给殷乐打个小动物吃吃。但是殷乐贵为商王,不缺野味,他打的东西多半在厨房放到腐烂,然后扔掉了。

    殷乐骗他、利用他、抛弃他。那双被他紧紧握着,一块儿出游的手,那双曾经搂着他脖子、腰、脊背肆意抚摸的手,如今画了通缉令。他没法不难过。

    但,就一点儿。

    复仇的火一旦烧起,不用血浇不会灭。殷乐出招太晚了,他都布置结束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小方国蠢蠢欲动地造反。挨着饿的人什么也不怕,他们将会豁出一条命,咬下天邑商的一口肉。

    费玄把通缉令揉成一团,丢在地上。然后他让狼卫们在山上藏好,自己带着小黄狼下山去迎狼四狼五狼六。狼四狼五狼六去周邦打探消息,迟迟未归,如今通缉令已经出来,这三人回来时可能遇到麻烦。他得去接。

    尽管有通缉令,但是费玄是隐藏行迹的行家。他白天上树睡觉,晚上和小黄狼赶路。小黄狼的嗅觉极为敏锐,能闻到三里外的人味儿。费玄靠着小黄狼的嗅觉避开了一切人。

    一人一狼走了三晚夜路,已到天邑商边境了。这天夜里,小黄狼十分焦躁,唧唧叫着用前爪刨地,不断用鼻子闻嗅眼前的一座小山丘。

    费玄道“狼四狼五狼六”

    小黄狼道“嗷。”

    费玄道“他们有危险”

    小黄狼道“嗷呜。”

    费玄道“你藏好,我去看。”

    小黄狼在费玄的膝盖上蹭一蹭,便飞跑进树林里,不知藏到哪儿去了。费玄抽出靴子里的匕首,走上山去。这山看起来黑漆漆的,然而没多远就看到一列火把,还有狗叫。一只狗狂叫着跑到费玄面前,牵狗的作山民打扮,然而身材矮小,神情彪悍,似乎是外邦的兵。他丝毫没认出费玄来,只用生硬的雅言道“朋友,你来这山上作什么”

    费玄道“赶路,我朋友住在山对面,你们是”

    “我们是齐侯家兵,来抓齐侯的逃妾。你还是乖乖下山,明天再去你朋友家吧。”

    费玄笑道“好好,我明天再来。”然后转身走去,那狗主人还不放心,远远跟着费玄。费玄闪入树后不见了。狗主人疑惑地走过去张望,费玄突然从树后出来,捂住那人口鼻,匕首在那人喉头一抹。那人倒地死了,狗惊叫不已。费玄攥住狗嘴筒,一匕首也划破狗喉咙。然后,他就悄悄地潜伏起来,看见人落单便杀死。杀了十几个后,这些外邦兵惊恐起来,开始用方言交谈起来。这些话,费玄听不懂,但有一个词他懂了西岐。

    这些外邦兵是西岐人。西岐士兵在天邑商边境的山上搜查,还假冒齐侯家兵

    终于,士兵们畏惧黑暗里的杀手,撤下山了。费玄一声狼嗥唤出小黄狼。小黄狼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摇头摆尾地对费玄精湛的猎杀技艺表示崇拜。费玄挑出一块软嫩的人肝喂他吃了,然后问“狼四狼五狼六呢”

    小黄狼欢叫着跑在前面,绿莹莹的眼睛在黑夜里拖曳成两抹流光。很快,他把费玄引到了一处山洞。费玄站在山洞口,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不禁担忧“狼六”

    洞里传来“咣当”一声,佩刀坠地的声音,随后就是狼六的哭腔“哥哥你来救我们了”然后,窸窸窣窣中,狼六和狼五夹着一瘸一拐的狼四出来了。他们面黄肌瘦,头发蓬乱,竟是已在这荒山上困了四天。费玄立刻去打了几只兔子给他们开火。小黄狼正在抽条,长得飞快,正是一只皮包骨头的青少年狼,见到费玄只打了几只瘦兔子,很是不屑,颠颠地跑去吃死周兵了。

    费玄等人围坐在一起,生火烤肉。狼六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交代了自己在周邦的所见所闻。

    “哥,周邦反了呀周方伯一从朝歌回来,就建起了冶铁坊,昼夜不停地打铁刀铁甲。羌方、鬼方、还有其它三十六个小方国都跟他们结盟了我们进周邦调查时,只觉得周邦街上不对劲儿,谁知等我们要走时,周方伯突然下令,西岐城只许进不许出了我们没留意,用雅言说话,暴露了身份,那老杂毛就让人追杀我们。我们逃出周邦,他竟然派人一路追杀到天邑商这老杂毛是害怕造反的风声走漏了。哼哼,真狠哪,亲儿子还在朝歌,都不管了。”

    费玄听了这话,几乎想笑“姬无瑕的爹造反了”

    狼六道“不光造反他们是打算把天邑商整个儿打垮。他们说再也不抓人牲、不当人牲了,拼了”

    费玄哈哈笑起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很快意乐乐千挑万选的新配偶,眨眼就又成了政敌,实在是一出好戏;也有点儿恼怒姬无瑕的爹果然不要脸,先恩将仇报,再虎毒食子,天下怎么有这种人最后有点儿茫然乐乐一直想废人祭,但是羌人不买他的帐,要自己打出不当人牲的权力。乐乐这一辈子,是白忙活了吗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好消息,费玄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殷乐知道真相后,脸上的表情了。然而眼下,他得忍耐,得等待,像饥肠辘辘的狼等待最后捕猎时机一样。乐乐也好,周邦也好,最后都会是他费玄的手下败将。以后费玄要当全世界的王,而且要立新规矩狼最好,任何人类不准欺负狼

    畅想着未来,费玄带着狼卫们下山了。

    费玄畅想未来时,殷乐和姬无瑕也在畅想未来。这几日他们过得无比顺利。羽祭举行了,效果轰动,姬无瑕的“商礼”讲学也办得不错,年轻人纷纷讲起了“礼”。青箬从牢里出来了,回到乌衣卫任职,好像有点儿闷闷不乐。学宫的学生们也纷纷在各部门担任小吏,兴致很高,都想干出成绩。

    二人各自忙碌,忙得欢好时间都没了。

    眨眼春三月,三月当祭高禖神,高禖神主管男`欢女`爱,不喜血食,是一位温柔的神。祭祀这天,王族的男女都穿上盛装,来到淇水之畔参与祭祀。殷乐也穿得极为华美,来住持祭祀。

    他跪坐在淇水畔,手执杨柳枝,沾着初春的河水,洒在年轻男女的头顶。男女们排成一排,规规矩矩过来,接受商王和高禖神的赐福。

    赐福结束后,这些年轻男女便笑嘻嘻地走到草丛深处,或者跳进水里嬉戏。玩着玩着便有人抱在一起亲嘴,或者突然倒在草丛深处,不见了。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隐约可闻,远处的树枝上挂着一条红裙子。

    姬无瑕从旁观礼,目瞪口呆。原来祭祀高禖神,是这个“祭”法难怪殷乐早几天就不怀好意地笑不停。

    殷乐身边的侍卫们也有点脸红,殷乐笑道“你们也去玩吧。”

    侍卫们谢恩后便解下配刀,四散跑走了。宫女们也跟着走了。

    淇水之畔霎时只剩殷乐和姬无瑕。姬无瑕有点出汗,故意找话说“这样祭祀,若是有孕”

    殷乐道“那就生。”

    姬无瑕道“谁养”

    殷乐道“妈妈和妈妈的夫君啊。”

    姬无瑕道“啊那不是亲子,夫君岂肯出力”

    殷乐笑道“为何不肯我天邑商行的是内婚制,六代以外的同族方可成婚。祭典上女郎们也会寻同族青年交欢。生下孩子,纵不是亲子,也是同族之子,为何不养”

    姬无瑕仍旧不能理解,思索琢磨,渐渐琢磨出门道。天邑商看似野蛮,但这野蛮的规规矩矩却是互相弥合,自成一体的。而周礼太过狭窄,常令人陷入两难之境。

    他正思索着,忽然额头一凉,转头看时,就见殷乐站在流淌清水的草从旁边,一身刺绣饕餮文的松绿色深衣,月白挂里露出一线,柔和洁净。他拿着蘸水的柳条,在姬无瑕的额前一点,肃然道“高禖神庇佑,孤的小无瑕长命百岁,多子多孙。”

    姬无瑕脸一红,笑道“你不生,我哪来的多子多福。”

    殷乐拿着柳枝,顺着姬无瑕的脖子往下滑动,眉梢一扬,笑吟吟道“春气正盛,又有商王和高禖神的庇佑,说不定今日交`合能够一举得男。”他嘴唇嫣红,脸蛋雪白,嫩绿的柳枝夹在细长的指头便,脚下就是青草和流水。姬无瑕心一动,便走过去抱住殷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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