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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璧无瑕 第9节

作者:k君 字数:21633 更新:2021-12-31 04:24:21

    他惊恐万状,爸爸去哪里了去杀费玄了吗

    他跑下楼梯,跌跌撞撞,最后因为天生畸形偏小的脚不能保持平衡,从楼梯上滚下来了。他摔得满脸是血,哭着喊爸爸。宫人们不敢怠慢,抱着他去找帝辛了。

    宫人把他带到一栋他从未见过的宫殿,战战兢兢地去通报。片刻后,殿门开了一条小缝,衣冠不整的帝辛钻出来。殷乐嗅到帝辛身上的精液味和脂粉味。透过一线门缝,他看到殿里有张大床,床上一堆男女。

    给他讲人权与平等、小王子与小美人鱼的帝辛,床上有一堆男女。

    帝辛还当殷乐没看到,蹲下`身抱殷乐“乐乐,怎么了别哭,别怕,爸爸在这儿”

    殷乐推开帝辛,一口气不停地开始坦白。他不敢停,怕一停下来,他就会失去勇气。

    “爸爸,影甲没有猥亵我,是我想猥亵他。春药是我让大哥准备的,我想诱奸影甲但是没找到机会。我画那些画是自慰用的。爸爸我一直都骗你,我是坏人。但影甲是好人,你别杀他。”

    帝辛愣住了。

    殷乐继续道“爸爸,影甲那么好看,你可以照着他雕大卫雕像。”

    帝辛道“影甲已经”

    死了

    殷乐魂飞魄散,坐倒在地,仰头看帝辛。

    帝辛道“跑了。”

    殷乐魂魄归位,愣愣地,突然笑了起来。跑了,真厉害什么样的囚笼都管不住他,不愧是山里来的大野狼

    他还在笑着,冷不丁头顶帝辛道“你真的一直在骗我”

    殷乐心一提,惊恐起来了。他选错了,天邑商的小王子和王乐乐,他总得选一个当,不能两个都当,两个都没当好。

    距他污蔑影甲,已过了四个时辰,影甲是生是死都是定局了,他何必跑来坦白呢真蠢,真蠢

    帝辛继续问“武庚也没有拿春药骗你,说是毒药,对吗”

    殷乐流着泪道“爸爸,你不能放过武庚,武庚嫉妒我,他会杀掉我的。”

    帝辛道“他嫉妒的是孤宠你,若是你搬出鹿台,他还嫉妒你做甚”

    殷乐魂飞魄散,抓住帝辛的袍摆,本能地又想撒娇,但是帝辛的目光失望冰冷,让他明白撒娇无用。他必须得选一条新路来固宠。

    不装了,装个屌

    他从地上站起身,歪头看着帝辛,问“你不孤独吗”

    帝辛愕然。

    “你不想家吗本来,武王伐纣,世上已经没有天邑商,也没有人祭了。是你带来钢铁,让人祭扩大了。这是你的错,你该把它改正过来。”

    帝辛后退两步,目光里闪着恐惧。

    “你已经老了,改不动了,这不怪你。但是我可以帮你改。爸爸,你看我,你还见过比我更聪明的小孩吗武庚继位,他只会继续杀人,继续祭祀。而我继位,会终结人祭,会推广人权。爸爸,你想想吧,我是不是比武庚好得多”

    帝辛一耳光抽在殷乐脸上,把殷乐抽倒在地了。殷乐耳朵嗡嗡响,嘴角流出血,坐在地上看帝辛。他毕生都没有挨过这样重的打,怒火满头,令他想咬帝辛一口。但是脸上的疼痛让他恐惧,想要道歉认错。

    “你怎么是这种孩子”帝辛道,“你怎么能长成这样你到底像谁”

    殷乐不敢说话了,他像谁,不是很明显吗他像那个被夺舍的死爹,像武庚。只是他比武庚聪明狂妄罢了。

    帝辛到底没舍得再动手,殷乐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孩,狗也该养出感情了。于是这场夺嫡之战被帝辛短平快地处理了武庚挨一顿打,禁足三个月,小男孩的父母得到一大笔钱,黑狗被乱棍打死,殷乐搬出鹿台。

    死里逃生的武庚非常得意,经常来春华殿看殷乐,笑道“九弟,你是不是画画太多,舔颜料把自己舔傻了”

    很奇怪,二人虽然彼此争斗,但谁都不恨对方,反而有种默契。就好像狼群里争夺头狼,撕咬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殷乐笑道“大哥,走着瞧吧。”

    武庚和殷乐都表示痛改前非,坚信人权了。

    武庚送走了自己的小妾,表示要一夫一妻,爱护幼儿。他还支持帝辛的改革,愿意推进男女平等和立法保护幼童。

    殷乐没有武庚的官职、门客和姻族。他只能自己走到朝歌郊外,去和野人交朋友,学习野人部落的绘画技法,询问他们需要什么,然后回来尽己所能,备给他们。

    帝辛看着两个儿子从阴谋厮杀,转向了正面竞争,不禁君心大悦,一面派给武庚差事,一面带殷乐去参与祭祀、议事,询问殷乐的看法。

    殷乐想这可真他妈有意思,两个人,谁不信人权谁完蛋,谁信人权谁活着。人人平等,但帝辛比别人更平等。

    殷乐十六岁那年,夺嫡之战落幕。帝辛崩,殷乐为太子。

    病榻上,帝辛攥着一块黑色令牌,那是号令影卫的令牌。帝辛眼睛已浑浊了,看着殷乐的眼睛满含警惕“武庚如何”

    殷乐规规矩矩地叩首,柔声道“大哥虽罪不可恕,然我与他毕竟为手足,流放吧。”

    帝辛放下心来,松开手,黑色令牌落在地上。宫女捡起来,把他交到了殷乐手里。

    武庚被流放前,和殷乐见过一面。武庚问殷乐“为什么是你我比你大,比你会打仗,至少我能生儿子啊”

    殷乐道“因为我信人权。”

    武庚道“我也信啊。”

    殷乐笑道“因为我真信。”

    武庚目瞪口呆,竟后退两步,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看殷乐。很久之后,这目光仍旧刺在殷乐心里,让殷乐心中不安。那目光到底是什么含义武庚死了,他也没法问。

    武庚看了很久,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殷乐还没意识到自己错了,他觉得自己特别好,特别聪明,特别善良。他一登基就开始防备武庚的反攻,同时对内废人祭。

    他跟帝辛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都忘了自己最初听到人权时,是怎样地嘲笑它。他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聪明。天邑商的百姓也嘲笑人权,令殷乐痛苦不已。这痛苦让殷乐都没法画画了。半年后,武庚率领封地的男丁打到朝歌,殷乐才骤然明白自己错在哪儿。

    不是人权,是自己蠢。人权是一回事,蠢是另一回事。人权不是用嘴皮子推广的,是用剑推广的。

    这又是一个悖论阻挡人权的人,就该被杀掉吗

    然后有了第三个悖论为什么他得负责杀

    他被关在鹿台挨饿,一边饿着,一边反思自己的错误。他恨自己远甚于恨武庚。

    费玄就是在这个时候,携带着一股山林的风,突然降临的。

    那时候,殷乐饿了五天,刚找到一盒蓝草颜料,正在很珍惜地舔着,然后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野人。他一眼就认出了费玄,但是又迟疑费玄怎么长高了难道当年见面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吗

    费玄长高了,长壮了,卷发蓬乱,肌肉结实,眼神机警而迷人。他穿着不合身的侍卫衣服,脖子上挂着兽牙,怀里鼓囊囊揣着东西。旷野的风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小漩涡。那漩涡如同原始海洋的漩涡,令人想要投身其中。

    讲道理,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自恋地认为自己和对方有缘分。尽管费玄高贵美丽,而殷乐是个被人权蒙了心的丑少年,但是丑少年他想得美。

    现实比他想得还美。费玄给他吃杏,替他杀武庚夺回王位,甚至还和他那个

    殷乐躺在床上,脱光了,瑟瑟发抖地等费玄,心里还想这是梦吗是我饿昏了头,临死前做的春梦吗

    然后,费玄就出现在了卧室门口。这人形大狼见到他的样子,肩膀耸了一下,眼睛睁大,一动不动地观察片刻,像观察一头死鹿附近有没有埋伏敌人。没有敌人。于是费玄放下心来,一下跳到床上,按住殷乐,用着狼吃鹿的姿势咬他的嘴、脖子和乳`头。他也抱住费玄吻。

    山林的风进入他的身体了,冲撞他,撞出一串诗的火花。他涂抹着费玄脊背上的汗水,仿佛那汗水有一万种颜色,随手一抹,就是画。他口腔里发出原始的叫声,不合音律、不合节拍,但很好听谁说他不合呢是音律节拍不合他的叫声才对。他像被野兽高高挑起,兽角真硬,戳得他疼痛;然后他被抛落在,落在草地里,浑身沾满青草的汁液,麻痒无比,渴望着再次被挑起。

    乌托邦烧起了大火,他落在火焰里,浑身滚烫,无路可逃。

    而野兽把他抱在怀里,让他不想逃。

    殷乐是有过经验的,一些夜晚很放荡但是,但是,和费玄的感觉截然不同。

    突然山泉涌出,浇灭了大火。漫天星辰坠落了,而殷乐在上升,被宇宙飓风吹得战栗。一道光劈开了他的灵魂,他看见了比乌托邦更隽永的美。

    他抱住费玄,眼泪簌簌而流。去他妈的人权,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个天邑商的小王子生下来,只要吃美食、睡美人、多打仗、祭祖神就好了。几千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就帝辛事多,非要改

    事后,野兽疲惫不堪,趴在一旁睡觉了,蜷得像一匹大狼。殷乐把一块绸缎折成尾巴形状,摆在费玄的屁股上,嘿嘿笑个不停。他握着绸缎,好似真的握住一条尾巴。然后忽然间,一股暖流击中了他,他被宁静和幸福俘获了。他想叫,想跳,想画画,想给费玄写诗。

    从前十六年,他顶替别人在活,活得小心翼翼扭曲万分。今天后,他找回了自己。

    世上怎有人,不,有狼,如费玄般可爱呢

    殷乐赏赐费玄牛羊,费玄就把牛羊赶到西山上,让它们当野牛野羊。于是附近百姓冒着犯禁的危险,上山偷牛偷羊,没几天就偷了个干净,把费玄气得夜里不睡觉,蹲在鹿台上嗷嗷叫。殷乐粗通狼语,明白那意思“谁偷了我的牛羊不要脸不要脸”

    殷乐给费玄抚琴唱歌,费玄把两腿垫下屁股下,蹲成一个狼样,一边听一边动耳朵。听到一半,他歌兴大发,仰头嗷呜嗷呜地叫。这就是狼歌,在狼群里,一狼唱歌,其它狼都会跟着唱。要是在月夜,山林中,突然听到这种悠远的歌声,一定浑身汗毛都会立起来。

    殷乐还和费玄出去看风景。费玄欣赏的风景,是灌木野林、山石嶙峋,便于隐藏和追踪的地方。殷乐欣赏的风景,是枫林、桃花、杏花。于是他们上午去灌木丛,费玄逮点兔子,下午去枫林,一边看枫叶一边吃兔子

    殷乐常常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有千万人,为何费玄就选了自己

    他问费玄,费玄比划着说“你和我一起打猎,我很高兴,我不是一个狼了。”

    “打猎”,就是杀仇人的意思。那天杀仇人,殷乐在旁边狐假虎威,喝退士兵,还给了费玄一把匕首。费玄便爱上他了。多简单,多奇妙,丑少年真幸运。

    殷乐自从得了费玄,就对朝政不感兴趣了。他每天办完非办不可的政务,就急急忙忙跑回鹿台或者跑去西山,陪伴费玄。贵族们整日进谏,他都用伶牙俐齿挡回去了。

    他心想我又不会一直这样新婚燕尔嘛我就玩几天。

    然后,他一鼓作气玩了两年。第三年他还想玩,但国家起了战事。殷乐杀武庚时,杀得太狠,军中几无可用之将。贵族们指责殷乐,殷乐一怒之下要御驾亲征,费玄不同意,大发雷霆,说殷乐去必败必死。殷乐鼻子都气歪了,和费玄大打出手,最后费玄赢,费玄出征去了。

    第一次出征三个月,真是煎熬。贵族们都指责殷乐任人唯色,不是明君。殷乐也没精打采,整天想费玄,想得什么事情都不想干。三个月后费玄大胜而归,天邑商轰动。之前指责殷乐的贵族,也都跪在地上,打呼“陛下慧眼识英豪,真乃不世出的英才。”

    殷乐这个得意呀。倘若他有一根尾巴,一定每天都高高翘着摇晃,两天摇断一跟,一年得摇断一百七十五根。

    但后来,费玄频频去打仗,殷乐独守空房,简直要发疯。贵族们又来劝谏他,让他勤快点管管国政。他把个嘴巴撅得老长,出鹿台,入正殿,管起来了。

    这一管,他几乎坐立不安。往常,天邑商的国库里除了方国的“贡”,还有商人交纳的“赋”。但是如今,天邑商九成收入都是贡和战利品,商人几乎不纳赋了。抢来的小米一样香甜,为什么还要辛苦种田呢天邑商国威扬四海,高贵的商人只要躺着享受就是。

    钢铁、费玄,这都是祖神赐的宝物,以后祖神还会源源不绝赐下更多宝物。

    早起出门,沿着集市去一圈,路边躺满宿醉的男女。有些人勤勤恳恳地洒扫大街,这些人都是来天邑商讨生活的外邦人。走到城外淇水畔,会有死孩子顺流飘下这是制作瓦罐的孩子,折断了骨头,扔旧塞不进瓦罐,就扔掉了。

    殷乐被死孩子吓出了病,躺在床上做噩梦,梦见武庚脖子喷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他,冷笑“因为你真信因为你真信”又梦到帝辛抱着他,问“你是乐乐吗乐乐乖,要什么爸爸都给你。”

    殷乐被这两个噩梦吓得不轻,召巫师占卜。巫师道“先帝恐是责备陛下未用心国事。”

    殷乐大为不满“你就不能用弗洛伊德的理论给我解解梦吗”

    巫师道“弗什么”

    殷乐道“没什么。”

    巫师退下了,殷乐思来想去,觉得祖神解梦法也挺有道理。反正费玄不在朝歌,他呆在朝歌,也是住持祭祀、看死孩子,干不成什么正事,不如效仿历代商王,巡游天下去吧。

    他想看看天下各方国的风土人情,看看这古代,是不是真如帝辛鄙夷的那样,一无所取。他想寻找乌托邦,不是三千年后、帝辛口中的乌托邦;而是真正屹立在这片土地上的乌托邦。

    他上路了。

    但这一路,很不好。

    帝辛说,若非他来,天邑商就该灭绝了。天邑商的文化和制度都不优越,已病入膏肓,外来的钢铁犹如一剂强心针,让垂死的天邑商复活了,贪婪地吸着周边方国的血。

    能歌善舞的沫方灭绝了,母系氏族的条氏逃进深山,擅用草药的苦方分崩离析,百姓逃入其它方国做游医。天下原有一千二百个方国,它们有生机勃勃、形态各异的文化,天邑商虽强,强不到一统天下。但如今,天下仅存四百六十一个方国,文化只剩两种模仿天邑商、不模仿天邑商只能苟延残喘。

    继续下去,文明的轨迹会不会改变

    若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印度为何有种姓制,地中海旁女郎为何以黑纱覆面而行吃人的文化倘若绵延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未来的人们,会习惯吃人吗

    殷乐想不通,都魔怔了。费玄一打仗,他就出游,高高兴兴出门,丧丧气气回来,乌托邦的脚毛都没看着。这样巡游到了第三年,殷乐想“最后一次,这次还找不到,我就不找了。去他妈的,爱谁谁吧”

    这一次他选择往西走。西方多山地,少雨水,按说乌托邦最不可能在哪儿。但是他走到周邦,立刻惊呆了。

    周邦给他的第一个冲击是有路。

    从周邦到天邑商,一千多里地,沿途六十二方国,只有西岐修了三十里路。

    周邦给他的第二个冲击是有礼。

    一进周邦,他照例找一个周女坐在车上,教他周邦方言。周女爱说爱笑,灵巧可爱,他很喜欢,大把地赏赐了海贝。谁知周女拿到海贝,立刻上交给族长。

    殷乐震怒,把周女叫回来“族长逼你”

    周女摇头。

    殷乐道“那你为什么给别人”

    周女低下头,小声道“贡赋太重,我不帮,族里就会有人饿死。”

    殷乐羞愧,随即更怒“那那你更该把钱藏起来,灾荒时买吃的呀那是私有财产”

    周女正色道“什么私妾不懂。族里的老人在挨饿,小孩子也在挨饿,妾藏着海贝,还是人吗”

    殷乐沉默良久,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感到羞愧了。帝辛的人权没打动他,但是周女的话打动他了。

    不可思议。帝辛厌恶周邦,给周邦定的贡赋比其它方国都高。但,周邦饿死的人最少、内斗最少、西岐城外甚至有三十里路。

    他要寻找的乌托邦,莫非就是这儿

    殷乐好奇地进入周邦,见到了姬无瑕、伯邑考、淑子、淑子的儿女,也见到了周邦的嫉妒和内斗。在礼的约束下,这内斗的破坏力被降到最小。

    可这时,他听到了狼神的传说。

    要报仇吗费玄说只杀十七人和参战士兵,这十七人是周邦的方伯、君夫人、世子、公子、将军、上大夫;参战士兵是周邦的大小军官。要杀就得打仗。

    殷乐做着两手准备,一边挑拨离间、偷画地形图,一边勒令士兵对此事保密。

    周邦的长公子姬无瑕,真懂事,真温驯。一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竟暗恋上他了。姬无瑕带他去野人部落看婚礼,他唱着歌,想着费玄,满心矛盾。姬无瑕听着歌,看着他,满眼柔情。

    殷乐被看得满手冷汗都是不受宠的孩子,都暗恋着不可能的对象,看看人家,看看你

    从部落出来,姬无瑕扭扭捏捏要说话。殷乐故意道“费玄在干嘛呢”

    侍卫们拍马屁,说“费亚服在向陛下”。傻小子竟不知难而退,径直上前“陛下觉得,野人思念妻子的心,和陛下思念费亚服的心是一样的吗”

    原来人家没想着情情爱爱,想的是人牲

    殷乐腿都软了,硬撑着和姬无瑕辩论。姬无瑕道“陛下,臣想不通。一个人活着,可以种田、可以挖矿、可以炼铜、可以打仗,为什么要在祭台上杀掉呢他们死了,他们的爹爹、妈妈、弟弟、妹妹会哭。他的心上人也会思念他”

    殷乐想我他妈也想不通

    但是姬无瑕跪在那儿,目光灼灼,就要他给答案。殷乐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到年幼时,站在帝辛面前。帝辛虽然笑吟吟,但是殷乐知道,那笑容标着价格。

    像王乐乐,抱你。

    不像。扔掉你。

    而如今,他长大了,但世间的事仍旧有价格。

    像个帝王,敬你。

    不像。瞧不起你。

    唯有费玄的爱,予取予求,是免费的。但费玄若知道他干过什么,还会爱他吗

    姬无瑕握着殷乐的配剑往脖子上抹,说死就死,真凛然。而殷乐吓得魂不附体,抓住了姬无瑕的剑。剑划伤了他画画的手。后来他再画画时,那道伤口就隐隐作痛。很浅的伤,不至于留下后遗症,但就是那丝丝缕缕的疼,拽着他,让他飞不到美的极致和梦的彼端了。

    殷乐抓住姬无瑕剑的时候,耳畔响起好多声音。

    “爸爸,画是我画的,我暗恋费玄,所以画了我和他。这个小弟弟我没见过,大黑狗我也没见过。爸爸,虽然你赐死了我妈妈,但我还是想叫你爸爸。我没见过妈妈,只见过你,我不是王乐乐,但是我爱您,您也爱爱我吧”

    “大哥,太子是你的,我不抢。我不当太子,只当你弟弟。你能抱抱我,亲亲我吗”

    “费玄,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是我爱了你好些年。我不好看,也有病,但是我厨艺很好,而且很乖。我又温柔又会照顾人,从不撒谎,是个好孩子。我可以追求你吗你去西山玩儿的时候,我跟你去,我能给你带伞、带点心、带防蚊虫的艾草。”

    原来这才是对的路。当一个乖孩子,干干净净去求爱,求不到,也不怨,转身走掉,仍是干干净净的乖孩子。

    他以前都走错了,难怪颠三倒四、怒发冲冠、除费玄外怕见任何人。

    次日,他又把姬无瑕叫道身边,问姬无瑕的身世。

    姬无瑕道“我妈妈嫁给其它部落的野人,搬走了。我小时候和乳母住在一起,乳母年身体差,我就托人给乳母的床下安了四个小轮子,每天推她出来晒太阳,给她讲故事,喂饭,就像她以前照顾我一样。乳母过世后,我就一个人读书练剑了。我妈说,只要我听话,将来就会有好报。陛下,你也很好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练武,将来为陛下守西方”

    殷乐默默听着,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到了对的路,可这对的路,他怎么走

    回朝歌后,殷乐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隐瞒了这件事。他照样和费玄花天酒地、彻夜寻欢,然后白天筹备着改革。很奇怪,他的亲信,要么是周人,要么娶了周女,要么曾在周邦游学。他并未刻意筛选,但身边聚起了一个周人小团伙。

    改革需要军队支持,殷乐厚着脸皮吹枕头风。费玄蹙起眉,问“现在不好吗”

    “好”

    “那为什么改”

    这问题太深奥了。小到他得对得起帝辛对得起天邑商,大到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容不下一个吃人王朝。但这些话,要讲透,讲到费玄能听懂,就难了。

    殷乐左思右想,想出了长篇大论。他跪坐起来,把费玄也拉得坐起,然后握住费玄的两手,郑重地道“我爹是三千年后来的,你知道吧。”

    “嗯。”

    “三千年后的世界特别好,你知道吧”

    “哪好,都没狼。”

    殷乐目瞪口呆,后续的话都卡了。

    费玄继续道“没狼,没树,人、鸡、鸭、狗、兔子都住着小笼子。你觉得好”

    殷乐道“我我人牲当奴隶,天邑商可以更富有嘛,对不对。那,整天乌鸦乱飞,叫得人心烦。而且死人不卫生,传播疾病,他传播疾病。”

    费玄盯着殷乐,小瞳孔微微放大,极其专注“废人祭后,你会怎样”

    殷乐愣了,良久后道“我可能不催吐了,说不定胃病会好。”

    “成,你干吧,我同意。”

    就这样成了。

    殷乐记得很清楚,费玄说完这话后,他一边身子发热,一边身体发冷。发热的那边是幼年殷乐,兴奋地尖叫“他爱我他多爱我他真好”另一边是长大的殷乐,冷静地道“竟以为孤在求他。功高盖主,此风不可长”

    他一只眼睛流出眼泪,另一只眼睛冷漠地打量费玄。最后他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俯身吻住费玄。性爱掩盖了他们之间的冲突,一切看似和谐。

    殷乐就这么干起来了。改革一起,琐事千头万绪,殷乐忙得昏天黑地。但不管多忙,他都会回鹿台给费玄做饭。这仿佛是一个仪式,证明他除了是商王,更是费玄的妻子。费玄时常在山上玩,不回来吃饭。他就把饭摆在餐桌上,两个碗,两双筷子,自己坐着吃。他常常想我为什么非得当商王呢为什么非得改革呢为什么非得集权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他就恨起费玄来了。费玄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乖一点,温驯一点,至少在人前给他这商王一点面子。

    再想不出来,他就去陵墓里画画。手伤了,画得画特别俗。瓦蓝瓦蓝的天,嫩绿嫩绿的草地,峨冠博带的男人和裙带飘飘的女人微笑散步。草地上跑着汽车,半空中飞着飞机,远处的高楼大厦方正洁净。三千年后就是这样吧朝着未来走,不会错吧

    废人祭一事,终于到了最后一战了。他提前三天睡不着,右眼皮不停跳。乌托邦要降临人间了,他觉得自己真乖

    但忽然间,费玄什么都知道了。费玄暴怒地把他从书房叫出来,要审他。他顶着亲信们含义丰富的眼神走出去了,跟费玄回鹿台。他站着,口干舌燥的解释。费玄坐着,听不懂他说得“武庚逼我”。

    费玄理直气壮地坐在那儿,眼里喷火,只会说一句话“你骗我”

    是,他骗他费玄真有理,姬无瑕也有理。合着全世界他没理。本来他就算没理,也能画画,画得够美就是最大的理。现在他画也画不成,恋爱也完蛋,除了当个好商王还能去干嘛

    他拼命压着怒火,但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自他决定改革,已经三年没和费玄打架了。但是他若在被费玄质问,一定会恼羞成怒动手的。于是,他跑了。

    他跑到陵墓里,看着自己画的未来,心里空茫忙的。这未来是真的吗人权是真的吗周礼是真的吗到底是人人平等,还是长幼有序到底是男尊女卑,还是男女一样吃饭、交配、死亡,这是看得见的人生。理性、平等、高尚,这是看不见的人生。这看不见的东西,真正存在,还是纯属虚构

    地球上所有人,都相信一件虚构的东西,这东西,就变成了文明。

    是吗

    殷乐快要想魔怔时,他的亲信进来了“陛下,太史寮传信,说咱们最好这两天就把祭品定下来。”

    殷乐道“这两天”

    亲信道“对陛下,费亚服那边出纰漏了吗”

    殷乐笑起来“能出什么纰漏,他最听孤。孤服个软就行。”

    亲信道“陛下,功高盖主,不可不防。”

    殷乐瞪亲信“此乃家事。”

    亲信不说话了。

    殷乐回去给费玄做饭了。费玄还坐在床上,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眼泪和鼻涕一齐流,哭得特别凄惨。殷乐真想不通,费玄那么大个人,怎么说哭就哭,而且是哇哇哭,一点儿都不知道害羞呢殷乐要是哭,就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殷乐做饭、道歉、服软,把水磨工夫做到十成,费玄总算松口了,但临松口前,有问“你瞒着我的是什么”

    殷乐张开嘴,正要开口,却突然之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若说,费玄说到做到,既往不咎,还会帮他废人祭。然后费玄会带着最忠诚的那一批部下,入周邦,杀了特别乖的姬无瑕。周人愤怒报复,费玄会困在西岐。

    再然后,留在朝歌的殷乐废了人祭,大权在握,身边环绕着周邦亲信。亲信说“陛下,此獠功高盖主,机不可失我们断其粮草”那时候,他会怎么答

    他若不说,费玄会恨他,眼下废人祭就完蛋了,他会失去权力和亲信,被人嘲笑“不像帝王”。

    两个人突然间站在天平的两端,而天平下万丈烈焰,红海沸腾。

    他张开嘴,决定说了。他浑身颤抖,所有血都涌到舌头上,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他心海翻腾,海底的鬼都飘出来,帮他在天平上加码。帝辛说“乖孩子,爸爸抱你。”亲信说“陛下,功高盖主,机不可失”姬无瑕说“陛下是好人。”武庚说“你真信”

    天平另一端,只有费玄和幼年殷乐。两个人,太轻了,天平摇摇晃晃,一下就倾覆了。

    殷乐想帝辛有那么多女人,我要是掌握实权,再礼贤下士地伪装起来,也能有很多男宠其中会有比费玄好的。打仗用钢刀,普通将领也能赢。是的,他才不是独一无二地,说吧”

    “姬无瑕就是你救的小孩,我去周邦时,见到他了。”殷乐说着,喉咙里却没声。

    幼小的殷乐,坐在殷乐的鼻子上,哭成一个泪人。他用小腿夹住殷乐的鼻翼,不许殷乐出声。

    小家伙说“你要是落在费玄手里,他会爱你,照顾你。费玄要是落在你手里,你只会欺负他。你那么聪明,今天不改,明天改也能赢的。求求你不要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于是他张开嘴,对着费玄道

    “没有,真的没有。”

    “那咱们走着瞧吧。”

    这又是一步错棋,他高估了自己。

    没有费玄,他什么都不是。周邦小团伙被摧毁了,改革彻底失败,他断了一条腿,成为百姓们的笑料。人真得彻底败过一次,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经此一役,殷乐彻底改了。他变温和,变谦逊,不再咋咋呼呼。他在谷底积蓄着力量,等待卷土重来。他重新新盟友不得志的贵族、想“兄终弟及”的王子、还有游学的周人。他令乌衣卫秘密搜寻罂粟种子,重新种植,准备着将来对付费玄。

    他蛰伏着,忍耐着,等待重回王座那一天。忍到忍无可忍时,他继续忍,只不过抽空去陵墓里画画发泄。他把乌托邦铲掉了,画起现实的天邑商。那些祭祀、风俗都令他一阵亲切。死后有天邑商的一切陪他,应该不孤独吧倘有来生,不夺嫡,不争爱,乖乖当一个画画的人吧。

    然后,二十六岁那年,他重逢了姬无瑕。

    六年前,他风华正茂,春风得意,情窦初开的傻小子爱他一点儿不奇怪。而如今,他容貌衰老,权力已失,还有一个杀人杀得无人敢靠近他的前夫,这傻小子,依然爱他。

    傻小子的爱,温柔又严厉,教他变好,又不因他不好就抛弃他。殷乐曾以为,和费玄反目后,他不会再爱上别人,没先到他还可以。

    没有礼的天邑商是一片黑暗森林,一点儿肉星都能引得人们厮杀。姬无瑕的礼纵能照亮周围一小片,但终归太微弱了。殷乐想保护小傻子,保护这光。

    自从姬无瑕搬进鹿台后,殷乐就给周方伯去信,讲明费玄的身世,并嘱他安排布置。一个真相想藏起来,最好混进数不清的谣言里。马方公子有白狼,其他人有白鱼白孔雀白蛇。就算费玄听到真相,也会觉得周人真虚荣,净往自家公子脸上贴金。

    这布置,万无一失吗

    称不上。但这已经是殷乐能找到的最好方法了。

    殷乐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回到商宫。鹿台已被搬空了,这些日子他都住在春华殿。春华殿内搬进了衣柜、书案、连枝灯,旁边加盖了一间小厨房。没有电的时代,还是这种宽敞明亮的宫殿住着舒服。殷乐想到次日一早要去姬无瑕,就兴奋地睡不着,在床上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滚到天微明,他一跃而起,跳到地上,命令宫人备马车。

    然后他打开衣柜,翻翻找找,找出一套赭红的常服穿上,又扣上平日不用的嵌金革带。然后他重梳发髻,打扮得玉树临风了,才走出门去,驾着马车去接姬无瑕。

    春季早晨,寒风料峭,他因爱俏而穿得薄,把个鼻尖冻得红彤彤,一路连打喷嚏。抵达学宫时,他已经狼狈不堪地不住流鼻涕了。

    学宫外面站着一个人。

    殷乐以为是夜游的醉汉,走近才看清是姬无瑕。

    姬无瑕罕见地穿着一件淡绿色丝衣,嫩黄色的中衣领子露出一线,是很娇美的颜色。鹿角笄插在头发里,衬得傻小子愈发好看。

    娇美的傻小子站在学宫外一百来步的地方,眯着近视眼,拼命打量车队,想判断是不是殷乐。殷乐含笑走过去,叫道“无瑕”

    姬无瑕一听声音,精神振奋,拱手行礼。殷乐上前拉住他,这一拉,他发现姬无瑕手冰凉,原来傻小子和他一样,为了好看,穿得很单薄。殷乐心热了,想开口调戏,结果鼻子一痒,开口第一声就成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

    他吸吸鼻子,有些难堪。姬无瑕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过来,殷乐连忙擦鼻涕,同时心想“无瑕老揣着手帕、金疮药什么的,像个小娘们”

    他擦完鼻子,把手帕扔在地上,自有宫人会捡起来清洗。他只用拉着姬无瑕走进学宫搬东西。

    姬无瑕的东西已收拾好了,两大箱子。青箬、白霜几个学生来送行。这一干人帮助姬无瑕把箱子放到车上,似想嘱托,又碍于殷乐在场,不好开口。最后,青箬领头,众人一起拱手“祝公子和陛下琴瑟和鸣,福寿万年。”

    姬无瑕猝不及防,“啊”一声红了脸。殷乐也惊呆了,不料青箬这帮子老古董会祝福他。他也脸热了,沉稳地“嗯”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后,殷乐就载着无瑕回宫了。

    春华殿为了迎接姬无瑕,一切都换新了。雪白地新泥壁、鲜艳的新幔帐、漆绘的新案几、松软的新枕褥。姬无瑕站在焕然一新的春华殿,稚气未脱的脸蛋上满是笑容。

    殷乐笑道“无瑕嫁到商宫,孤还未送聘礼呢。想要什么聘礼”

    姬无瑕道“什么都行”

    殷乐道“都行。”

    姬无瑕正色道“那陛下日后早睡早起,和臣一样,每日早起还要陪臣出门锻炼。”

    “啊这”

    早睡早起的好处,殷乐比姬无瑕知道得多。但他自幼就做不到。眼看姬无瑕一脸严肃,眉头紧蹙,眼睛灼灼地盯过来。殷乐一咬牙,一跺脚“行行行,答应你”

    姬无瑕这才露出笑容。二人把东西布置一番,然后钻入内室,好生亲热一番,亲热得殷乐欲仙欲死,浪叫不止。事毕之后,殷乐沐浴一番,把姬无瑕哄睡了,然后出门去办公了。

    如今费玄不在,一切事都得殷乐亲历亲为了。他先去乌衣卫,乌衣卫一切如常,还是他最忠心耿耿的军队。随后他去卿士寮,卿士寮也很太平,六卿各司其职,不敢捣蛋。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去了太史寮。

    自打费玄倒台后,太史寮在殷乐面前怂成狗,走路都夹着尾巴。殷乐走到太史寮,和巫师们商量祭祀之事。殷乐道“二十日后的祭祀,不用人牲吧”

    巫师们说“唯陛下之命是从”

    他说“用羽祭”

    羽祭是古老的祭祀法,当年天邑商还是商部落,抓不来人牲,祭祀时,就让最美丽的战士登上祭台,身披羽衣,手拿羽毛舞蹈。殷乐不是战士,但最美丽,跳起羽祭舞,必能令百姓心荡神驰,把对祖神的崇拜转移一部分到自己身上。这对后续改革极为有利。

    殷乐想到的,巫师们也想得到。一巫师道“羽祭虽好,但陛下的腿”

    殷乐道“无碍。”

    巫师道“羽祭需筑高台,台高一百零九级,陛下得自己爬上去。”

    殷乐道“摔不死。”

    巫师们无话可说了。这事就定了。

    办完这一切,到了傍晚,殷乐兴高采烈地回到春华殿。他一推门,就看到殿中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冒着热气的晚膳已经摆在食案上了,小傻子坐在灯下,手捧一卷书,正出神地看着。

    殷乐看见这一幕,就呆了。他从外面回来,满身寒气,满心阴谋,而姬无瑕一身明亮,在温暖的宫殿里等他。一股暖流流到眼睛里了,殷乐快速眨眨眼,走进门,对着姬无瑕笑道“看什么书”

    姬无瑕一慌,放下书,道“没什么”

    殷乐看到书封,惊诧道“兵书”

    姬无瑕涨红了脸“臣只是想,万一战事再起,费公不在,臣臣”

    殷乐哈哈大笑,把书卷成一筒,在姬无瑕前额拍一下“孤怎么舍得你去打仗你就安心读书,讲礼好了。”

    姬无瑕不服,想要争辩。殷乐不想争辩,蛮不讲理地咬住姬无瑕的嘴唇,姬无瑕立时哑口无言,缴械投降了。

    新生活突然开始了。早上,殷乐被迫起床,跟着姬无瑕出去跑步,他腿脚不便,只能慢走,那也得走。而姬无瑕穿着短打,绕着春华殿外的宫墙,一圈一圈跑,不停路过殷乐身边。殷乐走累了,干脆坐在墙根,扣着时间等姬无瑕快要路过时,站起身往前挪几步,一边擦汗一边道“好累呀,你不累吗”姬无瑕跑得满头大汗,对着殷乐点头,来不及说话,又跑过去了,于是殷乐再次坐下,靠着墙打盹。如此几圈后,姬无瑕跑过来,一把抓住殷乐的手,拖着殷乐一块儿跑。殷乐叫道“你做什么放手大胆孤就不跑,死也不跑”

    最后,他还是被姬无瑕拖着跑了一圈,跑出一身汗,恨恨地回去沐浴了。

    而跑步只是一件事。到了傍晚,姬无瑕从学宫回来,还要拉着殷乐去练习爬楼梯。废弃的摘星楼,楼高八十一级,殷乐不能用手杖,气喘吁吁爬到楼顶,怒气冲天,坐在楼顶道“孤不下去孤要在楼顶睡觉

    姬无瑕蹲在殷乐身边,模仿殷乐的表情,抛出一个笨拙的媚眼“下去吧,臣臣臣让陛下压臣一次。”

    殷乐更怒“被压很不光彩吗”

    “不不不,没没没,臣说错话了”

    “孤是不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没有没有,陛下特别通情达理”

    殷乐往摘星楼顶一趟,看着金灿灿的夕阳“孤要睡觉了。晚上看星星,星星多好看。”

    姬无瑕劝来劝去,殷乐岿然不动。姬无瑕的眉毛越蹙越紧,一转身,竟下楼了。

    殷乐气傻了,自己瘸着腿,又累,又饿,姬无瑕竟敢把自己扔在楼顶上才来春华殿两天,就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了吗殷乐生着闷气,平躺着,看夕阳落下,星星升起,肚子越来越饿。这时候,他闻到一阵饭菜香气,不禁爬起来,只见姬无瑕提着一个食盒,扛着一条被子,夹着一卷苇席,艰难万分地爬上来了。小傻子把苇席铺好,被子叠好,然后打开食盒,摆出几样清粥小菜,对殷乐道“明早下去,好不好”

    殷乐已经愧疚起来了,然而死鸭子嘴犟,不肯道歉。他捧起碗吃粥,抄筷子吃菜,把自己刚才的混蛋举动忘得一干二净了。饭后,姬无瑕把碗筷收到一旁,然后就和殷乐一块儿躺倒席子上,盖着被子,看那星空了。

    从鹿台卧室的落地窗看星星,已然很震撼,在摘星楼顶看星星更加震撼。暗蓝的天沾满占满视野,密布的光点闪烁着,夜风就带着花香从远处吹来了。在这楼顶看星星,就觉得天特别近。

    殷乐道“星星好看吧”

    姬无瑕道“嗯。”

    殷乐道“一闪一闪的。”

    姬无瑕道“嗯。”

    殷乐一转头,发现姬无瑕根本没看星星,而是侧躺着,再看自己的脸。

    殷乐道“孤老了,不好看。”

    姬无瑕道“好看,陛下永远好看。就是陛下六十岁,七十岁时,在臣眼里还是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好看。”

    殷乐被姬无瑕突然而来的肉麻吓住了,微笑不语。而姬无瑕仿佛是被星星勾起了情绪,揽住殷乐,开始表白“臣不会功高盖主,也不会不听王命,陛下喜欢什么样的人,臣就变成什么样的人。所以陛下不要抛弃臣。”

    殷乐汗毛直立,不“你提他干什么这么好的气氛”

    姬无瑕道“是,臣不提了。”但片刻后,又道“陛下知道吗臣小时候第一次见到陛下,就倾慕不已了。只是那时候太小,不懂得,只以为这是忠君之情。后来来到朝歌,陛下让臣侍寝,其实臣也有点高兴”

    殷乐当然知道,但他假装不知道,“哦”了一声。

    姬无瑕继续道“臣和喜欢陛下的画,也喜欢陛下的鹿角笄。陛下很有天份,若是不当王,也能当个很好的画师。”

    殷乐笑着叹了口气,侧过头“拍马屁”

    姬无瑕摇摇头,笑了笑,似在组织措辞“臣不太懂画画。只是陛下的每一幅画里,都有陛下的影子。臣觉得陛下很美,所以就觉得画也美。”

    真是动人的情话。傻小子突然肉麻起来,杀伤力竟然这样大。殷乐于是调转身,面对姬无瑕,也不看星星而看人了。

    姬无瑕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道“陛下也是六年前,就对臣”

    “那倒不是。”

    “那是何时”

    “现在。”

    姬无瑕露出不解之色。

    殷乐羞愧之极,不想解释了,吻住姬无瑕的嘴唇。姬无瑕热烈地回应。年轻人就是这点好,像一捆干柴,一点就着。二人抱在一起,在满天星光下结合了。席子有点儿硬,但春风是软的,四周看似安静,又有无数昆虫扑翅、小草发芽的声音。殷乐四肢大敞地趴着,被姬无瑕进入了,感到心也打开一条缝子,被进入了。

    这一次二人俱得满足。事后,姬无瑕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囊水,给殷乐洗了洗,然后两人抱在一起准备入睡。姬无瑕道“待人祭废除,天下安定,陛下教臣画画吧。”

    殷乐大吃一惊“你要学这可是很难很难,至少要三年苦功。”

    姬无瑕道“臣想学,学了离陛下更近。”

    殷乐听了这话,眼眶冲进一阵热气。诸天神佛,星辰明月都来作证。他这条路走对了,他走到了人间,走到了姬无瑕面前。

    如此过了数日,一天姬无瑕从学宫回来,忽然闷闷不乐。

    殷乐问道“怎么了”

    姬无瑕道“白霜讲了她在人牲作坊里的事,臣听了,心里很不忍。”

    殷乐不吱声了。

    姬无瑕忽然跪倒在地,一本正经地道“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如今人祭很少用了,那人牲作坊里的周人,能不能放他们走”

    殷乐一捏姬无瑕的脸,刚要答应,突然愣住。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计策似有疏漏。但疏漏在何处,他又找不到。姬无瑕这一问,让他想到了。

    人牲。

    这些三年前、四年前,甚至十年前抓来的人牲,根本不知道殷乐的布置。倘若费玄问人牲,他们就会原原本本地告诉费玄“马方公子和白狼没关系,只有姬无瑕公子是狼神庇佑之子。”

    这些人甚至不能布置他们被周方伯抓来,恨周人比恨商人还厉害,巴不得周邦遭报应。

    殷乐呆呆想着,没有回答,姬无瑕一歪头,鹿角笄划出道漂亮的白弧“陛下”

    殷乐看着姬无瑕,直觉脑后勺有个打洞,身上的热气嗖嗖往洞外冒。他斟酌措辞开口了 “无瑕这件事,孤不能答应你。废人祭到了关键时刻,孤不能让太史寮拿住把柄。”

    姬无瑕满脸失望之色,但是也不多说,从地上站起来,努力若无其事地和殷乐聊起别的。殷乐却心子突突跳,拉着姬无瑕坐下,忽问“无暇,倘若有两条船,你在其中一条上,很多陌生人在另一条上。两船必须沉一条,你选哪条”

    “啊”

    “就当玩儿,说说嘛。”

    “陌生人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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