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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璧无瑕 第4节

作者:k君 字数:23149 更新:2021-12-31 04:24:18

    “啊”姬无瑕惊讶地惭愧了,自己那有什么好处,值得堂堂商王学习呢

    殷乐继续道“孤今日发火,是因为东夷传来了捷报。孤想到费玄要回来,就很烦。”

    姬无瑕不出声了。费玄一回来,他的命就捏在费玄手里了。他说什么都显得别有用心。

    殷乐道“孤想了想,不如你明日搬出去,搬到学宫。等费玄再出去打仗,你再搬回来”

    姬无瑕道“捷报刚回传,亚服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吧”

    “他不跟军队走,说回来就回来的。”

    姬无瑕的心像被刀子捅了一样,疼得皱成一团了。他要搬走了,这儿的火锅、星空、海洋、大床和床上的殷乐都归费玄了。他把两腿蜷缩到椅子上,下巴碰着膝盖,点头道“臣遵旨。”又道“费亚服知道臣和陛下住在一起,会对陛下动手吗”

    殷乐眉梢一跳,狐疑地看着姬无瑕。姬无瑕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这句话仿佛已透露出他知道殷乐的腿是怎么瘸的了。好在殷乐没问,只道“他一般不打我。”

    一般不打,二般三般就打了。殷乐又病又瘦,走远路都受不了,一个常年打仗的武夫的拳头怎么受得住。姬无瑕不禁怨恨起费玄来。

    忽然殷乐站起身,满脸不安之色“明日不保险,你今晚就搬出去”

    “陛下”

    殷乐打定主意,立刻就走进卧室里,把柜子门打开,姬无瑕的的衣服一件一件找出来,丢在床单上;然后又进厨房把姬无瑕用过的碗、筷、勺子、杯子都拿出来。鞋柜的鞋、抽屉里的骨笄和革带、架子上他把玩过的剑一切有姬无瑕烙印的东西都被拿出来了,要连带姬无瑕一起,被清出鹿台。

    殷乐板起脸道“立刻走,你不了解费玄,他以杀人为乐他根本不是人。”

    姬无瑕不能违抗王命,跟进卧室收拾,动作故意放得很慢,嘴里道“快三更了。”

    殷乐道“三更也得走还有你记住,费玄回来后,你就呆在学宫不要出来。还有那个狼神的事”

    “是,不再提,臣记得呢。”

    殷乐满意地点点头,把姬无瑕的东西打成一个大包裹,塞进姬无瑕怀里,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姬无瑕往门外推。

    门外东风萧瑟,门内温暖如春。姬无瑕站在东风里,冻得手脚哆嗦,可怜兮兮地看殷乐。殷乐凝视他片刻,厉声道“立刻走”

    姬无瑕只觉得又荒谬又委屈,这难道是殷乐新式的发脾气他拿着大包裹,一步三回头地往楼梯口走,盼着殷乐改变主意。殷乐趴在门框上,目光灼灼地盯着姬无瑕,只催促“快走。”

    姬无瑕低着头进入楼梯。殷乐把门关上了,姬无瑕不想走,坐在楼梯台阶上生气。那关门声真冷漠,像一只巨兽合拢牙齿,咬断了他和殷乐的联系。他是个被吐出来的弃妇,拿着一点家当,丢人现眼地不知去哪里。

    包裹是床单临时改的,颜色漂亮,有暖又滑,还有殷乐的香味。这让姬无瑕略觉安慰。他休息良久,鼓足勇气朝楼下走了。

    才走两步,一个黑影从身边闪过。

    姬无瑕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本能地朝前一跳,连下数级台阶,后背贴着墙壁才敢回头。正好那黑影也凝住了,转头打量他。

    月色照进楼梯,姬无瑕看清了黑影。那是个人。

    那人比他高一头,壮一圈,头发纠结卷曲,衣服累累赘赘。他散发着牲畜骚味和血腥味。居高临下地,他在楼梯上打量姬无瑕,目光犹如两束钢针,直刺进姬无瑕心里。姬无瑕怦怦心跳,恐惧起来“这目光好吓人他是刺客”心中一紧,就要大喊,那黑影已经转过头,一下不见了。

    姬无瑕脊梁发麻楼梯年久失修,一走就咯吱响。黑影这样高大、这样敏捷,怎么能不发出一丝声音。难道是鬼

    他丢下包裹拔出剑,要回屋内保护殷乐。走廊上安安静静,黑影凭空消失了。恐惧像蛇一样缠着姬无瑕的心,这鬼好生厉害

    他走到门边,想提醒殷乐。

    突然,屋内传来一声咆哮,随后是殷乐的一连串尖叫。

    黑影在屋子里笑了起来。殷乐恼道“你又翻窗,还吓唬我”

    那人继续笑,衣服悉窣一阵。

    殷乐道“这么大,鹅蛋”

    那人道“金雕蛋”

    殷乐道“你要孵小雕唔,生的”

    那人道“对骨头好。”

    殷乐道“我的腿好不了了”

    那人静默一阵,忽道“你找人了”

    殷乐道“你想怎样咱们说好了你不在时,我爱找谁就找谁”

    姬无瑕霎时明白黑影就是费玄了。他应该离开,但两脚被钉在地上,一种强烈的好奇驱使着他,令他留原地,偷听二人的对话。他对自己道“再听一句,再听一句我就走。”

    一门之内,费玄对殷乐叹道“你又骗小男孩玩儿。人家要伤心的。”

    姬无瑕听到这句,更走不得了。

    殷乐像被踩了尾巴的狸奴,大叫道“我爱玩就玩,你敢管我不对,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脚步声走近屋门,然后“哗啦”一声,门开了。

    姬无瑕站在门外,一脸尴尬地看着殷乐。

    殷乐也惊呆了,脸色惨白,双目圆睁,说道“你一直没走”

    姬无瑕看向门内。门内没点灯,费玄站在殷乐身后,山一般静默着,如同黑暗中蹲伏的猛兽。那猛兽提醒殷乐“他有剑。”

    姬无瑕一低头,看到手里的剑,剑寒光闪闪,向下斜指着殷乐,乍一看像图谋不轨。

    殷乐蹬蹬蹬后退,站不稳就摔在了费玄怀里。费玄搂住他亲一口,然后推开来,独自走到门边,对姬无瑕道“以后别跟乐乐再见面,不然我杀了你。”说完,他甚至微笑一下。

    月色中,费玄面孔模糊不清,只有眼睛被照亮了。那眼睛不大,有点吊梢,深色的瞳孔很小,带着奇异的冷漠,好像荒野中猛兽的瞳孔。姬无瑕不禁屏住呼吸,头脑空白,仿佛被这瞳孔摄去了魂魄。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了身躯。他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

    门在眼前关上了。

    门里传来殷乐的暴喝“费玄我操你妈嗯嗯唔。”布料撕裂声、推搡声、人体被抵到门上。很快,门有规律地颤动起来,费玄的喘息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响起。殷乐没有声。

    姬无瑕站在门外,手脚冰凉。他一直以为,能让殷乐眷顾六年的费玄,是一个高大英俊、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却不料是这样的莽汉。这样的莽汉在肏殷乐。他真想踹开门,一剑削下那莽汉的脑袋。

    可他又想问殷乐“骗小男孩玩儿是什么意思”

    他还想逃走,像兔子逃离猛兽,逃离费玄那双渗人的、毫无感情的瞳孔。

    杀、问、逃,三种欲望像三鼓海浪,冲击地他站立不稳。他心脏绞痛,头脑停转,剧烈的情绪代替理智接管了怒火。他只能任由三种欲望打架,而不能分析判断自己该怎么做。

    只有一个最原始的念头是清晰的费玄个头大,我打不过他。

    可突然间,姬无瑕想起了周礼,然后就像堤坝从天而降,三种欲望都被挡住了。他不能思考,但是可以借助周礼思考。

    费玄和殷乐少年就在一起,算是原配。他算妾。妾怎能杀妻、怎能恨夫、怎能想远远逃开妾就该安安静静地离开,等待夫君再次召唤。

    这仿佛是有理的,于是姬无瑕机械地转过身,拖着剑,走到楼梯上拿起自己的行李,就这么步行出宫了。

    冬夜的路上没有一个人,他冻得瑟瑟发抖。他走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该坐马车,但不做就不做吧。他的殷乐在和别人上床,他做不做马车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学宫,只记得一进门,倒在自己临时休息的小床上,他就流下了眼泪。

    他是在心里演练过这天的,幻想里,无非是费玄咄咄逼人,而他礼让谦退,殷乐则从中调和。他或许会挨揍,但是不至于重伤。

    他完全没有料想过,费玄不揍他,甚至懒得理他。费玄只说了一句话,他就遍体鳞伤了。

    骗小男孩玩儿。

    自己是第几个小男孩

    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刻般无助。他怎么劝自己都于事无补。他只好去童年的回忆里找妈妈。

    妈妈要嫁给野人时,他不同意,跑到妈妈的部落里,抱住妈妈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他小小一个人,装出大人样指责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当妾你不是喜欢周礼吗妾也有妾的周礼妈妈,不要结婚,不要和别人结婚啊”

    而妈妈只是抱着他,叹道“周礼是好,可有时候,它太不公平了。妈妈还是守野人的礼吧。”

    然后,妈妈把他交给乳母,坐上马车,就去了新丈夫的部落。

    姬无瑕这时才懂妈妈的话。原来周礼这么不公平,一个妾,只有忍耐一切,才能做一个好妾。

    他坚持的周礼,原来这么偏心,偏心走在正道上的男人、妻子、嫡子。

    姬无瑕忍着抽筋扒皮般地疼,蜷缩在床上,不停流眼泪。天快亮时,他擦干眼泪起来了。

    他得工作,得照看学宫,得搜罗商王要用的人才。

    他守周礼,不是只有当作公子、当师长时才信。他沦落到了妾的地位,也会守周礼。礼是绳索,约束心里的野兽。当每个人心里的野兽都被约束时,天下大同的一天就会来。那时候,人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活路走,再也不会乱、不会打仗、不会以活人祭祀了。

    姬无瑕开始加倍地干活了。他从早到晚地干,饭匆匆吃两口,觉也睡得少。想到自己所做的事对废人祭有用,他就暂时忘记了难过。

    这件事真的不好干。尽管学宫里都是外邦人、都是厌恶人祭的,但是肯豁出性命来干一场的,一个都没有。

    人祭绵延千年,商人赞同人祭,能讲出一串道理,这不奇怪;被迫进贡人祭的部落也讲出一串道理,证明自己的族人死得其所,这就太可怕了。可偏偏,大多数部落都这么干。

    有些人,认为能被抓走做祭品的人,肯定自己有问题,要么病弱、要么混帐;而他只要既健康又正直,就肯定不会被抓走当祭品。

    另一些人,和商王室血缘颇近,以效仿商王室为荣。他们也想搞人祭,却没能力捉人牲,于是各种法子找人牲。其中的油水和残酷都骇人听闻。

    最可恨第三类,竟说比起动物,人太多了。狼吃鹿,鹿吃草,但是没有什么动物敢吃人,于是人自己来吃人,这简直是天道循环,正常极了。

    姬无瑕辛辛苦苦搜罗人才,只搜罗来一肚子气。没奈何,他把几个勉强能用的人记下来,打算有机会见殷乐时,把名单拿给殷乐选。

    他这样天天干活,消瘦得很厉害。青箬劝他多休息、多玩玩儿,他都没兴致。这一天,青箬把两匹马拉到姬无瑕的住处门外“公子,去山上踏青吧”

    姬无瑕走出门来,道“你去吧,陛下让我呆在学宫,少出门。”

    青箬道“陛下也在山上踏青,我看到了。”

    姬无瑕身上死气沉沉的血液,一下活泛起来了。他心又跳了,眼又明了,耳朵也听得到婉转鸟鸣了。他问青箬“费亚服”

    “费亚服也在,不过他在山打猎。公子只管去,臣给公子望风。”

    姬无瑕就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自己那点儿心思,全被青箬看透了。但他实在很想殷乐,就点头同意了。二人骑上马,一前一后地走出学宫,就朝山上去了。

    到了半山腰,姬无瑕果然看见山上有士兵把手。殷乐就坐在一棵树叶落尽的老树前,拿着炭笔,对着画板涂涂抹抹。

    姬无瑕按捺着心跳,跪倒在地,遥遥道“学宫祭酒姬无瑕,求见陛下”

    正画画的殷乐脊背一震,慢慢回头看姬无瑕。

    半个月没见了,殷乐消瘦一圈,眼中布满血丝。他就那么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姬无瑕,咧着嘴仿佛是要笑,但笑到一半,眼中就满是泪水了。

    殷乐没有走向姬无瑕,而是挥挥手,示意姬无瑕离开。姬无瑕不肯走,就跪在哪儿,远远地看着殷乐。

    殷乐低下头,在纸上刷刷一阵,交给士兵。士兵跑过来,把纸交给姬无瑕。姬无瑕一看,纸上写着一行字。

    “君无恙,孤亦安心。费玄鼻子灵,你我若接触,他必嗅得出。又,费当日所言“骗小男孩”之语,乃挑拨离间,望君勿信。”

    姬无瑕看着纸,手颤抖得厉害,差一点哭出来。他也想给殷乐写点儿什么,但是殷乐对他摇摇头,是说不能接他的纸。倘若费玄嗅觉真有那么灵,姬无瑕碰过的纸,再接触殷乐,也能被嗅到吗

    姬无瑕不知道,但是他真的很想和殷乐说一两句话。情急之下,他把白纸铺在地上,拔出佩剑,割破食指,在纸的背面用血写道“臣心如故。”

    然后,他把纸举起来,远远地给殷乐看。殷乐笑起来,举手捂住面孔,泪水从手掌遮挡处滑下来,挂在下巴上,晶莹剔透。

    这时候,山谷中突然狼噑四起,随即对面山梁上出现一个人影。因为距离太远,人影看起来小小一点。那人影把手拢在嘴前,大声喊道“乐乐我们打了一只熊晚上吃熊掌”

    那声音竟和狼噑一样响亮,在群山件回荡,越过宽宽的山谷,直传到这边了。

    姬无瑕心中惊怖,费玄的声音能传得这么远吗

    殷乐捡起石头,朝山梁上砸去。石头飞出两丈远就落地了。殷乐又把手拢在嘴边,对着山梁喊“吃你妈咳咳咳”这声音传不到山梁上。山梁上,费玄又挥手又蹦跳,一会儿就下了山,消失不见了。

    殷乐胸膛起伏,眼睛满含戾气盯着山梁,竟是姬无瑕从未见过的模样。

    仿佛察觉了姬无瑕的观察,殷乐立刻调整五官,恢复温柔的表情,对姬无瑕挥挥手。

    姬无瑕知道自己该下山了。费玄要回来了,他必须走。他对着殷乐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骑上马,和青箬回学宫了。

    这次见面,仿佛一剂灵药,治好了姬无瑕的心病。

    回学宫后,他开始更冷静地为殷乐搜罗人才了。过不久,一个陌生贾人给学宫捐了一大笔钱,让姬无瑕能办讲学,对学宫周围的普通百姓也讲“礼”。这次讲学很成功,不少百姓都成了姬无瑕的信徒。

    还有一夜,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姬无瑕屋中,把姬无瑕吓了一跳。那黑衣人友善地笑一笑,递给姬无瑕一张纸。那竟是一副姬无瑕的彩色小像。

    画上的姬无瑕戴着朱红梁冠,双手合于胸前,礼服妥帖又华丽。画中人神态严肃,衣冠正解,行礼的姿态几乎能做周礼模范。姬无瑕不记得自己穿过这种衣服,大概又是殷乐想象着画的。自己在殷乐眼中,竟有这样英俊吗

    姬无瑕捧着小像,不禁甜蜜。

    那黑衣人道“陛下问,你差事办得怎么样,可有搜罗到人”

    姬无瑕立刻把整理好的名单交给黑衣人。黑衣人把名单看一遍,然后随后放到灯下烧毁,又笑道“无瑕公子,这种事不可留白纸黑字,日后记在脑子里,交代给卑职即可。”

    姬无瑕点点头,心里又很纳闷,问道“敢问壮士是”

    黑衣人道“卑职是影卫,公子不必问姓名。”说罢,黑衣人钻出窗户。姬无瑕立刻从窗户往外看,夜色茫茫,竟已不见黑衣人的踪影了。

    半个月后,征东夷大军正式归来了,随大军归来的还有一万名战俘、两万头牛羊,金银铜铁玉器珍宝无数。

    费玄又成了众人称颂的对象。他高大的身材、罕见的卷发、驱使猛兽作战的能力,甚至和商王的关系,都成了最热门的谈资。商人放荡,有的祭祀甚至会让男觋女巫公然交媾,玄、乐二人的关系根本不算丑闻,甚至能算在殷乐为数不多的“德政”里头。

    在最露骨的荤段子里,殷乐被描述成公狐狸精,毫无本事,只会发`骚,一遇危难就哭哭啼啼地找费玄,而一找费玄,二人必上床。在这些荤段子里,天邑商的大小政务,都是在殷乐的床上办妥的。

    学宫众人忌讳姬无瑕,还不大讲;学宫周围的百姓就大胆多了。每当姬无瑕在学宫周围散步时,就有人成群结队地过来看他,看完还指指点点。没几天,姬无瑕就听到了花样翻新的段子,把自己也编进去,编成一个可可怜怜、被狐狸精骗的书呆子。姬无瑕不在意这些段子,百姓未受教化,自然喜欢这种下流的东西。等到周礼通行天下,人人懂得礼义廉耻,这些东西自然就销声匿迹了。

    一天,一批战俘从学宫路过。姬无瑕和学生们出来看,只见战俘们乌泱泱一群,都光着身子,仿佛一群肉色的牲畜。他们的手被绑在后面,十个人捆成一串,臭气很远就闻得见。路过淇水,看守下令喝水。战俘们争先恐后地挤向淇水,不少人掉进河里了。而看守们就在旁边哈哈大笑。

    姬无瑕看得蹙眉,让学宫众人拿出碗、杯、盆子,去舀了水给挤不到前面的战俘送去。战俘们千恩万谢;姬无瑕又携着琴,和几个同样精擅殷律的人到远离战俘的河边抚琴歌唱。音律是贵族的享受,看守们听到音乐,不由自主地走过来,也不催促战俘们快走了。姬无瑕眼看着战俘们都喝了水,这才收好琴,和学生们回学宫了。

    这样凄惨的战俘,姬无瑕看到了,帮他们一帮。姬无瑕没看到的、更凄惨的不知有多少。每次看着他们,姬无瑕都遏制不住地恐惧,想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会不会在里面丫头会不会在里面

    战俘那么多,姬无瑕根本没法一一辨认。于是,他把恐惧化为动力,一心一意地支持殷乐地移风易俗。

    这一年的冬天,就这么过去了。春祭到来了,因为征东夷带回来大批战俘,所以春祭格外隆重,杀了三千头人牲。

    据说那一天,王陵区的祭台涂抹了金色和红色,商王、费玄、王族、巫师们穿着华丽的服侍,来到祭台上。殷乐念完祭祖文,亲自用青铜钺斩下第一颗人牲头。随后士兵们把人牲按倒,挥刀砍下人牲们的头。人牲们倒在了祭坑里,最好的三颗头颅被放在三联甗里蒸熟,刮去肉,撒上梅子和盐,送到尊贵的商王、费玄、大巫们案前。众人举箸食肉,然后叩谢祖神的庇佑。

    此时,血腥味已引得乌鸦一拥而下,在祭坑内啄食人牲肉。商人称乌鸦为玄鸟,玄鸟降临,啄食人牲肉,这是商人祭祀隆重、族群繁盛的吉兆。于是远处围观的商人欢声雷动,大喊着“殷命无疆”、“祖神庇佑”。至此,祭祀本该结束。但殷乐突然取出龟甲,丢到祭台上的火盆里,龟甲裂出奇特的纹路。殷乐取出龟甲,解读之后,宣布了祖神的最新旨意

    祖神厌倦了频繁征战,大军在外,田地荒废,不是吉兆。若不减少杀戮,天邑商将有旱灾。

    百姓哗然。但是祭台上的人都十分镇定。连费玄也没有提出异议。裁军的大幕,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拉开了。

    天邑商实行义务兵役制,这是先帝发明的贵族满十八岁,要入伍服役三年。三年内,他们日日训练,纪律严明,战斗力远超别国的临时民兵。天邑商的常备军只有一万人,临战征召退伍兵,也不会超过十万;但所向披靡,令天下方国跪伏在地,瑟瑟发抖,靠的就是精兵和钢刀。

    先帝设立此制,只是为了方便不分农时地劫掠周边方国。但贵族们当兵三年,退伍后对大亚服崇拜有加。大亚服一职,由此从武将变成了天邑商最位高权重的官位。往常大亚服多由商王、王子、王妃商人称妣氏的担任。但是殷乐体弱,不能打仗,又好男色没有儿子,两个妣氏都是弱女子更不行。商人都说费玄是“男妣氏”,代王出征也无妨。但是一个“男”字,就注定费玄当不了好妣氏。妣氏无论如何都是商王之妇,男妣氏一旦起了异心,顷刻之间就能弑君篡位,并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

    这样看来,殷乐和费玄的矛盾,早已十分之激烈了。此次裁军,多半是费玄的一步退让而已。

    祭祀结束没多久,学宫收到一封诏令。

    商王觉得守护王宫的乌衣卫人数太少,想要再招一批,令姬无瑕举荐勇猛善战之武士。于此同时,另一道密令通过影卫送到姬无瑕手中。

    乌衣卫计划扩充的人数,远超过诏令上写的数字。这不是看大门的杂兵,而是商王用以和费玄抗衡的、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一只精兵。

    姬无瑕精神大振,立刻就忙碌起来,将一大批武艺高强的学生推荐了出去。这一次推荐,大大增加了姬无瑕的威望原来姬无瑕不仅仅是个教周礼的,他的手里,还握着向商王举荐官吏的权力。

    学宫众人一下子就对姬无瑕奉若神明了。姬无瑕一声令下,这些人都愿为他赴死。

    姬无瑕初次尝到手握大权的滋味,不禁飘飘然。他走出门去,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是笑的。他说话,所有的人都附和他。他产生一个想法,不必自己动手,立刻有人为他做好,让他看结果。姬无瑕一下明白了那些争权夺利以至骨肉相残是怎么回事了。

    权力真好。这世上,除了周礼和爱以外,就属权力最好。

    姬无瑕每天睡前,都要把周礼默背一遍,以保证自己不被权力之风吹上云端,忘掉自己是谁。

    这一天,姬无瑕查学宫的账,学宫如今开支巨大,光白纸竹简的花销,一个月就有三百朋。姬无瑕几番训斥,小吏们都不收敛。再这么下去,学宫的钱很快就见底了。姬无瑕犹豫再三,决定出一趟学宫,跟着小吏们去买竹简白纸。

    这是他搬出鹿台后,第一次离开学宫超过三里。他很谨慎,让众人换上寻常百姓的衣服,又让青箬带着几个武艺高强的学生们随侍,趁天色昏黑之际进入朝歌。

    清晨,朝歌还没醒透,但集市已经开张了。东夷女奴和东夷牛马便宜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旧也很便宜,因为是用东夷粮食酿的。酒坊外的地上,东一个西一个躺着醉汉,乍一看仿佛尸横遍野。小吏们蠢蠢欲动地把头伸向酒坊,学生们也被酒香和东夷女奴的胴体吸引了注意。姬无瑕斥责众人,让他们绕开奴隶市场和酒坊,直奔卖竹简白纸的地方。

    到了地方,姬无瑕去向小贩问价,小贩报的价格竟和账册一样。姬无瑕稳了几家,几家都这么报价。小吏们一脸无辜“祭酒,我们真没贪,真的”

    姬无瑕便让人守着几个买白纸竹简的地方。有客人来,姬无瑕便上前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问人家从前买东西是什么价格。客人来了七八波,报的价格都很低。小吏们头上出汗了。

    姬无瑕道“你们回去都做一篇文章,说说自己哪儿错了。以前的事我不计较。以后再犯,绝不轻饶”

    小吏们连连擦汗,口中称是。姬无瑕这才去向小贩砍价。小贩见小吏们都怂了,也松口报了实价。姬无瑕买了几大车的竹简白纸,打算运回学宫。这时候,有一个小吏不见了。姬无瑕左右找不见,便暂且不找了。横竖一个大活人,不能丢了。

    他们跟赶着装满竹简白纸的车,浩浩荡荡回学宫,路过百工区时,突然几个男人走过来,为首一人拿着一把鲨鱼皮鞘的钢刀,刀头一下戳到姬无瑕的胸口,用字正腔圆到刻板的雅言道“姬无瑕”

    姬无瑕浑身一震,忆起了这个声音。“金雕蛋”、“吃熊掌”都是这种声音。

    这个男人,是费玄。

    青天白日之下,姬无瑕终于看清了费玄的真容。这是一个不能用好看或不好看来概括的人。他身高九尺,宽肩乍背,身材修长而流畅,穿着黑色丝绸单衣二月天气,他穿单衣,且穿得十分敷衍,领口敞开,系带凌乱,仿佛随时会脱掉衣服,沿街裸奔。他的脸不是大众喜爱的美男子脸长方脸,咬肌发达,小眼睛斜向上,瞳孔比常人小。他的头发打着卷儿,用红绸带扎着,耷拉在后脑勺上。倘若有个蹩脚的画师给费玄画像,画出来,别人会说,此男不俊也不丑。但是费玄真人站在面前了,姬无瑕一点关于美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他只觉得害怕,仿佛两腿被灌了沉重的冰水。一种原始本能令他龄不专心地看费玄,观察任何一丝微妙表情,判断对方是否会攻击自己。

    但费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姬无瑕不值得他动情绪、做表情。他看着前方,目光懒得直视姬无瑕。那是一种理直气壮的自傲,仿佛世上之人,除他以外,都是猎物。而他是掠食者。他连蔑视猎物的力气都不愿意花。一个人会蔑视稻谷吗一个人只会吃了稻谷,吃的时候也想着和稻谷无关的事。

    姬无瑕正如一株稻谷,在费玄面前渺小地定着,跑不掉,叫不出,只等着费玄漫不经心地决定他的生或死。

    他口里发干,默念了好几遍“我们人多,我的学生们都在”,才深深吸气,拱手答道“正是小臣,费亚服有何指教”

    费玄道“乐乐爱撒谎,他一定说了我不少坏话,让你对付我你不是我的对手,不想死就就回西支。”

    姬无瑕愣了良久,才听懂费玄的意思。他当惯祭酒,脱口道“那个字念岐,西岐。”

    费玄沉默了。

    姬无瑕后背发凉,怀疑费玄要暴怒杀人了。谁知费玄“扑哧”一笑,道“哦,原来是岐。”

    掠食者的笑,能令人生出顶礼膜拜的心。因为它意味着,你暂时不会被吃掉。

    气氛陡然一松,学宫众人都笑起来。姬无瑕也跟着笑,心还提着,观察费玄的一举一动。

    费玄突然不笑,学宫众人的笑声立刻消失。费玄歪头看着姬无瑕,语气平淡“何时回”

    “啊”姬无瑕斟酌措辞,尽量不惹费玄,“小臣是学宫祭酒,王命在身,不敢擅离”

    费玄道“乐乐说你鸡把小,床上又笨”

    姬无瑕面皮充血,恨不得捂住费玄的嘴。他大声道“亚、亚服咱们借一步说话”

    费玄屈尊降贵地把眼神移到姬无瑕脸上,盯着姬无瑕的眼睛,一瞬后转身就走。姬无瑕愣一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借一步”了。他跟上去,几步之后突然想起殷乐的嘱托,不觉站住双脚,不敢走了。

    费玄杀过殷乐的男宠,而他正是殷乐的男宠。若非如此,殷乐不会半夜就把他从鹿台赶走。

    费玄停下脚步,扭头看姬无瑕,蹙一下眉。这一蹙仿佛是他赏给姬无瑕的表情,随后,他把配刀丢给随从“你们留下。”又指着青箬“你跟来。”直视姬无瑕,目光冷森森的“行了吗”

    他一眼看出了青箬是这行人中武艺最高的。他还解了刀,以示无害人之心。这已然是掠食者耐心的极限了。倘若姬无瑕还不知好歹,他就会杀掉姬无瑕也许是吃掉。

    姬无瑕脸孔发白,拱手道“行了,谢亚服。”

    费玄转过身,继续走。他是个高个子,腿长,一步顶别人两步。但是他走得慢悠悠,仿佛照顾着姬无瑕和青箬走得慢。三人都穿着布鞋,姬无瑕和青箬有脚步声,而费玄没有一丝脚步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倘若是深夜,姬无瑕竖起耳朵侦察,也不能知道费玄已到自己背后。

    三人所在的百工区,是朝歌城内仅次于集市的第二繁华之所在,费玄竟能找到没人的小路,带着二人越走越远。

    走着,费玄忽问“几岁”

    姬无瑕忙道“臣刚加冠就是二十岁。”

    “有配偶吗”

    “啊没有。”

    费玄嗤笑一声,仿佛很看不起他,旋即又道“乐乐怎么说我”

    姬无瑕道“说亚服爱杀人。”

    费玄道“放屁,我爱晒太阳。杀人都是为了他”又问“他看上你什么了”

    “大概是守规矩”

    费玄不说话了。姬无瑕松口气,终于不用小心应对了。他盯着费玄的脚后跟,在后面走着。费玄此人,像是突然冒出来,突然立大功,突然变成大亚服。他的身世是个谜。他叫费玄,似乎该是费氏贵族,但费氏根本没他这号人。姬无瑕虽然好奇,但是不敢多问。

    他们走了片刻,路边乌鸦渐渐多起来,有的立在树枝上,有的聚在地上,见人来就扑棱棱飞走。空气种有一股腥臭味。姬无瑕警觉起来,站住脚道“费亚服,还往前走吗”

    费玄道“快到了。”

    姬无瑕硬着头皮跟一段,腥味越来越重。他终于不肯走了。

    费玄也停了,脸上还是那副冷漠表情,漫不经心地,他走到姬无瑕面前,右手食指插进姬无瑕的发冠,勾着姬无瑕就走。姬无瑕被扯得头发疼,叫道“亚服亚服疼松手。”

    费玄不松手,姬无瑕只能歪着头跟上。周围的景色熟悉起来,是他来过的地方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陶器坊。另一条路腥味极重,不知通向哪里。

    几个月前,姬无瑕就在这里碰到殷乐的侍卫,令殷乐大怒,才由此闯进鹿台,和殷乐互通了心意。他还记得那天殷乐盘问他在百工区看到什么时的紧张神情。

    也许他误会了。殷乐不是怕他偷窥炼铁机密,而是怕他看到看到什么呢姬无瑕隐约猜到了,又不敢深想。

    强烈的直觉让他背上汗毛竖起。他停下双脚,想把费玄的手从发冠上拽开,但费玄的手犹如铜浇铁铸,坚定地勾着他前行。姬无瑕拔下发簪,发冠脱落,他重获自由,他立刻抬起头,就看到了远处的景物。

    落满乌鸦的小路尽头,有几座巨大建筑,工匠们进进出出,白布蒙脸。一辆小平车停在建筑外,工匠往车上铺稻草、码陶罐。暗红色的陶罐堆满车,被工匠拉走了。

    姬无瑕立刻意识到这儿是什么地方。倘若世上有地狱,那里就是地狱。他扭头就跑,而费玄一个箭步追过来,重新抓住姬无瑕的长发,往那建筑物里拖去。

    姬无瑕一边喊“青箬”,一边对费玄道“我乃周邦公子,商王亲命的祭酒你杀了我,不怕周邦造反、陛下发怒吗”

    费玄道“不杀你,就让你看看。看完你就回西支了。”顿一顿,笑起来,“哦,西岐。”

    青箬大喝一声,拔剑上前,闪电般的剑光刺向费玄。费玄抓起姬无瑕的一只手格挡。青箬收势不住,那剑锋划过姬无瑕的手心,鲜血淋漓满掌。

    青箬吓呆了。

    费玄道“别动,动,我就吃了他。”

    青箬额头冒汗,脸色苍白,果真一动不敢动了。

    费玄继续拖着姬无瑕走,边走边介绍“人很有用,皮能做鼓,小腿能作骨笄,肉能吃乐乐祭祀时,只吃人脸肉,而且只吃年轻人的人脸肉。”说着,他笑起来,仿佛觉得这是一件很可爱的事。

    姬无瑕恨不得自己是聋子,是瞎子,不用听、看这样恐怖的事。费玄说杀人,就和匠人说怎样炼铜、女子说怎样化妆一样,有种极自然的欣悦。殷乐说他以杀人为乐,竟一点儿没说错。姬无瑕又抓又挠,又蹬又踹,却像被农夫牢牢攥住的稻谷一样逃不脱。

    一个很屈辱的念头冒出来。他想求饶,想跪在地上哭,边哭边说我错了我不和陛下好了。可这念头令他更屈辱,他咬着牙不发出求饶的声音,只像女人一样挠费玄的手,咬费玄的胳膊。指甲和额牙齿竟很管用,费玄的手躲来躲去,最后不耐烦了,闪电般捏住姬无瑕的下巴,轻轻一拉。姬无瑕便觉一阵剧烈酸痛传进脑子,嘴合不上了,下巴沉沉坠着费玄把他的下巴卸了。

    然后费玄把姬无瑕拉到一栋建筑门口,用脚推开沉重的大门。

    姬无瑕魂飞魄散,闭上了眼。

    莲花能出淤泥而不染,是因为莲花在淤泥中时,花苞合拢。当它开放后,就只接触清水、清风和晴空了。地狱在眼前了,闭眼不看,是他能做到的唯一的反抗。

    耳朵还能听到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的惨叫。鼻子还能嗅到浓重的血腥。费玄的呼吸近在耳畔,鼻息不似人,似兽“姬无瑕,我说过,再见乐乐就杀了你,你以为我说话不算话”

    姬无瑕屏住呼吸,心跳密集。

    粗糙的手指在脸颊上捏了捏,然后离开。贴近后背的体温和呼吸也消失了。大门“咣”一声合拢,姬无瑕陡然意识到,他被留在这儿了

    他不敢睁眼,不敢走动,摸着下巴,试了几次终于把下巴装上。周围有窃窃的人声,姬无瑕惊道“谁”

    周围出一阵笑声。有笑声靠近了“我们是这儿的工匠。姬公子,你是看还是不看哪”

    姬无瑕道“我我不想看,小兄弟,你能带我出去吗”

    “门在你后边,你睁开眼就出去了。”

    姬无瑕僵硬地转身,走了几步,碰到一扇木门。他拉不开门,急得满头冒汗。有人走过来帮他开门,边开边笑“唉,没血放血在隔壁,这儿就剃小腿骨肉。”

    姬无瑕更恐惧,只笑不说话。门拉开了,阳光扑面而来原来人闭着眼,也是能看到阳光的。他道一声谢,就跑进阳光里,可没几步就撞到了树上。

    不是树来之前,他记得建筑物周围没有树。他摸索一番,发现这是一根大圆木头,很高,上面有东西呼啦啦地飘。他张开眼,看清那是一片淡黄色的、类似丝绸的东西,洗的很干净,用木头夹子整整齐齐地夹着,阳光还能从那东西上透下来。

    那东西的形状,像个人。

    周围还有很多这种木杆,一张张人形皮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夹得整整齐齐,要晾干晒透,作鼓或作写神谕的纸。

    密不透风的死亡忽然裹住姬无瑕的心脏。他喘不过气,眼前发黑。他见过死亡战死的、饿死的,那些死亡狼狈不堪,是意外。而这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人皮,是规矩。

    这才是商礼杀戮的、恐怖的礼。商人用这种礼化育万民、统治四方。仅仅移风易俗,能管用吗

    姬无瑕呆呆站着,神魂飘荡,感到自己在晾皮场里变得无限小,小成尘埃,小成蝼蚁,一点用也没有。

    远处传来追逐声、喝骂声。姬无瑕木然地看过去,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从建筑物背后的阴影里逃出。她头发极长,在身后飘成一匹绸缎,不着寸缕的身体如同白玉。她的脚也赤着,血迹斑斑。五个工匠追出来,每个人都脸蒙白布,两手血红,其中一人还拿着尺把长的尖刀。他们边追边骂,骂声飘到姬无瑕的耳朵里。

    “周狗站住”

    “再跑打断你的腿”

    “祖神要你,你还敢跑”

    姬无瑕听到“周狗”二字,心里一片发麻,想“她是周女是谁,我认识吗是妈妈吗不妈妈没有这样年轻。那是妈妈的女儿吗”

    不可能是,丫头的女儿没这么大。但妈妈或妹妹披头散发从人牲作坊里逃出来的画面已经从想象中出现了,那画面太过恐怖,姬无瑕浑身发抖。

    少女看到姬无瑕,突然朝他跑来,边跑边用西岐方言哭“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乡音如一根针,刺进姬无瑕的心脏。姬无瑕恢复了力气,冲向少女,抓着对方的胳膊就往作坊外跑。

    五个工匠在后面破口大骂。姬无瑕毫不理会,只看着前面逃生的路。他的心怦怦跳,热血沸腾死亡的规矩密不透风,但是他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他能救人,救一个姑娘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能救人,他豁出性命跑,一辈子也没跑得这么快过。出作坊的路近在眼前,那条路很宽,路面黑红,乌鸦满地。他们就要踏上那条路了,突然一个人影从树后钻出来,拦在了路上。

    是费玄。

    费玄异常高大,脊背微弓,乍着双臂站在路中央,如同准备狩猎的兽类。他还嚼着东西,一根黑色羽毛露出来,随咀嚼上下颤抖。他似乎想在姬无瑕冲来前咽下,嚼得很急。

    姬无瑕松开周女,攥紧佩剑,暴喝一声刺向费玄。费玄仰起头,咕嘟一声把羽毛咽下去,噎得翻了一个白眼。姬无瑕的剑就要碰到他的衣襟,他猛然抬脚,脚背”啪“地扫中姬无瑕的脸。

    姬无瑕被扫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周女跑过来,吓得愣了。她哆哆嗦嗦捡起一块儿石头,砸向费玄。费玄接住石头,反手丢过去,砸中周女的鼻子。周女鼻血长流,捂着面孔蹲到地上了。费玄在裤子上擦擦手,身体突然窜出,仿佛不需要起跑,就能窜成一道残影。周女尖叫一声,就被费玄卸了下巴和胳膊,扛在肩膀上了。

    费玄扛着周女往回走,像猎人扛着小鹿。五个工匠看到失而复得的人牲,喜不自胜,围上来毕恭毕敬地拍马屁。

    少女的头垂在费玄背上,手臂一动不能动。她竭力抬头,看着姬无瑕,泪盈盈的眼睛发出求救的光。

    姬无瑕血冲脑顶,用伤口崩裂的手攥紧剑柄,弓步、弯腰,肘向后收,身躯犹如一只收缩的尺蠖;然后,他突然弹出去,剑借着身体的前蹿之势猛然刺出。这是姬无瑕刺出过最快的剑,如裂云的闪电,直指费玄左肩胛。

    费玄半侧过身,一手抓住迎面而来的剑锋抓得很有技巧,指腹贴着剑身,掌心弓起,一点儿没被割到。

    姬无瑕要抽剑,竟抽不动。费玄一用力,把剑从姬无瑕手里拽出来。随后费玄把宝剑一颠,剑刃剑柄颠倒,他攥着剑柄,剑尖指着姬无瑕“滚。”

    姬无瑕躲过剑锋,扑上前,要直接从费玄肩膀上抢人。费玄踹在姬无瑕胸口,把姬无瑕踹得倒退好几步。

    几个工匠哈哈大笑,纷纷夸赞费玄神勇无敌,骂姬无瑕不自量力。费玄肩膀上的少女抬起头,满脸是泪,嘴因为下巴脱臼而歪着。她竭尽全力地眯眼笑,对着姬无瑕摇头。

    那意思是让姬无瑕走,别管她了。

    姬无瑕浑身颤抖,身体时冷时热。这是什么世界人皮高高挂着,他救不了,眼前的一个少女,他也救不了吗这密不透风的规矩,他砸不烂,难道连刺一个孔也不行

    工匠们笑嘻嘻地议论起即将到来的春祭,还有人主动请缨,要去官府报官,把姬无瑕抓起来砍头。费玄默默走着,不和工匠们说话。风吹过,他黑色的绸衣微微飘动,和木杆子上的人皮一个频率。他就是这杀人秩序的执剑人。

    他黑色的肩膀上,周女雪白的脊背裸露在晴空下,两条脱臼的手臂摇摆着,如同柔弱的紫藤花。

    死亡又要来了。一个周邦的姑娘,还很年轻,就要死了。而他姬无瑕被狼神庇佑的姬无瑕、自以为是想移风易俗的姬无瑕,救不出她

    “费亚服”姬无瑕大叫。

    费玄不停步,继续走。看着姬无瑕。

    姬无瑕丢了剑,跟在后面,声音颤抖“求求你放了她,我知道她是人牲她该死,可我赔钱我、我去买一个东夷女奴替她求求你。”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三个字。

    费玄仍旧不理他。

    工匠们道“你懂个屁这母人牲特别漂亮,春祭要第一个砍她”

    “买来的能这么漂亮”

    ”她斋戒一个月了“

    姬无瑕几步跑上前,在费玄面前站定,胸腔剧烈起伏,用哀求的目光注视费玄。然后,他跪在了地上“费亚服,我我错了,我以后不见陛下了。你别杀她她不想死,她说她不想死”

    费玄把少女放下来,少女哭得抽噎,站不住脚,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腿边。费玄饶有兴趣地看着姬无瑕,走上前道”不见“

    姬无瑕道“不见了”

    费玄道“躺下。”

    姬无瑕一僵,随后跪坐在脚后跟上,一手撑着地面,两腿依次伸直,躺在费玄面前了。他低到不能再低,而费玄居高临下,俯视他

    “肚子露出来”

    姬无瑕解开腰带,把衣服一层层分开,露出腰腹。

    咽喉、腰腹,他致命的两处弱点,都暴露在费玄面前了。这竟是比下跪更屈辱的姿势。

    费玄踩在姬无瑕肚子上,弓下腰,右手成爪在他脖子上虚虚一抓。这一抓没伤到皮肤,但姬无瑕抽搐了一下,感觉灵魂被抓伤了。

    费玄一抓之后,气势陡变,好似一把宝剑被重新打磨过,更加明亮锋利了。他挺直脊背,半仰头,舒爽地打个激灵,把脚从姬无瑕肚子上拿下来了。他走到周女身后,一拍周女的屁股。周女哭着跑到姬无瑕身边,跪下去,用脸去蹭姬无瑕的脸。

    五个工匠围着发呆。费玄一挥胳膊“我家还有几个东夷女战俘,很漂亮,去挑一个吧。”工匠们千恩万谢,簇拥着费玄走了。

    姬无瑕躺在地上,慢慢把衣服一层层束好,然后坐起身。周女歪着嘴流泪。姬无瑕把她的关节、手臂都装上。周女立刻捂住脸呜呜地哭。

    姬无瑕站起身,拍拍灰,回身去捡自己的宝剑,然后对周女道“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往作坊外走了,周女赤身裸体,姬无瑕衣服脏污。没多久,他们碰到青箬,青箬大吃一惊,别过脸不敢看,嘴里道“公子,你们怎么了”

    姬无瑕没看青箬,眼睛盯着地面,跌跌撞撞往前走。

    青箬道“公子”

    周女也道“恩公”

    姬无瑕恍如未闻,眼睛一寸寸搜过黑红路面,越来越慌。他说“发冠呢我的发冠哪里去了“他摸摸长发,惊恐地加快脚步,喃喃道,”我是公子,我不能不戴冠。我的发冠呢”

    周女追扶住姬无瑕,青箬从怀里掏出姬无瑕的发冠“发冠在这儿”

    姬无瑕抢过发冠,攥在手里,仿佛攥着唯一的御寒衣物。他就在路边蹲下,一手拿着发冠,另一手把散乱的长发往头顶拢,想要重新挽髻戴冠。但他手颤得厉害,始终不成功。

    青箬面现担忧之色“公子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女对着青箬轻轻摇头,跪在姬无瑕身边,含泪道“恩公让妾替你梳头吧。”

    姬无瑕慢慢把脸转向周女。周女生得极美,乌发雪肤,泪眼朦胧。姬无瑕看她的嘴一开一合,说的都是简单字句,但不知为何自己听不懂了。“梳头”二字,他花了许多功夫才理解,然而心中警惕,不敢把发冠交与人。

    周女不停劝慰,姬无瑕将信将疑,跪坐下来,手里捧着自己的发冠。周女跪在他背后,以指代梳,把沾着灰土的头发梳顺摘净,握成一束,在头顶正增其其地挽成一个髻。姬无瑕把发冠交给她,周女又小心翼翼地扣在姬无瑕头上。木头雕的、镶着金丝与珍珠的发冠,重新待在发髻上了,象牙笄插入冠内,固定发髻和发冠。

    姬无瑕肩膀放松,微微吐气,感到自己又像个人了。

    随后,周女极细致的拍打姬无瑕背上的灰,拍不下来时,就用指甲一点点抠;全弄干净了,她抓住自己的长发,如拂尘一样,把姬无瑕全身上下扫一遍。青箬搀扶着姬无瑕站起,周女又蹲在地上,把姬无瑕膝头的灰也扫干净。

    青箬见周女赤身裸体,很是不忍,便解开深衣,脱下夹袍,把夹袍披到周女肩上,然后重新把深衣穿上。

    三个人都衣冠庄严了。姬无瑕一扶发冠,手按佩剑,回望人牲作坊。很奇怪,这时他不太怕了。相比来时,他还是那个姬无瑕,甚至多救了周女。

    “你叫什么”姬无瑕问。

    周女茫然良久,低声道“我娘叫我白霜。恩公,你是周邦公子吗”

    青箬立刻把姬无瑕的身份介绍一番,连带把自己也介绍一番。白霜捂着嘴,惊讶道“无瑕公子狼神庇佑的那个无瑕公子”

    青箬道“嘘公子不让提狼神庇佑了。”

    白霜问“为什么”

    “因为商人除了祖神外,不允许有其它神。”姬无瑕说完,率先走上那条离开人牲作坊的黑红小路,“回去吧。”

    一行三人回去了。去时是三人,回来时是两人,学宫的小吏竟没一人惊讶,反而纷纷夸姬无瑕有眼光,买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奴隶。姬无瑕也不解释,先转道去集市,给白霜买衣服。

    女人用的东西,竟然这么多、这么贵。小衣、腰带、裙子、头绳、发簪、耳环、胭脂、白粉、螺子黛小吏们都劝“祭酒,一个女奴,不用买这么全”姬无瑕道“但凡一个人,走出来见人,就要衣冠端正,妆扮合宜。衣冠正,礼乐才兴。”

    一个小吏笑嘻嘻道“衣冠不正呢”

    姬无瑕笑“你说”

    那小吏不说话,另一个想讨好姬无瑕的人道“是畜牲”

    那小吏立刻道“你敢说费亚服是畜牲。”

    回答的人捂住嘴。姬无瑕冷眼旁观,第一次意识到这些小吏恨自己,恨自己不让他们吃空饷、拿回扣。这次遇到费玄,不是偶遇,是有人通风报信。

    姬无瑕按兵不动,等小吏们吵完,才淡淡道“别人衣冠不正,我们管不了。我们先守礼、讲礼、用剑护礼,等到人人信礼时,天下自然会以衣冠正为荣,以互敬爱为荣。”

    小吏们都作出虚心受教的模样。姬无瑕也不再多说。

    载着竹简和白纸的牛车辘辘走着,男人们跟在车旁,白霜穿着新裙子,戴着新簪饵,坐在车上,一边拨弄着鬓角垂下的一缕发,一边哼唱周邦小调。

    小调通常只有几种意思姑娘等情郎、情郎等姑娘、姑娘和情郎闹翻了、姑娘和情郎和好了。姬无瑕从前很不耐烦这些爱来爱去,可这时刚从地狱出来,听着这些,他竟觉得十分有滋味。

    回到学宫后,姬无瑕自去去盯着小吏把竹简白纸入库,青箬去给白霜安排住处。

    东西入库,姬无瑕回到书房记账。记账的纸也是淡黄色,和木杆子上的人皮一个颜色,姬无瑕手腕颤抖,写不下字,心里默念”我正在移风易俗这事做成,就再也不会有人被剥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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