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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璧无瑕 第1节

作者:k君 字数:22970 更新:2021-12-31 04:24:16

    玄璧无瑕作者k君写手k君

    文案

    盛行活人祭的年代,小公子要推广周礼。

    殷商时期,天邑商盛行活人祭。天邑商年轻的王厌恶这种残忍祭祀。他一边想着改革,一边遇到了感情上的困惑。

    这困惑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两个人,一个有精神上的共鸣,一个有肉体上的吸引。选谁好呢

    具体说吧,一个闪着理性之光的小公子,一个散发原始荷尔蒙的大将军,两个人都爱商王。商王不能多吃多占,只能二选一。

    这是一道危险的选择题。一旦答错,三人都将万劫不复。

    关键词ov、三角恋、帝受、商周正剧。

    内容标签 相爱相杀 宫廷侯爵 年下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无瑕,费玄,殷乐受 ┃ 配角伯邑考,武庚,王子熏 ┃ 其它商周,帝受,ntr

    姬无瑕是个灰小子。灰小子有三宝美貌、后妈、神仙恩人。

    姬无瑕真美貌,唇红齿白,见人就笑。因为整天读书,读得眼睛坏了,笑起来目光迷离,老跟含情脉脉似的。见过他的人都喜欢他,可最后总要叹一句可惜

    可惜有后妈。

    姬无瑕的后妈叫淑子。此女出身高贵,来自天邑商,乃是商王同宗。她是“下嫁”,姬无瑕的爹是“高攀”。一下一高,姬无瑕的爹就在淑子面前很没地位了。周邦的国人敬淑子如神明。淑子自个儿也觉得自己像神明,开口闭口“我们商人”、“你们西岐蛮子”。她既美貌,又高贵,又会生儿子。除了虐待姬无瑕外毫无缺点,真是理想的君夫人。因此,姬无瑕的爹很爱她。

    有时候,她把姬无瑕欺负狠了,姬无瑕的爹也会主持公道“你是嫡母,他是儿子,母子之间要闹到这步田地吗”

    淑子正色道“因为他是我儿子,我才要提防他。我三弟杀了我大哥继承爵位,我六伯毒死我侄子拿到家产。这一任商王,也是杀了他的亲大哥,杀光了大哥封地上所有人才坐稳王位。我的宝宝还小,我做母亲的,怎能不替宝宝考虑”

    她说得有理有据,姬无瑕的爹竟无法反驳,半晌才道“我们周人不嗜杀,我们周人讲周礼嫡庶有别他不敢欺负宝宝”

    淑子美目盼兮,娇滴滴道“什么嫡庶有别,我不懂他年纪大,又会装好孩子收买人,还有什么狼神的传说。我怕他你要让他搬到偏僻的地方,不准他离宝宝太近。”

    于是,姬无瑕就搬到偏僻的院子里了。

    这院子如此偏僻,他每天早晚去向父母问安,都得长途跋涉穿越整个周宫,一来一回半个时辰。一日两餐,自己去厨房拿饭,吃的都是剩饭。小院子周围常年无人路过,姬无瑕便很寂寞,很像交个朋友。没有朋友,他就暂时跟书本、音律、剑术交朋友。

    他挺想告诉淑子,自己笃信周礼,不会和弟弟争爵位的。但是在淑子那颗商人的小脑瓜里,不争爵位就是蠢,声明不争爵位要么是很蠢,要么是演戏。周礼的煌煌大美,她一点儿也体会不到。姬无瑕一说不争爵位,淑子回头就跟婢女讲“那个姬无瑕好会演哦,才一点点大就这么有心计,太可怕了”

    姬无瑕也很无奈,只能盼着日久见人心,淑子对他的印象能改观。淑子最忌惮姬无瑕的一点,就是姬无瑕的神仙恩人。

    那是多年以前,姬无瑕的爹还年轻,风度翩翩,一心想同大国联姻来振兴周邦。谁知一次酒后乱性,就有了姬无瑕。姬无瑕的妈妈个普通野人,没有名字,其貌不扬。但她十分地善解人意,看出了姬无瑕父亲的烦恼,便主动道“你别管我,我到山上生孩子。要是女孩就自己留下。要是男孩就送给你,你就说,你在路边捡的。”

    姬无瑕的爹握住姬无瑕妈妈的手“丫头,我对不住你。”

    丫头低头一笑,心满意足了。她随即和几个女伴搬到山中。山中冰冷的夜里,四面狼噑声里,她熬不住时就把姬无瑕父亲的这句“我对不住你”拿出来,像拿出一罐蜜来舔。那声音在脑子里想一遍,就算舔了一口蜜。舔完后,她更有勇气面对一切了。

    可她生产时血崩了。女伴们连滚带爬地下山请医师,姬无瑕的爹放下公务,跟着医师一起去山上。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抵达山顶小屋,然后,他们就看见了狼神。

    狼神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皮肤黝黑,不穿衣服,额角贴着雪白的水鸟羽毛,臂上缠着淡绿的兰花叶子,腰间围着薜荔编制的小裙。他的身体极为美丽,像猛兽又像天神。他稳稳地托着刚出生的姬无瑕,走出小木屋,然后把婴儿放在地上,仰头一声狼嗥。

    一匹比人还长的白狼从屋顶一跃而,毛发浑银,眼珠灿金,威风凛凛地走到狼神身边跪下。狼神骑上它,瞬间消失在山林深处。而房内,丫头还在熟睡,腿间敷满狼神赐予的草药。

    此事传遍周邦,人人称奇。而狼神带来的好处还不止于此。当年,父亲正因为进贡人牲不力而得罪了商王,见到狼神,他灵机一动,率人入山把狼神请下山来,送往天邑商。商王见到狼神后大喜,当即立刻赦免了父亲的罪,还赐下吉金、海贝和种子。

    有狼神的庇佑,丫头该嫁进方伯府了。但没有。丫头不肯当小妾。把姬无瑕交给情郎后,她就带着财产,潇洒地和另一个部落的男野人同居了。这野人部落迁徙不定,头几年,姬无瑕还能跌跌撞撞地去找妈妈。几年后,部落迁徙,姬无瑕就再也没有见过丫头。

    姬无瑕的名字好听,听着像个备受宠爱的贵公子。由此可见,至少在起名字时,父亲是真心实意,想要把他当无瑕之璧来疼爱的。姬无瑕和母亲一样所求不多,起名时候有一刻真心,就够了。

    像姬无瑕这种标准的灰小子长得美、有后妈、还有独一无二的神仙恩人。他算是灰到家了,正该躲在厨房掏炉灰,且以泪洗面,哭得可可怜怜。可正相反,姬无瑕整天笑容灿烂,自以为挺美。他守着周礼,对淑子的种种欺压都退让,坚信淑子会明白自己的心。他起居规律,身体健康,心情开朗,周邦的百姓都爱戴他。他想自己一定能称为优秀的大夫,辅佐弟弟守护周邦。他喜欢一切的小动物,一切的小动物也都喜欢他,这就是狼神额外赐予他的能力吧

    他牢记着丫头失踪前说的话“我喜欢你爹的周礼啊你看天上的星星,位置都固定,不乱也不打仗。人的位置要是也固定了,高是高低是低,大家都有活路,是不是也不乱不打仗了”

    她还说“你要守规矩。你守规矩,世上守规矩的贵人就多了一个。我们野人不受苦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姬无瑕还很小,眼睛亮闪闪地看丫头,觉得真有道理。

    比淑子那套杀杀杀有道理多了。

    姬无瑕就这么自得其乐地长到了十四岁,长成了一位标标准准的周礼公子。他穿着朴素又干净的衣服,走路轻快又稳当,不多说话,但是说了就字字千钧。他像一颗海珍珠,闪闪发着光,就等被人起用了。

    而这一年,新任商王登基四载,终于想起了巡幸天下,查看诸方国的动静了。

    商王巡幸的路线,会经过周邦,整个周邦都沸腾起来了。父亲怕商王已成了心病,一听到消息,就真病倒了。迎接事宜便由淑子掌管。淑子本就是商人,了解商人的一切喜好。她立刻忙碌起来了

    向阳的南殿腾出来,墙壁重新刷白,刷墙的白灰里掺入捣碎的桂枝和花椒;库房里最珍贵的青铜饕餮盆拿出来,放在南殿当炭盆。殿里用的枕、席、灯、豆、帷、鉴、爵、箸,都是最好的。商王好男色,她还备了十名风情各异的美男子来服侍商王。

    姬无瑕也苦练琴技,打算到时候给商王演奏一曲。但是淑子把他叫到跟前,说道“迎接商王,你不许来。你要敢来,我就让人打你”

    姬无瑕惊呆了,道“母亲,我是周邦长子,依礼该见商王的。”

    淑子眼睛一瞪,气壮山河“滚”

    姬无瑕就灰溜溜地滚回偏院了。

    迎接商王多热闹啊,工匠在叮叮当当地修山宫殿,国人在加紧缝制体面的衣服,奴隶们都去打扫街道了。大家都盼着商王快快到来。而姬无瑕只能呆在偏院中读书。

    他虽见不到商王,但一直支着耳朵,留神打听商王的动静。

    商王到来前十天,第一批工匠先到了。他们带着帐篷、木桩、绳索、铁锤,在周宫附近的空地上搭帐篷商王尊贵,不住别人住过的地方。淑子白准备了。

    商王到来前三天,第二批马车到了。它们足有一百辆,载的全是商王的行李。光溜溜的釉陶碗、金灿灿的青铜爵、银闪闪的百炼刀,甚至还有透明玻璃、芬芳肥皂、轻盈白纸钢铁玻璃肥皂,都是商王的父亲发明的。商王的父亲原本是个昏君,但是一夜醒来后,突然性情大变,不但不再嗜杀,而且发明了许多精妙绝伦的东西。这一任商王,是由先帝亲手抚养长大的,据说比先帝还聪明能干。

    这些行李,算算价值,够把半个周邦买下来了。姬无瑕偷偷跑过去看了,咂舌不已。

    商王到来那天,姬无瑕起一大早,打算去城外战个好位子看商王。然而到了城外,他才发现这儿铺满席子睡满人。原来最好的位子,都被别人连夜占了

    他没办法,只能占个不起眼的位置。

    天亮透了,百姓们等得脚麻了,姬无瑕又没吃早饭,饿得肚子咕噜噜叫,几乎站不动。

    这时候,远处起了喧哗。那喧哗声像波浪一样,哗地传到这边了。所有的百姓都往路边挤,嘴里都喊“来了商王来了”

    之见远处的道路上,出现了两名黑衣骑士。他们衣服是黑的,马也是黑的。马迈步的动作一模一样,这两个骑士的长相也一模一样,竟是一对孪生兄弟骑士。他们并辔而行,一下跑到路那头,一下又跑回来,驱赶着距离道路过近的百姓。

    良久之后,远处出现羽毛、旗帜和金灿灿的车盖了。百姓们加倍喧哗起来,都伸直了脖子看。说也奇怪,王驾走到哪里,哪里的喧哗就停了,仿佛车里坐的不是商王,而是吸声音的妖怪。

    姬无瑕周围的喧哗声也停止了。姬无瑕意识到商王来了,立刻踮起脚尖看。但他个子太矮,视线被周围人挡住,什么都看不见。他也没有同伴可以交换着骑,情急之下只有用力蹦起,盼望能看见点儿什么。

    第一跳,他看见了王驾金灿灿的车盖;第二跳,他看见伞盖下有一顶嵌满珍珠的白鹿皮弁;第三跳,还还没到最高点,就被周围人挤倒了。无数只腿在身边移来移去,眼看就要踩在姬无瑕身上了。忽然之间,商王从行驶的车驾上跳下来,解下佩剑,用剑鞘驱赶百姓。

    姬无瑕就觉得周围的腿散开了,一块带着香气、光泽美丽的袍子垂落在眼前。他仰起头,看清了商王的脸。

    一看之下,姬无瑕霎时明白为何商王走到哪儿,哪儿就没声音了。因为此时此刻,他也屏住呼吸闭紧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就把自己吵醒。商王容貌极美,美得像明月和梦境,让人感到不真实。

    商王很年轻,很瘦,头戴白鹿皮弁,身穿刺绣着玄鸟纹的白袍,脖子上挂着组配,腰间悬着青铜剑。他肌肤不是白,而是皎洁,像明月一样微微发着光。他的眼睛不是黑,而是墨蓝,似傍晚将暗而未暗的天空,天空里星光点点,能吸人魂魄。他的嘴唇比寻常人大了一圈,按理是不太美的,但那嘴嘴角上翘,唇肉丰满,湿漉漉的,令人联想到新摘菱角。新摘菱角,是很甘甜多汁的呀。这张嘴也甘甜多汁吗

    姬无瑕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收摄心神,跪在地上要行礼。可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起来了。

    商王问“受伤没”

    这句话说得很慢,每一字先在嘴里含一含才吐出,仿佛是刚学西岐话,还不熟练。那嗓音哑丝丝的,带着胸腔的共振,听的姬无瑕耳朵发热。

    姬无瑕急忙摇头“没有,谢陛下”

    商王松了口气,弯下腰,替姬无瑕拍拍身上的灰,蹙着眉很不耐烦似的,转头回到车驾上。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那儿,高高地看着众人“有什么好看的,挤挤挤,挤死人算谁的”

    他生气的表情也很好看,况且声音那么好听。百姓们如痴如醉地挨训。

    商王更怒了“来人,拿帷帐”

    商王的侍卫立刻从后车上取出帷帐,挂在车盖上。帷帐是密不透光的丝绸,商王钻近帷帐,外面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帷帐内伸出一只手,像一抹月光。那手勾了两下“小孩你来,上来,孤送你回家。”

    姬无瑕指着鼻尖,全然呆了。商王要和他同驾而游这是方伯都享受不了的待遇啊

    那只手又勾了三下,显得不耐烦了。

    姬无瑕不敢犹豫,立刻上前,道一声“恕罪”,就钻进了车内。

    这车不算宽敞,丝绸遮了光,里面有些暗,闻起来香喷喷的,都商王身上的香味。姬无瑕缩手缩脚地坐在商王身边,低着头,不敢胡乱看。而商王蹙着眉,脸朝别处,也不说话,还在生闷气。

    良久之后,商王怒气平息了,转过脸和颜悦色地问“你住哪儿”

    姬无瑕忙道“回陛下的话,小子住在周宫。”

    “周宫你是宫里的侍卫太小了吧。”

    姬无瑕有点儿伤心,沉默不语。

    商王脸变了,声音谨慎起来“不是侍卫嗯那你是寺人”

    寺人就是阉人。姬无瑕见商王这样误会,立刻道“不,小子是周邦长公子。”

    商王哈哈笑起来,一拧姬无瑕的脸蛋“小孩子怎么吹牛呢长公子是穿丝绸,跟着爹爹妈妈,在城门口迎接孤的。你看,那样的才是长公子。”

    说话之间,商王已揭开帷幔。道路前方站满了周邦的贵族。父亲、母亲在最前面。旁边是淑子的一对儿女,在后面是其它世妇和庶出公子们,再往后是贵族和官员们。所有人果然都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似绸礼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淑子的儿子尤其漂亮,穿着虎头鞋,粉雕玉琢,仿佛一个玉娃娃。

    商王搂住姬无瑕的脖子,笑道“当普通小孩也好,能睡到中午。方伯家的公子,五更就得起床读书啊”

    姬无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他是四更起来读书的。他眼眶发酸,喉咙发堵,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活得多么灰溜溜。

    他把泪意吞进肚里,说道“陛下请停车,让小子下去吧。父母在前,我坐在车里不合适。”

    商王愣了,叫侍卫停下车。姬无瑕从商王的车驾里跳出来,走到淑子和父亲面前行礼。

    一干西岐贵族,看到他从商王车里下来,脸都变了。淑子更是二目圆睁,嘴唇微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姬无瑕行完礼,正要灰溜溜地走开。忽然听到身后商王道“长公子留步。”

    姬无瑕站在原地,回头看商王,商王从车上下来,走到姬无瑕身边,揽住姬无瑕的肩膀,对姬无瑕的爹道“孤来周邦,方伯竟不是全家出迎,孤很伤心啊。”

    姬无瑕的爹忙道“回陛下,无瑕这几日染了风寒,怕他将病气传给陛下,故而没让他来。”又板着脸对无瑕道“快过来”

    姬无瑕要回父亲身边,商王手臂用力,把姬无瑕揽回怀里“偶染风寒孤没听他咳嗽呀。”

    周礼说,父有过,做儿子的要替父亲隐瞒。姬无瑕便大声地打了个喷嚏。

    周邦贵族的脸色都缓和了,商王松开姬无瑕,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挥挥手让姬无瑕滚蛋。姬无瑕跑回父亲和淑子身边。淑子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好孩子,快回屋躺着,别又吹风了。”

    这是又要赶他走了。姬无瑕灰溜溜地离开,跑得远离人群后才回头去看。商王皮弁礼服,被人簇拥着,宛如被星星簇拥着的明月一样。他还记得商王搂着他脖子时、突然靠近的带香味的体温。

    对一个庶子而言,有这么点体温,就是极限了。

    姬无瑕灰溜溜地、沉默寡言地回偏院了。

    次日一早,姬无瑕正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洗衣服。他坐在木盆旁,挽着袖子,把衣服搓得哗哧响。

    忽然有一个宫女跑过来“大公子,别洗了,陛下传召你呢”

    原来商王没生气,还肯见他。姬无瑕开心极了,丢下衣服就往外跑。那宫女拉住他“先换衣服”

    宫女手里,果然捧着一套洁净华丽的丝绸衣服。她把姬无瑕拉进屋子,替姬无瑕脱光了,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不太合身,那宫女随身带着针线,把多余的布料缝到衣服里面。这样一看,姬无瑕就真的是个俊美可爱的少年公子了。

    宫女和姬无瑕一前一后地往正殿走。到了殿外,只见里面人不少,都是周邦贵族官员,他们围在一起,观看着什么,嘴里啧啧不已。商王坐在主位上,眼下一片睡眠不足的青黑,正啜饮蜂蜜水。父亲坐在商王下首,没跟贵族们一块儿。他脸色苍白,手捏成拳,肩膀微微发着抖。淑子坐在父亲身边,同样地脸色苍白,看着商王,眼中射出怒火。

    姬无瑕在门外行礼,然后脱下鞋子,低头拱手,趋步而入。贵族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姬无瑕身上了,姬无瑕后背发麻。

    他规规矩矩地向商王行礼,商王坐在哪儿,冷冷淡淡地一点头。

    姬无瑕有点儿难受,商王还是生他气了。

    一个族叔对姬无瑕招手“无瑕,来来,让大家比比,是不是一模一样”

    姬无瑕不知他要比什么,走上前去。贵族们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木头架子,画架子上有一副画在白纸上的画。

    那是木炭画的,只有黑白灰三色,但是黑白变化,竟勾勒出了极逼真的图案。

    那是一片战场,天空乌鸦盘旋,地上战车如簇,最前面的战车上立着一位戎装皮弁的美少年。他长剑斜指,目光如炬,周邦的战旗火焰一样在他的头顶飘。

    这画太有气势了,美少年的杀气几乎透出白纸。不知是否错觉,姬无瑕总觉得那美少年在盯着自己。

    肩膀上,族叔的手掌忽然拍下“陛下的画工神乎其技啊这鼻子,这眼睛,跟小无瑕一模一样”

    姬无瑕脊背窜过一阵麻酥酥的热流,整个人都呆了画的是他商王给他画了这么威风的画

    他打量那画,满心满脸都热了,想要笑,又怕自己笑得太蠢让商王讨厌。

    周围的长辈,纷纷夸姬无瑕长的可爱、夸商王画得好。商王抬起一只手掌,掌心向下,虚虚一按,长辈们立即噤声。商王便转向周方伯,声音带笑“周方伯,你觉得这画如何”

    父亲站起身,离开席子,走到商王的作为面前,跪地顿首“回陛下,臣以为,陛下之画尽美矣,可惜不算尽善。”

    “哦怎么才算尽善尽美”

    “无瑕乃庶子,不能戴皮弁、领三军。若改成梁冠,战车只画十分之一,便尽善尽美了。”

    “孤原本想画梁冠来着,”商王笑起来,声音透着困倦,“可接风宴上,你们那个狼神的故事讲一半儿就不讲了,害孤老是想。结果到了夜里,孤就做了个梦,梦到一匹大白狼从天而降,叼着皮弁,把皮弁戴到了无瑕头上。孤这才起一大早改了画。”

    姬无瑕又吃了一惊,商王也知道他是郎神庇佑而生的了

    周邦贵族看姬无瑕的眼神都变了。商王是祖神的后代,自己死后也会变成神。神的梦,岂会没有深意商王梦到白狼给姬无瑕戴皮弁,那意味着无瑕未来一定会戴上皮弁,当上方伯的。

    父亲眼中喷火,看着商王。商王也看着父亲,面罩严霜,没有一丝笑意。

    父亲突然转向无瑕,厉声道“无瑕,你想戴皮弁吗”

    商王也转向无瑕,柔声笑道“无瑕,大胆说,孤给你做主。”

    姬无瑕懵了。皮弁是白鹿皮做成的帽子,尊贵无比,只有王、方伯才能戴。他一个庶子哪有资格戴呢父亲瞪着他,他是不能违背父命的;但是商王待他这样好,他不肯再一次惹怒商王了。

    于是,姬无瑕道“回陛下,无瑕年幼,尚未加冠。无论皮弁还是梁冠都戴不得的。”

    父亲愕然。商王大笑,修长的手指头轻扣书案“漂亮啊周方伯,如此嘉儿,却不好好珍惜,你是暴殄天物啊。”

    长辈之中,很有看不惯淑子做派的,立刻夸赞起姬无瑕,把姬无瑕平日爱护老人、帮助小孩、救助受伤小松鼠的事都讲了出来。商王听得神色复杂,笑道“无瑕,你竟然这么乖吗”

    姬无瑕笑道“诸位长辈爱护无瑕,故尔赐褒言。无瑕不过是个无知孩童,只要能孝养父母、爱护弟妹、忠于陛下就够了。其余事,无瑕不敢求。”

    “你还真是”商王蹙眉,寻思良久,下了评语,“呆”

    姬无瑕忙道“谢陛下教诲,无瑕一定加倍努力读书,努力不呆”

    商王扶着额头,叹息一声,半晌没话。

    淑子道“陛下,无瑕还病着呢,让他回去躺着吧。”

    商王放下手,黑中透蓝的眼睛盯着无瑕,宛如两个漩涡“无瑕,孤来了周邦,整日呆在帐篷里也很闷。不如你病好之后,陪孤出去玩玩吧。你明日能病好吗”

    姬无瑕大喜过望“会陛下,一定能”

    商王满意点头“周邦有什么好山好水,高大的建筑呀,都带孤去看一看。孤想画山水。”

    姬无瑕连忙点头。

    商王款款地站起身,捂着嘴,打了一个十分秀气的小哈欠“诸位,孤回去补觉了,再见。”说罢离开正殿。

    姬无瑕立刻退到一边,恭送商王离开。商王瘦瘦的、白色的背影在阳光下走远了,姬无瑕心荡神驰,总觉得空气里有淡淡香味,是商王留下的。忽然父亲叫道“无瑕,你过来”

    姬无瑕立刻走到父亲身边。父亲也不说话,径自走向内室。姬无瑕随之跟进内室。内室无人,父与子相对站定了,父亲开口道“你以为商王如何”

    姬无瑕看出父亲不喜欢商王,斟酌言辞,说道“陛下是真性情之人。”

    父亲叹道“什么真性情他对你笑的时候是很好,他翻脸要杀你的时候可是一点不留情。他为了做商王,杀掉自己的亲大哥,杀掉他大哥封地上三万无辜百姓。这算什么真性情”

    姬无瑕低着头,默默不语,心想要是天邑商真想母亲说的那样,父子兄弟相残,那么陛下这样做也不过分。他不杀他大哥,他大哥就要杀他。

    父亲又道“你可知,他叫你陪他看山水,是什么意思吗”

    姬无瑕道“画画”

    “你真是呆他要画舆图,画咱们周邦的山川地形,将来打仗之时军队好能长驱直入。”

    “啊要打仗”

    “不打仗,可他准备着打仗他有了周邦的舆图,咱们周邦就更得乖乖听话,年年给他抓人牲了。”

    姬无瑕沉默不语。抓人牲他是知道的,父亲对此深恶痛绝。他自己也觉得人牲很不好。祭祀用牛羊不好吗,为何非要用活人呢

    父亲忽然叹口气,声音有点沙哑“无瑕,丫头是嫁给野人了。要是咱们还得年年抓人牲,会不会有一年抓了你的弟弟妹妹、甚至是抓了丫头那么多人牲,我虽然每一次都亲眼去看过,但是总担心会漏过”

    姬无瑕毛骨悚然,看着父亲。

    父亲道“周围多少方国,都学着他们商人,用人祭、人殉恐吓百姓,只有咱们周邦用周礼教化百姓。因此商王看我不顺眼。无瑕你不能带他去看山水,明不明白他没有舆图,为父多少能和他周旋一点唉,傻孩子。“

    姬无瑕拱手道”孩儿明白,孩儿不带陛下去看山水”

    父亲顿了顿,又道“商王他好男色,为父派了几个侍卫跟着你。万一你就跑,让侍卫去服侍他。”

    姬无瑕愕然了。

    姬无瑕带着父命,去陪商王游山玩水了。这真是如梦如幻的经历,他每一天都坐在商王的马车上,带着商王去风景优美的地方。到了夜里,侍卫们搭起露宿的帐篷,商王怜他年幼,总让他一块儿在帐篷里睡。

    每次和商王躺在一起,姬无瑕就脸红心跳,想起父亲的告诫。他经常在心里排演商王对自己图谋不轨的情形。他得怎样逃跑呢商王一动手就跑,似乎不合适。那么等商王亲他一口,有了铁证,他再跑吧

    他每个晚上都胡思乱想,严阵以待,等着商王胡来。可惜商王非常规矩,不但不跟姬无瑕胡来,也不跟侍卫们胡来。早上起来,他用被子捂住腰,捂得严严实实,等姬无瑕出去后再出来。有一天,姬无瑕出来后,他又在帐篷里呆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来,一个人到远处的河里洗手。洗完手后,他萎靡不振地走回来。

    姬无瑕十分好奇,壮着胆子问他干什么了。商王用十分古怪地神情看姬无瑕,突然凑过去,低声问“你长毛了吗”

    姬无瑕一个激灵,想来了他要对我图谋不轨了便又紧张、又期待地涨红脸,英勇回答“我为什么要长毛”

    商王嗤笑一声,很看不起他似的,说道“难怪你不懂。”到底也没说他躲在帐篷里干了什么。

    这一天,二人坐在马车上,商王忽然笑眯眯地问姬无瑕“孤待你好不好”

    姬无瑕道“好”

    商王板了脸“那你为何不带孤去爬山整日看些桃花梨花,你是糊弄孤吗”

    姬无瑕害怕了,低着头不做声。商王就又笑起来,捏他的脸蛋“今天去岐山,好不好呀”

    姬无瑕想起父命,立刻摇头。商王道“晚了,车已经在去岐山的路上了。”

    岐山是周邦最高的山,也是周邦对外的屏障。登上山顶,俯瞰周邦,整个周邦的地形舆图就能画出来了。舆图带回天邑商,天邑商想什么时候来打周邦,就什么时候来打周邦。为了不挨打,周邦就得年年岁岁抓人牲。

    羌人抓不够,就用野人充数;野人抓不够,就用国人代替。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所以不能让商王上岐山。

    姬无瑕一路劝谏哀求,可是商王并不理会,只道“你若不愿去,就下车吧。孤下山之后再接你。”

    姬无瑕不肯下车,一路哀求劝谏都不管用。姬无瑕便一横心,道“山路难走,无瑕为陛下引路吧。”

    商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姬无瑕“你想通了”

    姬无瑕道“恳请陛下上山之前,陪臣去一个地方。”

    商王道“允了。”

    姬无瑕便爬出马车,走在路上,指引一行人行走。路越走越陡,山也越来越密,一行人弃车步行。商王不擅爬山,一路摔了跤,气冲冲地问姬无瑕“你要把孤带到哪儿去”

    姬无瑕道“快到了”说着快走两步,转过山坳,就抵达了目的地。在那半山腰上,有几个草棚子。那是一处野人部落。

    天色已黑,野人部落燃起篝火,飘来歌声和鼓声,听起来十分欢快。商王蹙眉“那是什么”

    姬无瑕道“是野人的昏礼。”

    商王嘴角一翘,似乎很感兴趣。姬无瑕便派遣士兵去通知野人,然后和商王步行到了部落外。这个部落有七八十人,地上搭着十几个草棚,草棚下挖着地洞,洞口筑着高出地面的防水槛。野人们聚集在草棚中间的篝火旁,衣衫褴褛,唯有新妇穿着带红色条纹的麻布裙子,头上插着鲜花。看到商王和姬无瑕,这些人满脸恐惧之色,新妇更是把头埋进夫君的怀里。

    商王蹙起眉“兵都撤了,人家大喜日子,你们凶巴巴的像什么样”

    姬无瑕道“陛下,野人危险,不懂规矩”

    商王道“野人最懂规矩,他们懂大自然的规矩。”说着走上前去,对人丛最前面头戴黑帻的中年拱手“我是天邑商的君主,路上听见这儿的音乐,就好奇过来了。”他掏出两枚海贝,递给中年人“一点小东西,为新人添妆。”

    中年脸上的敌意消失了,收下海贝,让人端来一碗糯米酒。商王一饮而尽。野人们唷唷叫了起来,商王竟十分随和,也唷唷叫了两声,叫得更高亢。姬无瑕不料他这样能跟野人合得来,松了一口气。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在商王肩上拍了两下,随后两个年轻的女野人蹿上来,揽住商王的手臂,把人簇拥到篝火旁。

    姬无瑕悄悄吩咐侍卫们分散在四周,保卫商王。而商王全不怕野人,还主动坐到敲鼓的人旁边,研究那节空心树状的鼓和鹿腿骨的鼓锤。野人起哄让商王唱歌,商王竟不推辞,盘腿坐着,举起鹿腿骨一敲空心树桩,唱起了野人们的昏礼祝歌。

    这歌他只听了一遍,唱起来竟分毫不差。

    野人们一开始还闹哄哄的,渐渐都安静下来。树上的鸟也不叫了,风都停了,篝火毕毕剥剥地闪着。商王用那副祭告天地、出口成宪的嗓子唱着野人的歌,调子极正,咬字极清。他必然学过歌唱的技法,那声音凝而不散,泉水般灌满听着的耳朵。夜色之中歌声飘得很远。

    吹呢哨的人反应过来,开始呜呜吹。其它鼓手也跟着打鼓。商王一身华服,肌肤皎洁,坐在肮脏的野人中间,一边敲鼓一边唱高歌。他微微仰头,眼睛半眯,篝火映红他的脸。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唱得极为动情,真像一个就要和心上人成婚的少年郎,因为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反而感到哀伤了。

    姬无瑕站在人丛外,呆呆凝视商王,想“要是他不是商王,不是来讨要人牲的,该多好呀。”

    一曲终了,野人们唷唷叫,都给商王敬酒,商王喝了两杯,举手挡酒,挡不下,便站起身来,脱了外袍给野人们跳舞。那大概是天邑商的舞蹈,动作幅度非常大,又诡异,又美丽。篝火的火星飞起来,绕着他的身体,他看起来犹如远古的神,神秘而诱人。

    昏礼结束后,侍卫们搀着商王离开,商王一身酒气,还哼着那昏礼祝歌。哼到一半,他忽然长长叹气,说道“费玄在干什么呢”

    侍卫立刻笑道“费亚服必然在想陛下。”

    商王笑起来,仿佛很满意这个回答。

    姬无瑕愣了,想“他好男色那个费玄就是他好的色吗”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难过。但这丝难过很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紧张的心跳

    姬无瑕的心怦怦跳起来,妈妈乘着牛车,随野人部落迁徙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了。他开口道“陛下觉得野人思念妻子的心,和陛下思念费亚服的心是一样的吗”

    商王笑起来,转向姬无瑕。夜色很浓了,快要把商王整个儿吞噬的,那表情一点儿都看不清,只听声音十分危险“你想说什么”

    姬无瑕快步上前,在商王面前跪下,道“陛下容禀,去年,周邦进贡三百头人牲,其中羌人只抓了二百六十六头,剩下的三十四头,家父是用野人凑的数。其中两头,便是这部落里的一对兄弟,哥哥刚成婚”

    商王愣了,推开搀扶的人,盯着姬无瑕“你说什么”

    姬无瑕叩头“陛下,周邦年年猎杀羌人,羌人越来越少,已逃入山林深处了。陛下再责罚,我们有也弄不来更多人牲了,望陛下宽限”

    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一踹。姬无瑕摔倒在地,满嘴血腥味。他懵了。

    商王蹲下`身,揪住姬无瑕的衣领,声音满含怒火“国之大事维肆与戎,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孤指手画脚”

    姬无瑕瑟瑟发抖,但是他还得说,因为这些话已经在他心里藏了很多年了“陛下,臣想不通。一个人活着,可以种田、可以挖矿、可以炼铜、可以打仗,为什么要在祭台上杀掉呢他们死了,他们的爹爹、妈妈、弟弟、妹妹会哭。他的心上人也会思念他”

    “你疯了吧”商王暴怒之下,声音都颤了,“你劝孤废人祭”

    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现在承受怒火的只有姬无瑕一人。姬无瑕浑身僵硬,牙关打颤,感觉自己像一片小小的树叶,只要商王随手一甩,就能把他甩到山谷里,摔得稀巴烂。

    他哆嗦着,继续道“臣只是觉得不合理。陛下看臣被踩,就就下车救臣但是看到人牲被杀,就不同情吗”

    商王一字字道“孤是人,人牲是畜牲,孤为什么要同情畜牲”

    姬无瑕道“不是畜牲,也是人的。”

    商王倏然一笑,满身怒气散尽。他松开姬无瑕,站起身来,轻飘飘地道“都听人说你是好孩子,不料你还爱管闲事。”他解下腰间的佩剑,丢在姬无瑕面前。“宽限是吗你肯用你的性命,换别人的性命,孤就宽限。你自裁吧,自裁后,孤就免你们周邦一年的人牲贡赋。”

    姬无瑕惊呆了,仰头看商王。夜色浓如墨,黏黏的,化不开。天上有没有星星月亮,于是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不料商王竟是这样的脾气,前一刻还笑吟吟捏他的脸,后一刻便打他,还要他死。然而王是王。星辰若有固定的位置的话,王的位置就在太阳上。太阳想晴就晴,想阴就阴,地上的灰小子是无力反抗的。

    姬无瑕摸索着捡到剑,问“陛下出口成宪,不回诳我吧”

    商王静了一会儿,忽然冷哼一声“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横竖你要死了,孤诳你不诳,有分别吗”

    姬无瑕道“有分别。陛下心里有分别。”

    商王没说话。

    姬无瑕道“陛下别诳臣。”然后拔出了剑。

    他想,自己才十四岁,读了好多书,练了好多琴和剑,盼着把一身的本领报效给谁。但是似乎谁也不需要他的一身本领。爹爹要他安分守己,商王要他以死明志。那么他就死吧,他是很守规矩的。

    他把剑往脖子上抹去。

    商王惊叫一声,扑了上来。姬无瑕的剑突然动不了了,他一抽,还是动不了。姬无瑕诧异起来,松开剑,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侍卫们也吓呆了,纷纷地喊“陛下你的手”

    便有人跑去野人部落借了火把。火把照亮了黑暗,姬无瑕看见商王跪坐在地,左手握着右手腕,右手掌心都是血。

    商王盯着那右手,眼都红了,气冲冲地对姬无瑕道“你抽个屁,孤这是画画的手啊”

    姬无瑕也没料到商王会那手去抓剑。侍卫们又把商王带回野人部落,借来草药敷上。然后一行人就在野人部落附近安营扎寨了。商王是动了怒,夜里不许姬无瑕进帐篷。姬无瑕跟着侍卫们一块儿露宿,才知道初春晚上睡在外面是这么冷。夜风吹来吹去,被子里没有一点儿热气,他冻得整晚都没睡。

    次日一早,商王阴着脸出帐篷了。姬无瑕十分愧疚地凑到商王身边,商王不理他,招呼侍卫上车走了。姬无瑕也不允许坐车了,跟在车后步行,很快脚上就起了水泡。

    到了休息时,侍卫们去做饭了,商王独自查看着伤口,忽然又把姬无瑕叫到身边,问“你怎么那么多管闲事野人跟你有关系吗”

    姬无瑕道“回陛下,我妈妈是野人。”

    “你妈不是你爹的小妾”

    姬无瑕摇摇头,说了自己的身世,然后笑道“我妈妈特别聪明,而且很讲道理。”

    商王神色复杂起来,坐在石头上“这么多年,你就一个人住在小院子里你有朋友吗”

    姬无瑕尴尬地摇摇头。兄弟们受了淑子的嘱咐,不跟他玩儿;宫外的同龄人也不敢和他玩耍,怕打闹时把他弄伤了,赔偿不起。长辈们虽然喜欢他,但是没法陪他跑跑跳跳。他就只好整日读书。读书越多,他越跟别人玩不到一块儿,这简直没法可想。

    好在读书也挺有意思,浸在书里,他就不觉得寂寞。

    商王叹口气,对着姬无瑕道“你你你”“你了”了半天,什么也没你出来,最后便道“滚滚滚,看见你就烦”

    姬无瑕十分听话地滚了,滚到角落里,不让商王烦。

    两天后,商王结束游玩。

    姬无瑕猜到自己把商王得罪惨了,因为商王几乎是一刻钟都不想在周邦呆了,一回到周宫就让人收拾东西。剩下巡幸路线也不走了,直接回天邑商去。

    周邦贵族恭送商王到边境。商王站在车边,看看姬无瑕的一家人,鼓着腮帮子,仿佛是牙疼似的。然后低头看姬无瑕,腮帮子鼓得更高,仿佛是更牙疼了。

    他道“淑子,你来。”

    淑子走上前。

    商王道“这孩子挺好,别欺负他了。”

    淑子忍气吞声地应诺。

    商王让淑子退下,又叫姬无瑕来。姬无瑕走上前后,商王弯下腰,左右看看,说什么机密要事一般地凑近姬无瑕的耳朵“狼神庇佑这件事,你要把它烂在肚子里,永远不要讲,也不要让别人讲,知不知道“

    姬无瑕道“为什么”

    商王气得目瞪口呆,在姬无瑕头顶打一巴掌“不为什么,唉,呆死了。”转身坐上马车。

    御者一抖缰绳,马车起驾。周邦众贵族跪地相送。

    商王在周邦呆了五天,其中有四天和姬无瑕形影不离。这不算完,商王走后第二天,一队士兵来到周邦,赐姬无瑕一双白璧、五十斤吉金

    姬无瑕一夜间就从灰小子变成了贵公子。他旧偏院,但是许多不得志的小贵族纷纷登门拜访,给他送仆人,送粮食,送马车,送门客,且鼓动姬无瑕和弟弟争夺世子位。

    狼神庇佑不能提,商王庇佑还不能提吗淑子的恶行,商王都看不下去啦

    与此同时,另一股暗流开始涌动了。商王走后,一部分士兵留了下来,替商王收拾行李。这些人非但不快马加鞭地去追赶商王,反而逗留周邦,干起了倒卖行李的勾当。

    肥皂、白纸、玻璃、釉陶都能卖。这些东西以前也有,贾人长途跋涉地从天邑商运过来,价比吉金。而商王手下的开价却很划算。不光划算,还有其它这都是商王看过、摸过、用过的呀白纸、玻璃、肥皂、釉陶,不是光溜溜,就是香喷喷,令人浮想联翩,于是贵族们纷纷解囊。

    贵族买完一波,这些人又去向国人、野人兜售。商人商人,最擅经商,果然卖起东西舌灿莲花“用肥皂洗澡,能青春永驻”、“玻璃碗当礼器,比青铜鼎好多了,天邑商天天都用玻璃碗祭祖”他们每天都是“明天要走,欲购从速”,但又每一天都“盛情难却,多留一天”。

    父亲怒不可遏,却不能明下诏令,不许百姓购买不许买,难道是对天邑商有意见吗

    半个月后,这些落在最后的士兵离开了。他们卖掉了五十车行李,又向周边方国征召牛车,从周邦运走了五百车粟米。

    一个月后,姬无瑕的一位族叔进谏,请求废淑子,且立姬无瑕为世子。

    周邦就这么突然地大乱了。因为买天邑商的白纸肥皂而倾家荡产的人后悔起来,家里日日争吵;没买的也卷入了姬无瑕和淑子的战争里。姬无瑕的父亲顾得了这边,顾不了那边。

    他找姬无瑕谈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姬无瑕不想让。商王那句“方伯家的公子,五更就得起床读书”刺一样扎在他心里。他四更起床,洒扫庭除,读书练剑;淑子的儿子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就吃点心。这太不公平。但丫头说,他得守规矩。于是,在淑子私下对他道歉后,他当中表明了“庶子不争位”的意思。贵族们抱怨一阵,恢复了平静。

    商王离开的第一年,就这么风调雨顺,又乱糟糟地过去了。

    第二年旱灾,靠着周边方国的接济,也勉强度过了。

    第三年又蝗灾,周邦已无余粮。百姓大饥,人相食。内乱停止了,所有人都忙着找粮。

    父亲只能去朝歌借粮。商王道“你们的蝗虫飞到朝歌,吃了谷苗,孤还没同你算账呢,你还有脸来借粮朝歌没有粮。”

    父亲离开王宫,看到朝歌附近的田地上,稻田金黄,沟渠像血管一般源源不断地给田地供水。男人、女人、小孩都忙着收割。城北二十里的禁苑中,商王养的大象、孔雀、豹子、老虎每天要吃一百车草料、一百车谷子、一百头猪。百工区的酿酒坊里,一车车粟米、稻米、小麦运进去,变成一小坛绿酒,装进釉陶,送进王宫。

    但商王说,朝歌没粮。

    既然朝歌没粮,那么其它方伯也不敢有粮。父亲到处碰钉子,只能回到朝歌,高价向商贾买粮。淑子娘家也送来一批粮食,但这些粮运回周邦,熬成粥,只喂年幼的孩子都不够。

    这时,羌人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借粮。借粮有条件周邦已经抓到、准备秋天送到天邑商的二百七十头人牲立即释放,且周人立誓永不伐羌。

    要么眼下立刻饿死。

    要么释放人牲,以后年年朝贺,都抓野人凑数。

    整个周邦都犹豫了,父亲一夜白头。贵族们在祠堂争吵良久,最终决定接受羌粮,并沿岐山修筑防御工事,永不朝商。

    他们要反

    大战将临的恐怖气氛忽然就笼罩了西岐。男人们白天挖铜矿、炼青铜、修工事,晚上训练排兵布阵。女人们担起了田地和家里的活。民间婚嫁之事一律推迟一旦开战,新生儿都活不了。

    对商王不利的流言传遍西岐。有的靠谱,说商王不是嫡长子,王位来路不正。有的不靠谱,说商王荒淫无道,天邑商的男子新婚之夜,都得先陪他爽过。还有的匪夷所思,说他母亲是狐狸精,他是小狐狸精,每晚都得剥下自己的皮,用婴儿油擦一遍,才能这么美貌。

    商王曾经留给周人的好印象,就被这一层一层的流言遮盖了。姬无瑕虽然记得那个驱赶百姓,把自己从尘土中拉起来的商王,但只能悄悄记着,不敢对人言。

    周邦同仇敌忾,上下齐心,把备战放到了首位。但天邑商的军队迟迟没打来。是商王消息闭塞,不知道他们反了吗是朝歌忙着内斗,自己人都杀不过来,懒得杀他们吗不知道。但一年年的努力向,周邦兴盛了。粮食丰收,士卒勇猛,青铜器的硬度和数量大胜从前。

    姬无瑕二十岁时,父亲为他准备了冠礼,冠礼后,他到军中历练。姬无瑕很清楚,战事若起,周邦赢面极小。但不战,他们在商人眼里就永远不是人,是备选人牲。

    春三月,没有任何预兆,一支六十人的骑兵小队突破岐山防线,来到西岐城。

    这些骑兵每个人都有三匹马,马上挂着干粮、弓、刀,手臂上佩着臂弩。他们身材异常高大,满口雅言,是典型的商人。

    他们大大方方地在集市买酒买肉,对周人的敌意视而不见。吃饱喝足后,他们来到周宫的宫门外,递上一块兽面令牌,用蹩脚的西岐话道“商王有话问周方伯,叫他出来”

    周宫的护卫涌出来,父亲随后而出,说道“怎么,商王要问罪”

    “不错,商王让我问你,这三年怎么不送人牲过来”

    父亲笑道“人牲吗天邑商有四百多万口,随便杀几个不就有了”

    骑士们相顾惊愕。这时候,得到消息的百姓们已经拿着武器赶来了。由贵族们组成的精锐步兵也赶来了,就在狭窄的街道上把这六十多人的骑兵包围了。

    为首的骑士恍然大悟“你要造反”

    话音落下,骑士们大笑起来,这个道“玩玩儿吧,我退役后,有五年没猎人牲了。”那个道“再抢几个女人”最终为首的骑士笑道“别胡闹,咱们就这么多马,猎人牲抢女人,带的走吗”

    他们旁若无人地商量着,仿佛周人已经排好队、绑好手,随他们想奸想杀了。父亲怒不可遏,道“左军听令杀了这些商狗”

    姬无瑕立刻挥剑,贵族士兵们听他指挥,举戈对着骑士们。为首的骑士笑吟吟的,从马鞍上拔出刀。刀是百炼钢刀,四尺长,亮如一泓水。他策马上前,沿着青铜戈一路跑过去,边跑边手起刀落。青铜戈整整齐齐地削断,断茬处露出金色。那骑士跑回原位,拖着寒光闪闪的长刀,刀上没有一点儿崩刃。

    周邦用半年时间挖矿、冶炼、铸造、打磨的铜戈,在这一刀之下就完了。

    “这种刀我们有六十把,方伯可要一战”骑士道。

    西岐武士惊呆了,姬无瑕站在武士们旁边,头皮发麻刚才那把刀离他只有半尺,只要刀尖往前递半尺,他的脖子就和青铜戈一样断了。

    骑士道“方伯,跟弟兄们走吧不贡人牲又不是大罪,一颗脑袋就够了。反商要是坐实了,费亚服就打过来了。你知道费亚服怎么对付造反的人吗”

    他的同伴笑嘻嘻道“费亚服会把男人和老人都抓走,留下女人和几个配种的。没老人教,女人小孩炼不了青铜,也修不了城墙。过十几年,小孩大了,费亚服再来抓一次。再过十几年,再抓一次。这个叫什么来着”

    另人一道“可持续发展”

    “对对可持续发展,散养人牲”

    为首的骑士高踞马上,一语不发,含笑看着周邦众人。

    士兵们握青铜戈的手发抖了。父亲脸色惨白,嘴巴半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姬无瑕拔剑而前,立刻道“住口我周人便是战死也不屈”

    父亲道“闭嘴”

    姬无瑕茫然闭嘴,看着父亲。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灰色,像炭火烧尽的灰。他哆嗦着,低声道“我若跟你们走,周邦”

    为首的骑士道“这得看你会不会做人了。钱么你肯定没有。不过周女很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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