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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第7节

作者:温如寄 字数:21490 更新:2021-12-31 05:56:33

    三十岁的钟檐却再也不会这么想,失望过一次,再也不想失望第二次。

    所以他说他了无牵挂,可是那人偏偏出现在他的面前。

    谁也不知道是他是怎么进来的,或者说知道的人现在都已经被迷香迷倒,牢笼是出奇的安静,静得实在是不正常。

    钟檐觉察出这一点时,申屠衍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小声说,“我来带你走。”

    钟檐起初觉得是幻觉,后来了解到不是,挑眉淡讪,三分玩笑三分不是,“想不到你还没有卷了我的银钱跑了”

    “说得什么混话,我是来带你走的。”申屠衍说着便伸手来拨他的衣襟,才触到他的肌肤,就觉得不对,阴恻恻的,竟是死人的温度。

    申屠衍猛的缩回手,仔细看去,两双手又红又肿,肿得比萝卜还大,他骇然,钟檐却是冷淡不以为意,“不过是废了双手,再也做不了糊伞这手艺活了。”

    申屠衍点头道,“没事,我们还有在云宣还有产业。”说着,试图要把他背起来。

    可是瘫坐在地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只冷冷的着他,那眼光,好似黑暗里的一把如雪匕首。

    “你怎么了”申屠衍停下动作,不解的问。

    钟檐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或者来说根本没有表情,许久轻轻的哼了一声,看如那人的眼中。

    “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字一顿,轻描眉淡写的一句话,竟然掺上了三分鸩毒。

    申屠衍回过神来,没有怒容,反而笑了,“钟檐,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人。”

    申屠衍暗暗想,他是什么人是元宵夜里被他买回来的胡狄奴,是他拒婚以后披着新娘礼服疯跑的大傻子,是早春巷子里固执的说着“我陪你不正常”的大木头原来,他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钟檐继续说,“我想你也知道,王乾一来了,他们又怎么能轻易放过我,这地牢里如铁桶一般,可是,你的腰间却別着牢房的钥匙我刚才一直在想,什么人有这样的神通,刚才我突然想到我去见赵太守的时候,你故意找理由不去,原因只有一个,腹泻,你怎么不说你来了葵水赵太守认得你,而那时你不过是我们的一个家奴,认不认得,又有什么要紧我时常想,从你重新回来那日起,那些前尘旧账就纷至而来,怕也不是巧合,而你现在,又要把我带出牢去,又到哪里去,黄泉还是人间”

    钟檐顿了顿,“申屠衍,这十一年来,你究竟是做什么营生去了”

    申屠衍愣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面容缓和了七分,到了最后,竟变成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说,“我早就盼着你这样一句。原来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我从来没有不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没有问罢了。

    、第四支伞骨合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檐记得,当年想要问申屠衍的也是这样一句。

    钟檐站在自家的庭院里,柳荫池水暖,绿肥海棠瘦,才发觉,永熙十三年的春日终于到了尽头。

    这一年,迁都议案被撤,无人再敢提起,其实,谁都知道,这样的结果却不是杜荀正殿试抗旨的结果,杜荀正不过是被人摆上案头的那个人,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缙王与萧党斗争妥协的结果。

    皇权中幺子独大,绝非福音,皇帝需要一股势力来平衡这朝局覆倾,而萧无庸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帝的视野中,此人圆滑得体,可是该狠下心肠时便是神佛屠尽,皇帝看到这个人时,如同一个迷途的人在茫茫夜色中寻到了一盏灯,无论这盏灯照亮的夜色是断崖也罢,是歧路也罢,也不得不走下去了。

    可是另外有一个传言,从庭院宫苑深处传出,流传在宫女和太监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中,成为大晁皇宫中众多秘闻禁忌中的一桩。

    永熙十三年,钟檐的父亲再遭贬,百吏之末,已是不能再贬,钟弈之自嘲,若是那一天这顶乌纱真被摘了去,就还乡去做教书匠去。

    “我记得当年还同你姑父戏言,如果不中,就一起办个私塾谋营生,我的字,守廉的画,还愁什么桃李疏落”

    钟檐知道父亲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文人,千古文章总是讲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到底是意难平,也不戳破,“父亲文章风流,要是我,没了这两俸禄,倒正是身无长物了。”

    钟父笑嗔,“那还不学些傍身的伙计去。”

    那是大浪滔天之前东阙城中最后的宁静时光,父严母慈,小妹嫣然可爱,倒真是偷来的和乐时光。

    再睁眼,梅雨已至。

    密密匝匝的时光交织在梅雨细密的雨水中,钟檐嫌这雨水喧嚣,唤了一声,可话到了嘴边,竟成了那人的名字。

    申屠衍从外屋赤脚而来,转眼已经守在床前,俯下身来,轻声问,“被雨吵醒了”

    钟檐望着他认真的脸孔,仿佛下一秒便要上天入海捉来龙王商量着能不能不落雨了,噗嗤笑道,“你还能让这雨停住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申屠衍窘到一处,道,“行云布雨的本事我是没有,但是我却知道你睡不安稳是因为心中装着事”

    钟檐一愣,发现那人的脸已经无比逼近他的脸,大骇,“没事了,还不快去睡。”见那人慢慢撑起身体离开,忽的又抓住了他的手,“我的意思是躺倒我旁边来。”

    申屠衍听闻,果真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

    雨滴答滴答沿着屋檐落下,扯成将断未断的银线,他们的发丝细细交织着,双手交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暮春时节虽然不算顶人,却有一股扰人心绪的燥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总是免不了纠缠一番的。可是终究不敢弄出声音,他的父母的寝居就在不远处。

    虽然申屠衍与他躺在一处,从小便是司空见惯的,可是终究还是不同了,本来光明正大的事情也非要欲盖弥彰一番。

    良久,才分开。

    他伸出手去擦男人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水,忽的道,“喂,大块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在偷情”

    戏文里边都是这么写的,红衣婢女相中了羁旅投奔的谋士,便是一个托乔之盟,唐玄宗遇到了杨贵妃,便要许一场连理比翼,古寺里的女鬼遇上了寺庙避雨的书生,便是一场兰若遗梦,可是两个大男人,不知道算什么

    许不了花好月圆,也许不了白头齐眉,能算什么呢

    那段时间里,他们时常躺在一处,拥抱着彼此入睡,可是这样的关系,注定是不能为世人所知,他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他有多么稀罕这又木讷又面瘫的木头。

    申屠衍直起身子,忽的笑了,“偷情你看不来吗,我是在偷你呵。”

    钟檐忍住酸楚,也笑,“混账东西,这样的混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也要学上一学,将来讲个须尽欢里的姐姐妹妹听。”

    “不许学。”

    “为什么”

    “就是不许学”

    “很抱歉,少爷我已经会了”

    “”

    纵然没有明天,现在还能抱得到,不妨抱得紧些。

    梅雨将近,算是正式入了暑,画角雕梁,皆是一片艳阳晴日。偶有丽树红墙,也会端坐着三两个素衣宫女,那摇着蒲扇的宫女便是在这一季又一季的轮回中将青丝熬成白头的。

    皇帝年迈,常年不幸后宫,所以后宫虽然储着诸位丽人,却也是如同虚设的,可是今早儿,宫女领着杜太傅在御书房外候着时,却听到了些古怪的声音。

    小宫女心中一沉,知道来得不是时候,可是领着杜太傅进门的时候,却只有萧相在旁边立着,心中更是惶惶不安。

    坊间又传言,萧相姿容美好如女,堪比潘郎董贤,杜太傅虽然嘴中不说,连一个小宫女都明白的道理,却哪里瞒得住他这比干玲珑心。

    杜荀正原本估摸着萧无庸不日便会对自己下手,没有想到,还没有等到萧无庸的动作,却等来了北靖的又一次大举南侵。

    之前,拓跋凛终于斗败了他的那位倒霉后娘和两个哥哥,等到了老子卧床撒了权,终于堂而皇之的坐上了储君之位。北靖素来善武,为了向老子证明实力,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疆拓土,树立君威。

    这一次,申屠凛带领轻骑五千余人,从西京出发,半月破关,短短十五天内连攻下七城,势如破竹,战鼓擂动,金戈铁马转瞬已在眼前。

    这烽火狼烟,彻底破没了贵族还在幻想偏于一隅苟且偷生的心,连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都知道,胡狄的铁骑入城,这国都怕是保不准了。

    于是官吏们纷纷想起数月前萧相关于迁都的提议,纷纷上言,若是当日迁都之策执行,也不至于将帝都国威置于累卵之危下。

    众口一词,直指当日反对之人。

    杜荀正。

    倚在帝座上皇帝眯了眯眼睛,“杜卿,奏折上弹劾之事,你服是不服”

    朱衣紫袍的卿相跪倒在金銮殿前,向着他的君主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肃容道,“臣服。”他忽的抬高了嗓音,“但是臣不悔若是回到了当时,臣仍旧是这样一句百姓困危,陛下圣明,断不可效仿宋氏赵构”

    此语一出,全殿皆惊。

    连钟檐也忍不住为他这位孤高耿介的姑父捏了一把冷汗。

    龙庭大怒,气得浑身发抖,“好个杜荀正,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办了你,什么话都敢说了”

    百官都噤若寒蝉,倒退了三步,杜荀正却面带微笑,伸手去摘下官帽,“既然朝廷容不下一个说真话的臣子,臣就不等陛下开口了。”

    天子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削去官位,打入天牢。”

    杜荀正朝着他的君主叩头谢恩,起身,由侍卫领着,缓缓的向正殿下的白玉台阶慢慢的走下去。

    他回过头来,日头已经出来,照得正殿上悬着的牌匾分外明亮。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是眼花,之前他也曾无数次的回望这座亘古不变的宫殿,却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

    这里,几乎留住了他半生的缩影,他的少年意气,他的功名抱负,他的胸中兵甲,他的国民百姓,一切都已经远去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即使他拔下满头的白发时候也没有觉察出来的老。

    是夜,天牢。

    月凉如水。

    梁上垂下轻曼缟素的白绫,扼住了一代贤臣的脖子。

    、第四支伞骨合下

    翌日,太傅自裁的消息传到了杜府,杜夫人虽是柔顺的性子,骨子却是不让须眉的刚烈,抱着自己的女儿在自家庭院里哭了一通。

    以后,便是再也没有哭过,每一日只是在佛堂诵佛念经,闭门不出。钟弈知道自家妹子的痴气,便寻了时间,专门开解了好几番。

    可是枯木离枝,无枝可依,焉有不瘦之离。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没多久熬到了油尽灯枯的那日。

    钟弈之守在妹妹的床边,似乎有哽咽之意,好半天才柔声道,“你这是何苦”

    枯槁的妇人忽的睁开眼睛,笑意浮出,“哥哥。我这些日子时常想,莫约我这一生是有福的。身为女子,婚嫁生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可我的夫君是我自己挑的,是我那样欢喜着的人前半生清贫困顿,后半生他一心在辅佐帝王上可我这样的福气,下辈子也不知能不能遇上”

    “尽说傻话,这辈子没过完,就想下辈子了”

    她面上仍是笑着的,眼角却是水光,“相公那样的人,我嫁给他时,便知道我在他的心中,比不上君臣父兄,甚至比不上他的笔墨文章以后脱了这红尘孽障,我正好去一一向他讨回来。”她的目光越过兄长,停留在幼女上,“小妍资质驽钝,哥哥多照顾他一些。”

    之后杜夫人溘然长逝,杜素妍陡失双亲,钟弈之接小妍回府,也不过是日的光景。

    可这急转光阴中,朝廷之中已经发生了件大事。

    朝中人皆知杜荀正是畏罪自杀的,可是朝中这样一大员戾气死去,免不了谣言纷纷,其中一种说法是杜荀正并不是畏罪自杀的。

    杜荀正平日里与谁最为亲近他又是因何而蓄谋反对迁都,使社稷倾危有三分智慧的人前因后果联系一遭,就已经明白了大概。

    年迈的帝王放下了才呈上的皱着,望着朱门重楼,宫花丽树,忽然开口问,“这是哪个宫里传来的丝竹之音”

    服侍的小太监上前道,“是太子的宠姬。听说这曲是太子亲自作的。”皇帝愠怒,将奏折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咬牙冷笑,“他倒是好闲情如今兵临城下,他倒是好省心省力,仿类赵构之徒,他打的一手好主意”

    小太监心惊了惊,东宫之位,太子一坐便是十余年,如今怕是离废黜之日不远了。

    塞外烽火连天,东阙城中的日子总是行云流水般的过着,坊间街巷里,流传着的不在绣阁西厢般的脂粉传奇,而是一日一近的铁蹄与军情,那一日哪一队军队打了胜仗,哪一位将军杀了胡狄人的头目,哪一位士兵临阵脱了逃,那一个村落又遭胡狄人洗劫虐杀一场场,一幕幕,与话本传奇都不同,却是真实的,牵动人心的真实,残酷剐心的真实。

    可是日子终究走到了那日。

    兵临城下的那日。

    都城沦陷的那一日,城中就开始出现流窜离京的流民,他们急不可耐的逃离,放弃金银,放弃产业,甚至是妻子和儿女大晁的都城被打造得这样好,纸醉金迷,繁花流光,本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舍弃应该有的繁华。

    钟檐站在茶馆二楼目睹了这一切,国将不国,君将不君,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让人伤怀的了,他从来都没有立过什么鸿鹄志,如今,却是连个普通人也再难担当了。

    “马车我已经安排好了,晚上就可以将夫人和表小姐送出城。”

    钟檐回过头,不知觉申屠衍已经站在了他的背后,抬眼看了他一眼,说了声好,又转回那喧闹无秩序的街道,“申屠衍,你知道吗这里是我的国家,生我养我的国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竟有一丝讽刺,“对了,但是不是你的,你应该是城墙上的那群人。”

    申屠衍看了他一眼,道,“我的母亲是汉人,她不是被我父亲抢去草原的,她是心甘情愿做我父亲的女人的所以我不是胡狄人,也不是大晁人”

    钟檐诧然,他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身世。

    “我没有国,我想要怎样便怎样,现在,我只想要和你站在一起。”申屠衍继续说。

    钟檐的脸有些烧,淡道,“又说傻话现在时局混乱,我们要早些做打算。”

    拓跋凛站在高处瞭望着这座城池,繁华的街道,昌盛的贸易,鎏醉的教坊一切的一切,从今天以后,都会易国改姓。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他的背后是迎风怒扬的黑色气质,他的眼前是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他扬了扬手,号角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声连着一声的回音。

    “进城”

    负隅顽抗已不成势,不过一个时辰,皇城大门大开,文武百官被捆绑着跪倒在白玉台阶上,好几个忠烈些的老大人不肯跪,立即血溅当场。

    拓跋凛望着鲜血狞笑,“跪天跪地不跪胡狄奴哼,那就去跪阎王了吧。”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刺眼,官服下已经能够挤出水来申屠衍和钟檐回到家时,却听钟母说,钟父尚在宫中。

    钟檐一听,心已经冷却了三分。

    他们赶到正殿广场时,拓跋凛正在解决第十一个官员的脑袋他们很快被发现,押到了拓跋凛的跟前。

    “原来是两个娃儿,有趣。不跪是吗倒是比跪着的这些老家伙多了几分骨气。”

    钟檐咬牙道,“成王败寇是常事,可是不斩降臣也是正理。”

    “好一张利嘴。”拓跋凛才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只低着头的申屠衍所吸引,“你竟然是胡狄人怎么会甘心做汉人的奴”

    等到申屠衍抬起头来,拓跋凛的眼竟忽然亮了起来,“竟然是你你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儿,当年在奴隶场中救下我的人竟然是你”

    钟檐听完这一句,神色剧变,转头看申屠衍,却见申屠衍不摇头不否认,算是默认。拓跋凛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当年我便认得你根基不凡,果然如此,我封一个将军给你做做如何”

    “不我只想你放身边的这个人和他的父亲走”

    “好,手无缚鸡的书生,也无大用,依你。”

    城门被缓缓打开,钟檐和钟弈之被缚手缚脚的扔在了城门之外,然后又重重的合上。

    他缓缓的站起身,在这夕阳中站了许久,扶起老父,缓缓的向着宅院踱步,钟弈之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知道那孩子与他情同兄弟,心中必定煎熬,也不在提起。

    其实钟檐什么也没想,他知道没有人是可以陪着一个人走到最后,自己的路,苦涩或是荆棘,总是要走的,那是他选的路,与人无由。

    情势所逼,他的脑子已经容不下多余的想法,家国沦丧,已经使他哀不自禁,国家形势他无力去改变,可是他的小家,总还是要保一保的。

    那是大晁臣民永远不会忘记的三日,以至于很多年后,大晁臣民一想起那被烧杀掳掠的大红映染的天边,很多年后想起都心有余悸。

    到了第三日,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拓跋凛收到飞鸽传书,百里加急的书信上只写了四个字祸起萧墙。

    他蹙眉感叹,大哥呀大哥,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所动作呢

    一日间铁骑尽数撤退,只有那断垣草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发生过的耻辱。

    来时繁枝绿叶,去时落叶缤纷,一季的轮回便在这戏剧性的历史间匆匆度过了。

    一朝兴废一朝事,风波定处斜阳暮。

    永熙十三年是永熙年间的最后一年,次年改国号宣德,开始漫长历史上的另一端跋涉。

    风波定后百废待兴,从空旷的宫殿里传来两道圣旨。

    其一是废黜怀昭太子,终身居于永宁殿,不得外出。

    其二是钟氏一族通敌叛国,株连九族,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归朝。

    秋风又起,吹落了细细密密的黄叶,带着枷锁的青衣青年最后一次回望这一座都城,那座城的繁华,兴旺,是自己无力去改变的,却又是自己息息相关的。

    他别过脸去,终究踟蹰着向前走去。

    很多很多年后,他都没有回到过这里。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离开后,这里会有什么样的传奇,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样的经历。

    、第五支伞骨起上

    什么是光阴

    弯腰的老农大概会凝视着田地里枯荣了一季的作物,五岁的稚童大概会指着庭前来了又回的燕子,而闺阁里的妇人大概拔下今晨忽然冒出来的银丝可是,对于钟檐,它什么也不是,不过是身份错置,昨日为主今为囚。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事,不管是十一年他搀着老父缓缓走出夕阳下的东阙城,还是十一年后,湿冷的囚笼,他一脸鄙夷的问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

    其实他问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隐约已经猜中了几分,那一年拓跋凛便说要封个官给他当当,依着申屠衍目不识丁的文化素质,文官是铁定不行了,太低的官职也实在不符合他的武力值,因此,怎么着也得是一个将军罢。

    他说出心中的揣测,申屠衍愣了一下,才想要开口,却听见监牢的尽头有了动静,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帐,一时也算不清,先出去再说。”

    钟檐虽然实在不愿意承他的情,却知道自己此时不跟着出去,实在是跟自己过不去,咬牙道,“好。”

    他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连走几步都困难,是以他跨出牢门的时候,被黑暗里胡乱躺着的身体绊了一个踉跄,一低头,竟是那光头匪爷,他努了努嘴巴,却没有醒过来,念念有词,大老爷们,却是一口戏腔,“宰狗官的好汉,你大胆的往前走你那妹子,俺替你看管着”

    申屠衍听了,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人,“哎他要给你当妹夫呢”

    “快滚”钟檐绕开那人,自己往前走,却被申屠衍一把抓住,“往哪里走呢”他把钟檐引到地牢的尽头,弯腰去搬开地上的石砖,零星的亮光立即漏了进来。

    “原来你早就在这里刨了一个狗洞,干得不错”钟檐拍拍他的肩膀,他的嘴角一阵抽搐。

    不是他干的,却是他的狐朋狗友穆大有挖的。据穆大有口述,那时他被关在这牢里将近一年,穷极无聊,唯有刨洞取乐。

    可这洞实在不符合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卡了许久,才出来。

    钟檐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了这么多日子,忽然眼前开阔了起来,都有些不适应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峦,边界黑白轮廓分明,星子低垂,尽数映入那人的眼眸。

    这牢依山而建,翻过了这座山,便算是出了城。

    “多谢。”钟檐的语气竟然没了平日里的尖锐,难得的疏离和客套,他说,“既然已经出来,那我就不扰你前程了。”

    申屠衍将拳握紧了些,却终于还是叫住了他,“你不是还要同我算账了吗”

    钟檐却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没有听见或者说是装作没有听见。他沿着山路走了许久,星光露水沾染了他一身,风尘仆仆,人来到这个世上,总是免不了独自走一段。

    他一路思索着,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兖州城是决计不能回去了,秦了了那个丫头,也算是把她送回家乡,功德圆满,那么,回云宣吗说实话,他是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的,他早已磨砺掉了书生意气,思考问题,也是从市井小民的方式来思考,他想要从这个他不能看得透彻的迷局中脱离,他的日子,总是要茶米油盐,鸡毛蒜皮的过下去的。

    他这样想了一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申屠衍有没有跟过来,那是他的事,他不能够左右,他能管好的,也只有自己脚下的路。

    他走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起来,眼前是一片广袤的空地,没有任何植物,却是不断冒出的枯井。

    他觉得奇怪,这样的沙土里,能够打出水来吗

    他警觉的发现那怪异的井口有异动,迅速的蹲下去,吓了一个激灵,猛地,有一个井口忽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紧接着,其他井口也都冒出头来,诡异而迅速地落了地,竟然排成了一行训练有序的死士。

    原来这井不储水,而是储人呐。钟檐心惊了一下。

    那群人立在这空冥夜色中,融于背景之中,一动也不动,空气凝滞如同到了死寂,钟檐却似乎听到了万马奔腾,金戈杀意。

    他们都不是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顶轿子从虚无的夜色中而来,划开了一地静谧。

    “都准备好了吗”

    为首的队列里站出一名似乎是头目的死士,机械的回答,“万事具备,大人。”

    夜里掺不了一丝风声,钟檐靠在一口井的背面,只能听到一种声音,空落落的回响在天地间,是以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样想,他这一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怎么想要好死赖活着也不可以呢,出了狼窝,怎么又入了虎穴。

    可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些人的头目,一人屈膝哈腰,那背影他眼熟地很,等到他说完回过身来,正脸正好对着他的方向。

    竟然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钟檐脑袋一轰隆,竟是嗡嗡直响,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钟檐在睡梦中,似乎是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朗朗的读书声。他置身于一片虚空中,周围的景致似乎是幻境,俨然是昔窗景象。

    他小时候便是这样被教书夫子罚着背书,那时他还是一个混世魔王,被罚了也不老实,只一个劲儿的捣蛋,他记得那一日夫子教的诗句是,“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他一边又一边的抄着那句子,却觉得怎么也抄不完,这笔下的字句无尽,他的光阴似乎也是挥霍不完的。可是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时间轴却已经走到了宣德元年。

    宣德元年是一个什么的年份呢,给大晁百姓的印象,是战后残骸,是青黄不接,是路边冻骨,可是,这些,钟檐看不到了,钟檐的印象里,是一个天地囚笼,把犯人塔里的囚犯和看管的狱卒都笼罩在其中,谁也不得解脱。

    入犯人塔不到半年,和他们一起发配过来的犯人,已经死了半数,他的父母也在其中。

    那其中,有曾经名官惯东阙的才子,也有朱衣紫袍的权臣王侯,也有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可是到了这里,谁都是一样,金银权势还是文采统统都没有用,他们与以往不屑一顾的竖子贱民一起,面对死亡这种东西。

    死亡这样的字眼,是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禁忌,他们从来不敢说,可是他们心里知道,轮到自己,也是迟早的事情。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二十岁的青衫青年,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京都,看到却是众生皆苦,悲悯自哀,与他的笔下文章,俨然是两个天地。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的改变比以前的十几年还要大,从前不管怎么家道中落,他还是傲气并生的官门子弟,可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他以前的学得治世文章,捭阖兵法算个屁,既变不出一顿果腹的食物,也送不来给小妍御寒的棉衣,更变不成一副盛他的父亲母亲尸首的棺椁。

    于是他学着扯皮狡辩,荤话说得也不会不会脸红,蓬头垢面也不会觉得不适,干完了活满身污泥也倒头大睡,在自家妹子受了欺负时,母鸡一般的护在小妍的面前

    钟檐每一日熬着日子,不是相信自己能有出头之日,只是单纯的想把日子过下去,看自己还能活出什么样来。

    光阴终于把少年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以前的所有他都刻意忘却,偶尔想起夫子罚了他抄了许久的诗句,“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不由得一阵讽刺。

    他站在犯人塔的最高城,极目远望,最远的地方也只能看到几里之外的地平线。

    不管是什么样的高度也望不到他的故土,他的东阙。

    小妍蹑手蹑脚的走到他的身边,将头轻轻枕上他的肩膀,轻轻叹息,“哥哥,我冷。”

    他转过头来,目光空洞的看着怯生生的喊着他哥哥的小姑娘,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望着他,又说了一声,“哥哥,我是真的很冷”

    钟檐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明白这个女孩看似驽钝,其实最是聪慧,她从来不去戳他的痛处,只是佯装着柔弱,仿若三月黄花,需要人捧在手心护着才能活下去。

    他忍住酸楚,生了开玩笑的心思,“小丫头片子,倒学会拐了肠子威胁人了,我不进去,你是打算要陪着我挨下去了么”

    小妍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的吐了舌头。

    片片雪花随着风,穿过这层云苍穹,伴着不远处矿场中酷吏凶狠的鞭笞和谩骂,急不可耐的跌落下去。

    小妍,见自己的哥哥,迟迟没有进来,正要转过身去,忽然听到风雪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声音,起初以为自己是幻听,等到确定这声源是真实存在的,忽然涌出滚烫的泪来。

    “我不会死的,我们谁也不会死”

    、第五支伞骨起下

    钟檐是被风翻书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梨园,纷落的枯叶堆积在庭前,鸟雀偷窥,细声簌簌扰人清眠。

    他身上仍旧是一身囚服,身边却放着一身干净的衣服,似乎是特意给他准备的,他换上衣服,是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心中也明白了大半。

    听着门外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却不愿意动弹,只是闭目养神。

    “呀,可算是醒了,再不醒过来将军可要急透了”那声音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的。

    “将军哪个将军”他才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话是多余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钟檐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面部毁坏,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模样,声音倒是爽朗的北方口音,“别着急,将军他进城办事去了,晚上就回来。你是将军的弟弟,我和婆娘自然会好好照顾你的”

    “弟弟”钟檐冷哼,他倒是很好意思

    穆大有不明所以,继续说,“是啊是啊,我跟了将军快十年,没听过将军念叨什么人,只有一个叫做小檐儿的,将军平日里很是严厉,唯一提到这个小檐儿,脸上才会柔和起来,起初我和弟兄们,都猜测,这个“小檐儿”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呢,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个闺女名哎哟,兄弟,你这是什么表情”

    钟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去发作,只是默默的在心里诅咒了申屠衍千儿白遍的。

    据穆大有讲,这个居所位于城郊,极是隐蔽,所有不用说是人,连猛禽牲畜都很少。等到穆大有两夫妻离开,便只剩下了钟檐,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在台阶上坐着,这个季节,什么都没有,一片枯林,平日里鸟雀入林,都很少有怕人的,站在枝头叫嚣着,不知是借了谁的势。

    深秋正是好梦留人睡的季节,伴着熙熙攘攘秋涛似的的鸟雀虫鸣声,仿佛万般烦恼都不必往心中过,钟檐竟是又睡了过去。

    而此时,申屠衍正推开客栈的大门,那房门本来是虚掩着,一推只听得吱拉一声,屋子里早已变了模样。

    原本摆在案头的包袱没了踪影,秦了了的琵琶也没有踪影。

    莫非是遭了贼

    申屠衍苦笑,掀开了床头的帘子,只见得锦被里交缠的身体白花花的刺痛了他的眼。

    床上的男子护着怀里的少年,大声嚷嚷,“你谁啊闯爷的房间还有理了”

    申屠衍赶紧转过脸去,“原本住在这里的姑娘呢”

    “什么姑娘爷从住进这家店以来就没见过妞有妞我还用得着抱男人吗”

    申屠衍望了一眼,缓慢的退出来,站在走廊上才冷静下来,秦了了不见了,东西都不见了,若是被带走了,没可能连钟檐的那点破烂家底都带走了,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

    他问了客栈里的掌柜,果不其然,在他离开客栈的前后脚,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们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钟檐这样两个大男人,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给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着想着,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码再也不会围着钟檐团团转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那拴在麻绳上的大鱼头,便愉快的买下了,提着便往城外赶。

    申屠衍站在小楼的台阶上时,钟檐还没有醒,他在半梦半醒,忽然闻到了鱼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的口鼻之间充斥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反射性的皱皱鼻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瞄向来人,“哦,你回来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来了。”

    空中忽的飘下一片枯叶,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才彻底清醒了,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你又回来干我什么事。”

    申屠衍却假装没有听到,依然是笑着的,“我们今天做水煮鱼头吃。”他提着鱼头走进厨房,把鱼头挂在灶前的铁钩子上,往灶上舀满了水,烧起火来。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勾勒出男人坚毅的面庞,钟檐并没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申屠衍将围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过头去,“说吧。”

    厨房里边十分的暗,光线从气窗里透进来,映衬着男子的清俊轮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钟檐那双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从重逢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在他的心里堆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许久他才抬起眼,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还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申屠将军”

    “我是去做将军了,不过不是北靖的,而是大晁的。”申屠衍双手在砧板上不停剁着红辣椒,“我从来都没有放弃找过你,十一年了。”

    绵长的呼吸似乎瞬间停滞了,可是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仍然记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时,如果还有愿望,便是希望他再来看他一面,可是时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钟檐苦笑,“你找我做什么呢”是要来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要告诉我虫蚁亦能化龙,脱了锦袍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好吧,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钟檐低声的叹气。

    锅里的鱼头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伴随着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热水,将黄橙橙的姜片洒在水里,又放了几味不具名的草药,端到他的面前,弯腰去解钟檐的靴子。

    “你”钟檐眉头一皱,腿僵住了,按住他动作的手。

    “你的脚常年暖不过来,加上牢里生冷,血气不畅。这样泡泡脚对脚好,”他将热水撩到他的脚踝上,因为残疾,他的一只脚要比正常人小些,却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任凭那人拉拽,也死活不下水。

    “你你放松些”

    钟檐的那只脚却绷得更加紧了,死活也不愿意下水,仿佛把一生的气节都用在这桩事里了。可眼前便是火盆,便是刀山,可是终究敌不过申屠衍手腕力道大,死拉硬拽,终于将那人的两只脚浸入了温水之中。

    申屠衍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才好。你想要知道我这十一年的见闻,其实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么跛的”钟檐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摩挲着自己的脚,两颊不知觉红得发烫,不知是恼的还是被这蒸气熏红的。

    老半天,他才咬着唇,开口。

    “我的腿是被狼咬断的。”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往事呢。

    与东阙的歌舞酒盏无关,也与云宣的梅雨黛瓦无关,只与寒冷和死亡有关。

    宣德二年开春的时候,天气没有因此回暖,反而下了几场骤雪,一冷一热之间,病倒了一片,而杜素妍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病。

    起初也是咳嗽得厉害,以为过几日就好了,可是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那看管犯人的老头怎么会让她不出工,她的病,便在这风雪和拖延中越来越严重,到了有一日,竟然咳出血来。

    那一日小妍的脸苍白如纸,好久才挤出一丝笑来,她说,“哥哥,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吧。”

    钟檐黯然,不愿意伤了小姑娘的心,口中总是说,“快了,快了。”

    于是每一日小妍都会问一句,花儿开了吗钟檐又说快了。小妍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满意的笑来,而是使劲的摇头,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般,“你真的不会撒谎这里常年化不开冰,根本不会开花,你又骗谁呢”

    钟檐知道小妍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才装糊涂的,其实她比谁都要明白,她扬起头,眼里包着泪水,“哥哥,我再也不能看到花开了吧”

    钟檐的拳头紧了紧,忍住酸楚,“傻丫头,说什么混话呢表哥这就带你去看花,我们回东阙看花。”

    屋外的风雪吹刮着并不能挡风遮雨的贫窑,漏瓦下青年与少女紧紧相拥着,他们在冥想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春天。

    姹紫嫣红,花妍柳翠。

    、第五支伞骨承上

    钟檐的计划准备在一个三月的最后一天里实行。

    那一日是月末,好多守卫都会回乡,即使坚守在石料场的守卫也是心猿意马,心儿早飘到哪里去了,因此这一天,守卫最是松懈。

    他高兴的逗着小妍,“小妍,小妍,我们马上就能回到东阙,马上就能看到东阙的花怎么办,到时候花面相映,我们小妍又要打回丑丫头的原型。”他小时候就时常逗她,明明生在花团锦簇的五月,却无法和名讳相映衬,柴火毛丫头。

    小妍虚弱的倚在墙边,也笑,“是呢是呢。”

    他们心照不宣,却都知道这样一次逃亡机会的渺茫,他们一半的机会是逃不出去的,还有一半,就算逃出去,又有多少几率能活出回到东阙。

    可是小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使没有什么把握,他也要赌一赌。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按照计划,他们顺利的引开了看守,他捞起病得无力的小妍,小妍那一天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精神很不错,她说,“哥哥,我们就要回家了吗”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是呀是呀。”

    这犯人场的路径,他之前演习着走了很多遍,所以出去的时候也很顺利,只不过在铁门前遇到了巡逻的守卫,他们忐忑着,心勒到了嗓子眼,几乎快要跳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狗的狂吠,将守卫们的注意里都引过去了。

    呀,小妍,你看,连老天爷都帮我们呢。

    他这样想着,越过了最后一道城墙,他们终于站在了这重重城墙的外面,钟檐的脸上很兴奋,比第一次拿到想了很久的玩具都还要快乐。

    “看,小妍,我们出来了呢。”他转过去看裹在破布棉袄里的小妍的脸,“我说行的,就是行的”

    小妍咳了两声,“嗯,哥哥的话,我都信的。”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风雪仿佛无穷无尽,只记得天黑了,天亮起来了,然后天又黑了。

    小妍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原本扶着走路到了他的背上,他觉得小姑娘一日一日变小,时光倒退,她又回到之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却冷静地说,“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走不回京城的。”

    那是小妍,他的小妍,总是问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为什么我买回来的小姐姐会变成大木头哥哥呢总是娇气走两步就走不动的小姑娘,却像甩不开的鼻涕跟在他的后面。本朝太傅的女儿,即使是资质平庸,也是应该有娇宠的资格的。

    小时候她走不动的时候,她总是说,“哥哥,我走不到,你可不可以背我一下”

    而现在她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早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再也不让他背她了,钟檐的心里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小姑娘甚至还是笑着的面容。“可是我想你能走出去。”

    钟檐忽然觉得她的表妹并不像表面那样驽钝,她只不过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他的心头酸涩,说,“我们就快要到了,你先不要睡。”

    小妍乖巧的点头。

    他背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又走过一段路,到了傍晚,雪粒子忽然又平缓了许多,形似柳絮的雪花慢悠悠的在空中浮动。

    “哥哥,我们到了吗”斗篷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

    “到了”他嗓音有些涩,却不愿意弗了她的意了。

    她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张,吐露出一句话来,“哥,我看见东阙的花了,好美好美”

    “嗯,很美”他才要告诉她,她和花儿一样美,没有被比下去,可是她的手早已无声的垂下。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巨大的鹖鸟在空中盘旋着,他抱着表妹的身体慢慢跪在雪地上,他的目光慢慢沿着雪落的方向,望向那琼崖碎渊,望向那无边天际,他知道,虽然悄无声息,毫无征兆,有些东西终究随这场鹅毛大雪在人间湮灭无踪。

    “表小姐她是这样走的”申屠衍的手滞了滞,小心翼翼的道。

    “是啊。”钟檐笑着,眼圈没有任何征兆的布满了血丝,“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啊,连自己的妹妹都没有办法保护也没有带她回去看花。”

    “不,表小姐她一定是欢喜有你这样一个表哥的”他还没有说完,眼前的男子已经面目苍白,嘴唇不住的颤抖。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亲眼看着小妍的身体被狼群撕碎的”他的脊背不住的抖动,仿佛那个夜晚还在眼前。

    他抱着小妍的身体披星戴月地走了一个晚上,等到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看山坳中的城镇,若隐若现。

    他抱着小妍终究不方便,就把小妍交给了茶亭里的守门人照看,“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妹妹,我很快就回来。”

    那人连声答应,钟檐才离去。

    镇里不大,他用仅有的几个铜板换了干粮,又打听了一些事情,才返回茶亭。可是,当他回到茶亭的时候,小妍已经不见了。

    “我妹妹呢”

    “哎,小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姑娘早就断气了很久了,你把她放在这里,不是找晦气吗,指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呢,哎,现在兵荒马乱的,好几个村子都犯瘟疫,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我叫人同村里其他犯了瘟疫的人一起放到乱葬林中了。”

    钟檐心中一沉,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枯木林已经只剩下一摊血迹和几段残肢了。

    还有密林之中发着绿光的豺狼眼睛。

    “还疼么”申屠衍轻轻拂过钟檐的脚踝上的伤疤,“你还疼不疼”

    钟檐笑了笑,笑恢复了疏离,“说你傻还真傻上了,这么久了,怎么会还疼”

    “也是”

    可是,小檐儿,如果那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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