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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第4节

作者:温如寄 字数:21611 更新:2021-12-31 05:56:31

    可是盼来的不过是永不休止的征兵和征粮,国家再丰腴,也抵不过这样日月侵蚀的掏空汲干,有人可是睁眼,他们认识道,战事永不会停止,才是君主们发动战争的真正动机,而其他的一切,不过都是遮羞布。

    人无尽,欲不止。

    可是寻常老百姓只是越发憎恨起胡狄人,他们拒绝贩卖漠北而来的货物,拒绝食用北靖人的食物,每一日他们都会在街头发现被蹂躏致死的胡狄的奴隶

    另一方面,朝堂上的老臣们开始用昏聩而老花的老眼重新审视这个天下一时间,主战派与求和派泾渭分明,纷争不断。

    杜太傅便是站在那主战派的。

    而钟尚书却主和。他认为国力消耗殆尽,是时间休养生息,勾践卧薪,犹为晚矣,霸王过江,尚待归时。为此,他们已经不知道争吵过多少次了,甚至发展到不许自家的儿女吃另一家的吃食。杜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哥哥赌起气来,竟然跟稚童没有什么两样,不觉好笑。

    主和的还有当年的新科状元,翰林萧无庸,为此,钟尚书与他走得也近了许多,萧无庸甚至还好几次登门拜访。

    那时钟檐和他的大木头正在暗中较劲,这也是钟檐转性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但是赌气归赌气,但是他也不敢把申屠衍往街上领,他平日里只叫他大木头,瓦片儿,很少有人知道申屠衍的胡狄血统,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却越发显现出北方游牧民族的特点起来。

    人们都要恨死了北靖人了,他可不敢将人往街上领。

    可是那个晚上,他们却大意了。

    上元节,萧无庸在钟府用膳,膳后他借着由头说要带着钟檐去他的家里逛逛,那时他与萧无庸已经十分熟络,一口一个状元叔叔叫得十分亲热,他并不知道那一晚须尽欢后来发生的事,只是记得这个漂亮叔叔请他喝过酒。

    申屠衍从始到终都冷眼看着,却提出要跟少爷一块去。钟檐心里头高兴,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第二支伞骨合上

    可是他们却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埋伏。

    他们走过宣武桥的时候,之间河对岸灯火阑珊,盏盏莲灯凫于水中,华光流彩,仿佛的东阙的浮华都盛在这小小莲盏之中。

    这才想起,这是上元,依着往年的风俗,是要举行灯会舞一舞这龙灯的。钟檐贪玩,也要去凑热闹。

    申屠衍见那自家少爷已经得没了踪影,也立即跟了上去。

    那灯会人潮涌动,等到他找到钟檐的时候,之间他已经蹲在河边,手里提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莲灯,微风将青衫上的襟带吹起,他却专心致志的闭着眼。

    许久,他才睁开眼,慢慢将莲灯放进水面。

    到了很久以后,申屠衍也禁不住那时的他究竟许了什么样的愿望,那时的他们已经很老很老,是一对名符其实讨人嫌的糟老头,他理了理另一个糟老头系歪的衣襟,颤颤悠悠的看向远方,“是一条我放弃的路可是我不后悔。”

    可是现在那个放莲灯的少年只是粲然一笑,“呀,大木头小心后面。”申屠衍转过头去,却看见那个凶神恶煞的摊主,正恶狠狠的盯着笑着的少年,和随着水流打转着飘远的莲灯。

    “呀我没给钱”钟檐吐吐舌头,指了指申屠衍,“他是我的钱袋,找他要”

    申屠衍皱眉,出来匆忙,他身上是一个字都没有,便对摊主说,“我家少爷欠的钱,我隔日一定送来。”

    那摊主见申屠衍说得真诚,又见钟檐是富贵人家的打扮,便冷哼了一声,正要转身回去,却又不住地多看了申屠衍,疑惑道,“你不是大晁人”

    他的兄弟弟妹便是被胡狄人生生杀害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胡狄人满脸的戾气和五官,而眼前的这个少年,虽然面目平和,却有着如同胡狄人一样的目光。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跑”钟檐跑着拽了申屠衍的手,便是一阵死命的疯跑,身后是疯狂追逐的人群,仿佛要把他们生吞活剥了一般。

    起初他们以为那只是寻常百姓攻击胡狄的努力的行为,后来发现不是的。

    那些群众中混杂一批身形矫捷,训练有素的褐衣男子,他们不断的想着两个孩子发出袭击,等到他们退到了城北的龙王庙的时候,那些群众已经退去,锲而不舍追逐的也只有那群褐衣男子罢了。

    这座龙王庙香火素来不鼎盛,到了华朝覆灭,传说昭华公主的亡魂在这里屡次显灵之后,这里边更是彻底废弃了。两个少年躲无可躲,躲在龙王庙的龙王塑像后面。

    追兵将窄小的庙门堵了个彻底,将唯一的月色也拦在了门槛外面,如黑云压境,黑鸦鸦的一片。

    申屠衍递了钟檐一个眼神,示意他好好呆着,拿了手边的歪曲的树棍,便冲杀了出去。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少年,知道什么才是杀死敌人最强有力的因素,当一个人被一种绝望的情绪死死抓住,人便和豺狼虎豹没有什么区别,他在乱世中漂泊求生,比许多奴隶流浪儿都要活得长久,是因为他心无旁骛,没有对生死的恐惧,却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生来便是亡命之徒。

    他甚至没有系统的学过搏击和剑法,却靠着这一股劲儿撂倒了好几个褐衣男子,钟檐躲在泥塑后面,看得几乎惊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木头,杀人仿佛与砍柴没什么两样。

    一道雪白的剑光闪过,鲜血喷溅而出,又一个人应声倒下。申屠衍的脸上尽是那猩红粘稠的液体,他转过头,对着泥塑后面的少年露齿笑了笑,似乎在说,别急,很快结束了,很快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申屠衍完全没有料到地上匍匐着的那具“尸体”根本没有死透,他抓起身边的利剑,便向申屠衍刺来,申屠衍完全没有意识到。

    利刃如腹的声音。

    应声倒下的还有那面目狰狞的尸体,露出拿着沾满血液的剑,惊慌失措的小孩儿。

    官宦人家的孩子,本该是拿笔写文章弹琴下棋的手,却为了他第一次拿起刀刃,刺向人的身体,刀刃贯穿,鲜血直流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他的表情,脸色惨白,竟然是比死还要绝望。

    仿佛他用刀捅死的,不是那个杀手,而是自己不见世事的天真。

    他的肩膀瑟瑟发抖,嘴唇紫得厉害,明明很害怕,却非要假装什么都不害怕的。

    申屠衍几乎要被那个时候的钟檐所惊异,他一直觉得他只是一个大晁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可是那一刻,他又重新认识了钟檐。

    杀了那一个人之后,他仿佛失去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他不是一个小女孩,他会长成与自己一样的男子汉,所以他不需要劝解,也不需要抚慰,因此他甚至什么也没说。

    “我们得把尸体埋起来。”申屠衍肯定道。他笃定了这些人这样费劲的杀他们,如果闹大了,对他们没有好处。

    “嗯。”呆愣的少年应了一声,痴痴望着自己手上的鲜血,许久才加入挖坑拖尸体的行动中。

    那天晚上,他们不知道挖了多少个坑,埋了多少具的尸体,可是对于申屠衍和钟檐来说,都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而此时,大晁朝里,另一个著名的少年,用他的行动震惊了全大晁。

    北境战事吃紧,北边八百里加急军情入京。

    就在朝堂上还在争论不休时,甚至还传出了高祖要御驾亲征的话来,此时,从一排鎏金锦衣的少年中忽然站出了一个人,那人高喊,“父皇年事已高,儿臣愿意尽孝悌之道,随傅骋老将军出征,弘扬圣意,以安军心。”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高祖望着自己年轻的儿子,张了张唇,也没有赞许之意,也没有反驳之意,只是淡淡的默许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那人正是皇六子胥。

    日后的缙王。

    而此时,大晁朝的太子正在东宫的后园里画鹤赏梅,敏锐的官员隐约从中嗅到了南唐李从嘉的意味。

    、第二支伞骨合下

    很多年前的钟檐应该不会想到,很多年后,他会这样坐在门槛上心平气和回忆这样一段往事。他平静的看着那个口口声声说了自己是为了他而杀人的男子,忽然有些好笑。

    “你是个好样的,我也不会差。那时,我们都不过是为了保命我们扯平了。”

    “好,我们扯平了。”男人扯出一丝笑,他站起来,拾起那两只伞,爬上楼梯,重新挂到房梁上。

    钟檐买下了他,他说不是出于自己的本心,钟檐杀了那个人,他说是为了保命,可他也陪伴了他将近十年的年头人生若是能拴上秤杆,锱铢计较一番,这笔账怕是也算不清吧。

    可是钟师傅既然这么说了,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我想知道那一年你许下的愿望究竟是什么”男子目光灼灼,笑意几乎要从唇角眉梢满溢出来,甚至还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

    钟檐顿时恼了,“老子许了什么愿望关你什么事,老子就是要高官厚禄,良田美眷,外加几房娇美小妾,又碍着你的事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你的良田美妾实现了吗”

    “你哼”你自己不会看啊,钟檐没有半分好气,觉得他是存心让他难堪的,心里想着,老子明天就娶亲去,让你这个榆木疙瘩看看。

    他黑着脸,丢了手里的石子残叶,起身去,那碎石残叶,说巧不巧,糊了申屠衍一脸。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

    许久以前不曾,许久以后也不愿。

    申屠衍无奈的笑了笑,也跟着进了屋。

    秋色暗沉,院中的那棵老槐树,稀稀疏疏已经掉了大部分黄叶,枯叶似蝶,纷纷坠落到泥土里,却是一场命数。

    钟檐在院中扫落叶,申屠衍站到哪处,他便扫向哪处。

    申屠衍没有站立的地方,索性做到了树梢上,默默看着钟檐扫地。

    钟檐心里憋着气,却也无可奈何,他是瘸了一条腿的落魄伞匠,人家却是飞檐走壁的大侠,他的半分衣角也沾不到,可总归是不痛快,也是要逞逞口舌之快的。

    “哟,好俊的功夫呀你这么多年,你莫不是靠着这梁上功夫讨生活了”

    申屠衍一愣,心头不知为什么有些异样,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在等他问起这么多年来他去了哪里,“我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我从来没有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可以”

    “谁想要知道你偷了还是抢了,还是去卖了谁有兴趣知道”

    “”申屠衍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抠门声。

    他坐在树丫上,越过矮小的屋檐,便看到那白衣束冠的少年,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他的额头突突的跳,觉得这冯家少爷实在是忒闲,他若想要听游侠江湖,那暮归楼上说书的老先生便是比他合适千百倍,若是想学功夫,他身边的那几个随从,功夫便是不弱。

    他刚要从树上开溜,便遭了钟檐一记凛冽侧眼风,只得跟着他开门迎客。

    “钟师傅,大喜呀。”冯赐白见面便是行了一个礼,眼角眉梢俱是喜意。

    申屠衍见他不是来找自己的,心里虽然疑惑,却是庆幸不已。

    钟檐哪里受得起这样一拜,“冯少爷说笑了,我这么一个破落伞匠,何喜之有”

    “我是来给钟师傅做媒的。”冯少爷纸伞一摇,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申屠衍,“钟师傅是申屠大哥的表弟,少爷我自然要给你说一场锦绣良缘。”

    钟檐疑惑,目光微眯,何时给自己做媒成了云宣城中的一种风尚了吗一个一个望门首富的子弟抢着争着给自己做媒前几天他那倒霉徒儿崔熙来送来的画像他还没有欣赏个遍,这会儿,稍逊崔家的冯府少爷也要给他相亲

    “何来锦绣一说你说的是那家的姑娘”申屠衍倚在门边抱着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张面容隐在光线的阴影处,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不高兴。

    冯家的少爷自然读不懂申屠衍的心思,只觉得申屠衍这样一问,定然是有心的,便越发欢天喜地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说起这桩姻缘,钟师傅还是要谢谢少爷我,咳咳当然还有申屠大哥的,若不是那一天,我寻大哥去喝酒,若不是少爷我非要叫上钟师傅你,若不是如此一来,便是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春呐”

    冯赐白虽然不学无术,却觉得这样喜庆的场景,是该拽一拽这诗文的。

    “你说的莫非是秦了了姑娘”

    “正是。”冯赐白笑着点头,笑得越发山水潋滟,“那秦姑娘与钟师傅可谓真是话本子里说的锦绣良缘,天作之和。你想,钟师傅从来不上暮归楼,偏偏那天上了,还不早不晚遇到了,更加神奇的是,她居然这么像钟师傅的妹妹你说,巧不巧况且本少爷我已经给她赎身。”

    “冯少爷,我不过是区区伞匠。”

    不是话本里的人物。

    钟檐苦笑,自古以来,天作之和,都是才子遇上了佳人,英雄觅得了美人,工匠樵夫,不过是这些故事中的一点点缀而已,充当着或善或恶的配角。

    “怎么当不得反正秦姑娘人我已经接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冯赐白把话一撂,觉得在自己的偶像申屠衍面前是万万不能丢了自己的气概的,他思忖了一会儿,眼往堂屋里瞄了一眼,皱眉问,“听说前些日子,崔家那丫头也向钟师傅保了媒,钟师傅是觉得我做的媒,比不上崔熙来的”

    “不敢,不敢。”

    “那就这么说定了,”冯赐白展开了眉眼,“人呢马上就接过来了,等到成就好事,别忘了请少爷我喝杯喜酒,我还有赌局,不奉陪了啊”

    到了黄昏时刻,秋分已过,白昼渐渐短了,天黑得早,不过过了酉时,山城里边蒙一层若有似无的暮色,敲门声便是在那个时候响起的。

    按照平日,钟檐原本已经睡下,可这一日,却是无论如何也谁不踏实了,听着前门的声响,便去开了门。

    旧门吱呀,门口立着的,截然而立的果然是那素裘裹身的女子。

    女子抬首,唤了一声,“钟师傅。”颊间迅速浮起了一层绯色桃花。

    钟檐尴尬,想着请姑娘进来也不是,在原地杵着也不是,半日里没了进退思忖。

    秦了了见男子没有请她进去的意思,眼角不觉有了泪意,“钟师傅,奴没有了亲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我的”未谈嫁娶的女子,剩下的话确是实在说不出口的。

    钟檐无奈,觉得姑娘家家的深夜投奔,全然不顾名节,想必是孤注一掷,乐籍虽脱,可是却是天地之大,无处寄居,女子比不得男子,这天黑风高的,也是在忒不安全。

    他这样想了想,便说,“秦姑娘先进来吧,虽然冯少爷赎了你,但是与我本没有什么牵挂,我的家境,想必你也看到了,今后是去是留,钟某绝不为难。”

    秦了了的头却低得更加低了,声音几不可闻,一朵白莲却低到了尘埃里,“了了很早以前就想着要一个家,茶米油盐,却是有生气,有家人的家而不是金玉满堂的囚笼。”

    钟檐心中酸涩,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将姑娘迎了进来。

    煤油灯的灯芯映在斑驳的墙上,也勾勒出男子的身形,他回过头来,看见了跟在钟檐后面的女子,仿佛已经料到,他的目光越过钟檐,望着秦了了看了许久,脸上仍然是一层化不开的冰,他说“秦姑娘,今夜就睡客房吧,床单被褥,我都已经重新换过了。”

    钟檐一震,没想到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放秦姑娘进来。夜风掠过,灯烛晃动,孤男寡女,三个人,三角而立,诡异至极。

    “哦,秦姑娘,跟我来。”钟檐回过神来。

    等到钟檐回到自己的房里,申屠衍已经干完了厨房里的活,正在铺床,他扫了一眼屋里,冷笑,感情他把所有的物什都搬到了自己的屋里,这是打算长住了

    他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合衣,自顾自的靠着床檐睡去了。

    申屠衍也吹了煤油灯,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黑暗中,他的眼睛始终睁着,他这些天,始终都睡不好,即使睡去了,也是极其不安稳的。

    回顾他的前半生,不过是一个梦境,套着另外一个梦境,一个梦境醒来,紧接着做另一个梦,如此循环往复,便是人生。

    如今,他却怕死了合眼睡去他怕一睁眼,大梦三生,前尘尽忘。

    他害怕,比死都要害怕。

    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面对了死亡,在胡狄的荒原上,生命仿佛蝼蚁,娘亲是被活活饿死的,他没有哭,平静的吃完了娘亲给她留下来的半袋青稞面。

    七岁的时候,他被转手卖给另一家奴隶主,从此开始他漂泊的半生,也永远失去拥有家的资格。他被放弃,彻底成为一个没有故土的人。

    八岁的时候,他背着受伤,发着高烧的同伴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可是那人还是死了,从此,他明白人生不过是与死亡赛跑的一个过程,想要活下去,必须比时间更快。

    十一岁时,第一次见识到中原的繁华,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干净肆意的孩子他救了他两次,他陪了他九年

    那一年,他欠给他一盏莲灯。

    现在,他来还他一场江南。

    可是天终究是要亮起来。

    这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鸡飞狗跳的另一端故事的开端。

    、第三支伞骨起上

    季节的变迁,对于寻常百姓的感知,与朱门宫阙的里的很不同,不是白首宫娥鬓间的芍药,不是女官妃嫔层叠裙褶中的纹路色泽,一声蝉鸣,一夜寒霜,一滴春雨,春耕秋收,要比前者要直观得多。

    钟檐便是在今天早上第一十二片落叶在眼前落下时,深刻的感知到这个真相。

    宣德十二年的冬天终于来了。

    钟檐之所以这么关注落叶,甚至连落下几片都清楚得透彻,是因为他很紧张。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呢,是因为他今天早上都在思考怎么开口说这样一件事。

    这一日,申屠衍和钟檐都起得颇早,一方面他们平日为了照料这样一个铺子,另一方面是因为昨夜睡得实在不踏实,各自都有太多的心事。

    从昨天晚上进了这个屋子,他们便再也没有说过话,今天早上也是,他们各自起身穿衣,钟檐系着衣襟的襟带,昏昏沉沉,忽然听得身后低低笑了一声。

    “钟师傅,咳咳是在下的夹衣”

    钟檐低头,方才他穿上已经觉得比平日宽大许多,却没有多想,如今,羞恼一并涌上来,面皮辣烫得吓人。

    “其实也是无碍的,我再去寻一件罢。”

    钟檐跪站在床上,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最后索性想通了,那大块头住自己吃自己的,穿他的一两件衣服又怎么的了,这样想着,也释然了。

    这么一闹腾,他们打开房门的时候,却发现有人起得还要早。

    生冷的灶台上已经被重新添上了柴,正蹭蹭地冒着白气,水缸上也舀满了水,卷着袖的少女正使劲揉搓着木盆里的衣物。

    这时秦了了已经换了一件素净的襦裙,用一根荆钗松松垮垮地挽着发,回过头来,原本素净的脸颊上确有好大一块乌炭痕迹。

    楚馆教坊里教出来的女孩子,琴棋书画,乐器俚曲,样样都算得上是各种翘楚,却何时做过这样的粗活,做这样的活着实有些难为她,瞧着一旁的柴劈得七零八落,粗瓷碗碟打碎了好几个,偷偷藏在柴火堆下,只露出些许碎瓷片。

    世人昏昧,听过了杜十娘,却无人识得敛妆嫁奁的心境,读过了红拂夜奔,却不知一句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包含了多少心思,可洗净铅华的姑娘一低头,一敛眉,便是另一段故事。

    千般道理统统没了逻辑,能解释的也不过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我喜欢呀”。

    “秦姑娘,这些事怎么好劳烦客人来做呢”钟檐却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主儿,脸已经耷拉到了南墙,却不好发作,心里却盘算着,祖宗哟,这些东西重新买需要多少钱哟。

    “钟师傅,我不是客人”女子把被她洗破的衣服往里面掖了掖,顿时窘迫起来。

    “还是我来吧。这些男子的衣物,女孩家终究不便。”申屠衍接话说。

    钟檐出了厨房,低眉螓首的女子跟在他后面,他不觉揉了揉他的脑门,原本申屠衍就爱用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得,现在又来一个。

    好事成对,桃李烂双,钟檐觉得他数十年未开花的老桃树今年是非要抽一抽这新芽了。

    就在小钟师傅数完第十二片落叶时,他咳了一声,决定开口,“秦姑娘,我记得姑娘说久未回家乡看过了,如今脱了乐籍,可是想回家乡看看,听姑娘的口音,应该是北方人吧,巧了,东街的王员外正好要往河间府,我与王员外倒是有些交情,可以”

    秦了了原本就低着头,更加低了,但隐约可以看见她肿的核桃般的眼,“钟师傅,你是嫌弃奴的出身吗”她原本绯红的脸更加红了,声音细如蚊声,“其实,奴还是还是完璧。”

    “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钟檐大咳,叹气,“我不过是个穷糊伞的”他一度觉得自己串错了场子,硬生生演了出卖油郎独占花魁。

    秦了了却说,“欢场女子本来就难求真心,我想要的不过是那个愿意给我一片瓦遮雨的男人罢了

    “我已经娶过亲,内子虽然不在这里,但是我与她的婚书却是好好的。”

    秦了了红了眼,低低的唤了一声,继续道,“我可以为妾。”

    “我我有疾”钟檐被逼的没法,口不择言,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这下对面彻底没了音,钟檐抬起头,对上了才撩起门帘的那人含了三分笑意的眉眼。

    秦了了依旧不愿走,钟檐也硬不下心来赶人走,也就不了了之,只要不碰他的碟子衣服,储着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倒也愉悦身心。

    隔壁家的朱寡妇串门越越发勤快了一些,秦了了倒也乖巧,一口一个“大嫂子”叫的亲热,她握了秦了了的手,便是一阵赞叹,“啧啧啧,小钟呐,你是哪来的福气哟”

    又过了几日,朱寡妇看钟师傅的眼神却不太对,从欣羡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同情,钟檐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朱寡妇憋不住,寻了个僻静地方偷偷的问。

    “我说,钟师傅,你是不是寡居多年,寂寞难熬,导致内分泌失调啊。”

    她心里想着,真可怜,好不容易铁树开花一次,却只能眼巴巴的望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认识一个郎中,专治”

    “你才内分泌失调,你全家都内分泌失调,才房事不济”

    钟檐恨恨道,谣言猛于虎,猛于苛政呐,特别是在爱嚼舌根的长舌妇人的嘴里。

    钟檐被这谣言气得心肝脾肺无一不疼,看着屋里平白多出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不得劲,心里十分的不痛快,秦了了是姑娘家,他总不好对他撒气,但是申屠衍皮糙肉厚,他自然不会白白放过。

    饭桌上的时候,他对着一桌子菜挑挑拣拣,好好的一碗粥愣是让人回锅煮了三遍,明明没有半分日头,他硬是让人把所有被褥书本统统在屋檐上晾了一遭,好不容易歇下了,在申屠衍才不过在板凳上坐下,屁股底下的长板凳被抽出去大半。

    申屠衍也不恼,甚至连眉头也不皱,只悬空坐着,把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的。那姿势坐如钟卧如松的,连钟檐都要怀疑这厮是不是被自己折腾傻了还是是脑子本来就有坑。

    谁料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面无表情的男人已经从长凳的一头挪到了另一头,就差没有坐到钟檐腿上了。

    “你大爷的”钟檐“噌”的一声站起来,要不是申屠衍动作矫捷,差一点当场把七尺男人掀翻在地。

    秦了了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跟手里的兔子一个德行。

    钟檐心中那个弦忽然崩的一声,弹得他心窝子猛的疼了一下,他想起了当初的小妍看着自己打架也是这样的表情,忽然柔和了语调,“没事啊,真的。”

    人总是在不断的往后看,然后想着嗯,如果当时怎么样,一定不会是这样的,可是钟檐没有回到过去的能力,所以他很想对这个姑娘好,把以前对小妍的不好与不耐烦统统都还上。

    仿佛对她好,跟对小妍好,是一样的。

    几天下来,他们发现秦了了实在是一个很乖的姑娘,自从住进了钟家,就一直是素颜挽发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就像雪堆成的一样,平时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完全看不出她曾经是花街上的歌伎,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哼一些听不懂的俚曲小调。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小姑娘同情心有点忒泛滥,隔三差五的就捡那些流浪受伤的动物回家,在她带回来第一只兔子回家,钟檐还是高兴一会儿的,心里想着,好肥的兔子,今天晚上要开荤了,看着秦了了满面恐惧又带着期许的目光,钟檐最终垂首,好吧,养着吧。

    于是钟家后院很快就充斥着各种动物的叫声了。

    钟檐被这叫声吵得脑门生疼,翻来拂去的睡不着,一蹬腿踹到了申屠衍的身上。

    自从秦了了搬过来,原本就不宽敞的几间瓦房就更加拥挤了,客房的床被人占了,申屠衍和钟檐挤在一张床上,起初钟檐并不乐意,看见那个男人就恨不得把他踹出去,但是每当看到申屠衍的脸,却不忍心,看着他也算规矩,也就决定不计较了。

    钟檐一时气结,嘟囔,“我这一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哟,怎么招惹你们这群魔星这一个一个,都是讨债的。”

    申屠衍原本也没睡,被子底下的一只胳膊伸过来,环过他的腰,呼出的气环绕在他的耳边,“吵着你了我这就出去把他们都宰了。”

    正经的语气,却不是在开玩笑。

    钟檐见他认真,忙道,“别,我开玩笑的,别伤了秦姑娘的心。”

    申屠衍眉头皱了皱,觉得自己没出息到家了,现在居然跟一个小姑娘争风吃醋起来,要是被他军营里的弟兄们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秦姑娘你打算怎么办你是”要娶她吗他这样想着,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他平生里天不怕地不怕,末了,却生出了患得患失的心情。

    钟檐沉吟,“我也想不好,秦姑娘出身虽然不好,可是品貌却是半个云宣城的千金都及不上的,配了我这样一个伞匠,实在可惜了,况且”

    申屠衍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低笑了出来。

    “况且你还房事不济呐”黑暗中那个声音语气再正经不过,可是内容却不太正经。

    钟檐原本平下去的火气又通通上来,还没有发作,他的身体被一个灼热的身体所环住,隔着衣物,依然能感觉到那就要呼之欲出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接触,太能够暴露自己,喜怒哀伤,无论是哪一种情绪的暴露,都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隔着一堵墙,院里忽然飘来一句猫叫,他吃了一惊,身体往被窝里缩了缩,忽然,环在他腰间的手忽然收紧了力道,然后,这样一句话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房事济不济,我清楚。”

    、第三支伞骨起下

    “你房事济不济,我清楚。”

    申屠衍吐出这样一句话,原本也知道依着钟檐的脾气,他定然会恼怒,轻则把他踹下床,重则把他赶出门,他想着如果钟檐一有动作,便拼了老命也要保住他的大腿,谁料到对面的那个男子幽幽的转过头来,窗外的月关清冷,剪了一段笼在他的面庞上,不甚分明,却是迷惘的表情。

    申屠衍以为钟檐没有听清,其实不是的,他听得很清楚,也了解那个男人的恶极趣味,可是却没有力气去当真,去真的生气,连假装愠怒的力气也没有。

    他是真的老去了,在他头上拔下第一根白发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他已经老去了,虽然那时他年华尚不过二十五,可是清贫与寂寞已经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锐角,他开始尝试着与生活和解。

    他初来云宣时,他过得并不是很如意,朱门王侯家的公子,不知人间疾苦,不识世事人情,不懂得低头,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为生,如何自保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的二十二岁。

    可是他却活了下来,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时光是什么

    不过是红颜换了白首,少年换了华鬓。

    锦衣玉冠的少年脱去了一身荣耀与福荫,长成山野林间风雨中野生土长的一杆修竹。

    忽的,有一个温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却又做贼似的很快离开。

    他下意识睁开眼,看见做了贼的男人将脸半张脸蒙在被子里,他的心里一阵酥麻,想起了他的十五岁,十五岁时的那种悸动,忽的如春风化雨,雨后肆意的竹笋一般纷纷冒出头来。

    呸呸呸,钟檐,你脑子也昏头了吗

    为老不尊,没羞没臊啊,还没完没了了吗上瘾了吗

    他暗自咒骂着自己,顺便狠狠拽了身上的被子一下,把被子尽数揽在自己身上。

    等窗外的夜风渐渐止息了,他才忍不住想,十五岁,是多遥远的故事了

    哦,那一年是永熙九年,朝中局势峰回路转,又有了一个新的转折。

    旷日持久的靖晁之战终于于永熙七年收尾,靖晁两国和谈,大晁以莼阳公主出降,以结休战之盟。这一场战争的惨烈持久,给两国的百姓都带来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损失,江山摇落,满目疮痍而大晁的朝堂上,不过是多了一个缙王,一个朝中权臣。

    萧无庸,郓州人,己亥年金榜魁首,入朝也不过区区五载,却已经从一个小小翰林做到了一品右丞,仅次于左相,权势倾天,三省六部羽翼遍布。

    可坊间又有传言,萧无庸的扶摇直上另有原因,萧无庸之姿,俨然与前朝国舅酷似,可是华朝覆灭已经多年了,前人早已作古,当年活跃在政坛上的已不知所踪,所以这也不过是野史稗闻,无从考证。

    如果不是牵扯到家族欣荣,这些,于十五岁的少年,不过是一段茶后谈资,一段笔上文章。

    十五岁的钟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混世魔王,人情世故也知晓了一些,而这一些变化,是从父亲的连年的贬黜开始的。

    钟弈之在朝为官十余年,原本是万事通透,仕途一路行来,也还算通顺。可是独立危墙之下,哪里会不湿衣袖之说。

    永熙四年的礼部宗庙祭祀之案,便在他的宦海生涯投下了第一笔隐患。

    从未出过差池的祭天仪式,当天,神像倾塌,惊扰圣体,高祖大怒,主管祭祀礼仪的礼部自然脱不了干系,牵连官员多大数十人,钟尚书也在其中。

    之后的五年里,钟弈之一贬再贬,到了永熙九年,钟弈之贬为从五品员外郎,完成了人生中的五连降。

    钟尚书为人稳重,可不管什么处事谨慎,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走向这样固定的结局,只不过,朝堂风云诡谲,看不分明。

    幸好妹妹一家正未受到牵连,索性杜荀正为人耿介孤高,只一心教导那同样被冷落遗忘的太子,不闻朝堂之事,未受到牵连。

    宦海沉浮,钟弈之才感受到,荣华半生,如繁花委地。

    钟弈之治家清严,所以钟家的吃穿用度本来就不大,钟檐感受到世间冷暖,是从外界人对他们家的态度,才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对许多事总是分外敏感的,比如世人的目光,又比如伙伴的疏离。

    不要说是平日里来往的氏族子弟,便是平日里就差穿一条裤衩的王坤和林乾一,见了他也是绕道走,一来二往,他也渐渐觉察出味道了。

    又一次,他不甘心,拉了王坤胖子的裤腰带,硬是要拉人上将进酒上去逍遥,那王胖子就跟养肥待宰的猪仔,等着嫖客来的雏妓一般,按着裤腰带说不去,打死也不去。

    王坤素来憨厚,被逼的急了,口不择言,“不去不去,我老爹要知道我与罪臣之子来往,非废了我不可”

    钟檐的心似乎被什么劈中了,瞬间变了脸,渐渐松了手,王坤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捂住了嘴,改口道,“那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爹是罪臣呸,瞧我这张嘴”

    越描越黑。

    钟檐的脸却越来越白,却依旧强装着镇定,挥挥手,“没事的”

    少年走到湖边,才慢慢蹲下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包裹在迎风招展的广袖青衫之中,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一般。

    还是白天,秦淮岸边远没有歌舞喧嚣,清泠泠的水面被笼罩在雾中,倒是应了一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倔强的少年蹲在湖边,双手不停的在泥土里挖掘,他在挖很多年前埋下的那个宝贝,那时候他们都还在小豆丁,在湖边埋下各自的宝贝,相约着谁也不能够偷偷回来挖。

    可是时光静静淌过,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当年留在这里的“宝贝”究竟是什么,究竟又在那棵树下,又哪里能够挖得到呢

    少年认真思索了许久,直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布鞋。

    申屠衍来寻自家少爷的时候,只见那个满身沾满泥污的少年正静静的蹲着,认真研究着一块地,眼周围是一圈红。

    申屠衍也跟着蹲了下来,低低的唤了一声,“少爷”

    钟檐抬头,满是迷惘,“喂,大木头,你说人心怎么是这样的,好像没有谁能够真正陪一个人走下去人总是在不断遇上,不断选择,不断走上不同的路”他自顾自说了许久,最后自嘲的笑了起来,“跟你说也不懂,幸好你什么也不懂。”

    “至少我会永远陪着你。”

    申屠衍的双眼通红,手都是有些抖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他是从生死场里出来的人,看过很多的人的生死,自然知道这样一句生死不离几乎是不可能,可他那时只想要告诉他这样一句。

    原本难受着的少年听到这样一句,忽然轻轻的笑了,“你陪着我你陪着我又什么用养着吃饭吗再说了,你的契约不过是二十年,到时候自然是会离开的”

    申屠衍却紧紧握住了拳头,表情极其隐忍,钟檐的脸距离他不到一寸,他甚至可以数清他的睫毛。阴霾的天空忽然落下稀疏的雨滴来。

    落在脸上的雨滴,凉凉的。

    落在脸上的,还有一擦而过温热的唇。

    、第三支伞骨承上

    钟檐愕然,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了桃花色,四目相对,申屠衍也有些慌乱无措,紧张的舔了舔唇皮,干涸的唇皮上还留着那人皮肤的气味。

    如同鼓点的心跳声交织在一片稠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

    “那个啥”钟檐勉强平息胸腔上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弯了眉眼,“那个你饿了怎么见人就啃,少爷我没给你吃饱吗再说少爷我也不像馒头呀”

    他顾左右而言他,毕竟这样的感觉太微妙,心里酥酥麻麻,好像被什么啃去一块,有些微疼,也有些欢喜。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感觉称为喜欢,他只是本能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申屠衍克制住身体里古怪的情思,赶紧回话,“不不像。”

    “走,回去,少爷我请你吃正真的馒头去。”钟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钟檐努力回想,大概那就是故事开始不对的地方。以至于多年后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迷雾中的少年一个人孤零零蹲在湖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空无一物,然后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他想要去抓住,却又不敢握住,到最后放开,或者说这个梦境从一开始就是杜撰,就没有这样一双手

    如果梦境是杜撰,那么记忆也会出错。

    少年荣华是梦,家道中落是梦,湖心许诺是梦。

    爱欲嗔痴,皆为虚幻,痴人迷途深陷而不自知。

    他再次醒来时,依旧是云宣布衣青衫的糊伞匠。

    入冬以后,伞铺的生意清减了许多,这一月里做得最大的一批生意,便是胡老板家的那批货,钟檐是从月初赶到月中,才把这么大一匹货赶完。

    胡老板是经营北方皮货生意的,常年在两地游走,和许多徽州的商贾一样,他有着以物易物,财生财的生财头脑,把北方的皮货带回来的同时,也把南方的一些特产商品带过去贩卖,而钟家的伞,也就是其中之一。

    一来二往,胡老板与钟师傅一直保持着合作,从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哪里想到,这一次却出了差池。

    从南到北,必然会经过京东西路,却在兖州被官府以夹带禁物的原因被扣留的了下来,不允许出关,货物堆积在仓库里,赶上连日里阴雨,浸泡得发了霉,大部分的伞都不成样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就在那批货被扣留的第七日,官府搜查,果真从那仓库中搜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那麻袋里表层一层是伞,拨开了表面的伞,赫然是数十把锃亮亮冰冷冷的刀箭。

    这些年来大晁边陲虽然表面无事,实则暗涛汹涌,边境虽然未明令禁止通商,可是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却是不假。如今被查出这么些烫手山芋,不牵连家人,也怕是要安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

    自从胡老板在兖州被扣留住了,胡家的人也上门寻过几回。

    第一日,胡家的那独眼婆娘站在那钟家伞铺,扯了嗓子就开骂,“哎呦,小钟呐,你胡大哥可是把你当亲兄弟看的呀,你怎么能够这么坑他呀还有没有天理了,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仪仗谁”她这厢嗓门如牛,脸上却愣是没有挤出半点湿润来。

    钟檐看她憋得忒辛苦,安慰道,“嫂子,你放心,我们做得是正经生意,胡老板总是会回来的”那婆娘把脚一跺,虎背熊腰的身体晃了三晃,觉得嗓子甚渴,踩了小碎步就走了。

    第二日,来的是胡家的那小儿子,在两个老婆子的搀扶下进了门,扯了一张小帕,哭得那叫梨花带雨,肝肠寸断。钟檐打心眼里觉得这儿子实在是忒孝顺,孝感动天,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申屠衍被哭声叨扰得不行,忽然开了口,“你老子没了,你家里的财产不都是你的了吗”那小子眼珠子转了转,立马精神抖擞,翻了个的白眼就走了。

    第三日。来的是胡家的管事,总算是个经事儿的主,“钟师傅,你看这个事,如何是好”

    钟檐思忖了一会儿,那批货是他和申屠衍两个人亲自装上车密封好的,听着中途又没有解封过,那军械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到他们的车上,莫非是长腿跑上去的

    当然不可能,钟檐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问主事,“胡老板最近生意场上可有和什么人有些恩怨牵扯”

    主事摇摇头,“我们胡计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皮革杂货什么的,虽说生意场上免不了冲突,可总不至于栽赃,再说了,又有谁这样的通天本事”

    “有。”申屠衍忽然抬了眼,形容颇是严肃,顿了顿,“那物什能够长腿跑进来的空当,也只有在仓库的那几日了吧”

    “你是说”钟檐脸色变了变,又转头对主事说,“既然这批货是从我钟家出去的,自然不会让胡老板白白背这个黑锅,过几日我与你们一道去吧。”

    主事忙不迭谢过,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离开。

    “你有没有想过,胡老板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怎么会出事”主事离开后,申屠衍才开口。

    “你可知兖州太守是谁”

    “你是在阻止我”钟檐挑眉反问,“我和胡老板不过是平民百姓,也许只是件寻常案件,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可是当年,你终究是算了,”申屠衍叹了一口气,“现在边关局势很不明朗,我和你一块去吧。”

    “我不愿意,你可知带上你,要多费多少银子吗”钟檐反问。

    申屠衍苦笑,才要反驳,却听得门外有异动,那声音绝不是主事去而复返,他心念一动,足见一点,那大门已然大开,门边沿重重的扣在墙上。

    再回首,一招擒龙手,已生生扣住了对方的面门。

    “秦姑娘怎么是你”连忙收回手,眼却仍然盯着她直直的瞧。

    那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猛咳了几声,再抬头,脸上已经包了一包泪,滴溜溜的在眼框框里打转。

    “秦姑娘,瞧这莽夫,这个可是吓着你了”钟檐赶紧安慰,秦了了低着头,默默的摇摇头。

    钟檐仍是觉得过意不去,狠狠剜了申屠衍一眼,看见秦了了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想起小妍,想着小妍受了委屈,会不会也是这样把自己藏了起来,不言不语呢。

    他这样想着,心里越是难过。

    于是我们的申屠将军又被狠狠的晾在一边。

    饭桌上,钟檐一个劲儿给秦了了夹菜,说着姑娘家家的,其实太瘦不好看,秦了了笑着往嘴里送菜,忽的眉头皱了皱,申屠衍在饭桌的另一角凄凄惨惨的扒饭,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着怎么没有把另半缸子盐散进去。

    饭后,钟檐坐在自家门槛上,教小姑娘扎伞,一只新扎的伞打开,伞面素白,秦了了提了笔,泼墨挥洒,墨笔稀疏的勾勒几笔,山色空朦,云深路隐,便是一场纸上山水。

    画罢,秦了了又提笔,在画旁边写下了一行小楷。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其意昭然若揭。

    申屠原本站在院子里扫落叶,忽的对上女子盈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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