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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第2节

作者:温如寄 字数:20517 更新:2021-12-31 05:56:31

    他已经不太记得是怎么得到这把剑,好像是在战乱中尸横遍野的乱葬岗中,一个战死的士兵中顺来的,一把不合手的剑,在十一二岁的少年手中,斫杀过敌军和胡狄人,也护过最重要的东西这把剑从来没有过名字,可是那些年里,他们一看到他,就能够想起那个少年将军。

    可是,今后再也用不到了吧。

    “死当。”他这样想着,随口道。

    暮色四合,新月上勾栏。

    申屠衍在暮归楼上喝酒,掏银子的自然是腰包慢慢的冯赐白。

    “申屠大哥不是徽州人,来云宣为什么不喝这名酒青琅”冯赐白见申屠衍一身好功夫,他从小便崇敬英雄,对着申屠更是多了三分敬意。

    “酒倒是好酒。”申屠衍盯着酒杯里澄黄馥郁的液体,抬眸道,“只是太过细腻温润,想当年,在大漠边关,弟兄们能够喝道烧刀子这样的烈酒,就是世上顶快活的事了。”

    “申屠大哥果然豪爽,烧刀子,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冯赐白转头问随从,“这么好的酒,快让老板上一壶来。”

    身边的小厮小声道,“少爷,暮归楼没有卖的”

    “这就这么稀罕,云宣城还有老子买不到的酒”冯赐白稀罕。

    “回回少爷,”小厮犹犹豫豫,回答,“那酒不贵,东门市王瞎子家就有,三三文钱一大坛子。”

    “多少”冯家少爷自然不认得其实就是糙制的黄酒,眼珠子都快要瞪下来了。申屠衍赶紧打了个圆场,“听说这青琅酒还有一段故事”

    冯少爷立即不纠结了,恢复了话唠本色,“是的,青梅酒本是寻常的酒,却因为这样一个故事变得传奇起来,其实这也是真事,这些年来大晁与北靖的战事不断,许多年前,传说有一位青年应征入伍,她的妻子便是在这暮归楼沽酒说故事,等丈夫回来”

    申屠衍黯然,他不知觉想起他军中的弟兄们,他们北戍边关,可是他们的妻子儿女呢,自然是“相怜早被湖山隔,空对孤灯带影残。”

    他这样想着,却听冯赐白继续道,“他的小妻子倒也是生性豁达的,与云宣的其他女子不同,善交友,善醇酿,她绝不会委屈自己,在他的丈夫回来之前,只是想要让自己快乐起来,所以,她便在这里卖了三年的酒,说了三年的故事。”

    “后来呢”

    只听见冯赐白的声音越来越小,附在他耳边说,“后来呀她就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婆呀,干娘,你踹我屁股干嘛”

    “是哪个又在诽谤老娘”

    听着少年的一声尖叫,他抬起头,只见原本还坐在自己前面的白衣少年,如今向头无尾熊一般缠在女子的腿上,讪笑,“嘿嘿,干娘,错觉错觉,干娘貌美如花,天生丽质,吓死了射大雁的,气死了打渔的嘿嘿”

    申屠衍回到钟家伞铺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钟檐正在收拾铺子。

    钟檐冷哼一声,心里想着跑出去那么半天,磨了那么半天洋工,真是不知道害臊,也对,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脸皮想必跟手上的茧子一样厚了吧。

    “干嘛,凑到银子赔我的盐了”他眼皮不抬道。

    申屠衍把银子摊在他的面前,他惊讶,他知道他身上的银子早就差不多了,那么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正想着怎么开口问,却听申屠衍又说,“我把我的佩剑当了。”

    “啥”钟檐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于习武者来说,佩剑就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就像书生手中的笔,朝奉手中的算盘,甚至还有武痴的,以剑为妻的,也大有人在,可是这人却轻轻松松的把他当了。

    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啊。

    钟檐扶额,却看见逆光站立的男子轻声道,“我已经不需要了。”

    半生戎马的将军试着放下了手中的剑,不是因为不需要了。

    因为他找回了还重要的东西。

    放下了剑的将军拿起那半只还没有上伞面的骨架,笑着对布衣伞匠说,“钟师傅,我想跟你学制伞。”

    、第一支伞骨转上

    钟檐惊愕,他制伞的时候,申屠总是盯着他看,他知道他虽然恨不得他每一个动作都看得仔细,却不是真的在看他做伞,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想要学制伞。

    他笑着说,“钟师傅,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看我身无长物,总给学门手艺好傍身吧。”

    “你要学,我便要教吗你可知道当初崔家为了把女儿送给我做徒弟,花了多少钱吗”钟檐嗤笑,“你现在身上还有钱吗”

    申屠衍一愣,摇摇头。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钟檐转过身去,继续收拾他的铺子。

    黄昏时分,真是夜市出摊,有人归家,昼夜交替的时刻,喧嚣声越墙过巷,不绝于耳,可这些声音中他却只能辨得一种声音。

    “那我,以身相许,可好”

    钟檐怔了半响,他的耳廓渐渐发烫,除了这一个声音,还有另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我买了你,以后,你就要听我的话。”

    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是今日的他和昨日的自己。

    华朝覆灭,天下大定,四夷臣服,北靖与大晁结祁镧之盟,派三皇子上供岁币银10万两,牛羊千匹,奴隶百人,永以为好。

    永熙二年,大晁京都,东阙,早春初雪。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夜,年关刚过,东阙城笼罩在一片红晕祥和的氛围中。

    一辆马车穿越在火树银花,宝马雕车之间。

    从那辆马车中之中探出两个娃娃的头,一个男娃,一个女娃。

    “表哥,真有趣,还有小泥人呀,还有糖葫芦。”

    男娃将头定格在那糖葫芦上面,眼珠子滴流滴流转,歪头,“小妍,你想吃吗”

    女娃娃点点头。

    尚书令的公子,自小便是混世魔王,所以谁也不敢拦他。

    小孩儿嗖嗖的跑下车去,站在了卖糖葫芦老人的面前。因为是冬日,出门前尚书夫人把小孩儿裹得跟喜福娃娃似的,老头人看着这家的小公子生得这般俊俏,心里也是欢喜得很。

    “哟,小公子,可是要糖葫芦,一贯钱一串,又甜又酸,可爽口了呢。”小孩儿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手伸进口袋,半天才摸出了铜板,伸出双手。小孩子没有定性,眼睛又不知觉往旁边的摊位飘去。

    “咦,那边的那群脏小孩儿,为什么头上都插着一根稻草,真有趣。”

    小孩儿指着那边,笑眼眯眯。

    “哎呦,我的小公子,你小声点,”老汉忽然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那是胡狄的奴隶,王癞子也真是的,朝廷已经禁止买卖奴隶了,还敢放到市集上卖。”

    “胡狄”他自小长在东阙城中,还没有见过胡狄人呢。

    “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胡狄人,他们的父母,总有一方是汉人,所以大晁不承认他们,北靖也不收留他们,所以这群弃儿游离在边境这不,让王癞子这样的人贩子逮到这里来了。”

    “没有爹娘疼表哥,他们真可怜,我们买了他们吧。”马车里传来小女孩弱弱细细的声音,小妍从小便有不足之症,又是女孩子,心肠要柔软得多。

    “表哥,我不要糖葫芦了,我们买了他们吧。”

    钟檐起初并不乐意,这样脏兮兮的小孩儿,又怎么比得上又红又甜的糖葫芦,可是他娘告诉他,要疼妹妹,要顺着妹妹,点点头,马上又皱了眉,“可是我手上的钱,也只能买一个人。”

    小妍和钟檐纠结了一阵,决定谁最小,就带谁走。他们望了人群里面,最小的,躲在人堆后面,是一个眼睛很大瑟瑟发抖的女娃儿,不过三四岁。

    “小公子放心,人我稍后就会送到府上的。”

    第二日,清早,王癞子果然早早的就把人送过来了,指名道姓说是钟檐买下的人。

    钟檐本来就对这小孩儿没有多大兴趣,又吵了他的好眠,想着见一眼那小姑娘,就把她送到姑妈家里,给小妍做个伴。

    直到他到了大堂里,才真真傻了眼。

    原本三四岁楚楚可怜的小女娃,愣是变成了比他还要大一两岁的少年。

    那少年匍匐在地上,身形单薄,血痕遍布,唯一一双眼睛亮得可怕,如狼似鹰。

    他脸色顿时暗沉了下来,立即想通了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早就听说过,在低贱的奴隶间,为了一碗水,一点食物,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就会自相残杀,然后留下最强的那一个。昨天晚上,他们相想必都看到钟檐家的阔绰,于是为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们

    钟檐端详了好一会儿,忍住心中的怒火,“你叫什么名字”

    “申屠衍。”少年匍匐在地上,好半天才挤出这样几个字。

    “申屠檐你也配与本少爷同名”钟檐冷哼一声,学着大人的模样,把手背在后面,“我将你买回来,你就是我的人,你要听我的话。”

    申屠衍的面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

    钟檐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更加恼火,随意打发了他几句,就让福伯把他领到下人房去了。

    之后的日子,钟檐依旧温书识字混日子,钟檐的天赋很高,可是就是心思不在读圣贤书上,对着旁门左道,奇门遁甲,却要感兴趣的多,为此,尚书大人是打了骂了,平时政务繁忙,也管不了这个儿子,尚书夫人也是个软性子,这样放任着,也变养成了钟檐散漫的性子。

    就在钟檐快要忘记他带回来的那个胡奴时,小妍忽然说,“对了,表哥,我们上次买回来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钟檐讷讷,也不好说小丫头早就变成面瘫的臭小子了,只是支吾着,“嘿嘿,还好,还好。”

    小妍撅了嘴,觉得古怪,狐疑着,“真的快叫出来让我瞅瞅不然,我挠你痒痒。”

    钟檐闹她不过,便叫福伯把人交出来。小妍傻了眼,却不拆穿,笑眯了眼,“呀,我是小妍,那天其实我也在的,可是我在马车里,所以你没有看到我。”

    从始至终,少年的头始终是垂着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任凭小姑娘这样自说自话,钟檐却恼了,“大块头,别摆出这副吊死鬼的脸来,小妍在跟你说话呢。”

    少年迟疑抬头,淡漠的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钟檐这下子彻底恼了,血气旺盛的男孩子,向来是用拳头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不到一会儿,两个小身板就扭打在一起。

    实际上,是钟檐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狗一般,扑上来就是一通乱咬,申屠衍从小受尽了,这样的小打小闹,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不还手,却也不是甘心被欺负的主,只是在对方扑上来的时候就转移力道,这样一来,反而钟檐没有占了半分便宜,反而鼻青脸肿起来。

    “表哥,表哥,你们别打了,”小妍在旁边看着,急了眼,“快点,姨父他们过来了。”

    小姑娘看着自家的哥哥跟人打架,急得小脸通红,奶声奶气的通风报信。

    “呀”钟檐立即住了手,拽了刚才还在往死里揍的少年,把他同自己拽在院子的梅数底下,做了个“吁”的手势。

    别发出声,出声你就死定了钟檐这样威胁他。

    小时候的钟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自己的老子,要是被发现自己打架,指不定被怎么数落呢,他想起来便头疼。

    那个少年果然没有出声,面目虽然依旧冷着,钟檐却放了心。

    看着钟尚书过来,小妍便一边眯着眼迎上去,一边对躲在梅树底下的哥哥使眼色,“我把姨父他们引开了,就安全了。”

    钟檐蜷缩着身体,静静等着小姑娘把大人引开。过了一些时间,天空忽然又飘起雪粒起来,落在两个人的头上,肩上,甚至是对方的瞳孔里。

    那是他们第一次打架,却也只是纯粹的打架,不高心了,有情绪了,就干脆利落的用拳头解决,而不像成人以后,心里有了小心思,拐了千百个弯,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

    、第一支伞骨转下

    钟檐后来知道,那个少年,他是真的不会笑的,明明只比他大一岁,却忍耐得好似一个木头人。

    他吃饭时,是不笑的。

    他扫地劈柴时,是不笑的。

    他挨了拳头受了惩罚,是不笑的。

    每一日,钟檐在自家闲逛的时候,都可以看见申屠衍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春寒料峭的季节,本来就没有什么色彩和生机,可是在这样一片灰蒙蒙中,少年沉默的背影也融于其中,俨然成了其中不可或缺的背景。

    明明每一天都可以看见,却因为太熟悉太习惯,而忘记了他的存在。

    以后,钟檐很长一段时间是忽略申屠衍的存在,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有其他更加有趣的东西吸引他,日子依然过得风生水起。

    是以后来与申屠衍又有了一些纠缠,他一度想不起,这样一个大块头是怎么就在自己的生活中呢。

    当然,这一些都是后来的故事了。

    钟檐回过神来,却假装没有听清申屠的话,说,“想学手艺,也不是不可以,学费我是免了,可你总得意思一下拜一下师吧。”

    申屠衍一愣,倒也什么话也不说,干脆的跪下了,重重的磕了头。

    钟檐一愣,他没有想过这个男人真的会这么做,“好,明天起得早些,别懒在被窝子里,我便教你,一些基本的手艺。”

    申屠衍笑了笑,应了一声。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早,天还蒙蒙亮,钟檐便听见窗外隐约的喧闹声,起初以为是小贩们出早市的声音,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索性披衣坐起来,推开窗,便看见自家的门口站了一群人,左邻右舍的纷纷探出头,凑个热闹,看个闲话。

    钟檐老远便看清了那个眉飞色舞的紫衣身影,觉得脑袋生疼。

    他穿好衣服走出门去,便看见自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申屠衍正像门神一般黑着脸,站在门的旁边。

    自己的倒霉徒儿倒是对调戏这个大块头十分顺手,且调戏得分外欢畅。

    “呀,听说你昨天拜了我师傅为师,可喜可贺呀。”崔熙来笑道。

    钟檐听得这样一句,甚是怀疑她派了个人,整日趴在自己的屋檐上听壁角,不自觉抬头瞅了一瞅。

    申屠衍淡淡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崔熙来继续说,“我可终于盼到我师父再次收徒了,以后要听师父的话,当然,还有你师姐我的话小师弟。”那语气就跟钟檐是光打鸣不下蛋的母鸡,终于老来得子,铁树开花了一般稀奇。

    钟檐和申屠衍分别一个激灵,眉头跳了跳。

    “咳咳,”钟檐重重的咳嗽了两声,问,“你今天来就是说这些闲话的”

    崔熙来笑眯了眼,转头赶紧唤道,“小算盘,小秤砣,还不过来。”

    两个小厮赶紧答应着,一人捧着一堆画像过来,崔熙来摇了摇扇子,小算盘立即展开了其中的一副画像,那是一副女子的画像,柳树下绿衣娉婷,眉色婉转,清丽如新荷。

    “如何”崔熙来问道。

    “墨色不均,背景渲染过重,不像大家风范更重要的是,墨色还没干,你又买到赝品了。”钟檐沾了墨汁,捻了捻,说道。

    崔熙来打了一个响指,小算盘忙打开另外一幅,仍是女子肖像,牡丹从中抚琴的女子,艳若桃李,媚眼如丝,“这一幅呢”

    钟檐摇摇头,“比前面那幅更加差了些,恐怕连它的一半价钱都卖不上了。”

    崔熙来又让人打开了另外几幅,钟檐不是摇头,便是毒舌评论一番画工的粗糙,到了最后,崔熙来也忍不住扶额,“师傅,全城所有未婚的姑娘差不多都在这里了,你就没有一个能够相中的吗”

    钟檐这才悟了,这里哪是让他赏画,而是给他相亲呢,苦笑道,“我一个鳏夫,怎么会有好姑娘愿意嫁给我况且,你还没有问过这些画上的姑娘,是否真的会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这些可是那些姑娘们托着媒婆塞到我五爷手里的”钟檐不信,望着她,她觉得头皮发麻,“自然五爷我是允诺了以一间旺铺作嫁妆,可是,关键还是师父您的一表人才呀。”

    钟檐心里想着,果然。

    “还是说,师父,喜欢这边一堆画像”崔熙来弱弱道,一边叫站了许久的小秤砣,展开他手上的画像,却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清秀少年的模样。

    钟檐忽的脸憋的通红,大声咳嗽了起来,似乎要把心脏脾肺都咳出来。

    “咳咳胡闹”

    从头到尾,申屠衍站在旁边,双眼盯着那些画像,仿佛要把这些画盯出一个窟窿起来。他一言不发,脸却黑得跟锅底一般,听到崔熙来这样一句,脸色更加黑了。

    “既然要给钟师傅挑一个合意的,也是急不来,不如把画像留下,慢慢挑选才是。”申屠衍淡淡开口。

    “也是。”崔熙来想了想,也是有道理的,一阵闹腾以后,总算把她这样一尊大佛给请走了。

    崔熙来走后,申屠衍拾掇着那一幅一幅的那些画像,细细的展开,看了一番以后,又合上。钟檐看着他那副认真细致的模样,生了愠怒,“你认得字吗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后悔,他笃定的那个人,只是当年的那个申屠衍,那个不会笑,却对命运从不低头的少年,而不是如今这个人。

    申屠衍看着那画边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认得。”

    “难不成你还真是替我相人”

    申屠衍抬眸,惊愕,“你真要娶亲”他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钟檐眼睛里浮起极轻极浅的笑,好像三月的春风,“骗你的。娶妻当娶贤,你看这丫头送来的画,哪一个是能当家过日子的模样。美人啊,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哪里吃得消。”

    “我这就把这些画儿,扔了去。”申屠衍拿起画纸,就要往外走。

    “我的东西,要扔也是我扔”钟檐忙拦住,“再说了,这画纸可贵着呢,画工虽然不行,却也比普通画匠好一些,,能卖好一些银子呢。就算不卖,挂在屋里,不也挺赏心悦目的”

    、第一支伞骨合上

    那一日起,钟师傅倒是真的将那些美人图一幅一幅挂在伞铺里,那一抹抹的婀娜倩影,倒也不失一片风景。

    “呀,这绿衣女子美呀,淡如新荷。”一日里,钟师傅翘着二郎腿道。

    “呀,胭脂捏出的人呵,申屠衍,你说是不是”又一日,钟檐扎完了一只伞骨,又生出一番感慨。

    “淡妆浓抹总相宜,今天看来,还是这一幅最妙。”钟檐过了几日,又继续说。

    申屠衍每一日听着他念叨,起初觉得稀罕,嘴里说不出三分好话的人怎么开口一个赞词,黑着脸不说话,到了最后,也知道他就是随口胡诌,只是含糊的应和着他。

    “我也觉得不错,没准真人更好看。”申屠衍这样一句,钟檐立即瘪了,住了嘴。

    期间,倒是崔熙来往钟家伞铺跑得越发频繁了起来,一进门,便是一句,“师父,可有相中的”

    “呀,我问我师父呢,小师弟,你拦着我干什么呢”崔熙来一边问,一边使劲挪动着门口如同石狮子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自然,崔熙来的小胳膊小腿儿自然拗不过申屠衍,只得把脑袋往里边使劲探。

    钟檐上着伞面,也觉得好笑,只凭两个人胡闹着,权当做一场大戏来看。

    崔熙来自觉没趣,撇撇嘴,只得走了。只是,临行前,留下了更多的画像。

    秋季多雨,过了白露,便是一阵秋雨一阵凉。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今这个情况便是。

    钟家这栋寨子本来就是老屋,年久失修,遇风逢雪,这边漏了那边多了个洞也是常事,平时修修补补,不是富贵人家,也是能够过的。

    只是这一夜的雨水忒湍急了些,雨水掀了瓦片般淌了进来,顺着墙壁留下蜿蜒褐色的痕迹,半夜下来,床铺已经湿透了。

    钟檐瞅着那湿哒哒的痕迹,皱眉,索性家里还有两张床,原本的那一张被申屠衍占了,今天晚上是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他正犯着难,申屠衍那边他是绝对拉不下脸来去将就一晚的,况且他不确定他还对当年的事记得多少,咬了牙,就这湿漉漉的被褥合衣躺下了。

    半夜里忽然听见了风雨声参杂着乒乒乓乓的敲打声,想着难不成那丫头真派了个人在屋檐上偷听呢,便起了身,撑了伞,走进黑茫茫的雨幕中,抬头,看见屋顶上那个蹲在雨雾中的男子,正在心无旁骛的敲击着瓦片。

    钟檐在雨雾中站了许久,他才觉察出背后有人在看他,他转过头去,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钟师傅,这雨太大了,你快进去,我修好屋顶就来。”

    钟檐心想,你傻啊,知道雨大不会等雨停了再修啊,真是大傻块头。他觉得眼圈一红,却没有多说话,独自进了屋。

    半刻以后,申屠衍也拿了工具进了屋,便看见钟檐坐在竹椅上,“我看你的被褥都湿了,过来吧。”

    “不用了,我可以的。”钟檐咬牙,狡辩。

    “湿了也可以”申屠衍挑眉看着他,“还是,你害怕和我同床”

    钟檐脸涨得通红,“怕怎么可能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大步迈了进去。

    木床虽然不小,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有些拥挤,不是磕到了手,就是碰到了脚,完全没有伸展的余地。

    钟檐索性将身体缩成了一团,侧过身去,尽量不触碰到旁边男人的身体。可是钟檐每缩进床里一分,他也跟着缠上来三分。

    两具身体紧紧的贴着,他很快察觉到了什么,同样是男人,又怎么会不知道那坨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

    钟檐有些恼怒,抬起脚就往那人腿上踹去,“你干什么要抱回去抱你媳妇去我又不是娘们”

    钟檐的这一脚不轻,纵然申屠衍是习武之人,也有些受不住,他“嘶”了一声,却仍是不撒手,头埋在他肩上,低语道,“你冷不冷,我为你暖暖脚,好不好”说着,就张开大腿,夹住了他的冰冷冷的脚,“脚这么凉,一定是阳虚畏寒,血气不顺,要多用热水泡脚才好”

    钟檐虽然手脚冰冷,可是脸却已经涨得通红,几乎要着火,刚才他已经注意道申屠衍的身体变化,如今他整个人都缠上来,隔着衣物,他的那物紧紧抵着他的双股,不时还磨蹭着,他几乎快要发疯。

    “禽兽。”他憋了半天,低声骂了一句。

    申屠衍一愣,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苦笑,“可是人的这种东西,又不是人可以控制的。”

    “难道你抱着你的兄弟,也会发情”钟檐冷笑,“你是公狗吗”

    申屠衍竟然笑了,心里想着,可不是吗而且还是只对你发情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一下又一下地揉着他的右腿,顺着血气,希望他能够暖和一些。

    “有没有好一些”他问,没有等到钟檐回答,想起一件事,继续问,“你的腿是怎么跛的,可以告诉我吗”

    钟檐虽然这样的姿势实在是尴尬暧昧,可是想着申屠又不会听他的,他也打不过他,最重要的原因是申屠衍揉腿的动作实在是太舒服了,他闭着眼睛,几乎要睡着,听到这样一句,嘀咕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这些年去了哪里,你不是从来没有告诉我吗”

    “我”申屠衍才要开口,就被他打断,“不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分开了有十一年了吧,你也不是当年的申屠衍我也不是当年的那个申屠衍,做了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钟檐低语,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一片稠密而平和的呼吸声,交织在这一片江南烟雨之中。

    申屠衍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跋涉,流浪,都不过是一枕黄粱,他不过只是拥着眼前的这个男子睡了一觉,他忽然鼻头一酸,原来他十年沙场,每一次都拼了命了想要回来,也不过是想要回到这个人,听他再数落自己一次。

    那么入土也便是瞑目了。

    他轻笑了一声,轻轻的唤了一声,钟檐似乎是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鼻头皱了皱,继续睡。

    未来的日子,还长呢。

    我总可以等到你愿意告诉我的那天。

    他这样想。

    、第一支伞骨合下

    “噗通”一声巨响,一个重物落地。

    床上的男人站起来,看着刚才被自己踹下去的男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拍拍手,就从床上站起来。

    其实申屠衍可算是真冤枉,他分明什么也没有做,只不过咳咳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钟檐踹了申屠将军后,心情分外爽利,哼着小曲就去开张了。

    为此,申屠衍蹲在门口,当了一天的透明人兼望夫石。

    “钟师傅,开张的这么早呀”

    “呀,钟师傅,这把伞不错呀,怎么卖”

    “我说小钟,你家表哥是怎么了,怎么一早上了,只直勾勾的盯着你瞧,你是不是欠他银子了”

    整个过程中,申屠衍都用一种我有罪但是还我肉骨头的怨念眼神盯着他瞧,纵使淡定如钟檐,也终于忍不住了,“没事,他睡多了,脑子糊涂了。”钟檐笑着,对朱寡妇说。

    申屠衍的眼神又怨念了几分。

    “没事的,年轻人嘛,贪睡也是难免,念几下就好。”朱寡妇脸上三分笑,带了探听的语气,“听说崔五爷忙着给你介绍媳妇哟,是墙上挂着的这几幅,呦呦,小模样的,真水灵。”

    朱寡妇看着那墙上的画像,啧啧称奇,“可惜好看有什么用,能持家,能生娃,才是正理儿”

    “朱家嫂子说的是。”钟檐漫不经心回了一句。

    朱寡妇眼神一亮,凑到钟檐跟前,脸红扑扑的有些渗人,“小钟师傅,您说得忒对了,那么那么我家表妹还有机会偷偷跟您说,我家表妹就是您说的那个型啊”钟檐看着朱寡妇一张一合的红唇在眼前开开合合,觉得眼晕得紧,一挥手,说,“我说朱家嫂子,你那表妹还是省省吧。”

    朱寡妇觉得无趣,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申屠衍,原本暗下去的眼神又亮了起来,“哎大表哥呀,你有媳妇了吗我这表妹可真是”

    “我没有媳妇。我有刀。”申屠衍脸色一黑,木着脸拿起削竹子的镰刀晃了晃。

    朱寡妇心想这男人俊是俊,但是太彪悍了,自家表妹还不给他拿捏得跟个软柿子似的,还是小钟师傅靠谱,又会门手艺,能养活老婆和孩子,又把苗头指向了钟檐。

    朱寡妇一阵闹腾,到了晌午时分,终于走了。

    少了女人的聒噪,庭院里忽然又安静了起来。

    昨夜才下了一阵急雨,此时外头依然是水洼连着水洼,油光光的,稀薄的日光洒在门槛上,世界蒙上一层清清淡淡的光泽。

    钟师傅闻着那后屋飘来的饭菜香味,顿时腹中的饥饿感又加重了几分,也不回头,“开饭了”这样的熟稔的反应,仿佛他们已经过着这样的日子,过了许多年。

    申屠衍听他终于和自己说话,如逢大赦,赶紧回话,“嗯,好了,要在后堂用,还是端到前面来”

    被朱寡妇这么一阵闹腾,他早上生得那一顿脾气早没了影,此时开口才向想起来自己还生着他的气呢,心里虽然别扭,却觉得没必要跟自己的胃过不去,“我们去后面吧。”

    氤氲的白色蒸气从灶上冒出来,简陋的案桌上仍旧摆了那几样菜。

    钟檐将所有的菜都拨了个遍,拿筷子夹起那黄橙橙的小片儿,嗅了嗅,嫌恶的放回原处,皱眉,“申屠衍,你是纯粹不让我吃饭吗”

    原本消下去的怒气一股脑儿又到了跟前。

    钟檐少年时代的荣华,导致他对食物几近苛刻的挑剔,后来落魄,什么都只得下咽,可是有些食物,却是打死也不碰的,吃不得的食物中,就有生姜这一样,他心头一恍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自家的娘亲逼着吃饭,而那时,那个冷如木头的少年就在院子里扫地,没有任何情绪的看着他。

    如今,情势早已不同,只不过,逼他吃饭的人,却换成了当初冷眼旁观的少年。

    “我知道你不爱吃姜,但是活血散寒,很有效,你的手脚又经常暖不过来”申屠衍柔声道,舀了一勺汤到他的碗里,“这汤里,我加了别的料,盖住了姜的味道,不信,你吃吃看”

    钟檐将信将疑,把碗凑着眼前闻了闻,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饮下。

    明明姜片浮在油汤上,却丝毫没有姜的气味,这其中,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两人默默扒着米饭,一顿饭,讷讷无言。钟檐心里有着自己的心事,即使有生姜,也吃下许多饭菜下去。

    忽然,他毫无征兆地放下筷子,皱眉,沉声,“申屠衍,你来云宣,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一句,像是在问申屠衍,也像是在自问。

    他来云宣,难道就只是为了让他讹光他所有的钱财,难道就是为了强要他吃这讨人厌的生姜,难道是为了听他张口便是一顿数落和毒舌,他被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打败了。他看似坦诚,却从来没有说过这十一年他去了哪里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申屠衍怔住了,这样一句怒气冲冲的话,却让脸上浮出了笑意,晕开,饱经风霜的脸竟然渲染了江南的春绿,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瞬间仿佛变得很小,又变成了当初小小院落里疏离木讷的少年。

    “我来践故人当年的诺言。”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绝不掺假。

    “你这榆木脑袋装的都是浆糊吗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这个,羞不羞”钟檐气急败坏说了一堆,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可是对面的男子,仍是淡淡的笑着,仿佛这些话,都是在称赞他。

    他暗笑着,小檐儿,能够听到你这样说话,真好。

    钟檐一张钢嘴利牙,能把死人打击得跳出棺材来跟他理论,能把哄抬价格的小贩说得非把东西卖他不可,可是,到了申屠衍面前,却是没辙。

    一物降一物,战胜毒舌的方法就是比他还要不要脸。

    钟檐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跟他争执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比着犯倔,他还真比不上这个大块头。

    到了下午,钟檐真的教申屠衍扎起伞来,他原本以为申屠衍只是说说而已,没有想到,他倒真的能够静静的听他说。

    “别看这伞就是竹架子和伞面,其中可是有大学问的,削伞骨、锯葫芦、组合伞架、煮晒伞架、装伞键、裱皮纸、伞面题画、修卷伞页、漆熟桐油、穿饰线、套柄锤和结伞顶三十多道工序,半点马虎不得。”他拿着小刀细细削着伞骨,“制伞的祖师爷说了,既然传授了这份技艺,就要守住这手艺人的本份,皮纸和竹子、熟桐油都要用好的,不能对不起这个活命的饭碗。”

    申屠衍听他细细说着,也不插嘴,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递个工具,心里却觉得时光真是一个古怪的玩意儿,把昔日不识柴米油盐的大少爷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钟檐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却很少有人知道,伞就是有灵性的,伞魂骨魄,在制伞人制伞的时候就注入了”他望了门外,不知何时雨又开始下了。

    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行人踩着雨花,稀稀落落的走在这发着白光的石板街上,谁也不知道伞下,是不是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他叹了一口气,“伞啊,就是这样的东西,如果用到了,就是挡风遮雨,半刻也缺不了,雨停了,便也可以抛到脑后可是人们总不知道啊,伞也是有魂的东西,也是会伤心的,会不好受的”

    他的眼神黯然,却是真的伤心了,这些与他朝夕相伴的死物,在钟檐眼中,不仅是活命的把事儿,更是唯一依靠的朋友。

    “你这一身手艺是向谁学的”申屠衍忽然问。他迫切想要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老头,教了我。”

    “然后呢”

    “他死了。”

    “”

    申屠衍无言,好吧,小钟师傅把握错了重点。

    申屠衍也从来没有说着分开的十一年,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是因为他也从来没有问起。

    、第二支伞骨起上

    申屠衍做了一个梦。

    光怪陆离的旧景不停在他眼前,他知道自己一定去过那里,却又想不起,自己究竟什么时候去过那里,最后定格在祁镧山下的那一片山坡上。

    金戈铁马如黑色的潮水般压境,耳边尽是疾风劲草般的风声和战鼓声,一睁眼,他已身处这浴血奋战之中,喷溅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甜还是咸。

    “将军,我们杀出一条血路去”

    “看来我们中了计,能撤多少算多少”

    “好男儿抛头颅,弟兄们,来生再见”

    他的耳边是铺天盖地的呼喊声,眼前是大晁士兵一个又一个倒下去,那些人,从十多岁时就入伍,甚至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金渡川,金渡川,竟是此生难渡。

    天地忽然安静下来,死寂的荒原,盘旋的猎鹰,如山的白骨,季节飞快转换,从冬到春,又回到冬天,枯荣有时,却没有人知道这荒漠下的森森白骨。

    申屠衍觉得自己躺在一座巨大的棺材之中,那低垂阴霾的天空便是那一片黑压压的棺材盖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永久的这样躺下去。

    不死,不活。

    苍茫灰白的天空下飘荡着牧羊女的歌声,蛮夷的女子比不得中原的女子,能够把歌谣字眼咬得准确已经是十分不易,那不成调的歌声便是大晁坊间极其流行的伊川歌。

    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燕来时数附书。

    醒来,已是宣德十一年。

    他擦去了一身冷汗,但是湿冷的感觉紧紧拽住他的感官,很不舒服,睡不着,索性起来把水都烧伤,把柴劈了,把伞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干完了活,天便亮了。

    他走到前铺的时候,发现并不是钟师傅一个人,还坐着一个白衣束发的公子。

    这一日冯赐白穿得倒是规矩,简洁的白衣衣襟上描着几支修竹,煞是俊逸倜傥。他看着申屠衍出来,带了笑意,唤道,“申屠大哥。”

    钟师傅疑惑,这两人何时这般熟络。

    只见那少年殷切的握住了申屠衍的手,“我是想请申屠大哥去暮归楼喝酒,上一次不曾尽兴,这一次我们一定要好好喝个够到时候大哥一定要多给小弟我讲讲江湖上的轶事。”

    申屠衍看着欣羡目光的少年想,这冯少爷大抵把他看做江湖上的游侠了。商贾人家的少年,年少气盛,看过几个话本,读过几篇传记,便向往那些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江湖传说。

    申屠衍眼神瞄了瞄,抽回手,“可我还有些活没有做完。”转身,便要去忙活。

    钟檐讪讪,冯家是云宣数一数二的商贾,得罪了只怕他这伞铺明天就好关门大吉了,一只手把申屠衍拉回来,脸上堆了笑,“他不忙,一点也不忙。”

    申屠衍皱眉,“可是你昨天才说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做完,不然怎么赶上交胡家的那批货。”

    钟檐心想,好个申屠衍脸上却不敢翻下面来,笑说,“我不赶货,货没那么着急,冯家少爷请你喝酒是多大的面子呀”他藏在衣袖里的手狠狠拧了一把申屠衍的腿。

    冯赐白原本失落的目光又重新欢喜起来,“不如小钟师傅也一块来吧。正好,暮归楼上干娘新煮的梅子酒正好熟了。”

    暮归楼。

    云宣城里最有名的酒楼,为酒,也为人。

    钟檐不嗜酒,来暮归楼的次数也是寥寥几次。

    “小白,你的客人,老娘自然会拿最好的酒来招待。”老板娘一身藏青的衫子,布巾裹头,眼角细微的皱纹依稀可以辨别出当年的姝丽,别的女子总是奋力挽留时光,她却嫌时光太过漫长,恨不得转瞬白头。

    “嘿嘿,干娘,还是你对我最好。”少年嬉笑,活像只撒欢儿的小兽。

    老板娘打掉冯赐白乱晃的手,“别拍马,你也不小了,还没个正形。”她斟了酒,又上别桌去招呼了。

    楼外头的雨细细密密的下着,落了地,便是哔剥乱跳的白珠。堂前隔着珠帘,却是驻唱的歌女,伴着牙板细细唱着,听不真切,大概是某个词人昨夜谱的一阕新词。

    酒杯里酒光荡漾,三分醉人,七分却确是看着便是一枕南柯。

    “听说了没,边关局势又紧张了。”

    “打,还打,苦的还是老百姓,这几年的生意又难做的许多,特别是北边的生意,更是半点沾不得。”

    “听说了没,我家京里的亲戚说,朝廷有意迁都呢嘘这话说说就算了,别往外传。”

    这些年来局势连年恶劣,胡狄如狼似虎,去年那幽州一役打败以后,连千里之外的江南都受了波及,本来这风月场所不谈政治是约定俗称,可是总有好事者忍不住扯几句嘴皮子。

    江南一夜鱼龙舞,不见边塞寒鸦回。

    申屠衍听在耳边,脸上却是不懂声色,手里夺过钟檐的酒杯,便是一干二净。

    酒到酣处,那曲一首接着一首,唱完了这一首,却是戛然而至,过了一刻,隔着珠帘,却是另一歌女抱着琵琶上来顶替,她拨了几声音,琴音清澈,必是不俗。

    那歌女才开嗓,便听到了酒杯落地的声音。

    两人纷纷转过头来,看到了钟檐逐渐苍白的脸,他的嘴半张着,却怎么也吐露不出那几个字。

    申屠衍意识到不对,稳住他的情绪,说,“她不是表小姐。”

    钟檐却跟没听见一般,摇晃着站起来,七魂少了三魄,囔囔,“小妍”

    那时候,小妍还这么小,她总是爱粘着我,跟个跟屁虫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她总是说,表哥表哥,我发现了一个好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来看看,虽然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她又会说,表哥表哥,你看,我有一个好有趣的泥人,借你玩,虽然我很多年前就不玩泥人了这么小的一个小东西,仿佛一捏就会碎掉,可是却固执的像头牛那是小妍,她的声音我总不会听错。

    她说,表哥,我没有亲哥哥,你就是我的亲哥哥,等我及笄,我不要十里红妆,我只要哥哥能够送我出嫁。

    我的小妍,要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是她却没有活到那一年,就寒杏早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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