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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第15节

作者:荷包 字数:25958 更新:2021-12-31 05:54:21

    便如范安所料,李见碧判案掀起的那阵风波慢慢平静下来了。那十几个案子,十有八九都是冤案,年前的时候,弹劾三司的奏折如洪似浪,但御座上的刘桓初生牛犊不怕虎,任下面一帮言官在他面前说得唾沫横飞,丝毫没有要将案子打回重审的意思。

    臣就是臣,就算再对刘桓不满,也不能把天子怎么样。四月初的时候,六科有两个言官因冤案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声称要以死谏言,结果真跪死了一个。范安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不免刺痛了一下,次日跟刘桓说起此事,没想到刘桓竟不以为然。

    “朕心意已决,圣旨已下。”刘桓道,“这两人名为以死谏言,实乃抗旨不遵。意图不轨,其心可诛,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这又是太傅大人教你的道理么范安心中叹了口气,又听刘桓道“这些话我只与范爱卿说,你可别告诉别人。”范安轻笑了一下,起身退了出去。他可以想象得到,等刘桓再长大些,成为真正的帝王,必定比其父刘熙还要更心狠血冷。

    但自古帝王多薄情,这又有什么好希奇。

    无论如何,冤案的风波慢慢平静下来了。但没想到,这平静的日子持续还不到半个月,朝中又掀起了更大的波浪四月初八,刑部尚书李见碧告发户部尚书沈南亭,与九洲布政使司王志龙、按察使司胡克合谋贪污,并详细列举了贪污的时间和数量,总计八十万两白银和一千多万石粮食。

    帐目上说,单单去年一年,沈南亭就从各地送缴的税赋中私吞了三百多万石粮食,大多数存放在九洲布政使同王志龙家的仓库中,九洲被梁业成叛军攻破时,这三百多万的粮食还成了叛军的粮草。

    刘桓大怒,下令彻查。这是百年来,三朝所知最大的贪污案,刘桓立即将三人入狱,并要求查清同党。沈南亭是京官,能私扣这么多粮食,手下必定会有经办的官员,一条线顺着下去,牵扯到几个部的侍郎,给事,往外,便是各个府县,粮长,富户。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大理寺抓着这三个人顺藤摸瓜,越往后越是千丝万缕,最后结下案来,牵涉到的大小官员总计八百多人。

    范安以为刘桓会把这八百人分罪名轻重,让大理寺分别判刑。却不想结案后第三天,圣旨下到内阁,要将这八百人全部斩立决。

    朝中又是骂声一片。

    范安简直烦极了。这些言官一天到晚只会甩甩嘴皮子功夫,骂人又骂不到点子上,这事情最该骂的人是刘桓,这些人不敢骂天子,大理寺卿赵元就成了众矢之的。

    但骂赵元有什么用处啊。

    你还别说,这几百个言官中,还真有一个骂到了点子上。这人出自六科,那份谏言是这么骂的新任的赵元是陈以勤陈太傅的亲戚,赵元以前是兵部侍郎,本来就没资格胜任大理寺卿的职位,陈太傅举人唯亲,圣上轻信了陈太傅的举荐,是为不察。沈南亭贪污是真,但牵涉不可能这么广,其中恐有人借案徇私报复,圣上不辩是非,八百皆处以极刑,是为不仁。愚而不仁,是为昏聩。

    范安很佩服这人的勇气,这朝中要多点这样不要命的言官,还有什么天子镇不住啊。

    范安派人去打听这人的名字,回来的人说,那人叫谭三寸,前两天已经因为这份谏言被打入刑部大牢了。范安心里咯噔一下,谭三寸他想着不会是谭寻吧

    他立即往刑部大牢里去看了,结果那里面蹲着的果然是谭寻。他见到范安还挺高兴,抓着牢栅说“范大人,你来看我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是谁不好,怎么偏是你”范安真是被他气得半死,“我当时就应该把你送回顺天府去你在做什么找死吗”

    谭寻拽住了范安的袖子,道“范大人”

    范安看着他的手,抚额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一个个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生些”

    谭寻道“大人,你不必为我费心,我不后悔。”

    “可我后悔。”范安道,“当时在胭脂坊里遇见你,我就应该把你乱棍打死。我那时就不该放过你,更不该对你动了心。”

    谭寻低着头突笑起来,道“大人,你可承认你对我动了心,你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呢。”

    范安看着他,伸手进牢栅里摸了摸他的头,道“好了,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出来之后,我给你些银子,你回城里开胭脂坊吧,顺天府也别呆了,这辈子不要回长安来。”他收手,深看了谭寻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谭寻在后头叫住了他,范安回头,见他慢慢跪地磕了个头。他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范安离开刑部大牢便往官厅去找李见碧,开门见山说谭寻的事,说希望他能向陈以勤说说情,劝劝圣上开恩什么的。

    李见碧说哦,就是那个谭三寸啊。我说他进大狱的时候怎么觉着这么脸熟。这会儿范大人你站在这里,我突然记起来那不是你的相好谭寻吗我记得上次你已经把他革职了,没想到这人换到六科继续做官了。范大人,你这事处理得挺机智啊。

    范安静了一会,说算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谭寻的事我自己会向圣上求情。

    李见碧正批着刑卷,闻言低头笑了一声,把手中的朱批往砚池里沾了沾,道“那你还想跟我说什么啊。”

    范安道“沈南亭的案子是你告发的,沈南亭借地方官员空印贪污的事,你两年前就知道。当年我地察余干县时,你是怎么跟我说你还记得吗”

    李见碧顿了一顿,说我不想跟你说这些。

    “他沈南亭每年如数收余干县的赋税,但奏报朝廷时却打了对折。那些钱,全入了户部大小官员的口袋。你说余干知府贪污,实在冤枉了他。这样的事若揭发了,兴许可以整垮了沈南亭,但全国不只余干县这样做,你追究起来牵扯到的知府数以百计,其中不乏勤勤勉勉的好官,你又让圣上如何做”范安道,“当年你跟我说的话,我字字句句记在心里。李大人,你为何今天改了主意,要拿沈南亭贪污的事大做文章,如今牵扯到这么多官员,你准备如何收场”

    “你帮着陈以勤在朝中排除异已,现在连地方官员也不放过吗你敢说这八百多人里,没有被你们假公济私,栽赃陷害的人”范安道,“李见碧,你还是当年那个秉公执法,傲雪青竹的李大人吗”

    李见碧静静看着他,冷清的面庞波澜不惊。“沈南亭贪污是事实,罪证确凿。”他道,“我只告发了这三个人,如今牵扯到这么多官员,并非我愿。这八百个人是圣上要杀,不是我要杀。”

    “圣上要杀,是因为姓陈的想杀你告发沈南亭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是现在的局面你没脑子吗”

    “范平秋”李见碧拍了下桌子猛站了起来,他盯了范安一会,胸口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最后只道“你给我滚。”

    门外站着的几个刑部侍郎抬眼望了过来,自新皇登基,满朝文武,还没人敢让范大人滚过。

    “这份圣旨内阁不会下推诸司,你最好去给陈以勤说清楚,让圣上收回这份旨意。”范安竟没生气,只看了一眼李见碧,道,“否则你就让圣上罢了我的官吧。”

    范安说完转身出去,李见碧看着他的背景,手抓起一旁的砚台便砸了过去。那砚台砸在范安后颈上,范安只觉一阵钝痛,他转过头看滚落到地上的砚台,气急道“李见碧你信不信我告你谋杀朝庭命官”

    李见碧轻笑一声坐了下来,他这一砸好似把全身的气都撒出去了,这会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说你去告啊。

    “好你个”范安抚着后颈站了一会,最后只能甩袖离开了。

    87、挑衅

    其实范安真误会了李见碧,便如李见碧所说我只告发了三个人,那八百个人,是圣上要杀,不是我要杀。案子是大理寺查的,圣旨是皇帝下的,你一上来却先骂我,莫明其妙,我砸你个砚台都算轻了。

    但话说回来,范安之所以朝李见碧撒气,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见碧和陈以勤的关系,不用说,肯定是有一腿至少范安是这么觉得的,刘桓能把“斩立决”的圣旨下到内阁,是陈以勤推波助澜的结果,推理可知,这事肯定跟李见碧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还是李见碧的意愿。

    但范安从来都没想错了,李见碧和陈以勤,那是纯洁的男男关系,根本不是他想的这么龌蹉至少李见碧是这么觉得的。

    至于陈以勤是怎么觉得的啊,那似乎根本没人关心。其实不就是坏在这一点上么。

    李见碧虽不待见范安,但就事论事,次日他还是往陈府去了一趟,说“斩立决”的旨意太违人心,你做为皇帝最亲信的近臣,应该去劝一劝。

    陈以勤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吃惊地问“是范平秋教你来劝说我的吗”

    李见碧听他话风不对,一下没了好脸色,问“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昨天范大人往你官厅去了,好像为了这事一言不和,差点大打出手。”陈以勤道,“我以为你肯定不会向着他,没想到你还真向着他。”

    李见碧冷冷看着他,道“你好本事阿,在我官厅都安插了眼线。”陈以勤顿觉失言,尴尬笑了笑,说你糊想些什么,我听别人说的。

    “你就说这事如何是好吧。”李见碧道,“当时你想弹劾沈南亭,我才帮你告发了,我当时说了,只要把沈南亭落罪就行,牵扯到的其他人,务必大事化小。大理寺卿赵元是你一手提拔的,这个度你都把不好吗现在你出尔反尔,弄出这天大的动静,叫我如何收场”

    “三年前你是兰台之首,沈南亭这帮人在你眼皮底下贪污,你忌惮着梁业年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梁业年已倒,我替你整治这帮人,你竟然嫌我手腕硬了。竟然还来问我怎么收场。这是圣上的意思,天威浩荡,你怕什么。”陈以勤笑着,末了,叹了口气道“范大人的面子可真大啊,在你耳边吹几口气,就能劳动你来我府上问罪了。”

    李见碧觉得他里有话,恨不得起身把桌子掀了,但他闭了闭眼,只道“我话意到此,回去之后会向圣上请赦,若圣上一意孤行,就让他把我的官罢了吧。”

    “你想威胁谁”陈以勤点破道“你不可能这么做,你一身抱负,前途无量,为了一个范平秋要放弃吗真以为圣上不敢罢你的官”

    李见碧不接他的话,只站起来道“那你试试。”他转身欲走,陈以勤噔地把茶盏一放,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他五指若钳,紧箍了一会,突然哈哈笑起来,道“你看我们在干什么啊。”他又突地放手,躺回了梨花红椅上,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会劝圣上的。又道“为了这几百无关痛痒的人,令我们失和,万万不值。”他笑着将李见碧拉过来,说别生气,我哪能不听你的,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李见碧抚开他的手,道“我不是因为向着范平秋才来跟你说情。改朝换代,朝臣权势相争不可避免。但你之前已经做得够多,威风树得够大,能死三个人就办到的事,你何必连累八百你说得对,天威浩荡,无人可逆,但众怒难犯,水可覆舟。”

    陈以勤笑道“我读得的可不比你少,难道我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吗”

    “长安城里的金水河是出了名的深,妇孺皆知不可靠近,但每年淹死的人一点也不会少。”李见碧道,“飞蛾扑火,难道那蛾不知火能焚身你别被权势迷蒙了眼,再做出什么有损人心的事。”

    陈以勤道“你教训起人来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李见碧顿了一顿。“我与你同窗十几年,心里总还记着你是在翰林的那个陈编修,忘了你现在已经是一品太傅。”李见碧道,“我大概是错了。”

    “没错没错无论我是几品官,于你李大人之心,始终未变。”陈以勤轻笑道,“你以前常说天下太平,断头不换,说得极对,我明日便向圣上说情,酌情赦了那几百人的罪,小以惩戒便算了。”

    李见碧的目光缓和下来,陈以勤拉着他的手,说天色还早,要不留在我府中吃饭吧。李见碧推却了,说算了,我还有公事未办,改日吧。

    陈以勤不好强留,只能放了手。

    这八百人大多数都留住了性命,最后只处死了十二名官员,这十二人是沈南亭一案的同伙,证据确凿,罪无可恕。其它那些证据不足的,都当成碎鱼放了。

    范安很是欣慰,全当是刘桓开了窍,倒没想到其实是李见碧的功劳。

    沈南亭的案子落了幕,李见碧空闲了一段时间。范安没有再来找过他,他从刑部大牢的典狱那里听说,这人倒是隔三岔五地去牢里看谭寻。

    谭寻已经关了两个月,圣上没说要放,也没说要杀,大概都快忘了这回事。范安有心救谭寻,可惜一时找不着时机去向刘桓说情,便也先这么拖着。

    直到有一天,李见碧寻了个时机,亲自问起了刘桓,刘桓才记起谭寻这么个人,道“言词大不敬,是死罪,把他杀了吧。”李见碧面上波澜不惊,沉默了一会,道“圣上若把他杀了,就中了那人的算计了。”

    刘桓抬头看了他一眼,李见碧继续道“罪者谭寻是个言官,官阶七品,一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我审问过这人,不过是个想以死求名的角色,他敢大不敬于圣上,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先祖有训,不杀言官,圣上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损了贤名。”

    刘桓闻言看了一旁的太傅陈以勤,陈以勤便笑了一声,说“李大人说得极是。”

    刘桓道“那便放了吧。”

    李见碧从刘桓那拿到了谭寻的赦书,回到刑部后去大牢里例行巡视,顺便看望了谭寻。这人被关了近一个月,还是衣着整洁,发丝干净。旁边的典狱上来道范大人每隔两三天就过来探望,给他送些吃穿用的,很是照顾。

    谭寻在牢栅里,与李见碧面对面站着。李见碧发现这人的眼睛与自己长得颇有些相似,面庞清秀斯文,神情坚定,透着一股难言的清气,倒不怪范安看上了他。他抿了抿唇,说谭寻是吗你的罪已被圣上赦免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早等刑司给你做完笔录,你就可以走了。

    谭寻一时不敢相信,问“是范大人替我求的情吗”李见碧没回他的话,只转身走了。

    第二日,李见碧辰时到刑部官厅办公,刚坐下,便有刑狱的典长跑过来跟他汇报,诚惶诚恐的神情,一看便是出了事。李见碧第一反应是昨晚有人越狱了,却听那人道“大人,刑狱昨晚有人上吊死了”

    李见碧道“姓名。”

    “一个姓谭名寻的言官。”那人道,“今早送饭的小厮进去发馒头,发现这人正吊在牢栅上。我们冲进去把他放下来时,发现早咽气了,仵作看了尸身,大概是昨晚丑时死的。”

    李见碧脸色白了一白,忙放下手中卷册往大牢里赶。

    谭寻的尸体还平放在牢里,因为经仵作检查,身上的衣服都敞着。李见碧看到他的下肢和腹部已有了尸斑。刑部大牢里关着不少朝廷钦犯,经常会有人受不得刑讯,畏罪自杀,死个把人并不算什么希奇事。

    但谭寻不会畏罪自杀,他已经跟他说了明天就可以出去了,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李见碧脑子一阵混乱,此时外间有守卫进来道“李大人,范大人来了,说是来看犯人。”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谭寻,小心翼翼问“小的怎么回复他”

    李见碧脑子有一瞬空白,他站起静了一会,示意旁边的仵作把谭寻的衣服穿上,道“你告诉他,谭寻死了,叫他进来吧。”

    李见碧静等着,不到三数,便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快速传了过来。一行四五个人冲进了牢房,范安见到谭寻的尸体顿愣了三数,跪下身轻轻将他抱在了怀里。

    李见碧静静在旁边看着,想到三年前,自己入狱受刑时,这人也像这样抱过他,在大理寺黑湿的贯索地牢睡了一夜。范安当年给他的温柔,如今依样又给了别人,他心中一难言的刺痛,窒息着,几乎令他不能呼吸。

    “怎么会这样”范安强忍悲痛放下了谭寻,站起来直视着李见碧,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见碧第一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他话未完,不防范安突然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极力压制着力道,却也让李见碧猛偏过了脸。旁边站着的众人都吓得退了一步,齐齐跪下道“范大人息怒”

    “你敢说不知道人死在你刑部大牢,你敢说你毫不知情”范安道,“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他畏罪自杀李见碧,当年你在大理寺重狱里,也差点这样畏罪自杀,设身处地,你对他没有一点恻悯之心这是不是报复你们到底是有多不待见我”

    李见碧拽紧了五指,转过脸来道“你放心,他死在我刑部大牢,我会给你交待。”

    “交待我要你交待干什么用”范安低身将谭寻抱起来,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道,“你去转告陈以勤,既然他要这样挑衅我,我必不会对他客气。”

    88、欲归

    谭寻无缘无故死在刑部大牢,是督管不力,李见碧次日便将此事奏告了刘桓,并要求请罪。刘桓很通情达理,说这人应该是畏罪自杀,他决心要死谁也拦不住,并不怪你。

    李见碧说这人死得蹊跷,可能不是畏罪自杀。刘桓道那你去查,若是谋杀,抓到主谋者再说吧。

    李见碧真用心去查了,他将当天在牢里值勤的所有典狱,刑长,侍卫,甚至送饭的都亲自盘询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与此案有疑的地方。

    那天并没有什么人来看望过谭寻,谁能做到在守卫眼皮底下进到牢里来,一声不响把谭寻吊死,又全身而退难道是无形无影的鬼魅不成

    或者,谭寻确实是自杀的。但他实在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要自杀阿。

    没有新的疑点和证据,这案子很快查不下去了。又过了两三天,刑部侍郎申请结案,李见碧却又说再等等。其实在等什么,李见碧也不知道。范安认定谭寻是被谋杀的,他若定个自杀,这人不知道又要如何生气呢。

    不知不觉地,李见碧竟有些怕着范安了。

    其间陈以勤来找李见碧,说范平秋这几天是怎么了,以前他隔三岔五地在圣上面前说我的不是,我也就忍了。最近不知抽什么风,竟跑到太后面前说我的坏话,你说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见碧看着他,说是因为谭寻死了,他觉得是你杀的。

    陈以勤面上带着的轻笑淡去,如闻天大的笑话,道“他的相好死了,关我什么事,竟以为是我杀的”他说完看了一眼李见碧,心中凭空泛起一阵寒风,笑问“李大人,你也觉得是我杀的”

    李见碧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笑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他重新执起笔,说我还在查。

    陈以勤愣了一会,轻笑着在李见碧面前坐下,开玩笑似的道“我若要杀,不会杀他的相好,我会直接杀他。”

    “你这种笑玩话少说为妙。”李见碧头也不抬地道,“我可不想判你的刑。”

    陈以勤呵呵笑着,后背落在梨花椅上,沉默地打量了李见碧一会,道“你现在越来越向着他,不出半年,恐怕还要跟他联手来对付我。” 李见碧停了笔,道“怎么,你是不是想着把我也杀了”

    陈以勤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却舍不得。

    他今天来拜访李见碧,原是想跟他想想办法治一治范安,但如今听李见碧的口风,又把准备好的那些话吞了回去。

    五月初,陈以勤奏了一本折子给刘桓,讲的是沈南亭贪污案的事,奏折中说,朝庭中之所以会发生这么大的贪污案,主要原因是监察力度不够,沈南亭做为当时的户部尚书,本应由六科监察,但六科有一半的给事却成了贪污案的同党,说明朝庭对六科的监察是不够的,于是他在奏折最后建议了一句地方有不廉,六部举之。六部有不廉,六科举之。六科有不廉,内阁举之。内阁不廉,臣等举之。

    陈以勤讲这一句话,无非是想从刘桓那得到监察内阁的权力。

    但这句话被范安知道了,于是大做了番文章陈太傅想监察内部,难道是想做宰相不成吗范安抓着这机会跟刘桓进言先帝在位时,就是怕宰相一人权力太大,所以废除了宰相制,改立内阁制。内阁向来直属皇帝监察,如今陈太傅要替圣上办这事,难道是想废内阁,接皇权,一人独裁不成

    最后这一句范安没跟刘桓说,而是私下与郑贵妃说了。

    果然,陈以勤的奏折次日便被驳回,而且破天荒地得到了四字朱批此言荒唐。

    论损人,此朝中怕没人及得过范安。陈以勤觉得,这人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此事过了月余,李见碧来找范安,说谭寻的案子结了,谭寻是自杀而死,不是被谋杀的。

    范安冷笑着讽刺他,说我以为你能查出什么不得了的结果来呢,拖了这么久,还是“畏罪自杀”的说法阿。

    “我查到了谭寻入狱前给家里写的书信。他弹劾陈太傅,向圣上直言谏书,知道自己会入狱,也知道自己可能会死。我看了他的书信,大概知道他为何要选择死在狱中。”李见碧道,“他想以死明志,来逼你去弹劾陈以勤。他说陈太傅野心勃勃,仗着圣上的信任独断专横,这朝中没人能治得了他,如果你袖手旁观,内阁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甚至最后会危及你范平秋的性命。”

    范安道“我不信。”

    “谭寻死在我刑部大牢,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待。这就是真相,大人为何不信不信他会拿性命骗你与你赌气”李见碧沉默了一会,道,“他确实不是在与你赌气,他是个好官,心系庙堂社稷,仗节死义,才做出这样的事。”

    范安愣着,许久抚了抚额。他面前摊着一大桌待他批阅的公文卷册,繁文海书,黑墨朱砚,每一句每一笔都那么费尽心思,汲汲营营,令人看着厌烦心倦。

    李见碧在他桌前静站了一会,轻声道“你看上去很伤心。”

    范安轻笑了一声。李见碧道“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罢。”

    “不劳你费心了”范安道,“即交待完,你走吧。”

    李见碧又静站了一会,才转身离开了。

    范安病了两日,第三天早朝之后,刘桓在后殿叫住了他,说前两日,陈太傅奏疏于朕,想入内阁,朕想,反正许世吉死后,英武殿大学士的位置还一直空着,既然一时决不出人选,不如让他补上,你觉得怎么样

    范安低着头闭了闭眼,道“微臣没什么意见,圣上既有意,便下旨宣了,让首辅杨大人去执行吧。”他真的累了,不想再跟陈以勤斗下去了,谭寻的死并没令他鼓起勇气,反如包袱落在他身上,令他步履维艰。

    “圣上,微臣这几日头疼欲裂,家里大夫说臣是得了头风病,这病经久难愈,近日越发疼得厉害,连书都不能批了。”范安道,“圣上,臣欲告老归田,回家乡去休养生息。”

    刘桓愣了一下。“怎如此突然”他道,“范爱卿德高望重,身担江山社稷,你走了,谁为朕分忧”

    范安道“陈太傅学识渊博,才德兼备”

    “爱卿此言草率。”刘桓打断了他道,“你这话朕今天就当没听到,回去休养几天,再好好考虑,等病稍好了,再议不迟。”

    范安抿了抿唇,说是,臣告退。

    他心意已决,这次是一定要离开了。这庙堂间,已没有什么能让他留恋的东西。李见碧回来了,依然风华清丽无双,令人颜动心喜,但三年的明争暗斗,已让他的双目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双手沾满了淋漓的鲜血,他被这些肮脏糟心的经历压得喘不过气来,再多的荣华富贵都不能拯救他,景色容貌再美好,他已失了心力去追逐欣赏。

    他要离开,必须交接好一切事宜,无论刘桓是否答应,他都得开始准备走人。

    这一天,范安批完手上的卷疏已至深夜。他走出书房,看到远空中挂着一轮冷月,一如当年他进京来时,入住范府的第一个夜晚。

    今天的夜显得特别寒冷。范安紧了紧衣襟,照例往南房去了一趟。

    他轻推着门进去,屋里两个孩子已经睡了,白琼玉正趴在桌上。范安走过去摇了摇他的肩,白琼玉便醒了过来,抬头朦胧着眼睛道“大人,你才忙完啊”

    “怎么在这睡着。”范安道,“快回屋去吧,小心着凉。”

    “我知大人办完了事定会过来瞧两个公子,便在这等着”他抓着范安的手,想跟他亲昵,范安扯开了他,说小心吵醒了孩子。白琼玉轻声笑了几下,才应着声走了。

    范安过去将两个公子的被子拉了拉,在床边静坐看着,他心思沉重没有睡意,坐下来便发起呆来。

    此时门轻吱了一声,范安转身瞥了一眼,屋里没有点灯,朦胧中看见一个清廋的黑影正站在门柱边。范安看不清他,以为是白琼玉去而复返,便道“怎么了,还不去睡。”

    那黑影却不说话,范安心中一动,正欲喊来人不想那黑影快速窜过来,范安只见丈外白光一闪,一柄长长的剑身便朝自己胸口刺了过来,他来不及闪躲,空手抓住剑刃往下一送,那剑身便没入了自己的腹部将他贯穿了

    范安仰身跌在床褥上,那刺客跨在他身上,欲将剑身拔出,范安左手死抓住了剑柄,右手往旁边的枕头下一摸,抓起一刀猛地刺进了那刺客的侧腰

    这是他放在枕下的匕首,此时竟救了他一命。

    他两个儿子被吃吵醒了,惊见此景尖叫起来。范安侧头喊道“乐儿福儿快跑”他两个儿子跳下床来,竟没往外跑,却是过来一边抓着那刺客,一边喊道“放开我爹爹”

    范安吓出一身冷汗,那刺客毫不理会两个小娃娃,伸手猛将刺进侧腰的匕首拔了出来,举手又往范安胸口扎,范安被他压制在身下,出手连忙格挡了一下,那匕首一歪,叮地刺在了范安耳边。

    此时福儿正抓着那刺客的手腕,那人心急之下猛地一挥手,手上的刀刃堪堪擦过福儿的脖颈,福儿仰跌出去,摔在丈外一下没了动静。

    范安心中大痛,道“别伤孩子”他话音刚落,那人又抓起乐儿猛丢了出去。便在他丢开两个娃娃的功夫,院中的守卫破门而入了。那刺客丢开匕首,将范安猛地提起往墙上撞,那剑身借着墙力从范安腹部弹了出来,那刺客五指掐住范安脖子,举剑便往胸口刺去,但来不及了,守卫已冲进来,举刀在他背上猛劈了两刀,他身体一个趔趄,已失了最佳时机。

    他大喊了一声,回身横扫一刀破门而出,卫首傅简喝道“弓箭手别让他跑了”他正欲追出门去,回头看到范安,道“大人你中剑了”

    范安捂着腹部,走过去跪在两个儿子身边,福儿的脖颈还在往外喷血,范安用手堵着都止不住。他眼中盈着泪去看旁边的乐儿,却也见他昏迷不醒,刚才那刺客一丢,乐儿后脑碰到地上,十有入九是没命了。

    范安气血翻涌,边流泪边踉跄着往外跑了出去。

    那刺客被范安在侧腰刺了一剑,逃脱不得,出了南房院往中庭走,一路逃到了正房院里。郑蔚儿被外头的声音吵醒,披着大袍打开房门,朦胧中看见院子里灯火来去,侍卫和弓箭手都正往他赶来,正欲问发生何事,突听一人大声道“夫人快回去小心刺客”

    刺客郑蔚儿心下一惊,还没做出反应,突得眼前一花,便被人反手给箍住了。

    那人道“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声音冷冷清清,死到临头,却也没有慌乱,不知是哪个门府里圈养的死士。

    此时弓箭手就位,围着郑蔚儿站了一圈,上百的侍卫长剑出鞘在旁静候,护卫副手刘泉道“你先放了夫人,我们饶你一命。”他话音刚落,范安捂着腹伤走了过来,他脸上粘满了血迹,下半身鲜血淋漓,火光中看着甚为骇人。

    他拨开侍卫,看着那刺客静默了一会,道“你今天不可能活着出去。”他看了郑蔚儿一眼,下令道“放箭。”

    众人愣了一愣,旁边刘泉道“大人,会伤及夫人。”

    “姓范的,你敢”郑蔚儿道,“你不管我死活了吗”

    “放箭。”范安的声调不高,却听得旁人一阵胆寒。郑蔚儿在那刺客挟持之下,出箭必伤,无人敢先放箭是。范安看了旁边的傅简一眼,那人手里正拿着一把劲弩,他一把夺过,举起对准了那刺客的眉心。众人倒呼一口凉气范安若扣动开关,利弩飞出去,那刺客必会拿夫人做挡护,岂不是要置夫人于死地吗

    “我说过,你今天不可能活着出去。”范安道,“你有本事,就拿郑府的千金当你的拦箭牌。”他话音落下扣动开关,那刺客猛地把郑蔚儿一推,驽箭正中其眉心,哼都没哼一声,便仰倒了下去。

    此时傅箭下令放箭,那人在倒地瞬间被射成了筛子。

    郑蔚儿尖叫着爬起身来,跑到范安身边甩了他一巴掌“你王八蛋你存心要害死我”

    “你这不没死吗”范安道,“可我两个儿子却死了。”

    89、遗言

    次辅范大人家半夜遇刺,范家两个小公子因此而亡,刘桓大怒,下令大理寺连夜彻查,查出主谋者,绝不姑息。

    那刺客的尸身和凶器都被大理寺的人运走了,查了两天没查出什么线索来。

    范安昏迷了两日,两个小公子的尸体便在偏厅里放了两日。元珠手拿着药碗,站在范安床边抹着眼泪,说两个公子死得冤枉,一定要大理寺查出主谋者来再入敛安葬,否则死不瞑目,魂魄不能安息。

    范安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如果主谋者查不出来,难道我的儿子要永远在屋子里放着吗他坐起身来道指望大理寺查出主谋者来那是不可能,凡事还得靠自己。先把两位公子安葬了吧。

    范安道他们是我的儿子,我会让他们安息的。

    那刺入范安腹部的一剑没有伤到要害,他用绷带裹紧了腰,在灵堂里连坐了三天。范府的大门紧闭着,所有吊唁者一概不见。期间有官员过来替范安哭丧,范安在灵堂里听到外头的哭声,说是我死了儿子还是他们死了儿子,这哭天嚎地地是想把我也哭死吗他下令把来哭丧的人全部赶走,并下令连府内也不许见哭声。

    第五日,李见碧前来吊唁,他只带了一名马夫和一个侍卫,只身上前去敲了敲门,门里守卫打开一条缝,说我家大人不见客。李见碧道我是来与范大人说说这桩案子的进展的。那人犹豫了一会,将李见碧请了进来。

    范府里极安静,风过处,只有屋檐上的素缟发着沙沙的响声。

    范安便在灵堂里坐着,穿着白色的素服,神情寡淡从容。李见碧第一次见他穿白衣,六月的过堂春风吹着他的头发在颈边微微而动,如同江浪里一片不知要流到哪里的浮萍。他站在丈外,想说些温柔的话来宽慰他,但范安看着他的眼神并没有一丝要乞求怜悯的意思,他淡问道“案子查了吗,怎么样了”

    李见碧道“并没有什么进展。”

    范安没有生气,也不惊讶,半晌,唇间漾了一抹笑,道“所以你并没有什么进展要来告诉我,只是想来看看我是吗你现在倒对我挺好的了。”

    李见碧看着他,说我以后也会对你好的。

    范安不置可否,说我怕是没这个福气。他眼神又转到两个小小的棺木上。“那天晚上之前,我还跟他们两个说,过段日子就带他们回老家旻县。”他道,“你知道吗旻县是海红之乡,我若这个月底回去,在小铭山上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花期。”

    “浅为玉茗深都胜,大白山茶小海红。名誉漫多朋援少,年年身在雪霜中。”范安道,“老家的海红花,我已经有三年未见了。那海红花开得漂亮,花期又长,在长安却是没有。这里的人喜梅,海红对长安人来说,太俗气了。我却是喜欢得不得了,大概因为我就是个俗人的缘故。”

    “我知道那花。”李见碧道,“长安并非没有,你若喜欢,过些天我给你送来。”范安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你能这样说,我心里就很高兴。又道“我累了,你既已看过我,又没什么事,就走吧。”

    李见碧说是,又道“我已替你向圣上告了假。你在府里多休息,安心养伤,不要太操劳了。”范安看着堂中的棺木,沉默着没有应声。李见碧静站了一会,只能转身走了回去。

    他出了门,对随从的侍卫道“我看范大人这几日心神有异,你回去派几个人来盯着范府,加强防范。上次那刺客没有得手,恐幕后主使再来一次,有什么异常,尽快向我汇报。”

    那人说是。李见碧又走了一段路,随意又问道“你知道范大人的老家在哪吗”那人道“回大人,听说是山西一个叫平文的地方。”

    李见碧皱了皱眉,说我也记得是在平文,怎么是在旻县。但他并未深想,只将这问题搁在了一边。

    范安的两个公子次日便出殡了,安葬以后,范安在府里养了半个月的伤,期间未办公,也未出门,只听说陈以勤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已顺利进入了内阁,任了英武殿大学士。

    五月初十,是个雨天,陈以勤陪刘桓在御书房批完奏折已近深夜,他不能留宿宫中,只能冒雨乘辇回府。刘桓不放心他,特易派了八个锦衣卫护送他回府,陈以勤觉得没必要,最后只带了四人。

    他的门府距皇宫有四里路途,过了金水桥再行二里,有一段路左右无人居住的石子路,虽然暗了些,但碎石铺得均,还算平坦,陈以勤平时爱抄近路,习惯从这里过。

    今天他一行带了四个锦衣卫及一个马夫,走到这块时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一辆华盖马车停在路中间,周围站着十几个侍卫,瞧那阵势,好似在等什么人。

    一锦衣卫打马上去,道“前面是什么人我等锦衣卫使,护送太傅回府,尔等速速让路”他话音刚落,对面的马车帘子掀了开来,一人慢慢走下来近到陈以勤的车辇边,道“我有事要找陈太傅商量,特地在这等的。”

    雨光下,那锦衣卫认出了他,有些惊讶道“范大人”

    陈以勤也撩开了辇帘,看到范安有些吃惊,问“范大人,你不是在府里养伤吗这深更半夜下雨天,你在这做什么”

    范安笑着看他,说我有要事找你。陈以勤打量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现在急着回府。范安说不行,此事关乎陈太傅你的名声仕途,极为机密重要,你让我进辇,我慢慢说于你听。陈以勤犹豫了一会,说进来吧。

    范安腰伤还没全好,旁边的锦衣卫使扶着他将他送进了车辇。

    辇外雨声纷乱,陈以勤没什么耐心,范安的白衣如月光明晃晃,映在眼里令他发慌。“有什么事快说吧。”陈以勤催促道。

    范安选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角落坐了下来,他长呼了一口气,轻笑着看陈以勤,说“陈大人,这下雨天走夜路,其实你应该多带两个人。高位重权惹人妒,像陈大人这样的,朝中想你死的人可不少呢。”他道,“我也一样,我有一次青天白日走在街上,还被人行刺过,幸好命大,活了下来。就在上个月,我在府上又被人行刺了,这回死了两个儿子。”

    “这事我知道,大理寺不是已经在查了吗会给你一个交待的。”陈以勤道,“你刚才说什么机密的事,是什么”

    范安继续道“我开始以为派人来刺杀我的人是陈大人你。”陈以勤脸色一僵,却并不慌乱,道“你胡说什么,上辇来就为了血口喷人”他道,“你不如去跟大理寺赵元讲,你们若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派的人,让他来拿我好了。我看你根本没什么事要跟我说,你下去吧”

    “我没有证据。”范安不理他,继续道,“我只是猜测。”

    “凭猜测可不能治人的罪。”陈以勤冷笑着看他,说你好歹也当过刑部尚书,熟读刑律,这点道理不懂吗

    范安也笑了起来,说是啊。“所以说凡事不能指望别人,还是得靠自己。”他道,“那名刺客临死前,捉住了我的夫人做人质。我当时想,若这名刺客是从都尉府派来的,郑蔚儿身为郑康亲妹,他必然不敢伤了郑蔚儿。果然,我把箭射向他的时候,他把郑蔚儿给推开了。你说这名刺客不是都尉府里出来的,我都不信。”

    陈以勤白了白脸色,道“也许是郑康要杀你,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赵元,让他去查。”

    范安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嘴唇泛白,道“郑康身为武将,没有这种脑子。虽然是他派的人,但幕后一定然是你指使的。”

    “够了”陈以勤喝道,“你给我出去”他正欲喊车外的锦认卫使把范安拉出来,不想还没开口,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便是激烈的刀剑相撞声他心下一惊,撩帘看出去,便见外边十几人斗成一团,竟有两保锦衣卫使已倒在了地上

    有一人喊道“陈大人快跑”话音刚落,便被三人齐齐制住割断了喉颈。最后余下的一人也很快被放倒在地,甚至没有发出声音。

    陈以勤怔忡的功夫,范安突然一手抚上了他的肩膀。他如受电击般跳下辇来,道“范平秋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范安走下车来,雨水纷乱,一下打湿了两人的衣服。他道“我不想与你在这朝堂明争暗斗,再斗下去不知还要多少年,不知最后谁赢谁输。何必这么麻烦,我现在一刀把你杀了,岂不痛快。”

    陈以勤大笑起来,道“我死了,你以为圣上会放过你”

    范安道“我敢做就不怕人知道。”

    范安捡起地上锦衣卫的佩刀,慢慢朝他走了过来。雨光中,陈以勤看清了他的眼神,亢奋而绝望,坚定而从容,这人根本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来的。他想跑,但才出两步便被人抓住摔倒了地上。

    范安低头看着他,说你派来的那个刺客,如果身手够好,当时就应该把我杀了,也许今天你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老天爷让我活着,就是天要你亡,你怪不得我。他说着举起刺刀,刀尖向下便刺进了陈以勤的胸口。

    陈以勤被人踩住了四肢动弹不得,他本身是文弱书生,面对这十几个武侍杀手,哪里能有反抗的气力。雨水冲刷,胸口剧烈收缩,剧痛过后,意识便快速退去。他眼睛半阖着看着范安,出乎意料地,眼里没有什么恨意,只有吃惊和无奈。

    范安与他四目相对,眼睁睁看他快没了呼吸。陈以勤的嘴唇微动,似在跟他说什么,范安俯下身去,说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告诉李见碧我至爱他我从来不曾亲口告诉曾以为来日方长”

    范安听懂了他的放话,刚想说什么,抬眼已发觉陈以勤没了声息。

    他放开手中刺刀慢慢站了起来,于尸体旁边静立了十数。十几个刀卫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许久,范安走回自己的车里去,从里头拉出了一只小箱放在地上,道“里头是三百两黄金,你们拿去分了,连夜出城去,再也别回来。”

    他说完翻身上马,转头往范府赶了回去。

    90、白发

    范安出门时带了十几个侍卫,回来却是只身一人。门里的守卫替他牵过了马,说大人,马车去哪了这么大的雨,怎么一个人这样冒雨回来

    范安没回他的话,只往大厅里走了过去,并道“把府里的人都叫起来,在大堂等我。”

    那人见他神色冷如冰霜,不敢多问,忙应声叫人去了。

    范人在书房拿了串钥匙,路过厨房里取了只装白菜的麻袋,他一路往库房去,将所有存钱的小柜子挨个拉开,将里头的金银珠宝尽数扔进了进去。库房守夜的小厮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说大人,你这是要干嘛。

    范安看了他一眼,说别问,去大堂等我。

    大堂里站了上百人,正窃窃私语着,深更半夜兴师动众,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不到一会,范安从外头走了进来,众人立即噤了声,只见他手里拖着一个麻袋,扔在了元珠脚边,转身过来坐在梨花椅上喘了几口气。

    “我身子不好,你们都知道。现在我说话,声音响不了,但你们一字一句都给我听清楚了,我不会讲第二遍。”他道,“我今夜犯了够让全府的人都掉脑袋的大罪,明日一早,锦衣卫便会上门来拿人。这袋子里是府上三年所有的积蓄,你们拿去分了。之后马上回屋收拾细软,连夜出城。别问问题,也不要哭闹,我没有气力与你们解释。”

    众人都怔忡着不知所措,半晌,只有元珠问了一句“我们都走了,那大人你呢”范安道“我自有我的归处。”

    元珠是府里的婢首,闻言抿了抿唇,将脚下的袋子抱起来,道“是。奴婢现在就把这些钱财分了,大人放心。”她说着走出屋去,将大多数人都带走了。范安平日贴身的几个女婢却愣在原地,着急中眼里盈满了眼泪,道“大人,我们不走,有什么大不了的罪,奴婢陪你担了。”

    范安起身走了几步,将橱墙上挂着的一把佩剑抽了出来,叮然一声扔到了那几个面前,道“你们既然愿意陪我死,不如现在就把自己杀了。”

    那剑面躺在地上泛着寒光,门外雷声轰隆,把几个女婢吓得哭了出来。范安叹了一口气,道“走吧。”那几个人跪了三跪,终于起身离开了。

    白琼玉和唐满还站在原地,白琼玉见范安看着他,说大人你别看我,我不会走,我也不会自杀。圣上若要杀你,我与你一起死,不会先你一步,也不会迟你一步。

    “谁说我要死了。”范安转了个身,从橱间拿出一封黄纸,道,“我年前在旻县买了个四合院,信中是地契,你们拿好,到那处等我。”

    唐满道“大人可是骗我们”

    “我不骗你们。你当知道你家大人是多么怕死的人,哪会说死就死了。”范安道,“快走吧,你们跟着我,我反而脱不了身。”他说着又坐回了梨花椅上,道“我自有安排,你们别磨蹭了,我很累了,你们快走。”

    白琼玉看了他一会儿,领着唐满走了出去,临走又问“夫人还在睡着,可要唤她起来。”

    范安说不用,夫人不会有事。又道“记得告诉元珠,让这些家奴从后门走,一个一个来,长点脑子,别太惹人注意了。”白琼玉应了一声,才转身走了。

    范安长吁了一口气,腰间的伤口似乎撕裂了,有血水漫了出来。他慢慢站起来往药房去了一趟,自己动手把药换了,又擦干了身体和头发,换好衣服后坐回了大堂里。

    人都走了,府里极安静,雨水落在中庭池里,在矮蒿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范安静静听着,此时偏门吱呀一响,是蔚儿披着大袍走了进来,她将雨伞一放,说你在这啊,府里的人去哪里了,我叫了半天也没人应我,我以为闹鬼了。这是出了什么事了吗

    范安道“没什么事。”

    郑蔚儿觉得府中气氛有异,但范安这样说了,他也就不去深究。“你想做什么我都不管。”她道,“别连累了我就行。”她说完把伞撑起来,欲开门回去。

    “我心里是想着要对你好的。”范安看着她的背影,突道“但你嫁我快两年了,这两年来一直没有开心过,我对不住你。”

    郑蔚儿哼了一声,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巴不得我早点死。说着又欲转头,却又听范安道“我把陈以勤杀了。”郑蔚儿顿了一顿,说你说什么范安道“一个时辰前,我在雨花路上把回府的陈以勤拦下来,杀了。我杀了陈太傅,你的义兄,陈以勤。”

    郑蔚儿张大了嘴巴看他,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手中的伞一扔便往大门口跑了出去。

    范安看她慢慢在夜色里消失了身影,在大堂里坐着等到了天亮。

    早晨的阳光照在门口的理花台上时,他听到从大门口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尔后是大门被推开的声音,有许多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他扶着梨花椅站了起来。抬头间远处月洞门被人打开,却是李见碧走了进来。

    衫衣带水,额发带雨,那人穿着深蓝的袍服,嘴角盈着浅笑。他身后中跟着几十名黑色劲装的轻骑,个个怀里抱着半人多高的海红花,如护珠宝似地陆续进到他院子里来了。

    李见碧走近前来在阶下站着,说范平秋,这是我从南郊野地里找来的海红,与你说的是不是同一种。他手里正拿着一束递到了范安跟前,说我答应你的,要取来赠你,赌物思人,一解你思乡之苦吧。

    五月细雨如丝,红花如火,艳似明霞,泽如血露。范安心中又苦又喜,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大人,你对我真好为我的一句话,亲自往野地里去寻花。”范安道,“我活了三十余年,没有像现下这样欢喜感动过。”

    李见碧看着他,说你喜欢就好。

    “我有幸等到你这样待我,当然是喜欢非常。”他道,“但我天生福薄,命里注定只够承你这一次的情。”

    李见碧还没明白过来他所指何意,耳边已闻刀剑坑铿锵之声,上百锦衣卫从大门鱼贯而入,便听薜纲大声道“华盖殿大学士范氏平秋谋杀朝廷命官,证据确凿圣上有令,立即捉拿归案带走”

    李见碧还没将蔚纲的话消化完,范安已被人左右架着拖出了府门远去了。

    李见碧才发觉整个范府人去楼空,早已没有一个家奴。他站在阶上静立了几数,有个灰布短衫的人走了过来,近到李见碧身边,道“大人。”

    这是李见碧前几天安排在范府周围盯梢的眼线,原是想加强戒备,护范府的周全。不想他才出城两日,范安没被人杀,竟杀了别人

    李见碧问“范大人犯了什么罪”那人道“范大人昨天晚上杀了陈太傅,今早其夫人把他给告发了。”李见碧瞳孔一缩,喝道“你说什么”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道“陈太傅死了,尸体在皇城外的雨花路上被人发现的。”

    李见碧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恍惚中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愣着的功夫,那人又道“大人,昨晚小的们在范府盯梢,亲眼看到范府遣散了家奴。我认出其中两个是范大人的娈宠,便自做主张派人跟着,现下可要召回”

    李见碧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以同党的名义把那两人捉拿归案,别通告大理寺和锦衣卫,先关在刑部密牢,等我处置。”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去办了。

    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陈以勤就这么死了,直到他在大理寺看到了陈以勤的尸体。

    李见碧从大理寺徒步回到刑部官厅,一路都是轻飘飘地不真实。他在官椅上慢慢坐下,低头看到袖口沾着几瓣海红花,那殷红至深的色泽,如血摄人,如酒醉人。范安手拿着海红对他笑的时候,他从他眼里看到了岁堤春晓,江南风柳,小桥流水桃李倒映。

    他向往这些,早想辞官归田,两年前他冒雨来向自己告辞,是自己拦桥阻住了他的去路,将硬留在了庙堂。

    他那时以为,范安至少也是有点留恋这个庙堂的荣华的,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七日后,三司会审,范安对自己杀害陈以勤的事供认不讳,只用半天时间就定了罪。之后,锦衣卫将范这移交刑部大牢,刘桓下旨,七日后处斩。

    范安入狱第二个晚上,李见碧去看望了他。范安正坐在牢里的草垛上发呆,看到他轻笑了笑。

    李见碧走进去,将手中一药盒打了开来。“你腰伤未好,我给你换药。”他说着半跪下来,有条不紊地解开了范安的衣裳。如李见碧所料,那伤口已溃烂不堪了。

    他用白布将合乎伤口擦拭干净,将药敷上去,用白布一圈一圈地裹着。

    范安闻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轻笑着道“当年我遇见你时,你风华摄人,瑰丽无双,如今三年过去,你一点都没变。”

    李见碧帮他系好了绷带,低头收拾着药盒,说“三日后你就要处斩了,没什么更要紧的话与我说了吗”他直视着范安的眼睛,说只要你喊一声冤,我会为你想办法的。

    “我杀了陈以勤,已是对不住你。你不怪我就好,怎敢再逍遥法外。”范安摇了摇头道,“我身上背负的命案,不只陈以勤一条。我欠了太多债,早该还了。你放心,我死得一点不冤。”他温柔地看着李见碧,说当年我第一次遇见你,想着若有一天有幸跪在你堂下听审,会是怎样的福气,如今竟梦美成真。

    范安道“我死得其所,心甘情愿。自从进这庙堂,没有一天能像这样安心过。”

    李见碧抿着唇看他,范安轻笑着,许久伸手在李见碧挑了挑,借着牢窗里射进来的一点光亮,范安眯了眯眼。

    “李大人,你竟已经开始有白头发了”他将那根白发顺出来,在指间捻了捻,又拨过自己的头发看了看,叹了口气道,“我们都有白头发了”

    李见碧低下头去,听到他说这句话,竟抑制不住流下眼来。“我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命。你等我的消息。”他说着站起来,提着药盒出了大牢。

    91、大结局

    范安是个功臣,当年若不是他联合内阁封驳,刘桓当不了这皇帝。他兢兢业业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犯的唯一的错,就是杀了陈以勤。

    李见碧觉得以范安的德高望重,罪不至死。纵然刘桓对他有滔天大怒,但太后却还惦念着范安的恩情。御史台的那帮言官是范安的旧部,沈南亭一案,六科还有很多人欠着范安的人情,范安入狱后,扑天盖地的求情书如冬日雪花,扬扬洒洒已快将刘桓的御案淹没了。

    没有了陈以勤在旁边出谋划策,刘桓很快就顶不住了,他做出了妥协,将处刑时间推到了秋后。他终究是不肯放过范安的性命,但这让步对李见碧来说已经足够。

    刘桓被陈以勤的死冲昏了头脑,忘了四个月后,是太皇太后八十大寿,按规矩,要大赦天下。四个月的时间,够刘桓把怒火平息六分了,到时再由太后出面劝说,保下范安的性命不成问题。

    李见碧的案桌上,摊着范安所有户籍,官册和档案,他一边细细翻着,一边轻声与旁边的侍郎说话。那侍郎听他说完,问如果四个月后,圣上仍一心要范大人的命,又如何是好呢

    李见碧道若这样,我会以死相谏。

    那侍郎劝他,说以死相谏可没有退路,万一圣上头脑发热,连带大人也一起入狱怎么办

    李见碧头也不抬地说不会的,梁业成叛乱之后,太后一直想削藩,她知道我与孟将军的关系,以后还有用到我的时候,不会让我死的。

    “我知道孰轻孰重,救范平秋,我会竭尽全力,什么庭杖,降职,贬黜我都能受”李见碧抬头看他,“但我不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我若是意气用事的人,早活不到现在。”

    他静静翻着手里的官册,突问“你知不知道是范大人的老家是哪里”

    “听说是山西平文。”那侍郎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为是你们记错了,原来没有”他手指摁着册子的一角,上面写着范安的户籍,就是“山西平文”,他喃喃道,“但前几日,他跟我说他老家是在旻县,他流放时去的是岑山,跟旻县也打不着关系”

    其实他心里一直存着疑惑,当年范安刚进京时,他就觉得那两个儿子可疑,当时还叫人特地去查过,只是最后被范安一顿哭闹糊弄过去了。“这户籍上说,范大人是明纬十二年出生的,照理来说已经四十有五了,但你看范大人,模样才三十出头,你可有觉得不对劲。我想替他写一份功勋表,这几天一直在看他的档籍。”李见碧道,“怎么越看越觉得奇怪阿”

    “范大人生得俊俏,五官深邃不显老。”那侍郎道,“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有个二舅,比我年长二十,现在看去却比我年轻呢。”

    “不对”李见碧轻喃了一声,随手又拿过范安的官册看了一眼,最底下压着的,是三十年前史部尚书的举荐信,洋洋洒洒几百字,无非写范平秋德才兼备,正直可靠。信中最后说,范平秋后腰有块胎记,俗称尾龙骨,这样的人注定以后才华横溢,学识胆识都胜人一筹。

    当时的举荐书会这样写,无非是想锦上添花,借天命夸一夸范平秋。但李见碧回想了一下,范平秋身上并没有这块胎记阿当年这人赤身裸体地在西郊折腾他,烛光下范安披着红衣,身体明晃晃地一片白,干净得很,哪有什么胎记

    事隔二十余年,当时写这封信的史部尚书在宣和三年就已告老还乡,无法当面对质。范平秋流放的那十余年,朝中官员早被刘熙换了个遍,想找个问询的人都没有。

    李见碧皱着眉,说你明天去礼部,把当年去岑山宣旨的太监和侍卫的名录给我找来,我有些疑惑,要查一查。那侍郎说是,但这天色已晚了,礼部藏文阁里的人走得早,这会儿肯定没人。不如明天去取吧。

    李见碧说好,你明天一早就去。

    他说完这话,远处闷雷轰隆,李见碧转头看了眼窗外,说这几天怎么老下雨,真是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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