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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第7节

作者:荷包 字数:26052 更新:2021-12-31 05:54:15

    但他终究是人阿跪了一天一夜,失血过多,就要倒下了。不料此时冯贤从殿内走了出来,近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块御令,道“圣上知你情深谊重,准你去看李大人了。”

    范安瞬间回血似的抬起头来,伸手接过那御令,连道多谢冯公公他说着撑手欲起,不想下半身跪得太久,一动如骨碎似的剧痛,闷哼一声就要往地上扑,冯贤连忙拉住了他,双手并用将他拉了起来。

    “待会让两个御林侍卫陪你去,李大人所在是大理寺重狱,圣上只准你探望一刻。你看完了就早离开吧。”他拉过范安,拍着他的手轻道,“尚公公一早就往那去了,恐怕少不得大刑侍侯,你若真能拉李大人一把,就是卖我冯贤一个人情了。”

    范安听他说到大刑侍侯,心下抖了一抖,转身连忙往宫外走了。他屁股来时缠着绷带,现下那血早渗了出来染红了下半身,一路走还时不时滴嗒着血水。两个御林侍卫在后面看不过去,说大人你这么走到大理寺得出人命阿,不如我们先去给你弄辆马车。

    “我哪有时间弄马车。”范安转过头来看了那两人一眼,说你们背我吧

    两个御林侍卫面面相觑了一会,满朝人都道范大人是个奇葩,果真是啊。但尚书大人开口,两上个五品侍卫还能如何,只能上前去背着他走了。

    大理寺在皇城西南方向,沿着皇城南大道走上三里来路,范安一路催促着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他凭着御令进了大理寺院,一路无阻直接往重狱去。不料在狱口遇见了刚从狱牢里出来的尚中喜。

    那尚中喜远远看到他便站住了,说这不是范大人么听说你刚搁了尚书一职在府里静养,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范安走下来说我要见李大人,你快带我去。尚中喜拉住他道“还见什么啊,我都审完了,这不都招了吗”

    范安愣了一愣“招了”

    “是啊,招了。”尚中喜说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有什么问题吗我连案录都做好了,供词也理好了,正准备把东西交到刑部去过审盖章呢。

    尚中喜道只要你刑部复议没问题,李见碧的罪名就落实了。

    范安脚一个稳,几乎要软倒了,他舌头打结道“你你给我看看。”一手拿过那案卷扒了开来,欺君罔上,谋图逆反,罪名凿凿,附带的供词已画了血押。范安瞧着那拇指印,只觉得头昏目眩,身体都抖得厉害。

    尚中喜伸手扯了扯案卷,说这东西反正在送交刑部的,等徐勇盖了印,你再看吧。范安闻言,连忙将案卷握在手里,说我虽暂搁刑务,但还是刑部尚书,你东西就直接交给我吧。

    尚中喜愣了一下,说大人,你知道私毁案卷是什么罪吗范安道公公不必担心,我知道的比你清楚。这份供词案卷,我决不敢有丝毫损毁的。他说着将案卷一卷,起手放进了袖口中,说我去看看李大人,转身径自往狱里去了。

    范安见到李见碧之前还想,这人怎么这么糊涂,这样大的罪名竟然轻易承认了,犯人自己画了押,还要刑部怎么翻案直到他走到贯索地牢里,抬眼望进刑讯室,一瞬间脑子空白,如同抽光了全身的血液。

    李见碧被贴墙吊着,身上衣物已被鞭子抽成了血条,低垂着头,如一具无骨的尸体。

    李大人你是不是已经死了范安下意识捂住心口,下意识竟觉得会有血从胸口涌出来。他看到刑讯室里两上典狱正从李见碧身上拿开刑具,将李见碧的双腿从夹棍里拿出来,鲜血蜿蜒,还在从脚趾上不停滴落,已在地上漫了一个圈。

    “李大人”范安迈进屋内,开口叫了一声。屋里两个典狱正解着李见碧腕上的麻绳,闻声转过脸来,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更快速地解开了李见碧的缚绳。

    绳子放天,李见碧的身体失去了支撑,范安惊醒似的一跳,连忙上前去抱住了李见碧。李见碧瘫倒在他怀里,呼吸轻浅若无。

    这血肉模糊的身体刺痛着范安的眼睛,他紧抱住李见碧的身体,唤道“李大人李大人”但他的李大人丝毫没有回应,范安心口绞痛不已,紧闭了眼睛仍止不住落下来的眼泪,他第一次心痛至此,刻骨入髓。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娘纸不在哟,大家猜猜我是谁

    别闹了回家好吗

    第38章 什么叫梁党

    范安抱着李见碧失神的功夫,从刑讯室外走进来一个人,那人看到范安怔了一怔,近上前来唤了范安一声大人。这人是大理寺重狱的典长,此时手里正拿着一碗黄褐色的药水,道“大人,让小的服侍李大人将药喝了吧。”

    范安浑身一凛,抬头看了一眼,下意识更紧地抱住了李见碧,怒喝道“你要给他喝什么东西”

    那人不料范安反应这么大,好在他身为寺狱典长,场面见得多了,心下仍淡定。“这是白稞水,治内腑出血用的。”他道,“李大人受了一遭,不拿好药吊着,恐性命不保。”

    范安闻言出离愤怒了。“原来你们还知道他性命堪忧你们分明是在以审录之名,行逼供之实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谁给了你们的狗胆,竟敢将李大人折磨成这样”范安道,“你们就不怕圣上知道了治你们徇私渎职之罪吗”

    那人低着头,一语不发地听范安斥完了,静了片刻。“李大人此身刑伤并非我等滥用私刑所至。”他道,“大人许不知道,进了大理寺重狱的人,不管贵富贫贱,有罪无罪,都要先打三十鞭,这叫杀威鞭,是规矩。李大人身体不好,经受不得,却不是我们典狱的过错。”

    “三十杀威鞭能打成这样你眼睛瞎了吗”范安怒道,“他腿上的夹伤,胸口的烙伤,还有脸上这些,是鞭笞来的”

    那典狱长淡定从容着,道“是的。尚公公,薜都督,大理寺大小典狱都可为小的做证。”

    “你”范安一语哽在喉间,他能如何这些人一口咬定没对李见碧滥用私刑,他身为刑部尚书,除了愤愤不平,又能如何真告到圣上那处,谁来替他做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算老天开眼又有何用不过是看着而已。

    “先让李大人将药喝了吧。”那人道,“大人放心,圣上不发话,我们怎敢让李大人有闪失。李大人已招了供,小的们自然不敢再对他动刑。休息几日,会好的。”

    范安五指忍不住拽紧了,静了片刻,终于不再追问,只接过那典狱长手中的汤药,道“我来吧。”

    他将李见碧仰在怀里,就着李见碧的嘴唇将白稞水慢慢流进去,不防李见碧突然转醒,皱眉轻咳了一声,药水混着血水涌了出来,范安连忙停住,用袖口擦了擦李见碧的唇。

    李见碧睁开眼,盯了他片刻,唤道“范平秋”范安道“是我。”

    “真是你阿我以为树倒猢狲散,你不会来看我了”他说着兀自笑了一笑,轻闭了一会眼,又睁开,“那供词上的罪名我没有认我绝不认”他突然伸手紧拽住范安的手臂,“案卷送交刑部,你你绝不能复议通过知道吗”

    范安听他说完,眼泪又忍不住滴落下来。“我相信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只要我人还在刑部,就会坐看那些人污蔑你”范安道,“我会起奏圣上还你清白的。”

    李见碧轻闭了闭眼,静了片刻,喃道“没用的没用其实我心里知晓。”

    范安看他脸色苍白,神情万念俱灰,心下绞痛不已,他不知应该说什么来安慰,其实他也明白,单凭他范安,根本没有能耐力挽狂澜,救得了李见碧。

    “范大人,一刻钟已过,按规矩你该走了。李大人也该回地牢了。”那典狱长说完,用眼神示意旁边两人将李见碧拉走。

    范安道“让我来吧。”他说着起了身,抱着李见碧往地牢里去了。李见碧身形清瘦,浑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微皱着眉头,面容宁静。

    从刑讯室到地牢的路空旷阴冷,里头终日不见阳光,从地表冒出来的阴风吹得人直打寒颤。他一步步走着,想起当年暮冬的晚上,他抱着病危的母亲走在街头,也是一样的寒风刺骨,他怀里抱着的,是他一生心系之处,但生死无情,任他痛彻心扉,最后仍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怀里死去了。

    在他的怀里,死去了母亲,又死去了父亲,兄弟,朋友。生逢乱世,他一生都在不停地逃亡,流浪,直到被命运捉弄得一无所有,他舍弃骄傲,落草为匪,杀过人越过货,丧尽天良。他原以为他已将一生的苦都吃完了,除了死,世间再也没有可令他惧怕的东西。

    不想今时今日,他抱着李见碧,又一次尝到了久违的痛楚。

    遇见这人之前,他不知惊艳为何物,不知留连忘返是什么滋味,天上人间,不知还有这样偷偷欢喜,令人愉悦的爱意。

    许是他太过没用,那些在他命里出现的人,想留住的,最终一个也没有留住。

    范安将李见碧轻放在地牢的石床上,将地上的干草理了理枕在李见碧的身下。两个狱卒在门外不停催他,说范大人,你该走了。

    范安将李见碧额上的湿发括到耳后,静站了片刻,转身走到了牢外。他看着两个狱卒将牢门锁上,伸手在怀里掏了一阵,掏出一张银票及几两碎银塞到了那人手中。

    范安扯着笑,道“各位大人审录辛苦,我身上这点银子,给各们买酒喝。”

    那两人低头看了一眼,张望了几眼,有些推拒,说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可不能收您的银子,坏了规矩。

    范安直接将那银票塞进了两人的怀襟里,道“什么规矩,我怎不知道。我就想求两位大人替我尽尽心意,好生照顾一下李大人。东西你们且收着,做到什么份上我不强求。”他说着也不等两人回话,径直朝外走了出去。

    范安回到尚书府,将带回来的案卷供词看了一遍。他未提异议,也不过章盖印,提笔却开始写奏疏,说大理寺刑讯逼供,李见碧被屈打成招,要大理寺将案情移交刑部重新彻查。

    不想他的奏疏递上去,如泥石入海,没有一点回应。

    大理寺少卿三番两次地来府上亲自催他,说李见碧的案卷已交你三日了,你刑部到底什么意思,好歹也个答复。范安说你给我的只有案卷,一份供词,我也理不出什么来,你将大理寺的讯问笔录也给我吧,我看完了,马上就给你答复。

    范安以为大理寺不会给,没想到次日便有司直过来,将一叠笔录交给了他。

    这笔录中包括之前指认李见碧私通关外,企图谋逆的几个信使的供词。范安前前后后仔细看了,发现这七人的供词有许多细节根本对不上,有些地方还随意涂改过,更令他惊奇的是,这样七份乱七八糟的供词,经大理寺评事整理之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证据确凿。

    范安气冲冲地赶到大理寺官厅,叫来了当时审理这些笔录的评事,拿着案宗冷笑着问你们当时是怎么梳理的这样的笔录,你们竟敢说是证据确凿

    这些个评事官阶七品,被范安一喝,心里不免惴惴。直到范安说要到圣上那告状,点名指姓地说要撤哪几个人的职,才有人上来跟范安说出了实情

    小的并没有写证据确凿那几个字,这几个字,是梁首辅令我们加上去的。

    范安这一惊非同小可,按规矩,大理寺的案卷除了刑部和都察院,别说内阁,就是亲王也没有权利来翻阅的,私自篡改大理卷宗更是杀头大罪,这梁业年到底有恃无恐到了何种地步,竟敢随意写上“证据确凿”他当整个大理寺都是他家后院吗

    范安忍无可忍,他不可能在大理寺闹事,只能又回了尚书府。他饭没吃,连夜又写了份奏疏,弹劾梁业年私改案宗,谋乱朝廷的大罪。

    但,便如他前一份奏折一样,任其怒火滔天,一入泥海,永无回应。

    范安惊讶之余细想了一下,按刘熙的性格,若看到那样的奏折,没理由一丝反应都无。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奏折根本没递上皇帝的手中。

    范安立即想到,是司礼监的尚中喜私扣了奏折。又是一条杀头的大罪。

    范安气愤之余,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原来这就就叫结党营私,不可一世,可凌天子,可藐青天。

    此朝公卿,尽出我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终于明白为何李见碧这样的官宦世家,有势力,有威名,有手段,与他斗了十数年,却也没撼倒他。

    他区区一个三品尚书,恐怕都入不得他的眼罢。

    范安第一次从内心生出了渴望,对权力的渴望。

    第39章 入狱

    遇见李见碧之前,范安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活着,他不求升官,不求美色,也不求黄金白银。他行事低调,逢人送笑,忍得了辱吃得了苦,心胸宽达得简直没有底限。

    俗话说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说的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做人简直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任凭别人费尽心思,也找不到他一点把柄不是。

    他若一生都这样知足,也许能安安稳稳在官场混到致仕,老了回家种两亩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躺在长椅上安静地死去。这是范安所能想到的最令他欣慰的事,毕竟他做过那么多的亏心事,良心上讲,应该不得好死。

    但他遇见了一个人,从此能想到的事不再只是回家种田,生老病死。他想与人拈花把酒,与人生死相托,寒山野寺,与人挑灯并肩看山河。他梦里的这个人,便是李见碧。

    有过好梦,便会有欲望,有了欲望,便会有野心。往上爬,爬到庙堂最高处去,只有在那里,才不会受人欺侮,才能保护得了自己与别人。

    他要是内阁首辅就好了他被自己的突来的想法吓了一跳,继而觉得可笑,他耗光一辈子怕也经营不起那样的权势,他不是梁业年,甚至不是范平秋,他一介冒名顶替的小人,一个三品尚书,眼睁睁看着李见碧受苦,连拉他一把的能耐都没有。

    他没有能耐替李见碧申冤,但他似乎有能耐倒腾梁业年阿,范安突然记起前几日李见碧来他府上,递给他的那一盒文书。那是梁业年近十年的贪污罪证,整理出来去皇上面前弹劾他,证据确凿,整不倒他,就没有王法了。

    范安想到此处精神百烁,他连忙回府将那檀木金锁盒找了出来,那木盒上着锁,他扯了两下扯不开,便从后院拿铁榔来敲,不想那盒子太精固,竟敲不破。李见碧当晚来时,只叫他好好保管这份罪证,却没说要叫他拿出来用,是以根本也没给他钥匙。

    范安静下心来,找来了京城有名的锁匠,硬是将锁给撬开了。

    盒子里放着梁业年七份贪污罪证,赃银共计七十万两,供词帐本所牵涉的人物写的清清楚楚,证据确凿,想不认都不行。

    李见碧手上既然抓着梁业年这么多把柄,怎么却不用呢范安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在这种“想不明白”处境中,范安连夜梳理,次日清早已将弹劾的奏章写好了。

    范安虽然冲动,但他脑子还没有坏。这么一份重量级的弹劾书,绝不能过尚中喜的手,最好直接面呈圣上。他想到此处整了整官服,起身立即往宫里赶去了。

    但他走到半路又停了下来,心里莫明觉得惴惴,好似有什么不对劲阿。他怎么这么傻,这样的奏折,怎么能由自己直接送交皇帝,李见碧御史台那么多言官,整天干的就是骂人的事,要弹劾梁业年,应该叫他们出面。

    范安想万一这份东西送出去,梁业年没被整倒,就算整倒了,万一哪天东山再起,回来第一件事不就是要自己的命吗

    某种程度上说,范安极具做坏人的潜质,不同于热血冲脑的愣头青,不计后果,只知道往前直冲。他一想到这点就连忙折身而返,思虑了片刻又往都察院去了。

    范安找到了沈泽,这人是都察院首屈一指的言官,不仅口才极好,更重要的是这人的兄长是当今大公主的驸马,背景可靠,比旁人敢说。

    范安将那檀木金锁盒修好,跑到都察院将盒子交给沈泽,痛哭流涕地表示了对李见碧入狱的痛心,未了将那盒子递给他,说前几天李大人入狱前将这东西交给我,叫我转交给你。

    沈泽接过来,问他是什么东西。范安说不知道,李大人没叫我看,我怎么敢打开呢。

    沈泽问他你有钥匙吗范安说没有,不过你可以叫城中的锁匠来撬开。

    范说交待完了,说我府上还有事,就先走了。

    那沈泽依范安所言,叫来城中的锁匠将盒子撬开。他看完盒中所列梁业年的罪证,果然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自李见碧入狱,都察院大小近百官员写了不下千封奏折,替李见碧喊冤的同时弹劾梁业年诬陷忠良,但苦于没有真凭实据,写出来的东西终究打动不了圣上。这一笔罪证来得恰到好处可给了整个兰台借题发挥的机会了。

    这份罪证很快在兰台传得尽人皆知,次日弹劾梁业年的奏疏便如鹅雪突降,扬扬酒洒成百上千,几乎要将刘熙的御案给淹没了。

    梁业年贪污受贿,数额惊人,一时满城风雨,圣上震怒。

    范安在尚书府里坐着,次日便接到了一个好消息梁业年被革职查办了。

    范安问传话的主薄革职查办圣上有说由谁查办吗“还能交由谁查办当然是我们刑部啊。”那主薄道,“梁大人下午就会被押入我们刑部大牢了,大人。”

    范安恨不得当场大笑三声,梁业年你也有今天啊,你用在李大人身上的刑法,看我一样不落地用还给你范安抿了抿嘴,执杯喝口茶今日老天开眼,事情怎么这么顺利啊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第40章 老姜

    大宣明文有令,在朝为官者,贪污逾一百两白银者,贬;逾三百两白银者,罢;逾一千两者,杀。而梁业年贪了七十万两,这还只是查证出来的赃银,那些没查出来的,若一块儿加上去,指不定都过了百万,按律令来说,简直得千刀万剐。

    范安觉得梁业年要完蛋了。

    范安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徐通正坐在他旁边的案桌上批示刑案,这人前几天接到黄书文册,到这儿来暂接刑务。听到主薄说梁业年入狱的事,抬头只看了一下,继而又低头做事。

    范安起初以为这人是想来跟自己抢饭碗,但处了几天,发现这人本性憨厚,简直比自己还要老实,整日来了就坐在官厅,对谁说话都客客气气,范安来了,还会主动端茶倒水。范安曾道“徐大人做事勤恳,我深感不如,以后就一直做下去,我向圣上请辞,回家种田去了。”

    徐通呵呵了两声,说大人拿下官开什么玩笑,我本职是大理寺中丞,做了三十年了,怎么好呆在刑部呵。圣上谕令说让下官接替两个月,到了时间,下官就会走的。这段时间不得己在大人面前走动,大人不嫌烦于我就好了。

    范安闻言笑了笑,又问徐通“梁业年入狱之事,你怎么看阿”

    “不过贪污受贿,大人每天能接到这样的刑务,当习以为常了。”徐通间轻描淡写道,“并没什么大不了。”

    “可梁大人收受了七十万两我做刑务这么久,听都没听说过谁能贪这么多银子的。”范安颇为吃惊地道“梁大人不是你的老师么我看你倒挺淡定从容阿。对了,你到刑部来接替我的刑务,当时还是梁大人替你向圣上请的谕令呢。”

    “下官到哪里任职,都是听皇上的吩咐,与梁大人有什么关系”徐通道,“梁大人身为内阁首辅,权同宰相,满朝公卿,哪个不是他的学生。”

    这人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怪不得能坐这么久的大官,范安都有点欣赏他了。

    梁业年辰时入的狱,不到午时便有查办的圣旨文书送到刑部来了,范安与徐通一起接的旨,两人送走了宣旨的太监,范安便提议即刻去审讯梁业年。

    刑部大狱在皇城西南角,与刑部官厅并不在一处。徐通收了文书,却拉住了范安,说梁大人贪污的证据还在御史台,下午才能送到,大人你现在去,能审出什么来啊。他说着没事人似的又在案前坐下,说梁大人这会刚入狱,不急,先让他歇口气再审。

    这会儿刑部是徐通管事,徐通不去,范安没有审讯之权。“梁大人这番入狱,我心里着急得很,不知道他这会如何了,刑狱里的典狱不去交待一声,说不定会梁大人动粗呢。”范安道,“你看那李见碧,入狱前还是御史大夫,才进去一天不也被人打成那样。”

    “这怎么能一样阿,大人完全多虑了。”徐通道,“大人不会以为,这贪污之罪真能把梁大人怎么样吧你且看吧,不出几个月,梁大人还是梁大人。”

    范安闻言愣了一愣。“徐大人什么意思这七十万两的赃银,按律令可够斩刑了。”范安瞧他泰然自若的模样,心下一阵惴惴,他走过去坐在徐通身边,笑道,“我上任不足一年,你却已在大理寺做了三十年的中丞,什么事定然比我看得透彻,但梁业年贪污七十万两证据确凿,你说他不会出事我实在不信。”

    徐通瞧了他一眼,笑说大人不信,等着看不就是了

    范安心里怒火滔天,恨不得将徐通拎起来甩几个耳光,但他平了平气却露出了笑脸,挨过去更靠近了徐通“你给我说说是什么道理,就当指教指教我吧。”

    “这道理说起来再简单不过了。”徐通蘸墨写着朱批,问“大人你知道五军总督汤景隆么”范安说我知道,朝廷正一品的将军,谁不知道。徐通又问“你那你觉得汤大人为官廉明吗”

    范安呃了一声,吱唔道“这个不好说,我与他不熟呢。”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满朝都知道他不廉洁。”徐通笑道,“我做到大理寺中丞的时候他还是个地方总兵,一路从地方做到京城五军的大统领。他在地方的时候贪税赋,在军队贪军饷,文武百官都知道他是个贪官,那又如何丝毫不防碍圣上的器重。”

    徐通道“当年邳州造反,五军兵部十七人自动请愿要去平反,但圣上一指就点中了汤景隆。汤景隆用了两个月平反而归,其间朝廷拨下军饷二百万,汤景隆一人私吞了三十万两白银。这事你以为圣上不知道,圣上心里清楚得很,但次年边关平乱,不还是派他去了”

    徐通笑道“大人知道了么贪污受贿,在圣上眼里根本不算大事,只要你有能力,办得成事,七十万两白银算什么几百万圣上也不会放在眼里的。现在圣上震怒,将梁业年下狱查办,等过十天半个月,决栽书递上去,不过就是贬官。满朝高官一半都是梁大人的亲信,不出几年,他又能坐回首辅之位了。”

    范安吃惊地看着他。“为官者,理应为国为民。梁业年七十万两赃银里,一半是各地的赈灾粮款,他雁过拨下一根毛,那灾区就不知得饿死多少灾民。圣上爱民如子,怎能容忍这样的贪官在朝廷做事呢”

    “食君之禄,才忠君之事,自古千年都是这个理。为官爱民,不过教典上四个大字,你不把底下大小官员喂饱了,他们哪有心力去爱民”徐通道,“天子爱民如子,却更视臣如命。”

    这样的荒诞之言既然出自大理寺中丞之口,难道这天底下就没有好官,没有王法了吗范安听他一席话,几乎张大了嘴巴,他呵呵了两声,说“大人说得极是,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其实也不是每朝天子都这般宽宏大量,前朝皇帝刘靖便最容不得贪官污史,贪七十万两,不管多大的官都必死无疑。”徐通道“只是梁大人当了二十年首辅,早将圣上的脾性摸透了。”

    这就是当官一年和当官三十年的区别,范安脑子绝不比梁业年差,只是输在资历上,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你刚入仕时,人家已在官场打滚了几十年,你不服不行阿。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有御史台的佥事官过来送交梁业年的罪证。范安亲手接过来,那一叠叠的供词帐本,是李见碧花了数年心血收集的,范安一度以为凭这些证据一定能将梁业年告得万劫不复,现在看听徐通一席话,心里却不敢肯定了。

    徐通道“既已有了罪证,我们便往刑狱看看梁大人吧,若是顺利,说不定一天都能审完了。”

    范安心里想笑这些多份,你七天怕也审不完,你当梁业年傻么,会乖乖招供。不过他不招供更好,可给了他刑部严刑拷打的借口了。

    两人到了刑狱,范安在狱口看到了史部尚书,那人朝他跑过来,伸手握住范安和徐通的手,痛哭流涕道“两位大人,梁大人为官清正廉明,此番入狱必是遭了御史台的污蔑,你们可要替梁大人做主啊”

    范安心里翻了个白眼,深吸了一口气,悲痛绝欲道“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我在一天,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决不敢有一点冤枉了梁大人”他擦了擦眼泪,说但是我们奉旨查办,也不敢怠慢,你先回去吧,有了结果我告知你。

    史部尚书点了点头,再三谢了范安,才走了。

    梁业年的牢房设在刑狱最里面,用厚墙与外间的普犯隔开,范安穿过吵闹的牢众,一步迈进刑讯室,看到了牢栅里的梁业年。范安以为他会看到梁业年戴着枷锁,蓬头垢面坐在牢地上的的模样。没想他一眼望去,竟看到梁业年正在喝酒。

    范安愣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做梦走错了地方,顿步停在门口了。

    这朝廷贪污罪犯,竟然在他的刑牢里喝着酒这牢房里什么时候多了梨花案椅,什么时候打扫得这么干净了,那桌上的酒菜都他妈的打哪来的当他刑部大牢是开客栈的吗

    范安狠瞪了一眼旁边的典狱,压轻着声音问“这怎么回事”

    那典狱被他一眼瞪得发寒,哆噎着道“早上梁大人过来的时候,内阁有几位同僚过来看他,给他带了些东西。”范安打断道“你们干什么吃的难道不知刑狱重地,外人不得轻易入内吗”

    “小的对不住大人”那典狱差点就要哭了,“可那领头的是内阁次辅许大人,我不敢拦啊”范安气得要伸手打他,起手却被徐勇抓住了手腕“大人息怒,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有什么用阿。”他说着往梁业年走了过去,唤道“梁大人”

    梁业年闻言转过脸来,这地牢里阴暗,背光看不清人脸,他认了几数才站起来,道“哎哟徐大人”

    范安听两人的亲热劲差点要背过气去都当刑狱是什么地方,花间酒坊吗他正咬牙的功夫,那梁业年也看到了他,又唤道“哎哟范大人也来了”

    范安连忙呵呵笑着跑上前去,说是啊,我听闻你入了狱主,连忙来看你了。他示意一旁的牢头将铁锁打开,跟徐勇一起迈步进到牢里去。

    梁业年连忙放下手间的酒杯。“对不住两位大人,刚刚我内阁几个学生来看我,拦都拦不住,怕我在里头吃苦,硬是给我送来这么些东西。让大人见笑了。”他道,“我来时早饭也没吃,也饿了呢。”

    范安恨不得当场捅他个三刀六洞,心道我也没吃饭呢你一个罪囚倒比我们先吃上了他笑了笑,说无妨,但我们奉了圣旨,要来审讯,梁大人对不住,跟我们去刑讯室里去一趟吧。

    “不必了。我一年纪了,不比小年轻,什么刑都受不住。御史台告我的那些贪污罪状,我都认了。””梁业年看着范安,执杯又喝了一口酒,道,“我都认了,你把罪状拿来,我现在就给画押。”

    范安不由呵呵笑了两声,心想你他妈的。

    第41章 救生

    范安气恨的功夫,旁边的徐通已将袖中的供本拿了出来,他使唤牢头拿来印泥,将那供词摊在小桌,说梁大人,这些供词你可看仔细了,如有一点冤枉你的地方你告诉我,我们去刑讯室慢慢说清楚。如果没有问题,你就画押吧。

    梁业年扫了一眼那供本,伸手拿过毛笔,如画丹青般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七十万两的赃银认下来,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他又用拇指画了押,一抖纸张,笑呵呵呈给了范安,道“范大人你过目,看看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范安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徐通。徐通与他四目相对,问“有问题吗”范安还能如何他只能慢慢折了供纸,笑呵呵道“没问题。”

    徐通道“梁大人爽快,也省了我们的功夫。这便算审完了,我们回去吧。”他说着向梁业年告了辞,率先出了牢门。范安一路跟着他出了狱口,拉住他说,这梁业年虽然位高权重,但现在毕竟是待罪之身,这内阁的大小官员竟还给他送吃送喝,你看他在里头的做派,哪有罪囚的样子,若被圣上知道,可是不察之罪。

    徐通哦了一声,说范大人思虑得极是,我回去写一份文告,交待典狱注意一下吧。

    徐通下午回了刑部官厅,喝茶批刑务,范安看着他,直入了黄昏这人收拾回府了,也没见他写过什么文告,这人压根就当忘了有这么回事了

    梁业年的罪状很快就通过了刑部复议,盖了章交送皇帝裁决。这梁业年在寺狱监候,整日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养得红光满面精气十足。每日进牢里探望的内阁官员不下十人,前扑后继拦都拦不住。

    范安只能将此事捅给都察院,兰台那一帮言官倒是立马写了谩骂梁业年的奏折,但李见碧早入了狱,群龙无首,呈送上去的奏折如泥石入海没有一点回应。

    范安恐夜长梦多,亲自疏奏催促圣上快下栽决,他便不信刘熙真敢枉顾律令轻饶了梁业年不想从宫里传来消息,却说圣上病了,暂不理朝事,万事先交内阁决议。

    当时就是为了公允,所以交由刑部查办此事,梁业年官正一品,刑部无权栽决,只能交给皇帝,但皇帝突然不管了,又推给了内阁。而内阁,又是梁业年说了算。

    兜兜转转一大圈,终究还是落在梁大人的手心里。

    范安气得只能去茅厕里拿头撞墙,这梁业年贪污了七十万两白银,现在牢里做威做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满朝官员的眼睛都瞎了吗只有他范安看到了这一切

    交由内阁决议内阁十五个辅官一半是梁业年的亲信,另一半是他的学生,这皇帝是怕自己脑子不够用,要名正言顺借这十五个辅官给梁业年洗白吗

    范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他从茅厕里出来,额上真撞出了淤青,那门外的侍者看见了,说你大人你怎么了,吃坏肚子吗脸色这么难看。

    范安抚了抚胸口,说是啊,最近吃什么都恶心。

    范安当初不能明白,为何李见碧手握着梁业年这么多罪证,却一直压着没有去弹劾他,想必他早已料得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拿着那些罪证,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他范安近不及待将此事捅漏了出来,孤注一掷,一输就输了个精光,白白浪费了大好的底牌。

    李见碧知道了,不得气得立马归西阿。

    范安心里惴惴着,他已好几天没去看看李见碧,不知这人在大理寺狱里过得怎么样。好在他已经招了供,想来应该没人会再对他用刑。范安花钱买通了一个狱卒,听说李见碧在牢里挺安份,刑伤被药吊着,并没有恶化。

    他这会儿已预见到了梁业年的结局,便如徐通所说,大不了贬罢,过几月,梁大人还是梁大人。

    范安这事做得失败至极,捅了这么个大蒌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向李见碧交待。他想到李见碧冷睇自己的厉眼,心里抖了三抖,不由想反正他现在在大理寺重狱关着,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出于对他身体的考虑,还是别交待,先去看看他身体怎么样好了。

    范安手上有圣上的谕令,一定程度上可自由出入大理寺狱,但他白日要陪徐通办公,又不想被太多人知晓,于是特易熬到天黑才去。

    范安只带了府里的元珠,一路走着心跳莫明地慌乱。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对元珠道“我今日心神不安,恐是凶兆。”元珠看他说得邪乎,忙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哪会遭什么坏事啊。不过老人说过,走夜路不宜说丧气话,被不吉祥的东西听到会恶梦成真的。今夜风大,我们早去早回罢。”

    范安哦一声,觉得元珠说得极有理,于是不再多想,抚了抚胸口加快步子往前走了。

    大理寺的地牢阴寒湿重,白天来的时候都会起鸡皮疙瘩,现已天黑了,走在两排牢栅之间,耳朵听着石门外夜风呼啸的凄厉声,好似走在坟堆墓林里一般。

    刑狱重地,这处不知冤死过多少朝廷重臣。更深露重时,不知是不是会有怨灵在此间徘徊嚎哭阿。范安揉了揉脸,轻声部前面带路的狱卒“这时辰李大人是不是已经睡了。”

    “还没有,送饭的小斯刚进去给他送夜宵。想来还在吃饭吧。”

    范安闻言笑了笑“我刑部大狱里的犯人每天三次发七个馒头,个个喊吃不饱。你们大理寺银子挺多啊,竟然还有夜宵。”

    “朝廷分拨下来的银子都一样,哪有得多。只是李大人入狱之后吃得实在少,典狱怕他饿坏了,特地叫人晚上多送一份。”那人回过头来道,“不过李大人以前娇养惯了,总不领情。”

    范安呵呵了两声,说你们别怪他,李见碧的性情出了名的高贵冷艳,流年不利,如今入了大牢,哪还有好脸色,你们多担待吧。

    我们还不是看在范大人您的面子上那狱卒一边笑说着一边推开了刑讯室地铁门。旁边的贯索地牢一片黑乎乎地看不清楚,只两旁烧着铁碳,融融泛着红光。

    李见碧躺在地牢看不见光的深处,送饭的小斯背对着正蹲在李见碧旁边。那狱卒眯了眯眼,嘿了一声,道“你这厮,叫你送饭你怎么送到牢里去了这么半天在里面磨噌什么”

    那小厮蹲在李见碧身边,紧绷着身子,闻言竟动也不动。

    “李大人,我来看你了。”范安走近两步,扒着铁栅道,“李大人”

    从地牢的深处传出嗬嗬两声,范安好隐约看见李见碧的双腿瞪了一瞪,却并未回答他的话。范安心下一惊,猛拍了一下牢栅喝道“嘿那送饭的你在做什么”

    那小斯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泛着红光,暗光下面目狰狞。范安心下大惊,立即想到是不是有人要来暗杀李见碧,他连叫道“快把牢门打开那厮要杀李大人”

    那狱卒被他一言吓了一跳,连忙扯了扯索链,片刻却道“这链子被他反扣上了”他身为典狱之长,若因看守不周死了重犯,轻则黜,重则杀。当下如临大敌,连忙从刑讯室里抄起一把利斧,尽全力猛地一抡,只听铛地一声,那铁链断开了一个环扣。范安冲上去扒拉开,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他冲到那小斯近身才看清,这人竟正用裤腰带勒着李见碧的脖子李见碧双眼紧闭,紧绷着身子满脸死气,已窒息多时了

    那小斯见眼见着范安冲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竟仍视若无睹般毫不松手这人一副死士作风,全不求自己还能活命,只求死前拉李见碧入地狱范安用尽全力扯了半天都扯不开他,那典狱长上来帮他,两人一边一人手,那死士的手臂却如钢铁铸造一般动也不动。

    范安道“快拿刀来”那狱长急中丧智,竟忘了自己腰间还佩着匕首,他一手抽出匕刃,毫不犹犹豫一刀猛扎进了死士的背心。不想这人闷哼了一声,双目血红还不松手那狱长又猛扎了他三四刀,那人嘴里开始狂吐着血,手上的力道却不减下一分。

    范安骂道“给我”他劈手夺过刀锋,将利刃紧贴那杀手的手筋上用力一割,那人的手腕被他割掉一半,刹时鲜血喷涌,才放了手。

    范安将人抡开,手忙脚乱地替李见碧解开脖子上的布帛。他急唤了他两声。见李见碧铁青着脸面毫无反应,连忙掰开唇齿往里猛吹了几口气,他使劲摇了摇,大声唤道“”李大人李大人

    旁边的狱长面色苍白,伸手在李见碧鼻下探了探,带着哭音道“他没气了”

    范安被他一句话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更紧地将李见碧揽在身上。他颤抖着手抹掉李见碧脸面的血,五指轻扶着他的脸颊,又唤“李大人李大人”

    李见碧静闭着眼,脸上愈无血色,眼见已是回天乏术。

    范安低头静看着他,心中恨意冲涌,这老天不开眼,偏令好官不长命,奸侫遗千年冥冥众情,莫非皆是对天道的讽刺这阎王难道也欺软怕硬,只知道勾善人的魂魄吗

    他双手不由拽紧了李见碧的肩膀,将他狠狠往地面砸了一下,恨道“你来告诉我是不是这样李见碧你醒醒啊”

    他这一声怒吼惊天动地,地上的李见碧似被他吓得回了魂,喉间轻咳了两声,突然睁开了眼睛。

    42无,作者写错章节号,非缺

    第43章 依依

    范安被他吓了一跳,却见李见碧急喘了几口气,却是醒过来了。他喜极而泣,连忙又抱紧了道“太好了李大人祖上保佑,你可别再死了”

    李见碧脸色铁青,他的心脏不能承受太快的呼吸,心脉绞痛,虽睁眼着,却说不出话来。范安帮他抚了抚胸口,说别急,已经没事了,我在这里。

    李见碧才认出了范安,慌乱的眼神慢慢从容下来,他双唇微张,轻唤了句范平秋,身体放松,累极般皱眉闭上了眼。范安帮他一下一下抚着心口,抬头对一旁的狱长道“他心力不足,你去给他拿点续心的汤药吧。”

    那狱长道“大理寺的汤药都是给受刑的犯人吊命用的,药效猛,却极伤身,他喝不得。”

    “我是叫你去外头买”范安道,“今天若不是我来得及时,李大人死在此处你是不察之罪,要杀头的知道吗”

    那狱长连道知道知道我这就吩咐人去办,保证不会让李大人再出什么意外的。他站起唤了两个人,将地上杀手的尸体背了出去,又回来求告但范大人你行行好,今晚这事可别捅漏出去。要是惊动了圣上,我的饭碗可不保了。

    “惊不惊动的我不管。”范安道“但那杀手的尸体我要带走,这人胆敢入狱行刺,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你可别给我毁尸灭迹了。”

    那狱哎呦了一声道“你把尸体弄到刑部,这事还不得尽人皆知那人已死了,开不了口,纵然您满身本事,也无可奈何啊。”

    范安道“我就是要弄得尽人皆知纵然不能令他开口,也要鞭尸三百解气”

    狱长道“您解气可以,但别说是在大理寺抓到行刺的人,我在职二十多年了,第一次遇到这事,不察也就这么一次,范大人你就放过我吧。”

    范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怒极反笑。“您第一次遇见这事今天李大人若死了,你们就准备把他吊要铁栅上,回头说他畏罪自杀,用自己的腰带把自己给勒死了,是不是”他道,“你这刑狱里,每年有多少人官员畏罪自杀,一桩桩追查起来,不知能查出多少冤魂。”

    那狱长的脸色被他说得极难看,他不敢顶撞范安,只在旁边看了李见碧几眼。

    李见碧仍闭着眼睛,那搭在范安怀里的手却拽住了范安的衣襟。

    范安道“我今天要在此过夜。”那狱长抬头道“这可不行,刑狱重地,入更后不得进人。”

    “你大理寺都让刺客进来了,有什么理由不让我进我是刑部尚书,李见碧是待罪之人,旁人若问起来,你就说我是在牢里连夜审讯。谁不服,尽管去圣上那告好了。””范安见他不语,抬头道,“你不答应我,我明天就去圣上那告你渎职不察之罪。”

    那狱长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好吧,我出去交待一声,但您明早必须离开。范安说知道了,你赶紧走吧,让我静一会。

    那狱长不情愿地起了身,看了两人几眼,磨噌着走了出去。

    牢里满地都是那死士流出来的血,范安抱着李见碧往里走了几步,在一堆干草垛上坐了下来。李见碧半身枕在他怀里,呼吸平稳,他此时大惊未定,半晕厥着,而五指却用力拽着范安的衣襟。

    范安看着他,想到自己得了伤寒那一年,发着高烧,也是如此拽着母亲的衣角不肯松手。他想到此处心酸不已,紧了紧胳膊,将他颊边的乱发括到耳后,李见碧雪白的脖颈上印着触目惊心的红痕,刚解下绳子的时候还没发觉,现在成片淤血都泛了出来。

    范安指腹轻浮着不敢去抚摸,只怕惹来疼痛令他难受。他转手帮李见碧拢了拢敞开的衣襟,深吸了一口气,鼻子忍不住泛酸了。

    人都说善恶有报,他范安杀人越货,冒名顶替,做了这么多十罪不赦的事,按道理说在此受苦的人不应该是他吗李见碧为人正直清明,怎么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莫非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公道,没有什么天理循环,没有报应不爽的说法,一切只是红尘众人对已身不幸一厢情愿的安慰。

    原来在此间庙堂,势即为天,权即为理,根本没有冤枉陷害可言的。

    “范平秋”李见碧突然出声唤了他一句。范安低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清醒了,他连忙抹了抹眼泪,笑道“李大人你醒了”

    范安道“那人已被我杀死了,你不用害怕。今晚我在此陪你,你睡一会儿吧。”

    李见碧仰头看他,暗色迷朦中,这人的怀抱温暖,话语轻软。还像自己是御史大夫那会儿一样想讨好自己。他身为兰台之首,旧时众心拱月,一朝入狱,能千方百计凑来自己的身边的,只有他一个人。

    “你救了我”李见碧的喉咙受了伤,声音如磨砺过一般沙哑,“多谢你若有以后”不知是不是喉间难受得厉害,他说到一半又静默了。

    “若有以后,你一定要报我的恩德。”范安笑道,“等你出狱,一定要提携我,我范平秋可不做没有结果的事。”范安近在咫尺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李见碧半阖着眼睛,感受到他的五指伸进他的发间轻抚了抚,尔后鼻间一股湿势的气息压下来,唇上被人轻轻吻了一吻。

    换做平时,他一定会想办法要了范安的命。但此时此刻,他不仅没有觉得被轻薄,反从心间生出相惜之情。这一瞬间的动情信令他迷茫,几乎忘了眼前之人姓甚名谁,只知这人定爱着他,不论荣花贫贱,都愿意相信自己,不离不弃。

    他从出生至此没有过这种感受,即使是对自己的双亲,也未像此刻这样依敕信任过。这便是孺慕知已之情么暗牢之中看不清人脸,李见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双唇做了回应。

    范安全没想到他会回应自己,一时受宠若惊僵住了身体,他起初以为是错觉,直到李见碧的舌尖在他的唇上又轻舔了舔,他感受到那濡湿的柔软,带着鲜血特有腥甜。他一时情潮难抑,压下去更深地吻住了李见碧的双唇。

    李见碧的手揽着他的脖颈,被动承受了一番,范安的舌尖在他的口腔内攻城掠地,令他不能呼吸,但他仍微张了嘴唇仰着头,没有一丝推拒的意思。

    但不过几数,他的心口又开始绞痛起来,如心脏被人拽紧了般不能忍受,他不得已,只能合上唇齿撇开了脸。

    可范安情欲已起,食髓知味如何甘愿就此罢手,他本能地压在李见碧身上,伸手进去扯开了他的胸襟。

    直到他的指尖触到翻开来的的血肉,李见碧闷哼了一声。

    范安如从春梦中惊醒,几乎触电般收了手。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事,他竟忘了李见碧前几天刚受过刑,方才与他那番深吻,说不定只是他意识迷乱而已。而自己方才算是趁人之危么

    范安静坐了一会,伸手揽过李见碧,又将他重新抱在了怀里。李见碧一语未发,但那惯常苍白的面颊却泛了红,敞开的胸膛紧贴着范安的小腹,目及之处,几乎令范安不能自持。

    范安咽了咽口水,颤抖着手将李见碧拢好衣衫,他低头又看了李见碧几眼,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范安阿范安,就算你意乱情迷现下趁了意,等他哪天回过味来想起今日一出,仍会后悔的,说不定会要了你的命。

    他一想到李见碧会后悔这件事,下腹的热度便慢慢减下去了,于是轻道了句你睡吧,便再也不动。李见碧半阖着眼睛静了一会,片刻便也闭上了眼。范安感受到他的呼吸轻浅平静,不过几数,已入睡了。

    范安睁着眼,却是睡不着,不是为做到一半的情事,而是担心李见碧。他身为刑部尚书,陪得了初一,陪不了十五,只要李见碧还在大理寺关着,终有一天,会被人害死的。

    他有这样预感,在不久的几天之后,李见碧会因“畏罪自杀”死在大理寺狱,吊死的,毒死的,还是咬舌死的,不过折奏上一笔说词。

    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李见碧弄出刑狱,无论用什么方法

    次日李见碧在范安怀中醒来,他忆起昨日事,心中似乎有些尴尬,撑着身体想睡到一旁的草垛上去。范安被他的动静弄醒,睁开眼问“天亮了”

    李见碧躺在另一边,轻嗯了一声,许久道“范大人你该回去了”

    范安委身过来扳他的肩膀。“我想了一个晚上,想到了一个可以让你出狱的方法。”他道,“李大人,你认罪吧。”

    李见碧背对他躺着,闻言静了许久,道“我不认我李家世代清白,大逆之罪,我死也不会认。”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的话我已不想再说了。”范安轻括了括他的头发道,“你的罪名至今未定,是因我刑部没过复议。如今我已不能再看你煎熬下去了。只有我做了让退,才有寰转的余地,李大人,你听我一回吧。”

    李见碧闻言转过身来,冷睇着他道“不,我不准我决不认罪范平秋”他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你是我唯一都依靠之人了,你不能这样对我”

    “连命都保不住,谈什么依靠。”范安板开了李见碧的手,紧了紧拳头,起身往外走了出去。

    第44章 表忠心

    李见碧在他身后喊“范平秋我不认罪你敢害我我饶不了你”范安拽紧着拳头,狠了狠心没有回头。

    他出了门,对守在狱口的典狱长道“李见碧的决栽想必这几天就下来了,你们一定多派几个人看紧了。若在审判前出了什么差池,你们就是渎职不察之罪。”

    范安道“本官身任刑部尚书,平生最容不得的就是渎职到时把你们分配到荆西去,连同你们的孙辈都去那边吃土喝风到时哭爹喊娘,可别怪本官今天没提醒你们,明白了吗”

    一众守门的狱卫闻言咽了咽口水,那典狱长忙道大人教训得是,我们都明白了。

    范安十分清楚,这些人再明白了也没用。他抹了抹鼻子,心里打定了主意,又往刑部大狱赶了过去。

    梁业年这时辰还在牢里睡觉,范安令人打了牢门,轻声进去站梁业年的牢床边。他无声看了梁业年一会,清了清嗓子,突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起来了。

    那梁业年耳朵里听到这幽怨悲伤的哭声,脑子里就梦见素缟悼旗的灵堂,他梦里打开放在中间的棺材,赫然看见自己的面脸,吓得浑身一抖醒了过来。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往后看到了范安,忙道“范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范安看着他叹了口气,却没有回话,梁业年被他哭得心里直打鼓,心道难不成圣上的决栽书下来,要处死我不成他想到此处一个全没了睡意,一下弹坐起来,骂道“你哭什么”

    范安道“无他,只是刚刚进来的时候大人睡着,我不敢惊扰了大人便在一旁等,心里想到堂堂首辅,因得兰台那一帮言官的陷害,在我这牢里受罪,不免伤心愧疚,情难自抑哭了出来。”他吸了吸鼻子道“对不住大人,让您见笑了。”

    梁业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他说着还欲倒头睡个回笼觉,又听范安道“对了,大人你知道了吗”

    梁业年闭着眼,说知道什么啊。

    范安道“李见碧在大理寺狱遇刺了。”梁业年闻言睁开了眼,起身连忙问“怎么有这样的事啊哎呦,那李大人怎么样可有性命之忧啊”

    范安道“没有。倒是那死士被人发现,当场捉住自杀死了。”梁业年愣了一愣,说哦这样啊,那可真是万幸。梁业年喃喃了几句,明显已没了睡意,他叹了一口气,走到旁边的茶桌边上喝了口水。

    范安替他接过杯子,说“哎,万幸什么阿,我倒希望他一死了之,省了这麻烦事儿。”

    梁业年吃惊地看着他,说范大人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记得你与李大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现下他身处大狱,你当竭力营救,说出这样的话,令人寒心。”未了还道“真想到范大人是这样薄情的人。”

    “实不相瞒,我以前是慕他的高位重权,如今的境地,实在对他生不出什么好感了。”他道,“梁大人说得对,我以前与他关系不错,人非草木,心下总还存着点私情。正因为如此,才不忍看他潦落至此若是我,定然不如死了算了。”

    梁业年闻言不语,许久颇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道“其实,李大人的生杀大权不正在你手里吗大理寺的谋逆的复议书不是已交至你刑部了你若想让他解脱,只要盖个章过印,罪名落下来,还怕他不死么”

    梁业年这几句话说得掏心掏肺,实在再明白清楚不过了。

    “谋逆这样的大罪这么容易定啊梁大人以为我是对李见碧有情才迟迟不过复议吗”范安道,“要李见碧死,并非一定得靠这谋逆之罪,他已失了权位,放出京城去,便如蝼蚁没什么两样,到时要死有的是机会。”

    这话说得这样狠毒,梁业年拿着杯子都愣住了,他斜眼看着范安,许久又道“范大人你真是薄情阿”

    范安闻言闭了嘴,过了几数突然掩面哭了起来,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李见碧在位时,我与他往来甚密,如今他入了狱,我心底竟然这样想。连我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己是这样攀炎附势的人,你一定瞧不起我吧”

    梁业年看着他呵呵了两声,说这有什么,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老祖宗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况李见碧那样的人,根本也不值得你仰慕。

    “梁大人说得对。”范安起身突然抓住了梁业年的手,道“梁大人,我以前错了。从今以后愿入你内阁门下,你受我一拜吧我以前做过什么令大人不满意的事,现下一起赔罪了”他说着撩袍就要跪在梁业年跟前,梁业年欲拒还迎地看他跪了,诚惶诚恐地上前拉他起来,连说范大人说的什么话我现在不过一个阶下囚,如同李见碧一般的,有什么资格让你跪拜,别折煞我了

    范安握着梁业年的手,说大人不要这样想,你放心吧,不过七十万两白银,圣上不会对你如何。我明个一早就请六部一起奏书求情,就算赔上我这顶乌纱,也一定护你

    旁边的梁业年拍了拍他的手,说范大人你身任刑部尚书,又得圣上器重,真能为我求情,无异救我一命,我梁某必不会忘了你的好处,会一辈子记得你的恩德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来往间言词恳恳,老泪殷殷,各自都被自己感动哭了。

    树倒猢狲散,这人不过是看李见碧无翻身之日了,寻思着要赶紧另觅新枝找个别的靠山,这一大清早就赶来表忠心,可见心里必然想得挺透彻了。多么见利忘义,攀炎附势的人啊。但又如何,他的门下弟子哪个不是这样的人他梁业年就是靠这些人才稳坐首辅之位二十余年的。

    梁业年想这人不过是他见过的千千万万的官员中,最普通无奇的一个罢了。

    范安哭完了,在桌边喝了口茶,说“李见碧私通关外之罪证据确凿,但要判其谋逆,现有的证据还不够。我若通过复议,他日圣上心血来潮,要来重审,那我岂不是欺君之罪。梁大人,非我不肯帮你,只是下官实在也是怕死。”

    梁业年闻言喝了口茶,却不作声。

    范安又道“要李见碧死,不如告他大不敬之罪,十恶居六,罪名不轻,但李家三代功勋在身,我料圣上不会杀他,但至少罢官流放。便如我说的,这人一旦罢了官,驱出了京城,人命便如蝼蚁,要取,多的是机会。”

    “梁大人你想想,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要定罪,还要过朝审。朝审官员除了我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还会有公侯、伯爵、史部尚书。朝审在承天门外,不比我们的刑讯室,到时李见碧若大声喊冤,或有人认为案件可疑,就又会被打回复审。这没完没了,夜长梦多,兰台那帮人又不是吃素的,纵然这满朝公卿皆是你的弟子,难保没有一两个想与你作对的。”

    “所以,谋逆之罪不可取。”范安道,“不如定他大不敬,就说那些来往书信中有不敬之言。这罪三司会审便可定罪,只要我刑部和大理寺同意,都察一院就翻不了案。李见碧再喊冤也没用。等案本递交圣上,判下个流放的罪名,再议不迟。总好过现下僵持的局面。”

    “范大人真是极会思虑。”梁业年笑了笑,道,“不过李大人的事我无权管,你得去跟大理寺少卿去说。”

    范安连忙道是,说此番拙计我思虑了许久,怕有什么疏漏,不说与梁大人听过不放心。

    梁业年笑着,说哦,那现在你已经说与我听了,该怎么做就去做罢。

    范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十指相扣着,轻声道“梁大人,实不相瞒,李见碧这一回若走了,兰台之首这个位置你看下官能否有这个能力接任呢”

    梁业年愣了一会,原来这人不是想落井下石,是想取而代之真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人若为已,不择手段。

    “哈哈哈”梁业年大笑起来,手中的茶水都抖落在桌面上,“范大人哪,我以前真是小瞧了你。”

    范安道“我有心入你门下,便敬你为师,心里所想,不敢隐埋。”

    梁业年道“范大人隶属三司,早得圣上器重,若有内阁推荐,这个位置探手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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