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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第6节

作者:荷包 字数:25056 更新:2021-12-31 05:54:15

    两个小公子被他搂在怀里,范安紧了紧,闭眼才慢慢入睡了。

    第31章 不识抬举

    范安这一夜睡得浅,连做了几个恶梦,醒来一身冷汗,他心神惴惴,洗漱时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色,憔悴腊黄,印堂发黑。

    范安预感近日恐有血光之灾,难道是这老天开眼,终于容不得他这样丧心病狂的罪人活在世上,准备把他给收拾了吗他一生中有两次印堂发黑的时候,第一次死了父亲,第二次被造反的野军屠了村。

    范安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把元珠叫过来,说你还记得你昨晚发的誓吧元珠垂首站着,说奴婢不敢忘。范安笑了笑,整了整官服迈出门去准备上朝。

    他沿着中庭的水池慢慢往大门口走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了两个儿子的房间,这时辰两个小公子还在睡着,范安走进屋去,在床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远处辰熙在鎏殿屋顶折射出一片灿烂的金光,万丈荣光从天泻,鸾翔凤集朝东来。范安站在洪武门前,看着这通往天子御座前的金光大道,这世间多少人为了此间一席之地,从少年熬到白头,耗光了一生心血。高位重权,纸醉金迷,如美酒罂粟,令人不可自拨。

    官场如洪,大浪淘沙,要出淤泥而不染,淡何容易。他范安何等有幸,有生之年能在这里走过,遇见这庙堂高处一株碧叶芍花。

    做奸官,要有天衣无缝精明无铸造的头脑,做清官,要有一夫当关万死不辞死的勇气,人生在世,想做什么样的人,都得有胆量阿哎范安想好官难为,今日若能逃过一劫,就辞官回家种田,再不迈入京城一步了。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远处朝圣钟声响起,百官归列,往鎏殿而去。

    过了金水桥,范二又看到了李见碧,那人着法冠朱衣,面容有些苍白,看得出昨晚也没睡好。范安在左列,脚下走着,眼光却直直看着左前方的李见碧。李见碧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两人四目相对,眉来眼去,含情脉脉,惹得旁边一众大臣都抬起眼来看。直到走在前面的梁业年回过头来,狠狠刮了一眼范安,众人才陆续收回了目光。

    李见碧眸中清清淡淡,看着范安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无话可说。

    范安知道今天肯定有人要告他的状,他昨天夜里惴惴了一夜,如今站在这里,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意外心平气和了起来。

    众官在列,几个大臣轮流启奏,秦安江淮发生了水灾,地方官伸手要银子振灾,座上刘熙听了,皱眉忧愁。兵部有人告状,说关外有藩王私下招兵买马,却未通报朝廷,刘熙听了,脸上不悦。言官弹劾大太监尚中喜,说宦臣在京外多占良田,干涉地方赋税,百姓骂苍天地眼,令奸宦当道。

    今日运势不佳,没发生什么好事,天灾人祸,令刘熙龙颜不悦。

    范安老老实实站在御座前,没说一句话,就等着别人告他的状。最后内阁次辅张世贞不负所望,在快退朝时站了出来,他上前两步,撩袍跪下,清声道“臣有事启奏。”

    范安松了口气可算来了,都快憋死人了刘熙看了他一眼,问“何事”

    张世贞道“刑部尚书范平秋昨日于皇太后大寿之日,在禄台与男子行淫乱之事,大伤风化,目无官体”刘熙没想到这拨人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扯出这件事,他本意是想私下处置的,如今被张世贞一语扔上了台面,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心下还有些偏颇范安,便道“此事联已知晓,遵律依法处置便是。”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内阁大学士又跪了下来“臣曾记陛下有言平民种德怀惠,是无位之公卿;仕夫贪财好色,乃有爵之乞丐。范平秋之为人,不配担如今尚书之名微臣与之同朝,深以为耻。”那人道,“陛下若姑纵此人,微臣不得已,只能告老还乡了。”

    范安想不敢不敢,还是让我告老还乡吧。他这样想着,还来不及表明心意,旁边的梁业年突然大声道“臣以为张大人说得极是天子脚下,岂容无德无耻之人陛下明毫秋毫,当保庙朝清明无垢。”

    他说着扑通一声跪下来,听膝盖磕在理石上的跪响,可见诚意十足。他身后一众内阁大臣随风而动,立即哗啦啦跪了一片。

    范安瞧了梁业年一眼,这人昨日还殷切地拉着自己的手,说“我内阁百官必然护持你”,不想昨天刚拒绝了他,今天就被他先下手为强给弹翻了。这人知道李见碧在刘熙眼中的地位,不敢轻易逼他罢官,于是先拿自己开了刀,杀鸡敬猴,削一削李见碧这帮人的威风也不吃亏。

    范安不忍心令陛下为难,他清了清嗓子,从从容容走上去两步,撩袍跪下道“梁大人所说极是,臣知罪,也自知不配这尚书之名,望陛下容我辞官告老”

    “陛下。”一声清朗打断了范安,那站在御座左边的李见碧突然走过来几步,定定站在范安身边了,“陛下,范平秋任刑部尚书不足一年,所结大案一十七卷,小案数以千计。依六条诏书,查察地方,重创部刺史制,论官绩,前任刑部尚书一十九人,何人可媲”

    李见碧道“帝祖有言建官为贤,位事唯能。范大人身怀报国之志,才干出众,切不可因小事而掩大才。”

    跪着的一帮内阁大臣纷纷抬起头来看李见碧这李见碧身为范平秋的奸夫,当下自身难保,这情形早该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竟然这么厚脸皮,还敢出言替范平秋求情难道这人忘了当时捉奸在房,自己衣衫凌乱的丢人模样了吗

    “圣人言,为官者,有德有才是为贤,有德无才是为庸,无德有才是为祸”梁业年直起身子道,“李大人你偏颇之下,可是大宣的祸根”

    “鱼水之情,人之本性。范大人一时纵情,惩戒即可,哪到缺德的地步了”李见碧道,“圣人也有言宁为薄幸狂夫,不作厚颜君子。范大人情不自禁而已。人情不可拂,其道本在一恕字。梁大人如此不依不饶,有拂圣人的宽恕之意,岂非缺德”

    李见碧还是个言官的时候就已口齿了得,无理都能争得三分,何况如今梁业年被他一语气得哽在喉间,满脸愤色地盯着李见碧,若不是圣上在坐,怕早就操家伙动手了。

    范安抬头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他何等有幸啊,竟引得大宣两个最威风耀赫的人物为他争得你死我活。他眼光落在李见碧身上,心下感动得就要哭泣起来了。

    “下官多谢李大人美意。”范安抬头对圣上道,“微臣确实行了苟且不雅之事,有负皇恩浩荡,陛下便罢了微臣的官吧。”

    李见碧闻言身子微晃了一晃,旁边的御史中丞出手轻扶了他一下。周遭一干御史侍臣都忍不住侧过头来,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范安,就差把他分尸殿上了

    兰台之首李见碧,素来从容淡定高贵冷艳地惯了,何曾为别人这样面折庭争过。这殷殷维护之情羡煞了旁人,这哪来狼心狗肺的东西,竟不打算领李见碧的情

    众人一时僵持不下,几数之后忍不住去看御座上的皇帝。

    刘熙简直被这帮人烦透了恨不得叫人全拉出去打二十板子,这些明争暗斗的事他看了二十几年,早看得要吐了。今天他已心情不佳,这些人还不让他好过,逼着他看了这出戏,还把事情又推给自己。

    他手间紧了紧,瞥了一眼李见碧,又看了一眼范安。且不论梁业年如何,这李见碧与范安通奸之事是他亲眼所见,这此他信任不已的大臣,总是能另他大开眼界,难道平日的君子如竹,清正廉明都是假相吗他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刘熙闭了闭眼,许久后叹了口气,道“刑部尚书范平秋,行事不端,有伤官体,拉出午门杖二十,以示惩戒。”

    刘熙道“此事今后休要再提,退朝”

    众人静默了三数,那御上的刘熙一翻龙袍,从侧面的金阶下到殿后去了。那太监长喝了一声退朝,立时有御前侍卫从殿外进来,一手一边挥起范安便往外拖。

    范安才反应过来似的深吸了一口气,他大喊了一声陛下还来不及说什么,已被人捂着嘴拖出了多金鎏殿的龙槛道。

    李见碧面容平静地看他被拖远了,旁边的御史中丞跑上去,趁机踹了一脚范安的屁股,骂来朝李见碧道“这不识抬举的东西 不打死得了”

    李见碧看了他一眼,道“你前些人不是从外域带了些名贵的创药回来给尚书府送点去吧。”

    第32章 山雨欲来

    那御史中丞道“那创伤药珍贵得很,谁要浪费在他身上。哪天屁股好了,不一定记得大人的好呢。”

    话虽然这么说,回去之后却仍遣人往尚书府送了药。范二被杖了二十板子,被人用担架血淋淋地抬回来了,那送药的家奴亲眼目睹了那骇人的景象,回来跟李见碧说范平秋被那二十板子打得半死,一路嚎哭着回来,瞧情形,怕是得休养好几个月呢,真是太可怜了。

    未了又道谁叫他这般不识抬举,活该的。

    李见碧手握着黄卷,心想午门二十板子下去,寻常人早丢了大半条命,哪还有气力一路嚎哭着回来那行刑的执事隶属刑部,举板子打自个儿的顶头上司,必然是留了大情面,这范平秋哭天抢地,未必不是在做戏。

    旁的人看不透,他李见碧还能看不透么屁股见了血,却不见得真伤了筋骨。自古祸害遗千年,这矫情犯贱的东西,不出半个月,必然又生龙活虎了。

    他这样想着,手上的毛笔蘸了蘸黑墨,却又道“这人表面虚伪,内里性情却真。刑部汇集全国大小狱案,三司之中公事最重,权力却最轻。御史都察院,廷尉大理寺都压着它,左右不敢得罪,能走到如今,已算得上人才了。”

    李见碧道“他这个位置,太耿直清正的做不长,太油滑贪钱的做不得。范平秋本性不坏,难得还有些机智,你还苛责什么。”

    那御史中丞听了,忍不住拳手咳了咳。李见碧写了几行字,抬起头来看他,说你咳什么咳,有话直说。

    “没话没话,我就是前些天偶感了风寒。”他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李见碧,终于忍不住道“那范平秋在朝中无背景无依附,自上任起,三番两次忤逆大人的意思,换做别人早被赶走了。他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值得大人这样容忍于他,还这样赞扬他啊。莫非大人真对他”

    “你想说什么”李见碧冷瞧了他一眼,“你看你这御史中丞做得太清闲了,每日还有心思琢磨这些事。庶西抚台正缺人,你既然整日无事,不如就派你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历练几年”

    “大人别开这等玩笑。”那御史中丞摆了摆手,说我府上有事,得赶紧回去了,说完躬身告辞,连忙走了。

    李见碧做完当日审录已是黄昏时分,初夏多雨,门外黑云压境,看上去大雨将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起身站在廊下,听远处闷雷滚滚袭天而来。不时大雨倾泻,如扑天盖地的乱珠,砸碎在琉璃廊檐上,发出急促纷乱的脆响。

    “早上还是睛天无云,说下雨就下雨了”风云难算,天意难测李见碧伸手捂了捂心口,他这几日心烦意乱,莫明有些心慌阿。

    他站在廊下,正愣神的功夫,突有一人从远处中庭的池边快速朝他而来。李见碧定盯一看,正是前些天以“镇巡”名义派出去的御史侍郎江宗。

    这人也不知何时回来的,竟没有通报,直接到御史台来复命了李见碧看他一路走来,下摆被泥水溅得一片脏污,心中徒升不祥。

    那人没有打伞,径直站到了李见碧跟前,他未及上廊来便开口道“大人,之前替你送信到岷关的几个信使已被抓了。”

    李见碧心中咯噔一声,他与广阳王麾下大将私交的事迟早会被有心人捅破,他这几年小心了再小心,终于还是藏不住了。他心下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转身慢慢走回了屋里的书案前。

    侍郎江宗跟着他走进屋里,不顾雨水滴答,只站在案前道“我此次奉大人的命,本是想将那几个信使遣散出关的,不想被人抢先一步,我到时,往岷关的几个驿站都被关了。”

    “好,我知道了。”李见碧轻道,“你先回去吧。”

    “大人,这件事必有人背后谋划,这几个信使如今被关押在地方守备的监狱里,如果有人对其严刑逼供,说出什么不利于大人的事情,如何是好”江宗道,“此乃千钧一发之刻,大人你有什么办法,赶紧做吧”

    “已太迟了。”李见碧苦笑了一声,道“今天进京的地方官,其中一人是溪疆总兵王春保。我今早遇见这人,还没意识到,如今想来,这人就是为告我的状而来的。”

    李见碧道“溪疆总兵镇守辽、闽、屿三处,其中两处正是通往岷关的要道,这人抓了自己驿站里的信使,迫不及待入京来面圣,必然是为了揭发我私通关外的罪行。你说的严刑逼供,人家恐怕早在进京前就做完了。”

    江宗听了脸色苍白,急道“这如何是好”

    李见碧道“圣上每日戌时 召见地方官,这会王春保已经在谨身殿外候着了,我再位高权重,纵然只手遮天,也不可能从圣上眼皮底下将人拉回来啊。如何是好呢”他闭了闭眼,“轻则贬官,重则流放,全待明日圣意,也看那王春保的本事了。”

    李见碧道“我早知有这么一天,命中劫数,听天由命吧。”

    “大人”那侍郎还欲说什么,李见碧却打断了他,“你先回去吧,我累极了,要休息一会。”

    江侍郎无法,只得拱身告辞。外间的家奴拿了伞,替他撑着往大门走了。

    李见碧扶额在案前坐了一会,他似是瞌睡了一阵,醒来后睁开眼,从橱中拿出一檀木金锁的方盒,将几卷册子轻放了进去。他将方盒揽在怀里,出门对门口的侍从道“备马。”

    那侍从问“大人是要进宫吗”李见碧道“不,去刑部尚书府。”

    御史台与尚书府相距二十里,马车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李见碧撩开马车的绣帘,抬头看到尚书府描金的牌匾,夜雨稀薄如雾,那字体刚正遒劲,黑夜中暗芒如星。

    范平秋,但愿我没有看错了你。

    范安正躺在床上,露着屁股让家奴擦药水。擦到痛处总免不了嚎两句,手中一方锦帕都被他咬成了条。那擦药的家奴被他时不时的喊声吓得心惊肉跳,心掌哆嗦着,更不知轻重,一下擦得重了,引得范安全身如鱼似地弹了一下,哭着骂道“你就不能再轻点儿吗”

    他话音刚落,那寝门突然被人打开了,范安抬头看了一眼,又骂道“混帐阿开的什么门,我这屁股破成这样,可不能见风啊”

    那门侍哆嗦了两下道“对不住大人可李大人来了”

    范安愣了一下神,出口便道“哪个李大人”不想话音未落,那寝门又被人打了开来,李见碧一脚迈了进来,道“是我。”

    范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将被裤子往上提了提,不想裤边擦到屁股,传来一阵锥心似的刺痛,他还想大嚎一声,但李见碧看着他,他赶紧咬了牙,将那嚎声吞进肚子里去了。

    李见碧怀里抱着一方小盒,全身雨水淋漓,只一双细长的凤眼泛着烛光的冷芒。

    真是要命的冤家阿,你这个点上来做什么范安还想起来给他行礼,但他的屁股实在已经翘不起来了。李见碧看他挣扎了一会,说你不用起了,就这样躺着吧,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说着走上前来,擅自摒退了屋里的家奴。范安看他将寝屋的门轻轻关上,又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李见碧全身穿着深紫的袍衣,颜色肃冷异常,而脸色雪白,黑发如漆,衬着雨水烛光,一语不发,看上去如同鬼画里的妖精。

    范安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他咽了咽口水,轻声道“李大人找下官,可有什么要紧事啊”

    李见碧突然弯了弯嘴角,他脚步轻动,拖过一旁的椅花梨坐在范安身边,沉默了一会,问“伤如何了”

    范安连道“多谢大人关心,没什么大碍呢”他正说着,脸上一凉,李见碧竟伸手抚上了他的脸,范安愣了一下,脑子轰地一声卡死了。

    李见碧笑着看他,道“我今日才发现,你长得挺英俊阿”

    范安屏住了呼吸,他十分想不明白,他在李见碧眼前晃了一年了,这人从没夸自己一句。如今露着屁股趴在床上,竟看出英俊来了他定定盯了李见碧一会儿,鼻子吸了吸气,忍不住抓住李见碧的手哭了起来“大人你可是受了什么刺激,可别吓下官阿”

    李见碧被他说着脸色一冷,连忙将手抽了回来。

    不识抬举的东西,果然消受不起一言半词的奉承好话。

    第33章 求助

    李见碧抽回了手,看他露着屁股趴在床上眼泪涟涟的模样,心里恨铁不成钢,真恨不得再抽范安一顿。

    “李大人,你衣服都湿透了阿”范安仰头看着他道,“小心别受了凉,赶紧先换了衣服吧。”他抹了抹脸,正要唤门外的家奴进来,张嘴却被李见碧握住了手。

    “不用了。我今天来是有东西要交给你。”他说着将放在膝上的檀木金锁盒子放在范安枕头边,手伏着盒面,问,“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是银银票吗”范安怔怔瞧了瞧那盒子,面露尴尬道,“李大人你想让下官替你办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用不着这样啊”他话音未落,冷不丁却被李见碧拍了一脑袋,但听他骂道“你这混帐整日除了想着男人、儿子、银子,可还装着别的东西么”

    范安被他一句话骂得懵了,恨不得立即起身告罪。他脸红无措着,又听李见碧说了一句话,差点吓得他从床上滚了下来。

    李见碧道“这里面装着当朝首辅梁业年十年来贪污渎职的罪证,帐本供词和押契,你拿着这个,相当于握着梁业年半条性命。”

    范安愣了半晌,明白过来下意识挪跳了一下,他如视烫手山芋般看着那盒子道“这这么重要的东西,李大人你快收好”

    “我收着这东西已十年多了,现在怕是收不住,打算交给你了。”李见碧道,“你身为刑部尚书,明冤罚罪,理所应当要管这些事的。”

    “李大人你说的什么话啊”既然这些罪证你都收集了十年了,想必花了大心血,定然是为了某天弹劾梁业年准备的,你要弹劾就弹劾吧,成功了百姓之福,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却干什么突然要扯上我阿范安慌道,“我一介三品尚书,哪来的胆子去指点内阁首辅的是非过失。”他这一辈子求的不多,就图个日子安稳。

    是啊,他就是没什么出息。

    他知道那梁业年不是个好官,这人在内阁一手遮天,贪污受贿的事一桩桩记下来,几天几夜怕也写不完。他在朝一年,已见识过梁业年整治人的手段,朝中多少官员,只要梁业年一句话,不需圣上批示,也无需刑部插手,直接就罢官,贬职甚至入狱。

    但又如何这人手握首辅大权已近二十年了,梁党亲信布遍朝廷地方,皇上的枕边的庞妃,好几个都是梁大人的义女胞妹。放眼全朝,也只有李见碧这官相世家可与之抗衡纠扯,但又如何,这两人都斗了近十年了,梁业年不也没被扳倒吗

    他范安何德何能,竟让李见碧觉得自己有能耐去告梁业年的状他一无权势,二无胆识,与梁大人做对,岂不送死吗

    是啊,李见碧竹君雪松,大宣得此一人,是苍生之幸,他范安虽心生向往,但归根结底,不过抱着仰望的姿态远远钦慕,他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几斤几两,范安心里清楚得很。

    李见碧见他不说话,又笑了笑道“你上任将近一年了,所做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心思细,人也聪明,难得还懂人情世故,心下宽容,万事能忍,假以时日,必能成大才的。”李见碧道,“你的眼光,不应只放在刑部这方寸之地而已。”

    “李大人不要再说了。大人太看得起我了但”范安打断了他,手拽着床上的被角,低头红着脸道,“老实说吧,下官不敢与梁大人作对”事已至此,他干脆挑明了道,“我还有两个儿子要依靠我,当这个官就图个安稳。我对不起大人的青眼,更对不住皇恩浩荡。我已想好了,等我伤好了,就去辞官。”

    “你你这废物”李见碧蓦地站了起来,他气急攻心,想去抓范安的衣襟,却抵不住心口一股闷气上涌,站都站不稳了。范安看他苍白的脸色,急唤道“李大人”

    李见碧手抵着床沿闭了闭眼,他静了一会,强迫自己平下心来,等气顺了,又慢慢坐回了旁边的椅子上。

    范安见他闭眼坐着,右捂着胸口,那眉头紧皱,不知是不是痛着。他心下十分愧疚,想伸摸一摸他,手伸到关空却又缩了回去。

    “李大人”范安轻唤了他一声。

    李见碧慢慢睁开眼,却是不再看范安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强迫你。你贪生怕死”李见碧蓦地笑了起来,“可贪生怕死并没有错啊人生在世,哪个能做到视性命如儿戏。你有牵挂,有不舍,人之常情,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范安被他几句话说得绞痛不已,倒希望这人能痛骂他一顿啊。

    “你一定觉得是我想拉你下水,要害你吧明知你不是梁业年的对手,还硬要拉你与他做对”李几碧叹了口气,声音听上去颇为疲惫,“但我实在也没有可以依赖依靠的人了啊我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来找你。”

    范安吃惊地看着他。“李大人何出此言,你兰台五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言官不计其数,人才济济,怎会找不到可靠之人”范安道,“何况大人深得圣上青睐,朝中威名声赫,又何需依靠他人”

    “威名声赫人才济济”李见碧道,“若我有一天死了,我兰台数以百计的大小官员,没一个能是梁业年的对手。大宣三年一次的京察,他大手一挥,能一次把我手下的官员都换一遍血。”

    李见碧闭眼,许久笑道“风雨欲来,临台不过我一人而已。”

    此时范安尚不能明白李见碧心中的无奈无助。他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夜来,都在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没在那时挺身拉李见碧一把。

    好在他天生心软,对着这样的李见碧,鼓起勇气说了句“大人若真的没地方放这盒子,要么就先寄托在我刑部吧。我我就当这里面放着的是银票。”

    李见碧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弯,如释重负般笑了一笑。他站起来走了两步,于范安床前一丈处站定。范安不知他想干什么,正疑惑的功夫,竟见他一撩袍,弯膝跪了下来。

    “学生李见碧,多谢范大人。”他说着起身,复看了一眼范安,转身开门走了。

    范安张着嘴,几数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大喊了一声,门外的元珠跑进来,忙问怎么了。范安怔了一下神,说你派人往李府去盯着。

    元珠看了一眼门外,说这大半夜的,又下着雨,大人做什么要叫人去盯着李府啊

    范安道“我心下不祥,今夜恐怕有什么事发生,你去盯着就是了。”

    无珠看他神色前所未有的正经焦虑,心知不是玩笑,应了一声,忙去了。

    第34章 失信

    智者见叶知秋,愚者临死不知。在预知能力方面,范安与李见碧是同一个水平,指不定还比李见碧更准些。他说完“我心有不祥”,宫里谨身殿前就发生了不祥的事。

    今夜大雨,溪疆总兵在谨身殿外已候了三个时辰,皇帝刘熙与几个枢臣在商讨完军事已近子时,按理说不会再召见地方官员了。他这次来得不巧,刚巧皇帝今天很忙。

    他已准备明日再来候着了,不想殿里的太监走过来道“王总兵是吗圣上召见,随我来吧。”王春保一喜,忙道多谢公公。那太监未回头,只道有什么事长话短说,这么晚了,别上圣上太操劳了。

    说话的是宫里的掌印太监,王春保连忙附和说是,他走在那太监身后行了片刻,终于站在刘熙的御案前了。

    刘熙还在批奏,抬头看了他一眼,问“爱卿何事”王春保咚地跪了下来,大声道“臣有机密奏报”

    王春保是武将,常年在外领兵,行事不算斯文,这一声字正腔圆,声雄音亮,几乎吓了刘熙一跳。他搁了笔,问“什么机密”王春保直起腰,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递到头顶。

    刘熙让太监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原来是本弹劾李见碧的奏章。里头罗列了李见碧的几条罪行,包括恃宠骄横,结党营私,贪污不法,独断三司等等等等共计十二条刘熙仔仔细细看下来,竟然面不改色,直到看到最后一条企图谋反。

    企图谋反刘熙眼光一凌,啪地将那奏折拍在桌面上,怒色道“王春保你可知你所告何人所列何罪信口开河,是欺君大罪”

    呵王春保早做好了准备,他屏息了一口气,道“臣知道,臣告当朝御史大夫李见碧,私通关外,企图谋反臣有凭有据,李见碧如此罪行,若臣视而不见,才是枉为人臣,欺君大罪”

    “李见碧在朝期间,与广阳王大将孟屏山私下书信来往,图谋不轨陛下,大宣明文有令,朝官不得与关外将臣有私交,李见碧明知故犯,至法令于何地,又至陛下于何地”王春保道,“臣岂非不知李见碧在朝名声,陛下于他多有信任。事出如此,臣亦不敢相信,但事实确凿,不容他话。”

    他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卷泛黄的纸卷,递于一旁的刘熙,道“这是近年来替李见碧传信的几个信使的供词,其中还有李见碧亲手所书,未及送出去的一封信。”

    “近年来你说李见碧与外私通已有数年了”刘熙心下吃惊,接过那供词看了一眼,底下别着一封信,书“画楼无雨,此后锦书休寄。”这确实上李见碧的字迹阿

    刘熙大为光火,这李见碧于朝十多年,做事勤恳,为人正直,没想到竟瞒着他做出这样的事

    底下王春保偷偷看着刘熙的脸色,心想这回总算整死了你李见碧。他静静跪着,就等着刘熙下令,将李见碧革职查办了。直过了半刻,刘熙终于开口说话,却不想竟是一句

    “联知道了,你先退下,容明日再议。”

    话音一落,王春保脸色刷得白了。谨身殿中站着七八个贴身太监,他今日状告李见碧,一击不成,明日传入李见碧耳中,他哪里还有活路。千均一发,他突想起入宫时梁业年告诉他的话

    “圣上于李见碧多有信任,不可能轻易动摇。什么贪污不法,恃宠骄横的罪名你告上去,圣上看也不会看一眼。圣上的死穴,乃是结党、私通,你只抓着这两件事,必能说动圣上的心。”

    梁业年道“此次不成功便成仁。夜长梦多,一刻不容多喘,若陛下有意拖延,你一定要以死相谏”

    王春保深吸了一口气,他双手举起,慢慢将头上官帽给摘了下来。刘熙看着他,问你做什么王春保给刘熙重磕了一个响头,悲恸道“微臣今日状告李见碧,出门而去,不知生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陛下了。”

    刘熙道“什么意思”

    “李见碧在朝中多有耳目,微臣今日之举,明日必传入兰台耳中。李见碧结党排异的手段,微臣见识过。臣与其死于非命,不如谏言死在御前”他说突然站起来,大声道“苍天无眼,令佞臣当道陛下明察秋毫,可要还庙堂一个公道啊”他说着拔腿往左前方直冲过去,呯然一声,撞在龙柱上当场晕了过去

    这简直就是用生命在污蔑阿其师梁业年知道,肯定很欣慰。

    这殿中的七八个太监,连同刘熙都惊得张大了嘴。那血光蜿蜒,流了王春保一脸,仰面躺在御案前,触目惊心。

    纵使刘熙对李见碧再信任,此刻心里也不由动摇了。

    难道这朝中只我一人看到他清正不阿,竹君雪松么莫非那人真瞒着我做下许多人神共愤的事情,竟要有人死谏于前才能明冤刘熙突然想起了前些天李见碧与男人在禄台通奸的事情这人确实做过出格的事,只是自己太信任于他,竟到了视不见的地步。

    刘熙疑心本来就重,最容不得人背叛欺瞒。他先前有多信任李见碧,现下就有多惊怒于李见碧。

    门外锦衣卫进来,由太监指引着将王春保抬出了谨身殿。

    刘熙静坐御案前,垂目看着案上的供词。他纵然愤怒于胸,但仍存一丝清明,不敢相信这十多年来自己真看错了人。寻思良久不得办法,转头问一旁的太监尚中喜“你觉得李见碧这个人怎么样”

    这一问,成了压死李见碧的最后一根稻草。

    也算李见碧流年不利,这刘熙若转头问另一边的掌印太监冯贤,也许就是另一个结局。但很不幸,刘熙一转头,正对着尚中喜。

    而这尚中喜跟李见碧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便如李见碧自己所说我在朝中得罪的人到处都是,你防了这个,都防不住那个。

    李见碧得罪尚太监的事,说起来倒不是李见碧故意当时尚中喜身任提督太监兼御马监管事,贴身于皇帝,手上还握着一点兵权,一个太监做到这份上也算极致了。但人心不足蛇吞象,尚中喜的目标,是有一天能做到掌印大太监的位置。

    七年前,他有一次可升任掌印太监的机会,但是被李见碧插了一手,这位置被别人给坐了。李见碧位高权重,是朝廷中有名的惹不起,他心有怨气,却也不敢怎样。

    他苦熬了五年,终于把前任掌印太监熬死了,论资按辈,当时的位置非他莫属,但令他万万没想到,中途又被李见碧插了一脚竟扶着冯贤做上掌印太监的位置

    你一个御史大夫,管百官也罢了,为什么连太监这头都喜欢插一脚呢那冯贤何许人哪一点比得上我,竟敢坐到我头上来

    他在家里骂了李见碧几辈祖宗,扎了多少小人,李见碧怕是不知道。

    这回天下掉馅饼,老天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不往死里埋汰李见碧,简直对不住自个儿的良心

    尚中喜脸上做出为难的表情,低声轻描淡写道“李大人的为人奴才不好说,但朝中人确实对他颇为微词,只是陛下信任于他,众人敢怒不敢言。哎这人若记陛下之恩也罢了,只是奴才时而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替陛下心愤”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似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刘熙见他的模样,皱眉道“他说过什么话”

    “年前的时候闽关发生了冻灾,当时户部拨了批银子,但李大人觉得这数目太少,他曾说过一句话”尚中喜道,“他说小灾不能平,何以为天子”

    刘熙闻言,拍案而怒道“大胆”尚中喜被他一言喝得吓跪在地,道“奴才该死”

    “他此话,可是说联不配为天子联不配,何人配”

    其实李见碧当真冤枉,他的原话不过是尔等不能平小灾,何以助天子平天下

    一句话被尚中喜漏了几外字,全成了另外的意思。

    刘熙怒极,喝道“来人”

    “兰台之首李见碧,欺君罔上,,谋逆图反革职查办,着刑部议处,交送大理寺办法即刻就去不得停留”

    第35章 只手遮天

    李见碧心口绞痛了一下,他撩开车帘,外面的雨下得似乎更大了。他的衣袍去范府的时候被淋湿了,此时坐在车里,浑身冰冷,如入暮冬。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李府,家奴替李见碧打开幕帘,伸手将他扶下了马车,有人触到李见碧的掌心,不由心疼道“大人怎么凉成这样,这么大的雨,范府的人竟没让大人换个衣再回来。”

    李见碧淡淡地,只道无碍。

    三月接过家奴手中的伞,说大人快回府吧,已过子时了,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朝。她话音刚落,突听远处马蹄清脆,有人远远唤了声“李大人”

    众人闻言都转过脸去,月光雨雾中,那人未着蓑衣,穿着像是都尉府的人。那人立马府前,连脚都未站稳便开口道“李大人,今夜有人告你谋反之罪,陛下已下了谕令即刻要来清府拿人了”

    几个家奴都被他一句话说着散了魂魄,立在原地发不出一点声响。那报信人看李见碧没有反应,上前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恐怕无力回天。你快快收拾些细软逃走吧”

    李见碧静立着,耳边雨珠纷乱,他瞧了那人一眼许久,道“是冯公公差你来报的信吗”

    那人满眼焦急,并未答话,只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能做的也就如此。大人你快些走吧。”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灰木色的令牌,塞到李见碧手中道“你拿着这个出了长安,天高地阔随便在哪处躲一躲,等过了这阵子,从长再议”

    李见碧接了过来,道“替我多谢冯公公。”他复看了那人一眼,说你快走吧,陛下的人应该马上要来了。

    那人应了一声,翻身上马转头而去,临走道“大人的时间也不多了,动作务必要快。”说完一甩马鞭快速消失了身影。

    李见碧静立了一会,慢慢转身往府里走了进去。

    三月惊魂未定,连唤了他两声,李见碧没有回应,不由急道“大人做何打算可要奴婢去给你收拾东西”

    李见碧往书房而去,淡道“不必。”三月不知他心里什么想法,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一手将伞塞到旁人手中,道“奴婢这就去给你收拾”

    她说完快速转头往户房去了,李见碧也不拦他,径直只进了自己的书房。他身后的家奴面面相觑,大难临头,屏息着一敢多说一句。

    李见碧走到壁橱,用金锁打开里间暗格,将这几年与孟屏山来往的信件拿了出来,他在案前站定,吩咐一旁的家奴道“点灯。”

    几个家奴怔了一会,许久才有人应了一声,忙不迭从屉里拿了火折子,将案上的香烛点了起来。

    李见碧将那香烛拿在手上,走到门后的碳盆边,一手将烛头扔了进去。他常年办公至深夜,家奴知他身体畏寒,门后常烧着银骨碳。

    李见碧将手间的信件倾倒下去,在旁边看着一封封信在碳火中慢慢烧化了。

    他才立了半刻钟,远处府门便传来砸门的巨响,细听可闻刀剑的碰撞声和斥责声。李见碧抬头道“去将府里的门窗都打开,他们要搜查哪里,都别拦着。”又道,“告诉锦衣卫指挥使,就说我在书房。”

    近处的家奴应了一声,连忙去了。不过几数时间,便有纷乱的脚步声往书房快速而来,一人踏雨而入,着暗红蟒服,比甲重靴,正是锦衣卫的一把手薜纲,他入屋一眼便看到了李见碧,问“李大人是吗”

    李见碧道“是。”

    薜纲喝了一声“拿下”立时从旁窜出两个锦衣卫,一人一手抓着李见碧将他摁跪在地上了。

    三月远远便见书房门口堵了人,她心道不好,走近几步看到了李见碧,忍不住道“大人手下留情,我家大人身体不好”那锦衣卫指挥瞧了她一眼,手间抽出半截剑光,喝道“大胆”

    三月被他一眼慑住,那门外李府的家奴都齐齐退了一步,屏息不敢造次。薜纲转回头来打量了一眼李见碧,展开手中的谕召,朗声道“兰台之首李见碧,欺君罔上,,谋逆图反。现革职查办,着刑部议处,交送大理寺办法钦哉”

    他收回了召谕,问“李大人,你可有话要说。”

    李见碧被摁着半伏于地,漆黑的头发两边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静了一会,只道“我无话可说。”

    “到了大理寺,也由不得你说不说。”薜纲冷眼一横,挥袖道“带走”

    当夜,李见碧被投大理寺,家奴尽数入狱,家产抄没,府邸查封。

    十年信任一朝覆。常言伴君如伴虎,但那虎口利牙却非圣意,而是同朝手足。荣华富贵,高位重权,令人甘愿游离虎口,乃至粉身碎骨也不悔当初。

    范安心里惴惴,窗外大雨下个不停,打得他心烦意乱,不能入睡。直至丑时,他派出去盯着李府的家奴才回来,淋着身子站在门外,说大人,兰台李大人被锦衣卫带走了。

    范安正在床上趴着,那家奴说完这句话,夜空突劈下来一个响雷,夜耀白光,惊得范安一颗心都跳了出来。他怔了一会,问“什么雨太大,我没听清,你过来再说一遍。”

    那家奴看了他一眼,走近床前,道“回大人,兰台李大人被锦衣卫带走了李府现已被查封了”

    “怎么会这样”范安差点弹跳起来,他伸手抓住了那家奴的袖子问,“好端端地怎么会被人带走了出了什么事”

    那家奴瞧他的脸色,哆嗦着连话也说不稳“小的小的也不知。我只看到他被人押出府来李府上百的家奴都被戴了镣铐。小的哪里敢上前去问缘由啊”他咽了咽口水道,“大人别急,朝官入狱先交刑部议处,大人一早便能知道。”

    但范安哪还能等到天亮,他心下焦急,起身便准备下床。但他忘了他的屁股还血肉模糊着,哪还能走路,一挺身刺痛传来,逼得他又趴了回去。

    范安拽着被角,默念沉着冷静沉着冷静,他现下对李见碧的境状一无所知,就算连夜往大理寺去又能问出什么。待明日议卷上来,弄清李见碧的罪名,再打算不迟。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熬到了天亮,他身受杖伤,家奴早早替他请了假,今日不必上朝。范安在刑部官厅等着,果然一早便有议卷从在大理寺送了过来。

    内书兰台之首李见碧谋逆之罪,由大理寺审讯,后交刑部判决。范安盖上议卷,大声问送卷的司直“李见碧人呢朝官犯谋逆的大罪,未及审讯,怎不先交我刑部监候直接送交了大理寺当我刑部是摆设么”

    “这是圣上的旨意”那司直看了他一眼,突带笑意道,“您与李大人的情谊满朝皆知,交由刑部审讯,岂不明摆着要受庇护大理寺少卿白鹤洲公正贤明,必不会冤枉了李大人。”

    范安心下愤然,他原本趴在官厅的罗汉榻上,闻言竟站了起来,咬牙走到那司直面前,拽住他的衣襟,问“你说什么”

    那司直被他的神色吓住,连忙说下官议卷已送到,要先告辞了他连挣了几挣,撇开范安转头便跑走了。

    范安也不拦他,眼见着那人出了刑部大门,转头对一旁的主事道“拿我的官服来,我要亲自往大理寺去一趟。”

    他话音刚落,府外突闻人马之声。范安定盯一瞧,竟是几个御林侍卫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抬眼看到了范安,笑道“范大人,有黄纸文书到。”

    范安正怔忡着,那为首之人已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范安,道“范大人,你有伤在身不便操劳。从今日起两个月内,由大理寺中丞徐通暂接你刑部尚书一职,你便安心养伤,暂搁刑务吧。”

    “什么”范安展开那文书看了一眼,“让我暂搁刑务这是谁的意思圣上吗”

    “是梁大人拟的文书,一大早替你求情,才准的圣意。”那人笑了一笑,“梁大人对您是关怀备至,一下早朝便请了这份谕旨,差我们一刻不停地送过来了。”

    范安捏着这文书,内里怒火滔开,收也不是撕也不是,憋得他都快冒出了眼泪。

    “范大人不必如此感动。”那人道,“这黄纸文书便是调派的公文,你留一份,史部留一份。接替你的徐通马上能来了。”

    范安第一次领略到,什么叫老谋深算可丈海,只手遮天不见日。

    第36章 刑讯

    范安道“我身体好得很为何要暂搁刑务,我还是刑部尚书,你们让开,我要去大理寺一趟”他说着往前疾走了几步,腿一软却趴地上了。

    那几个御林侍卫低头看着他,说大人你已接了文书撤了职,进不去大理寺。就算你进了大理寺,没有谕令你也见不到李大人。这几个人未了哎哟一声,说大人你的屁股流血了啊

    官厅旁边站着的几个家奴上来将范安扶了起来,也劝道“大人身体未愈,歇一阵子再操劳这些事吧。”

    但范安不听,他骂了家奴几句,硬让人抬着他往宫里去了。不料在三重殿外就被太监给拦了下来,说圣上现下不便,不见大臣。范安推开传话的小太监,头脑发热还欲往里闯,掌印太监冯贤看到了他,走过来喝斥了他一声,说你是不是想让御林军用乱棍把你打出去

    范安跪下来抓住冯贤的手,说公公你行行好,我有大冤在身,要报圣上昭雪。说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了起来,那哭声惊天动地,传过几重禁门就要让里头的皇帝听到了。

    冯贤冷了脸,说大人自重,你再如此人真要叫人来打你了。大不敬之罪,打死可不偿命的。范安闻言愣了一下,他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果然不嚎了。

    冯贤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定是为李大人而来,你以为就你一人为李大人叫屈么方才御史台近百大小官员在此请命,都被驱走了。我知道你刚撤了职,心里有大委屈,但现在不是时候,好歹等圣上过了这阵火气再来求复职的事吧。

    范安道我不求复职,我现下只想求道谕令,让我见见李大人。

    “但圣上现在不会见你。”冯贤道。

    “圣上一日不见我,我便在此跪一日。”范安道,“我就跪死在这,不走了。”

    冯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叫人来驱逐,只转身走了。

    李见碧被投大理寺,在重狱里监候了一天。谋逆不是一般的大罪,他兰台之首也不是一般的人,是以从进来起就被予以特别关照,关在这重中之重的贯索地牢里了。

    李见碧的罪行昨日晚上才立的案,次日午时便定好了主审官,出乎意料,不是大理寺少卿白鹤洲,而是管事太监尚中喜和锦衣卫都督薜纲。

    这样的大案不交刑部,不交御史台,直接跳过了大理寺,竟选择了这两个人。刘熙的用心良苦,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李见碧出身御史台,交于白陈平审讯实在说不过去。而刑部尚书范平秋又与李见碧有私情,交于他必生袒护。大理寺因杨谦一案,对李见碧早生怨恨,将李见碧交由白鹤洲,必生冤情。这三司之中无一人能审,万不得已,只能交于锦衣卫与司礼监。

    但这官官间的恩怨千交百错,纵然刘熙明察秋毫,但毕竟是人,只有一双眼,哪做得面面俱到这两人中,且不说尚中喜本对李见碧有恨,那薜纲是锦衣卫出身,最擅长的便是刑讯滥施,哪有破案明冤的本事刘熙本意公正清明,但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冤案,摊上这两个人,还能指望审出什么好结果来么。

    薜纲刚接了文书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大理寺狱,他一行带了五六个锦衣卫百户,过了重重禁门到了李见碧牢前。

    他命人打开牢门,直接叫人把李见碧拉到了刑讯室。两个百护将李见碧摁跪在地,薜纲一身暗红蟒服,比甲重靴,身高体壮,在木椅上随便一坐,确实有威骇摄人的本事。

    “尚公公还没来,此案主审是我,李大人,你认罪吗”薜纲行事雷厉风行,不像文官喜欢绕弯,开门见山,从来没什么耐心。

    李见碧道“我所犯何罪”

    薜纲冷哼了一声,从身后的刑桶里舀里了瓢盐水,哗然直泼到了李见碧面上。“我看大人可能没有睡醒。”他从桌上拿过案卷,一抖展开在李见碧眼前,道,“我再问你一次,你认罪么”

    李见碧看了那了一眼那案卷,面不改色道“这些事我没有做过,认什么罪”

    薜纲阖上案卷放回桌上,仰头喝了杯茶。他示意几个百户到门外站着,走至李见碧身边,问“溪疆总兵王春保抓到你与岷关大将孟屏山私通书信,证据确凿。可有此事”

    李见碧直腰跪着,却不说话。

    薜纲立在他跟前,等了三数,见他不说,起手便挥了他一巴掌。李见碧被打得偏过脸,他抹了抹嘴角,抬头看了薜纲一眼。薜纲与他四目相对,冷笑一声,竟又是反手一巴掌,问“我再问你,你与孟屏山私通书信,可有此事”

    李见碧闭了闭眼,道“有。”

    “来往书信何在”  “我烧了。”

    “书信可是图谋造反”  “不是。”

    “可有大逆不道之言”  “没有。”

    “既未图反事,也无大逆之言,你为何要烧了”薜纲道,“欲盖弥盖,必有隐情。”

    欲加之罪,不患无词。李见碧道“孟屏山没有追随广阳王时,就已与我有私交,我与他倾盖如故,堪比知已。书信所言,不过嘘寒问暖的琐事,我有何隐情”

    “可笑”李见碧未说完,薜纲已抄过墙上的刺鞭往李见碧身上挥了过来,鞭身横甩在李见碧背上,令他跌倒在地,一瞬间身子如被截成两半,痛得他在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

    薜纲道“替你送信的几个驿站信使已全部交待了,你不认又如何。七份供词,言词凿凿,你要狡辩”

    李见碧闻言冷不住笑出声来,他扑伏于地,转过头来看着薜纲,那眸眼如寒上冰刀“供词你敢说王春保没有刑讯逼供七份供词,有几份是你们拿死人的手画的押还有一人活着吗”

    薜纲未回话,起手又挥了一鞭,那鞭上倒刺滑过李见碧的侧脸,立时飞起一片血雾,鞭尾收回,那上面已缠了几十根带血的断发。他走过去横跨在李见碧腰间,反手将李见碧翻身过来,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关心这些供词哪里来,我审讯的人只是你。”他用转手用鞭柄托起李见碧的下巴,道“别说我听不懂的话,你只需告诉我,你认不认罪。”

    李见碧睁眼恨恨看他,未说话,却啐了他一口血。

    薜纲与他咫尺相对,未及躲避,那口血正吐在了他左脸上。他脸现怒色,伸手便掐住了李见碧的脖颈,李见碧伸手推他,准不防他又放开了手,那墙边放着夹指的木棍,薜纲劈手拿过,抓着李见碧的十指胡乱往刑棍中一塞,他两手缠住麻绳,使劲往两边一拉,十指连心,李见碧只觉得一阵钻心刺痛席卷而来,疼得他心口一阵绞痛,瞬间失去了意识。

    薜纲见他没了反应仍不解气,起身拿起刺鞭又往他身上挥了两道。好在他毕竟不敢真要了李见碧的命,见李见碧昏了,便不再动手。

    他用盐水洗了手,出门交待典狱,给李见碧多灌点醒神的汤药,明日尚公公审讯,这人可不能昏着。

    典狱连连称是,薜纲走后立即命人去熬了回神草,这草药喝了能令人三日不睡,刑狱里牢头司狱逼供,为了防止犯人中途受不了刑昏过去,常在行刑前就给人灌汤。

    李见碧被灌了一碗,不过多久便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牢栅外站着一个人影,蹲着身子正唤他的名字。

    李大人李大人你还好吗李见碧只觉得浑身剧痛,他皱眉扶了扶额,咛喃着道“范平秋是你么”

    那人静了几许,道“李大人可让我伤心,是我啊。”

    李见碧听到那声音,使劲睁开眼,他定盯看了许久,才认出原来是梁业年。那人看他转过来,面上十分感动,竟流出了眼泪“李大人你终于醒了,你这是受了什么苦,才进狱一天就这副模样了是谁这般大胆,敢对你滥用私刑,我到圣上那告他去”

    李见碧看他做戏,说梁大人,你真不嫌恶心阿

    梁业年被他一语说得没了表情,站起来退了几步,坐到椅花椅上了。他叹了口气道“李大人,这次证据确凿,你躲不掉了。指认你图谋造反的人都画了押,你就认罪吧,少受点苦,我看着都不忍心。”

    第37章 认罪

    “你与孟将军这几年私下来往是事实,你还硬气什么呀。”梁业年道,“自动请罪,或者屈打成招,你何苦要选后者呢你是不是怕认了罪,会连累到远在岷关的孟将军啊。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广阳王若真有谋逆之心,陛下年事已高,太子尚小,不会在这个时候捅破了来削藩的。”

    谋逆之罪李见碧是不会认的,他若想认,还不如得到消息时就卷铺盖走人,何苦束手就摛在这里受苦。“我不会认”李见碧道,“你有本事在大理寺狱就弄死我”

    梁业年怔了一会,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唉,想当年曹丕曾做诗曰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今日如此境地,我深有同感啊。”他道,“李大人,你以为看你如今境地,我心中好受啊,我心里伤心得很你我同朝为官,诚如圣上所言,应当相亲相爱,同为大宣尽力。但你呢,你从入仕开始就一直与我作对你到底按的什么心”

    李见碧本打算装聋做哑不理他,但听他说了这几句话,仍忍不住笑了起来。

    梁业年道“我知道你这几年盯着我,查到了我许多贪污罪证,你苦心经营这十来年,想必硕果累累。我前几天同锦衣卫的人到你府上去搜了,却没搜到。你把那些东西放哪里了”

    李见碧看了他一眼,说哦,你那些贪污罪证啊我被摛之前就交于他人了。梁业年走近来,蹲在栏栅前问“你交给谁了”李见碧道“你猜啊我御史如两个中丞,三个台院,二十四省道,近百监察御史、侍郎、中书,你不妨挨个儿去审。”

    梁业年道“我看八成在刑部范大人那吧”李见碧面不改色,道“谁说不是啊,你去审他吧”

    “好了好了,李大人你别这样。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将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去圣上那替你求情,保你一命。”梁业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都松一把手,好各自过活。”

    李见碧喉中轻发出笑声,却是闭上眼不理他了。

    梁业年看着他叹气“你这条清官道已经走到头了,就歇歇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老祖宗留下来的大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你看我,都六十多了,也活不得几年,你才二十有五,一表人才,脑子又聪明,大宣风水转几年才能生出你这么个奇葩人才,何苦非往我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身上磕死了呢。”

    梁业年道“你收集我那些罪证不容易,我知道。但你以为我抓你一个把柄就容易吗,你以为我才知道你与孟屏山的事我盯着你们俩个七年了我忍了这么多年没说,要不是逼不得已,我会这样害你么”

    李见碧哼笑了一声,道“梁大人辛苦了”

    梁业年看了他许久,又陆续劝了些话,但李见碧静躺着丝毫不为所动。他口水都说干了,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又问“你打定了主意不说是吗”

    李见碧铡躺于地,不发一语。“好好好。”梁业年连道了几个好字,说明日尚公公来审你,我若记得不错,这人该对你有仇吧,这些个太监整治人自有一套手段,李大人你身娇体弱,可要仔细受着。他说完看了李见碧一眼,终于转身走了。

    范安在谨身殿外跪了一天,夜里下了雨,雨水冲刷着范安的官服,浸着他还未伤愈的屁股,漫出了一地血水,路过的太监瞧见那一滩滩血色,忍不住都要腿软。有太监道这范大人真是厉害啊,前几日有个大臣请愿,也在殿前长跪不起,才半天就被晒昏了,这范大人跪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倒呢。

    殊不知范大人书生的外表土匪的身子,耐折腾得很呢,一般官臣怎么与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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