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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第4节

作者:荷包 字数:25365 更新:2021-12-31 05:54:13

    刘熙笑道我称帝二十余年,从不敢下中旨任官。怕朕下了,别人不敢接。但李爱卿却接了,背着骂名做了这么多年,他弹劾过不少高官,也得罪过不少人,你可知他身上的旧疾是因何而起的

    范安低着头,说李大人从未与微臣说起,微臣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刘熙道他当年接手张伐杀良民,以良民人头伪充倭寇人头,计数向朝廷邀赏一案。当时刑部与大理寺惧张伐的威名不敢接手,只能丢给都察院。他接手三个月便破了案,以欺君谋乱之罪斩了张伐。张伐处死那天他在刑台遭人行刺报复,空手夺刃,被刺客一刀刺进了心口。是苍天眷顾于他,才没要了他的命,却难免留了隐疾。

    他为官这么多年,遭过多少明枪暗箭,有些朕知道,有些朕不知道。好在他是个聪明人,城府也深,没这么容易被人算计了去。

    刘熙道所以朕说他这兰台之首做得辛苦,如今的威名是他一步步携伤带血积累而来,并不是一朝得信攀上高枝的无能之人。你明白吗

    范安跪着,情潮涌动,心如擂鼓,许久道“臣明白了。”刘熙道“既然明白,那你去吧。等他病情稍稳了,朕要亲自去他府上看。”

    范安叩了首,倒退着从御书房出来了。

    他一路魂不守舍地出了皇城,路过金水桥时听到桥下潺潺的水流声,觉得心重体沉,脑袋一晃差点站不住,他摸着那汉白雕狮喘了几口气,桥下的绿水载着杏花,顺着玉砌的渠壁往胭脂后宫悠悠而去。

    范安想,他要是一杖水上浮萍该多好不必挣扎不必思考,由水而生,应天而灭,安安稳稳不忧风浪。

    这满城琉璃金顶的皇城,哪及得上野花地里的高阳啊三生不改壮志,万死常留竹节,他一介贱民,做不到,更不敢做。他只想回他的故家旧地,读书写字,种田插秧。血照青史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

    只是那李见碧今日听圣上一言,越发觉得这株梦里芍花棘手难摘,就算拿在手里自己也配不上。但美人如玉,傲骨如松,又叫他忍不住心神而往,色欲熏心,牵肠挂肚,割不断,舍不下。范安想到此处为自己伤心,呜呜哭了起来。旁边的太监瞧不下去,上来问“范大人你怎么又哭了”

    范安道“我担心李大人的身子。”

    “担心便回去看看。”那太监无奈道,“大人就走快些吧。”

    范安瞧了那人一眼,道“你说得很对。”说罢直起身子,才一瘸一拐地出宫门去了。

    第19章 转机

    范安在凤阳午门外意外见到了白琼玉,那人正和元珠在一起,还带着府里的几个侍从,远远见到了他,小跑着迎上来扶他的胳臂,问“大人身体如何圣上可有怪罪”

    “你不在府里呆着,跑到这来侯着我,是怕圣上将我革职了吗”范安看着他,突道,“李大人这次落马,都是拜你所赐。”

    白琼玉愣了一下,惊疑道“大人何出此言啊”

    “当时就你在李大人马边,不是你是谁”范安道,“我看你就是想害我。”

    白琼玉闻言止住了脚步,脸上被气得一阵发白。“大人你这是冤枉我。”他好似被范安戳了一刀,心痛委屈,深吸了几口气要落下泪来似的。

    “我别在我跟前如此,我可不吃你这套。”范安站直了身体对旁边的元珠道,“你们都回去吧,只管照看好两个小公子。我先不回去了,我得再往李府去看看。”

    元珠道“我方才看到柳太医从掖门出宫去了,也是去李府么李府的人正生着大人的气呢,大人还是不要去了。若一定要去,不如多带两个家奴。”

    范安觉得在理,他这会要是再被盖一次布袋,说不定就没命了。当下便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家奴,左右护送着往李府去了。

    他知道李府的人是断然不会让他进去看病的,便也没到门前去求见,只在李府斜对面的墙沿下候着。那李府的门侍看到了他,见他站得远,没过来查问,也没有什么人出来要打他。想必是府里忙得心焦,没人有空理他了。

    直到过了戌时,天色渐暗了,范安才看到柳太医从李府门口告辞出来。他眼见着柳回春提着乌药箱进了马车驶出了一断路,才起步追了上去。

    他在街中追喊着柳太医柳太医,马车中的柳回春听见了,便叫停了马车探出头来。范安近上前去抓住他的车轴,伏着马栅子急喘了几口气。

    范安刚进京的时候,柳回春曾为他的两个小儿子开过伤寒的药方,他认得范安,当下便问“范大人,你怎会在这里”

    “我一直便候着你呢”范安急道,“你刚从李府出来,里头李大人的病怎样了有性命之忧吗”

    “范大人别急。”柳回春道“他是跌伤了内腑,心力不支,休息一阵便可,没有性命之忧。”

    范安盯着他笑了,抚着胸口才算顺过了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握了握柳回春的手道,“多谢柳大人,改日我当登门酬谢于你。”

    “范大人说的什么话。”他细细看了一眼范安,瞧见他脸上的淤伤,心下有些了然,范安人长得俊俏,平日行事说话都显得老实憨厚,柳回春虽与他相交甚少,心里对范安却是印象极好,他叹了一口气,好心劝他,“实不相瞒,我在李府听说是范大人您冲撞了李大人,才有今天这出,李府的人都骂着你哪,这时辰就别在这逗留了,快些回去吧。”

    范安道是是是,这个我明白。他松开了马轴,道“柳大人慢走,我也先回府去了。”柳回春应了两声,放下帘子走了。范安目送他离开,转身长长呼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啊”

    他一边喃着一边往回走,不想才迈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摔倒了。他身上本带着棍伤,紧张心虚了一整天,心胆都吊在嗓子眼,如今乍然回过了这口气,心神一涣,支撑不住竟晕了过去。

    他这一晕把身后的两个家奴吓得不轻,当下扛起范安便往自家府里赶。

    府里请了郎中来诊视了一番。除了几处皮肉上的棍伤,没什么大毛病,大人是心悸气促,焦虑多汗,一时而已,喝点水,睡一觉就会好的,那郎中道,说白了,你家大人是吓着了。

    府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那白琼玉坐在范安床边,摸着范安的脸流眼泪“大人何必呢不过一个三品尚书,真因此丢了也就丢了,伤了身子却是不值。你还有两个儿子呢,真出了什么差池,我一个人怎么养得过来啊”幸得范安还没醒,听见了,指不定要倒退三尺血溅三丈。

    那大夫说得不错,范安的病睡一觉就好了。他身子骨经得起折腾,第二天醒来,照常还上朝去。只不过常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

    李见碧的身子矜贵,伤在内腑,一时半会不见好转。他虽不在朝堂,但都察审录之事却一日不敢荒费,他带病办公,时值初夏,春息未退,夜里乍暖还寒,一病未好,又扯出了风寒。

    范安日日下了朝便往李府去,求见不得便在李府门前候着,风雨不断,恨不得把整个范府都搬到李府门口来盯着。他拳拳歉心感天动地,偏偏内里的李见碧无动于衷。

    李见碧不来上朝,但朝中的风吹草动却不能不闻。那御史中丞每日下朝都往李见碧的府邸去汇报,每每在马车里看到范安,少不得调侃讽刺几句。

    这日他又见到了范安的马车,他站在外面喊道“哎哟范大人,还候着呢你整天没事,这么闲么”

    范安撩起车帘看了他一眼,手中拈着毛笔。车内撂着一堆案卷,原来这人是将办案的书桌都挪到马车里来了。他知道这人是在讽他,但他脸皮极厚,根本不生气。

    “李大人这几日还好吗”他还笑了笑,说话间从手中拎起一药包递给御史中丞,“我这边有几味草药,是托人从湘西萍县带来的,是偏方,京城却没有,你叫府里的人熬几味给李大人。”又道,“就说是你送给李大人的。”

    御史中丞高旭接过了那草药,掂着笑了一声,说好呀,我这就给你送去。他进了李府,路过中庭的荷池,本来想顺手将那药包扔进去喂鱼,但他犹豫了一会,又揣了回去。

    李见碧正在寝屋里看案籍,高旭走起来对他见了礼,将那包草药轻放在李见碧的案桌上,说大人,这是范平秋给你送来的药,这人已经在门外候了你半个月啦。

    李见碧头也不抬地蘸了蘸笔墨,淡道“是吗”他说话间在黄册子上写了几句批示,冷不丁咳嗽起来,那笔尖一抖,在册面上留下一滴血似的污点。他心中烦闷,将笔搁了。

    他病了半月,脸色苍白,此时穿着宽袖织竹的青服,更显得寡淡清瘦。

    家奴递给他一方锦帕,说大人注意身体啊。李见碧毫不在意地擦着虎口的朱墨,问高旭“今日朝堂可有什么事吗”

    “有。”高旭道“今早圣上主动问起杨谦一案了。”

    李见碧停了手,思量了片刻。杨谦一案已拖了数月,那杨谦也在牢里候了数月,说是待审,但圣上一直未下旨意。杨谦的表妹是圣上的宠妃,李见碧知道圣上不会下旨革杨谦的职,但杨谦贪污渎职是证据确凿,都察院不松手,圣上也不会枉法放了他。

    李几碧原以为刘熙是做好了打算,准备活活拖死这案子。几年前内阁侍郎孟白江也是如此,证据确凿的死罪,却碍于皇戚的颜面不能下旨杀了,便以待审的名义关了孟白江三年,直到那孟白江在牢里病死了,拿了牢里几个狱卒问罪,不了了之。

    杨谦的案子,内阁与兰台的奏折都被留中,上面也没有要转到刑部重查的意思,李见碧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不想今日圣上主动提起,可见将有变数。

    李见碧道“范平秋今日可在朝堂他有什么表示么”

    “范大人高明得很,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高旭道,“圣上也只随口问了大理寺案子的进展,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圣上若没有细查的意思,怎会随口一问这案子肯定有变数,大理寺的人没有进展,也不会给都察院”李见碧道,“肯定要落给刑部。”

    “如今看来其实圣上早做好了打算。”李见碧道,“范平秋刚归朝就接手这案子,定然力不从心,如今他上任已快半年了,为人处事圣上看在眼里,觉得是时候了,要把这案子落给他。”

    “但这范平秋胆小怕事,杨谦落他手里,保不准会判个无罪赦免啊。”高旭道,“这案子都察院追了这么久,如今小有成就,交到刑部手里,定然要泡了汤。”

    李见碧低头磨了磨自己的掌心,道“三千两黄金,杨谦所贪的金银可判死罪。范来秋心再偏颇,不至到无罪赦免的地步。”

    高旭道“大人说得不错,但这么一转,杨谦却铁定死不成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兰台弹劾杨谦的时候就已得罪了杨氏。杨谦是梁业年的学生,又是容妃的胞哥,他此次若得了喘息之机,万一日后重掌大理寺,必然是我兰台的劲敌。”李见碧道,“所以杨谦必须死。”

    他说着突然看了一眼高旭,问“范平秋还在府门外吗我突然很思念他,叫他进来喝杯茶吧。”

    第20章 喂药

    范安从午时到现在,已在马车里坐了三个多时辰,他腿脚酸麻就快坚持不住了。

    天色渐暗,初夏多雨,范安挑起马帘子瞅了瞅,准备打道回府,明天再来候着。

    不想此时突从李府走出来两个内侍,冲着范安的马车直直过来,喊道“范大人,李大人想见你,请赏脸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李大人要见我”范安似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利索地跳下车来,一把抓住那人,满脸惊喜地道,“你们李大人肯见我了”

    “是啊。”那人道,“李大人亲自说的,他几日不见大人,甚是思念,要请你进屋去喝茶。”

    此时一阵夏风吹过,有雨丝飘在范安的脸上,范安伸手抹了抹,朝李府的朱铜门里望了一眼。他乍喜之下又不禁多疑起来他在这候了这么多天这人连水都没赏过一口,怎么突然说思念他了。这该不是骗他进去,又要打他一顿吧

    范安想他每日在这候着,是不是已将李见碧逼烦了,那些人要教训他一顿,好让他再也不敢出现在李府门前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上次那一顿,他屁股上的棍伤还没好干净呢。

    那两个内侍催道“大人随我们走吧,不要让李大人久等了。”范安看了那两人一眼,嘴里“呃”了一声,道“这天色都晚了,我还是不进去了,免得打扰了李大人的休息。”

    那两人哪知范安心里的所想,闻言面面相觑了一会,问“范大人在这候了半个月,不就是想见李大人一面么难得这李大人想见你了,你却不要进去”

    范安心道我做梦都想见李大人一面呢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他心里兀自挣扎得紧,不禁又问了一句“李大人真的要见我吗”

    不想他话音未落,从那朱漆銮铜的府门口走出来一个人,那人撑着一把描竹油伞,披着绣金纹线的薄袍,站在玉阶前,看着范安轻唤了一声“范大人。”

    这人正是李见碧,他为表诚意,亲自出门来请他了。

    “李大人”范安轻喃了一声,眼里立时浮起了水雾,他猛吸一口凉气,快步跑走过去道“李大人”他几数就到了李见碧跟前,心情激动之下就要往李见碧身上扑。幸得旁边的护卫早有准备,一手将他拦下来了。

    范安反应过来退了两步,忙道失礼失礼。“李大人身体可好”他平了平心气,抬头打量了李见碧几眼,突然掩面哭泣了起来,“大人你怎么这般瘦了都是下官的罪过,下官心里十分难受,一直担心大人的身体”

    “好了”李见碧道,“外面风凉,进屋里来说吧。”

    范安忙道好好好,旁边的侍从正要去扶着李见碧,范安眼疾手快上去一把接了过来,说我来扶我来扶。李见碧下意识还要缩手,但他想了一下,硬是忍住了,心道这人若敢逾线对他有什么动作,定饶不了他。

    好在范安这次很识时务,轻扶着他的手臂,规规矩矩,连身子都没敢沾过来一点。

    两人进了屋,李见碧遣走了屋里两个女婢,到桌前解下了身上的锦披。他将披风搭在朱红的梨椅上,过来亲手为范安斟了一杯茶。李见碧将茶杯递到范安面前,道“我前几日身体不适,不能见范大人,令范大人久等了,我在此向你赔个不是。”

    旁边镂花和铜炉里烧着细细的银骨炭,热气微微蒸腾着,令范安的面慢慢红了。他连忙伸手,他将那青瓷雪白的杯子接过来拢在手心里,低垂着头又要哭了。李见碧斜了他一眼,转过身去侧倚在罗汉床上,问“你又哭什么”

    “我以为李大人心里记恨,不会再对我这么好了。”范安道,“没想到大要心怀海量,这样不计前嫌,还给我倒茶。我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在大人面前自惭形秽,觉得对不住大人。”

    范安这一席话听着肉麻,却是发自肺腑。

    “范大人多虑了。那天在长安街落马的事,并不是大人的过错。”李见碧道,“范大人也不必自责,我看你这几天也憔悴了不少,刑部公事向来繁重,大人也当保重身体。”

    范安闻言看着李见碧,那眼睛泛着水光,泪眼汪汪充满了感激之情。

    李见碧与他四目相对,只着了一件青薄的常服,那祥云织绕的领口微微斜敞着,露出一片梨花雪白的胸膛,范安眼光不小心滑下去,一下看见了。

    屋里烘着热气,范安衣服穿着多,坐久了觉得口干舌燥,他连忙将眼光移开去,抬手猛喝了两口清茶。

    李见碧微垂下眼睛,似不经意地问“范大人最近忙么听说圣上欲让刑部接手杨谦贪污循私一案”他抬起眼看着范安,冷不丁笑了一笑,道,“这个案子所涉之人都是朝廷向官,可不好查。若有什么需要我都察院协助的,尽管来向我开口。”

    这一笑不同他平日里的浅笑,病容之下,自有绮丽难掩的风骨春情,落在范安眼里如一夕轻雷击在胸口,瞬间万丝霁光通体而过,在下腹冲撞起一股热流。

    范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反应,吓得手一抖擞,连忙夹紧了双腿。

    李见碧察觉到他的异样,坐直了身子,问“你怎么了为何这么多汗”范安岂敢让他知道自已对他起了春宵云雨的色欲,他可还要命呢,于是忙呵呵了两声,说我衣服穿得多,这寝屋里的炭火太旺,所以流汗了。

    李见碧打量了他两眼,那细长的眉眼在他身上来去了两回,想到之前这人在大街上对自己说的话,心里一恍,心里有些明白了这无耻的流氓,大白天的面对面坐着,竟敢对他有色欲之心

    李见碧一口气堵在心口差点又上不来,他连忙拢了拢衣襟,拿一边的厚袍给自己穿上,他现在真恨不得叫人将范安拖出去痛打一顿,但他想了想又忍住了他叫这人进来喝茶,是想化干戈为玉帛,俗话说小不忍乱大谋,为这种事撕破了脸,又不值了。

    李见碧穿好了衣服转过身来,他重新坐下,一丝不笑地看着范安。他本还想跟他说说杨谦之事,试试他的心意,但一见那张脸,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杨谦一案没有正式移交,现在说得太明,倒显得他功利心重,茶水喝在嘴里也要变味儿了吧。李见碧轻咬了咬牙这该死的范平秋,明明惹人厌恶得很,老天无眼降下来这么个妖怪,逼着他日日要去琢磨这人的心思,细心着还要顾及他的感受,还惯着他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范安被李见碧几眼盯着发怵,他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眼光在屋子里乱转了一圈,冷不丁却见他送的那包草药在桌案的角落上放着。

    那是早上他托御史中丞给李见碧治风寒的,他哎了一声站起来,走过去拎起了那草药,道“这药怎么没给膳房去熬起来啊柳太医说了,你这风寒拖不得,病上加病,身子垮的。”

    “我会叫人去熬。”李见碧深吸了一口气,心想今生天就先到这吧,他的善意已到极限了,再说下去真怕自己忍不住打他,便道“外间天色渐晚,范大人你今天先回府去吧。”

    “回府吗”范安闻言转过身来,轻道“可我们还没说几句话呢”李见碧道“我有些累了,你改天再来。”他强迫自己扯出一抹笑容来,“我这几日都在府里,你随时来,我等你。”

    范安闻言也笑了,还颇有点不好意思的。“天色晚些没什么打紧。”他站了一会,突然异想天开似的道,“这药我给你熬了吧这药放几分水可有讲究,府里的人不知道,乱熬一通差了药效。”

    “不劳烦你了,我府里的人会”李见碧还没说完,范安已快步出了寝屋,自个儿寻着路往后头的膳房去了。

    李见碧微伸着手,哑口无言地看他消失了身影。

    他忐忑不安地等了一阵,那范安被一众家奴簇着到寝门口来了。那膳房的掌厨站在外头,为难地说这范大人要亲自为大人熬药,我们拦都拦不住。

    李见碧道无妨,你们下去吧。

    屋里的婢首接过了那药碗,说谢过范大人,大人公事烦忙,是不是要回府了,我让家奴送您回去。范安厚着脸皮道不忙不忙,你让你家大人趁热喝了这药,我才能放心离去。

    那婢首没办法,只能进屋扶了李见碧在床,一勺一勺给李见碧喂药。

    范安就在旁边看着。

    那婢首被他看着极不自在,一分神,那药汁竟滴落在李见碧领口上了。范安立即哎呦了一声,道我来吧他说着也不等那女婢同意,伸手就夺了药碗过来了。

    第21章 负约

    范安道“李大人,我来喂你。”他说着舀了一口汤,嘴凑着吹了吹,满面真诚地递到李见碧的唇边。

    “不用。”李见碧撇开了头,皱眉道,“让三月来。”那名唤三月的婢首连忙上前扣住了药碗道“让奴婢来吧这是奴才们的事,岂能劳烦了大人”

    范安手上不放,看着李见碧,眼里又浮起了水雾。“李大人果然还是记恨下官,连这一点事也不肯让下官做”他道,“下官明白了以后也不会来这里了。”

    他嘴里说着“明白了”,手上却仍扣着那药碗,三月见他一副悲痛欲泣的模样,心下惶然,看了一眼李见碧,慢慢松开了手。

    范安见三月松开了手,脸上立即又露出了笑容,他状若无事地重新舀了一匙,又递到了李见碧嘴边。

    李见碧觉得他要是不张口,这无赖就要在这耗到天黑了。重金易推,盛情难却,他没有办法,只好乖乖张了口。

    范安笑着,轻轻倾了药匙,他眼见着那汤水滑进李见碧的嘴里,如同一汪清泉滑进自己心里似的,令他心旷神怡,精神百烁。他伸出指腹揩了揩李见碧的唇角,心情激动之余,忍不住又要哭泣起来。

    李见碧觉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吐了,他突然伸手拿过那碗汤,二话不说,一鼓做气将汤水喝得见了底。“范大人的心意我收到了”李见碧将空碗递还给一旁的婢首,道,“天色已晚,范大人还是尽早回府去吧。”

    范安看着那空碗愣了愣,此时一旁的三月主动过来扶他离开了李见碧的床沿,催促着家奴去替范大人拿伞。

    不过几数,立即有撑伞的家奴在廊外的台阶上等候范安了。范安看了看李见碧,依依不舍地道别。“我今天先回府,明天还会再来看大人的。”他道,“这药每日一碗不能断,我明天忙完了公事就来送药。”

    “不用。”李见碧道“柳太医开的药我都没吃完。”

    范安立即道“太医院开的药太补,你身子虚不合适。我这几味药是民间偏方,别的药都比不上呢。”他说起这药在湘西是如何地有名,经他托人翻山越岭,过了水路又经了陆路,三千里加急前几天才到的尚书府,万分不易才熬成这一碗汤。

    那李府的家奴张着嘴巴,看他在李见碧跟前滔滔不绝巧舌如簧,硬将路边的野草说成了天山的千年雪莲。

    李见碧听了一会有些不耐烦了,他打断道“这药这般珍贵,我不能拂了你一片好心。这样吧,我让府里的人去你那取,你就不用亲自过来送了。”

    “李大人不必和下官客气,这是下官应该做的。”他笑着才转了身,带着一脸”不用谢”的表情出了门。

    这范安果然说到做到,至那日起天天往李府跑,恨不得将李府当成自个儿的家。全朝的人都知道刑部范大人与李大人情深谊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便要白头。

    梁业年跟刘熙告状那李大人身娇体贵,病了将一个月了,也不来上朝。还支使范大人日日往李府送药,听说还要他亲自熬汤。这范大人公事繁忙,真怕他累垮了。

    刘熙凭拦洒着鱼食,笑道“我倒觉得范爱卿这几日红光满面,前所未有的欢喜。”他洒完了鱼食在亭中的石鼓登上坐下来道,“李爱卿这次落马是范平秋的过失,我还怕这两人因此生了芥蒂,如今看他两人礼来我往,相臣和睦,朕心里也高兴,你就别因此怪罪范平秋了。”

    梁业年忙道圣上说得极是。

    “杨谦一案,我已着中书拟了圣旨,你待会与尚中喜一道往刑部去宣了吧。”刘熙道,“昨日容妃又在联面前哭诉,说他这个胞哥一心尽忠大宣,贪脏之罪是污蔑。大理寺审了快半年了毫无进展,范平秋这人清正廉明,朕允他裁决之权,杨谦的生死,交由刑部去判吧。”

    这事梁业年早有预知,杨谦身为他的学生,瓜田李下,若附和说要严惩杨谦未免做戏,若求情轻判又是枉法,他自知不能多说,便只道了句圣上英明。

    梁业年退出御花园便往中书省去传口谕,午时同颁旨的大太监尚中喜一起往刑部宣旨去了。

    圣旨到了刑部官厅,范府的家奴侍丛都过来跪地听旨,梁业年扫了一眼,发现那接旨的范安竟然不在。

    玉阶底下正跪着白琼玉,梁业年瞥了他一眼,问“你家大人呢这时辰不在刑部办公,跑哪里去了”那白琼玉也没打算给范安打圆场,直白道“回大人,范大人在李府,午时没到就去了。这一时半会,不到天黑怕是不会回来呢。”

    “玩忽职守,成何体统”梁业年指着一旁的婢首元珠,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你们大人回来这尚公公是要回去归旨的,你要他等到什么时候”

    元珠被他斥得一抖,连忙遣人去了。

    一众人在官厅等了近一个时辰,那范安才火急火燎地从大门口跑进来。他气还未喘顺,便忙给几位大人问好,嘴里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若知道今天有圣旨过来,必然早早恭候,令大人们久等了,罪过罪过

    那尚公公道无妨,你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刑部尚书范平秋,为公清正,治行有声,亟成丕绩,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臣也。今有大理寺卿贪污枉法一案,移交刑部重查。特赐尚方武弁,按法诛奸赃,允决栽杀伐之权,明冤罚罪。钦哉。

    范安闻言愣了一会儿,那梁业年催道“范大人,快接旨。”范安哦了一声,忙磕首谢恩,他将那瑞鹤祥云的圣帛接了过来。回头忙叫下人给尚公公倒茶。

    那传旨的太监急着回去复命,便道不用不用了。“范大人明日下朝记得往大理寺少卿那去交接事宜,可不要忘了。”范安道不会不会。他一边说着一边跟着那太监走,直到将宣旨的人都送出了门。

    那梁业年却还在官厅里坐着,范安回来看到了他,特地又上前去问了好,说今天真是对不住大人,让大人在这久候了。

    梁业年呵呵了两声,扶着他却笑了。“不妨不妨。”他道,“我许久未来尚书府看你了。听闻你近几日天天往李府去看李大人,你公事繁重,不要太操劳了。李府的家奴数以百计,个个精明能干,你这又何苦亲力亲为呢。”

    范安呵呵了两声,只道应该的,不辛苦。

    梁业年喝着茶瞥他脸色。“明天起杨谦的案子就全权交给你了,圣上对你很是器重,你可不要让圣上失望了。”他道,“范大人对这案子可有什么想法”

    范安替梁业年倒了道茶,赔着笑道“按法诛奸,明冤罚罪。下官的想法无关要紧,一切由大宣法令决断。”

    “法令不外乎人情,杨谦走到如今我这个做老师的难辞其咎,你知道,杨谦的胞妹是圣上的宠妃,他平时仰仗惯了,难免会犯点错”

    他看着范安,说到一半又止住了话头,最后摇了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这案子你一手决断,我相信范大人。”他说着起了身,放下茶盏便往府外走。

    范安叫白琼玉和元珠去送梁业年,梁业年走到府外。拉着马绳打量了白琼玉几眼,道“白公子,你家大人天天往外府跑,你也不管管”

    “怎么管我一个下人,还敢拦着他不让他去不成”白琼玉道“他眼睛里进了灰,瞎了眼觉得李府的那个男人比我好看,我能如何他的魂已被勾走了,我就算爬上了他的床,又有什么用”他说着哼了一声,也不告辞就转身回府了。

    这该死的范平秋,果然是没盐难进,好好一个风流才人,才几日,就被养成了这副刁钻不驯的脾气,都快忘了自已的主子是哪个了

    范安第二日下了朝便往大理寺去移交案情。他本想快快了事,先将宗卷搬回刑部再慢慢疏理,但那拖了半年的案子交割起来哪有这般轻易。那些主薄司计也不点也不给范安面子,领着刑部的人往司库里一站,说自己找吧,杨谦的案宗在这一片里,哪几卷是已经记不得了,大人自己看着办吧。

    这大理寺的人心向杨谦是理所当然,范安不敢在别人的地盘上甩什么官威,没办法,只能自己一卷一卷分理了。

    他从午时坐到天黑,那案卷才理了一半。他想着今日没法亲自去李府了,便吩咐身边的侍从,让人回去给李府送药,捎个口信,说今天来不了了。

    李见碧今早刚得知杨谦的案子正式移交刑部了,他忍了范安这半个多月,铺了这么长的垫,终于盼来了这一天。他特地命人按着范安的喜好做了一桌香菜温酒,就等着范安来送药时讨他的欢心。

    范安若是能来,看到李见碧这一番苦心,恐怕梦里都要感动得哭了。

    可惜范安没有看到。李见碧从午时等到天黑,只等来一个无关紧要的送药人,及一句短话今日范大人公事繁忙,不能来了。

    李见碧在桌前坐着,冷冰冰看着那送口信的人,差点捏碎了手上的白纹酒杯。

    这该死的范安,天天不厌其烦地来骚扰他,闲忙不断,风雨无阻,好不容易他都恶心得习惯了这人竟然说不来就不来了

    第22章 又一春

    李见碧冷静了一下,想到他今天可能在大理寺那边交割案宗,一时抽不开身吧。无妨,他今天不来,明天会来吧。

    不想到了第二天,范安仍没来。白侍郎从朝堂回来,说今早看到范大人了,他已回了刑部,托我将这药送给大人呢。

    李见碧问“他有说什么时候要来我府上吗”“这个倒没说。”那侍郎看着李见碧的眼色,说要么我派人去问问他

    李见碧垂了一下眸,道不必了,他爱来不来吧。

    结果那范安果真就连着三天没来。李见碧问白侍郎范大人这几日真有这么忙吗那白侍郎道没觉得,我今早还在朝堂看到范大人,这人精神抖擞好得很,浑不像累坏了的模样。

    那侍郎又道这范大人刚接了杨谦一案,梁业年天天都往范府跑,你说我们兰台是不是也该送点什么表示一下

    李见碧闻言心里生了火气这风吹两边倒的狗尾巴草前几日还殷勤切切地天天往自己这儿跑,刚接了案子就不来了,晴天送伞,雨天没人,他早知这没节操的无赖靠不住这会指不定正与梁业年在刑部喝茶说笑呢他这般想着心里的火气便噌噌往上窜,烧得他脑袋昏昏乎乎差点站不住。

    那侍郎见状连忙将他扶到罗汉床上靠着,说大人别气坏了身子啊。李见碧倚着红木栅雕,说这样下去不行,我明天得上朝去。

    大人身体还没好呢,俗话说久病多累,不得长久,还是先把病养好了吧。那侍郎道我明天去刑部拜见拜见,探探口风。

    李见碧闻言扶额静了一会,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他在屋中独自做了一会,门外细雨潺潺,已落了一天。这种天气,那人更不会来了吧。屋里烧着银骨炭,但风从打开的寝门吹进来,仍令人觉得凉冷。李见碧拢了拢衣襟,想起什么似的问一旁的女婢“今天范府的药有送来吗”

    “今天好像没有送药来呢”那女婢抬头看了一眼李见碧,轻着声音道,“也许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有人来了。”

    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天黑了,李见碧知道,这时辰还不送来,怕是不会来了。这人挺有主意啊,先断了人,再断了药,循序渐进的,很会划算啊。还怕乍然断了来往,会惹自己伤心不成

    李见碧冷笑着,在心里狠狠划了范安几刀。

    不想此时三月突从门外进来,笑着道“大人,范大人又来送药了。”

    李见碧闻言抬了头。“真的”他下意识便笑起来,起身拖了地上的帛屐走到门口,那范安正从中庭的月洞门走进来,撑着伞一眼见到了李见碧,老远便喊“啊,李大人,我来看你了”

    李见碧抱臂站在门口,那脸上含着笑容,细长的眼睛也弯了起来。范安未着官服,只着了件浅色长衫,走了一路,半身都被雨水弄湿了,额上发丝都沾着水珠,脚上一双锦靴被泥水沾得看不出颜色。

    李见碧觉得他撑伞的模样活像街头不羁的浪客,平日再衣冠楚楚,也不及此时万分之一的顺眼。

    范安走到台阶下,从怀里摸出一包草药递给廊上的三月,道“我这一路走来都弄湿了,你赶紧给李大人熬起来,否则这药要受潮了。”他说着往台阶上走了一步,那带泥的靴底立即在台阶上印出了一个脚印。他低头看见了,哎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又退了回去,道“我这回怕来不及,从小街绕过来的,不想下了几天雨,路上坑多,我那马车都陷在里面了。”他嘿嘿笑了几声,说我身上脏成这样,都不好意思进屋去了。

    李见碧想叫他进来,但看他那副故做憨厚的模样,忍不住说起风凉话来“范大人公事繁重,不方便就不要来了。”

    范安被他噎了一噎,道“我不是放心不下大人的身体吗”他说着抹了抹额头,看着李见碧傻笑了许久,道“既然这药送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我府里还有点事。”

    李见碧有些吃惊,这人平日送药过来,都是死皮赖脸地亲自熬好了药才肯走,今天怎么转了心性,连屋都没进就要走了

    李几碧心下不悦,却也不好开口留他,眼见范安真转身要走了,才道“你换身衣裳再走吧。”范安转过头来,有些受宠若惊地问“啊”了一声。

    李见碧道“你这样回去当心得了风寒,去我屋里换了衣服再走吧。”

    范安感动极了,他连忙走回来说谢谢大人。那阶上的家奴替他接过了伞,范安走上阶去弯下腰,将那粘泥的鞋子脱在门外进了寝屋。李见碧指着内里的牡丹屏风,道“那里面放的是我平日里的衣物,你进去换了吧。”

    范安又道了谢,规规矩矩地入到屏风内里去了。那墙上开着十几个柜子,打开来皆是深紫浅白的常服,织锦纹绣,颜色冷肃,范安轻翻了翻,扯出一件轻薄纯白的长衫,他抖开来看了一看,觉得领口那白色的绣纹有些熟悉,恍然想起,这不就是李见碧三天前穿的那件里衣么

    他捧着衣服,脑子里不知想着什么绮丽不堪的东西,脸上竟红了起来。此时外间的李见碧唤了他一声,范安一个惊醒,忙哎了一声,道马上就好了他说话间快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将李见碧的里衣给套在了身上。

    “听说你前几日接了杨谦贪赃一案,近些天日日伏案理事,忙得不可开交。”李见碧的声音透过外间的垂纱传进来,“这案子是我都察院起的头,如果有什么理不顺的地方,尽管来向我开口。”

    李见碧道“杨谦一案物证确凿,棘手的是人证。摸下去牵扯到一串儿贵胄人物,指不定还有皇亲国戚,你对此可有什么打算吗”

    “下官哪敢有什么打算,秉公而行,无愧于心即可。”范安系着腰带,言语倒是坦荡,“我已想好了,若真有一天因这案子得罪了人,大不了罢官黜职,回家种田吧。”

    李见碧闻言轻笑了几声,似对他的回答极为满意。

    范安披好了外袍,将那广袖捂在鼻间嗅了嗅,檀香轻浅,冷如雪卉。李见碧的里衣是上好的薄丝织成,触身细滑,寸寸服帖,如同李见碧的妙手轻覆在肌肤上一般。

    李见碧在外要是知道这人拿着他的衣服都能意淫,非得气出血来不可。

    许久之后,范安捂了捂脸,正了正身子,满身色气地从屏风里出来了。李见碧抬头看了他一眼,问“好了”

    范安走到李见碧跟前,满脸通红地道“多谢大人,不过下官府里真还有事,要先告辞了。”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李见碧,又道“我明天还来看大人。”

    “那好。”李见碧示意一旁的三月,道,“你安排马车送送范大人。”他说着亲自站起身来,将范安送到了廊外。

    廊外雨珠飞溅,李见碧站了一会,那衣摆下边就有些湿了。范安忙让李见碧回去,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道“李大人我府里还有只老母鸡,我今晚炖了给你送来”

    李见碧只听那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啪啪做响,隐约听他说要送什么东西,以为是明天的草药,便道好的。范安面上一阵欢喜,踌躇了几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范安走了不久天色便暗了下来,李见碧做完当日的审录,正准备小憩,门外突有侍从过来报告,说门外有人求见。

    李见碧以为是都察院的属官,便问“是哪位大人”那侍从却道“小的不知,看起来面生,好像并不是朝官。他让我传句话,说是子屏求见。”

    李见碧闻言愣了一会,“你说什么”他放下笔,道,“你再说一遍。”

    那侍从道“是子屏求见。”

    李见碧猛地站起身来,他急急从案桌后走出,袖子带飞几张纸也浑然不知。他似要出门去,走到槛门前却又止住了身影,回头问“他带了几个人”

    那侍从道“他只有一个人。”

    “快些叫他进来”李见碧道,“别让多余的人看见。”李见碧少有如此慌乱的时候,那侍从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乌云掩月,雨雾蒙生,从远处的月洞门走来一个人影,深色曳撒,暗色比甲,重靴踩碎满地雨水。那人身形伟岸,站在廊下看着李见碧,肩上覆缀的片甲反射着刺眼的芒光。沙场的战风吹黑了他的皮肤,万骨生死坚毅了他眼神,还有那些被风霜磨砺出的棱角。

    三年不见,只有那笑容他还认得出来。

    “我收到信,知道你病得严重,所以来看你了。”那人笑着上前来,一把抱住了李见碧,他哈哈笑了几声,又放开,问,“怎么你却不高兴”

    第23章 捉奸

    来人是藩王吕光的靖淮大将军,姓孟,名屏山。

    当年刘熙造反称帝,吕光是破城入长安的第一猛将,战功卓越,是大宣的建国功臣。刘熙称帝后封吕光为广阳王,让他拥兵镇守岷关。这孟屏山当年还是个中领军的时候便与李见碧结识,随广阳王去了岷关后已有四年未见了。

    按理这两人早该断了来往。天子庙堂有三忌一忌臣子在野结党,二忌外戚宦官干政,三忌潘王私自进京。刘熙生性多疑,他自己就是靠造反起的家,这些个藩王个个手拥兵权,他自然时刻小心提防着。

    孟屏山身为广阳王的一品大将,名声威赫,这样私自进京,若被有心人知晓了,就是谋逆的杀头大罪。

    且大宣明文有令朝官不得与关外将臣有私交。

    李见碧为官七年,可谓有名的坦荡清正。他做事雷厉风行,拔草不留根,君子如竹,节外不生枝,朝堂上那么多人盯着他,却从来没捉到过什么把柄。

    他只有孟屏山这一个把柄。倾盖如故,情深谊厚,他断不了与这人的私交。而这人正是关外的大将,这事若被梁业年那拨人知道了,招来的便会是灭顶之灾。

    四年了,李见碧与孟屏山一直以书信来往。京城与岷关相距三千余里,一封信要经五个人的手才能转到孟屏山的手上,送信的都是极可靠的人,不会走漏一点风声。

    但古语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李见碧早有预知。只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一直侥幸着而已。

    所以当孟屏山出现在他面前,跟他说“我收到信,知道你病得严重。”时,他脸色唰得白了。

    他根本没有写信给孟屏山说起他病了的事情,孟屏山收到的信,是哪个传给他的若是冒传,说明已有人知道他与孟屏山互通书信的事了。

    这孟屏山来到这里,也许就是个阴谋。

    李见碧闭着眼睛,几乎要瘫软在孟屏山怀里。孟屏山还心为是他发病的缘故,手一抛抱起了李见碧,几步进屋将他轻放在了寝榻上。

    李见碧转醒过来,他挥退了寝屋里的侍婢,坐起来强制镇定了一会。孟屏山在桌前给他倒水,罢了坐到他床前,细看了他一眼道“我在信里看到你说自己病了,还以为你要死了。如今一看,不还挺好的害我白白紧张了一路,跑死了三匹马。”

    李见碧看着孟屏山,问“你什么时候收到信的”孟屏山道“十天前。” 李见碧紧了紧茶杯,他已月余没给他写信,孟屏山收到的信绝对不是自己写的。

    “你怎么了,好不容易见到我,怎么不说话”屏山低头看了一眼,说你的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我帮你拿着吧。他说着伸手过来要替他拿瓷杯,不想却被李见碧推了开去。

    “你真是不知轻重,你可知你私处进京,是杀头的大罪。”他将水杯往旁边一放,道,“你不能久留,现在就给我回去”

    “我知道我见不得光,所以才等到晚上来。我也没打算在这过夜,只是想看一眼你而已。”孟屏山道,“但你这样开口驱客,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无情你可知道你若是被人看见了,是要害死我的”李见碧道,“你若真为我好,为何不先向圣上请了诏谕,这样你私自进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里应外和谋什么大事你不顾自己的性命,难道也不顾我的性命了么当今圣上什么忌讳你不知道吗快给我走现在就出城”

    “我看你近年来谨小慎微,越发不可理谕起来。这朝堂就有这么多想害你的人么我倒要看看哪个有这样的狗胆。你怕什么我来到此处神不知鬼不觉”孟屏山道,“我向王告了假,说到关外打猎去了。”

    李见碧道“好好好,那你现在看见我了,放心了么快回去吧”他说着站起身来,抓着孟屏山的手臂便往外走。

    不想此时有侍婢从外间走进来,道“大人,范大人来了。”

    李见碧一怔。“他这个点上来干什么叫他走”他放音刚落,突听门外一人喊道“李大人,我来看你啦”那声音轻快,调子里含着笑,正是范安的声音。

    这范安三天两地往李府跑,外间三重府门的门侍都不拦他了,直到了寝门外才站住。孟屏山问“范安是什么人怎么三更半夜还往你府里跑”

    李见碧哪有心思向他解释,只朝那侍婢道“快去外间拦着他就说我不见客”他转身对孟屏山道,“你躲一会儿等他走了就出城”孟屏山闻言环顾了一圈,道“躲哪”

    李见碧道“床下,床下最隐蔽。”孟屏山看了一眼他的床榻,面上有些为难,他堂堂七尺男儿,屈膝都未有过,怎能叫他放下身段去李见碧的床下忙道“我看我还是跳窗吧”他说着就往东面的窗户走,李见碧一把抓住了他,压着声音斥道“蠢货这东面的窗户你一落脚就让门外的范平秋看见了”

    此时范安的声音又传进来“李大人你在里面么为何说不要见我出了什么事吗”

    李见碧心里将范安祖宗八辈都骂了个遍,他抓着孟屏山在屋里转了一圈,看到自己更衣的屏风前垂着隔纱,连忙将孟屏山推了进去,他刚拢好那些白纱,那寝门呯地一声巨响,那范安竟然硬闯进来了

    李见碧被他吓了一跳,他转头怒视了范安一眼,上去啪地甩了他一巴掌。“你好大的胆子连我李府的门都敢闯了”他道,“没听见我说不想见你么”

    范安摸了摸脸,震惊地看了一眼李见碧,那眼里含着委屈,不得就要哭出来似的。“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么”他道,“怎么就不想见我了我听你侍婢这样说,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以为我突然暴毙了,要瞒着你是吗”李见碧道,“你放心,我哪天死了,第一个让你知道”

    “你这是怎么了,突然生这么大气”他看了门外的侍婢一眼,突道,“是不是你们侍候得不好惹你们大人生气了”

    那门外站着的数个女婢闻言微微抬了头,眼里含着深切的怨念盯着范安。

    李见碧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静了静心气,道“有什么事你快说。”范安近上前去,将手中的饭盖打开,捧出一碗汤来,道,“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要来送鸡汤么我熬好了,汤还热呢,你喝吧。”

    李见碧才想起他说的话,不免皱了皱眉头。“鸡汤什么的我府里多的是,不用你送来。”他道,“人参燕窝都堆在那没吃呢我喝什么鸡汤”

    范安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尴尬地站了一会,慢慢将碗汤拾掇了回来,他盖好饭盒,又似不甘心,不免轻声道“可这是我亲自熬的呢”

    这唯唯诺诺的声音听着真让人心软,李见碧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叹了口气范安为官不足一年,朝中想巴结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连那梁业年都上赶着讨好他,哪轮得到自己这样骂他阿。

    他平了平心气,“对不住,我失态了。”他道,“你把汤给我,我喝了吧。”

    范安闻言一喜,三两下将那汤重新拿了出来,他替李见碧打开瓷盖,又递了勺子给他,笑呵呵地道“你慢慢喝,喝完了我就走。”他满脸欢喜地站在李见碧身边,丝毫没将方才的打骂放在心上。

    那鸡汤颜色澄黄,却不见油腻,缀着几丝翠叶,浓香扑鼻。李见碧喝着,心道这人手艺挺不错啊,流放祁山那几年都去练炒菜了么怪不得满身油腔滑调,都变了个人。

    范安静静看着,窗外天色越发深沉,夜风吹送,将远处书桌上的纸卷吹落了一页。“起风了,夜里好像还要下雨呢,你当心别着了凉。”范安走到书案的窗户前,探身关了窗,走回来顺手将吹落在地的几页纸卷拾了起来。

    他弯着腰正拾掇着,突然余光一闪,往那屏风前的白纱帐瞥了一眼,风吹帐动,这一瞥竟瞥见了半只黑色的靴子。咦那躲着个人吗范安在李见碧身后蹲着身子,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他起身略一思量,猛地怔住了

    李见碧的屋里藏了个男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了嘴巴,怪不得方才他不愿见我原来当时屋子里有个男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有个男人在他寝屋里,还见不得光,要躲起来

    范安大气不敢喘地站了一会,他走回李见碧身边,用余光去瞄那白帐,重重纱影下,依稀可见男人高大的阴影。

    “我喝完了。”李见碧突道。

    “啊喝完了吗”范安连忙走上前去,全当什么都没看到,他手脚利索地收拾了碗勺,道,“天色已晚,下官不便打扰,大人赶紧休息吧。”他说着告了辞,没做留恋,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李大人君子如菊,怎会有那样的事一定是我想多了。”范安喃喃着,快步走到府外的马车边,扶着马栅喘了几口气。

    他才注意到那石狮旁边有一匹骠骑高马。

    那马夫见他回来,说汤送到了吗大人上车,我们回府吧。范安怔了一会,说好的,他三两下爬进了马车,放下竹帘,道“快走。”

    那马车驶离了李府门口,沿着长安街走出了一里,范安打开马车后窗看了一眼,突道“停车”那马车被他一声厉喝猛地拉住了缰绳。范安跳下马车,对那车夫道“你先回府,我马上回来。”他说着也不等那马夫说什么,径自往来路走了回去。

    他回到了李府,却没上门口去,只在远处的巷口暗处站着。

    果然不出片刻,那李府大门开出了一条缝,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范安定盯一看,那人正是李见碧,身边还跟着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月光下依稀可见英俊的五官。

    那李见碧披着浅色的白袍,手抓着那男子的胳臂到了马前,似乎正在示意那男子快走。他说话间四顾一下府外,眼光正滑过范安所在的小巷角。范安下意识往后躲了躲,好在他这处极为黑暗,李见碧看不到他。

    那男子牵过了马,李见碧说了些什么,转身便要回府,不想那男人突然抓住李见碧的胳臂,将他扯到怀里来紧紧抱住了。

    范安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时气血上涌,烧得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了

    这李见碧他竟然瞒着他与另一个男人有私情他真是瞎了眼,才觉得他清如寒泉,傲如松竹

    范安挠心抓肝地扶住了墙壁,忍不住拿头在墙角重磕了一下李见碧啊李几碧,你真是骗得我好苦,我的心都要碎成一块一块的了

    第24章 探病

    范安不忍直视门口那对依依惜别的男男,他捂着心口,伤心欲绝地回去了。

    李见碧挣开孟屏山的手,往那小巷子的暗处看了几眼,对一旁的侍从道“你去那边看看,我怎么感觉有人”那侍从闻言快步往巷子跑了过去,四顾了几眼,回来道“回大人,并没有人。”

    “瞧你这谨小慎微的模样,累不累”孟屏山跳上了马,道,“好了,我就不在这害你提心吊胆,我走就是。此次一别又不知何年才能相见。”他拉了缰绳,对李见碧拱手道“李大人,珍重。”

    李见碧看着他叹了口气,说你也保重。孟屏山笑了一声,转头打马快速往城门而去,马蹄脆响,很快在夜色中消失了人影。

    李见碧一夜无眠。次日巳时,御史白侍郎下了早朝来他府上报告,说今天看到范大人,满脸肿泡,好像一宿没睡,那圣上以为他日理万机,还叫他好好保重身体,听说还赐了些去年北海进贡的殄参。那侍郎给李见碧倒了一杯茶,说我看这范大人近来越发受皇上的器重,哪天他判死了杨谦,说不定还能升任大理寺卿呢。我改天去拜访拜访,上赶着去巴结几次,迟了怕都挤不进门去。

    李见碧不发一语,只低头看着那茶杯。那侍郎见他许久不说话,仔细看了他一眼,才发现李见碧满脸心事重重,脸色极不好。

    “昨晚靖淮大将军来我府上看我。”李见碧道,“他这次是私自进京来的。说是收到了我的信,但我月余不曾写信给他。那信难道是你写的吗”

    白侍郎怔了一会。“没有啊”他轻声道了一句,脸色也白了起来“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冒充你给孟将军写了信大人你与孟将军的事可不能外漏啊。”

    “这个我比你知道。”李见碧道,“你去帮我查查,看看送信到关外的那人是不是我们自己的信使,切记小心行事,我怕已有人盯上你了。”

    “大人可别吓唬下官,下官一官半职没了倒不要紧,只怕有人拿住了这个把柄,到圣上那告罪大人。梁业年是什么人,得了颗树种三天能养出参天大树的,他有心砍一刀,轻易就把人压死了。”

    “不一定是梁业年,也可能是别人。”李见碧抬头苦笑道“这朝堂上我得罪过的人到处都是,你可别提防了这个,疏忽了那个。”

    白侍郎被他说得抖了三抖,他没心思喝茶,连忙回自己府上办事去了。

    李见碧想,若有人抓到了他这个把柄,指不定这几天内就会有所动作,起码圣上那会有人参奏他吧。不想过了半月,朝堂竟如往常,没一点风吹草动。

    范安自那日之后便没再来李府了,李见碧以为他真的公事繁重,也没在意。后来范府的家奴送了一车草药到他府上,说以后这药就不一天天地送了,这一次全给大人,大人自己按需熬着喝吧。

    李见碧觉得这一出好生奇怪,但他心思不在此处,也没追问。

    几日之后事那白侍郎来见他,说查到了,给孟屏山的送信的就是我们自己的信使,城外的驿站是第一站,那信是从一个老头手里接过来的,只说了句“照旧”,那驿使以为是大人府上的人,没多想,就帮着送去了。

    李见碧道“从长安送出去的,说明就是京城的朝官。”那白侍郎道“现下如何是好”

    敌不动,我不动。李见碧道“敌暗我明,别自乱了阵脚。你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去告诉那些信使,以后无论谁给的信,都别再往关外送了。若那人敢再冒充,记得留个心眼,能揪出背后的人,就是大幸。”

    白侍郎道大人可真沉得住气啊。李见碧笑了一声,说沉不住气又如何,孟屏山来的时候没给人瓮中捉鳖就已经是老天保佑。可别没等他人揭你的短,自己手忙脚乱先捅破了天。他喝了一口茶,问“那范平秋这几日忙得很吗都已经半月没来我府上了。”

    “我这几日自顾不睱,哪里有时间管他啊。”白侍郎道,“不过这几日没在朝堂看到他,听说是病了。”

    “怎么就病了”李见碧住了茶,道,“也没人向我提起,需要什么药,应该送点过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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