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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第2节

作者:荷包 字数:25913 更新:2021-12-31 05:54:12

    范安任职第五日才第一次上朝,下人早早替他备好了马车。到得洪武门前天都未亮。天未亮,但百官已至,那洪武大门口早挤满了人。直至五鼓初起,大门缓开,众人往千步廊去,列火满门,轩盖如市。

    范安随众而走,却怎么也没见着那位“李大人”。

    直过了金水桥,五品以下官员止步,那人才算少了些。众人列队,有人注意到了范安,便有人上来道“这位是刑部新任的范大人吗”范安突听有人叫他,忙低头拱手道“见过见过。”

    那人见他要走,连忙更大声地叫住了他,旁的几位起先没注意,现在都转过脸来看。

    范安额上又冒了冷汗,只憨厚笑着却不敢抬头。此时突然冲过来一人,范安眼见着他满面红光,势大气盛,下意识往后躲了一躲,不想那人上来一把却握住了他的手。

    范安心一抽,见他穿着紫色朝服,下摆绣着金色独科花,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却清楚知道这人的品级必在自己之上,他刚想弯身行礼,却不防那人一把箍住了他的胳臂,非常热切道;“原来是范大人,哎,你上任几日怎都不曾来我府上探望只说你病了,身体可还好我府上有位大夫,医术极好,哪天你过来,我让他替你整治整治。”

    这人的语气轻松,拍着范安的肩,脸上带着笑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范安有多熟识。周遭几人都围上来,满面笑容地看着这两人,范安正莫明其妙着,突有人上来道“这位是内阁首辅梁大人。”

    “啊”范安受宠若惊,忙道,“下官范平秋,见过梁大人。”

    他话音刚落下,突见从金水桥的左侧又过来一队人,内阁的几个官员转过头去看,脸上的笑容立即淡了,喧闹的声音也静了下来。

    这是御史台的人,都察院设在宫城的东南角,每日进朝总比内阁的人晚来几刻。那一队大约有七八十人,只有为首的十几人过了桥,范安眼睛一飘,心下一喜那为首的,不正是前几日在御花园见过的李大人么

    那人走上来,法冠朱衣,紫裾纁裳,透着一股子肃冷,而体态修长,腰身清瘦,又是一番羸弱易欺的模样。

    那李大人却并不说话。他在队列之中站定,只往范安这边稍稍看了一眼。

    范安抬着头,正与他四目相对,绫花竹节,萧萧如寒水,只一眼,便将范安的心呼地勾走了。

    范安脸上的笑又抽了起来,他想走过去与李大人说几句话,但旁边的梁大人却偏拉着他不放手,他还没来及说什么,从鎏殿中已响起了宣朝声,众人听到那声音都站好了队,静言往前走了。

    范安想,不急不急,等退了朝,再上去与他搭话。

    这官员上朝,基本上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但今日不同,也可说范安有幸,第一次上朝便见识到了这些书生笔臣最极品的一面。

    范安在朝上听这些大人启奏来去,脑中大概知道了今天这些人要讲的事现任大理寺卿杨谦被指在处理一件大案时徇私舞弊,贪污受贿。被都察院抓到了把柄,一纸奏疏告到了皇上那里,要求罢了杨谦大理寺卿之职,改任良臣许昌一。

    杨谦是内阁首辅梁业年一手提拨,听闻此事,拍案而起,指都察院诬陷忠良,图乱朝纲。内阁与兰台素来水火不容,此事已胶着了月余,如今两方人马都快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双方都积压着怒气,就准备在今日决个雌雄了。

    自刘熙称帝以来,这种事就没在他眼此底下歇过,他早看够了这些朝臣的你来我往,心里着实烦透了。他心里知道要这些官员个个清正廉明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不做得太过,贪点也就贪点,他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了。

    但此次杨谦偏让都察院抓到了把柄,那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似的将他的御案都要埋没了。那李见碧是什么人,一旦认定了便如蛇毒般咬住不松口的,证据确凿面前,刘熙身为天子,更不能纵法,于是朱笔一挥着都察院,法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却没想今日大浪将至,把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范安给泼了一身。

    范安自然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刘熙眼见着底下庭争越来越激烈,龙袍一挥道“退朝”底下群臣见龙颜已怒,惶恐不已,一下都默不做声了。

    圣上自顾离了龙椅,底下人面面相觑。有人建议说那就明日再议,说完便有人陆陆续续地退走了。范安眼见着李见碧出门没了人影,起脚连忙想追上去。不想那内阁首辅梁业年又好死不死地拉住了他

    那梁业年道“众人不能走此事今日定要出个结果。待到明日,史部敕书一下,再救杨谦便晚了”

    范安心道你要救便救,拉着我做什么但染业年是内阁首辅,尊卑有序,范安实在也不敢忤逆了他。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是律法重中之重,他李见碧才借当年苏自清一案杀了刑部尚书,如今又欲去杨谦而后快他这是想独揽三司,将大宣法权玩弄股掌之上吗国养士二十三载,我大宣文官便真是书生百无一用,任这小人为所欲为么”

    此时突有人喊道“众人随我去谨身殿为杨谦上请圣上若不应允,便以死相谏”

    范安打了一个哆嗦,心想这人谁呀,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但百官却似受到了这几句话的鼓舞,呼啦啦便往谨身殿去了。那殿中的太监见此气势汹汹的模样,连忙去报告了皇上。

    范安被拉着到了谨身殿前,众人撩袍而跪,大声哭诉起来。这一跪少说也有七八十人,那哭声震天,穿过九宵要把里头刘熙的耳朵给哭破了。

    果然不过一刻,便有太监下来传了旨意圣上已察众人心意,杨谦循私一案,会酌情处理的。众卿先回了吧。范安想这皇上说的不是几句废话么。此时已有人哭累了,道“大家要么便退了吧,想必皇上会从轻处理的。”话音一落,便听染业年斥道“不可今日皇上若不下旨意,众人便不能走,如此半途而废,有何官节可言此事不只关乎杨谦的性命,任乌台那帮人跋扈下去,尔等哪天落了都察院那小人之手,可有人愿意如今日为汝上请喊冤”

    众人闻言都驻了身,淫威之下,想走也走不了了。范安心知此事不同儿戏,一旦惹怒了里头圣上,将是杀身之祸。他啊地大呼了一声,道“我突地想起来家中有要事要去处理,先行一步,待办完了便回来随众人继续上请”他一手甩开梁业年,起身便往左掖门跑。

    此时从身追上来一人,几步挡住范安,竟道“今日谁敢不上请我们就打死他”

    范安抽了一抽,心道这是是赤果果的强盗行径大家做官都不容易,你说要打死便打死了,还有没有王法那人恶狠狠盯着范安,道“出了什么事便由我李长川担着杖节死义,有何可憾”

    范安心里咯噔一身,心道原来你才是李长川,果然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至今没出事,原是由内阁首辅撑腰的缘故吧。

    他才反应过来,被众人骂了这么长时间的李见碧,才是他心念的那个“李大人。”

    范安真想一头撞死,他钦慕那人还来不及,怎么糊里糊涂就被梁业年拉了过来,跪在这与李见碧做起对来了

    第7章 受命

    那李长川二话不说,抓着范安袖子又将他拉了回来。范安怀疑这人根本就是强盗出身,论官阶范安比他高出二品,这人仗着内阁首辅的威严要强行逼他死谏么这跟阎王嘴上那些匪徒有什么区别

    范安可不想当那流名青史的谏官,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做着官就行了,他就是怕死,可怕死也有错吗

    众人见堂堂刑部范大人都给拉了回来,当下也不敢走了,于是重新跪好了又开始哭诉。

    不想众人哭了不到一刻,内里的皇上真的怒了。有太监从谨身门口走出来,厉着声道“都抓起来拖出去各打二十杖”

    话音一落,立即有几十佩刀的锦衣侍卫从殿门两侧的廊庑冲将出来,这些个锦衣武侍平时镇守三殿,个个体格健壮身手不凡,练的就是杀人的功夫,对付这群手无寸铁的书生简直如吹灰般轻易。这些人得了圣谕冲入跪着的百官当中,一手拎起一个毫不犹豫便外拖走。

    范安心知不妙,起身欲跑,奈何他跪在最前面,身后的人挡住了他的去路,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了。

    抓着他的锦衣武侍将他拎出了几丈交给一旁的侍人,范安便被人驾着往端门走,那端门不知何时已架起了朱红的高凳,这些武侍可不管手上拿着的是几品高官,双肩一压把范安摁在条凳上便叫人过来打。

    几十官员排整齐了被摁在端门前受刑,这景象可谓状观,嚎声此起彼伏,还在喊着圣上冤枉云云,简直一副街头泼妇寻死觅活的模样。此时又有人从谨身殿出来,骂道“再敢出声的加罚三十杖违者简直打死”

    一言即下,众人果然都默默闭了嘴。不知是不是受圣上旨意,这几杖虽然声势浩大,但打得都不重,几人受完了刑从凳上下来,竟都还能走路。

    范安默默受了刑,他欲哭无泪地站起来扫了一眼,竟发现刚刚还在的内阁首辅梁业年不见了。这些个锦衣卫随手抓人,却把重中之重的梁大人给漏了过去

    范安心中骂了一声,趁着那李长川还被压在登上的功夫,扶着自己的屁股连忙跑了。

    范安第一次上朝便挂了彩回来。家奴见他脸色青白的模样,惊呼着问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范安摇摇手,只道被打了,快去准备好热水给我洗洗,我屁股上的血都压成一块一块儿的了

    范安的屁股申时回到尚书府的时候还能走路,直到入了夜,骨头里愈见酸痛,完全挪不动了。他命人去向宫里点卯的太监请假,准备明天称病不去上朝了。

    不想家奴回来说,圣上已下了口谕,明日百官务必按时上朝,违者按律令着办。范安想这皇上当真不容情,摆明了就是要教训今天闹事的人。明天就是架着也得上朝去。

    哎范安想,这人活着怎么就这么不容易呢

    范安在床上趴着入了夜。他的两个小公子吃过晚饭来见他,范安将两个儿子楼在床跟头,问今天可有识字背诗他对这两个小儿心存愧疚,自带在身边起就当做自己亲生的儿子,从不敢懈怠教子育人的职责。

    两个儿子面面相觑了一会,道;“有的。”范安嗯嗯了两声,命人拿了小诗过来,翻着要考考这两个儿子。

    不想他刚刚读了两首诗,突有家奴推门进来,道“大人,御史台的李大人来看你了”

    范安听闻“李大人”,愣了一声问“哪个李大人”

    家奴见他脑子懵着,不由着急道“便是兰台之首李见碧李大人,这会儿同御史中丞及几位侍御史已经进了大门便要往这边来了”

    范安唰得起了身,咬咬牙也顾不得屁股痛了,拢着头发道“快拿我的官服来”言罢进来几个家奴,手脚伶俐地帮他穿戴好,范安扶着帽子便快速往官厅去

    李见碧一行带了五个人,范安带了家奴站在官厅前,远远见他从绣楼的中门走过来。这人未着法冠,一头乌丝如云,眼里缀着繁星,如风行春柳,由远及近笑着向他走来了。

    范安心中嗵嗵直跳,及得近了,忙弯腰拱手道“见过李大人”他这一弯腰,肌肉绷得紧了,那屁股上便传来一阵酸痛,腿一软,不由自主便往李见碧怀里栽了过去。

    李见碧措不及防,未多想连忙抱住了他,他耳目何等灵通,早知道了百官在谨身殿前受罚的事了,于是道“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他招呼了旁边的家奴,道,“将你家大人扶回床上去吧,我说几句话便走,不得让范大人受累了。”

    范安的脸还蹭在他怀里,鼻间闻到他身上的浅檀香,整个人都浮着起不来了。他干脆两手猛地箍住了李见碧的腰身,呜呜地哭起来“今日上请之事非我本意,实在是被梁首辅言语所逼,我新任刑部尚书,杨谦人品如何都未了解,怎么就去为他向皇上死谏了呢”

    李见碧身后的一众大臣都翻了几个白眼,好个见风使舵的刑部尚书,早上在梁大人那附了势,如今开口又准备向御台趋言讨好吗今日上朝时那梁业年握着你的手,我们几十双眼睛可都瞧见了

    李见碧身弱,被他这么一箍,呼吸都有些不稳了。他身后的侍郎看不下去了,道了句“范大人我来扶你”,一手捞着范安的肚子硬是将他拽离了李见碧的身体。

    范安被人扶着又走回了自己的寝屋,李见碧遣了众人在外。范安站在床边,看他慢步过去,亲手将那寝门轻轻关上了。范安瞧他动作,举止间从容轻缓,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眼里含了笑,怔怔地看着他挪不开眼了。

    李见碧转过身来,近到范安半尺开外,微微垂首道“范大人。”

    范安哦了一声,僵着的脑子才算活过来这人将众人都散遣在外,可是有话要跟我说么

    屋内光线暗沉,将入夜幕却未曾点灯,那窗格的暗影投射在李见碧身上,令他一身紫裾深衣看上去颇为深重,衬着白皙略显清瘦的面庞,令人生出丝丝疼惜来。

    “范大人不坐”范安道不坐不坐,他的屁股还流着血,这会坐下去可要疼死了。李见碧嗯了一声,也没有多说什么,范安站着,李见碧却迟迟不说话,只在屋内踱了几步。

    举步不定,莫非是有什么事难以开口么范安这样想着的时候,只听李见碧叹了口气,道“我今日听闻范大人在谨身殿为杨谦死谏的事,颇为吃惊,还不相信。”他道,“现在看你杖伤在身,才知是真的。”

    李见碧问“范大人对杨谦这人怎么看”他问这话时淡去了笑容,范安与他不经意间四目相对,吓得连忙垂下了目光。

    难道这人是刚听闻了他替杨谦上请的事,于是带了人到自己府上问罪来了吗内阁兰台两方人马,他是要试探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么

    此事不同儿戏,任何一句话都关乎他身家性命。范安略一思量,垂首道“如大人所知,下官才上任不足七日,连杨谦的面都未曾见过,又何敢断言此人品行良恶呢”

    李见碧哦了一声,他踱了几步,突道“内阁首辅梁大人在朝二十年,做了十三年的首辅。这几年间,被他以各种罪名投入大理寺的官员计三百五十名,被剥夺诰勅身份的五百七十五名,这人任人唯亲,徇私枉法,破乱朝纲可谓肆无忌惮。”

    李见碧道“这些事,你可知道么”

    范安的额上终于开始冒汗了,他突地跪下,硬着头皮道“臣不知道。”

    李见碧问“范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事”范安脑子一转,心道你可千万别叫我帮你去与梁业年做对我任职才几日,毫无根基可言,与内阁做对,岂不找死么他刚想说“下官不能答应”,已听李见碧道“明白你替我请奏圣上,让你刑部重查杨谦一案。”

    范安心道我官阶声威都不及你,你为何不自己上书。李见碧知道他心中所想,解释道“此事胶着得太久,圣意摇摆不定。内阁与御史的奏疏都被留中了。”

    范安额头触地,硬着头皮道;“下官不能答应。”他岂敢将这烫手山芋往自己身上揽

    李见碧被他噎了一噎,他都亲自上门来了,这人竟还敢如此拒绝他“范大人。”李见碧皱眉道,“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可还记得当年为你死谏的苏自清么”

    范安闻言心中一抖,抬起头看了一眼李见碧。

    “我是当年苏大人的学生。”李见碧道,“当年苏大人以谋逆之罪被诬入狱,满朝文武,无人敢言。陈情上书者只有一人,那人是永劢二十三年的新科状元,他一十七岁中状元,一十九岁入翰林,二十一岁入内阁,胸怀青松竹风,满腹锦绣词笔。当年苏自清之死是大势所趋,那人任刑部尚书不足一年,前途不可限量,却在那时挺身而出为苏大人陈情。”

    “是非千秋一笔担,天下十万又何干。”李见碧道,“你还是当年傲骨如山的范平秋吗”

    这言词声声如泰山压顶,范安跪着,只觉得要透不过气来了

    这人仰慕当年范平秋的清正不阿,可他一介匪徒贱民,又如何做得了那百折不屈的范平秋啊,这不生生要逼死他么

    李见碧见他跪着不动,道“苏大人死时我才十二岁,只闻范大人的声名,却不曾见过真人。论当年你们两人的交情,我当尊你一声老师才是。”

    范安愣着,却见李见碧走上来两步,撩着袍竟准备给他跪下了范安心中大惊,如视高树倾倒般仰身跌了出去,他屁股一着地,立时一阵剧痛袭来,他“哎哟”了一声,忙上去阻住了李见碧,道“你别跪我答应你就是了”

    第8章 食言而肥

    范安话一出口,李见碧就止住了身体。他直起身,顺手把范安也扶了起来,道“多谢范大人。”他说话间眼中又盈了浅笑,举手间湛湛温柔,扶着范安的胳臂,虽隔着帛布织衣,那手指却似要将范安的皮肤给触化了一般。

    范安颤颤巍巍地站好,愧疚,欢愉与恐惧掺杂涌动着,令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打鼓,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你既然身体不好,我不便再打扰下去了。”李见碧语话一落,范安抹了抹额,忙道“不敢言打扰,大人若要走,下官送你。”他说着便要去替李见碧开门,不想李见碧抓住他的手,说不必了,你有伤在身,不便行走,说着竟亲自扶了他到床上趴下,又用手捏了捏范安的肩膀。

    范安被他一捏,只觉得全身的筋脉都抖擞了一遍。李见碧替他捻好了被角,道“那我明日在朝堂等你。”范安呆愣着忘了回话,好在李见碧并不介意,他松手起了身,回头看了范安一眼,自顾打开寝门出去了。

    元珠正站在门外的廊价下,李见碧看到了她,唤她过来,说我府上有有治杖伤的药,是西域进贡,皇上御赐下来的,我放着也没用,你家大人如果用得着,便叫人去我府上取吧。

    元珠听了,自是千恩万谢于李见碧。她正说着话的功夫,那庑廊边上走过来两个孩子,见到了李见碧,便躲在墙角边上偷偷地看。

    这两个小娃娃被李见碧一眼看到了,他心下一转,问“那两个孩子是范大人的儿子么”

    元珠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笑道是的是的。她以为李见碧只随便问问,不想李见碧看了一会儿,竟起步朝两个孩子走了过去。

    那两个孩子呆呆看着他也不说话,李见碧弯下腰,轻抚了抚两人的头顶,突问“这两人多大了”元珠道“回大人,都才两岁呢。”

    “哦。”李见碧站起来笑道,“我看着也觉得是差不多年纪。”他说着转了身,带着廊下御史台的几个人便往绣楼出口去了。

    他走了几步,突朝一边的侍御史问“范平秋的两个儿子你们可有看见”

    那侍御史说看见了,李见碧又道“那两个独生子惧是两岁,可据我所知,范平秋当年只娶了一位夫人。莫不是被贬祁山之时,他还纳过妾”

    他身后另一人闻言道“他十几年前在朝为官时没有纳妾,流放到祁山更不可能纳妾。”那人笑道,“估计是和哪个烟花柳巷的女子来的私生子吧。”

    李见碧早年听闻过范平秋的名声,传说中是个廉洁不阿的人,私下生活更是有礼有节。这样的人怎会与烟花柳巷的女子来往其实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三妻四妾,平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京中高官,不缺钱财更不缺风流。

    但李见碧是何人,他当了三年的兰台御史,干的就是监察审录的事,心思早磨得如针眼般慎细,任何纰漏一旦闪过了他的脑子,无论如何不会就这么放过了。于是当下便吩咐道“我觉得有些蹊跷,你且去替我查查这两人的生母是谁。”

    李见碧才说完这句话,房间里躺着的范安便打了一个嚏喷。他这几日天天都遇见这些吓人的事,冷汗流了一层又一层,如今捂着被子竟要捂出风寒来了。

    明天早朝可要如何是好呢他实在不敢与那梁业年做对,一想到那叫李长川的侍郞便直打哆嗦,这人对内阁首辅忠心不要命,一朝得罪了,指不定哪天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捅两刀。

    那李见碧倒是生得令人神往,但听他说话做事,却显然是个杀人不见血的。那双眼睛冷冷一扫,便足叫范安跪地讨饶了。

    两方都得罪不起范安纠结着,挠着头发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但即便想死,该来的事还是要来的。

    次日五鼓初奏,百官朝列。范安睁着一双血丝遍布的眼睛,一颠一颠地走进了金鎏殿,他屁股还疼着,和众人呼完了万岁,差点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往日朝奏,这些大臣们总有说不完的事,今天不一样,拜昨天那一顿侍候,大半的人都消停了。众人惴惴着,竟无人敢率先提起杨谦罢黜之事昨天龙颜大怒,掀起的余波还未过,这风口浪尖上,个个都很识时务,都等着别人挑个头。

    这头等大事不说了,其它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人敢提。

    朝堂一片安静,范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吞了吞口水,望了一眼前方的李见碧,终究还是没敢迈出一步。

    那皇帝御座旁的宦侍静等了片刻,发现今天这些大臣真是破天荒地安份,莫非今天紫气东来,万般皆好,天下无事他紧了紧嗓子,高声提醒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禀圣上,刑部尚书范平秋有事启奏。”突来一声清声朗玉,如冻珠般落在地上,令百官都竖起了耳朵。

    范安只觉得自己的腿脚一软,差点倒头就栽在鎏地上这李见碧见他不肯说话,竟替他开了前口

    刹时众人都微微抬了头,两旁内阁与御台的人看过来,几十双眼睛齐齐落在范安身上。范安急吸了一口凉气,吓得都不敢动了。

    那奉龙台上的太监见他许久不动,便催问道“范大人,你有何事启奏”

    范安不得已往左迈了一步,他手拿象笏低着头,吞了口口水,颤着声音道“微臣数日前进京,途经宜、巳、崮三洲,发现诸洲城内各处营造供奉器物,描诸王妃主服饰,皆以金铜镶之。此以神以君为名行奢侈之事,百姓颇有怨嗟之言,议者皆不以为俭,此乃圣虑所当忧也。陛下若能赐下恩诏,令其减省,昧旦丕显,必增天子美名。”

    一言即下,满堂静默。

    众人都以为他要言杨谏一事,这边内阁与兰台的人都洗干净了耳朵,连嘴里要附和和反驳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这人就讲了这个

    这时候来讲“勤俭节约”这种不痛不痒的破事

    龙台上坐着的圣上也愣了一愣,随即道“不意百姓之嗟怨,此乃朕之过误。改日定着户部着手此事。”又问,“爱卿可还有其它事”

    众人的眼睛又齐唰唰射向了范安。范安用手肘轻蹭了蹭耳边的冷汗,思虑了片刻,道“没有。”

    话音一落,前方李见碧侧脸看了过来,一众御史侍郎随着他的目光一齐落在范安身上,范安只觉得无数把雪亮的刀子唰唰地往自己身上飞了过来,无声无息间已将他戳成了筛子,内里血流成河,就要从嘴巴里喷出来了。

    不过片刻圣上便宣了退朝。范安抬头,远处的李见碧转过身来,果然就朝自己走过来了他心下大惊,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裤腰带,没等那李见碧走到跟前,转身一撅屁股,马不停蹄便往外跑走了

    范安回了尚书府便叫人关了大门,他再三吩咐家奴等会不论谁来见我,都说我不在

    他这回大大食言了一把,自此再也不敢见李见碧了。他上朝都掐着时间到洪武门,不给任何人与他闲扯的机会,退了朝也从不在鎏殿留连,起脚便走。每每李见碧退朝转过身来,后面的范安老早就不见了踪影。便是偶尔在宫内不期而遇,那人也会即刻远远绕开。

    李见碧一颗静冷如石的心硬是被他挑起了怒火这人食言就食言了,没有一句歉意解释也算了,却有必要每次见他都如同见了鬼似的么难道他暗中逼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传闻范平秋是如何铁骨铮铮的一个人,这回真是应了“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如不见”的老话了啊。还是说在祁山数十年的苦日子,已将这人的傲骨棱角都磨平了

    李见碧问一旁的侍郞你说那范平秋难道转了心向,这回要帮内阁来对付我兰台了吗

    那侍郎道“不见得,我看这人整里呆在尚书府,不见我们兰台的客,却也不见内阁的客,我看他不过就是胆小,谁都不敢得罪,便打定了主意谁都不来往,一心埋在大小刑案里,当他的白手尚书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官若是这般好当,那我还这般辛苦做什么改日我再试他一试,我就不信这满朝风浪,能让他把一碗水从头到尾端平了。”李见碧手执着黄卷书册,想了想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每个官都像他那般胆小老实,这整个都察院便没了用处了,我也就彻底清闲了。”

    旁边的侍郎闻言笑道“大人不喜欢清闲么”

    “若是这满朝文武个个老实忠厚,恪守其职。江山无苦,朝堂无侫,我又何尝不乐得清闲。”李见碧捻了捻眉心道,“我啊,宁可去种一辈子田。”

    第9章 赐姻缘

    其实满朝最想回家种田的是范安。

    大宣刑部掌罚罪事,每天从各地送到此处的刑名案件源源不断,每一件都需范安亲自过目,复核之后若无异议便做批示,他每日在案前坐着,提笔间要定下几十甚至上百人的生死。他身任刑狱大首,掌汇各省遇赦减等事,又管全国监狱的赃罚库,一人决断下省各案的赎罚罪银。可谓是享不尽的特权,捞不尽的油水。

    但范安勤勤勉勉,不动一点歪心思。他每天坐镇刑堂,低头理着他的案卷,少出门,更少与其它官员来往。不晏请,不结党,不管闲事,做人真是低调到了极点。满朝文武都佩服他,连圣上听说了都暗暗表扬他。

    他不求美名,倒有了美名。各路官员盯着皇城东南角的尚书府,更趋之若鹜地来巴结,却苦那府门终日紧闭,那范大人更是终日“不在。”

    众人都在揣测,这新任的范大人的青眼,最后到底会落在朝堂的哪棵高枝上

    三月初三,圣上在皇城外的曲江边上行赏花宴,宴请群臣。

    范安已两月不出尚书府,那书生脸面太久不见阳光,白嫩得如同妇人一般。各路官员看到他,怀着拍马屁的心情,都说几日不见,范大人怎么显得这般年轻完全不像快到四十的年纪,莫非仙人眷顾,要返老还童了

    范安被说得心如跳鹿,嘴上呵呵着,恨不得立即回尚书府抹它一斤黑粉再出来见人。还好他留着一把胡子,捻须之间装得有些老成,否则不知要惹来多少猜疑。

    赏花宴之日恰在上巳之前,上巳为大宣三大节日之一,圣上亲予,自然热闹隆重。席间,王公大臣俱至,新进的进士,更有各国使节。范安走在晏列之中,冷不丁便看到了李见碧。

    那人正坐在晏头与人说话,宫外宴请不喜太过冷肃,又值春日,暖阳和煦,那人难得穿了件浅色绣金的薄袍,江风微动中,如松矗香雪,风姿怡人。

    他心里怕着李见碧,怕他字字如针的言词,不容细砂的厉眼,不畏不屈的风骨。但两月未见,心里毕竟有些思念,此时见他眉目含着浅笑,不似平日那般刻薄冷清,久别胜新婚,再见如初见,范安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容,一颗戒备满满的心如雪遇春般化开来,随着满江云紫牡丹在风中摇摇摆摆了。

    他本想隔着众人远远看一会李见碧,却没想到李见碧冷不丁转过头来,恰好与他四目相对。范安心里咯地一声,连忙转个身准备走到别处去。

    不想跟着他的萧大学士却叫住了他,那人抓着范安的胳臂,说范大人你去哪呀,你的位置就在前边,不要走远了。他说着也不管范安如何,拉着便将他引到了御台下边,那李见碧的位置便在范安右前方,抬头不过三丈距离。

    范安不好意思地坐了下去,抬头朝李见碧憨笑。李见碧嘴角轻弯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转过脸去不理他了。

    席间圣上赐酒,百官谢恩呼万岁。尔后于台行歌舞,鼓乐升平。

    范安一双眼睛却透过舞娘的身姿,飘飘荡荡落却落在对面李见碧的身上了。

    李见碧侧坐着与旁边的中丞说话,余光瞥见了他,模模糊糊见这人微红着双颊,迷离着双眼盯着自己跟前甩袖的舞姬,花酒迷梦,就似要醉倒了一般。色欲熏心的混帐东西李见碧哪里知道范安的醉翁之意,当下心里立即生出了厌恶。

    他低头喝了一口酒,含在口中抿了抿,却寻思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是个人总会有点把柄,范安若喜好美色,时下又刚好没了夫人,如果趁时送几个美人过去,指不定能把他收买了。 他想到此转过了身,抬头对着范安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浅笑。那范安隔着几丈之远,稳稳当当收到了这笑容,立时心如撞鹿,脸上嘭地红了。

    江天映牡丹,曲水举流殇,在座又尽是精通诗词的书生文人,这赏花宴行到尾声,不免就成了这百官攀词比句的“诗会”。侍者宫人拿来了笔墨,让这些在座的写诗赋词,又让礼部的几个大学士做评,得第一名的赏御酒。

    范安拿着笔,时不时去瞧对面的的李见碧,他踌躇了半天在纸下写了几行字,放下笔却没将那诗交给侍人。

    满朝文武,多的是七步成诗的能人,不消片刻,那诗词已如雪花片儿似的扬扬洒洒,都落到白大学士的手间了。那白大学士读着诗词,时不时便引来叫好声。范安旁边的家奴见自家主子写好了诗句,说我帮你拿过去,大人文采菲然,说不定能拿第一名呢。

    范安忙道别别别,我这点文墨,不露还好,一露出来要笑死人了。他放下笔,将那面前写好的宣纸折了起来。

    此时突来一阵江风,哗然抚过沿江的牡丹花丛,带起一片五彩的花瓣儿扶摇而去,范安宴桌上的一片宣纸煽煽,咝地一声离了桌面飞了出去。范安哎了一声,忙探出身子去抓,他猛然站起,却不防大腿磕到面前的桌沿,哗啦啦一声将整个晏桌给掀翻了。

    周遭几位大人都转过脸来看他,那御台上的皇帝也看见了,难得却不怪罪,只道“范爱卿手舞足蹈,莫非已喝醉了”旁边的大臣闻言都哄笑起来,范安俺着脸面,极不好意思地连道见笑见笑。

    旁的侍从扶他起来,几下将晏桌重新给他摆好了。

    而那宣纸于地浮了几下,兜兜转转却飞到了李见碧的脚下。李见碧笑着拾起那宣纸,道“范大人写好了诗,却不肯拿出来示人,难道是怕写得太好,惭愧了众人”他话音一落,旁边的御史中丞便接话道“听闻范大人一十七岁便中了状元,文采斐然,写青词都是信手拈来,一首诗赋必然不在话下吧。且快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这满朝在座都知道范平秋被贬祁山,那手已插了十数年的秧苗,再好的文笔也要荒废了。这诗不愿意拿出来示众,必定是写得不好。那御史中丞偏在这时给他戴个高帽,显然便是要欺侮他,让他出丑。

    但这满座文武都在期待他出丑似的,御史中丞的话一落,立即引来连连的附和声。范安坐不住了,他唰地离了座位,道别别别,这诗写得惭愧,实在见不得人他说着便往李见碧的宴席跑过去,那江边辅的是沙石路,有几块凸出来的鹅软石,范安跑得急,脚下一不留神,嗵得一声竟摔倒了。

    他这一跤摔得极好,五体投地正好扑在李见碧的宴案前。

    李见碧挑了挑眉,旁的几位大臣却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这人真是举止之间处处丢人,怪不得行事低调,这一朝高调起来,脸面连同骨头都丢得一丝不剩,哪还认得出来是当年清风傲骨的范平秋啊。

    李见碧旁边的侍从连忙上去扶起了范安,范安颤颤动站起来,只觉得全身骨头都碎了。他揉了揉膝盖正不知所措,那李见碧竟然不嫌弃他,打呼他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来。

    范安受宠若惊,心下一亮,顿时全身都不痛了,几步走至李见碧身边,真厚着脸皮坐了下来。他看着李见碧手中的宣纸,讨饶着要李见碧将那诗纸还给他。

    不料那御史中丞横出一手,冷不丁抽过那宣纸,还没等范安反应过来,打开便朗声读了起来

    魏紫姚黄十里红,东栏一树雪松松。

    五柳不识真国色,投笔折腰向花丛。

    诗读完了,在座百官都饶在兴致地看着范安。

    这人好生疏狂,寥寥几句,却在说满座不识真国色,只知道颂水赞花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本是赏花宴,不赞牡丹,赞谁去立时便有人问“哎哟范大人,你即觉得这满眼牡丹愧称国色,那你觉得什么才叫真国色”

    东栏一树雪松松御史如那一帮人便坐在东台,立时有人往那边瞧了几眼,此时有个着白纱衣的女子正站在李见碧身边,舞完了侍候几位大人倒酒。那内阁的梁业年立即道“我看范大人必然是看上了那位倒酒的女子”

    那手拿花酒的白纱舞女本来好好站着,闻言脸唰然红了起来,她看了一眼与李见碧坐在一起的范安,立时羞答答地跪了下来,道“小女子不敢”

    范安以手掩面,当下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心道你不敢,我还不敢呢。他着急地看了一眼李见碧,欲言又止,欲哭无泪,憋得耳根都红了起来。

    李见碧心领神会,笑道“听闻范大人府内无妻室在侧,却独自带了两个儿子,甚为辛苦。如今难得对此女一见倾心,圣上何不趁此成全了两人,赐一段姻缘”

    范安下身一抖,冷不下从李见碧的席座上滑了下去,差点倒头栽到身后的牡丹丛里。

    旁边的御史中丞一手扶起了他,笑道“范大人不必如此激动。”

    第10章 深水几尺

    范安爬起来,刚想说万万使不得。不想座上的刘熙笑看着他,道“爱卿不必推辞,这女子便赐于你了。”

    范安真是有苦说不出,当下情形已不容他再有他言,于是只能抹了抹额,跪地谢恩了。他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红霞满腮的舞女,脸上抽着笑,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众人闹了这一出喜事,心里甚为开怀。那宴前的白大学士手里的诗句没评完,圣上示意继续,自己下了御台往旁处休息去了。

    范安心还心神恍忽地站着,旁边的李见碧轻拉他过来,让他在一旁坐下。亲手斟了酒递给他道“恭喜范大人今日喜得良缘。我先敬你一杯可好”

    范安近在咫尺地看着李见碧,伸手将那酒接了过来,他低头看着,却是不喝。另一旁的御史中丞见状问道“范大人为何不喝,难不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范安眼里盈着热泪。“我先前多有得罪于李大人,不想今日李大人这样不计前嫌,助我结缘,还替我斟酒。”范安道,“李大人大人有大量,我心里感动,舍不得喝这杯酒。”

    御史中丞翻了个白眼,心道贱人就是矫情。

    李见碧拍了拍范安排肩膀,说范大人多虑了,你新官上任不过几日,我能有什么事来怪罪于你你刑部与我都察院多有共通之处,以后做事定然有劳烦范大人的地方,学生只求范大人不要见烦才是。以后学生定然会记得你的好处的。

    这话简直中听得可怕,范安刚放下去的一颗心晃晃悠悠地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你不用记得我的好处,只求你将月余前杨谦那件事给忘了,不要记恨我就好。

    范安不敢直视李见碧,他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花酒慢慢饮尽了。

    他方才从对面的宴席跑过来抢诗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摔破膝盖,却划破了手,他自己没察觉,起手喝酒的时候却被李见碧一眼瞧见了。李见碧轻哎了一声道“范大人你的手怎么破了”他说着替范安放下手中的酒杯,拿五指在范安的手心抚了抚。

    范安被他这一抚,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只觉得全身如触电般痉挛了一下,咳着就要把刚喝进去的酒吐了出来。那被赐的舞女还站在一旁,眼见他咳得厉害,忙伸手过来替他抚了抚背心,道“范大人小心。”

    李见碧笑着,他向自己的侍从要了一方帕巾,拿过范安的手细细给缠了几匝。范安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修长的五指上下轻动,呆愣着说不出话,好似三魂六魄都给绕进那柔软的丝香里去了。

    他心里感动,抓住李见碧的手腕差点哭了出来。

    此时宴台下的白大学士正评诗,有位御台萧中书写了句“百花何须怨春短,深江不过两仞宽。”,那白大学士念完,随口问到“我曲江水有多深真只有两仞”

    那内阁立即有人接话道“自然不是,据我所知,曲江江深三仞三尺,有曲洲河鉴可考。萧中书不过信口一说。”

    这说话的正是内阁侍郞李长川,一言即出,这边一众御史都抬了头。这兰台做百官审录之事,讲究便是实事考据,最岂便是“信口”一说。李长川一句话戳中了这一帮人的死穴。

    于是立即有人反驳道“曲洲河鉴是以前在任知洲所着,至今已过数十载,早不做数。萧中书说得并没有错,这曲江河深就是两仞。”

    那白大学士见态势不对,立即打圆场道“两仞还是两仞三尺并无多大相差,是我多虑,多虑了。”

    不想那李长川却不依不饶道“做诗可天马行空,做事可不行。你兰台说错了话,便是说错了,何必死要面子强夺理。”

    李见碧闻言挑了眉,道“是真理我兰台自然认,只是曲洲河鉴确是数十年之前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侍郎用它来挑一句诗词的毛病,未免可笑。”

    这李见碧开了口,那边内阁的梁业年果然就坐不住了“纵然可笑,李侍郎起码还有个依据可循,你兰台信口开河,还不准别人说了”

    果然,死对头就该是死对头,连旁边的河深几尺都能争个你死我活,可见今天的太阳还是正常从东边升起的。范安眼见着这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心道真是吃饱了撑的,不如你跳下河去,等沉尸河底了,就知道这曲江水有多深了。

    梁业年说完那一句,这边的李见碧竟破天荒没还口,他眼睛带着浅笑,却是往范安看了过来。

    范安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全身受凉似的一凛,心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河有多深

    其实在座根本没人在乎这河有多深,还不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至于李见碧,这么多年了,他倒也不差这口气来活命。只是他一直不知范安这人心向何处,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便抓住来试探一番罢了。他为范安请婚,为他斟酒,为他包扎手掌,不就是为了卖他一颗心么

    “范大人,你说这曲江水有多深”李见碧道,“两仞还是两仞三尺”

    范安张大了嘴巴看他,许久道“我不知道行不行”李见碧冷笑了一声,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花酒,侧脸飞过来一记眼刀,笑道“绝计不行。”

    那边的李长川见他许久不说话,催道“范大人,你倒是说话”

    两方互不相让,怎么生生却拉死了他范安啊范安只好站起来,他静默了许久,突道“我记起来了我曾在某书中见到过,说这曲江水睛天时水深两仞,雨天时水深两仞三尺。”

    范安道“雨多而水涨,所以两位大人说得都对。”

    旁边两拨人闻言都愣了一愣。

    四两拨千斤,这翻转的手段在座几十年的老狐狸也要望尘莫及

    你真是绞尽了脑汁不去得罪人啊,光天化日,这种两边拍马屁的事也有脸做得出来李见碧一腔怒火堵在舌尖,明知他在信口雌黄,却偏偏说不出什么来反驳他,他第一次这样哑口无言,简直长了见识

    李见碧噔地放下了酒盏,抬头狠狠盯了范安一眼。许久平了平心气,笑道“范大人说得好,你回自己的宴席上去吧。”

    范安垂下了脑袋,颇为委屈地往自己位置上走。不想旁边的御史中丞突然伸出一只右脚,范安措不及防,啪地又摔倒了。

    李见碧冷眼瞧了他一眼,道“范大人走路仔细些,当心摔坏了脑子,再也爬不起来了”

    范安趴在地上,觉得那冷冰冰的声音落下来,唰唰唰地在他背上戳出了几个血窟窿。

    直到宴散,李见碧也没再正眼看范安。

    天色渐暗,李见碧乘车辇准备回宫。不想那范安突然跑过来把住了李见碧的帘轴,李见碧冷不丁见他冒出头来,几乎吓了一跳,皱眉道“范大人。”

    范安仰望着李见碧,眼里带着真诚的目光,没开口,却先伸直了手臂想来握李见碧的手。李见碧冷冷将他甩了开去,旁边的侍御史与李见碧同乘一车,见状连忙挡在了李见碧身侧,他手里咬着晏上进贡的黄桔,道“范大人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再磨蹭着可要天黑了”

    范安哽咽着声音道“我今日在宴上多有得罪,只盼李大人不要生气其实我心里对李大人极是仰慕,改天我”

    他话还没说完,李见碧已开口打断了他。“我不记得今日你有何得罪于我的地方。”他道,“范大人实事求是,一颗昭日之心不偏不倚,我敬佩还来不及。”

    他说着放下了帘幕,开口吩咐打马走人。他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油嘴滑舌的人了。

    却没想那范安的脸皮实在厚得离谱,他竟然把住了车沿不肯松手,那马夫回头看了他一眼,不防范安冲过来,一手抢过了他手里的缰绳。

    李见碧的车辇旁边便是一丛牡丹,范安手里握着那马绳不让车走,转身便往那花丛里捣鼓了一阵。不过几数转过身来,手里竟捧着一丛云紫牡丹,他冲过来,“咣”地又扑身在李见碧的辇沿上,伸手起了起帘幕,将那花束推到了李见碧跟前。

    范安道“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口说无凭,这点小意思,全当谢罪。”他说话间憨笑着,微低着头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旁边侍御史张大了嘴巴看他,手里吃着甜桔都掉了下来,他连忙低头捡起,心道这范大人简直就是个奇葩啊用这点东西就想收买兰台之首李见碧么当我们是街头三岁小儿么糖葫芦还要三文钱呢你这随手乱摘的花束也能当成心意捧到李见碧面前来

    这一束牡丹花朵湛湛,鲜艳明润,晚露迎风中娇羞如水霞。

    李见碧低头怔怔看着,哑口无言,他平日里冷静从容的外表如城墙般坚硬厚实,泰山崩于前也要巍然不动,如今范安此举却似晴天里下了个霹雳,雷得他脸上的笑容都碎成了细渣,兜都兜不住,就要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了。

    他重重推开了范安,猛地放下帘幕,道“走”

    范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刚站直了身子,那马车已从他身边隆隆而过了。范安叹了一口气,想目送李见碧离开,不想那漆红高辇的后窗突然又打了开来,范安心下一喜,便见李见碧探出头来,他怒视了一眼范安,手中一掷,突有个黄橙橙的东西朝他飞了过来。

    范安反应不及,那东西噔地就砸在他脑门上,范安只觉得脑袋嗡嗡了两声,极痛。低头一看,原来是那侍御史吃剩的半个甜桔。

    他摸了摸额头将那甜桔捡了起来,抬头看了一会那马车扬起的尘埃,叹了口气,才走了。

    第11章 香宴

    李见碧自十六入翰林至今八载有余,他师承前任御史大夫苏自清,生父是前朝内阁首辅,他没入仕都已在官场来去了,朝堂上那些五花八门的脸面手段早看得透彻,一双眼火淬过般,不说一眼看穿,起码也能看透个六七分吧。

    李见碧一直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直到遇见了这新任刑部尚书范平秋。

    这人被贬祁山十数年,怎么如今回来变化会如此大呢简直脱胎换骨,与传闻中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他对他是看了又看,寻思了又寻思,却怎么也捉摸不透这个人阿。

    他本想着这人曾与自己的老师有深交,如今上任必然会与自己站在一处。不想事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李见碧想,这人大概就是以前做官做得怕了,年少时可以为正义热血冲冠,不计生死。如今已快四十的年纪,又有了两个儿子,心里毕竟有了牵挂计较,所以才如此谨微慎行,不敢得罪于人。

    李见碧想这人固然怕死,但起码勤于刑务,兢兢业业,是个好官。他心不偏颇,已是难得。大宣有臣如此,自己应高兴才是。

    他才这么想的时候,御史都事厅的人跑过来跟他说了个事,他立即高兴不起来了。

    那人说前些天内阁首辅去了范大人的尚书府,范大人没开门,梁业年竟然不要脸地硬闯了进去。他进尚书府时身边带了三个娇颜貌美的女子,出来时满脸春光,那三个女子却不见了

    李见碧抬头问“你是说梁业年给范平秋送了三个美女,那范平秋收下了”

    那侍厅点头如蒜。

    李见碧闭目不语,心里的怒火却蹭蹭往上窜了出来这范平秋刚在前不久得了名舞姬,时不过月,竟又收受了三名女子这不要脸的东西,他到底是何等的色欲熏心,欲求不满,就不怕一把年纪了,夜里侍候人的时候突然精尽人亡吗

    他气的不是梁业年送美人,他气的是范平秋收了美人。李见碧喝了口凉茶,说我知道了。他外表不动声色,却是在心里狠狠划了范安一笔。

    他心里自对范安不满,但他的人每日盯着尚书府,却再没挑出一点不是。

    不想几日之后,他的侍御史又过来跟他说了个事。说大人数月前探望尚书府时,曾叫下官去查查范大人两个儿子的生母。我查了范平秋当时被贬所在的洲府,当时他身在祁山,确实只有一位夫人,并没有纳过妾。而当时护送范平秋进京的四名武侍却说那两个都是范平秋的儿子,我觉得奇怪,便让大理寺的少卿抓了那四人来审问,果不其然,那其中一个并非范平秋的儿子。

    侍御史道原来他上京路上曾被土匪抢劫过,所在洲府的护军将将他救了出来,那土匪头子有个两岁大的娃娃,范平秋临走时请了情,将这娃娃认做自己的儿子了。

    李见碧哦了一声,他手执着审卷,眼里泛了点柔光。静默半晌,却道“稚子虽小,却也是有罪之身。他此举犯了包庇之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身为大宣刑部尚书,刑法之首,当做表率,罪加三等亦不为过。”

    他这是有心要抓范安的把柄,见缝插针,一旦有个破口被他看见了,一手下去,能把范安五脏六腑都给拉出来。

    范安此举乃是出于人情大义,但因此将他治罪却太不厚道。李见碧想此事可以做为把柄要挟于他,却不能以包庇之罪去弹劾他,否则得理却要失了人心。

    他心里有了计较,便打算用此事吓一吓范安,做得好了,指不定事半功倍,将那人的心给拉过来。最起码,让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向着内阁。

    他这样想着,便吩咐一旁的侍御史,说我今晚要在府上请宴,你做份请贴送到尚书府去,务必让范大人亲自前来赴宴。

    那侍御史心领神会,午时没吃饭便往尚书府去了。他在尚书府门口下了马车,让门口的侍卫进去通报。那门人打量了他两眼,说“范大人今天不在,有什么事我们替你传达便是。”

    白御史笑了,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我家李大人今晚设宴,要请范大人吃饭。范大人上任数月,也没什么表示,心里很是愧疚。

    “李大人说了,如果范大人今日酉时还不来,便将亲自登门来请。”白御史道,“可不管你们范大人是摔了,病了,还是死了,反正他今日不来可决计不行。”那四人想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但见他一脸微笑着似如玩笑,又看他身穿着五品官服,虽及不上范安的品级,却也是不容得罪。于是也只是站着没回嘴。

    白御史说着将一纸请贴交到那侍从手里,说等你家范大人回来了,可别忘记告诉他。

    白御史说完便走了。那四个门侍平日得了范安的吩咐但凡朝中官员,有任何人来请见或者请宴,都说不在。但四人手拿着那请贴,思量着若自家大人不去,李见碧真亲自来请又如何是好。于是便进去通报了范安。

    范安手拿着那请帖,一颗心飘飘忽忽地浮着。这李见碧前几日在赏花宴上那么嫌弃他,今日怎么会想起要请他吃饭阿莫非心性大转,知道自己的好处了白日做梦那冷石铁心的人怎么会对自己有好感,况且自己三番两次得罪了他,此次该不会是个鸿门宴吧。

    范安吱吱嚅嚅道“哎我这几日期身体不适,不能去了。你且帮我去李大人府上回个话吧。”

    那门人回道“那送信的御史说了,若大人不去,无论何种缘由,李大人都将亲自来请。”另一人见范安面露难色,又道“大人身任三品刑部尚书,又何惧那人大人不放心,只管多带几个人便是了。难道兰台的人还敢吃了大人不成”

    范安心想我若人都在御史府上了,多带几个人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把刑部的打手,狱役和刽子手都给带去那活脱脱就是去找茬打架,像什么样子

    其实不过一顿饭,新官上任,拉帮应酬,于情于理都再正常不过,何必这样戒备满满。但他并非范平秋啊,杀害朝廷命官,又冒名顶替的一个小人,心虚得很,最怕的便是与稽罪审查的人事物扯上关系,那都察院御史台是朝中有名的惹不起,单想着李见碧冷厉如鹰鹫似的细眼便叫他汗毛直立了。

    哎范安想,那李见碧为什么偏偏是兰台之首呢活脱脱一株碧叶芍花,却愣是长了浑身的尖刺,叫他只能远远望着心神而往,却不敢往前一步细看,别说亵玩,他连嗅一嗅的胆量都没有阿。

    既然没有胆量,那就去吧。

    下午酉时未到,家奴替他备好了马车,范安本来一行还带着四个护院的侍从,想了想还是算了,最后单身匹马,只带了个马夫,备了些薄礼便往李府去赴宴了。

    一路上范安的右眼一直跳,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他今天会遇上什么倒楣天灾的事么

    范安的马车到了李见碧的府邸,刚撩起幕帘探出头来,便有李府的家奴过来迎接了。那姓白的侍御史从大门里出来,看见了更是亲自过来拉他,说范大人你怎么这般迟,李大人都恭候你许久了

    范安看他说话时皮笑肉不笑,刚沉下去的心又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那右眼皮跳得更勤快了。

    那白御史拉着他,一路走过官阶府门,入了径廊高院,范安走着,四月和煦的天气,他额却不知为何直冒冷汗。他身后还跟着一众李府的家奴,全是深色劲装,脸容冷得能下起雪来。

    范安想这情形阵势,怎么像在押罪囚啊他心跳得越发快了,只觉得往前不去要去赴宴,而是要去赴死一般。

    他想到此处猛地站住,眼望着前方却一点也挪不动步了。白御史回头看他,问范大人你怎么了范安看了他一眼,道“我马车上还有此次要送给李大人的薄礼我下车匆忙,竟忘记叫马夫拿下来了,我现在就去吩咐一声”

    他说着转身便要往回走,不想身后几个李府家奴竟拦住了他,白御史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往前拖,道“要什么薄礼啊,这李大人诚心请你,你还如此客气做甚”

    范安被强行拖着往前走,身后的家奴也纷纷上来推着范安。范安想,这形势大大不妙,但事到如今,哪还有退路于是忙道“别推别推,我自己走”

    “好。”那白御史听了,果然放了手,他将范安领至内府门前,道“那范大人自己进去吧,李大人便在里面。”

    范安顺着千步石廊望去,远远能见内楼的朱红漆门大开着。千尺高阳熙光明媚,衬得里间暗沉沉地一片看不清。只那深紫璃瓦下,一方金字牌匾熠熠生辉天河魁罡。范安深呼了口气,只觉得那牌匾如一明晃晃的照妖镜般,正对着他,准备在今日将他这胡做非为的小人收走了。

    范安咽了咽口水,起脚慢慢走了过去。

    第12章 审讯

    李见碧正坐在官厅中的朱红梨花椅上等着他。

    范安近到门前,眼睛往里一扫,倒呼了一口凉气,闭着嘴巴不敢再进去了原来等着他的不只有李见碧,那屋里坐着的,还有御史中丞,左右佥都,三院侍御史,省道、中书、外郎等等,上下左右少计二十余,都在左右静静坐着,看到范安进来,齐齐落了眼光到他身上。

    范安便是再有十个身体也不够这些人看的,当下心里一阵发毛,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呆呆站在门槛前如痴人一般。

    李见碧朝他抿嘴,笑道“范大人怎么不进来”

    范安心想我怕你把我吃了,有进无出,连骨头都不剩一块。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家奴从外厅抬了椅子轻放在内屋中间,道“范大人,过来坐吧。”

    范安实在无法,只能哆嗦着双腿走过去坐了下来。

    李见碧放下手中的茶盏走过来,竟摸出怀里的深色帕巾,伸手替范安在额上擦了擦,道“范大人怎么这么多汗”。范安拘紧地坐着,连忙将那手帕接了过来,道天气过热而已,不敢不敢。

    “今日请范大人过来,本是为了请宴。但午时我从受事御史那听说了一点事,心里极是疑惑,又不敢相信。”李见碧道,“此事不弄个水落石出,我睡不安稳,食而无味。故请大人过来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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