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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第1节

作者:荷包 字数:24084 更新:2021-12-31 05:54:11

    青绶束花作者荷包

    文案

    御史李大人和刑部范大人的官场斗争史,

    流氓强攻vs冷清强受,架空历史,一对一,

    文风轻松,是减压圣品,欢迎饮用。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范安,李见碧  ┃ 其它强强

    楔子 十年一觉扬州梦

    第1章 逃官

    范平秋这一生仕途多舛。

    想当初春华之年,范平秋也算个人才,一十七岁中状元,一十九岁入翰林,二十一岁入内阁,短短五年,一路从司计侍郎做到刑部上书,官居正三品。

    不过可惜后来藩王刘熙造反,金銮殿上称“朕”的换了一个人。是的,范平秋才做了不到一年的尚书,侍奉的君主就换了个人。

    刘熙虽然是通过造反才称的帝,但难得却是个仁明之主。破城时没血洗都城,称帝后也没屠官示威“苍生百姓,仍安居乐业;文武百官,仍各守其职。吾命天龙,自如日月,当泽披天下。”

    刘熙是个反贼,却是好皇帝。

    宣和第一年的朝野十分平静,除了几数个自动请辞的官员,大家似乎都挺淡定。

    但古语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其中的汹汹靡定,阴风暗涛,又有几人能看得透呢

    宣和二年,内阁首辅突然暴病身亡,大理寺连死因都还没查清,新任内阁首辅就已开始呼风唤雨了,自此之后,范平秋的仕途便开始了它“多舛”的传奇。

    宣和二年,范平秋因反对北上平匈奴,认为时机不对,与内阁首辅梁业年当庭相争,莫明最贬,官降至刑部侍郞。宣和三年,因被诬渎职,又降至礼部司务。同年,又因“不知所谓”的罪名,竟被派到膳房洗碗。当范平秋差点要撞死在灶头以死雪辱的时候,原吏部尚书告老致仕了,当时的御史大夫苏自清提携了他,奏书上请,竟一手将范平秋再提携到了吏部尚书之位。

    这一手可谓起死回生。

    可惜范平秋“生”了还不到半年,当时提携他的御史大夫苏自清突然就被扣了个“谋逆”的大罪锒铛入狱。此乃赤果果的欲加之罪,但当时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挺身说话,只有范平秋拍案而起,连连上书谏言为其喊冤。

    不用多久圣上的旨意便下来了黜尚书之职,流放岑山,十年之内,不得再入长安。

    同年,苏自清以谋逆之罪被凌迟于午门。

    范平秋收拾了细软,携了妻子,满脸沧桑地出了长安。他临走去了午门的刑台,秋风萧瑟,那台上只有秋叶如雪,及一滩干涸的血渍。

    范平秋对着刑台弹了一首高山流水,苏自清啊苏自清,可知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这一哭,可值得你黄泉路上取笑了范平秋喃喃着这个名字,抹干眼泪,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长安。

    风萧萧兮啊易水寒。

    范平秋被黜之后,在岑山做了一介农夫,出日而做,日落而息,远离了那吃人的官场,是另一番清风明月。

    这样的日子平静了十三年。

    宣和十二年,范平秋其夫人诞下一子,名无讳。老来得子,这算是这十几年来唯一一桩喜事。他先前已夭折了二女一子,心里自然把这个儿子当宝贝看了。

    宣和十四年,范平秋迎来平生第二桩喜事从都城传来消息,十三年前御史大夫苏自清谋逆一案竟被平反,听说皇帝震怒,揪出了当年促成此案的始作俑者,共计七十二人,最后流放七人,贬官十二人,其余的罚禄三年。

    这量刑可谓轻如鸿毛过水,但真若论起罪责来,当年听信谗言凌迟了苏自清的宣和帝,岂非得自刎谢罪

    听说皇帝又追加苏自清为廉善公,谥号粹德。范平秋闻此消息,心里只是轻笑,这再多的身后之荣,也换不回一个活生生苏自清了。这世人能还他个清白之名,已是苍天有眼,范平秋仰头长叹,算他范平秋有福,这一生算是可以死得瞑目了。

    没想到,才过了没几个月,更大一桩喜事又凭空砸落在他脑门上那天范平秋打开自家破旧的木门,迎来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范氏平秋,在官期间,为人清正,闻名青锁,特加封为刑部尚书,即刻入京上任,不得有误。钦此。

    范平秋稽首跪着,耳中嗡嗡直响,几乎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念圣旨的太监见他许久不动,连忙上前扶起了他,口中已唤着“范大人,可以谢恩了。”,范平秋只觉得这声音好似九天云外传来,飘飘忽忽不真切,一股脑儿却将陈年往事给带了出来,他站起来,那太监脸上细细的白粉令他想到那些阴险毒辣的嘴脸,他脑中气血翻腾,身子一晃就要倒下去。

    那太监连忙扶住了他,顺了顺范平秋的胸口,哎哟着体贴道“范大人这是怎么了”旁边范平秋的夫人将范平秋半拖着到榻上歇息,转头道“老爷他这是高兴坏了,歇息一会儿自然没事。”

    那太监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塞给夫人,道“这是给范大人路上用的,是小的一点心意,望夫人笑纳。”又道,“夫人也不用推脱,以后在宫里,说不定还有要让范大人照顾的地方。”

    那人说着便往外走,指着门外道“这一匹马,四个侍从也是皇上赐的,会护送范大人进京去。我已将圣意送至,此时便要立即回京归旨了。”他说着进屋向范平秋请了辞,范平秋此时顺过了气,起身给那太监施了个礼,嘴着说着劳烦了劳烦了,又道,今日天晚,我明日便走马进京,大人可要在我这留宿一晚

    那太监瞧了一眼这破旧的屋子,嘴里连道不敢敢,说着又塞了一锭银子给夫人,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告了辞,出门后便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开了。

    范平秋见那太监走得远了,与门前的几个侍从说了些客套话,进屋坐下,拿着那敕书呆呆地看。他的夫人走过来道“老爷怎么愁眉不展,这难道不是喜事”

    范平秋看了一眼在坑上睡得安稳的小儿子,道“这个官呀我不想当了。”

    他的独子已两岁有余了,才到刚会学话的年纪。范平秋将独生子抱在怀里,道“官道无常,我老了,经不起什么岔子了。”

    他的夫人闻言竟也不吃惊,只问“老爷不开玩笑”范平秋道“不开玩笑。”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眼看着门外天色渐渐泛黑,范平秋打发那四个侍从在门外守夜,自己悄悄在屋中收拾了细软,抱着儿子,与妻子越窗逃官了

    范平秋前半生都在当官,但他在祁山当了十三四年的农夫,脑子大概早已被稻田里的渠水侵蚀得生锈了。他只想着官道险恶,却没想到他这样抗旨逃官,乃是大不敬的死罪。

    他带着妻子从后门偷溜时,还牵走了自家院里的毛驴,他知道这一去可能路途长远,还揣了许多冷馍在包袱里,之前那太监送给他的几锭银子,当然是更妥善地系在裤裆里了。

    两人连夜走了十几里,夜已入得深了。到了码头,范平秋本欲坐船南下,但想到在这深夜叨扰了船家,别人追查起来,岂不立即暴露了行迹于是不假思索道“不走水路,走陆路。”

    他的夫人掂了掂怀里的儿子道“走陆路得翻过那阎王嘴,那处土匪横行,说不定就被劫了”

    “土匪也是人,这深更半夜的也得歇息啊”范平秋斥道,“哪能天天遇上这倒楣事儿”他揣了揣怀里的包袱,不听劝阻硬往阎王嘴的山脚下去了。

    但范平秋的脑子确实是生了锈了,他忘了土匪不是常人,就算歇息了也会有几拨站岗放哨的。倒楣事摊上了就是摊上了,可不论良辰吉日的。

    于是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范平秋夫妻两人揣着包袱怀着银,啃着冷馍骑着驴,在山脚下走了还不到七里的时候,突然就被土匪给劫了

    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

    第2章 妇人之仁

    说实话,范平秋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这几天下了雨,山顶上的泥石滚塌下来了。却没想到冲下来的是一帮五大三粗的糙老爷们。范平秋还没来得及跑,连人带驴就被撂倒了。他只觉眼前一片漆黑,翻天覆地折腾后,才意识到自己被套了布袋,现在正被土匪往山上劫呢

    他耳边听到妻子的尖叫和儿子的哭声,心里慌成一片,却喊着“别慌别慌”他真怕这帮丧尽天良的土匪一不烦耐,将他的妻儿一刀捅死了。

    这帮人扛着他不知走了多少路,范平秋身子突然一轻被砸在地面上。头上的麻袋哗得被人扯开。他的夫人刚喘了口气,眼见着被一众带刀的土匪围着,心里吓得六神无主,她怕到极点,脑子更不好使了,竟大声道“哪来的土匪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老爷可是要去京城当”她口中“官”字还没出口,便被范平秋死命捂住了嘴巴。

    这情形,嘴里若敢嘣个“官”字,只怕死得更快。

    为首带刀的人打量了一眼范平秋,指挥着身后的几个道“去,搜搜他身上可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用搜”范平秋大喝一声,几乎将几个土匪吓了一跳,道,“我有”他说着自动解开了裤裆,竟从里面掏出来一锭黄金,一锭银子。他将东西乖乖奉到那土匪脚底下,道“我身上值钱的就这么两锭东西了,各位大爷行行好,且放了我们一家子吧”

    众土匪哎哟一声,显然是许久没有这样大的成收了。带头的那人捡起两锭金银,激动得简直热泪盈眶“大当家的一直说我没本事,我今个儿总算了出人头地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范平秋,蹲下身体,眼中含着荧光,范平秋差点以为他要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听他冷不丁道“他身上许有更值钱的,兄弟们,给我搜一条裤叉都不能放过”

    众人得令蜂拥而上,几数便将范平秋扒得一丝不挂了。

    几个土匪抖擞了他的衣服包袱,却尽是些破烂玩意儿,里头的首饰也极廉价,根本瞧不上眼。众人将范平秋扫荡完了,都不禁去看缩在墙角里的那对母子。

    不想范平秋突然大喝一声,上去一把拨出了为首土匪身上的佩刀,众人被被他的气势惊得吓退了一步,范平秋赤身裸体,浑身散发一股王八之气,他手握着冷凌凌的长刀,喝道“谁敢动我妻儿我跟他拼命”

    为首的土匪一愣,打量了范平秋几眼,忍不住笑起来,他手一挥,对身边一五尺大汉道“去,把他给宰了。”

    那人闻言便拨刀往范平秋走去,范平秋哆嗦着双腿,仰望着那人,突道“且慢”他放下手中长刀,道“我有个主意”

    “我有个叔伯,在祁山经商,家中极有钱。待我写封书信给他,让他拿重金来赎我,如何”他道,“你将我们杀了,也不过几具尸体,还得劳烦动手埋了。何不多等几日,多赚些银子”

    为首的是寨子里的三当家,闻言道“说得有理。你将你叔伯的家址告诉于我,我差人送信去。”范平秋说好的,又道“于我纸笔,我帮你写信。”

    “不必。我们寨子里自有人会写信。”他转头吩咐道,“叫范安写一封勒索信来。”

    旁人听了,揣测道“可这点上范安怕是睡了”

    “睡了就叫起来”那三当家喝了一声,旁人只得道是,连忙出牢去了。不过几时,果然拿了封信来。那三当家接过手递给范平秋,道“你看这样如何”

    范平秋接过那信,竟意外见得一手好字,端庄瘦劲,自有神韵。这样的字拿来写勒索信,真是白瞎了写字的人。范平秋叹了口气,将那信对折了,道“没有问题,八百两我那叔伯肯定出得起的。你将信送到祁山高店范家,我家里有几个兄弟,自会带你去取赎金的。”

    那人记住了家址,看了一眼三当家,问“这事要不通告一声大当家”

    “这点小事还要告知大当家,瞧不起我这个三当家的是吗”那人极识趣,再没说什么废话,利麻出门送信去了。

    结果送信的人去了三天也没见回来。

    三当家的觉得事情有些不对,眼看着瞒不住了,才将此事告知了大当家。说是前几天在道上劫了个人,小赵送勒索信去了,到现在没见人回来,如何是好

    大当家亲自到小牢里看了范平秋,见他衣衫褴褛,还连带着妻儿,便教育三当家“一看这人就没什么钱,家里肯定比我们寨子还穷,你劫了就劫了,还费事要什么赎金,能赎出钱来才见鬼了想必小赵是没要到钱,才没回来。”

    那三当家闻言道“那要么就将他杀了算了”

    范平秋猛一抬头“求各位大爷再多等几日,赎金定能要回的”他说着跪着走了几步,性命不保之下也顾不得什么节操,当场就给这土匪头子嗑了几个响头。

    此时突从他怀里掉出来一纸卷轴,大当家眼尖,瞧了那东西一眼,问“那是什么”

    旁边的三当家鄙视道“不过几张纸,必然不值钱。”范平秋低头瞧了一眼,连忙将那纸卷往怀里揣了,附和道“对对,这东西不值钱。”那大当家见他神情紧张,便道“拿来我瞧瞧。”

    既然大当家的这么说了,便有人进去拿,不想范平秋拽着那一纸黄卷,竟然不肯松手,那人喝了一声“放手不然现在就要你命”,范平秋没法子,只得松了手。

    那大当家展开纸轴,轴头角质,葵花锦面,边印龙笺,表裹二层黄纸。看上去倒极像那么回事。可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一帮子土匪没一个识字的,大家面面相觑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还好,满寨子七八十个汉子,还有一个识字的。大当家当即立断道“叫范安来”

    传言下去,不过多时,从那牢房门口轻手轻脚地探出个人头来,范平秋抬起眼珠子扫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穿着身粗布青衣,头发用干净的丝布扎着,竟是番书生模样。那人笑眯眯扫了众人一眼,问“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那被唤大当家的将手书的纸卷递给范安,问“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范安一手接过,只扫了一眼,面上唰得泛了白,连脸皮上的笑也淡了,大惊地看了地上的范平秋一眼,“哎哟”了一声道“是哪位祖宗把这人给劫了回来”

    众人被他吓得没了声音,许久才听三当家道“是我咋了”

    “你可劫了个不得了的人回来。”范安道,“这人是走马上任的京官,正三品的大官。”

    三当家的不信道“哪个大官上任不是威风光彩,哪有半夜三更偷偷上任的大官”

    范安道“此乃皇帝的受官敕书,还有得假不成”

    众人闻言,眼睛直刷刷地往范平秋身上戳,范平秋浑身抖得如筛糠似的。许久之后,便听大当家的道“那劫了已劫了,放归是绝无可能,只能杀了吧。”

    三当家喏喏道“我劫他时正是深夜,也没有旁的人,现在杀了,神不知鬼不觉。”

    众人面面相觑,便有一人往牢里走了进去,范平秋摇头道别别别事情不是你们想的这样但那人根本不听他说什么,拨出长刀便对范平秋砍了下去。他旁边的夫人哭着,对着牢外的众人磕头,眼见那刀已劈到范平秋的脑瓜上了,她竟不顾自身安危,飞扑上去抱住了范平秋

    这一刀斩得凶猛,刀尖落在这妇人的脖颈上,鲜血四迸,范平秋的夫人当下便没了气。那被唤做“范安”书生见此情景,忍不住侧过脸去。

    躲在墙角的两岁孩子见此情景,此刻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范安循声望去,才发现那墙角里还蹲着个小娃娃。那挥刀的人翻起那妇人的尸体,正欲再将范平秋杀了,却听范安道“且慢”

    他身旁的大当家被他突来的一声吓了一跳,斥道“怎么了”

    范安嚅喏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范平秋见他书生面善,趁机飞扑出去抱住了他的腿,大声道“先生救我你我有缘同姓,往上几百年说不定是一家呢”

    范安被他说得心里一抖擞,道“要么且放他一马”

    “不可”有人立时打断了他,“这人是朝庭命官,你现在放他一命,哪天他若从这寨子逃出去,带了人再杀回来,我们这寨子里的七八十条人命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岂容得你在这时候有妇人之仁”

    是呀,这人还是刑部尚书,玩的就是律令刑法、徒隶按覆的手段,哪天若真要跪在此人堂下受审,所受之苦岂会及现在之万一

    范安道“二当家说得极是。”他话音刚落,刀手便抓着范平秋的领子往牢里拖了。

    范安不忍直视,哆嗦着道“我怕血,先退了。这点上还得去教小公子写字呢”他说着急急转了身,忙不迭就要往外去。不料此时外间突然传来动静,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道“大当家寨子被官兵给围上了”

    众人一惊,二话不说便往牢外去。范安抢先往外走,他在门外高处往下望了一眼,寨门外已打成了一片,目及之处,可见有马队正陆续包抄着上山来。范安眼力极好,他看那官兵穿着黑色的练甲,完全不是以前那些好发的地方衙役,心里揣测着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几位当家的从身后上来,便有人道“这好好的怎么惹来这么多官兵”范安道“必是冲着牢里那人来的。”

    “如何可能”三当家抓着范安道“我掳了这人,神不知鬼不觉,这官兵如何知道”

    范安只想一头撞死,“我不知道啊”他想了一想,突然想起些什么,问,“你昨个晚上叫我写的信,不会就是为这人写的吧”

    那三当家的被他一语点醒,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原来是昨晚那一封勒索信捅破了天,才引来了这来灭顶之灾。

    “哎呀就是那封信范安,你为何要写那封信”

    “三当家的,是你叫我写的”

    “你写的时候难道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写了那么多勒索信,我岂料这一封会不对劲”

    “”

    范安道“事已至此,大家赶紧从后山逃吧,此次非同小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大声道“当家的,后山已被堵了”

    第3章 冒名

    范安道“事已至此,大家赶紧从后山逃吧,此次非同小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大声道“当家的,后山已被堵了”

    众人一愣,那大当家扫了一眼山下,突然拉了范安到一边。他抽出自已防身的匕首递给范安,道“回去看着小周,此次若真有不测,你便带着我儿自顾逃命,不用管我们。”

    范安愣了一下,强做悲痛咽哽道,“一定一定”说话间转身就要逃命去,却不防被当家一手又给提了回来。“但你这个人没什么诚信可言,更没什么读书人的节操。”范安听着心里直打鼓,心道你可千万别叫我发毒誓。

    大当家的道“你就发个毒吧,说你会以命护我儿周全。不然,便让你父母在黄泉之下受尽十八层地狱之苦。”

    范安猛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好个逼死人的毒誓。他范安这一生不信神佛,却信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诅咒。这一世也没什么牵肠挂肚放在心上的东西,他百无禁忌,却独独一个孝字不能做一点让步。

    他心中极不甘愿,却仍也发了这毒誓。

    大当家听他说完了,回头大喝一声道“拿上家伙,跟他们拼了我们这几条贱命都是捡来的,与这些官兵换,难道还吃亏不成”他身后众人大喝一声,抄了家伙便往山下冲。这些江湖山匪,从来也没把性命当回事,此时拿着刀送死去,浩浩荡荡,简直可称豪气干云。

    范安将匕首揣进袖子里,也来不及看山下一眼,脚步如飞便往寨子深处的竹屋去。

    小周是大当家的独子,也才三岁大,刚学会写字。其母死得早。这大当家自身做的是杀人抢劫的活计,心里却指望自己的儿子做个读书人。当年范安随着乱民被这帮土匪掳来,被逼着在这土匪窝里给这小子当教书先生。

    范安进屋抱起小周往后山去,才走了几步,远远却见有人往这边包抄来了。范安心道不妙,连忙往回路走,他思虑了一会便往竹屋墙根去,那墙角的灰土被他刨开,竟露出一方洞口,里头本放着他私藏的一些赃物,此时身危之时,哪顾得钱财这等身外之物,他将那赃物都掏出来扔了,空出了空间,将两岁大的小周放了进去。

    小周自小跟着他,对他十分信任依恋。他任范安将自己放进这洞里,眨着眼睛问“范叔叔,你要做什么呢”

    范安道“许叔叔说要跟你玩捉迷藏,我将你藏好了,他就找不到你。”

    小周看着范安,道“外面好大的声音,爹爹在做什么”

    “你爹爹他在打坏人,打跑了坏人就来陪你玩。”他说着捏了捏小周的鼻子,轻手将那洞口的木板合上,再用沙泥将木板细覆了一层。

    他倒是想逃,但瞧着情形怕是逃不掉了。这帮土匪若是因其它原由被招安了,许还能逃过一死。但现下背着谋杀朝廷命官的大罪,却是板上钉钉地活不成了。他脑子紧崩到了极点,心想着决不能就此认命。

    他活了二十八年,弱冠之时正遇上刘熙造反,家乡旻县整个被踏平了,当时家毁人亡,只范安一人命大活了下来。这么多年他流过浪,逃过荒,经过多少大风小浪都没死成,却要在今天把性命交待了不成

    范安站了一会,转身快速往寨牢里赶。

    范平秋还被关着,牢里已没了看守的人,范安进去时他正在撬锁。范安走过去,沉着脸抽出了匕首,抡着劲一刀砍在那铁链上,那铁链应声而断。

    范平秋正想着这人难道是来救自己的,不想这人走进来将他一把按倒在地面上了。

    范安长着一副书生俊俏模样,气力却是不比哪个土匪小。他用膝盖抵着范平秋的胸口,一手按住范平秋的脖子,道“范大人,对不住了。你不能活。”他说话间右手举了匕首,不待范平秋说话已一刀捅进了范平秋的脖劲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一旁的泥巴墙上,范平秋猛得挣扎了一阵,却被范安捂着嘴愣是叫不出声。他的身体早就不好,这劲儿一过很快便没了气。

    范安抽出匕首,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体如受冷般颤抖。“范大人,莫怪我心狠,这寨子里的七八十条人命,总抵得过你一条吧。”他说着够下墙上的火把,去牢桌上收罗了火油散在牢里。

    范平秋瞪着眼睛死不瞑目,一旁他夫人的尸体已经僵硬冰冷了。范安抖着手滚着周围的干草垛,余光突然却瞥见墙角蹲着个小娃娃。范安顿时如见鬼般吓了一跳,连手里的火把都差点扔了出去。

    他一心只想这范平秋不能活,竟忘了这人还有个两岁大的儿子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杀了这娃娃的身生父母,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范安紧了紧手掌,弯腰将地上的匕首捡了起来,他如履薄冰般走到那娃娃跟前,慢慢举起了刀身。

    范平秋的儿子不哭不闹,不知是吓得傻了还是本身是哑的,只睁着一双圆眼看着范安。那如葡萄似的两只眼睛在范安看来,却像是地狱里阎王判官的凶目,看得他背上冷汗直冒,双腿直打抖擞几乎要站不住了。

    苍天啊,你可要逼死我了这做人怎么就这么难呢

    范安扔了刀身,转过身去不看那娃娃,只快速点着了牢里的干草,逃也似地出了牢门。

    他实在下不了这个手,便想着让这大火一把烧了干净。

    那牢门桌椅什么的本是山里的梧木做成,本身枯松,不像红木实沉,一旦着起来便烧得极快极旺。这寨子的屋子到处都是随手连搭的茅草屋,一屋起火,顺着南风,一下如水着地般蔓延了开去。

    范安放完火在屋前站了一会,这山下的土匪看来已经被抓得差不多了,眼见着那官兵已一拨一拨往这寨子里来。他眼里火光冲天,想着那小娃娃蹲在墙角的模样,胸口绞痛着却走不动路了。

    他范安真是枉读了二十多年的圣贤书,如今不仅杀了朝廷命官,竟也对稚子幼童下得了狠手。这么多年的孔孟仁义之道都白读了,大当家的说得对,他这人是没什么节操贤贞,却也没想有朝一日会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这罪过算他下十八层地狱受尽阿鼻酷刑也不够赎的。

    范安简直要哭了出来,他僵站了一会,只得又往火屋里冲了回去。

    范安光棍一个,这世间最爱惜的莫过自已的性命,他当然不会想去当什么英雄,但想到那无辜的小娃娃要被自己活活烧死在牢里,是非道义像是把刀狠狠戳着他的良心,纵然他自认为铁石心肠,此时也觉得生不如死,简直后悔为人了。

    范安冲回去的时候,牢火已经烧着了那娃娃的衣服,火苗噌噌往上窜就要烧到那娃娃的脸了。范安一脚踹进去,用衣服快速将那孩子一裹就往外冲。他动作极快毫不拖泥带水,但出屋时身上仍着了火,他扯下衣服就地打了几个滚,却突见不远处有官兵往他这边跑过来,他心下一惊,也顾不得身上的火了,抱起孩子便往山后跑。

    他火烧屁股地狂奔了几步,却终究被身后的官兵追上了。他心道这下完了,待会被捉住绝不能招供自己的寨子劫了朝廷命官。

    他想到此也不逃了,干脆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拍了拍屁股后的火苗,打开怀里的衣服看了看那个孩子,这孩子的脸被烟火熏黑了,所幸衣服穿得厚实,并没有烧伤。

    身后的官兵追上来将范安团团围住,范安以为自己会被五花大绑地押下山去,不料那为首的官爷打量了他几眼,竟问“范大人”

    范安心中一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马上的男人。灰袍黑靴,,半身练甲,原来是附近的城内护军。这些杂牌兵不是由朝廷招募,早年战乱时由县府自招做安护之用,人数不多,但凶悍却不比正规军差。

    这为首的军爷不知道是从哪个县里临时调派过来的,显然是没见过范平秋,抓完了土匪追上山来,老远便见范安抱着孩子从牢屋里跑出来。这满山的土匪个个五大三粗,身高力壮,突见着这么个身弱胆小的,不禁便以为是范平秋了。

    范安此时的脸都被烟火熏得辨不清五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那军爷见他愣着,便下马来拱了一拱手,道“小的陈铭,在景洲闻城任六品校尉,听闻范大人即将进京上任,却被此处的土匪劫了,是以奉知洲之命前来营救。小的来迟,范大人不要介意。”

    范安愣了一愣,他喉咙了咯咯了两声,突然瘫坐在地上,哭天喊地嚎了起来“你现在来还有什么用呀我的夫人她她她已经被这帮土匪给杀了”他说着一把楼过范平秋的儿子,“可怜我的儿子才两岁了,这转眼间竟没了娘,这可叫人怎么活呀”

    他说着突然站起来,指着面前的军爷,斥道“白景润这知洲是怎么当的竟这样放任当地的土匪,都敢劫到朝廷命官的头上来了若尔等再迟来几刻,我死了,看他如向圣上交待”

    他抱着范平秋的儿子,嘴里念着要奏报皇上云云,揩着身上的火灰往自己脸了抹了抹,呜呜着声音又要哭起来。

    第4章 双子

    那军爷倒也不心慌,沉着道“这帮土匪为祸多年,此处的知县也派人来剿过匪,但凭府衙那点兵力实在奈何不得。知洲今年开春还说起过剿匪的事。小的该死,知洲的马轿已往这赶来了。”

    他亲手将范安扶起来交给一边的侍从,道“范大人受惊了,且到山下歇息一会,等我收拾了这些匪徒,便护送范大人进京。”

    范安知道这戏不可做得太过,一不小心可能就露了端倪,于是佯装哭泣着默默闭了嘴,只紧抱着范平秋的儿子往山下走了。

    “给我再往里搜,看看可还有漏网之鱼”为首军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范安向身子一抖,心道此刻大当家的小儿子还在屋后的浅洞里关着呢,可千万别给搜了出来。

    下山的路到处都是寨子里兄弟的尸体,范安一路走着,只觉得目眩神迷,他本怕血,如今看着这一路的断胳臂断腿儿,几乎就要昏倒了。

    旁边的人道“范大人,你可走仔细了。小心别摔着。”

    范安紧抱着范平秋的儿子,哆嗦着嘴唇问“这寨里的人可都死了那几个土匪头子呢”

    “没有,活捉了十七八个,捆着押在山下了。小的这就领大人去看。”

    范安住了脚,忙道“我不去不去那些个匪徒太过凶悍,我见了他们心里害怕。那些人当着我儿的面杀了他的身母,我不能让我的儿子再受这样的惊吓。”

    “大人放心,那些土匪现在已不能动大人一根毫毛。大人身任刑部尚书,掌刑狱大权,如今这些人的生死不过大人一句话。”那人凑近道,“这土匪本应由交给知县处斩,若大人觉得量刑过轻了,可将其交给大理寺,那处的刑法定可叫人后悔为人。”

    范安垂下眼睛,他不知如何接话。两边的侍人见他身体摇晃不定,都十分殷勤地伸了手,几乎是驾着他将他拖到山下去了。

    范安远远就见着大当家的跪在山下,此刻那人正被五花大绑着,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弟兄,能正经跪着的不过七八个,正被一圈官兵用长矛制着。

    那大当家显然也看到了他,两人四目相对,范安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口,心道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叫了我的名

    大当家的显然也是一愣,这范安使了什么神通,让这些官兵左右前后小心地扶下来,竟还呼前喝后地侍候起来了他身边一众弟兄个个睁大了眼,被这情景惊着,只觉得脑子里水和浆糊咕噜噜搅成一团,寻不到一点可清楚明白的地方。

    范安身体僵硬,汗如雨下,他大气不敢喘地盯着大当家。四周都站着官兵,他不能明着说话,也不敢挤眉弄眼,无措之中只能傻站着,却觉得魂飞天外,就怕这群土匪里有人张口喊了自己的名字来跟自己认亲。

    他觉得自己的性命就被轻乎乎地叼在这群土匪的嘴唇边上,这会儿要是有人张一下嘴,呼一口气就能把他的命给吹散了

    奇怪的是众人面面相觑后竟无人开口,为首的大当家盯着他怀里的孩子,也没说话。

    这大当家显然知道范安怀里抱的不是自己的孩子小周,但他沉肃着面容,却也没问。

    那侍者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把椅子,扶着范安让他坐。他的面前正跪着寨子里的匪徒,范安心虚,屁股都落不踏实。他兀自安静了一阵,试探着问旁边的随从“这陈大人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那人弯腰拱手道“先押回去,入了县牢随大人吩咐便是。”他道“大人若要凌他三百刀,小的保证决不会少一刀让他死,我们县里的处刑人可一点不比京狱里的差”

    范安身子抖擞着差点都坐不稳了。“本官身为刑部尚书,掌罚罪事,生死岂可儿戏。一切以大宣王法律令为上,我若徇私枉法,岂非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那侍者听着,显然没听明白范安要说什么。他吱嚅着,也接不上话,范安继续道“当今圣上是千古仁君,司礼律令都以仁为重。当年乱世之秋,这些人也是为了活计才走到今天这地步”他说到此处莫明动情,竟呜呜地哽咽起来了,“此非人过,乃是天地不仁啊”

    旁边的侍从思想自然达不到范安的境介,见他哭得伤心,连用“大人英明”,“大人说得极是”这场面话来附合他。

    范安止住了哭声,道“叫陈大人回来吧,我看这寨子里的人也捉得差不多了,我身上多处受了伤,再不就医怕就熬不住了。”他说着便指使一旁的随从去叫陈铭回来,此时山上一阵燥动,便有十几个步兵从寨子里结队而出,听一人喊道“这儿捉住了一个孩子”

    范安脑里一片空白,他唰地站了起来探头去看,果然就是小周他只觉得全身气血噌得冲到了心口,挤得他的心都要炸开来了。他脑中乱成一片,正想着如何是好,对面的大当家却已经按捺不住冲了上去。

    他大声喊着小周小周父子情深,旁边三四个官兵竟都按不住他。

    陈铭从众兵身后上来,旁边的随从冲上去,七手八脚硬是将大当家的头给摁到地上了。小周一路就是大哭着过来的,此时已经哭得没了力气,他小小年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朝地上伸着手,声嘶力竭地喊着爹爹。

    大当家的侧面被摁在沙地里动弹不得,那血红的眼睛直直睁着,正落在一旁的范安身上。

    范安被那眼睛盯着,好像一条白绫勒着他的脖子,他要是再无动于衷,就要窒息而死了他下意识大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咯咯了两声顺顺嗓,嚎啕一声突然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可谓惊天动地,想让人不注意都不行。陈铭走过来问“范大人,你哭什么”

    范安道“我看这两人父子情深,不免心中大恸。纵然这匪徒十恶不赦,但稚子无辜,不免心生怜悯。”

    “难得范大人深明大义。”陈铭道,“大人放心,大宣刑律有言,七岁为悼,八十为耄,悼与耄者,虽有罪不加其刑,此小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范安啜泣了几声止了哭。“我知道。但此小儿有此父亲,以后即使不死,也注定毫无前途可言了。大宣律令有言,其罪至死者,儿孙三代不得入京仕,不得入大商,不得入贵府。”范安道,“子曰仁者幼人之幼,我看这小儿与我儿一般大小,实在不忍让其就此断送了前途。”

    “本官在此求陈大人网开一面。”范安站着给陈铭行了个大礼,道“将这小儿交予我,便当从不曾在此山见过。子曰君臣于民,当怀父母之心。我以后便是这小儿的父亲。多谢陈大人今夜搭救之恩,救了我范家两个儿子的性命。”

    陈铭做事不像京城军将那般死板,又是常年远离京城的人,自主决断惯了,一两条性命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范安这样的请求虽不符律令,但难得却合人情,合天理。当下便道“范大人是刑狱之首,这判生判死自然是听大人的。”

    范安泪眼婆娑地谢过了陈铭,小心翼翼上前去将小周抱在了怀里。

    那大当家在范安身后,突然大喊了一声“范大人”,范安身子一抖转过身去,只见大当家还被摁在地上。他抱着小周上前几步,低下头静站了一会,道“你要说什么”大当家的脸还是被侧按在沙地上,范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道“多谢范大人。”

    范安没接话,只紧了紧手上的小周,往陈铭走了过去,道“我要即刻下山。”陈铭问“这些匪徒当如何”范安答“按大宣律令,当如何就如何。”

    陈铭陪着范安下山,将他安排在自己的府邸,又请了城中郎中给两个小儿看伤。

    次日,陈铭加派了人手送范安进京。范安的衣服在寨子中已被火烧得没法穿了,陈铭特地命人做了新衣给他。那护送之人中有四个是之前宣旨太监留给范平秋的,曾在范平秋的老屋里见过范平秋一面。当时从山寨送出来的勒索信,正是这四人收到了,才捅到了知府护军这里。

    这四人次日重新见了范安,不禁瞧了又瞧,四人内心打着鼓,面面相觑了一会,道“范大人换了新衣,人年轻了十岁,整个人看上去与前几日全不一样了。”

    范安大惊失色,他最怕的就是有人识得范平秋。他虽顶着范平秋的名,那脸却和范平秋长得天差地别。范平秋死时已经三十八的高龄了,这十几年在外种田耕做,皮肤黝黑粗糙。而范安才二十过八,与之相比实在俊俏了些。

    看似可瞒天过海,实则漏洞百出。只需有个人说一句“你根本不是范平秋”,稍加追查,伸手一拨便可见底。

    “尔等还敢说”范安听着这四人的话,强制镇定,道“我问你们,你们奉命护人上京,若我那晚在土匪窝里丢了性命,你们准备如何交待”

    “督护不力,是失职之罪。”范安道,“重则斩,轻则黜。你们出身内军武侍,却护不得一人周全,论罪当免。”

    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这人对朝廷刑律,官阶体统都成竹于胸,说话咄咄逼人却令人寻不出半点不是,难道真是十三年前闻名朝廷的刑部尚书当下便跪了道“大人恕罪”

    四人惊疑着,却又听范安道“好在我大难不死,也是你们的功劳,虽有过失,但将功补我,我应赏你们才是。”他一撩袖袍往马车去了,“不过一切等进京了再说。”

    这四人刚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心道定是前几日天色昏暗,记错了范大人的模样。于是再不多言,恭请着范安上了马车,一路往长安上任去了。

    范安进了马车放下幕帘,坐了一会才发现自己背上早渗了一片冷汗。他的两个“儿子”正坐在马车里,昨晚受了惊,又哭了一夜,喊了一夜的“爹爹”,现下还眼泪涟涟的可怜模样。好在这两个小儿岁数不大,都才两岁,说话尚不清晰。否则范安这谎怕是早被捅破了。

    范安叹了一口气这人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啊

    花繁柳密 卧虎藏龙

    第5章 初遇

    范安想过要跑,自己能在剿匪之事中逃过一劫已是祖上积德,自此顶替范平秋进京去当刑部尚书他想都没想过。这馅饼砸在他脑门上自然是好事,但要从头到尾吃下去,他还怕自己胃口小,一不小心给噎死了。

    范安身思敏捷,寻个什么时候离了这些侍从的视线,一路跑了倒不是没可能。但现下他拖着两个小娃娃,既然认了当儿子,叫他如何狠得下心撒手不管呢

    范安还犹豫着,那马车却日月兼程地进了长安,不日就将到尚书府了。

    午时休息的时候,范安站在河道旁边发呆。护送他的那四个武侍走过来,在身外一丈处绕着坐下啃馒头。自从上次这范大人被土匪劫去大难不死后,这四人对他就多了几个心眼,生怕他一时离了视线又出了什么岔子,这几日几乎是寸步不离,连上茅房都在门外候着。

    范安站着站着,突然冷不丁一头栽了下去,旁边的侍从只听啪然一声水响,抬头看时河边的范安已没了人影那四人大惊失色地跑到河边,为首的二话不说就栽进水里,幸得绕城河的水不急,那人三两下就把范安给捞上来了。

    四人将范安在地上放平,他的两个儿子从马车里出来,呆呆地站在车毂旁看。

    那四人将范定翻趴在自己膝盖上,在他背上使劲拍了几下。范安还想装死,奈何那武侍的掌劲实在凌厉,他要是再不醒过来,内腑要被拍碎了。他心里苦涩无人可说,喉咙里咯咯了两声又要哭了出来。

    四人一脸不忍地看着范安,问大人你这是何故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又哭什么

    范安想说我不想入进京,怕前脚进了京城,后脚就被人认出来,按个冒充朝廷命官的罪名被拉去午门斩首了。我怕得要死,所以才哭。

    “我刚才在马车里看着我儿,想到我刚刚死去的夫人。我未为官时,她与我吃了许多苦,如今我做了官,她一点福也没享却死了。”范安道,“我心里愧疚不已,真想跳河随她去了算了”

    那四人听了,嘴里安慰着范安,说大人对夫人情深意重,夫人在天有灵必然欣慰不已的。心里却想着赶紧将这范大人送京了事,如此一哭二闹三跳河,指不定明天又要耍出什么花样来呢。

    这四人紧紧照看着范安,连夜赶路进了城,在次日天明到了尚书府。

    府里的丫鬟随从一应俱全,早做好了准备要迎接新官上任的范大人了。范安下了马车,低着头拢着两个小儿子,惊惊颤颤地进了大门。

    他走过庭院,善堂,官厅和绣楼,被一众翠摇朱颜的奴婢扶着走在这红墙黛瓦之中,本应飘飘欲仙人生得意之时,而他却冷汗直冒,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这情形,好像被黑白无常牵引着往地狱里去似的。范安回了回头,身后重重漆门深重肃冷,一望竟看不到出口了。果然是侯门一入深似海,范安想他这是回不了头了么

    范大人新官上任第二日,刑部尚书府便门庭若市了。各路官员顶着各种名义要来“见过范大人”,那大门口都被官轿和见面礼堵得挤不进人了。

    范安命人关上大门,自个一人躺在床上,任凭家奴来报某某大人在门外求见,一律称病回绝了。

    那些人在大门外侯了两天,始终也没见到范大人的玉面,最终也就悻悻而回了。

    这些见风使舵,趋利而来的官员都低他几品,范安当然可以不见,回头指不定还能落个清正不阿的好名声。但有一人的面他却怎么也避不了的,这人便是当今圣上,一纸文书将他提携至此的人。

    按照惯例,新官上任三天后当主动请见,只有由皇帝亲授了官印,才算正式交接了职位。范平秋的授官敕书在阎王山上被一把火给烧了,此次面圣,还得让圣上着史部再赐一书。

    第三日清早,家奴早早就替他备好了马车。范安抱着必死的决心入了帘。这皇帝定然是识得范平秋的,自己往那一站,说不定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早知道这一日要来,日日都在恐惧中渡过。现在死到临头,反而想开了。反正他范安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就死了,若是皇帝发了怒要诛九族,大概也找不到其它人。他已想好了,要是被拆穿了,就老实供认小范是范平秋的儿子,小周才两岁,罪不至死,今后如何,听天由命去吧。

    范安进了皇城边走边想,不过几刻已到了御花园。指引他的宫人说皇上正在风灵亭里下棋,到了月洞门前,叫范安站着自己通报去了。

    范安远远见着那着明黄常衣的人倚在亭中,与身旁的太监说说笑笑。那宫人通报了几声,那皇帝便往月洞门这边看了一眼,虽隔着百丈之远,范安却觉得那目光如淬过火的刺刀,几乎要将他一刀捅穿了。

    他终于又忍不住害怕起来,那宫人得了命小跑过来,说陛下让大人过去。

    范安心中嗵嗵直跳,迈开一步才觉得自己腿都软了这临死之刻当真比死亡本身还要让人恐惧范安想,他今日若还能逃过一命,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亏心事了

    引路的太监将范安领到亭台下,细着嗓子说陛下,尚书范大人到了。范安上前两步,撩了袍扑嗵跪了,道“臣范平秋见过圣上。”他行着大礼,额头抵在手背上,恨不得永远不要抬头。

    “平秋来啦”皇帝的声音沙哑着,并没有想像中的肃冷刻薄,“此间不在銮殿,不必拘礼,起来吧。”

    范安不想起来,但那皇帝竟然起了身,亲自过来扶他了皇帝的手触到范安的手背,范安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忙不迭地起了身,垂首站在一边。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会范安,许久没有说话。范安只觉得自己都被看得断气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现在就跪下来交待,却听皇帝道“十余年不见,爱卿却并未如何见老啊。”他说着又转了身,道,“而朕却老了”

    范安这几日担心受怕,整个人被恐惧熬得面黄肌瘦,还留着些许胡渣和浓黑的眼圈,虽然来时梳整过,却仍是一副饱经沧桑的疲累模样,当下不仔细看,都要以为他快四十了。刘熙当年造反称帝时已经五十六岁高龄,做了皇帝后操心国事,反而老得更快,如今也到步态龙钟老眼昏花的地步了。

    范安才缓了一口气,刚思量着要如何接话,又听道“当年苏自清一事,你可还在怪朕么”

    范安知道苏自清,却实在不知皇帝指的到底是哪一桩,心道莫非是近年刚被平反的谋逆一案他略一思量,跪下便道“臣不敢。臣只知身在朝庭,当誓死为陛下效忠。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此乃天理之道,君臣之信。”

    皇帝听他说话笑了几声,范安听不出他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抬眼只见皇帝斜倚在华椅上,伸出手指对自己点了点,长叹道“你呀说话到底是变了。当年爱卿一开口,直来直去,生生就能逼死个人。”

    范安忙闭了嘴,他心里哆嗦着,生怕圣上再提出更多“当年之事”,他并非范平秋,来回几句,指不定就漏了馅。皇帝看他垂首站着,体态甚是拘紧,便也挥了挥手,轻道“算了算了,你去吧。”

    范安抬了头,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皇上,心道这就完了他心下狂喜,直直一跪叩首道“臣告退”说罢撩了袍衣,几步连忙退走了。

    这皇帝竟然忘了范平秋的模样。范安退出月洞门,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上苍保佑,祖上积德,回去得多烧几柱香才是。

    他拍了拍胸口,此时园中一阵清风吹过,吹得他身体一阵发冷,才发现原来自己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得湿了。

    范安走了几步,脑子就开始迷糊起来了。他这几日精神都紧张到了极点,如今劫后余生,终于可放心喘口气了。这一口气喘得急,令他五脏六腑都难受起来,回去指不定得大病一场。

    东风吹送,满袖盈香,范安慢慢走着,脚步一浮突然一头栽倒了他这一跤摔得极重,好似整个骨架都散成了碎渣拎不起来了。

    范安在地上趴了一会才回过气来。他慢慢挣扎着,两手扶地正要撑起腰来。

    此时突然一双手,轻轻抓着范安的胳臂一起,将他扶好了。

    范安开始以为是这宫里的太监,刚想说多谢公公,抬起眼来却连忙闭了嘴。

    来人黑紫袍服,身织烟峦,透着一股冷肃高清之气。抬眼间与范安四目相对,一双单凤眼明如黑玉,锐如寒刃,堪堪在范安脸上扫过,令范安过电般颤了一下颤。

    “这是都察院御史李大人。”此时他身后的太监走上来道“范大人,见了礼吧。”

    都察院行百官审录之事,掌宪纠察,眼前这位御史大夫生得一双好眼,睛目如刀,猝不及防一刀猛进范安的心口,令他浑身冰冷,一时呼吸不能。

    园中春风萦玉,吹乱了范安的头发,范安看着面前的人一动不动,旁边的太监瞧他的模样,催促道“范大人你怎么了快见过李大人啊。”

    范安惊醒过来似的哦了一声,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敕书,执在手间拱手做了一礼,道“下官范平秋,见过见过李大人”他说到大人两字时,园中西风吹过,带起一片虎刺梅花瓣往他面上扑了过来,开玩笑似的正落在范安口中,令他噎了一噎,舌头忍不住打了个结。

    眼前站着的那人似没见过他这般模样的人,一时忍不住抿起嘴角,眉宇漾了浅笑。

    荷净凉生,石冷风清,这人容色如玉,笑瞧着范安,令范安一颗血淋淋的心飘出胸口,跟着满园春风翻飞舞动起来了。

    “刑部新任尚书范平秋是吗”这人竟伸手替范安拣下了嘴角的梅瓣,道“学生改天定登门拜访。”他说话间慢慢淡去了笑容,那笑眼又成了冷凛不动的寒石。说话间已绕过范安走过往远处走去了。

    人说一见钟情,讲的就是此番际遇。范安在龙阳之好,但三十年未曾倾心于一人,直到今日,在这皇城庙堂。

    这就是命,千手百臂不能防。

    第6章 死谏

    范安心神飘忽地回了尚书府,他的贴身丫鬟名唤元珠,范安浑身汗渍,早早洗漱了身体,唤她过来,问她今天两个小公子可有认真读书写字。元珠说大人的两个小公子天姿聪慧,还难得地乖巧听话,今天还被教书先生夸赞了。

    范安觉得这话听上去马屁味道略浓,却也只笑了笑。他歇了一口气,又想到什么事似的问元珠“你可知道有位叫李大人的只二十出头的模样”他想说模样极是俊俏,但又怕此话显得轻浮,便呃了一声道,“挺有意思。”

    “这朝廷有许多李大人,不知大人问的是哪一位”元珠想了一想,道“莫非是内阁侍郎李长川李大人这人在朝中极有名声,确实挺有意思。”

    “李长川我也只是御花园遇见,着急也没问。””范安笑着,兴致勃勃地问,“为何极有名声”

    元珠道“只是听别人说过,这个二十出头便进内阁做了侍郎,别人不敢讲的话他敢讲,别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大家都说枪打出头鸟,锋芒过露,这官必做不得长,但这人做了三年侍郎,却从未出过事。”

    范安问“还有呢”元珠斟酌着,她这丫头片子机灵得很,话从来不多说,便道“元珠只知道这些,旁的不知晓了,也不好说。”

    范安也不追问,便道那算了,我就随便问问。

    其实他压根就问错了人。不过这是后话,他现在已经进了这尚书府,又面见了圣上,再跑已太晚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真带着两个儿子弃官而去又能跑到哪里呢

    上次从御花园出来,他就觉得身体不好。次日果然病了,他紧闭大门,告假了三日,却没敢在屋中闲着养病。他派人往范平秋当年所在的洲府去,将范平秋的户籍档案抄了一份,又命人往史部去讨了朝廷官员的花名册日日细读,眼睛瞥过“李长川”几字,想到当时御花园中的景像,一颗心又飘飘忽忽地浮了起来。

    他这病就是吓得,清清静静养了几日便又生龙活虎了。他官拜三品,理当日日朝圣,如今身体无恙,便需按时上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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