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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明逸史 第3节

作者:万人非你 字数:23153 更新:2021-12-31 06:07:04

    “你就放心,到时自然会通知你们的。”罗方浩又露出了标准憨笑。

    几人被这件事略耽搁,等到达主营时已经众人等候许久,皇后端正坐在上首偏左位上,身后跟了一圈宫女,再说这主帐虽大人也不少,这样以来皇后简直算是被扔进人堆里,可偏偏只一眼就看出她的与众不同来。

    今日行秋射大典,德馨皇后礼服繁杂奢华、妆容精致庄重,比起她身后的宫女来说就如同雍容华丽的牡丹之于路边野兰。

    再加上德馨皇后举止端庄,情态间尽是说不完的涵养与优雅,如同明月皎皎,光华万里,真是凡人一见皆惊的倾城美貌,合该是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

    虽然搬出事实来说,皇后已经是十几岁孩子的娘了

    周南多年不见她,却没将太多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他只是在前行中匆匆扫一眼,发现太子不见踪影。

    “臣拜见皇后娘娘。”两人被引荐到人前,在众目灼灼之下向皇后行礼。

    东明国开国武将大多是傲骨铮铮的汉子,当年不愿折膝向后宫嫔妃下跪,太祖为表对这些开国元勋的尊重,特许东明国日后武将不必向后宫妃子行稽首礼。

    周南早就是军营少尉,算是武将,不必下跪,只是简单弯身拱手行礼。

    但陆野这初出茅庐的将军幺孙并没有什么官职,只能乖乖跪下叩拜皇后。他好歹知道许多双眼睛正银针般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于是装得面无表情举止合矩,实际上心里的哀怨简直要炸裂了。

    “免礼。”皇后颔首微笑,因为保养得当,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极浅,不过她笑时眼角浅浅的纹路还是明晃晃昭示这十年光阴过场。

    陆野从小被爷爷教导着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下时只觉得膝盖被细密的针扎般疼痛难受,听皇后免礼后才松了口气,缓缓站起。

    这两人昂首挺胸并肩站着,双重的少年锐气锋芒以及俊朗模样顿时让后边偷眼的宫女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座下的官卿也是不禁感慨陆家的风水丰盈,竟养出了这两个仪表堂堂的后生。皇后心里对这两人也是十分满意,在心里默默翻了翻身边合年纪的闺中名单,想着将来或许能帮自家亲侄女之类的好姑娘觅得一门好亲事。

    “今日猎场内突发状况,你两人可有受伤”皇后虽然明知答案,依旧开口问道。

    陆野给了周南一个眼神,周南立刻心领神会主动回答“我们两人都没有受伤,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又遇上凶徒袭击。”

    闻言满堂哄然,本来大家都以为他们出事是因为陆将军的小孙子顽劣捅了马蜂窝,坐骑被蜂蛰才受惊暴走。如今看着这似乎是针对这两人的阴谋

    而且三皇子也在这场事件中受伤,看来这事非得一查到底不可。

    皇后一听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方才知道太子与陆野有约比赛,这不出中午陆野就惊马受袭,连带着三皇子也受伤,难不成

    她不动声色说道“太子初次举办秋射,难免疏忽,我已经让他去羽林军监察事务,不久自能彻查此事。”

    事已至此 ,周南自然不能说些什么,他在心里感慨果然清婉贵妃还是这样暗暗偏袒自己的孩子,多年未见,依旧不改。

    周南还是东明皇太子修宇时,母亲是后宫之主安雅皇后。那时德馨皇后还是清婉贵妃,二皇子宁朗只比修宇小三个月。

    清婉贵妃官宦世家出身,自矜身份,总是对宁朗要求很高,总在暗下拿这两个孩子相比较,鞭策着二皇子学习练功,无论寒暑都逼着宁朗晨起在御花园的空场上跟着师傅练功。

    安雅皇后对周南的要求虽高,却没有严格到这种地步,只是要周南该学时学,能玩时玩,事事不耽搁就好。

    饶是这样,宁朗还是在念书或是手脚功夫上差周南那么一点点。清婉贵妃在别人面前都夸赞护着二皇子,但据说私下里惩罚也不少。

    有次宁朗贪玩忘记写文章,被太傅罚十下戒尺,碰巧清婉贵妃来瞧自家孩子,推说二皇子不写文章是因为昨日为她抄佛经祈福耽误了时辰。

    贵妃都出来当挡箭牌,太傅自然不好坚持惩罚,就此作罢。但之后周南听身边的小太监说贵妃气恼地罚二皇子抄了一夜的佛经

    正如此事一样,连皇后都出面偏袒太子,众人自然没什么可说,此事就这样暂时揭过不提。

    今年的秋射大赛就这样平淡收场,陆野凭着之前的成绩拔得头筹,也算没有白来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

    关山月

    李白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

    最近超想家,婶婶发消息来,说最近爷爷老是念叨我,还怪我不打电话回去tot,好想回家哦

    第10章 留侯论

    陆野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出门打猎,结果还得了场不小的惊吓,回去途中严正要求陆崇邦增加自己每月的放风时间,以安慰他受伤的小心灵。他早就觉得爷爷一个月只许他出街一次管得太严嘿嘿嘿,正好趁机会多要点福利。

    陆崇邦当时正因为猎场摸不着头绪的事情烦躁不堪,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却听见陆野卖乖。

    他动作一顿,只赏了陆野一个冰冷的眼神。按理说,像陆崇邦这样从刀林箭雨中磨砺出来的老将军,就像开了刃闪着寒光的剑,只一个眼神也足够把人吓得两腿战战径直跪下。

    然而,陆野可是在这样的眼神的陪伴下健康长大的孩子,根本不吃这套,他满脸笑容地往自己爷爷身边凑“爷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可不许反悔”

    陆崇邦闻言又赏了陆野一记冒着寒气的眼刀,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每月最多出街三次,不能再多了”

    原本以为能三天出街买一次糖葫芦,心里正欢呼雀跃的陆野顿时瘪了嘴,他大眼睛眨巴眨巴无辜地问“真的不能再多几天吗”

    陆崇邦差点被陆野这可怜兮兮的表情骗得心一软,但他脑海瞬间闪过一些画面,于是他最终还是板着脸说“不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可得好好学习认真练功”

    陆野瞬间收起刚才小狗般无辜的表情,动作麻利地挪回周南身边,心中悲愤欲绝装可怜居然也没有用你再也不是那个疼我爱我的好爷爷了

    周南在一边看着祖孙俩的互动简直要笑出来,眼中也多了些暖意。

    陆野在冷面铁血的爷爷那里吃了瘪,回头看到周南这大逆不道的居然敢偷笑,背对陆崇邦恶狠狠地瞪了周南一眼。

    但这时马车居然不知怎么晃了一下,陆野保持不了平衡居然砰地一声撞上了车壁,现世报来得真是非常快

    周南实在忍不住笑出声,同时把陆野拉到身边仔细看看他的额头果然撞出了大包。周南抬手遮唇咳嗽一声,掩饰自己明显的笑意。

    陆野诸事不利,简直气得炸裂,但是一看周南清俊的眉眼因为愉悦舒展开来,就像春风吹开十里桃林,目之所及尽是明媚风光,真是真是让人什么气都消了。

    陆野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开心同时有点小羞涩,干脆一转头看向陆崇邦。

    周南本来心疼陆野撞了头,正想说点什么就见陆野表情变化多端,发现他最后不自然地转开时脸侧耳上已经泛起一阵清浅的绯红,就抿嘴笑着没说话。

    陆崇邦习惯性痛心疾首地怼陆野“你都这么大了坐不稳吗早就教过你坐要如钟身姿要稳重,你是一点都学不会吗”

    陆野关注点习惯性偏离重点,他用亮晶晶的眼睛真诚地问“我都这么大了是不是就能进骁骑营了”

    “不行你连马车都坐不稳进去给陆家丢脸吗”陆崇邦果断拒绝。陆野自然不服气

    周南一路微笑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还时不时给陆将军续茶。

    周南在陆府已过五年,最常见的就是这祖孙两个互怼,可他也是最知道两人的别扭脾性的人。

    陆野明明心里最敬重的英雄就是爷爷,却老爱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跟爷爷拌嘴恶作剧。

    陆老将军心里最疼爱自己这个小孙子,却总是有时对陆野要求严格,有时又格外宽容溺爱他。

    周南想到这心里不免有点苦涩,他也羡慕陆野能够拥有这样真实浓厚的亲情。但他转念一想,陆野这样如同小太阳般温暖耀目的人配得上这样的亲人宠爱,就连他自己也想给陆野更多的照顾好宽容,让陆野每天都能开心快活地笑。

    回了将军府,陆野正想把周南拉回房就听老爷子喊道“周南你跟我去书房。”

    陆野好看的眉毛倏地蹙起来,一撇嘴嘟囔“爷爷总是找你去书房,哼,不过我也不想去。”

    周南顺着他的语气说“对,都是些无聊的事情,我也不想去。”陆野一个人满意地走了。

    陆崇邦在书房的红木圈椅上肃然坐下,脸上已经不是刚才和陆野斗法时轻松神情,他问道“在猎场的事情你觉得那背后是谁在指使”显然已经确定陆野遇袭不是意外。

    周南顺势坐下,垂下眼帘略一思考,答说“应该不是太子但是总归跟他脱不了关系。大概是跟随太子的人里有人想讨太子欢心吧。”

    “听陆野说后来还有一位用箭高手偷袭你们,那可不是随便就能找来讨欢心的吧”陆崇邦想得多些。

    “猎场由太子负责,能做手脚的只能是羽林军的人。”周南深潭般的眼中泛过一丝轻蔑,“羽林军里边已经算是坏了,东明有权有势人家的公子还怕家里没几个箭法高深的贴身侍从吗今日那一箭,射程虽远气力虽大路线却相当僵硬。要是陆家的人,就不会径直对着人头射箭,应该矮上半分,防止人躲闪时目标失准才对。”

    陆崇邦欣慰地看着周南,点点头说“确实如此,我今日临走前已经吩咐兵部兆侍郎帮我们留意太子身边的人。”说完长叹气,“近年来太子真是越发嚣张肆意了啊恐怕我们这次找到主使人也拿他们没办法。”

    周南说“倒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至少可以知道什么人该防。”

    陆崇邦从一旁的书桌上拿出一封表面无字无章已开拆的褐黄色信封,递给周南,说道“其实太子手下的势力近年来看虽说有所膨胀,凑过来的却多是些狗苟蝇营之辈,并无可惧之处。”

    周南拿出里边的信纸,展开就见上头印着滨州骁骑营海军总统领秦奕的私戳,他连忙一目十行迅速看完全信,抬头问道“这事皇上有可能彻查吗”

    陆崇邦被他这样认真的语气惹笑了,他轻轻摆手道“不会,皇上不管这样的小事,他现在忙着修炼,将朝中事务都交给太子,像这样弹劾太子的折子传不到太子手上就被烧成青灰了。”

    周南毕竟没有陆崇邦这个在朝堂和战场混迹多年的老将军思维老辣,但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样,于是他说“难不成我们要把事情闹大太子作为储君御下不力,这样的事情请御史们出头最合适,可要是惹恼了太子危险不小。”

    陆崇邦赞赏地拍拍周南的肩膀说“是这么个道理,不过这是不急,要让御史出面的事情一定得闹得很大,现在这火候还不够。”

    周南配着老将军在书房待了许久,两人顺便一起用了晚饭。

    周南提筷开动时见桌上有盘糖醋鱼,皱眉问一旁的陆管家“小野怎么没来吃饭”

    陆管家是个心窍通透的白白胖胖老爱笑的中年男人,他红光满面咧嘴笑着说“小野今日消耗大,回来饿得早,先吃了东西回房去了。”

    陆管家本是跟着陆将军上过战场的亲信,后来受伤退下来,为报陆将军的知遇之恩留在陆府当了管家,因此算陆野叔伯辈,不是下人。

    他对陆野也跟亲儿子似的宠着,总是亲亲热热地喊陆野小野叫周南阿南,比起整天黑着脸的陆崇邦人缘不知好了多少,陆野小时候老爱跟着这位胖管家后边等糖吃。

    陆管家见周南看这桌上的糖醋鱼,又眯眼笑着添一句“刚才小野一个人就吃完一整条鱼,现在这条是新做的。”

    陆崇邦跟陆野一样特别喜欢糖醋鱼,也不管身边这两人说话,直接下筷子夹了块鱼腹肉蘸着酱汁吃,一边感慨“没有小野那小子我吃个饭都舒坦。”

    周南想起每每餐桌上有糖醋鱼,饭桌就会变成爷孙俩争鱼的战场,确实闹腾,比较下来没有陆野的晚饭对于陆爷爷来说真是舒坦很多。

    虽然,胖管家心细地发现,即使有糖醋鱼,没有陆野陪吃饭的陆将军饭量总是少些。

    周南回房时惦记着今天在猎场上的惊险和下马车是陆野急急拽着他走,估计今天小野又很多话想跟自己说,就转身折去陆野的房间。

    周南五年前刚到陆府时为了保密住在一个小小的偏院里,而陆野则霸着一个大大的东侧院,他们两人住的房间本来离得很远,但是陆野跟周南熟络后就硬是舍弃了紧挨厨房和后门的战略要地,撒泼打滚非要搬到周南旁边的偏院里。

    从此陆野只需要顺着门廊穿过一个月洞门就能悄么悄摸进周南的房间。陆野想跟自己的小弟筹划些惊天动地的坏事什么的真是再方便不过了。

    天色晦暗,已近夜晚,周南走近发现陆野房里的灯还亮着门却紧闭,就敲了敲门。陆野在里间跟通灵似的扯着嗓子喊“阿南你要就进来吧,还敲什么鬼门”

    陆野跟周南混惯了,连听着敲门声都能认出周南。

    周南也不见外,直接推门进去,知道陆野在里间猜他是要睡了在床上,径直走进去。

    陆野笑道“阿南你总算知道来找我来了,我还以为你又要跟爷爷通宵聊事情。”

    周南进门寻声一看,不由得闪了闪眼,将目光转向床头案几亮着的玉灯台上,不去看正光着身子舒舒服服坐在浴桶里的陆野。

    陆野少见周南不淡定的样子,不怀好意地嘿嘿笑道“阿南你羞什么,我们都是男子,我有你都有,有什么看不得的”

    周南强装淡定转过目光看陆野,耳根和脸颊在昏暗的灯光的掩饰下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陆野长相随母亲,明眸皓齿、细眉星目,偏偏浑身皮肤也如羊脂玉般温和白皙,跟陆家传统威武英气的糙汉长相比起来实在一言难尽。

    陆野今天被太阳晒得难受,又出来一身汗,如今坐在撒了香粉的宽大浴桶里被暖暖的水蒸得浑身松软,眯着眼睛享受泡澡。

    这在周南眼里又是另一个样子小野坐在浴桶中,沾水的满头青丝绸缎般柔顺地垂落肩头,半遮半掩地堪堪挡住了他白皙的胸口,细看似乎还能看到一边露出的梅花般的小点。

    周南不敢往下看,将视线往上滑,又看见小野圆润小巧的肩头,看得他只想上去咬一口

    周南觉得自己居然这种反应真是没脸与小野对视,殊不知陆野此时被热气一蒸小脸微红两眼泛着水光的小模样多迷人。

    周南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说“我只是碰巧路过来看看你,时候不早了,你洗了澡早点睡,我先走了。”抬脚要走想了想又加一句“要记得把头发擦干,别夜里受凉生病。”没等陆野说话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陆野“”不是,我还没跟你说话呢你跑什么

    于是陆野郁闷了一晚上,第二天果然病恹恹地受了风寒,

    作者有话要说

    留侯论

    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太长了,节选,我觉得英雄豪杰应该包括霸道总裁吧其实表面处事不惊的还有面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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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海上月

    今年东明国北方春秋两季连着旱,江南却涝的够呛,许多州县收成都不太好,一直到中秋时候各州还在往朝廷递折子求赈灾款。

    陆老将军前几年对外说自己有伤在身从边疆祈云退回东都休养,这一待就是五年,日日和朝务打交道,这会子各地灾情严峻自然要参合些赈灾的安排。

    秋射大赛之后周南就被陆崇邦安排着去畿南的军营中跟着几位将军学着排兵布阵、操练军士,忙得不可开交。

    只剩下一个年纪不够的陆野整日除了上学无所事事,再加上他赶在换季时候受了风寒,病去如抽丝,整个人两个月里都病怏怏的没精神。

    好不容易挨到陆老爷子寿辰,知道一家人就能聚在一起,心里舒服,才看上去病好一点。

    辅国大将军陆崇邦年轻时候是个痴情种子,只娶了一位才貌双绝的夫人,下边三个儿子,分别是陆全昱,陆全显,陆全晟。

    老大陆全昱简直和陆崇邦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性格刚烈勇猛很小就跟着父亲在外征战颇有战名,很年轻就被封了燕关大将军守在燕山一带少有回家,娶了三房妻妾,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陆恒、陆质、陆筠;

    老二一身反骨,不愿入伍从军硬是不管不顾去西蜀拜师学医,娶了师傅女儿,夫妇两人生下陆野后在东都待了不过两年就抛下孩子回西蜀,至今音信全无;

    老三是陆老将军的老来子,只比陆野大七岁,平素最爱跟人开玩笑,总是有点世家纨绔子弟的浪荡样子。不过一大家子人中,除了周南,陆野玩得最好的就是这位不着调的三叔,因为他总是能找到不同花样的好玩物。

    陆野很小的时候陆府还很是热闹,大伯的亲眷儿女都在府里,常常陪他玩耍;三叔也还小,会带着他一起搞恶作剧;陆府家大业大,还借住着几门远方亲戚,他们的亲眷小姐总爱逗年幼的陆野玩。

    陆崇邦和陆全昱总是在外守边,但是其实一直不用担忧战事,每到中秋或是年关,一家必然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

    后来陆野大哥二哥相继入伍,被遣离东都,姐姐也远嫁江南,三叔大了又自己的事要做,远方的亲眷们更是不可能再来逗弄陆野这个半大小子。陆野心里不说,其实真是受不了这种冷清。

    “小野,我路过西街时给你买了冰糖葫芦。”周南好不容易解决了军营的事务回来陆府,想到有几天没见陆野,路过时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去。

    已经是掌灯时候,外边照不到月光的地方黑黜黜一片,像潜伏的暗哨,随时拔刀奋起。接近十五的月亮不圆满但是晶亮,银水波光粼粼般顺着树影窗棂流进陆野房里,在陆野房间地板上投下一块亮影。

    陆野正无聊地趴在床头看一本书,床边案几上盛着灯油的玉莲台强撑着最后半截灯芯,发出闪烁不定的橙黄色光芒。

    周南见陆野居然顾着看书没理他,就故意放弃脚步屏住呼吸往小野身后一站,伸手一掂就把陆野平摊在床头的书抢走了。

    “诶你干嘛快还给我”陆野本来趴在床上看得滋滋有味,想翻页却被人抢了书,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往周南身上扑,伸长手要把书抢回来。

    周南一面搂着陆野固定他,一面躲着陆野不老实的手把书往后藏。

    陆野恼羞成怒,整个人手长腿长像章鱼一样扒在周南身上,还故意冲着周南的耳朵大声叫喊着“周南快把书还给我”

    周南被这一扑一喊攻击得重心不稳,抱着陆野顺势砰一身摔床上,仗着肩宽腿长把人家死死压在身下,然后把手里的书压在陆野头顶。

    陆野尝试挣扎无效,最后放弃尝试,小眼神生无可恋地说“你起来,这书送你了。”

    周南见他突然不动,还以为刚才打闹的时候伤到哪了,连忙起身,书也不顾地把人扶起来紧张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压伤了你”

    陆野不知想到哪里去了居然诡异地脸红了一小片,耸耸肩若无其事地否定“没有啊,阿南你不是给我带了糖葫芦吗,在哪呢”

    周南这才想起糖葫芦,把刚才抢来的书揣怀里,转身把刚才放在案几上的糖葫芦递给他“我去买的时候王婆婆只剩下最后两串糖葫芦了,她知道是给你的,非不愿收钱,想送给你。”

    陆野已经馋得咬了个沾了蜜糖的山楂进嘴,闻言愣了愣,说“那怎么行,王婆婆就靠卖糖葫芦为生的,怎么能不给钱”

    周南看着他清澈干净的眼睛笑道“我当然给了钱。只是那王婆婆其实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收钱的。”

    陆野得了吃的就开始卖乖,两眼弯弯如月笃定地说“那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想送我糖葫芦的”

    周南浅浅笑着附和“对。”

    周南在一旁静静看着陆野咬糖葫芦吃,眼底和心里映的全是眼前人的模样。

    “章夫子昨天又叫我们写文章,题目是水利。”陆野好多天没见周南,有特别多话想说。

    “然后呢你怎么写的章夫子又是怎么判的”周南对陆野的大小事情都很好奇,追问道。

    “我写兴建水利为万民造福好事,但是水利方法要根据各地地势取舍,因地制宜,比如滨海淇州一带可以开挖一条河道,将水引入相邻的方水湖。章先生说我说得对,特意夸奖了我。”陆野自豪地笑道。

    周南思考着陆野提的因地制宜,确实有道理,可其实只有到底未免空泛,这样的文章其实有点鸡肋,说不出错处也没什么用处。但是周南还是毫无原则的点头称赞“对,我也觉得你说得在理。”说完还见陆野吃东西沾了脸,伸手用大拇指替陆野轻轻擦了。

    陆野被周南温和的目光看着,又被周南用温暖干燥的拇指蹭了脸,想到刚才看的书,觉得刚才周南指尖刮过的那一小块皮肤在发热。

    他眨眨眼,眼神忽闪,密匝的睫毛像小扇子般扇得人心痒痒的。周南见他不自在,问“怎么了”

    陆野支支吾吾只说“这这天都黑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说完就要推人走。

    周南见状只好说“那我先走,你没穿鞋子不要下来。”然后便起身走了。

    陆野等周南出了房间才想起这么多天没见周南,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了居然又巴巴地赶人家走,心里空落落的。

    周南不知就里被小野赶出来,有点蒙圈,也不知道啊小野今天到底为什么突然反常。等走进房里,坐在床头才省出点不对刚才不该直接用手擦小野的脸的,那氛围太反常了,难怪小野会不自在。

    周南举掌拍拍自己的脑瓜,然后咚得倒床不起,盯着床帐顶,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发呆。

    他开始想着几天东都城里百官手里流传的滨州刺史以官压民,暗加税款的折子,这事情几乎各位朝官都知道了,差不多就该传到皇上耳朵里了。不过以皇上这几年纵容太子的趋势来看,这事即使太子瞒下不报私自护理皇上也不会站出来说什么。

    但是这次事情能闹大还有三皇子的势力原因在里头,皇上未必不会为了平衡多方势力惩罚太子。

    三皇子周南眼前有浮现那日三皇子那抹神秘的微笑,突然觉得整件事情顿时有点意思了。

    周南考虑事情时总是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处地方,脸上神情如同冰石刻出来般冷漠凛然。

    竹安叫人抬水进来时就见周南直挺挺躺在床上,表情在别人看来有点可怕,吓得抬水的那几个汉子一把浴水放好就脚底抹油跑了。

    竹安见这几个汉子居然一进房间就被吓得屁滚尿流,只觉得莫名其妙,他淡定地上前轻声叫道“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周南被竹安温润的嗓音唤得回过神来,眨眨有点干涩的双眼,深呼一口气坐起来。

    然后开始自行解衣服,脱着脱着突然摸出一本书来,正是刚才从陆野手里抢来的书,翻开一看书名莫负君心。他看这书名就呵得笑出声,猜是市井流传的才子佳人话本,就顺手扔在小桌上,准备洗完澡来来看看小野偷摸看的书。

    竹安本来就是从小伺候周南长大贴身小厮,自然不避讳周南当着他的面脱光,依旧一脸平静地为周南铺床。

    铺完床来准备收拾小桌,准备换根灯芯,一晃眼看到桌上的书名,诧异的抽了一口气。

    公子居然看这本书竹安盯着书半晌回不过神来,脑内电闪雷鸣世界轰塌。

    “怎么了”正闭眼养目,突然听见平时比较沉默守矩的竹安小声惊呼,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的小厮正盯着刚才那本书。

    “没什么公子,你这书”竹安还是抵不过好奇之心,真是想不到一向沉稳懂事无欲无求的周南也会拿着街巷间流传的这套话本。

    “这书怎么了这书讲了什么你知道”周南没看过书,只知道这是陆野不知从那里搜罗来的故事,有点漫不经心地问道。

    竹安沉吟片刻,看周南表情淡然,试探说“知道一点点,这书讲的是东明太祖皇帝时期丞相柳寒卿和他夫人的故事。”

    周南脑中叮得一声,突然将这人名跟之前史书上的故事对上了号。

    柳寒卿本是寒门子弟,但计谋过人,聪颖机警,为太祖打江山立下不小功劳,是东明史上唯一一个文能领文官,武能号三军的丞相,当时绝对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国事安定之后,狡兔死走狗烹,太祖将许多不信任的大臣一一革除,唯独对这位权势滔天的丞相十分信任。

    据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柳寒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丞相夫人,是个男的。

    作者有话要说

    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今天突然发现点击量超过自己的预期了,敲开心on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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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兔爰

    据说柳寒卿与他的夫人顾尧结识于奉命西征的途中,一人是文质彬彬运筹帷幄军师,一人是骁勇善战驰骋疆场的将军,相处日久暗生情愫。

    阴阳调和本是世间推崇的真理,因此两个男子相恋着实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是柳丞相从来没有因此退缩过,有次甚至为了自家夫人在朝堂上和几位食古不化的老臣直怼,当着文武百官太祖皇帝的面说出宁死不负顾将军的话来。

    若是不考虑性别,这两人的故事着实是一出暖人心赚眼泪的好戏文。

    竹安惊觉自己刚才有些失言,就不再开口,但不知怎的见周南从浴桶中出来,自己像往常一样递上衣服时心里有点别扭,总觉得公子身上的热气迎面扑来,蒸得人有点晕。

    周南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洗完澡后便叫竹安去休息,自己则坐在床边顺手翻开那本传奇。

    周南干脆跟着陆野之前留的折角记号打开了书,随便找了个开头看下去。

    只看了几行,周南“”这哪里是爱情小话本,这分明是香艳入骨的流俗小说,是要被查禁的

    周南没眼看下去,捧着书愣坐在床边,他一向把陆野当弟弟疼,思维还停留在陆野是个天真懵懂小孩子的阶段,没成想今晚上突然知道这么个大秘密。

    刚换上新灯芯的朱雀铜灯台尖尖小嘴衔着一簇亮黄的小火苗,周南盯着那有些耀目的灯火愣神,火光将他眼睛衬得更加有神,仿佛他眼中便是浩然星宇。

    夜深人静,几只秋虫拉长声线唧唧叫唤,被带着微霜的秋风一吹,那虫鸣变得时隐时现,传入屋内只剩下平缓的音调,如同恋人间轻柔的呢喃。

    周南不知是因为这样的夜晚太过撩人心思,还是单纯想打发无聊时间,又或者是想更了解陆野的心思,居然又一次翻开书,从头细细看起。一直到小朱雀筋疲力尽地吐出最后一点光亮,周南才合上书本,闭上双眼躺下,心中涌起各种复杂情绪。

    周南早不是不谙人事的小孩子,有些事情自然已经知晓。甚至于有时周南为了隐蔽行踪,也曾与人躲在花街柳巷中谈事情,见得人与事多了,觉得男女欢爱不过寻常事情。但是这男男之间的情事对他来说着实新鲜原来也可以如此这般

    周南抬手捂自己酸涩的眼睛,将自己彻底跑偏的思绪拉回来。他把自己摆在兄长的位置上再次考虑这本书对陆野的价值。

    周南不得不承认对这本书整体是满意的,除了这本书里某些不太适合陆野的内容,书中历史既有厚重感又真实,人物鲜活生动,确实值得一读吧

    但是不合该陆野那个年纪看的,淫欲伤身,周南决定有时间好好劝陆野不要看这样露骨的书。

    但是接下来几天他根本没有腾出时间来劝诫陆野,因为滨州刺史的案子终于闹大了。

    滨州在京畿东南、临州之北,是个不大不小的临海之州。滨州虽然不如临州天生河湖众多水上商路四通八达,却也刚好是大河入海口足够些运货的大商船往来贸易。

    东明虽说以农立国,却不怎么禁商,因此许多河海港口都是极著名的商城。

    滨州东郡便是如此,国不禁商,贸易来往繁华,富商做通向全国各地盐粮茶矿的大宗生意,小商贩则带着新奇的手工小玩意走街串巷叫卖。可以说在这一带,商业才是民生之本。

    可是自从这一任滨州刺史就任以来,居然借口整饬治安,在船只上岸的各个港口设立港哨,拦截过往船只例行检查,非得船只或过客交付一定的治安费才肯放行。

    这么一来,州衙倒是赚的钵满瓢盈,滨州的百姓可就遭了秧。本地富商不敢向内外运输货物,因为一船货下来要交的过路费就抵半船货;

    本地的商贩本小利薄,不少靠着这繁忙港口往来的客人养活,这一下就失去了不少营生,更别说那些贩些小玩意去其他地方的货郎,这时根本连船都坐不起了。

    这滨州东郡百姓生活越来越艰难,纷纷怨声载道,有些门道多的商人将这事告诉了一些东都权势稍盛的官员,想着请上头来人灭一灭这新来贪官的势利火。

    这件事大约入秋以来就有不少官员陆续写了折子上报,谁知道这滨州刺史居然是当今太子外祖父尚书令韩奕年的亲表侄,那些往上送的奏折不是被门下省某些谄上的议事侍郎压着,就是好险到了太子手上又被悄无声息处理掉了。

    这是官官相护的管用伎俩,那滨州此时敢如此放肆不过是知道自己有未来储君当靠山,总有人包庇他的恶劣行径。

    但是这件事情渐渐在东都城内官员圈子里传了个遍,终于还是素来爱民惜民又嫉恶如仇的御史大夫符匡,在书谏无用之后,直接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来,声色厉苒地指责当今太子包庇亲党,以权谋私,置百姓苍生与不顾。

    据站在前排的陆将军说,太子殿下当时被骂得脸色铁青,就差脾气爆发让人把人拖出去杖毙算了。

    幸好太子还记得自己不过是暂时代理朝政的储君,权力还没有大到能直接把御史大夫推出去直接杀了的地步。只是当时怒极,叫人把敢搞大事情的符匡扔进了天牢 ,说他冒犯太子,罔顾礼法。那也不过太子是恼羞成怒的借口罢了。

    符匡虽然个性偏激直率,却真是个言正谏直赤胆忠心的好谏官,在朝中威望颇高。所以刚下早朝就有人将滨州一事的始末捅到了躲在北山行宫中专心修仙炼药的皇上耳中。

    皇上知道此事后竟没什么反应,只是叫那表情平静的叫那传话的小太监快出去,别影响他炼丹。

    陆崇邦听说后气急,一怒之下将刚端起的茶盏重重摔回桌上“没想到连皇上此次也纵容太子一派越权谋私”

    周南一开始听说皇上如此反应也是皱紧眉头,但当他联系这整个事件略一思索,心里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将军莫气,皇上恐怕不是没有反应,而是早就知道此事故意不做反应。”

    陆崇邦疑惑地看着眼前目光沉着的周南。

    周南被将军这样看着其实有点不自在,他不自觉地用指腹蹭光滑细腻的瓷器杯肚,解释道“此事能在东都流传开来,让几乎大小官员甚至街巷百姓都听说,这原因不仅有我们一份,还有很大部分原因在三皇子殿下那里。虽说有传言说三皇子因为秋射受伤一直卧病不出,可他的势力一直在明里暗里刺激这件事的爆发。”

    “我猜,皇上一定早就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也清楚三皇子在其中起的作用,如果他被轻易极怒,从而冷落太子,那么皇上也就不得不挺停止修炼,回到朝廷继续处理政事。或者,皇上容许三皇子也往君权里掺一脚,这样一来倒真是更加遂了三皇子扩大势力的意。权力平衡被打破,这一定是皇上不愿意看到的。”

    周南越说思路越清晰,茶水的温暖透过薄薄的杯壁传到周南的指尖,周南心底却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寒意。

    陆崇邦点点头,嘴角的冷笑让他冷峻肃穆的脸庞显得更加不近人情,他说“也对,皇上毕竟是玩弄了大半辈子权术的人,怎么会不懂两位皇子和他之间的权力需要一个制衡点他不动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这天下百姓都不能逆了他的意”

    真龙未老,幼龙已大,两位皇子已经学会拿捏势力等待时机直到最后的两人对搏,但是他们都有点忘记背后依旧能算是盛年的皇上对权力的控制欲有多强。

    陆崇邦叹气道“怪不得这几年听着皇上请神医炼丹的事情越来越多,原来是存着不死不老,千秋万代的念头。”

    周南抿了口清苦的茶水,沉思片刻,道“我想去天牢见符匡大人一面。”

    陆崇邦一下从刚才的怨愤中回过神来,看了周南一眼,反省自己刚才表情又吓到了年轻人,脸色稍霁,说道“这当然没有问题,只是要等酉时以后。”

    当天晚上,周南再次见到符匡。

    那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温和的眉眼间还依稀可见当年儒雅英俊的影子,一点都不像一个会大闹朝堂的人。

    周南走近牢门,那人还是一动不动端正坐在简陋的天牢床上,脸色在天牢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有点苍白。

    以往来看,一旦哪位高官得罪了皇上,被判入天牢,就会被单独关押。监狱长们都清楚这些官员迟早有一天还是能平安无事地回到朝堂的,所以会尽量为这些人好一点的住所。

    可是现在看来这位御史大夫并没有获得更好的待遇。他住的牢房正被夹在许多狭小的牢房中,空气中一股天牢独有的晦重的闷气。

    周南不禁有点心寒这样的忠臣居然因为帝王的私心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荒唐。

    作者有话要说

    王风兔爰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位;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之前我决定以后有时间写东明逸史之柳丞相,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写

    第13章 东方未明

    早已打点好的狱卒安静地开锁后就识趣地离开了。

    这是人字号牢房较里边的一节小间,阴暗潮湿,空气中透着一股血肉腐朽依旧的腥臭味道。

    人字号牢房是关押下等犯人的地方,为了尽可能多得牢狱,这里每一段都被分成很多小隔间,里边只有干草铺的小床以及一只小解决问题的小夜壶。

    近几年来人字号监狱常常爆满,监狱长一时没有办法,只能将五六个囚犯关在一起,连监狱都如此拥挤不堪,也算是荒唐事一桩。

    “符大人,陆老将军让我来探望你。”周南掀起黑色斗篷的宽大帽子,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双瞳仿佛已经融入周围的黑暗,整个人看上去冷冽疏离。

    符匡关在牢中一整天,有些麻木的表情在见到周南容貌时终于出现一丝裂缝,他猛地抬头,双眼通红,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盯着周南上下打量许久,才用有些颤抖的嗓音问道“你真是”说道一半想到隔墙有耳又迅速噤声。

    周南轻轻颔首,然后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多谢大人为此事站出来,放心,我们必然会将您安好救出天牢的。”

    符匡迅速心领神会,回答“为天下万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一个御史应当做的,如今外界如何”

    周南面有难色“皇上暂时没有出面阻止太子,但我与陆将军必定会护大人周全。大人”

    符匡没等他说完就抬手制止 ,神色坚定淡然道“臣无惧。”

    符匡是个微胖但身量挺拔的中年人,即使身下是杂乱干草铺的床也依旧坐姿挺直优雅,气色云淡风轻,仿佛自己是在府上大厅主座上招待客人,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不失风范。

    周南被这一句话哽住,心中的敬佩更甚,他向符匡拱手,微微鞠躬,衷心道“有您是江山之幸。”

    狱卒见时间差不多,已经再次站在老门口等候,符匡看了一眼等在外边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的年轻狱卒,向周南恭恭敬敬回了个拱手礼,道别“既然时间已到,周少尉还是去吧。”

    周南推出牢房,跟在狱卒后边顺着来时的路,穿过一间间充斥着苦痛呻吟和冤屈哭诉的牢房,浓烈的黑暗将监狱染得像深潭照不到阳光的水底,寒冷而死寂。

    等周南彻底迈出天牢,爽朗的秋风裹挟着几片新掉的落叶从他肩头扫过,他抬头望天,月色澄净若水,仿佛天下万物只要沾上半点月光都能从此远离黑暗,变得完美无瑕。

    但只有天上亘古不变的月亮清楚,这人间究竟暗藏多少黑暗冤屈与仇恨。

    黑暗从未消失,只是被隐藏。

    就像皇上听惯丝弦雅乐,看惯了歌舞升平,还以为自己治下的天下真是太平盛世,却不知普天之下有多少百姓正却忍受着欺凌压迫盘剥,生不如死。

    周南动作利落坐上了已经等候多时的马车,车夫将一封信交给周南,有些犹豫地说“这是方才有人要我交给您的。”

    周南拆开信件,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许久才说“驾车去望北楼。”

    今日跟来的车夫是陆将军专门从亲信家仆中选出来的,之前也没少送周南去望北楼,毫不迟疑地驱马往南三巷驶去,马蹄嘚嘚响了一路,踏碎一地月光。

    朱雀街南三巷是东都城夜里最繁华喧嚣的地方,这里彻夜灯火通明,酒肆食馆戏楼舞坊都被人巧妙地联合在一起,一楼连着一楼,一层叠这一层,看完这处又绕进那处,处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令人眼花缭乱。

    名酒醇香从东阁飘进西楼,侍酒的红尘女子们或娇羞或放浪的莺歌燕语从南门传进北屋,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销金窟是富家公子们最好消遣时光的地方。

    马车停在常停的地方,身披黑斗篷的周南下车,径直从望北楼东边暗藏的侧门进去。

    开始是一道笨重的木门,周南穿过他踏进一道相对于外边灯火璀璨昏暗得多的走廊。这里极隐秘,就像突然与外界失去联系的暗道,仿佛刚才灯下人影绰绰是个不真实的幻觉。

    周南数着自己的脚步声,第八十一步转身。一道在夜色中反射着天生的月光的门散发着淡淡的铁锈气味,周南拉着看不清刻了什么兽首的门环,轻缓敲两次,重急敲三次。

    只听啪的一声右手边门墙打开一个三指宽一掌长的小空格,周南从衣服暗袖中捞出一只拴了玉如意的木牌,将手伸进小格中拉出一柄银钩,将木牌挂在上边,随后往里一扔。

    不待周南在门口等多久,门里边咔咔四声,周南清楚门一开,毫不犹豫推门而入,同时微微闭眼走了几步。

    再睁开眼他已经站在一个风格古雅、摆设精致小房间里边了。

    明明来了这里不知多少次,对这里熟悉得几乎能闭眼走完全程的周南还是下意识回头一看

    自己身后依旧是严实合缝的墙壁,挂着一幅前代木青山人的春江图,丝毫没有暗道的痕迹。

    这一次又是不一样的画了。周南记得每次的画都不一样,他一边心里暗叹设计望北楼的人心思极巧,一边往里走,果然不几步就走进里间,里间铺了绣布的小圆桌上正放着他刚才扔进来的木牌。

    桌上还有一个圆肚细颈单耳白瓷小酒壶,连着两个成色相同的小杯,三碟小菜,一盘做成一个个荷菡模样的糕点以及一个各类水果拼成的果盘。

    周南拿了木牌后坐下,见其中有一碟炸小鱼,突然想到陆野许久之前养的花猫特别喜欢吃这样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陆野更是喜欢这样的小鱼,乃至于一人一猫常常搭伙夜袭厨房然后为了小黄鱼窝里反。

    那只贼气的小花猫每每抢不过小魔王陆野就会机智地喵喵大叫,直到巡卫怀疑厨房出事火急火燎冲进来,只见粉雕玉琢可爱非常的陆小公子和一只胖花猫正一脸痴像趴在桌上偷小鱼吃。

    然后陆野和猫都会被一队人高马大的巡卫护送回房。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人一猫生无可恋倒在床上怀念没吃完的小鱼干。

    偷袭厨房的行动周南是不会参加的,因此他总是负责留在陆野房间,防止陆将军心血来潮来找陆野而因为见不到人影而大发雷霆。

    说实话,周南真是很喜欢陆野干了坏事被抓现行然后被送回房间,只能撅着小嘴气呼呼又无可奈何最后大字型躺床的小模样。

    想到这里周南嘴角翘起一道明显的弧度,方才因紧张有些冷冽的目光都温和了许多。

    三皇子进门就见周南盯着一道炸小鱼微笑,线条有些锋利的侧脸变得很柔和,冰琉璃灯罩将橙黄色灯火折射得熠熠闪光,晶亮的光芒落在周南眼中,让他平日里过于深邃的双目像晨光初现时的天空般宁静澄澈又带着些星子闪烁的光彩。

    三皇子故意轻咳一声,将自己的目光从周南的脸上收回,冷静地说“周少尉,好久不见。”

    周南被他突兀的一声咳拉回现实,这才发现自己这样盯着小鱼干有点痴傻,抿抿嘴收好表情,云淡风轻道“有幸再见三皇子,不知殿下找我所谓何事”

    三皇子有风度地掀袍坐下,主动提壶为周南斟了浅浅一杯酒,丹凤眼笑得格外撩人,说“何必这样见外,我们好歹也算有一面之缘,我想请周少尉喝几杯酒也不行么”

    周南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与印象中相差甚远的笑脸,心里的疑惑几乎脱口而出你这么多年都遇到了什么,为何变成这么这么浪荡不经的样子

    当年明明还是个话少羞涩到连和宫女太监们说话都温声细语的孩子。

    但此时他问不出口,对方还能怎么回答呢幼年丧母之后独自在深宫之中活下来,其中艰辛可想而知,周南不想也不敢贸然出口揭人伤疤。更何况,淑妃之死和周南有莫大关联,更何况周南现在也是隐姓埋名轻易不敢透露身份。

    见周南不举杯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三皇子笑容不改,将酒送到唇边一饮而尽,酒液融入血液让整颗心都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喟叹“果然是好酒,令人通体舒畅,好酒果然是神仙药”

    周南不知道三皇子居然还染上了喝酒的习性,他说“酒易醉人,滥酒伤身,三皇子殿下还是少喝些比较好。”

    三皇子眉眼一弯,笑得更开心说“没想到周少尉居然还是这么拘谨,连杯小酒都不愿陪我喝一杯,枉我费了心思帮忙查猎场偷袭的事情呢。”

    周南现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以往周南到望北楼参加宴会,到场的都是些当年的知情人,以他的身份以当时话题还没有人会不清状况上前请酒,因此他不清楚该怎么回应三皇子。

    与其说不清楚,倒不如说是不清楚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三皇子,若在别人面前,周南或许已经豪爽举杯了。

    三皇子更像是在自娱自乐,他不管周南没搭理他,自言自语道“其实当天晚上就已经查出来了,只是我那时受伤,一时没法通知你罢了做手脚的是那天跟在太子身边的庆王嫡子,行辉,那小子看出太子因你们生气,就派人把猎场悄悄布置了一番,约摸着在你们要经过的地方布了一局,到时可说是你们自己路过惹了马蜂窝。”

    周南听着也不觉得惊奇,只说“这事情与我猜的不差,那冷箭也是他的亲信放的”

    三皇子摆摆手,然后掂了块小糕点放入口中,那小点心入口即化,细致又不甜腻,很合他的口味,他又开心地喝了杯酒漱漱口,才不慌不忙地说“也不是行辉下了什么命令,他手下的人居然以为行辉是要杀了陆野的,连忙召了个准头极高的弓箭手来杀你们。你们真是运气好得紧,行辉手里有批人为达目的手段不忌,当日的箭是被淬了毒的。”

    三皇子已经有点醉意,颊上红云轻飞,双眼有些迷离,笑时就像潭面随着波光粼粼不断闪动的一道弯月影。

    他长相有些阴柔,平日里冷着脸时还有点男子的英气,这一醉酒慵懒迷离的模样活脱脱是个倾城倾国的女子,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是赏心悦目的美人画卷。

    周南根本没有看到眼前人似的,内心沉浸在刚才的毒箭上,表情一时冷下来接着问道“庆王素来宠行辉,以现在这无凭无据的情形我们根本奈何不了他,那三皇子今日究竟是为何而来的”

    三皇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周南认真地说“来喝酒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东方未明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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