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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焉友生 第4节

作者:饭山太瘦生 字数:10047 更新:2021-12-31 07:40:55

    “小周郎叫我成晦就好。”郑琰退了几步靠着杏树,整了整自己衣扣里的杏花,站直身子笑道“哈哈哈哈,你竟与我生疏了!”

    “彼此彼此。”周含笑了笑,只觉得郑琰的xi,ng子没什么变化。他与郑琰算不上熟识,年少时未得深交,因郑琰的老师与周含的父亲相交甚笃,才有机会见过郑琰其人。周含后来听说王都中有酸甜词画,知道其中的甜便是甜杏公子郑琰。郑琰年纪轻轻已是习艺博士,师从刘鬯,书画皆为一绝,于画功上融shi衣出水飘带当风两种画法,有画人十六描,画人如生,毫发毕肖,只是不知哪年立了誓再不画活人。

    “我并不是特意来弘文馆的,只不过昨日春困在树下午睡,恍惚间竟走到了天边,天边依着云栽了一片红杏,其下有一位仙子,托我今日来弘文馆替她看一看小妹。我本以为只是梦境,不料醒后发现自己竟抱着一枝红杏。仙人之托,不可辜负。花已看过,郑某人告辞了。”郑琰朝姜维珍和陆克礼示意,朝门口走了过去,“改日再见。”

    “成晦慢走。”周含把郑琰送出门,郑琰一伸手拔下cha在扣眼中的杏花枝子递了过去。

    “我把这枝杏花还回去了,等结了果子,麻烦小周郎代我转交令妹,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周含接了花枝,郑琰又顺手塞给他一包盐渍梅子,“哈哈哈哈,开个玩笑。我听说小周郎来了王都,以为淑离也回来了。这是我从贺州带回来的梅子,陈膳部说煮到酒里味道不错。你不必送我,我比你认得路。”

    周含谢了郑琰,看他走出巷子便回了馆中,从陆克礼那里又得了一包郑琰送来的龙眼干。

    陆克礼近日忙着审定《十三经》的注疏,傍晚时叫上周含陪他去集贤殿选了几版前朝和大前朝印的《尔雅》。两人往回走在复道上,周含不经意偏头向下看了一眼,昨日郑琰就在这凝碧湖边醉酒掉了下去,今日树下倒是没了喝醉的人。

    周含抱着书走在陆克礼侧后,陆克礼在前面慢慢走着,一袭白襕衫,满身清正,长幞脚垂在脑后随走动恣意轻摆。陆克礼本姓海勒图得,幼时随做生意的祖父来王都,见女帝一统万国来朝,盛世气魄包容百象,便心生敬仰发奋入了太学,后在杜文正公门前顶着雪站了三日,成了文正公的弟子。

    “我当年就是在这样的时节来的王都。第三年的时候,在凝碧湖边见了文正公,那时我就决定,一定要拜文正公为师。”陆克礼止步接过周涵芝怀里的书册,乜了一眼池畔杏林中的隐隐灯火,笑吟吟的接着道“今日又耽误了你回去,含儿莫跟着我了,年轻人先走罢。”

    “老师慢走。”周含目送陆克礼走远才走了下去,打算从凝碧湖边穿回巷口。凝碧湖的水是青葡萄新醅一般的深碧色,细风残明下,池边的杏花花色浓深几欲沾衣。

    半黑的天上已挂了一钩早月,白日里杏花明灭引人游赏,一地残瓣上孤零零躺着一支从佳人发上滑落的麒麟宝石cha梳,金梳恰恰弯如残月——残月黄金梳,公子掇之赠彼姝,周含捡起黄金梳放在了显眼的枝上,打算过杏林从麟趾馆门前回去。

    他拨开被花压得半弯的枝子走着,晌午时嫌发冠沉换了发带束发,而垂在脑后的玄燕穿云发带不慎被枝子挑起,枝上挂了一缕发丝。周含解了发带,见有一人提灯自花下来,惹了半肩残香。

    周含乌黑的瞳仁微微扩散开,惊讶得忘了绑住自己的头发,“容顾?”

    “嗯——”秦悯之见他笑得弯弯的眼,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最终只把灯笼递了过去,“清风随我月下提灯照杏花,等一个一直不回去的人。”

    周含从集贤殿回来走了有一会,早春的晚上天还有些冷,而有人吹着风等了他很久。他将黑发松松绑在脑后,挑起灯笼不着痕迹的凑近秦悯之,“不知道容顾看到谁了,耳朵红了。”

    “风不太暖和,吹得我耳朵红了。”秦悯之看着周含轻轻一挑眉,似蕴着水的眸中映着灿灿灯火,“不过我来得这么晚,除了你可没有再看见谁。”

    作者有话要说  残月黄金梳,我欲掇之赠彼姝。——郭沫若《离别》

    第9章 09、老梧桐

    雨淅淅沥沥下得漫不经心,不觉已是下午的光景。陆克礼下台阶时扭了腰,周含将老师送回去后陪老师看过太医,无事便回了秦府。照雨才给屋中的金鱼换过水,一出屋门就碰见了冒雨回来拿伞的浮烟。

    周含替浮烟拿了伞去接秦悯之,临近傍晚雨意渐浓,雨丝连起天地,将梧桐和楼阁都笼在一片朦胧中。

    秦悯之从吏部出来得很早,隔着濛濛的雨,看见周含斜对着自己撑伞立在门外,穿着一件素净的水绿直裰。春雷低闷,周含伸着一只手微微仰头看着雨,老梧桐上的雨水落在他的手心里,几滴水珠jian在他的睫毛上,他便垂了眸子——秦悯之见他眨了眨眼,才回避般错开自己的目光,唤了一声“涵芝”。

    秦悯之接过周含递来的伞撑开,走进了雨中,“要是不下雨,天应该还亮着,涵芝今日怎么回去得早了?”

    周含走在秦悯之的身侧,只用一根青色纱纚绑了马尾,青纚乖乖的垂在脑后,纚端绣着朵忍冬花,“下了雨路滑,老师下台阶时扭了腰,不过没有大碍。我想着你说过的那局残棋,送老师回去后没再回弘文馆,又恰好碰见浮烟回去拿伞就带着伞过来了。我没见其他大人出来,容顾怎么出来得这么早?”

    秦悯之听他说完笑了,“不用担心,我出来自然是到了可以回去的时辰。我和苏尚书如果没事却一直待在吏部,倒使得办完公事的大人不好意思按时回去。那残局涵芝可想出了解法?”

    周含摇了摇头,“白子气脉已断,那黑子狠厉至极,恨不能自损一千伤敌八百,我……暂时还没有想出破敌的对策。”

    “涵芝不必着急,我也解不了白子的困局。这件事为难的不是你一人,翰林院的棋待诏和学士们当然不是摆设,他们才应首先想出法子。”秦悯之说着,一阵微风将周含的青纚吹起,蹭过了他的脸颊,真是一阵多情的风,“去年国手比试线香燃尽的时候,辉悦君堪堪落下了那枚压住白子气脉的黑子。今年再来,不知多得意。”

    周含叹了一声“和国手下棋真难呢……要是是我和辉悦君下棋,非得费神到大把掉头发。”

    秦悯之看着周含乌黑的马尾,想不出他是以怎样的心态说出的掉头发来,“哈哈哈哈,涵芝的母亲是当年的王都第一棋,涵芝和母亲下棋,头发不也没有掉光吗?”

    周含摇摇头,“我学问浅薄,不是聪明绝顶之人——不过容顾比我聪明。”他看着秦悯之的头发打趣道,秦悯之无奈的一挑眉。

    “我和涵芝谁聪明这件事不提,不过在用情一事上,不知道我会不会逊你三分。”秦悯之说的不经意,自己也不知晓答案。

    “容顾的欢喜是大欢喜,深情是大深情,情之所钟是家国山河。待我成婚儿女成行时,我大概一个慈父——我的这种深情和你相比,怕是不值一提的。”周含听见自己说道,因为他丝毫想不出秦悯之妻子在侧时的模样。

    “涵芝错了,我也是有血有rou的人。”秦悯之骨节分明的手攥紧了油纸伞,侧过伞遮了自己,肩上却被雨水淋得shi了一层,“我……”他顿了顿,仿佛是感受到了肩上的凉意,终究没能说下去。

    天边的春雷闷闷响了一声,周含见秦悯之将自己遮了起来,笑道“我错了,容顾有血有rou。嗯……我是真想不出容顾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不过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就像……”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个姑娘会像王都里哪位声誉极佳的夫人,便转了话题道“险些忘了,老师本想在后日与弘文馆诸位同去高尾山,姜馆主见老师扭了腰,将日子向后挪了十天。因我直接回了府,还没告诉打算一起跟着去的郑校理,我明日得告诉他。”

    “郑校理,可是郑琰?”秦悯之听着这名字觉得熟悉,见周含点了头,继续道“郑校理当年拜师时,送给刘大人一幅折枝画,画上画了一枝红杏,枝子底下有一个翻白眼的鹌鹑。刘大人说那只鹌鹑神似郑校理,便给他起了小名叫杏儿。”

    周含顺口便问道“那容顾有小名吗?”

    “有。”秦悯之想了片刻才点头,“你想想。”

    第10章 10、纵马游

    郑琰是一个xi,ng情中人,四年前名动王都的软剑舞妓花慈奴去世,去世前叫来了郑琰。花慈奴说他将人画得这样好看,可等她死了便不美了,郑琰也就再不会画出来好看的她——于是那时还身为画苑学徒的郑琰握住她的手发了誓,往后再不画活人。

    有如此xi,ng情的郑琰和周含约在安定门相见,同去踏青,周含过去时郑琰还未到,何连朔本也要去,不过说好后又突然给郑琰传信爽了约。城墙外的青骨杨柳顺着风微微摆动,杨枝缺处远山隐黛,周含望着浓浓绿意出了神,春风多情,拂着树枝搅乱了绿波。

    郑琰牵着白骏马走了过来,特立独行的着了袭红白菱格圆领衫,外罩一件纱衣,引得众人侧目。初日于他身后破云出光,他远远见了周含,高兴的朝周含挥了挥手。周含想着今日秦悯之被苏尚书叫了去,被郑琰一叫才回过神。

    “涵芝,效骞有私事不来了!”郑琰翻身上马,一拽缰绳和周含并辔而行,“王都佳人多病体,笑如龋齿,行如折腰。今日出去走走,我好欢喜啊。”

    他说着抬手摘了一枝桃花,一牵缰绳改了方向,俯身将花给了尚在母亲怀中的讨花稚子,“涵芝,我听陈水部说你马术极好,秦侍郎百步外s,he落一朵桃花,你也能打马接住。可是我是不认输的人,现在行马道上人少,不如和我比试比试?”他说完不待周含回应就打马而去,任风掠过脸侧。

    沿途鸣鸟不绝,野花尽开棠梨如雪,周含不服输的追着那道人影奔了过去。而郑琰宝贝自己的手,拽缰绳的时间久了手心泛疼,便赶忙勒住马缰叫停周含,任胯`下的马向着白云叆叇青山嵯峨之处缓缓而行。

    高尾山山下多奇木,枝叶疏密交荫,皮干苍劲偃蹇,条条杨花落了一地,马蹄踏上去发出细碎轻响,二人闲聊着到了古柳根马驿,拴好马便顺着流水进了山。

    湜水从墨匣潭中奔出,初时叠嶂承流水声潺湲,到墨匣潭之前,碧水自崖上跌落,喷珠jian玉惊人耳目。墨匣潭水色深碧,碧如鸭头又如琅洳豢砝瓷畈患祝胖杏芯蘖鄄豢擅胺浮l侗哂幸晃苑鹗蹋鹣窬镁擦艘徊闱嗵Α?

    郑琰研习佛画多年,对佛家造像之术颇有心得,对着卧佛看了半天,开玩笑道“此佛宽衣缓带灵秀瘦削,应是百余年前猃狁犯境时刻下的。我猜那时人世悲苦,此佛是因疲于救人才累得合目而卧的。对了,我听说这水中有厉王尸骨,可我不是王都人,到底不太清楚,涵芝可听过?”

    周含幼时长于王都,自然听人讲过王都附近的神怪故事,轻轻“嗯”了一声,“《续齐谐》中载,上古之时,有大鲲跳出南冥,一跃而渴死于此,骨化为山川,rou化为草木,眼化为墨匣潭,泪化为湜水,夏日高尾山多雾,风来雾往则是大鱼亡魂吸呼。”

    他说着撩了撩碧水,并不觉得这一潭深水有多寒凉,“至于厉王之事,幼时有一次在叔父家乘凉,听叔父讲过,不过我忘了是哪个宝卷里记的。传闻当年厉王被臣子逼宫,跳入墨匣潭自尽,死后化为巨鳞,诅咒苍生倾覆。后来猃狁与其他夷族一同犯境,百胡乱朝裂地称国,于是蓝眸僧菩提流支在此化为卧佛,镇住了水底的厉王。”

    “所有神怪故事若是在白天讲,那就先少了五成诡异。讲这种故事,还是涵芝的叔父会挑时间。依我看,讲故事最好要在下雨的晚上,挑一个瓜架子底下,吹着风淋着雨才好。”郑琰往潭中打水漂石,石子跳跃三四下便沉了下去,“看来厉王被镇住了,不愿意出来。你我上山罢,山上有神龙雩台和上清宫,不知你我走过去可会蜕解俗骨。”

    周含听完笑了,“想必我是没办法蜕解俗骨了,我小时候不知去过山上多少次,至今也没成仙。而成晦要是羽化登仙,我还要牵着你的马回去,倒是费事。”

    郑琰听完立即摆摆手,“涵芝此言差矣,我怕死,可是更不愿成仙——我最喜欢自己的凡心,我这一生爱恨都要痛快。神仙长生,不过是不死异物。正是人会死,才有七情六欲无尽烦恼,以及无尽快意。没了烦恼,我便不知道什么是快意了。我实在是贪恋这世间,就算世间有千百种不好,我也喜欢。”

    周含听了郑琰的话一怔,秦悯之也说自己喜欢人间,但秦悯之说自己将这山川河流放在最后喜欢,比山河更重要的是活在这山河间的人——其中也有他将来的心上人。

    容顾的心上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周含想着忽然觉得有些无趣,摇摇头和郑琰走回大路,沿路上了山。

    天穹清朗,纤翳不存。神龙雩台在高尾山山腰上,供着云君屏翳。王都十八宝景,在高尾山的就有四景——快雨时停,自高尾山山巅东望,空冥烟青第七峰有百里春涛;秋初木落,金风吹过时,绿渊镜池有微风漾波;而一年四季自神龙雩台下望,都可见万壑松风。

    神龙雩台的牛ru杏仁茶味道极好,饮之只觉满口生香双颊酥润,周含买了两碗杏仁茶,递给郑琰一碗。

    郑琰倚着庭中的偃盖老松下喝茶休息,“涵芝,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吗?”

    周含不解,“怎么这么问?”

    “我记得有一次你父亲把淑离背在肩上背上了山,老师和背着淑离的周大人走在前面,我那时候没力气,走不到山顶,是你把我推上去了。”郑琰捏了捏自己的肩,接着道

    “你不是有个姐姐的吗,在你祖父家里住过几年,是你姑母的女儿,大你三岁,不会说话但是写字很好看,你十三岁的时候她得病死了。她死了之后你哭了好久,哭得整个王都都知道了,那时候我刚刚认识你,和你一起来高尾山,你什么都不说,只低着头走路。”郑琰转头看着天道,“我看你那么难过,又听你说你姐姐长得好看,就在心里记了好久,想见一见……后来,我见到了,好看是好看,就是……这该怎么说。”

    周含笑了笑,他小时候将阿姐引为知己,以为两小无嫌便是说他与阿姐之词,对着阿姐说完喜欢自己脸红了半天——他记得自己那时不会安慰人,胆子却格外大,和阿姐说“就算阿姐你不会说话也不要紧,我去告诉母亲我喜欢你,想要娶你。我娶了你你就一直陪着我啦,到时候谁说你不好我就去骂谁。”

    只是阿姐去世太早,如今周含已记不大清她的样貌,只记得他的阿姐个子很高,体态风流,素面如玉,施脂则涴,一手好字不输男儿。虽然周含已忘了阿姐的样貌,却仍记得自己说出心意时的悸动,再想起早亡的阿姐,只觉得难过。而族中人说他的姐姐染了瘟疫,死后也不宜去探望,一直不肯告诉他阿姐葬在了哪里,于是周含只得空叹,清明踏遍北邙地,不知何处祭卿卿。

    周含道“谢谢你记挂,想必你和阿姐是在梦里见的。”

    郑琰咳了几声,“你不觉得秦大人和你姐姐长得像吗?”

    周含一愣,“姑母……我没有表兄弟,姑母只有两个女儿。”

    “秦大人是杜文正公的外孙,当年文正公被诬谋反下狱,自尽在狱中。孟东王和周尚书担心文正公的外孙被牵连,周尚书就将文正公的小外孙扮成女孩儿归到了姐姐名下。后来先帝为文正公平反,找了好几年没找到文正公的外孙,又后来反贼残党作乱,平反的几家——除了再没人丁的杜文正公一族,又被牵连。此次冤案直到本朝开祐八年才又被平反——开祐九年孟东王就找回了自己的嫡孙。”郑琰轻描淡写的说道。

    周含看郑琰说的随意,并未将郑琰的话放在心上,“老师说朝中人有一个心照不宣之秘容顾是文正公的外孙——秦葵阳秦大人的儿子、孟东王的嫡孙。容顾应自小是跟着祖父长大的,只是孟东王没有说出来。”

    “才不是。我记得你姐姐长得好,前几年总记着清明时给你姐姐烧些纸,怕她在y间没人记挂。”郑琰懒懒的倚着松树,“可大前年我去给你姐姐烧纸,碰见了去给文正公扫墓的秦大人,他竟然提起了你——我以为他不该见过你,也不知说些什么,便说你有个姐姐,我给她烧些纸。秦大人谢了我,说我不必再烧纸,他长得和你姐姐一样。”

    “一样……是什么意思?”周含呆愣愣的看着远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续齐谐》纯属虚构~

    枝叶疏密交荫,皮干苍劲偃蹇。——薛瑄《游龙门记》

    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没记错的话原文是这个)——苏曼殊《断鸿零雁记》

    第11章 11、明月夜

    春日天黑得早,周含和郑琰下山进城时天已黑了下来,天衢街挂了花灯,天上的上弦月都被街上点起的花灯比下去了三分明。

    郑琰将马交给等在城门后的小厮,拉着周含挤到了看灯踏歌的人堆里。灯影重重透纱明,灯下的霓裳珠玉金宝钗折出满眼流丽的光华,直教人不知该看向何处。

    “哥哥!”有个小娃急忙自周含身边跑了过去,由于长得太矮,梳着两个抓髻的小脑袋刚刚碰到了周含垂着的手。周含听见有孩子往前面挤着唤人,赶紧抱起了那小娃。

    他怕吓到怀里的孩子,和着声音问道“你可看得见你哥哥?”小娃不怕生的摇了摇头。

    “涵芝,你抱着她她可看不远。”郑琰说着接过那小娃,一把背在了肩上。“可看见了?好,乖乖别晃,我知道了,这就送你过去。”说完看向周含,“涵芝,我看前面的人更多,你回去不顺路,别过去了,你的马我明日差人给你送回去。我送她去找哥哥。”

    周含点了点头,“那好,我先回府,成晦路上小心。”

    “嗯,我走了。”郑琰捉住小娃的手让她抱住自己的头顶,“我带你找哥哥去,找到了你怎么感谢我?”

    “我可以……让哥哥亲亲你,只能亲一下!”小囡抱着郑琰的头nai声说道,一大一小说着挤进前面的人群走远了。

    周含目送二人走远,笑着转过了身,准备绕开开满梨花的甜水街走回去。王都十八景之一的花歌灯影甜水街,只在今夜可见,街上的人自然不少。甜水街上的梨花开成一片伤心白,地上铺了一层花瓣。

    春日夜风多温情,街上有着少年人的风流。佳人才俊眼波流转,提了灯笼走在枝叠如云花稠如泼的梨树下,灯火照花影上衣,花间披帛薄,花下玉肌sao。

    前面围了一群人,酸甜词画中的酸梅郎君舒乐师立在梨花影下,蒙着双目自顾自吹着尺八,教坊苏善才倚树弹琵琶为和。

    苏家小囡苏阿纯不过三四岁,搬着小竹凳坐在苏善才对面,小小的一团穿着洒金棠红褶裙、浅粉半臂琼白上襦, 起袖子露出戴着银镯子的圆白手腕。她看也不看父亲一眼,不自觉的撅着嘴,拽起襦裙专心数着裙上缝的珠子。

    “父亲,”小阿纯松开裙子摸着自己的小丫髻,靠着母亲的腿软软的喊了一声,“裙子上有小珠珠。”

    苏善才被女儿这一唤唤得心都软了,随着尺八声轻扫琴弦停了手中的琵琶,一弯身把女儿抱在了肩头。他抬头看见了人群中的周含,便朝周含颔首一笑作为示意。小阿纯坐在苏合肩头,学金鱼般眯着眼朝周含鼓了鼓腮帮子,周含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逗她,阿纯既羞且乐,挥着手拍了拍苏善才的脸。

    “哎呦,我家阿纯要拍花父亲的脸啦——”苏善才苦着脸喊了一声,阿纯便低下头吹了吹他的脑袋。

    “父亲吹吹。”说着阿纯又拽住了苏合的幞脚,苏合赶忙把阿纯抱在了怀里,阿纯躲在他怀里笑出了声,一双小手一张一合,“母亲让我给父亲看星星闪闪。”

    周含看着父女相乐悄悄转过了身,苏善才二十三岁时成亲,而秦悯之在这个岁数还是一个人。周含没想到自己,只是觉得秦悯之年轻有为,不知被多少大人看重,想必成亲也不会太晚的罢。

    他走着走着,没成想碰见了何连朔。何连朔站在灯影里,失魂落魄的往前看看,又向左右投去几眼,却不看人群,顺踏歌的人群走在最外侧,不留神撞了周含。

    “抱歉……”何连朔把头扭过来,看见撞的人是熟人,如惊弓之鸟瞬间结巴了起来,“涵、涵芝!我……灯挺好看的。哈哈,你看……那个五彩络子花灯,上面画的凌波仙子和真的一般——我看得走神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周含顺着何连朔指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明明只有一架无骨洒金纱灯,“效骞不必着急,那些灯跑不了。成晦说你有些私事,想必顺利办完了罢?”

    何连朔这才想起来周含身侧还该有一个郑校理,“真是不好意思,我爽了约。我没什么私事,只是父亲嫌我不用功,训了我一顿,白日里要我在家读书。唉,涵芝…你也知道,我从幼时起就想征战疆场,不想做一个台阁学士。因为哥哥的事,母亲再不想我出什么意外。对了,不说这些,不知成晦去哪了,他该是去买东西了罢。你们今日游山可尽兴?”他说着渐渐低下了头,避开了周含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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