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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焉友生 第1节

作者:饭山太瘦生 字数:29275 更新:2021-12-31 07:40:53

    文案

    很久之前的冬天,秦悯之在潭影寺上香,见过一个折梅的少年。

    那时秦悯之羡慕他笑得开心,便想着和他做朋友。秦悯之认得他,可是后来再没寻着他。

    又是一年寒冬,秦悯之在雪中抬起头,只一眼便觉得自己掉进了春天。

    曾经女装大佬攻x温润受,感谢他们没有错过彼此

    文案书名苦手,矫揉造作黑历史。一枚小甜饼,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含,秦悯之 ┃ 配角郑琰 ┃ 其它

    第1章 01、雪中天

    亭外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亭内放着铜炭盆,驱散不少寒意。周含独自坐在亭中看着久违的大雪,不由想起多年之前离开王都时的天气。

    那时父亲还是尚书,他是权贵人家的儿郎,有天生的好命数。

    开祐十四年冬雪初降,雪地中罄口腊梅香气浓倦,周含随奉了皇命的叔父打马至潭影寺折花。少年眉眼弯弯,美如冠玉,让抱帚扫庭人忘了一地寂雪。

    也是那时,周尚书被指参与谋反旧案,挂印辞官举家南回,细细算来,离今已有四年。

    亭外有人说着话行来,周含收回思绪,饮了一口不再烫口的清茶,兰花焙过的茶淡薄甘柔,饮之如月光入喉。亭外水汽氤氲,遮了来人的样貌。

    “雪岳海云亭就在前面,大人这边请,当心地滑。”他隐约看见小道姑说着话引一位紫衣人行了过来。

    “当年正一真人张道陵行至泰阿关,在摩天顶遇见一位神清骨秀的长生君子,二人约定五年后再会。不料五年后,有ji,ng怪拖住正一真人,并化成正一真人的样貌,佯装渡劫失败骗走了长生君子的修为。”小道姑絮絮叨叨说着,紫衣人悄悄斜了伞为她挡住落下的大雪。

    小道姑察觉雪小下来不知如何应对,结结巴巴道了谢才接着道“正一真人来后,将身后的宝剑抛出向长生君子发誓,说若前日之事为自己所为,定叫这宝剑将自己一斩为二。宝剑抛出之后,稳稳cha在前面水中的抛剑碑处,剑下立刻涌出一口宝泉滚出热水,注满了摩天顶的巨坑,所以此地名为宝泉古观。”她停了步子一指山亭,“到了,大人可在亭中远观山岳,贫道先告辞了。”

    紫衣人将伞递过去点了点头,独自从水雾中走了过来。他扫落肩上的雪抬起头,紫衣金冠眉目舒朗,眼中似含着一泓映了皓月银星的秋水。应是未料到亭中有人,紫衣人见到周含愣了片刻,二人目光相对,颔首一笑皆不言语,四周雪落之声簌簌可闻。

    远处高山负雪暗云低垂,将日头晕成一轮清光。一阵阵夹着雪的寒风刮来,吹动亭周缭绕的水雾,雾气翻涌如怒,被风撕扯着散开。传说中瑶台十二层的风雾流动,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光景罢。

    寒风带着水汽吹得人骨头都泛起疼意,周含倒了一杯温好的茶递过去,紫衣人从容的接了。二人不言不语看了半个下午的雪,仿若早已神交多年的故人,丝毫不觉无趣。

    茶尽杯干,周含收拾完盒子先走了回去,想到今日的经历不由笑了笑。古人有云,愿杯中常满,愿座上不空。周含随父亲回乡,家道中落,略知宦海浮沉人生不定,所以不求座上不空,但求座上有人之时此人可为知己。

    冬日天黑得早,道观中清静无人。周含借住古观已游览了几日,于是早早关了院门。屋中红炭将尽噼啪作响,冒出几股呛人的烟雾,他加了几块木炭推开窗子,但见冰轮在天,院里清辉遍地怪木覆雪,便有意去院中看一看。

    好巧不巧,小院的门忽然响了。敲门声不疾不徐,可以想见来者是温文君子。他走了过去,透过门缝只看见一个ji,ng致的灯笼和摇晃的烛火。

    周含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紫衣金冠的公子,舒朗俊逸,白净的手提着灯笼。紫衣的公子看见他怔了片刻,随即笑着道“是在下冒昧了,久闻宝泉古观的骨红垂枝梅开了景色极妙,今日小宴完闲逛时竟失了路,还敢向公子一问。”

    “不妨事。”周含道,“沿这条路直走,过西渠寒碧桥,有灯火之处就是梅林。”

    “多谢。”那人看着他,眼里有着藏不住的温和,“在下秦悯之,字容顾。”映着烛火秦悯之眉目温润。

    “秦君慢行,请恕不便远送。”周含并未报上名姓,他穿得不多,微微觉冷,只是察觉秦悯之一言不发垂眸看着自己,终于笑着补了一句“周含,字涵芝。雪滑,还请公子千万小心。”

    “那便后会有期。”秦悯之说完便转身走了。

    周含关门之时隐约看见拐角处有对灯笼一闪而过,心想秦悯之能亲自敲门问路,倒是待人诚恳。他想着想着,忽然觉出这个名字有几分熟悉,才意识到这竟是叔父的同僚,只是不知官职。

    周尚书自辞官后,回了故里川左贺州的梅塘县,以教书为业晴耕雨读,而弟弟周延仍在王都任职。周含此次独自北上至王都求学,便要借住叔父家中。

    泰阿关紧邻王都,关口两侧山陡如削,为王都之南第一天险。入关游山,冬末雪厚,寒松挂雪结出冰蕊,僧道多行于苍山云壑中取松尖雪贮藏,而以旧雪水烹香茶。周含一路疾行,至此时时间尚显宽裕,又逢大雪留人,便于泰阿关小住了几日,待雪晴便要动身去王都叔父府中。

    第二日早起,天公作美夜雪初霁,周含雇了车马匆匆赶往王都,雪滑难行,临近傍晚才赶到叔父府上。周延清贫,自己的府邸也不大,两扇未上漆的大门紧闭着,周含敲过后隔了半天才有人来。

    来开门的老管家揣着手从门后探出头来,一见是周含唱了个喏分外激动,连忙伸手推开门叫人前来搬东西。

    “哟,少爷您来了老爷说少爷早早中了解元,因外祖母老夫人生病不肯离州,少爷您拳拳孝心,老夫人的病自然大好了,而少爷文孝有名得川左解举荐,要来王都念书,老爷早就要我们准备着我看下了几天大雪,人也懒困,猜少爷不会冒雪前来就没让人守着门,我的错、我的错。少爷快进来、快进来”

    “不要紧,我穿得厚。瑞伯依旧ji,ng神,新年恭喜发财。叔父为国分忧过年时也忙,没能回去,母亲让我带些年货过来。不过府门关着,叔父这几日不在家吗”周含给了瑞伯一封红包。

    “哎谢少爷吉言,少爷新年发财少爷快进屋说话,外面冷。这几日大雪,朝廷给各位大人放了假,吏部秦大人就请老爷和几位大人去泰阿关赏雪去了,少爷你一准从泰阿关进的城,没遇见老爷可惜了。”瑞伯连连请周含进屋,脚下踩了雪不免步子一滑,周含赶忙扶住瑞伯。

    瑞伯见周含扶住自己,乐得白眉毛都要翘起来,“不过老爷昨日夜里传信回来,说一件本要七日后再动身的差事突然加急,趁夜就叫人带走了行李,信里特意说把您托付给了老爷的好友秦大人,要您直接去秦大人府上。我心想这哪行,怎么着少爷也得先在这边休息小半月,等熟悉了王都,我给您置办好见面礼,您再妥妥帖帖的过去。”

    “麻烦瑞伯为我c,ao心。”周含见瑞伯脚步轻健笑着道,“一年不见瑞伯,瑞伯鹤发童颜,ji,ng神愈发矍铄了。”

    “瞧瞧还是少爷会说话,要是小姐见了我,估计又要说我老木回春。”瑞伯见众人将门口的东西皆搬进了屋中,挥挥手准备让人关门,“行了,关”

    “别、别关门”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周含看过去,只见一个白发叟牵着驴走了过去,后面半丈远跟着他抱着枝红梅的胖脸小孙子。

    一个少年郎从巷口猛的一拐冲了过来,气喘吁吁的喊道“管家,我家大人族里差、差点跑死马咳咳,才、才送来了虎啸湖边刚摘的挂霜虎啸红,大人要我们给周大人送来些尝个鲜,顺便接走小周郎”

    少年郎身后有人驾着马车行了过来,马车盖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那少年郎赶忙上车将还带着寒霜的橘子搬了下来。

    马车上随即走下一个着蓝锦直裰的青年,站定后向周含和瑞伯各一拱手,对着周含唱了个喏,道“公子安好,我乃秦侍郎府中的管家照雨,奉大人之命,特来接公子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大吉,祝每一个点进来的小甜食都有好运

    第2章 02、小庭枝

    天色渐沉,待屋中点上灯烛时大雪又纷纷飘了起来。炭盆里银炭无声烧着,瑞兽炉中新燃了庆寿香,沉檀ru丁麝调以安息香和金沙降,香气稳重安神,最适合在沉闷y冷的雨雪天微微开着窗点燃。

    照雨怕冻着客人特意掩了窗子,于是香气暖意一齐催得周含昏昏欲睡。周含深觉失礼,便捏捏鼻梁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窗下花木繁茂,他便随手拨了拨探过来的洒金梅。

    隔着花枝有人踏雪而来,并未撑伞,仅披着领墨绿底白鹤穿云斗篷,姿容不俗。等他走近了周含才看清,来人竟是昨日在泰阿关宝泉古观遇见过的秦悯之。

    秦悯之进门后随手解了斗篷走过来,笑着止了他的问候,“失礼失礼,因还愿之事让涵芝久等,是我的错。我与你叔父向来交好,他常常提起你,你报上名字我便知你的身份了。涵芝可觉得意外”

    “自然意外。秦兄恕罪,我一直以为秦大人是秦兄的长辈。不想秦兄年少有成,是我眼拙。”周含见秦侍郎原来年纪轻轻颇觉意外,秦悯之刚从寺庙回来,身上染着极淡的白檀心气味,沉静平和一如其人。

    “诶,可别这样说。我昨日在亭中见了涵芝,不由一愣,眼中便只剩下一个你,误以为你就是小女冠话中那神清骨秀的长生君子,自己有幸一睹仙人面目,而涵芝本是凡人。你若是眼拙,我岂非目盲”秦悯之身上还带着寒气,引着周含坐下,“你和我不必见外,我与你的年岁相差不大,你唤我一声容顾即可,可曾用饭”

    周含点点头,觉出他身上的寒意反客为主倒了一杯热茶过去,“秦不,容顾府中照顾周到,费心了。”

    “哪里哪里,应当做的。”秦悯之接了周含递来的透影瓷杯,泛凉的指尖摩挲着微烫的杯壁,侧首将立在一边的小厮招了过来,“浮烟,你去把那套琉璃棋拿过来,周公子的母亲可是当年的国手。”

    正在一旁偷懒的浮烟猛的听见秦悯之叫自己,赶紧答了几声“是”,连忙跑了出去。

    秦悯之心情极佳的笑了笑,“椿萱自回乡后一向安好我在南方为官时,十分爱吃菱角,而春初新韭秋末晚菘亦滋味清美,不知何时再能吃到。川左是个养人的地方。”

    “劳容顾挂心,家父家母一切安好。冒昧请约,待到今年开春,家父给叔父送来春韭时,我愿请容顾去叔父处吃春韭虾仁团子。”周含听闻秦悯之也去过南方,接了他的话,“川左菱角多,不失为一方独佳之味。我初次随母亲回乡探望外祖时,见水乡中家家有水田,田中种着莲藕菱角,菱花细白铺在水上。小时候在外祖家过夏,总能闻着荷香吃菱角。”

    周含言谈间并不生疏,秦悯之揉了揉眉心道,“后来我在王都之中,吃菱角时总觉得缺了一股水气,今日把涵芝接来,日后就可以讨菱角吃了。对了,我还记得川左有一种红糖凉糕,夏日里经常有人推着车叫卖。我初次吃时大概八岁,随着姑母回虎啸湖,路过令府,便与姑父姑母前往拜会,那红糖凉糕还是老周先生为我买的。只是王都偏北,大抵凉糕利薄,未见有人叫卖。”

    “想必那时我还在王都,不曾见过容顾。”周含得知秦悯之竟去过自己家中更觉惊讶,“南方红糖凉糕多,就我吃过的,以柘州城俞川桥外盛锦红记的红糖水最正宗,有机会定请容顾前往一尝,看看可有幼时的味道。”

    秦悯之刚应了一个“好”字,小厮浮烟便端着棋盘和棋篓进了屋子,问秦悯之道“大人,可放在桌上”

    “放在炕几上,对了,点上蜡烛。那就灭了门上挂的羊角灯,再关上这边的门暖一暖里面罢,我们一会过去。”秦悯之扭头看向内屋,示意浮烟将东西放在紫檀云石五屏榻的炕几上。

    浮烟将东西放好后点了纱灯,顺便拨灭了门上挂着的两个灯笼。门上的灯笼一灭屋内暗了下来,外面天将黑尽,屋中还微微有些光亮,铜丝下罩着的炭火发出暖红的光。

    秦悯之的面目半隐在黑暗中,见周含亦揉了揉眉心,对浮烟道“浮烟,你一会将这庆寿香灭了,屋内无风甚是暖和,闻久了勾人发困。”

    “哎,大人稍等,我马上就来。”浮烟立刻搬了瑞兽炉出去倒灰。

    “我不喜欢家中人多,涵芝若有什么事,叫照雨来管就好。”秦悯之站起身,“坐久了不ji,ng神,咱们出去走走,回来再作方圆之敌”

    周含“嗯”了一声,站起身准备随着秦悯之出去。屋中没有他人,秦悯之将自己刚刚脱下来搭在夔纹牌子衣架上的大氅递了过去。

    “不用不用。”周含一惊,“我的身子康健得很,很耐得冻。”

    秦悯之没收回手,“屋中暖和,突然出去容易冻着,你披着就好。周大人将你托付给我,你若是刚来就被吹得不舒服,等他回来,我就只剩听他在我耳边念经了。”

    “哈哈哈,我以为叔父只是爱和我念叨,原来是逢人便爱念叨。”周含听秦悯之提起自己叔父的念叨功力,深感赞同,于是接了秦悯之的氅衣披在肩上。

    他们二人间秦悯之只稍高一些,衣裳披在周含肩上也显不出不妥。院中寒气逼人,秦悯之的氅衣上带着从寺庙沾染的白檀心香气,在四周冷意打磨下更显清淡悠长,周含闻着觉得很安心。

    秦悯之突然叹道“我和涵芝身量相仿,真好真好。改日涵芝若能和我一同骑马去潭影寺折梅就好了。”他说着一笑,“我在很久之前的冬天,陪孟东王在潭影寺上香,看见过一个打马折梅的少年郎。那时羡慕他笑得开心,便想着和他做朋友,我认得他,可是后来再没寻着他。我那年便在潭影寺许愿,希望他一直和乐,不过让我再见他笑一次就更好了。这个愿望没什么私心,只是见他笑得好看,我看了自己也莫名高兴。”

    周含点了点头,玩笑道“潭影寺的梅花开得好,每年都引人来折。我年幼时也曾去那儿折过梅花,只是这么多年,原来潭影寺的梅花还没被游人折光。如今我再到王都,闲来无事,等容顾也无事时叫我就好。”

    “好。”秦悯之又提起清思湖的霜天鹤唳等杂事,周含一一应了。二人就这样闲聊着在雪中站着醒了醒神,待到天完全黑下来回了屋中。

    第3章 03、泉月花

    自周含初到王都时遇上的那场大雪下完,天上终于散了乌云挂了日头。秦悯之不能再过大雪休朝时的悠闲日子,每日公务繁重,只要天还亮着就忙得不见人影。

    周含已在秦府住了六日,化雪时天气冷,他也不欲打扰秦悯之,除却第三日独自出门拜会了弘文馆馆主姜维珍,又依照父亲之言去杜文正公祠上了香,其余时候便收了心思读书。

    秦悯之每日回来必找周含下棋,浮烟便在紫檀木卷珠足炕几上用白瓷盘盛一两个佛手放在一边,或在嵌云石面花几上摆一个养着水仙的火焰青窑变釉浅盆,而后立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清谈闲聊,自己倒茶挑灯打瞌睡。

    周含的母亲杞红夫人是当年的国手,曾败过大达吉朗国痴迷棋艺的王孙,闲暇时零零散散的教过周含。而秦悯之的围棋先生是供职翰林院的漱露居士,实力也不容小觑。

    二人对弈几次,秦悯之棋差一着,常常失手。不过他有好脾xi,ng,输了棋便为自己认识这样的周含而高兴,一定会把“涵芝真厉害”挂在嘴边说好几遍。秦悯之当然不仅以夸赞周含为乐,待到第四日时已大致摸清了周含的路数,从他手中学了不少招数,昨夜二人对弈两局,周含没能赢他一次。

    今早周含依旧早起,没见秦悯之,便以为他早早去了吏部。天寒气凛,照雨说秦府的后园有一雨雪漠漠湖,去年夏日新种了荷花,入秋之时秦悯之没让人拔去残枝枯叶,如今雪覆残荷萧瑟可观,便将早食摆在了湖边的清渠榭。周含听完一笑,往后园走去。

    “涵芝早。”秦悯之披着件白狐集腋裘站在湖边上,乌发依旧一丝不苟的束了,站在远处如临风玉松,举止雅正。他手里攥着一把雪,见周含过来便擦干手唤了一声。

    “欸,今日难道是我起早了”周含见秦悯之依旧在府中微微惊讶。

    秦悯之擦了手等周含走过来,“今日休沐,我才好安坐在这里陪涵芝用顿早食。”他说着和周含并肩走向清渠榭,“冬日里人都贪暖疲懒,上年膳部郎中陈弘中陈大人告诉我,他冬日里爱晚些再起,在街上买一个炊饼边走边吃,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我听了他的话,也懒得早起,已和各位大人吃了十余次炊饼。月波巷巷口笑留香家的豉汁羊rou炊饼味道不错,葱取新摘葱白,我叫浮烟买了回来。”

    “这炊饼容顾吃了多半个冬天依旧念念不忘,那我一定要尝尝,”周含道,听秦悯之提及陈弘中又不由一笑,“不过我倒是认得老陈郎中。容顾大概也知道,陈大人给自己起了个诨名,叫百里王都陈老食。家父曾言未成家时,常与陈膳部同去莲花曲的酒楼喝酒,陈大人尝着佐酒的花生好吃,便在那家酒楼赊账喝了半个月的酒,以还酒钱为由,拖了半年软磨硬泡得了炸花生的诀窍,原来只用在过油前用滚水先将花生烫一遍。”

    秦悯之听得这陈年轶事,觉得倒十分符合陈弘中的xi,ng子,“这法子我记得了。听人说陈大人家祖居景州清凉台,现今家里养着二十个厨子,做得一手纯正的景州菜,金晶脆皮吊炉鸭、蜜拥宝剑糖渍蟹、桃花照水香梨醋都是一绝。若有机会,我带你过去。”

    陈弘中已年逾花甲,心宽体胖丰颊曲眉,在王都中是出了名的会吃。周含忆起往事,“对了,陈大人曾为王都的酒楼排榜,陈手美家的剪云析鱼莼菜羹和小天酥家的金银夹花平截蟹,因时令所限并列探花之位,青葫芦巷口的庆福斋以甜雪八方饼、荏炙光明虾等ji,ng致茶食夺得榜眼。至于状元”他说着卖了个关子,不提状元花落谁家。

    “哈哈哈,涵芝果然熟悉王都风物,可恨你我相遇太晚,及我入京,你已南回。不过这不难猜,”秦悯之心思一动道“状元家的厨子,肯定在张榜之时早已进了陈府的大门。”

    周含道了一声“分毫不差”笑着点了头,二人便进了水榭说笑着用了早食。今日天晴,冬风却依旧凛冽,秦悯之让周含添了一层衣裳,叫人牵来马和他并辔缓行,去了王都北郊的潭影寺赏梅。

    甘露山山南的潭影寺中有一眼细细温泉,冬日里比别处暖和,带的潭影寺梅花早绽,花开得也更盛。周含与秦悯之打马过来,远远见得寺外红得像是烧起来一般,一片红梅喷霞吐雾,艳若绯云。

    秦悯之之意并不在寺外之花,他早先曾随几位大人在寺中随喜过功德,得了在寺内折宝枝祈福的机会。

    王都有十八宝景,潭影寺独占了三景,除泉花镜月榭外,龙根佛梅、凌云题诗壁皆在寺中的波摇梅蕊园。波摇梅蕊园为甘露山梦幻泡影泉涌出之处,泉边生着一株蓝眸僧菩提流支百年前种下的古梅,白瓣碧萼老干苍劲,遮了半个园子,三人合抱尚显不足,而不知何年虬结破土的根部竟长成了龙头之状。

    年前潭影寺的玄想高僧自西域六国游历九载归来,讲完经弘完法后闭了门翻译佛经。近日又连着下了几场大雪,寺中但求清静,香客游人风流云散稍显冷清。周含随秦悯之沿着凌云题诗壁步入园中,不过碰到寥寥几人。

    不知哪朝起,凌云题诗壁便每十年新刷一次,新刷之时自有书商前来,将旧诗誊抄付梓,刻印成册在书肆售卖,后来其中不少寒门举子都成了朝中重臣,所以此壁取旧诗中杜九华“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一句,名之凌云题诗壁。不论何人,只要在上题诗便可得落花三朵,如今新壁也早已写满。

    “此句天涯若比邻当是出自子建之赠白马王彪,”周含站在秦悯之一侧读着壁上的诗和秦悯之闲聊,“钟仲伟说子建之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可我以为其才不及文帝。”

    “子建怀才难发,而文帝是皇帝,刘彦和曾言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如此看来,怀才不遇之人大多同情子建。”秦悯之走在周含前面道,“涵芝刚刚说作诗要有诗才,可翻陈出新不可泥古因循,但我以为,真诗还必须写真xi,ng情。此句倒是写出几分惊鸿一瞥好梦忽觉的意味”

    周涵芝凑过来,刚见粉墙上的“衣香人影太匆匆”七个字,一朵花突然砸在他头上,他便后知后觉的仰了头看花,而古树随之入目,不由赞叹一声。

    秦悯之立在壁前,背挺得还是一如既往的直,被花枝筛过的日影照在他身上,风一吹,花影便明明灭灭,像是摇动着某种不可名说的情思。

    “收拾花影扫不去,几度开落钓白头。”秦悯之念着粉壁上的一联诗,这落下的花未钓起白头,只是钓起了黑发的涵芝。他从周含的肩上拈起一朵掉落的白梅,“涵芝年幼时应当见过不少次这棵树,如今可觉得它又长了”

    梅花的寒香沁入心肺,周含摇头笑道“佛梅寿长,但长得比我慢,我如今看它,觉得它没我幼时看着高大了。”

    “世事大抵如此,光y如同花影,你我即使不动,它自流走。此生便如大梦一场,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我不知自己此刻是醒着,还是身在美梦中痴而不悟,又或是在一场大梦里另做了美梦。”秦悯之将梅花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这花气淡雅幽甜,涵芝挑两枝梅罢,我让人放在你我床前。”

    周含唤过侯在一边的小沙门剪了两枝白梅,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丽姬之国初被晋献公攻破时,丽姬日日哭泣,而丽姬在得到献公宠爱享尽富贵后,又后悔自己当时大哭。容顾若怕人生是一场大梦,终要有梦醒之日,又岂知怕梦醒的你不像是当年的丽姬呢人生大梦醒后,未必只是凄苦。哈哈哈哈,不过你我感叹光y,这梦幻泡影泉的名字倒是应景。”

    秦悯之笑笑,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我若是丽姬,万望你是个专情的献公。”

    小沙门剪完花枝,见二人已安排妥当派人将花送回府中,打了个问讯道“二位檀越主已折得福气,请饮梦幻泡影泉泉水,以使生于水边的祥花瑞气识得二位。”说完带秦周二人顺着水中石台穿过月洞门走到了泉花镜月榭。

    水榭中只有一位老僧人在和一个文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低声论法,男子的样貌隔着镂花隔扇看不清楚。那老僧站在隔扇外,衣着简朴,白眉长垂眼如琉璃,见小沙门和周含二人行来微微一笑打了一个问讯,秦悯之还了礼便拉着周含在临水处坐了。

    小沙门端过温好的泉水,周含轻抿一口白水举目望去,月洞门框住一方景色,景中有白梅怒放,一如挂在墙上的丹青。他低下头,身侧的秦悯之影子映在水中,骨节分明的手正端着盏薄透的影青白瓷杯。倒影里的秦悯之看着水中的他,一愣神后又垂眸错开了目光,若无其事的举杯喝了一口。

    秦悯之喝了水,发觉周含看着水面不由目光一滞,反而光明正大的看着他向他一笑,倒影里的秦悯之也朝周含的影子一笑。他道“此时无风水平如镜,倒是合了这个水榭的泉花,只是天色尚早,月轮不出,不能尽得泉花镜月四字之妙。”

    周含看见倒影里秦悯之,自己不由也弯了唇角,“我随父亲在冬日月明的晚上来过,那时花还开着,不用点灯烛也看得清楚。不过天太冷,梦幻泡影泉上有水雾,水里的花月和我朦朦胧胧的都看得不真切。”

    他说着招手让秦悯之亦看向水面,“我当年听一个大师说,人世譬如倒影,世间少有双全之法,因缘具备才有此刻。今r,i你我二人互为挚友,皆身在此处,而此处恰逢无风无雾之时,各种因缘具备,终于使幻影在水中之世相遇,何其幸运你我此时看水中之世,以为倒影,而岂知你我未必不是前缘具备后相遇的幻影。”

    “要是这样说,影中无月我也觉得欢喜。”秦悯之望着水面,随口说道“那我前世应该是做了善事积下大德,今朝修得圆满,终于凑足了因缘见到你。”

    周含听完差点呛了水,“这可不行,我能遇见你也算是好运气,可不能让你默默攒因缘。”

    “哈哈哈哈,”秦悯之笑了一声,“其实你和我不必争这个,我见你抑或你见我都是一样的。那此世就是你我二人都攒了因缘,各出气力迈出几步,于是便能遇见。”

    作者有话要说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杜荀鹤小松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金刚经

    第4章 04、三皈依

    泉花镜月榭四面向水,南有粉墙,墙上月洞门露出乌枝白梅,机缘巧合的晚上可见泉花镜月。水榭东西任泉水缓流,自东西两侧观景名曰僧眼琉璃净,而自榭北看去则以山为墙,可望见青松出云根的甘露山山巅,此景称为山浓佛头青。

    十字连方纹隔扇后有僧人请走了老僧,秦悯之喝完杯中的水,提议由水榭之西绕一遍以观景,周含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忽听有人向着他们二人说话。

    那与老僧交谈的中年男子送老僧出了水榭,又折了回来,“刚刚有风送音,不慎听得几句二位所谈,还请二位见谅。不过公子提及人生譬如幻影,我以为说得有理,想必今日相遇也是自己攒下了前缘。”

    那人说着自隔扇后走出,看样貌不过五十岁出头,眼窝微深消瘦清癯,自成一派风骨,见站着的人之一是秦悯之,一捋长须向他打了个招呼“适才听得有人交谈,我当是谁,原来是秦大人,打搅打搅。”

    秦悯之回了礼,“陆大人,许久不见。前几日听闻您老风寒不适,今日想必已经好了”

    “不好不好,还有十天才能好。”陆大人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只是玄想大师与我一别已有九年,月前论法并未尽兴,这才冒着风赶了过来。”他说着看向周含,对周含颔首一笑,“不知小郎君是谁”

    “晚辈低名,不必报上。”周含叉手行了简礼,也对着陆大人客气一笑,“大人既来佛寺,想必不执着于名姓外物。即使无名无姓,晚辈亦在大人眼前。”

    陆大人眸光略转,“好,好一个名姓外物。浮名浮利,虚苦劳神,而不惹尘埃,自可尽着风流。我将与小郎君游于形骸之内,那形骸皮囊便一概不必再提。我在佛寺中遇见过几次秦大人,而听小郎君之言,想必也知佛理。玄想法师提及西域六国笃信三皈依,敬守苦修渐悟之法,暑日以火炙身、寒日以雪寒躯,以苦行为功德,认为在苦难中思佛念经方是修为之本。不知秦大人与小郎君于此三皈依有何见教”

    秦悯之听完看着周含微不可察的笑了,“陆大人问的时机恰到好处,前日我才与我这好友说过,如若不然,怕是要让你笑话了。释教有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三皈依皈依释迦牟尼即皈依十方诸佛,于是可以以佛言之法正心,有佛有法,再于是僧人才可以自律正行,超脱红尘不入轮回。这些不必提,我以为劳身求法,乃本末倒置之行,而我这好友只有一皈依。”

    秦悯之背后是山,山松有青黛之色,而他颀身玉立,丝毫不输背后的青山。

    陆大人哈哈一笑,“玄想言西域几国恪守三皈依,认为必有佛,才有佛陀所言之法,佛、法皆有之后才有僧人。那小郎君的一皈依为何

    周含与秦悯之并立,道“请大人恕晚辈狂口胡言,此一皈依为晚辈与九榕寺有禅无最法师闲谈时所提,黄口小儿随意参禅,虽是大罪过,说出来如果可以博大人一笑,便当赎罪。童子无知,大人亦不必深究。晚辈的一皈依,为皈依心,佛陀自在众生心xi,ng之中,不必外求。”

    高僧有禅无最自狮子国东来中洲,如今已继续东渡前往东瀛传法,在中洲几年间与周含亦师亦友。周含六岁时因多病曾寄养于有禅无最法师门下一年,蒙法师赐“兰奢”二字,遂以“奢儿”为小字,病愈之后,每年归乡必前往九榕寺拜会法师。

    “小郎君有福气,有禅无最法师我只得听闻未曾亲见,可惜啊”陆大人叹惋完而后反问“可你有皈依心,无佛、无法,那要最后一皈依僧人又有何用照你所言,潭影寺自此之后可以废弃了。”

    “大人此言差矣,僧众清心静欲,以普渡天下为任,保有佛xi,ng。所谓坐尘埃里,转大法'轮,正是有心诚的僧众苦求佛道解救苍生,以大乘佛法普济天下,这滚滚红尘之间、利禄往来之世才有佛有法,是故佛与法正在心xi,ng之中,不必以劳身苦行求得。佛、法自在僧人心中,因此只一个心就可以苞含宇宙,三皈依不过都归于皈依心,灵根一点,豁然开朗。”周含说完拱手,“晚辈唐突。”

    陆大人板着脸看向周含,“我当然不能恕你。”他见周含的神色没什么变化,自己反而没忍住松了脸色,和颜道“你没有错,说的有道理,我不能让你赔礼,因此上我不能恕你。”陆大人对着山色神情朗然,忽而一皱眉,“只是,苦行也不必么”

    “既然佛xi,ng在心中,自然不必再以身体之苦外求,”秦悯之替周含答道,“佛经有云身如车,心如马车随马动,身随心动。车不前行,自然不能鞭打这辆车,要鞭打驾车的马。”

    陆大人捋着胡须点点头,“待下次与玄想论法,不知玄想可会给我当头木奉喝。唉想来秦大人师从钱老,钱老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实在幸运。人皆欲宝树生于自家庭院,皆欲千里驹出于自己手中。我求不起秦大人,不过要是有小郎君这样的门生,做梦也就能笑醒了。”

    “陆大人过奖,晚辈不敢当。”周含连忙道,“一皈依细节全为容顾所加。容顾ji,ng通佛法,为人谦和,不计较我替他说出来。”

    “王都群臣称秦大人年少有为,长相已绝了我这老头子与之相比的可能,而决断更胜长相,乃王都紫电霹雳笔不但治案不苟决断分明,虽有百案也一日可决。”陆大人说着一笑,“而小公子文德兼美,丰神特秀,我看假以时日,必可称为王都玉界尺。”

    秦悯之听完赶紧接道“陆大人这样夸我,我尚需勤勉终日,使名实相副。而陆大人夸我好友,我却深知他当得起,便自作主张先替他收下这玉界尺三字了。”他说着看向陆大人,“陆大人已多年不收弟子,今日遇见我之好友,若有机缘成为师徒,还望大人不要推辞。而大人看重我友,也可见我识人功力了得。”

    “哈哈哈哈,秦大人有这样的好友,我羡慕你还来不及。若有机缘,定不能负。”陆大人走出水榭,回身朝二人摆摆手,“不必送了,我要归家陪夫人用饭。君子之质,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若有前缘,想必我定能得见日后的王都玉界尺。秦大人、小郎君,你们止步罢,陆某人先告辞了。”

    周含与秦悯之送了陆大人几步,便顺着路走回了波摇梅蕊园。陆大人出了园子,秦悯之拂开花枝看着月门道“刚刚陆大人提及王都诸人的诨称,看见月洞门我便想起涵芝的叔父来。涵芝可知周大人的诨称”

    “我倒是不知,不过想必叔父的诨名与门有关罢。”周含不知道叔父的诨称,只听人提起父亲周继年轻时与已故的秦葵阳秦大人、陆克礼陆学士合称杜门三君,又有秦渊周海陆元龟之称秦才胜无底之渊,周怀如不尽之海,而陆学深厚,似聚学千载之灵龟。

    “涵芝家风清正,当年周尚书在王都即有高名。周大人曾在周尚书辞官后外任甫州通判,为黎庶兴鱼盐之利而不为己谋,起调回京后老师与周大人写信,有门若周庭可称廉一句,意即周大人两袖清风,门庭之内只有清风明月与茂草野木可观于是这王都的第十九宝景,非周府的门庭不可,周大人也落了个周门庭的诨称。”

    周含听完一笑,“我记得叔父养不活金鱼,院中却闲置着一个水缸,幼时我曾问叔父,叔父答我说为了让金鱼活命,自己往后只喜欢养石头。我一直钦佩叔父,常希望有朝一日能胸有日月,不论如何为国尽力。”他说着看了看秦悯之,“而这几日住在容顾府中,见你待人接物,无一不从心底里喜欢。我也有了野心,希望自己将来能不落于你之后,而有朝一日和你比肩并提。”

    “我喜欢你这样的野心。”秦容顾听完笑了,“我等着那一天,并且希望它早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商业互吹三人组

    第5章 05、看弓弯

    潭影寺虽好,也有看完的时候。绛台离潭影寺不远,本为愍帝废政嬉游之处,如今早已成为王孙子弟s,he箭练习之所在。

    秦悯之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周含幼时身子骨不好,所以极羡慕驰骋疆场的将军这件事,去潭影寺时便让浮烟背了一把牙雕古弓,出寺后特意带周含去绛台s,he箭。

    朝中的几位大人可以作证,秦悯之的箭术极佳。不过当年秦悯之初入王都时,并不为那几位大人欣赏,更没人知道他的箭术如何。

    秦悯之为孟东王之孙,老师乃架海金梁钱瑰意,钱瑰意字奇行,为王都三皓之首、前任宰辅,自视甚高的刘鬯曾说“自先生辞世后,我必以奇行为天下第二人。”

    而钱瑰意十分推重秦悯之,称他“甚疑为海上星辰误坠人间,假以年月,其行其能必出我百丈。”又在袖中笼了秦悯之的策论逢人盛赞,并有言“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悯之”,使王都中一时皆以“逢人说悯”一词代称为某人美言。

    因钱老与孟东王的推重,在秦悯之还没来王都之时,朝中有几位大人甚至怀疑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秦悯之是个妖怪没人知道他是孟东王从哪里认来的嫡孙,也没人知道他在那策论笺上施了什么妖法,使言辞一向犀利的钱宰辅着了魔。

    那年秦悯之为考科举初来王都,皇帝在上林苑游猎饮宴时,听得有大人闲聊提起他,出于好奇便将他召了过来,赐了炙鹿rou。而当日爰山之中有一头巨熊发了狂奔下山,拍死十余禁军带着一身伤冲进了上林苑,嗅着rou味奔到了皇帝离宫。

    皇帝听见巨熊咆哮声手一抖掉了筷子,其他几个老臣皆哆嗦着爬到皇帝身边,以寻筷子为名避难去了。年轻人中,秦悯之一把抓起摆在一旁的帝王宝弓,和宫中侍卫冲了出去,三百步之外拉弓,任那巨熊尚在奔跑,也一箭s,he透了它的脑子。秦悯之自此得了官职,而他当初写下的如于贫山开茶榷以茶税抵租等策论,也因后来各州报上的难处,一一施行了下去。

    “我带了一把二石弓,涵芝你可要试试。”秦悯之解了狐裘站在周含身侧,狐裘下已换了件右肩勾着团金牡丹的墨地圆领衫,腰上的蹀躞带亦钉了金,领口处露着几层衣领,白色的领子贴着脖颈,发上束着嵌水沫玉卷云水崖金冠这一身墨金倒显出几分秦悯之xi,ng子中暗藏的霸道。他说着戴上一枚碧玉扳指,接过了浮烟递来的古弓。

    周含望着台下的鸦睛靶捏了捏手腕跃跃欲试,“以前在书院时不教s,he御,我只在家与舅舅打猎时试过,二石弓应该有些勉强,倒也能开不过我开弓后从没s,he中过活物。”

    “没事,今r,i你我只是试手,死物比活物好s,he中。”秦悯之说着稳住步子,手臂轻松使力,话音刚落一支白羽箭已“嗖”的飞了出去,靶心一箭独中。

    秦悯之试完弓弦收回胳膊摘了扳指,将弓箭和扳指递给周含,“今日我教涵芝s,he箭,日落之前,涵芝若能s,he中离那支白羽箭二环之内的环数,这个扳指就归你。若是不能,你常用的那支银云紫毫笔就输给我。”

    周含戴好扳指用了力气拉开弓弦,笑道“那容顾大概是输了”他说完松了手,另一支白羽箭飞了出去,稳稳cha在靶心的那支白羽箭之下。

    “厉害厉害”秦悯之看向周含的眸中似有星辰闪烁,“我低估你了,你总是让我想不到。”

    “是容顾费心,为我的面子考虑,”周含坦诚的道“你怕我失了面子,让侍卫将箭靶向前挪了不少。这靶距我这么近,我不用使出全力拉满弓弦,当然可以s,he中红心。请秦先生将箭靶后移五丈,不辞辛劳赐教于我。”

    “你若不服输 ,那我可是一个严师。”秦悯之嘴上说着,已挥手叫浮烟去找人调箭靶。

    周含扭了扭扳指,向秦悯之一抱拳,“严师出高徒,我一定好好学,以免往后开弓时辱没了秦先生的教导。”

    “那得看你的资质,不好我是不收的,”秦悯之站在周含斜身后,左脚一勾周含要他双脚再分开少许,手上握着周含的胳膊抬起了弓,红着耳根却镇静自若的在他耳边说道“我看小周郎资质尚可。既然如此,你要是s,he不中,今天咱们就不回去了。”

    周含一侧头,余光见秦悯之耳根通红,出于关心便问他“容顾,你可有不舒服”

    “要专心。s,he箭要内志正外体直。”秦悯之沉着声音不疾不徐的道,“我穿的有些少,一会就去披上狐裘。”

    不过严师秦悯之到底不冷,并且因嫌热到最后也没披上狐裘。周含肯学,秦悯之自然乐意尽心的教,二人边学边比试,直到周含累得差点抬不起胳膊才从绛台出来,而后又到潭影寺用了素斋才往回走。

    夜色之中星汉耿耿斜铺苍穹,虽然不闻银河水流声,但觉天下夜凉胜水。

    浮烟打马跟在二人后面,见周含偷偷在马上捏了捏胳膊,看了看四周对秦悯之道“大人,前面是青葫芦巷,我听公子说庆福斋吃食`ji,ng致,今日中午和晚上你们都用的素斋,不如去庆福斋垫补些茶食。”

    秦悯之一勒缰绳止了身下的马,打趣浮烟道“你不心疼你家大人,却知道心疼别人,要不是有照雨办事,我可是身侧无人了。”

    小浮烟笑了两声,“大人若是想要身侧有人,那不简单,只管娶来一位夫人便好了。苏尚书家的小姐人就很好。”

    “就算是襄王有梦,可无奈神女无心眷顾。何况襄王近来没做梦。”秦悯之身后的灯烛摇摇晃晃,将他的棱角隐在黑暗中,只显得格外柔和,他对着周含道“涵芝胳膊酸了,你我买些吃食,正好吃着走回去。”

    周含知道秦悯之心细,点点头翻身下马,“小时候母亲常带我来这里,我请容顾吃一样好吃的东西。”

    “既然饭来张口,那我自然乖乖听话。”秦悯之说着亦翻身下马,将马牵到一旁把缰绳递给了浮烟。

    周含先到了庆福斋门口,看着菜牌又想了想小时候吃过的茶点,点了火焰金粟糕、杏仁芝麻含浆饼和贵妃蒸饺。

    店中圆脸的伙计将东西拿油纸包好,“吃食热乎,最适合冬天吃,公子一会拿住的时候注意别烫手。三样东西一共一钱。”

    “稍等。”周含从袖中掏出一个有些磨损的月白地荷包,荷包上绣着紫芝仙鹿,绦子打得歪歪扭扭。周含披着件黑地山海北斗披风,一身齐整,那略破旧的荷包便显得与他并不相称。他松开绦子取出银子交过去,秦悯之刚走过来,盯着他的荷包所有所思。

    “我见你不怎么吃甜的,只点了一个咸花糕。”周含将用油纸半包着的火焰金粟糕递过去。

    秦悯之回过神点点头接了花糕,嘴角扯出一个笑道“涵芝的荷包很别致,看样子也绣得用心,一定是哪个你珍视的姑娘送的罢。”

    “嗯,我最喜欢这个荷包。”周含不做他念,点点头拿竹签cha了一个蒸饺晾着,“绣荷包的人我也喜欢。”

    秦悯之低低“啊”了一声,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花糕,只觉得满天的星星一个个接连着掉下来,都砸到了他的头上,直把他砸得头晕目眩。

    周含见秦悯之含情脉脉看着花糕,将晾凉的蒸饺递到他的眼皮底下,“别不舍得吃,我以后还给你买。吃蒸饺吗”

    “你有荷包。”秦悯之听见自己带着失落试探的问周含,“它有些旧了,我可以送你一个新的。”他说着一顿,继而险些结巴的问“还是,涵芝你有了心上人这是她送的。”

    “我舍不得换这个荷包,”周含见秦悯之闷闷不乐,以为他心中有求而不得女子,在苦苦的单相思,便冲他温柔的笑了笑,安抚他道“容顾很好,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我比你凄惨,前几年在书院读书时读得有些傻气,不怎么见姑娘,更不怎么讨姑娘们喜欢,所以自己也没有什么心上人。这是我妹妹绣的第一个荷包,专门送给我做我十五岁生辰的贺礼,那时候她扎破了不少次指头,真是个傻丫头。”

    秦悯之的耳朵里钻进了“妹妹”两个字,他故作低落叹了一声“我就知道是你妹妹绣的,你妹妹啊,一定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我这才羡慕你呢,我就没有这样的妹妹。”他说着吃了周含递过来的那个已经凉掉的蒸饺,吃完后又尝了一口自己的花糕,想着涵芝只是有个妹妹,心中还没有什么思慕的姑娘,不禁心情转好。

    周含又cha了一个蒸饺晾着,期待的看向秦悯之,“花糕什么味道”

    “甜的。”秦悯之咽下去乐呵呵的道,“味道很好。”

    “嗯甜的吗”周含怀疑自己错将给浮烟买的杏仁芝麻含浆饼给了秦悯之,他看看自己手中剩下的饼,忽然觉得可能是庆福斋的火焰金粟糕换了新馅料。

    “大人”浮烟站在墙边听着风闻着香味,眼馋的看他们二人吃来吃去,“你们赶紧过来,咱们快点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杨敬之赠项斯

    第6章 06、谒金门

    雪停冰融,天衢的杨柳才开始抽芽,远望枝上有一层朦胧柔绿。即使柳色新显,已有等不及三月柳的小儿折了柳条做柳笛吹着自然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是吹的时候次次带着期盼,唤东君早几分放出春`色。

    秦悯之依旧忙得白日里连影子都看不见,而周含已在秦府读书写字住了小半月。五日前秦悯之让人在他的床边新置了花几,几上摆了一个影青梅瓶,用来cha新折的白梅,每日放下金帐钩闻着香气,不困也要被催出困意。

    不过今日周含嗅着梅香起得比往日还早,他因川左解举荐入弘文馆才来的王都,而昨夜弘文馆馆主姜维珍终于派人传信让他过去了。

    弘文馆有学生数十,选皇族贵戚及京官子弟,师事学士受经史书法。去年开春,详正学士刘鬯并另外几个大人被调去了篇留ji,ng舍讲学,弘文馆编修国史校理书册忙不过来,苦撑一年后终于从各州甄选,增收了三个灵秀之才。

    弘文馆学士与子弟多为互相往来之家,学生进馆之前大都已定下了老师。周含因大雪来得晚,及至拜望馆主姜维珍时,学士中可选的只剩下连着五年拒收门生的陆克礼。

    陆克礼xi,ng格耿直,年轻时与周含的父亲周继交好。二十一年前二人之师有栖凤桐之称的杜文正公,因被诬与谋反的鹿里侯私相授受而入狱。那时女帝尚在,因女帝身为女主一统天下,不知有多少宗室侯王日日不平,而女帝年事愈高便愈发多疑,猜忌朝中重臣与宗室勾结,将要篡权夺位。鹿里侯的谋反激怒了暮年的女帝,女帝因此迁怒百余名官员,于最后在位的两年酿成了数十起冤案。

    杜文正公位高权重,入狱时周含的母亲刚刚有孕。周继为明哲保身,不但没去狱中探望老师一次,甚至也未上书求情。而陆克礼激愤之下为证老师清白,发誓往后只埋首故纸堆再不干政。

    群臣纷纷为杜文正公请谏,女帝却越发恼怒,最后竟冷眼看着曾经帮自己登上皇位的文正公枉死狱中。而女帝薨逝的前几日,魂魄恍惚,半梦半醒间常见到当年的文正公,于是在周继的力促下,女帝扶病到文正公的故宅中手种一株无花果,并下诏在树旁立了栖凤桐碑,文正公因此沉冤得雪,并追谥文正。

    可陆克礼一直怨恨周继在老师入狱时的薄情寡义,对周继抛下一句“我耻于和你同席”后再不私下来往。不过陆克礼对事不对人,恨周继的为人便再不与他有私交,碰见周含的叔父时,倒也点点头言谈几句。

    今年弘文馆开馆时,陆克礼没有亲传弟子替他带门生,他便借口闹了风寒,拖得足足比其他学士晚来了十余日。馆主姜维珍与周含的父亲周继是故友,亦深知陆克礼的脾气,见他不来就让周含再休息几日,好以耽误人才之举拷问陆克礼的良心,直到昨夜,姜馆主才传帖告诉周含明日陆克礼会来弘文馆。

    周含早起时以为秦悯之已经走了,不想秦悯之今日不用上朝,等着他一同用了饭,还以顺路为名,亲自将他送到了弘文馆。

    秦悯之只是将周含送到了弘文馆巷口,却不过去。他不是漠不关心周含的事,只是不愿意听别人说他以权谋私照顾周含,而他也信得过周含的才学。

    “前面就是弘文馆,各位学士都很好相处。人有时候会妄自菲薄,涵芝,我比你更知道你的为人,不要觉得自己不行。”秦悯之将周含送到巷口后驻足道,“我和陆学士共过事,他和你的xi,ng子很合得来,见了面一定很欢喜收你这个学生。”

    周含自勉一笑,“借你吉言,我过去了。”

    “嗯。”秦悯之一点头,“往后不上朝的日子,你我就能同路过来了。”巷口又有人走了过来,他见人来便和周含挥了手告别。

    弘文馆的墙亦是朱红的墙,瓦是青碧色的琉璃瓦,藏书三层的百年文翰阁即使不进去也能看见。周含整了整衣裳才进弘文馆,馆中院子很大,几株古槐下摆了张榉木桌子。馆主姜维珍才开了馆门不久,并未开始讲学,只是和几个早到的学生在院里闲聊。

    “巧了,守谦刚进屋门,大周郎镇日里提起的乖侄小周郎也到了。”姜维珍看见周含呵呵一笑,不待他开口先走过去道,说着伸出手掌一指他,“周含,表字涵芝,与我同是贺州人,是去年川左道的少年解元。你们比含儿早来弘文馆几日几年,便是含儿的兄长之辈,再看我的脸面,多照顾照顾我这同乡。”

    几个学生中有不少皆是与周含相识的故人,何虞部幼子何连朔与其他几人再见往昔好友不由惊讶,纷纷与他寒暄半天问了好。

    屋内一位中年人拿着书走了出来,燕颔鹤步,容貌清癯,唇下蓄着美须。他见到周含一愣,将有些霉味的书摊开,放在院中的桌上笑道“这岂非秦大人的好友看来小郎君你我前缘未尽。我竟不知你原来是弘文馆的学生。”

    他说着撇眉看向姜维珍,开玩笑道“和随老兄,我晚来了几日,还麻烦你告诉我,馆里是谁收了这孩子你不知我与这孩子深有前缘。知了谁是这孩子的老师,我便与这位大人联诗百句一决胜负,我定然会胜,到时就可以名正言顺收走小郎君了。”

    姜维珍只道“守谦,我深知你是文中英雄,为人嵚崎磊落,学问世间独步我怕累到你,今年特给你寻了一个极为出色的弟子,丝毫不逊你眼前这位,你先得先收了你该收的人,再谢一谢我。”

    陆克礼摆摆手,“我已多年没带过学生,怕耽误了那好孩子,反而辜负你对那孩子的好意。于情于理我不能收,你另请高明罢。”

    “守谦可是真不收”姜维珍又一次问道,“你要是真不收,我就只能把那孩子送到太学,让他师从他人了。自此他便当位学究名留儒林史,而非和你将来一般名留文苑传了。”

    “我真的不收,那个孩子是姓周罢,我记得他好像与大周郎一个姓,也不知是不是同族。可我老了,你看我都记不住他的名字。我老了,带不得没眼缘也没耳缘的人。我明日会去太学向他说明,然后特意为他找一个好老师。”陆克礼翻了翻有些发霉的书页,“好了,此事打住,你再说我就进去了。”

    陆克礼一心将发霉的书压好,忽然想起来他的玉界尺小郎君,抬起头看着笑得莫名其妙的姜维珍,一捋胡子皱着眉问他“和随老兄,这位小郎君的老师是谁,可妨透露”

    “哈哈哈哈,要说小周郎的老师是谁,你不是要亲自去太学给他找一个吗”姜维珍忍不住笑了出来,“含儿可不只是和周大人同族,周大人是含儿的叔父,含儿的父亲是承前。”

    陆克礼的手顿了顿,只“哦”了一声,看着周含似是风轻云淡的道“你原来是是承前之子,怪不得见了便让人心生欢喜,承前以前也这样招人喜欢。”他已经很久没听人提起周继了,周继这个名字连着陆克礼的年轻岁月,陆克礼的话音有些抖,“想来故人星散,音问久疏。我年轻时心浮气盛,和他多年没说话,不知他一切可好若是好,你就告诉我。不好就不必说了。”

    周含立刻答了陆克礼“家严一切都好。家严在家耕读,闲暇时或与家慈对弈,或嬉游山水,汲泉烧松闲烹苦茗,聊以自乐。家严又知大人也一切安好,托晚辈代为问候。”周含向陆克礼恭恭敬敬作了一揖,“想来晚辈甚幸,来王都之前,家严叮嘱千遍,言若是能得陆学士教导,此生不亏。不知往后可能得陆学士赐教”

    陆克礼扶起周含,“叫老师。君子之交,虽道不同,必不诋毁。”他忆及往事,说得有些慢,“你是承前的儿子,学问一定不差。我年轻时与承前、固忠约好将来易子而教,我便收承前的孩子为弟子,承前教固忠之子,固忠为我儿之师”他说着捋了捋胡子,不再开口。

    当年王都人人皆知秦渊周海陆元龟,陆克礼那时年轻,还未蓄须。他珍视那段打马看雪s,he弯月、满是年少豪情的光y,而秦渊出使边塞病死北疆,周海退隐山村沉寂无名,如今王都之中只剩下一个陆元龟。他想自己的年纪可能真的有些大了,应该收一个合乎心意的弟子如今他待在弘文馆,闲下来时竟也会偷偷觉得无聊了。

    第7章 07、春芜雨

    秦悯之早上说要等周含一起回去。已经临近中午,巷道中空无一人,春日的天晴亮澄蓝,秦悯之倚着骏马站在弘文馆外,马尾偶尔一扫,绕起一缕微凉的春风。

    陆克礼留着周含为古书作注,走得晚了些,周含出门便看见秦悯之站在拐角的朱墙绿柳下。

    秦悯之穿的还是早上那身衣裳,和其他风流子弟一样没有将圆领衫扣到头,悄悄露出一段淡色里缎。柔柳轻晃春风吹衣,此刻他站在骏马旁等朋友,做着与年纪相符的傻事,不再是其他人口中稳成持重的秦大人。

    “涵芝,”秦悯之见陆克礼和周含一起出来,眼神一亮叫了周含一声,而后才一拱手对陆克礼打了招呼“陆大人费心了。”

    陆克礼回了礼笑笑,“不费心不费心,君子三乐,一乐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二乐俯仰不愧天地本心,三乐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含儿是我的学生,这些只是分内之事。啊,对了,今日既已耽误含儿和秦大人回去,我就不和秦大人客套了。夫人还在家等我,我先走罢。”

    “陆大人走好。”

    “老师慢走。”周含送了陆克礼几步,顺着路走到秦悯之旁边,陆克礼对他们二人摆了摆手。

    秦悯之牵着马和周含并肩而行,“弘文馆附近景色好,在这里站着吹风倒也舒服。”

    周含听他这样说倒笑了,不再说劳烦久等之类的话,“今日不忙”

    “近日事少,但我猜想你们可能要忙上一段日子。”秦悯之也不骑马,慢悠悠的和周含一起走着,春风料峭,可日光晒得人只想眯着眼犯懒,“昨日早朝卢陵侯有奏入宫,言习州尚阳的旧世家顽固不化蔑视天颜,请陛下新撰国朝氏族志,考源氏族盛衰,以正天下世家,明皇室谱牒。”

    周含“哦”了一声,“姜大人将文翰阁的钥匙给了老师,今日不在馆中大概就是因为此事。不过当今的卢陵侯因旧府震毁,迁居尚阳已有三十余年,为何最近才上奏此事”

    “想必陆大人是去礼部了。卢陵侯以前久居徐y,尚阳离得远,事不关己他自然不会理会。”秦悯之讽道,“尚阳旧贵不愿嫁娶外姓,如不得已嫁女于外姓,必索巨额聘财以求吓退求亲者。而卢陵侯自仗身为王孙,以为世子求亲,旧贵一定挤破头也想与他当亲家,不料求亲时也被以巨额聘财婉拒了,失了面子。”

    一阵寒风吹过去,周含冷不防被吹了眼睛,双眸一酸含了层水雾,赶忙眨了眨眼,“三代卢陵侯皆住在习州,而习州的尚阳二氏族均起于前朝。及至今日旧氏族若是还能在尚阳为所欲为,一则见其势力,理应警示;二则见卢陵侯不怎么得人心。”

    “昨日退朝时,户部侍郎说习州这三年来年年水患,一路上思量着要上奏,请天子严斥卢陵侯。苏尚书说他却不觉得这水患是卢陵侯失职苏大人猜想大概只是因为卢陵侯眼睛不大,水如果不淹到尚阳侯府,卢陵侯因着眼小自然是看不见的,他既看不见水患,自然年年不管水利。”秦悯之突然见周含眼眶泛红,捉住了他想要揉眼的手,“去年我在泰阿关吹着了眼睛,灵台寺的苦瓜和尚给了我一盒水波不兴膏,我回去给你找找。”

    “我没事了。”周含微微仰起头睁开眼,一片朦胧里看着秦悯之的脸,鬼使神差伸出左手在他眉心点了一下,留下一个淡淡的红点,然后沉着脸说道,“你脸上有一个东西。”

    秦悯之拎起周含的左手一看,果然见周含的食指指尖上有一点石榴艳丹砂,周含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秦悯之蹭了蹭自己眉心,道“我可是吏部的紫电霹雳笔,最讲求公道,这笔账我先记下了。不过,想必这是归鹤夫人制的印泥罢,陆学士常常拿来送给好友。”

    “提起师母,我可想不到老师会做出什么来。前几日天还没这么暖和,老师一进馆定要先挂好自己的氅衣,因为师母在那氅衣磨破的衣襟上补了一只鹤。”周含摩挲着手指笑了,“依我看,老师恨不得再不穿那件氅衣,只天天看着就能觉出无比的欢喜。”

    王都里人人除了知道陆元龟之外,还都知道陆元龟娶了王都最会刻印的归鹤夫人。陆克礼经常带着归鹤夫人给他的漳水艾绒印泥,印泥的朱砂里加了金箔、珠粉、冰片,艳胜彤霞不输榴花。陆克礼和周含一起关门前,让周含点了一点品闻色味,还告诉周含这印泥叫圣檀心,色久不掉,沾在手上至少能留一日。

    “陆大人有福气,有夫人等着他回去吃饭。我昨夜回去得晚,路上正想着府中无甚宵夜可吃,忽然闻见了香气,便想起了随风香家的咸金蛋黄糍糕和笋蕨馄饨。”秦悯之捏捏写了一上午字的手腕,“涵芝的眼睛既然没事,你我就先不回府了。可有什么想吃的”

    周含道“只要是容顾你想吃的吃食,我便想尝。我要是没记错,随风香家在红绫街上,铺子是临街望楼,可以上去用饭。等夏天的时候他家卖冰凉樱桃酪,稠牛ru里放加了香料并糖一起渍的樱桃,再调上蜂蜜,用冰碗盛着浮烟应该会喜欢。”

    周含记得秦悯之不嗜甜,除了那次吃花糕居然吃出了甜味外,一般不碰带甜意的吃食。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两人不碰甜食,一是秦悯之,一是表姐。他的表姐因幼时意外吃过有毒的糖莲子,险些丧命,所以再也不碰心爱的甜食。可秦悯之似乎是天生不爱甜意。

    周含又道“随风香家的椿根涅槃兜和盐豉莼羹也不错,上次我错买了甜花糕,一会请容顾吃涅槃兜如何西晋陆士衡曾说,北方的羊酪比起川左佳味,只算是千里莼羹,未下盐豉,莼菜最好的时候,再请你尝莼羹。”

    秦悯之听完周含那一句自己想吃的他便想尝,只觉得这吹面的风里掺上了桂花甜酒,教人沉醉,“咳咳,其实上次那个花糕,吃着是咸的。因味道不错,所以吃的人心里觉得甜。”

    若是再算上椿根涅槃兜,只觉得更甜。

    而秦悯之果然没说错,几日后弘文馆和集贤殿分领了考订国朝氏族志之任。弘文馆分出五位学士赴外州查谱,留在王都的如身兼校书博士的陆克礼,除了要忙国朝氏族志编纂,还要与太学争鸣,一馆之中不见闲人。

    国朝氏族志考订事毕天已和暖。不久前杏花才含苞枝头,粉白的花偶尔才开一两朵。风暖之后,弘文馆里的杏花已开得极盛,微风一过,落下的花便能扫起一簸箕。其间周含与父亲写过信,已登老师之门三叩九拜成了陆克礼的关门弟子。

    明日国朝氏族志将雕版,姜维珍和陆克礼去麟趾馆最后核对版书。麟趾馆在弘文馆正北,二馆之间隔了一个凝碧湖。周含随老师将手本送去麟趾馆,回来时恰好遇上了今年的第二场春雨。

    他走在复道上,春雨细细绵绵下了起来。雨丝斜斜落入一池碧水,细听竟有人倚在池边的一株杏树旁哼歌,隔着重重花影,周含只看见他醉意醺醺的迷离眼神。

    “江花玉面两相香风起、白日低,采莲曲使君迷”几瓣打shi的杏花落在那人的脸上,那人轻轻舔下了唇上的花瓣。

    “小心”周含提着心看着他。

    花下的人站直对周含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噗通”一声栽入了一池碧水不过周含看清了他的长相,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容长脸、弦月眉、瑞凤眼,眼中二分醉三分笑,将风流尽敛在眉梢,由于醉酒颊上飞着淡淡的红,不笑也面胜桃花。

    周含急匆匆往回退下楼跑到池边,那人早就爬了上来。

    “多谢提醒在下郑琰,表字成晦。晦是风雨如晦的晦。”在水里泡过之后郑琰显得清醒几分,软着手腕拧了拧shi淋淋的衣摆,“

    “郑琰”周含不禁皱起眉头,看他醉成这样,生怕他再掉进水中醉死过去。

    “虎行似病,鹰立似睡,我看起来醉了,其实心里跟明镜一样。”郑琰伸了个懒腰,脚步不稳。

    周含看他的样子还是赶紧拉住了他,也不在意被弄shi了衣服。

    “我没见过郎君,不知、郎君如何称呼”郑琰扶着周含的胳膊歪歪站着,身量与周含相仿,“你说话的声音真好听,便是清风过松、玉振天声想必骂人也好听。”

    “周含。”周含被郑琰带得脚下不稳,便向后推开了郑琰,郑琰撞在杏树上,雨丝很轻,夹着撞落的一树花瓣笼住了他。

    “周含”郑琰拉长了调子念了一声,然后自己痴痴笑了起来,“我有个朋友就是这个名字呢,他妹妹特别好。”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玩家秦悯之获得圣檀心1

    请选择使用方法

    a明天邀请周含作画,趁机将圣檀心点到周含眉心上

    b夏天等待周含午睡,趁机将圣檀心点到周含眉心上

    c藏到自己床头,日kk后将圣檀心点到周含眉心上划掉

    第8章 08、半肩香

    二月里杏花最早开,挂着晨露的浅淡粉色映着红墙,打眼得紧。再过一阵便有清透的天,微风一吹地上便添一层白,白的多是梨花瓣,铺在地上如同碎琼。

    文华殿在弘文馆西边,墙依旧是红墙,檐下也施金,而檐上以蓝琉璃覆盖。文华殿中有王都十八宝景之一的细花梨云雪,春来之时繁枝半遮住金蓝画檐,景色极妙。姜维珍大清早过文华殿,开了弘文馆的门后赞叹了句路上的梨花胜雪。

    陆克礼平日来的不早,常常是陪归鹤夫人到了画苑再绕过来。这几日夫人想看文华殿的梨花,他就早早起来,送完夫人也早早来了弘文馆。

    他从杏花枝子底下踱进馆门,“和随,若是天公批风挥下满城杏花雨,那弘文馆的杏花落下时,应是一场绛雪。昨日我家夫人对含儿说月华溶梨白,我也忽然觉得这梨花本由月魄凝成,花色空灵溶溶含光,此解倒是甚妙。”

    “真巧,陆大人的含儿我也认得的。”郑琰毫不生疏的跟着陆克礼进了弘文馆的门,把几包贺州珍珠莲子和绽冰龙眼干放在院中的桌上,对陆克礼和姜维珍一拱手,“陆学士、姜馆主,许久不来,久疏问候。郑某人即使身在外州也日日不忘王都,只是不知二位学士可曾思及郑某人”

    姜维珍拂落了桌上的花,准备等日头盛的时候晒书,听出郑琰的声音也不抬头道“多谢郑校理,我们几个老头子不知想了你多少次,只盼着你晚回来几个月。”说完哈哈一笑抬起了头。

    陆克礼听完也捋着胡子点了点头,“不过刘大人心心念念盼着郑校理回来。郑校理前一阵把刘大人的无花果树砍了,亏得刘大人去了ji,ng舍讲学,而你又离了王都,这才没抓住你。”

    弘文馆的杏花盛极将颓,郑琰伸手折了枝半颓的花,整理好cha在了自己并未系上的银兔踏云衣扣中,“哎呀呀,我最近记xi,ng不好,竟忘了是哪位大人和我说无花果树需要修剪几次才长得好,哄着我砍了老师的树,陆学士还记得吗”

    陆克礼听完咳了几声,“郑校理比我年轻得多,年轻人尚且记不住,何况我和姜兄。”

    周含和何连朔自馆外走了进来,黑发用银冠束着,穿一件窄袖的缥色底抹银锦缎衫,雪白的衣领贴着后颈。

    “姜馆主,老师。”周含和何连朔向两位长辈问了安,这才发觉树下还站着一个白净的郎君,微微挑起的眼角蕴着不经意的风流正是昨日掉在凝碧湖中的郑琰。

    “周含”郑琰说着侧首看向陆克礼,“陆学士,你的含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耽误你片刻,感激他几句行不行”

    陆克礼一笑,点点头,“我怕我若是不许,郑校理就要掀了我们弘文馆,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哈哈哈哈,那就多谢陆学士了,赶明我送给您一枝文华殿最好的带露梨花。”郑琰道了谢,见陆克礼放周含和他说话,一整衣袖对周含道“多谢小周郎日救命之恩,某将长记于心没齿难忘。昨日忘了提,某供职于麟趾馆,因往南方寻青檀皮造纸,已有一月不在王都。而某又见小周郎面善,不知小周郎可否给某一个认识的机会,晌午一同用饭”

    郑琰装作不认识周含,周含也顺着他的话接了过去,昨天郑琰和一只乌龟一样从池子里爬了出来,周含只是扶了一把,万万算不得救了他的命。周含道“我看郑大人也觉得面善,而大人既然供职麟趾馆,想必与我以后常见,若要相识也不急在晌午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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