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你有何苦楚,但若是熬不住,不如离去。”苍牧收回了手,又从怀里取出皇甫庆用过的一方帕子,帮苏风溪擦拭了泪,犹豫一瞬,又硬塞进了他怀里。
“我自是该离去的,”苏风溪也没有推辞,他像是回过神,脸上重新化成那种轻浮的浅笑,“待我干完我想做的事,自然会离开,离开得远远的,再也不想见他了。”
苍牧猛地拔出了剑,剑光一闪,割掉了苏风溪一束头发,苏风溪恍若无觉,竟也纹丝不动。
“护法,你若敢动教主分毫,纵使千里之外,我亦会取你性命。”
苏风溪不言不语,只立在原地,苍牧收回了佩剑,心中亦觉得荒谬,他便向前走,脚踩过碎发,欲离开此处,却听见苏风溪自他背后,平淡出声。
“若有一日,我彻底离开,可否请你回来照顾好他,他性子看似强硬,实则绵软,身旁如果没人,不知会过得多苦。”
苍牧背对着苏风溪,抿了抿略带干涸的嘴唇,他只能答道“恕难从命。”
16
而后江湖风云莫测,武林正道伤亡惨重,苍穹病发卧床不起,纵使想逃脱,沉甸甸的担子依旧压于身上,无从逃脱。
人若是活着,便总会有无尽的责任,被迫要去做些违心的事来。又见海棠花开,来人送来了情蛊的解药,伴随着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
那笑声极细,让人汗毛竖起,苍牧提剑去追,却遍寻不到踪影,终是用了这解药,解了不该有的情,亦解了命蛊的扭转之用。
他是不想杀他的——但他又不得不杀他,那便以伤换伤,他能不能活下去,便看命吧。
苍牧提着佩剑,扎起了头发,正欲出行,却见洛林也梳起了头发,笑吟吟地走来。
苍穹病发,亦表明他同洛林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苍家上下俱对此略有微词,洛林却浑不在意,依旧淡定自若。苍牧不欲同洛林多言,洛林却不愿放过他。
他的声音清亮动听,带着少年的朝气“苍大哥,你要去杀皇甫庆?”
苍牧不言语,转身便欲走,却听见那人笑着道“我才不会叫他死呢,他若真死了,你也要死了。”
“莫要多事。”苍牧如此说道,不知为何,心下却松了一松——像是他一直在担忧似的。
“苍大哥总是这么口是心非,可真叫洛林难过。”
苍牧听到了这句话,但未停顿脚步,只大步流星翻身上马,向战场而去。
他站在血山尸海之间,看见了他心爱之人。
他心爱的人一身白衣染上了鲜红的血,长发飘然,茕茕而立。
他在心中感叹皇甫庆生得真好看,却拔出了腰间的剑。
曾与他背对背奋勇杀敌,曾与他手牵手夕阳下漫步,曾与他情真意切、肉体相缠。
如今拔剑相向,亦画上了终止。
苍牧慨然赴死,洛林偏生要打破他的计划。洛林笑着为苍牧包裹上了纱布,便又凑到他的耳畔,轻轻道“苍大哥,我得不到你,就去要你的人,好不好?”
苍牧合上了眼,不愿再理会眼前这人。
庆儿终究是长大了,他想如何,都随他去吧。
又过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了马车的声响,苍牧睁开眼,便见本应病重的幼弟自马上翻下。
苍牧便自下而上,瞧着他幼弟“你来了?”
苍穹神色有些赧然,只答道“嗯。”
苍穹弯下腰,欲扶起苍牧,手臂上却挨了一道打,不重,却是苍牧第一次打了苍穹。
苍穹的眼眶骤然变红,心中满是委屈和不可置信,但他亦什么都没说。
有些委屈憋在心中久了,便再也说不出口。
苍穹眼见着他的大哥摸到了身旁的剑,便以剑为支撑,一点点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他看见了一道伤痕累累却踉跄着离开的背影,这勾起了许久之前,他不愿意回想的记忆。
那一年他学有小成,去魔教寻他离家多年的大哥,他受尽苦难,在家族中站稳脚跟,最初的目的,便叫他的大哥回家。
可他的好大哥,在他落败之后,只拍了拍那魔头的肩膀,同他低声交谈。他一眼也没有看他,却揽着那魔头,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苍穹此后有无数噩梦,噩梦到了尽头,都是苍牧从不回头的背影。
“咚——”
眼前踉跄前行的身影终于支持不住,昏倒在地。
苍穹便摇了摇头,漠然道“带他回去。”
他急匆匆地转过了身,仿佛这样,能叫他得到弥补,心里好受些似的。
17
苍牧回苍家养病,断断续续有消息流入。皇甫玄与白明玄死而后生、重掌魔教,正道联盟节节溃败、大势已去,洛林成了皇甫庆身边的新宠,最后一次消息,竟是皇甫庆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苍家势如危卵,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这不怪他人,怪只怪苍家野心太大,无论如何都想在乱世中分一杯羹。
苍穹年少气盛,败得一塌涂地,苍牧才知晓,缘来赌注是他,若苍穹胜了,便叫洛林回去,若苍穹败了,便叫他随皇甫玄走。
分不清是欣慰还是失落,只知晓苍穹已彻底长大,不再需他庇护。这么多年,他亏欠幼弟良多,如今重回魔教,姑且算还清了吧。
苍穹在栅栏内哭得不成模样,他只道并非真的想将兄长抵出,原想着纵使溃败,亦可叫兄长远走天涯。
苍牧只觉得好笑,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荒诞如戏,便将幼弟的手指一根又一根掰开,轻声叹道“吾弟放心,此次前去,定会护好你妻子,若他愿意,便送他平安归来。”
苍穹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话。他刻意遗忘,能忘记那一夜的屈辱,却忘不了拂晓时分,洛林出现的那一瞬间。
苍牧的离开带给他无尽灰暗,洛林的出现便叫他抹去了伤痛,活出了人的模样。不必比较,早有答案,他想要洛林回来,至于兄长,只能道一句抱歉。
苍牧重新回到了魔教,听说,魔教教主要取他的心头蛊,去救皇甫庆的性命,这个死法,倒称得上合心意了。
苍牧吃得好,睡得亦香甜,有时捂住胸口,脸上竟带着笑。
无论当年出于什么目的,那孩子都算救了他一条性命,如今将这条命还他,也算有始有终。
但洛林却不愿,竟尾随在皇甫玄的身后,一刀捅进了皇甫玄的后背,又为皇甫玄的掌风所伤,摔倒在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苍牧盯着洛林去看,很快又移开了眼,他终究无法看着此人去死,更何况他答应过苍穹,会保住洛林的命。
便以自愿奉献蛊虫为借口,下跪去求那皇甫玄网开一面。皇甫玄不知为何,竟也同意了,明明强硬取虫亦可行,却叫苍牧心甘情愿,亲自去送。
苍牧急匆匆地赶向水池,路上亦与白明玄擦肩而过,来不及说话,苍牧只知晓一路向前而行,跳入水池之中,将人接过压在水池边缘。
一把短刀,划破胸口,取己命蛊,为他续命。
鲜血带走了前半生所有的浊气与不甘,留下的竟都是些快活的回忆。
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阳光灼灼,皇甫庆笑吟吟地问“苍牧,你喜欢我么?”
苍牧扔了手中短刀,头磕在冰冷的地上,撞进了他心悦之人的怀中。
他喜欢他,他心悦于他,但许久之前,他便知晓,他是得不到回应的。情爱之事,无关先后,执着亦枉然。
18
苍牧还是没有死。
仿佛是一个魔咒,纵然他想死,亦无从死,便叫他无从安宁,一直记着念着想着那皇甫庆。
听闻苏风溪死了,又听闻皇甫庆病了,牢门终被打开,白明玄摇着轮椅而入,只道“庆儿重病,你出去照顾他吧。”
“他重病,又与我何干,自有丫鬟下人照看着。”
“许是最后一次了呢?”
苍牧与白明玄目光相对,便从那人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身的狼狈——拘泥情爱,失去所有的原则,再做不到行事如风、逍遥快活。
白明玄扭转了轮椅,便向前走,过了许久,苍牧站了起来。
皇甫庆瘦得厉害,皮几乎包裹着骨头了。这是他第二次见皇甫庆如此病重,但这次又与上次大不相同,上次他眼中有光,那光是带着求生的欲望的,而这一次,皇甫庆的眼里俱是死寂,像是真的不想活了。
过往说不出的话,竟都能说得出了。
——我也很担心你。
——因为你在这里,我便来陪你了。
有些话,再不说出来,便晚了。之前的岁月苍牧从不说,便是知晓说也无用,何必扰人心弦,让人徒生烦恼。
皇甫庆竟也变得温和了多,他头发花白、面容苍老,再也没有曾经俊美的模样,但苍牧看着这样的皇甫庆,竟也是喜欢的。
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打着趣儿,只是不知哪一句话,便刺得心头发疼。
皇甫庆的身体每况愈下,连眼睛也在一日彻底瞎了。纵然如此,每过一日,苍牧便觉得自己更陷入了一分,他爱他苍老的容颜,他爱他颓丧的话语,他爱他失明的眼眸,他爱他所有的不好,像爱他所有的好。
但平静的时日终究过得太过短暂,风波后皇甫庆记起来了最初的遗忘,他只问他为何从不告知他一切,苍牧便盯着皇甫庆失明的眼眸,露出了饱含苦痛的笑。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
每一日的相处,苦痛交缠却又如刀尖舔蜜,愈发沉迷愈发毒深,连抱着他为他取暖,都能生出许多妄念。
终于说开了当年事,回头一看,竟许多遗憾。
云雨交缠,苍牧只握着皇甫庆的手,沉声道一遍又一遍。
“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
“我不想你死。”
若你心存死志,便为了我活下去,可好?
用我陪伴你的十余年,用我对你一腔爱恋,用我此刻握着你的手,唤你回来,莫要赴死。
皇甫庆终是绝了赴死的念头,治病的材料跌跌撞撞竟也凑了齐全。
但当皇甫庆渐渐转好,苍牧便再也没有理由再留下去。每一日,他对皇甫庆便愈沉迷,但每一日,他便更清楚,皇甫庆待他,并无情爱之意。
或许那年那日,那时那景,皇甫庆待他有了一分不同,但这一分不同,早已消磨得干干净净。
如今他依赖于他,他舍不得他,不过是因为诸多过往、因为身旁无人,他终究给不了他想要的,半分也无。
再留下去,不过痴念越来越大,又因为得不到,便生出诸多怨恨。倒不如戛然而止,给彼此留下个好念想。
苍牧依旧在犹豫,却得了一封他母亲的书信,原来他并非苍家之人,乃是前人遗腹子,这么多年的不冷不热、偏向偏心,似乎有了理由。他母亲言辞切切,以生养之恩,唤他重回苍家,他亦找不出什么理由,再作推拒。
每一次,仿佛都该与苍家断绝关系,还尽恩情,但总要绑在一起,割舍不下。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苍牧还是选择了离开,纵使他知晓,这一次离开,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他知道皇甫庆会难过,但他亦知道,皇甫庆很快便会将他遗忘,毕竟他真正喜欢的,从来都不是他这个模样。
习惯总会一日日变淡,他身旁总会有其他人。他该离开皇甫庆,亦该放过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