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日子,便过得有些昏昏沉沉,总是在药浴中醒来,醒来不过几炷香的时间,又会沉沉睡去。
一日在床上醒来,室内无人,却看见一坛极为绚丽的海棠花。
我总觉得这室内,不该有这坛花,又回想不出为何不该有,便挣扎着自床上爬起,双腿虚软得无力,只一步接着一步,晃荡着,走近那一坛海棠花。
我伸出了手,想要碾碎那最艳的一朵,却听到茶杯碎裂的声响,转过头,便见你一少年以手捂唇,满眼俱是泪光。
我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想起那少年的名字,便道“洛林,哭什么?”
“教主哥哥……你昏睡了一个月了。”
原来,我已经沉睡得那么久了?
洛林扶着我一步步挪到了床边,我的视线却依旧盯着那坛海棠花,只道“那花是谁送来的?”
“不知晓谁送来的,”洛林飞快地回答,“昨日我来时,还没见它在,许是老教主或者明玄先生送来的吧。”
我便细细去想,又过了很久,将白明玄和我爹自记忆里翻出来,只记得晕倒前,那一番似真似假的交谈。
“他们在哪里?”
“老教主在密室,明玄先生在炼药,我这就去唤他们回来。”
我“嗯”了一声,又叫住了他“把这坛花扔了,别叫我再看见。”
他便也轻易地拎起了那花,直接走出了房间,我靠着床,低头去看,才发觉手指上没有一丝肉,皮包骨头,倒是可憎。伸手又摸了摸胸口,亦瘦得厉害,这倒是真像蛊虫反噬,我猜苍牧的命蛊虽能保我性命,但亦与我体内原本的蛊虫相斥,这月余虽然吊着命,怕也是杯水车薪。
直到此刻,我才察觉到,我竟然已不怕死了。如今竟了无遗憾,亦无牵挂,这条命浸了太多人命,活着也是条孽。
第75章
一个人存留在这人世间,总该是有能够抓住的事物,汲取一种安定感。我仔细去想,却找不到能够抓住的事物,眼前虚虚实实,俱是迷障,好似前一刻情真意切,下一刻拔刀相向。
我清醒了没多久,便昏睡过去,有时白日醒来,有时黑夜醒来,洛林大多数时间都在,而我爹和白明玄,却一次也没见。不知他们是太忙,还是不愿意见我,我没问洛林,洛林便也不说。
日子一天天过,服用的药汁也换了几个味道,但我醒来的时辰却越来越短,手上彻底没了肉,青筋狰狞地凸显着,甚至隐约可见老年人独有的斑痕。
我自醒来就没照过镜子,想也知道,此刻应该不那么好看,这种不好看,并非毁容,而是彻底掏空了身体的底子,垂垂老矣。
冬日下第一场雪时,我也发觉,我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白黑交缠的灰。洛林倒是镇定的,他不嫌弃,却也不见心疼。
我喝了药,便去问他“你是希望我死,还是希望我活着。”
洛林直直地盯着我,半晌回道“你若死了,我必定是难过的,但你活着,我心里也是难过的。”
这话说得太真,我便知道,他心里是有怨恨的。他心中对我有恨,我心中又何尝不对他有怨。他想叫白明玄救苍牧,纵使选择答应我爹的条件,以身体相换,也不曾对我说过哪怕只言片语,连一个斡旋的机会,都不愿给我。
我便知道,他不相信我会为他出头,抑或他不相信我有能力阻止这一切。我在他心中,也不过是个废物,是不值得依靠的。
罢了,何必细究这些,不过是些身前事,待我离开,便不用烦心了。
我许久未言,洛林便又补了一句“你生气了?”
我摇了摇头,合上了眼,洛林便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放下药碗,轻声地离开了。我大脑的精力实在有限得很,没法子再想他了,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知晓醒来的时候,四肢沉得仿佛被马车辗过一般,床边却不是洛林了,而换上了一个我陌生却应该熟悉的男人。
他一身黑衣,面容冷漠,我亦看不透他表情的含义。
“你醒了?”
“我醒了,你却醒不了。”
“我睡了多久?”
“二十余日。”
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试探道“这一觉睡得太沉,倒是让诸多人担心了。”
“我也很担心你。”他一板一眼地说道,我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在我的固有印象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等坦诚的话来。
“苍牧,你为何在这里?”
“因为你在这里,我便来陪你了,”苍牧真的像吃错了药一般,说着过分直白的话语,“洛林不在,皇甫玄和白明玄不放心其他人,便放了我,让我照顾你。”
我“嗯”了一声,吃力地拍了一下床脚“坐下来吧。”
他便坐在了我身边,伸手摸我额头,他手指有些糙,许是因练剑而带了些茧子,带着宽厚的暖意。他便垂下眼,只道“烧退了。”
“我或许会死,”我也不知为何,偏偏想同他说这些话,许是也知晓,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同上次发病不同,我能明显感受到生命不受控制地流逝,“我还能活多久?”
“祸害遗千年,你如何会死。”苍牧倒不像说假话,他说得极为肯定,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我欲开口,却吐出了一口血,苍牧熟稔地扶起我的后背轻顺,又取了温水凑到我的身边。我喝了一口,冷热适中,便诧异地看向他,我着实没想到,他竟然挺会照顾人的。
“看来你并没有恢复记忆,那时你在苍家,重病缠身,便是我亲自照顾的。”
我在苍家,重病?我只知晓我那日被苍牧算计掳走,倒不知晓其中的细节,不过重病在身,十有八九是装出来的,以求脱身。
“你那时演技太好,竟然也将我骗过去了,我照顾你数月,每一日都比前一日难过一分,如刀剑插入心头,不得翻身。”
我有些尴尬,便反驳道“许是真得了重病,过去的事,我亦记不得了。”
“作出了重病,又顺势假死,只为从我手中脱身。你可知晓,苏风溪和司徒宣二人就在魔教等你,你若离开苍家,我便也护不住你。”
他说着这些话语,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次。我听了便听了,也难起心中波澜,他人口中的过往到底难以代入,我如旁观者般,知晓了一切,却难以对眼前人产生多少激烈的情绪。
我若当年真的喜欢过他,他如此待我,我自然用尽手段,也要逃出去的。他什么也不说,又如何能阻拦住我的路,如此再絮叨当年另有隐情,除了一声唏嘘,又能有什么。
更何况我唯一记得的,便是那日在江北分舵,他发了疯似的,想要杀我。他杀不了我,又来救我,我记着了他救命的恩情,但我此刻又要没命了,这恩情,似乎也可有可无了。
他抬起了手,用指尖戳了戳我的额头,只道“庆儿,你真是个小坏蛋。”
我回忆起曾想起过的几个片段,便回他道“是是,我是小坏蛋,你是大侠,却不想着行侠仗义,只陪着我玩儿。”
我说了这句话,苍牧便不再开口,室内安静了下来。
我斟酌着话题,便想到了我那日回到魔教的情形“我回魔教时,脸毁容了,四肢筋脉尽断,是你做的么?”
苍牧卷起了一边的袖子,将手腕凑到我眼前,我便看到他手腕处,有一道极深的疤。
“我伤你伤,我受了些小伤,你便受了重伤。”
我见那疤痕狰狞,事到如今,也未落疤好全,怕不是“小伤”二字能够揭过去的。
“何人伤了你?”
他不语。我便去想,何人能伤了他,在偌大的苍家,在层层保护下。
“苍穹么?”
他没有反驳,那便是真的了。我还有些奇怪,若苍牧察觉出不对,为何没有赶过来追我,废了四肢,躺在床上,如此便说得通了。
我却忍不住,刺他一刺“你为苍穹费尽心机,他倒是忘恩负义得干脆,想伤你,便能伤你。”
“他也是迫不得已。”苍牧解释了一句,待我问他如何迫不得已,他便不说了。
“若我筋脉俱段,是因为你和你弟弟,那容颜尽毁,又是因为谁,你下不去手,你弟弟若在那时察觉到我假死,合该捅进我心脏里,究竟是何人,将我的脸划伤,又是何人,将我扔在了乱坟岗中?”
苍牧抿着极薄的唇,不欲回答我的问题。我却抓紧他欲离开的衣角,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亦知晓,我活不了多久了,为何不叫我死个明白?”
“你当真想死个明白?”
他忽地笑了,如冰寒初融,竟是有些温柔的。
“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也不知道为何,脱口而出,便说出了这句话。
他摇了摇头,脸上回归了一贯的漠然。
“划坏你脸的,是洛林;叫人将你扔进乱坟岗的,也是洛林;提议将我四肢锁住,不让我去找你的,亦是洛林。”苍牧缓慢地说出答案,一字一句,像细小的针,扎着我的心脏,“我不知他是否知晓你我之间有命蛊牵连,或许他不知晓,那便是见你死了,就划伤你的脸,再将你扔在乱坟岗上,将你暴尸在天地间。”
若他知晓我是假死,身上有命蛊,便是放任我容颜尽毁,筋脉俱断。
若他知晓我是假死,却不知晓我身上有命蛊,便是刻意毁掉我的脸。
无论如何去想,那一瞬间,洛林决计对我心存恶意。
“他如何能做到这些事的?”
“苍穹心悦于他,情深意切,言听计从。”
这简直是莫大的笑话,洛林自小便在魔教长大,他如何能同苍穹有了联系,纵然洛林被苍穹接走,那些时光,又如何叫苍穹喜欢洛林,到如此地步。
“苍牧,你别骗我。”
“我为何要骗你?”
“洛林与苍穹,又有多少交集?”
“你许是忘了,苍穹有一年来魔教寻我,试图带我离开,那些时光,洛林同他便有了交集。”
像我同苍牧一样,洛林同苍穹亦有了交集,从此孽缘丛生。
既是如此,洛林又为何回到魔教,又为何说心悦于我,又为何眼中含泪,道苍穹强娶的他,又为何同我爹搅和在一起。
他分明可以同苍穹过他的快活日子,搅和在我身侧,莫不是做了卧底的打算,想像司徒宣一般,也来个一石二鸟,将我二人尽数碾灭。
终是想不通,连过往的一句句心悦喜欢,也变得刺耳嘲讽。
鼻下隐约见湿意,低头去看,明黄的床上,已染了一大摊血。身后却抵了一双手,暖意洋洋的内力传递过来。
半晕半醒间,只听到苍牧毫无特征的声音“我既救了你的命,便不会放任你死去,早知晓你在意那人,我便不该说这些。”
我的眼前黑红交加,整个世界分裂成无数碎片,只靠着胸口的暖意,挣扎地说着话“你既然心悦于我,当年为何助你弟弟,又为何要杀我第二次。”
他不言,亦不语。
我便又吐出了一口腥甜“我要死了,你不想说,那便如此吧。”
“说什么胡话,”他依旧不见什么惊怒,沉稳得有些吓人,“苍穹为了带我回去,练功出了差错,唯有魔功可破。”
“你便引诱我,想探听魔功在何处?”
他便又不说话了。
“苍牧,”我眼前的光亮一点一点地变暗,最终融为黑与红,“我幼时欠了你的,你若想要魔功,你开口,我便会给。”
我睁大了双眼,依旧什么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