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早已直入白云深处,再也不会回头了。奉天十七年,秋凉如水,他的心,也在那一年,冰凉如水,永无解冻之日,再也起不了半丝涟漪了。
此后的几十年,他是明君,他是圣主,他却不再是那个口中的轩辕逸。
颤抖的手抚在字幅上,轻轻地,生怕一用力,字幅会承受不住力道,先他而去。
依稀还可见到与那人在青城初见,转眸顾盼,颜若新雪的神色。于是,几年的缠缠绕绕,十几年的思思恋恋,最后,却是几十年的空空荡荡,爱恨成殇。
轩辕看着自己抚在纸上枯瘦的手指,象树皮一层又一层皱起。举起手,摸了摸脸,虽然触手处依然是养尊处优的细腻,却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松垮干瘪。整个人,就象被风蚀的石头,由内到外,百孔千窍。
一瞬间,就这么想起了沈园绝唱。
不是因为惊鸿照影的传说而在武林间盛传数十年不衰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而是另一首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悼遗踪一泫然。
昊,四十年前,你离我而去。四十年后,我魂归氓山,身化岐山之土,是否能与你泉下相逢?
平生不信鬼神之言,此时,却不由祈求上天见怜。
只是,四十年了。你是否真愿在黄泉畔,等我这漫长的四十年?
东坡不过十年生死两茫茫,已是尘满面鬓如霜。
你离去时皓齿韶颜,我将往时衰败成灰。若能相逢,你可还认得我?可否会怨恨我让你等了如此久?
我知道你不会的,一如你知道我身上负着什么的责任。
但我却宁可希望你会
心思一片恍惚迷惘,只想找人去求证。蒙胧间下意识地唤了声祈,却没得到回应。抬头,宫人太监们用着迷茫的眼神看着他,只有一老太监,用干嘎的声音禀报"回陛下,祈王爷已经不在了。"
不在?
是的,祈已经不在了,不在也有二十几年了,难怪宫人们都不知他是谁。
近来记性越来越不好了,老是弄不清自己身处的,到底是什么时间。轩辕涩然苦笑着,放下水晶镜片,挥手摒退宫人的搀扶,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回龙座。
之二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可惜祈已经等不到复登临的那天了。
他骨子里那种宁折毋弯的骄傲,注定无法长命,哪怕他再圆滑通融,有些事,遇上了,就是孽。
他与柳残梦那一世纠缠,对他来说,是福是祸,是喜是忧?只怕连他自己在内,都无人能解。
素来冷淡的宝亲王有一次也忍不住对轩辕说
"那两人,从任何意义来说,都是不该在一起的。你与昊帝座在一起,彼此伤痛,却也无法放开手,宁可受伤也要搀扶在一起;而那两人在一起,只有单纯的彼此相互伤害。他们并不是非对方不可,不是没有对方,就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的人。
但是,能让武圣大业功亏一篑的,只有祈。而祈虽然在忠义之间选择了忠,却始终没背弃‘情‘字"
情天易破,恨海难填。
轩辕将目光投向御书房一角的多宝格。那下面有个小箱子,放着的东西,很久没人打开过。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那里是什么。
但这一刻,他又记起来了。
抚嘴咳了几声,声音暗哑,一口浓痰吐不出,哽在喉咙里极为难受。旁边小太监立刻过来帮他抚背,又有宫人端着新沏的茶水奉上。他咳了会儿,接过茶水喝了两口,这才喘过气来,用眼神示意小太监"把下面那个箱子拿给朕。"
箱子不大,里面放的东西更少,不过一块玉佩,一张纸。
玉是透明的美玉,一面雕着数十年前一度权倾天下的祈王府表印,另一面,却小儿涂鸦般刻了个歪歪斜斜的情字。玉佩莹润剔透,可以看到玉下手指暗影。十几年未沾人气,玉身罩了层碧绿的清岚。
这块玉,由他手上,到他手上,再回到他手上。
不该结的缘,就这么散漫地系上了。
玉佩以外,还有一张枯黄的纸。没有刻意保存,于是轩辕拿起它时,纸身发出微微的脆响,让他不由担心会不会就这样碎了。
纸条上的字,温润却霸气,笑里藏刀,柔中带韧,险之又险。力道透纸而出,数十年未减气势。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沧江潭。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最后一个堪字,收笔甚急,隐带凄苦之味。凑近眯眼看了会儿,轩辕苦笑。
"他到底不曾负了你而你,也没负了他"
心中有股苦涩的情绪,不知是惋惜还是遗憾。
之三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伎,来舞魏宫前。
祈走之后,暗流归红袖代掌。其后红袖与宝亲王结亲,只有请辞暗流之职。
明与暗的势力,不能同操纵于一处。功高震主的人,无论是否无辜,都没有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