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不管他明早就好了。”苏泽抓着毛巾在脸上、脖子上随便擦了擦，而后脱掉自己全是鲜血的衬衣，把身体也擦拭了一遍。
他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抖得像发病似的，渐渐的连坐也不能好好地坐。眼前的一切也有些模糊不清。苏泽不想让洛林看到自己如此软弱无能的一面，要和这个人站在一起，想不被他抛弃，就必须足够强，甚至比之更强。他硬撑着站起来“我出去……透一下气……”
他才刚刚离了椅子，忽然眼前一晕，腰上一紧，“扑”的一声，他被一只手捞过去撞到了对方的肩头。
“你——”
“撑不住了就别硬撑。”洛林的呼吸极近，他突然弯下腰将苏泽打横抱起，苏泽的脸一热，洛林稳稳地托着他的膝盖，将他一路带进一间黑漆漆的屋子，将他放在了一张床上。
“先休息一下。”夜格外黑，只有从门口传来的灯光是唯一的光明。苏泽动了一下，被洛林按回去“手术完了我叫你。”
洛林坐在床沿，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冰冷无情，依旧低沉，并带有一丝无奈，深深的夜色中，苏泽一把抓住了他撑在自己头侧的手。
“有件事你说对了，但有件事你错了。”苏泽说。他的颤抖从手心传至洛林的手上，男人低着头，用在暗夜中也有良好视力的双眼静静地望着他不语。
“我的确不会杀里奥，但我要让他短时间内都不能出现，所以我的枪打中了他。你告诉斯宾塞的人，他们最好放出里奥死亡的消息，这一次他们想黑吃黑，暗夜不会放过这种合作对象。斯宾塞太狂妄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暗夜到底有多强大。”
洛林没有回答，依旧看着他。
“洛林……”苏泽忽然发出一道小声的、示弱一般的呼唤。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青年的额头上，给他擦拭上边细密的汗珠。他虽然看不清楚洛林的表情，但他知道，这个男人正专注地望着自己。
“我虽然不会杀他，但如果有一天里奥和你之间我只能留一个。”他的嘴唇轻轻地颤动，“我会选择你。”
洛林的动作停了下来。
很久，他才不太相信地问“为什么？”
“我欠里奥一条命。”苏泽放开洛林的手，把自己的身体蜷起，仿佛很冷。洛林将旁边的薄被拉过来给他搭在身上，他继续说道“我十岁进入暗夜，十五岁第一次单独出任务——去酒店杀人。结果我被对方的手下发现了。当时一群人追着我，我一共挨了两枪，我真的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我拼尽全力从酒店逃出去，当时正好遇到里奥的车从车库开出来。他把我捞上车离开酒店，让人帮我取了子弹，还留给我一个联系方式，让我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去找他。”
说着苏泽笑了一声，回想起遥远的过去，他至今也能记得那一年他们的初次相遇，记得十五岁的时候里奥就和现在一样不怎么正经的脸。他们本来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但可惜他却已心有所属。
“我没有去找他，我们再次见面已经是七年之后，他已经忘了我。”
洛林“嗯”了一声。
“我还有一个故事。”苏泽轻笑。
他笑完，整个屋子陷入了极度的沉静。
洛林保持着沉默，他等着他，等他讲述另一个故事，和里奥无关的故事。
“我十岁那年，养父死了。你不是很想知道进入暗夜之前我的过去吗，我的过去真的没什么值得回忆的，你查不到，是因为在十岁之前，我根本就算不上一个‘人’。我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我只记得三岁的时候我就跟着我的养父——一名流浪汉，生活在垃圾堆里。
“你也许不知道最底层的人生活到底能烂到哪种程度，尤其是遭受过ai试验洗礼的南亚部分地区。我们过得如同畜生，也许比畜生更不如。我跟着养父住在一个窝棚里，那地方破烂肮脏得根本不能叫做家，我没有名字，我养父叫我‘鼠仔’，其他人也这么叫我。那些年我一直被别人欺负，他帮不了我，他是个瘸子，眼睛还瞎了一只，长年生着病，他被人驱赶、虐打的时间其实比我还多。呵……我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不是因为我记不住，而是因为我们的脸从来就没有干净过。
“但他已经在尽全力对我好，在他自己快饿死的时候，还是把我带回了他那个畜生住的地方，把我养到了他死的那一天。
“后来他死了，我将他埋在了一棵大树下，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很大的雨……”
一只手包住了苏泽抖个不停的手，给予他厚重的温暖与支撑，就像那一夜，他拯救他于茫茫无尽的绝望之海。
“入了夜之后我冷得不行，我只好回家，但回去的时候我们住的地方被一群人拆了。我去找他们拼命，却被他们打得半死扔在街边。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受着重伤，发着烧，意识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冰冷的大雨下个不停……一直下、一直……”
握着他的那只手加重了力道。
“当我再有意识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我被人救了。有人将我送到了医院，给我出了医疗费，于是我在医院里一直住了好些天。直到我身体差不多康复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苏泽笑了起来，他仰着头，在如水的空气里望着洛林模糊的脸“你还记得，你曾经请我吃过一碗牛rou面吗，洛总？”
洛林没有回答。他终于想了起来，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为了找人，曾经在街头救过一个孩子。
而他却怎么都不会猜到，原来他要找的人，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出现！
苏泽的话让他惊呆了。
洛林慢慢收紧了牙根。
是他太蠢，还是命运弄人？
如果当年他可以多确认一眼，那他就再也不会弄丢他！
但苏泽什么都不知道，苏泽以为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那一次，苏泽不知道，是他让他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是他让他吃尽了苦头一次又一次徘徊在生死边缘。
而他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告诉他真相？！
第42章
42
洛林用手将苏泽的脸扳过来对准自己的脸, 他指尖的颤抖传到苏泽的肌肤上, 苏泽在昏暗中茫然地露齿一笑“抖得这么厉害，你是被我传染了？”
“苏泽, 离开暗夜吧。别再杀人了。”
苏泽没想到洛林会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离开暗夜我还能干什么？我会养不活自己的。还是说洛总你准备养我？”他忍不住又笑。
洛林却笑不出来。他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 一字一顿地对苏泽说“你离开暗夜我就养你。”
苏泽顿时瞪大眼, 一脸怔忪。他听到了什么？冰山男说要养他？！艾玛吓死人了，开什么玩笑, 洛林要是真的肯养他明天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惊讶了半晌, 苏泽悠悠地叹口气“洛总，除非你当着全世界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 否则这桩生意谈不好。离开暗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且, 这样的生活就是我的人生。”
他也想提前退休，可他能吗？
他和洛林现在还没到在一起的那一步呢。
“我说了，我养你！”洛林加重了语气，用异常认真的口吻道, “你退出暗夜, 不管什么代价，我帮你付。”
苏泽这次真不懂了。他刚才还以为洛林在开玩笑, 但洛林这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在胡说啊。疯了吗这个男人。
“你、你有病啊？！就因为我讲了一个感人的故事，你就要养我？！你是在可怜我吗？”
“谁可怜你？”洛林咬牙, 面目凶恶, 哪怕苏泽看不清楚，也不妨碍他想象出那张脸。洛林继续说道“你有故事, 我也有一个故事，你是听还是不听？！”
“……擦……”这是什么意想不到的走向，他的故事难道还不是完整的故事？！
苏泽眨眨眼睛，干巴巴地吞吞口水“……”
洛林按着苏泽的肩膀，深吸了一口气，伏在苏泽的头顶上说“我不是z国人，我其实也不姓洛，这件事，外界任何人都不知道。”
苏泽的嘴张成了一个鹅蛋。这、这也太——他们暗夜居然完全没有查到！
“‘洛林’的确是洛家的大少爷，但他早就已经死了，我只是和他长得很像的替身罢了。就是因为和他长得像我才被洛家收养。我的国家是南亚的一个小国，它毁灭于二十多年前。”
“你是说、l国？”那个总人口不到一百万的小国，那段历史，早已经被强国们视为黑点，在所有的正式文件资料里抹去。现在流传的很多内容都带着编造xi,ng质，但l国的确是毁灭于那场旷世的灾难，这一点毋庸置疑。
洛林“嗯”了一声“二十四年前，当时几个人工智能强国在l国的土地上联合进行了一场最大的人工智能研究试验，两年之后，一场技术上的重大失误导致所有的机器人失控，包括当时最先进的卫星巡航战舰也受到波及，一夜之间，l国四分之三的领土变成了人间地狱，很多人在睡梦中死去，我也在那一夜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苏泽意外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以为洛林是出生幸福的大少爷，原来这个人也和他一样有着悲惨的过去。
“我父母被埋，我去隔壁找人帮忙，隔壁的邻居是我父母的好友，他们有个儿子，当时三岁，叫小真。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才发现他们家的情况也是那么惨。我叔叔大半截身子被重重废墟掩埋，我弟弟跪在地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想把他奄奄一息的父亲挖出来。
“当时我叔叔还有一口气在，那个男人郑重其事地将他唯一的儿子交给我，让我照顾好他。我答应了。”
洛林痛恨得几乎咬碎了自己的牙齿“我答应他要好好照顾那孩子，可是我却把他弄丢了！”
苏泽一懵。
“你、你弟弟该不会是——”
怎么这么狗血？洛林都说到这里了，他还能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孩子是谁？！
但是、但这也太特么c,ao蛋了吧！
“他的屁股后方，尾椎的位置有一块蝴蝶的胎记，右边的翅膀形状比左边大。”洛林深深地凝视着苏泽愕然万分的脸，心脏狠狠地抽动几下，“我们第一次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就是他。苏泽，你就是我弄丢的小真弟弟！”
“靠————不、不是，也有可能是你弄错了，胎记谁没有？长得像的人都有，胎记也可能像啊！”
“我不会弄错。”洛林伸手抚摸着苏泽神色错愕混乱的脸庞，“你就是他，你就是小真。我带着你跟着其他活着人的人离开了我们的家园，我们一直在边境生活了好几个月，我带着你住在桥下，每天都靠着捡垃圾以及一点可怜的救援口粮活着。后来有一天你肚子疼，我让你在‘家里’等我，我出去给你找药。也就是那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洛家的人。因为我和他们刚死去的孩子长得非常相像，所以他们决定收养我，并且答应我把你一起带回去。”
“那你怎么没把我带走啊！你这个混蛋！”苏泽怒了！他妈的，他这辈子过成这样，都怪洛林这个龟儿子！自己去享受荣华富贵，把他丢在垃圾堆里过了那么多年！
“我带着洛家的人回去找你，但你不在了。”洛林的眼眶滚烫，他身上弥漫着无穷无尽的懊悔。如果那一年他带着他一起走出那座桥，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可惜，时光永远不会倒流，他们也永远错过了那漫长的二十多年。
苏泽突然停下了扯洛林领口的动作，他脑子里闪过了什么，那是一幅遥远的、一点也不真实的画面。
他看到自己在地上打着滚，痛得一直叫，他的叫声引来了两名陌生的男人，而后，他们把他——从桥底下抱走了。
后来，后来他去了哪里？他也不记得，他只记得那最痛苦黑暗的七年，和之后同样残酷如地狱的训练，他的生活真正没那么糟糕，已经是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他渐渐成为暗夜顶尖的杀手。
再是几年，除了杀人的勾当，暗夜开始接触人工智能领域，他们的一部分从黑暗里剥离，走向了阳光。于是“苏泽”这个空降的青年ji,ng英出现，他坐拥着庞大的资产，参与尖端科技领域的活动，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这名干净俊逸的青年富豪的另一面令人闻风丧胆。
而苏泽完整的人生，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被拼凑完整。
原来，他也有过家，有过爱他的父母，幸福的过去。
呵呵，他怎么觉得那么好笑呢。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二十二年之前的他，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了啊。
“对不起。”洛林说。
他该说“没关系”？还是“去你大爷”？
想了半天，苏泽说“还是去你大爷吧。”
虽然不是洛林的错，但他还是想先揍他一顿再说！
“退出暗夜。”洛林第三次要求苏泽。现在他们说开了，他不能再让苏泽过着那种生活，而且，说不定哪一天他们真的会针锋相对。
“去你的。”苏泽抓着被子蒙住自己的头，“你早就认出我来了还对我那么冷淡，谁要为了你退出！”
洛林把他从被子里扯出来，偏过头看向别处“谁让你长大之后一点也没有以前可爱。”
“你说什么，我哪里不可爱了？！不对，我一个大男人要那么可爱干嘛！你自己呢，你这个冰山男xi,ng|无能，整天都跟我欠了你钱似的，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哦——”洛林回头望着枕头上的青年，低声问，“你想我对你好点？”
“滚你的！”
洛林附在苏泽耳边轻声说“你离开暗夜，我就对你好。”
苏泽的身体抖啊抖，伸手把洛林的脸推开“别做梦了，我又不是吃软饭的小白脸，我不可能马上放弃我自己的生活方式。再说你是我的谁？连个床都舍不得给我上，有本事你每天给我暖床，我需要的时候你就乖乖给我动，我不需要的时候你就老实滚蛋，否则免谈！免谈！”
“……苏泽，”洛林连被子一起把苏泽抱住，他在他耳旁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我。”
“放屁，你在我眼里充其量就是跟人形那什么什么！”
“那我在你心里呢？”洛林的体温覆盖着苏泽，他发抖的身子仿佛都因为这厚重的温热而镇定了下来。他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就像哄着一个孩子，温柔的，带着怜爱的。
“你还没资格进我心里！”呸呸，别以为跟他坦白了那件事就怎样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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