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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为臣 第28节

作者:楚云暮 字数:8273 更新:2021-12-31 08:06:29

    书桌上并排摆着两个香包,一个簇新,一个残旧。

    永琰一怔,不自觉地踉跄了一下,有一种未名的酸热苦涩,似要从眼中夺眶而出。

    第四十五章心如死水和致斋复出,缘生一面魏长生入京(上)

    天刚蒙蒙亮,大街小巷依旧一片静谧,一顶蓝呢小轿就无声地坐落在和府门前。

    “相爷。到了。”

    帘子掀开,轿中人面色青白,双眼中却是一片木然。他下轿,依旧不忘打赏几个脚夫,待众人欣喜若狂地退下,他才僵硬地迈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家紧闭的朱门——他们必都以为他今晚又要值宿宫中,就都不曾为他等门——

    再上一级台阶,就到了……和珅向前伸手,指尖几乎就要触及门环的刹那,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九级石阶之上——如此狼狈,如此不堪——当朝宰相朝廷首辅如濒死之人在自家庭院前苟延残喘地挣扎!!这太难看了——他又湿又冷,四肢都如灌满了铅水动弹不得,但他却咬着牙,竭力想再爬前一步,却悲哀而无力地发现那咫尺在此刻已有如天涯。

    视线有些模糊,全身特别是下体如撕裂般地疼,他只想避入壳中躲上一生一世,此刻,他再也不想做万人之上的中堂大人!

    眼前忽然一黑,一股温暖的气息罩上他的,随即他的身子连着披覆上的玄色披风一起被纳入一个怀抱——

    和珅在这时的心种已经无意识地一丝最原始的悸动——会,会是他么。在他最无助最丑陋的时刻能有一次真地陪在他身边?

    披风落地,他终于看见抱起他的人——

    福长安。

    他有一瞬间失笑,即便那笑里有着太多的辛酸苦涩。

    “我等了你一夜。”长安轻声道,手下用力更加紧地抱住他轻颤的身子,“江南的议罪银子收来了——你在发烧?!”

    他没有问那句最无谓的“怎么了?”而是火速地抱他入府进房,焦急地准备唤人更衣烧水。

    和珅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失神为什么次次都是这副丑态被他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十年前?或者更早?

    那时的他少不更事轻车裘马,他踌躇满志自负志得——展眼到了如今,他们之间的友情凋零殆尽,惟剩利用。

    “福长安。”他闭上眼,颤着泛白的嘴唇轻声道,“不用了。你走吧。”

    “……你不想见我,我知道。”福长安在床边蹲下,握住他烧地滚烫的手,从他苦心积虑投至他门下甚至不惜与他的几个兄长翻脸开始,他心中对他就只想着……赎罪。能多帮他一点也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就行——可和珅从重逢起就对他笑,真真正正地虚伪拉拢的笑,仿佛当年咸安宫中一起度过的岁月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和珅变了,他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在他身边,多少帮他一把。

    “我叫和琳来——”他一拍脑袋,懊恼地道,“忘了他升已升了参将在外带兵——”顿了顿,才小声道“我去……找他……来?”

    这个人是谁,他知,他也知。

    和珅躺在床上,强奈着四肢百骸翻涌而上的苦痛难忍,轻轻地摇着头,一下,又一下。

    但,太迟了。

    “……出去。求你。”

    长安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种熟悉的钝痛一下一下地挖掘着自己的血肉之躯,骄傲如他,尊荣如此,却——他有一瞬间想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但他不敢,他恐惧介时与他彻底的决裂!

    他开了门,强迫自己不能落荒而逃“和珅,从从前到现在,我都真地把你当真正的朋友,无论你信与不信。”

    门合上,一滴眼泪从紧闭的双目中淌下,直至最终的泪流满面。

    朋友……他有多少次栽在这个虚情假意的字眼上!

    他这一生,还能再拥有什么真挚的永生永世的感情?!不可能了——从他位极人臣开始,他就注定一个人孤独至死,却在之前还可笑地抱有什么样的憧憬与希望?!

    他明白他的心至此,真地死了。

    长安回到府中,傅公府早已经是忙地人仰马翻,为着阿颜觉罗氏突然的小产,数名太医围在屋内,一顶屏风遮着躺在床上的贵妇早已经气若游丝。一盆盆清水鱼贯抬了进去,再染地红彤彤地退了出来,合府上下皆是一夜未眠,就连早已退养佛堂不问正事的董额氏也担忧地整夜侯在门外,不时地遣人去问“孩子平安吗?”

    没有人理会消失一夜的福长安,他这个叛出富察家的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最浪荡不过的败家子儿。他刚刚苦笑了一下,忽然听见主屋一声嘹亮的啼哭,众人顿时喜极而泣“是个男孩儿!”董额氏忙手捏佛珠诵声不止,随即正门打开,一道伟岸的身影挡住了身后惨淡的烛光,太医在旁鞠躬不已“福公爷节哀,福公爷节哀。”

    董额氏最先回过神来,上前理了理福康安皱成一团的衣领,一脸慈爱的笑“这是阿颜那孩子没福,还好孩子没事——在咱家这几年,也不算委屈了她——你赶紧去歇下,哦,我得吩咐厨房熬点药草为你去秽避邪,毕竟是碰过刚咽气的人,不吉利——”董额氏还待再说,见嬷嬷已将还满脸血污的婴儿包裹妥当抱了过来,忙喜不自胜地上前去抱。

    院中众人也都一拥而上,极口称赞此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惟有院中两人,隔着树影花荫,清清冷冷地站着。

    但是福长安依旧可以看见福康安眼角微干的泪痕——他这一生没有爱过这个女人,甚至在之前真地同棠儿一般当她是个生养工具,但她生死弥留痛到极至的时候竟还要坚持等到他赶回来,在床边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甚至在笑,哪怕那个笑容是渗透了哀伤的扭曲——撕裂,钝痛,直至最终气若游丝她都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不曾放开。直到最后的鲜血弥漫开来,他所能见的视野里都是一片血雾,因为依然能听见她的话穿过重重血腥,一字一字地刻上他的心“幸好,孩子没事——我再不济,也总算能遂爷……一个心愿——”

    她本没有错,错只错在,她这一世遇到了他,遇到了富察家。

    亏欠她的,又岂只是她十载青春流年!

    福康安垂下头,在瞬间心似死灰——碰上了感情,从没人能独善其身。

    你争我夺,猜疑算计又如何,谁又能是情场上最后真正的赢家!

    福长安看着福康安从来意气风发的身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微微地佝偻着背,独自朝府邸深处走去,他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来。

    乾隆四十四年似乎是一个不大吉祥的年头,先是一等嘉勇公福康安的正室阿颜觉罗氏死于难产,接着是刚刚主持完嘉亲王大婚的和珅与他的夫人冯氏相继病倒,和珅烧热不止,病重不能起卧,将乾隆并满朝文武都吓了半死,请安问好延医奉药者不计其数却统统被拒之门外,直到乾隆下令紫禁城中五品以上医正全部前往和府会诊,一应珍稀药材任其取用,和珅的病才逐渐有了起色。但冯氏就远没如此幸运,原本只是缠绵病榻,却在服用了宫中送出的御药之后痢汲不止,不出三天就气竭而亡了——乾隆邃下令恩赏冯氏一品诰命,丧礼规制比造傅公府,整整一条街道白灯挂素,前来吊唁者较傅公府有增无减。

    到和珅终于忙乱已毕销假上朝,老太后却又忽然病了,说是魇梦入怀,每天都梦到三十年前自己因病早逝的女儿,早上醒转也是老泪纵横,因而越发地病体沉重,直闹地整座宫廷一片愁云惨雾。

    诸大臣都聚集在慈宁宫外侯着,乾隆因为担心母亲,晨昏定醒从不敢忘,任你有多大的军国要事也都要靠边。好容易等乾隆出来,身后跟着刚封的容妃和卓氏,青春少艾明丽动人——正是阿桂平新疆献上的异香美女——也正拿着帕子正不住抹泪。众人见帝妃一脸哀戚,谁敢欢颜,纷纷也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苦相,生怕慢了一步就是不忠不孝。

    “传朕的旨意,下令天下有奇术之医者进京奉药会诊,有能令太后康复者一律赏千金恩封爵位!”乾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微驼着背,反手走在最先头,叹了一声“和珅哪……”

    “奴才在!”他从紧紧尾随的人群中排众而出,欠着身站到乾隆身后。

    “朝中的事你要多用心了,你年纪虽轻,该立的威势都要立起来。”乾隆枯着略长的寿眉,慢条斯理地如同在闲话家常,顿了顿又道“……朕都忘了你前段时间刚刚断弦,这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皇上!”和珅抬起头来,俊眉星目竟然风神如玉依旧如昔,“奴才既然忝居此位何敢因私忘公尸位素餐!”

    不,还是变了……乾隆眯着眼继续打量着这个在他心中永远非同一般的臣子他唇上已经蓄起了一点薄须,衬地整张脸忽然有了一丝威严阴沉,那眼中的两道波光也更深更厉,顾盼之间除了雍容气度之外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没有人再能猜透他心中一点灵犀。

    他收回目光,甚至私心地不想再为和珅指婚,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你放手去做罢。”

    一句话,已至和珅于领班军机之位。

    一只手搭住他的臂弯,和珅低头看了,清清冷冷一笑,转过身跪下“嘉亲王吉祥。”

    一身绣蟒龙褂的永琰只这么站着,一股迫人气势就难以掩盖地弥漫开来——如今这位乾隆诸阿哥中唯一得封亲王,真正开始插手政务的王爷,已经不屑也不需再韬光隐晦。

    散朝之后本还有三三两两的朝臣通过这条宫巷往东华门走,见这情景纷纷都止步不敢上前。

    “都给我退下!”永琰声音不大,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齐齐退开,须臾走了干净。

    和珅平静无波地抬头看着他。

    没有恨。

    自然更没有爱。

    “你跟我进来!”拉他进了最近的一座废弃宫院,永琰顺手将他推上墙“你躲够了?”

    和珅冷淡地扯扯嘴角“我躲什么?”

    没躲会不告而别在家一呆数月?!无论他如何示好补救,他也从来不肯,见他一面。他迫近一步,两人胸膛抵触几乎是拥在一处,但是这一次,和珅不再有一丝的颤抖——“王爷,大清还是乾隆爷的天下,你再肆意胡为前,想想乾清宫上的正大光明匾!”

    永琰愣了,眼前的和珅精明依旧,深沉依旧,独独不再对他有一丝热度——他威胁他。

    是他一步一步地推他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不胜寒,如今他却也能轻易让他摔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是,这个意思么?和中堂?和大人?

    怎么会曾经认为这个人古道热肠仁君风范?从宫中赐出药来生生就夺走冯氏的性命,偏偏还做的天衣无缝!——那毕竟是他的妻子,丰绅殷德的生母,他也敢——这是警告更是要挟!他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说什么爱难自拔,一样地也是仗势欺人为所欲为?!

    他要变的更强,直到不再重蹈覆辙!

    那一夜荒唐半宿耻辱,只会成为慢慢腐朽的尘土。

    他抱了他,竟使他憎恨至此吗?除了憎恨,竟就没再留下一点别的痕迹。永琰心种蓦然地一阵尖锐地痛——只有他,在那一夜后,愧疚伤心绝望中却带有淡淡的欣悦,如此患得患失夜夜难寐的心情,也只有他吗?!他瞪视着他,却最终低吼一声,再也压抑不住澎湃的感情,低头吻住他的唇——去他的正大光明!去他的皇位龙座!此时此刻,他要的只有他!

    然而四唇交接的刹那,他却怔了。

    和珅的唇,冷地象冰,苦涩地一如他的心。再下一瞬间,他只觉得腹下一疼,不得以踉跄着松手退开,难以置信地看向和珅——他出手打他?他居然——敢——?

    那一夜的脆弱无助是永不会再出现的了。

    没有下药,他竟然远不是他的对手——这个认知叫永琰瞬间气血上涌满心的不甘愤恨——为什么苦心至此视若至宝也不过换他弃若鄙履!

    和珅松开拳,用着他全然陌生冷到决绝的眼神看他“嘉亲王,我说真的。之前倾力帮你,就当我和珅有眼无珠,此后道路,有我没我,城府如你,走地想必同样顺当!”

    永琰愣在原地——他要彻底与我决裂,与我分道扬镳?!——就因为我那一次的情难自禁?!——“和珅——”他忍不住攥住他的双肩,那一声“不要”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从那个晚上开始……你就再不是我的朋友。永琰,你最好记住——”和珅冷冷地望进他呆若木鸡的双眼里,“别再动我的家人。”

    “我没——”永琰脑子一热,几乎快语无伦次,难道他以为冯氏之死与他有关?!

    “何必解释?你把天家帝王权术和心狠手辣学了十成十,但你——你永远学不会你父亲的容人胸怀。”是他自己傻,真当他也如乾隆一般帝王气象胸壑万千,所以他才想如在乾隆驾前一样,能继续帮他助他,却独独不动感情,他以为以永琰其心其志应该看地清楚想地明白,谁知自己看错了人——永琰就是条养不熟的狼!狠狠闭上眼,想将那夜的旖旎折磨与纠缠通通忘却,和珅快步走开,只留下一句话,直直地刺入永琰的心中——

    你和他比,差的太多。

    和珅跨出宫门之时,恰巧撞见穆彰阿进来奏事,只一照面,和珅便面沉如水地走了,穆彰阿却是促不即防,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狼狈地将头扭至一旁,方能掩饰此刻异样的神色。好容易待人走地远了,才松下一口气,立即换了副表情迎了进去,却见永琰面色铁青独立中庭,胸前的珊瑚朝珠已被他自己拽地泄了一地章华。

    我拿什么和皇阿玛比?

    他生而拥有一切,与那个男人一样都是天皇贵胄平步青云,他们才是某种意义上一脉相承的父子血亲——所以他们哪怕舍弃一二也不在话下——而我,想要的从来不多,但一定要得手——无论是你还是这江山万里!

    第四十五章心如死水和致斋复出,缘生一面魏长生入京(下)

    人声鼎沸的闹市之间,一顶四抬的蓝呢轿子波澜不兴稳稳当当地走过,明明没有护卫鸣锣开道,却仿佛无形中劈开了一条道路,行人纷纷避让,谁不知道这是惟有当朝一品能用蓝呢大轿。

    “相爷,宣武门快到了——昨日翰林编修李调元发帖拜望,说请爷来新张的四川会馆赏面捧场——”刘全跟在轿子旁靠近着说,“就在这附近,爷要不要赏个脸——?”

    “那帮子文人聚集不过吟风弄月,我去做什么?”和珅满脑子军国要务和太后之病,愁地眉都要纂到一起了,哪有那闲工夫虚以应付,便命打道回府,不料轿子却停了,刘全抬头一看,迎面不偏不倚也来了个四抬轿,极尽奢华之能事,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但和珅是一品大员,凭他是谁,也没个敢当街与丞相车驾抢道的,不由地怒了,怒斥几个轿夫“停什么,冲过去,看谁敢真挡这道!”

    “刘全。”和珅喝住了他,轻一跺脚,轿子便稳稳及地——京城中胆敢档他轿子的不是真有来头,就是别有目的——且看他是哪一种人了。

    果然听到帘外脚步身响,一个沉稳儒雅的声音响起“老夫不知是官家车驾,回避不及,实非有意为之。”这声音端地耳熟。和珅一挑眉,掀帘子出来,一直身子倒真地呆住了——

    “是你……”那人也呆了片刻,忽而抚须大笑,纵置身闹市也浑不在意,罢了才一叹而道“一别十年,小友尚无恙否?”

    “大胆,我家老爷岂容你——”

    和珅叫住了刘全,竟微微作了一揖“先生安好。”

    来人是袁枚袁子才——名动天下的诗中卿相硕儒文豪!他依然记得当年袁枚为他更名赠诗的情景,从而真正开启他跌宕起伏的求官生涯——

    少小温诗礼,通侯及冠军。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

    前尘旧语历历在目,却已恍如隔世。

    只是当年的豪情壮志,洒脱少年,如今,尚能记否?

    袁枚却也是来赴李调元之约,和珅不能不卖这个面子,与他并肩入了四川会馆,就见那簇新的门楣上挂着两道漆金对联,不觉漫声吟道此地可停骖,剪烛西窗,偶话故乡风景剑阁雄,峨眉秀,巴山曲,锦水清涟,不尽名山大川都来眼底;入京思献策,扬鞭北道,难忘先哲典型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行见佳人才子又到长安。

    背手看向袁枚,一笑“这是李翰林的手笔?巴蜀壮阔风光群英汇粹一览无疑,倒是难得的气魄。”他倒真没看出那个整天掉书包的小翰林竟有这般雄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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