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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为臣 第11节

作者:楚云暮 字数:32853 更新:2021-12-31 08:06:16

    “查不出来。”长安摇着头,悲哀地一笑“我曾经自不量力地想要取代你却发现,我无论等上多久,在他眼中,连你的背影也不如”

    福康安松开手,踉跄地跌坐于椅,怔了半晌,才忽然挥手,拂落了案上陈设的描金银盘,在地上碎作千片。

    他粗喘着看一地的破镜难圆,一股酸热涌上双眼,他想起了和珅每次看他的眼神,如此倔强,如此坚忍,却也如此哀伤原来,他从来都不曾真地明白他。

    深夜的傅公府忽而又起骚动,马房中好容易因着老夫人大寿捞到几坛好酒的马夫刚刚醉眼惺忪地躺下,就听门外一叠声的要马,刚不耐地吼了句“谁要啊”一看大步流星跨进马厩里的高大身影,顿时酒也吓醒了,喊了声三爷,屁滚尿流地就去备马。

    福康安此刻的脸色冷地吓人,细细望之,眼角却还有一抹微红。几乎是抢过马缰,福康安狼狈地胡乱擦了擦眼,大踏步向府外走去不管了这江山社稷,世家荣辱,又与他何虞任他孤身一人于虎狼环伺之中苦苦挣扎直至体无完肤他却从来只知责怪误会愤怒与不甘,何曾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问上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的误会他不想解开不去解开而要选择盲目的憎恨。

    为什么不想伤害却次次彼此将刀剐进对方的心底。

    为什么心中明明有爱却因着这该死的骄傲自负一次次放开他的手

    怪他,怪他,还是怪这天地不仁

    他牵着马出了府,翻身而上,那战马发出一声长嘶,似扯裂了万籁俱静的子夜,他心里,仿佛也瞬间出现了几缕曙光他要去找他现在立刻

    福康安调转马头的瞬间,却在那蹄雪四溅间看见那顶傅公府的轿子自皇宫方向徐徐行来。

    轿中的妇人落了轿,第一次那样冷漠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你要去哪。”

    福康安动了动唇,对着自己的母亲,他始终说不出自己的真意。棠儿走上前去,轻轻拨落头上的昭君套,任那纷扬的雪片絮絮地扑上她隐现斑白的两鬓,她握住福康安的手,冷的象冰“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说完之后,你何去何从,我绝不拦阻。”

    望着自己突然疲老凋零,说话竟破天荒地带上一丝软弱哀求的母亲,福康安哽咽了一下,终究强奈下满心激荡,下了马一步一步地跟进府里。

    棠儿却没有回房,独自领着福康安进了自己平日颂经上香的佛堂。青灯古佛袅袅烟烛间棠儿止了步,慢慢地伸手细细抚过香炉中未烬的残灰。

    和珅我董额氏要保住的东西,就没人抢地走你也不外如是

    过了许久,她才回身看向福康安“康儿,额娘已经五十岁了,你阿玛当年去时,还不到这个岁数。这一晃眼,就整整八年过去了。”福康安根本心不在此,有些急噪地胡乱点了点头,却又听棠儿道“今日为我做寿筵开百席,这是难得体面,也是皇上给我,给你,给富察家的恩典我本也这么想地,所以,方才入宫想见见皇上,亲自谢恩可我错了。当女人还在为曾经的感情长吁短叹,男人或许早已转身,去追逐另一段新奇有趣的感情男人说的“忘”,总是比女人要决绝的多君心易转这个词我此刻才能体会明白。”

    福康安此时才气地一抖这个身世是他一辈子不愿宣诸于口的耻辱,他的额娘怎么能如此轻易甚至习以为常的语气漫不经心地出口棠儿一脸平静地看他“我没见到皇上,却只因和珅从中阻扰你二哥说的对,这个人留着迟早对富察家都是个祸害”

    “额娘”福康安腾地起身,拉着脸道,“您就安心礼佛就是,朝中之事不必费心即便和珅是祸害,也是我们逼出来的”

    “看来你知道不少事。”棠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面上虽笑,却仅仅动着脸皮,看来诡异阴森,“只是我就是不明白,一个男人,还是被那些贱民糟蹋过的男人,怎么就能让那么多人为之神魂颠倒”

    福康安一怔,他完全不知棠儿所讲何事,什么糟蹋谁和珅和珅“当年是你威胁和珅离开是你逼和伸吃鸦片”他一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咆哮出声心里的恐慌如决堤的潮水般肆虐泛滥棠儿虚弱地一笑,刚想点头,就摔进了福康安的怀里,福康安手中一沉,只觉得她的身体如坚冰一般,顿时骇然,充口而出的憎恨瞬间凝结,他忙将她翻过身子,只见她青白的脸上一点红唇早已失了血色,泛着层诡异的蓝光“你你服毒来人快来人”

    棠儿惨然一笑,依旧沾着香灰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攥着他的衣服,用力地纠结着,似不甘更似警告“从前,我心里只有你阿玛,如今你阿玛早就去了,我心里也早成了活死人我活这辈子早就够本了但如今我死,却是和珅一人所害”

    胡说福康安双目炽红和珅从未对不起过傅家。却是他以及他的家族对不起他在先棠儿咧嘴一笑,大量的鲜血染红了编贝般的皓齿,淋淋漓漓地还在望下淌,观之可怖“毁我富察氏就是绝我性命实话告诉你当年是我,逼和珅离开你但他实在太倔强了,倔强地我想撕裂他而今他来报仇了,我焉有不死之理康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傅家唯一的希望你,你要记着一句话你要是抛下傅公府同他在一起,富察家列祖列宗,你的生身父母,死后都必化厉鬼纠缠尔等一生一世”

    她圆瞪着眼,揪着他的手青筋毕露而陡然僵硬“额娘”福康安被雷击中一般痛苦地抽搐着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父母,摧毁他一生的挚爱他崩溃了,第一次受不了地跪坐在地,仰天长啸

    为什么

    入冬伊始,因着乾隆带着容妃并几位阿哥近臣巡幸热河,于避暑山庄接待班禅六世,和珅由于精通藏语而随驾前往,留下十一阿哥成郡王在京监国,趁此机会明里暗里反对和珅的几股势力就汇合在了一起对“和党”发起了猛烈攻击。先是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状告和珅家奴恃主横行,公然冒用一品朝官车驾招摇过世,劾其持势考私,衣服、车马、居室皆逾制言之灼灼,然奏折一上如石沉大海,曹锡宝一怒之下,公然截了和府车驾,带着顺天府的衙役一把火将那轿子烧个精光,大火腾空浓荫蔽日,一时之下众人侧目,各种流言喧嚣尘上,曹氏之勇而无惧一时传地沸沸扬扬,被人称为“烧车御史”物议沸腾,迫使原本不当是回事的乾隆帝在承德也坐不出了,只得下诏宣曹锡宝承德见驾。同时御史谢振定上奏折以西秦腔淫靡不堪请旨奏禁,以正京城人心天下无人不知魏长生与和中堂之亲密,明眼人一看即知奏禁秦腔也是针对和珅而来。

    一时之间,朝上局势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和珅却自巍然不动,仿佛外边闹地如何沸反盈天都与他无干,自在承德负责接待班禅一切事宜,并总理筹建“外八庙”工程,乾隆因此命其兼任理藩院尚书,管理蒙、疆、藏,三个地区的一切外交事务。

    一日,乾隆以此事笑问和珅,和珅却提衣跪了“皇上,奴才从来不敢纵奴逞凶,若真有如此情弊,还请皇上严加惩处,杀一儆百”乾隆不过是说笑几句,没承想和珅如此大义凛然,只得将刘全也召来承德,与曹锡宝对簿公堂。刘全一来,衣着寒素周身坠补白发苍苍,一见乾隆就吓地老泪纵横,一口一个“冤枉”,言称和府上下皆小心谨慎,无有骄奴逾制事。乾隆审问才知曹锡宝曾未请旨就将刘全下狱,顿时勃然大怒,以曹锡宝“诬告忠良无中生有以邀虚名”等罪革职。一时间群臣哗然,傅家党人奔走迎救,乾隆看在眼里,召协办大学士纪昀问罪,纪昀年事渐高,又曾经远戍新疆着实怕了,便违心地在乾隆面前竭力表白,声称自己对曹锡宝毫不知情。乾隆见他如此露骨激烈的反应更是认定他是幕后主使,冷冷一笑,遣其速回北京。虽无明惩,纪昀至此圣眷乃绝。

    伺候乾隆与容妃进了膳,和珅才从烟波致爽殿退出,刚走进万壑松风殿,就见众人早已经等候多时。苏凌阿吴省钦等人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和相。”惟有福长安神态复杂地看了和珅一眼,方缓缓起身道安。和珅不以为意地随手一扬命众人坐下议事,苏凌阿先是扬扬自得道“和相这招将计就计果真厉害,那帮人死也想不到我等早有准备,还白白搭上个曹锡宝经此一来,和相威权更重,再有敢与您不齐心的,曹锡宝就是榜样看看傅家那帮人还敢不敢轻狂”一句话未说完就想起福长安也在座,这话是把他也绕了进去顿时吓地噤口不言。一旁的吴省钦是个老翰林了,原本一直在翰林院碌碌无为直到和珅点他中了进士,近来才能逐渐取代纪昀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笔墨,见状忙转移话题道“只是下官不明白,曹氏之事早有耳闻,怎么平白多出个奏禁西秦腔之事若说以此攻击和相,未免太不够格。”

    长安心里知道此事必缘自永琰的,却闭口不言,只是冷冷地瞥了苏凌阿一眼他出身高贵天生骄傲,若非为了和珅他只怕永远不屑与这等小人为伍。

    “此事虽看起来平平无奇,锋芒所向也不过是个戏子,但来势汹汹,步军统领四下招贴文书说要秦腔伶人刻日出京大有不达目的势不罢休之势。”吴省钦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和相必不为此区区小事而乱大谋,我们已拔掉一个曹锡宝,何妨此事就让他一步,一个优伶,驱逐罢了。”

    和珅放下茶盏,第一次开口说话“不行。我的人我护不了,明天就有人要骑我头上魏长生不得离京动他双庆班,就是向我和某叫板我倒看看,京城有谁敢逐他”

    众人齐吃一惊,尤以长安为甚他明知此事是永琰暗中为之,却铁了心要与永琰撕破脸为敌,只怕以那嘉亲王的心胸,二人正式决裂对面为敌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永琰果真气急败坏,一手拨落案上茶碗,一声脆响之下裂作齑粉。

    穆彰阿在旁暗自一惊,只要碰上了和珅,他这主子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就烟消云散,却依旧低头道“和中堂也委实过分了,王爷之尊在众阿哥中都是头一份的,在京监国的怎么着也该是王爷,怎么一转眼改为成郡王了若非和中堂在君前进言,谁人有办法改得了皇上的主意”

    永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心里如百爪饶心他是在向我宣战他当年能立得了我如今自然就能改立他人不论是老十一还是老十七,还不是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和相爷一句话你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这个道理那一次,就这么令你生恶痛觉我只是想好好爱你,有什么错你就非要恨我至此

    忽见近侍匆匆进来,刚给永琰行了个礼就忙道“王爷,京城八百里加急,台湾林爽文反了杀了县令知府,自立为王,福建巡抚常青带兵征讨被打地只剩百余亲兵退回大陆台湾已成孤岛,空悬海外”永琰与穆彰阿都是一惊,暂时将心思从和珅身上收了回来台湾天地会闹地厉害,他们早有耳闻,可不过就几场刁民闹事,怎么忽然就闹到如此不堪收拾的地步一群乌合之众占山为王,就能打的官军屁滚尿流成个什么事

    “常青这混蛋行子往年进京给我请安我就看他不地道丢脸跌份到了这份上看我如何整治他”永琰毕竟心怀家国,此刻也是恨地牙痒痒,却听那近侍接着道“嘉勇公福康安已经主动请缨,督战台海,如今已来了承德陛见,不日就要出兵”

    穆彰阿倒张大了嘴“福公爷不是恰逢母丧,还在家丁忧么怎么”

    永琰沉着脸,冷冷一哼“看看去。”

    从烟波致爽殿跪安出来,福康安并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弟弟,在一地将融未融的残雪中无声静立。他挥手摒退跟着的随从,上前与他并排而行,两个一般伟岸却萧索身影穿过云山胜地,穿过万壑松风,踏上芝径云堤,待渡过这片波涛万顷的湖面,承德避暑山庄的正门丽正门就远远在望了。

    真要踏出了这道门,便是天涯海角永难相见。

    他止了步,刀凿斧刻般严正的脸有了一丝松动明明已经立了誓,为何还是放不下怎么可能放的下呢事到如今时至今日,他与他并立于帝国颠峰,却已注定彼此不得相守的终局他终究无法漠视亲娘的鲜血无法践踏过傅公府的荣耀,去追求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什么功高千古什么名留青史都不过是禁锢他的一座雕梁画栋的牢

    可叹可悲的是他自己走不出来。

    “此去台湾,剿匪善后与民生息,也要年工夫。待台湾事了,我会请旨督抚闽浙两广总之,不会再回到京城。长安,你好好看着他,替我。我们富察家亏欠他太多”

    “三哥。”福长安转头看向逢母大丧后陡然间老了十岁的男人,“你真要这么做”

    福康安闭上眼嘴唇哆嗦了一下,就向前迈了一步

    “三哥湖东的烟雨楼乃拟嘉兴烟雨楼而制,湖光山色乃全园之冠,皇上看着可意,下诏挪为和中堂日常办公起居之用。”福长安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漫指那雪雾残霭深处,微微眯起眼眨去泛起一点波光。福康安一愣,下一瞬间,在他的理智还未能理解和消化这个消息之前,就难以自制地转身向烟雨楼拔足奔去

    门陡然推开,凉风夹着雪片飕飕地刮进来,吹散满案公文。和珅啧地一声,忙弯腰去拾,却看见那双眼熟的牛皮皂靴踏在他的眼前。

    他有些愕然地抬头,福康安不,不是福康安。大清一等嘉勇公永不会如此衣容不整彷徨无措。

    然而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大踏步地进来,连门都不及掩上就忽然将和珅拥入怀中

    “你做什么”和珅在心惊之余竟泛起了一层颤栗,用力地想推开他,“你们又想做什么”

    福康安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肩膀,用尽全身气力一般地钳制紧拥着他,两人身上的一品文武官服都被揉搡地皱成一团,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声音却第一次如此哀伤且无助“对不起。”

    和珅愣住了,那么多年过去,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会臆测猜度有朝一日他们不再为敌人究竟会说些什么,但他,独独没料到这句对不起

    这一个拥抱,蕴涵了过去十年里他们所有的相依为命和相争相忌,如此甜蜜,如此苦涩

    如此心酸,凝结在这离别前最后的胶着里。

    福康安终于缓缓松开了他,却舍不得远离似地凝视着他的眉眼那张比起十年前更加深沉却又更加动人的容颜,他动了动喉咙,微微地贴近他,在这一瞬间,他几乎要吻上那暌违许久的双唇但是,他是福康安。

    董额氏漫天的鲜红的血在皑皑雪地中绝艳地绽放,宛若地狱中的彼岸花。

    饮过忘川水,从此无情无欲,洒血疆场这或许已成宿命。

    所以他只能遗忘,只能逃。

    是不是不再相见,那份噬骨的折磨心痛就会略轻几分

    “对不起”他低声一叹,任那灼热的气息扑在和珅冰冷的脸上,再一次如此呢喃,最后望了他一眼,一步步地退后,直至最终匆匆转身离开,留下心里那句难堪出口的

    我爱你。

    和珅仿佛一直都没能回过神来,他呆怔着,脚下一软跌坐于地他简直不敢置信,心跳却剧烈地跳动着,越来越快,引发一阵痉挛似的剧痛为福康安彼时心如死灰的表情这算什么为什么每一次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可以将他遗忘的时候,他总要一次次地出现,给他微末希望的同时又在瞬间剥夺地干净

    他微张着嘴,急促地喘息着,发乱衣散地瘫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气力起身,他越喘越急,一只手胡乱地在身上掏摸着不,不对,没有香包了,他的另一份感情的维系也早已被他亲手刨了干净

    他仰起头,任两行热泪从干涸已久的双眼中喷涌而出,难止难歇。

    微敞的门外,永琰在暗冲沉默地看着,直到他的紧握的双拳暴出狰狞的青筋,他才陡然转身,向御园深处行去,在湿漉漉的残雪未化的地上深深浅浅地踩出两道淋漓的水印。

    他此刻方才明白,和珅已经成为他此生圆不了执念戒不了的毒要得到他,惟有真地龙登九五,坐拥江山

    第四十八章暗伤情皇姑离京,定藏边福帅封王上

    乾隆四十六年,一等嘉勇公福康安领兵督战台湾,行至闽浙方知匪患之重台湾全境除府城诸罗与鹿耳门港等零星小城泰半已落入林爽文之手,福建水师受命登陆援救却屡屡被反军击退,已是军心大乱势如火急了。福康安行营九月终移驻福州,召令黄任简等将放弃台府死守台海咽喉鹿耳门,一面顶住了朝廷清议屡屡催战的压力,雷厉风行地解散了腐败无能船破炮锈的福建水师,只带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太湖水师五千精锐,一面命人火速赶修战舰,急的兵困台湾的黄任简柴大纪等将抓耳挠腮,防御战线已经一缩再缩,林爽文攻势一日猛似一日,皆因怕了这百战百胜的战神福康安

    福康安下令日夜兼行督造炮舰的命令才下,京城就拨来军饷一千万两白银,却是和珅从议罪银中拨划出来,大解福康安整顿军备的燃眉之急。随军征战的参赞将军海兰察复又不解,福康安见信只是苦笑而罢,一挥手,便离席督战惟有这远隔万里的二人心中方知,这儿女情长,此时俱要化做千秋家国,或者此刻才是二人真地能并立于世的唯一契机。

    十月二十七日夜,南风大起,携着迷离秋雨袭至厦门,福康安披挂整齐,万名将士齐集码头待命,天尚未亮,战鼓擂遍,福康安焚香谢天,回首望去,苍茫波涛之上千船万舰墙桅如林,顶上挑着的节绒帅旗猎猎飞舞,忽然振臂一呼“三军听令,全员登船,依次出洋十二时辰之内登陆台湾”

    船借风势,破浪飞行,不损一舰而自鹿耳门登陆,随即与闻讯赶来截击的林爽文大军短兵相接,林爽文自福康安抵达福州伊始变重兵把守入海口,这场仗义军以逸待劳杀地着实惨烈,然此次官军皆福康安亲兵,遭遇起义军的埋伏后“屹立不动,枪箭齐发”死伤无数也不后退一人,少经战阵的起义军从未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官兵,于是阵脚大乱,反而一战即溃。初战告捷,福康安刻不容缓,兵分五路进攻嘉义,以解诸罗之危,次年初,攻陷林爽文的“国都”大理杙,活捉林爽文并天地会头目,义军余者至此闻风丧胆,再无战心,福康安如秋风疾扫,登台不到半年就廓清全宇。捷报传来,乾隆大喜,第三次着福康安绘像紫光阁,于嘉义县立“福康安纪功碑”并破天荒擢升恩封其“贝子”爵位为清自撤三藩以来非爱新觉罗氏得封皇爵之第一人。同时大赏百官,和珅以“襄赞军务”有功,得封三等忠襄伯。

    但福康安有感于林爽文之反实乃“官逼民反”之,故并未凯旋回京,而是自请为闽浙总督,亲自留在台处理各种善后抚恤安民春耕事务,如此三年,台湾大治。

    乾隆五十年,安南蠢蠢欲动再犯边境,朝廷加福康安大将军衔,就近领兵前往平乱,前锋部队刚到广州,安南国王闻福大帅领兵竟吓地不战而降,自愿五年一供,全军退出中国边境,只求福帅“莫加兵问罪”,一时之间,引为笑谈。

    和珅轻轻一咳嗽,觉得肩上一重,一件雀金斗篷就覆于身上,他放下奏折,含笑看向身后清俊的小哥儿“这么快就下学了”

    丰绅殷德掩嘴一笑,往父亲怀里一猴,红扑扑的脸蛋还淌着汗“阿玛”

    和珅掏出怀表一看时辰,不觉地摇了摇头“又逃学了,你也十一岁半大人一个了,哪有动不动就逃学的世家公子”

    “你越来越象福四叔了”丰绅殷德扁扁嘴,“逮着机会就教训我咸安宫的师傅都是看碟下菜儿,不论我写的文章多狗屁不通,他们也都涎着脸恭维什么雏凤清于老凤声,谁不知道他们是想讨好你啊”

    和珅莞尔一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这座官学虽也一般是学文着作之地,却早早浸染了宫廷中无数争权夺势的墨黑从他踏进咸安宫之时,就已看地明明白白,如今却是屈指十五年矣。

    丰绅殷德眼尖,就着父亲的肩膀看见那奏折上的名字“奴才福康安奏请自为两广总督署理十三行事务二叔不就是跟着福大帅出征安南的么我在学里竟日听人说福大帅如何英勇无敌百战百胜,怎么皇上不把他调回京城和阿玛一样也当个中堂呢非得一处一处地换地方呆,连带着二叔也归不得家。”

    和珅怔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道“那是皇上爱他,怕他招了人的忌。”

    “难道破天荒地给他封了贝子爵位反倒不会招忌”

    “爵位高不招忌,真地管事儿才招忌军机处就是个人人眼红的地儿,你瞧这朝廷之上,有几个人真和阿玛一条心”福康安身份贵重,又是天下第一战将,无人不知以乾隆私意封王爵是迟早的事,只要他不真地掌中枢大权,谁会和他硬碰

    “可以皇上对阿玛的信任宠爱,难道让阿玛领班军机反倒是让你招忌么”

    和珅愣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和儿子去说乾隆这些年对他是没得说了,封爵升官,以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一人兼管吏部户部理藩院,任国史馆四库全书正总裁,正白正蓝镶红三旗都统,掌管内务府兼任九门提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权集中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煌煌大清的权力运作几乎都掌控在他一人之手。

    他威重权大,一声令下举国趋之,压力自然也大,但他却已抽身不得了。若之前还只是为扬名立万,那么此刻指挥大清帝国井然有序地运转如常,心里就似圆满了一般的满足这是多少私情都替代不了的胸怀家国的博大雍容也惟有此刻他才能稍微忘却那个男人与他之间整整十五年的爱恨纠缠。

    拉着丰绅殷德的手,父子俩出了嘉乐堂这是一处金丝楠木为栋梁的三进大堂,被和珅辟为书斋,转进堂后的萃锦园,惟见一嶙峋怪石矗立眼前,却是乾隆亲自选赐的太湖名石,名曰独乐峰。绕过这处用以屏障的山石,顿觉豁然开朗,翠山碧水、曲径幽台,好一处满园春色如许。

    这座宅子是前年圆明三园竣工,乾隆爷住进园子里嫌和珅原来住的地方偏僻,进园议事不方便才特特在什刹海西北角划了个院子给他建园,几乎府里一应摆设建筑都是这位于园林造诣颇有建树的风雅皇帝亲自参与决定的。和珅事先原不知情,直到有一日陪乾隆游园到了这,乾隆临风笑指这一园环山衔水,亭台楼榭道“此处风光如何”和珅忙躬身答道“别有洞天,实乃人间仙境。”乾隆呵呵一笑,在湖心亭上拍着他的肩道“你是最精明细致不过的人,且往下看看这湖,象个什么”

    和珅杂学博收之人,自然一眼看出这湖特意挖出一个展翅蝙蝠的形状福蝠同音,满洲人家崇尚蝙蝠是传统了,但他故作不知,迟疑地道“奴才愚笨,实在看不出来。”

    乾隆呵呵一笑“这是蝠池,湖中活水引自玉泉湖,生生不息,世世生福。”说罢又下了亭子,顺着小径进了湖中的假山,行到山腹,和珅陡见一碑挡于面前,不觉诧异,细细看之,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是当年康熙爷唯一留下的墨宝“福字碑”从来被珍而重之地供奉在紫禁城,乾隆怎么忽然把他移到了这再一想便明白了,都说什刹海风水行龙,是个难得的宝地,那么这心腹地方镇上康熙御笔“福字碑”倒也相得益彰。

    “和珅哪”乾隆已是过了七十的人了,走了这许久的路脚步不免有些蹒跚,因而停下脚歇息,和珅忙贴着身搀扶了,却见乾隆伸手抚向他的手臂,“这宅子,这花园,就赏给你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花园不少地方都是比造大内,给个亲王住都绰绰有余,他和珅何敢逾越至此忙提袍跪下“皇上折杀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蒙此殊宠”

    乾隆似早已料到和珅的谦逊,不在意地一挥手“丰绅殷德将来是要尚主的,你原来那个宅子着实配不上,就当朕给十格儿的嫁妆吧”

    那也太过了“皇上”和珅还要再说,乾隆却忽然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幽光在假山中隐晦的黑暗中明灭不定“和珅,你如今是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哪我送你这洞天福地,也是希望你真能福泽绵延,永远为朕当好这个家”

    和珅张大嘴呆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伏地谢恩这场感动君臣的哭泣究竟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题中应有,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楚了。

    但他明白,乾隆对他好,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无与伦比。

    为臣一世,遇到这样的主子,夫复何求

    他想,他该满足了。

    思绪回到今朝,和珅眯着眼从眼前的流杯亭转向东面的大戏楼这戏楼却非乾隆所赐,而是他后来特地为魏长生唱堂会而建造的这些年来,永琰在大事上倒从不与他为难,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尊荣王爷,乾隆有差事给他必定完成地漂漂亮亮,若没差事也绝不擅权多事,这点着实让乾隆放心称道,一次甚至私下夸他“有当年世宗之分”,这就是极难得的赞誉了。但和珅知道,这位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阿哥只不过暂时收起了锋芒,不与他正面冲突,惟有魏长生,这位王爷是卯足了劲要逐他出京,明着暗着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和珅自己,则是千方百计地护他留他,甚至捧他为“梨园第一人”,昆曲京班被来势汹汹的秦腔打压地一蹶不振,黯然失色,这场负气之争多年难了,直到前些日子十御史以魏氏之戏香艳淫靡不立民风官箴为由联合奏禁秦腔,十御史联手是何等大阵仗,为着一个戏子哪怕矛头直指自己都未必值得,于是宫中有诏,令行京城即禁秦腔,伶人有操此腔者须重学昆弋花雅二腔。原本以和珅的意思魏长生只要暂时避入京班,他自有法子扭转乾坤,却独独没有料到魏长生此时的主动言去。

    甫听此消息,他是愕然的,又或许因为这些年来,他竟有些习惯于长生的浅酌低唱堙堙萦绕。

    寻根究底,魏长生才笑言“我二十年来素习秦音,不擅南腔北调,何以入京班聊作谋生再者京华风物已熟,自要南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何等景致。”一言蔽之,中原菊坛已是他一人天下,江南梨园自是下一段征途伊始。

    失落之余不免暗自赞叹,这个伶人于自己事业的追求与雄心,竟与他一般无二。

    到了送他出京那日,和珅早早换过家常袍服,瞒过下人亲自送至京郊与他同下扬州的还有那老临花丛风流一世的袁子才,和珅却也放心,以袁枚在江南的文名权势,有他保驾护航,想来魏长生不至吃甚苦头

    “小友放心,婉卿到了扬州,老夫自有绸缪安排,管保教他一炮唱红。”以和珅的年纪身份,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小友”了,奈何袁子才狂放旷达惯了的竟丝毫不以为异,和珅却也不甚在意随他叫去。魏长生之戏他从未担心红与不红,一般乾角工花旦,二八年纪最是妙龄,年岁一长,或倒仓或发福或蓄须,终究没人愿意长长久久的吃这碗饭,自己都目为“贱行”,皆恨不得早早娶妻生子另求谋生或干脆成了达官贵人的外家之宠。惟魏长生真为戏曲如痴如狂,全心浸淫,如今望三之人依旧色艺双绝,身段唱工已臻天人之姿,如此奇才,焉能不红。

    银官捧来一托盘茶,三人执杯饮半,将剩下的茶水酹于黄土,直到那深色的水渍渗入泥中,转瞬不见,和珅才忽然抬眼问道“你真不是为了嘉亲王索逼太甚而离京”

    长生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更如春生四野明艳不可方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和相如此豁达,难道也未能免俗”

    “豁达”或许,心里再没有牵挂的感情,任何人都能变的豁达然而,他真能豁达吗和珅只有点头苦笑的份,长生将空杯放下,转过身看向天高地阔四野苍茫“和爷恕我无知一问。这些年你位即人臣,权势熏天真要扶起另一个嘉亲王也非难事,为何,这么多年,甘愿这时时刻刻都受此隐忧”

    和珅一愣,半晌才轻一摇头“我对他他们这些夺嫡之争是真地心如死灰,不想淌这混水了。今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和珅这一世为臣,也只要对乾隆爷尽忠负责罢了”

    “当真”

    “自然。”他是怕了,真地怕了永琰那件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如一只插在心尖儿的竹刺,一不留神就由要被扎地满心是血,而老八老十一包括乾隆最宠的老十七,他都从未起过拥立之心,毕竟他们总是或有欠缺难堪大用,又或许还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

    可乾隆盛世又究竟还能有几年光景魏长生看向天际残阳如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缄默不语。

    春寒料峭,郊野凉风席席吹来,拂地众人都是周身一凛,长生最耐不得寒,最后道了声珍重,便上辕登车,直到马车上的芙蓉锦帘放下,他都也没有回头再朝他看上一眼。

    袁枚忽然回身拍了拍和珅的肩膀,语气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无奈“小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原该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但于小细节处倒是粗放的很。”随之却话锋一转,脸色肃然“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是千古至理,江山易主者实非善与之辈,不若未雨绸缪,早早抽身而退,与老夫一般,作一田舍翁不亦乐乎”

    和珅一挑眉,这袁枚数十年宦海人世浮沉,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可如今的他,早已不能轻易就抽身而退了。

    紫禁城中的煌煌宫阙,只怕将来也必成他埋骨之所。

    袁枚见他表情,已知其不可为,便不再赘言,随手一揖,便也登车而去。

    车马粼粼,尘土湮湮,魏长生倦极了似的怀抱手炉微蜷着身子靠在厢壁之上,双目似闭未闭,却不知流转着怎样的心思难遣。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银官不免奇怪,车厢里已经温暖如春,师父怎么依旧是冷

    “师父,我替您炉里添块炭吧”

    摇了摇头,长生终于缓缓地合上了眼,漫声轻吟“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和爷,你始终做不到真地无情,真地豁达,所以微末如我,还是尽早离你而去为好。

    眼睫间似有星光一闪而过,却转瞬而逝。

    第四十八章暗伤情皇姑离京,定藏边福帅封王下

    乾隆五十三年入夏,西藏噶玛噶举红帽活佛确朱嘉措因在拉萨的政权派系之争中落败,叛逃廓尔喀1,怂恿穷兵黩武的廓尔喀国王入侵西藏,廓尔喀族人悍勇无匹,所向披靡,当年英吉利侵占克什米尔,廓尔喀人奇兵袭击,竟将三万荷枪实弹的英国雇佣兵打地落花流水,也早有东侵之心,如今又有确朱嘉措甘为引路,便亲自领兵以迅雷不如掩耳之势奇袭边境,八月初攻陷聂拉木和济咙两地。八月二十日,廓尔喀军又攻陷后藏扎什伦布寺,七世班禅丹贝尼玛连夜避逃往拉萨。廓尔喀军洗劫扎什伦布寺,寺内喇嘛倘有反抗者格杀勿论,甚至将历代班禅灵塔上镶嵌的珍珠宝石都劫掠一空,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廓尔喀悍然挑战天朝国威染指西藏,等于给自诩十全老人的乾隆当众刮上一掌。于是盛怒之下,乾隆命时任陕甘总督的福康安立即挂大将军印,不必回京述职,即刻赶往青海整军,四十天之内军临西藏。

    福康安接旨之后千里行军,日夜兼程,一万七千名八旗精锐三十九天之内兵抵拉萨,首战擦木,歼敌数千;再战济咙,又杀敌近千,廓尔喀军始知悍将军威,开始收缩战线退往边境;然清军紧追不舍,于索勒拉河沿岸陈兵对阵,战事一触即发。

    “大帅”参将斐英阿远远地拍马过来,驰到福康安马前才滚鞍下马,“末将愿自请先锋,与那些王八羔子杀个痛快”

    随军参赞的超勇侯海兰察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将了,却依旧欣赏这份与他如出一辙的火暴豪爽,哈哈地在马上笑道“你爷爷的,前些天在济咙你小子还没杀够哪也是,那次前锋教人白白抢了,这次你就给我好好杀个痛快”

    已是副将职衔的和琳只看了海兰察一眼,便调转视线重又看向远处严阵以待的廓尔喀骑兵方阵。他如今也是身经百战的了,一身戎装精瘦黝黑,身上的伤也不下百处,自诩次次都身先士卒,可自参军为福康安左膀右臂以来,海兰察就时时看他不顺,亏得福康安能在上弹压从中斡旋,以海兰察的火暴脾气还指不定要出什么纰漏。

    “不可莽撞。”座骑打了个响鼻,福康安放下望远境抚了抚鬃毛道,“此处临近廓尔喀境内,与中原作战不同,咱们的人要打光了就补给不易,廓尔喀的重骑兵都周身覆满铁甲,纵横战场不可小觑,不能伤敌一千自毁八百,作无谓的牺牲。”顿了顿,忽而扬高了声音“还是得用炮我不信这些铁甲骑兵不是血肉之躯海兰察,把三十门红衣大炮推出来对准他们”

    “是”

    “和琳听令”

    “末将在炮的射程不够,伤不得他们元气,这次前锋还是你上诱敌出洞”

    “是”和琳难掩心中的兴奋,抱拳虎吼一声。

    须臾过后,清军擂起战鼓,号角雄壮,声彻九霄,帅旗舞处,早已整装严阵以待的千名先锋如霹雳弦惊一般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杀声遍野若论马术骑兵,廓尔喀自诩所向披靡,当下主帅领兵杀出迎敌。

    漠漠沙尘中两阵越压越近,福康安持着望远镜只是冷静观望,连两旁列队侯命的炮手都被这山雨欲来的血腥厮杀紧张地捏着炮捻子不住轻颤。

    两里,一里,半里清军甚至已经可以听见廓尔喀重骑兵如践踏在人心上的沉重的马蹄声,福康安才陡然振臂大吼“三军听令,放炮”

    一声令下,数十大炮铺天盖地地齐齐怒吼,顷刻间偌大战场成了烟海火山,浓荫腾空而起,几乎将天上日影都要遮掩干净

    漫漫荡荡的烟雾里,廓尔喀人成堆成垛地倒下,人与马的断体截肢四散乱飞,和琳率着这千余敢死队狼奔冢突,冲进已经被炮火轰地乱成一团的敌军中肆意切割,白刃混战中和琳的头盔被一个廓尔喀将军一枪挑了,他堪堪偏头避开,一头长发随风披散,他却不管不顾,勒马大吼一声,马嘶鸣着扬起前蹄高高站起,和琳果断扬刀居高临下地斜削下去,顿时将那敌将的右肩连着胳膊一并削下,泼起一阵殷红的血雾,和琳横刀立马,冰冷的双眸里全是血的波光“给我杀”

    福康安眯起眼,望着这片沸腾了的修罗场,将天边落日都染成血一般的残红,才忽然丢了望远镜,一拉缰绳,人已如离弦的箭般疾冲出去这是三军总攻的信号

    帅旗舞动,杀红了眼的清军漫山遍野地掩杀过去,将被拉开一道口子的廓尔喀军分割数块,恣意宰割,刀丛枪阵在日光下泛起令人胆寒的惨光

    这场大战直杀了三个多时辰,夜幕低垂间,福康安终于还刀入鞘,冷眼望去,战场上残余的廓尔喀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到处是被马践踏地模糊不清的尸体和一片一片相连着的血泊,才冷冷地下令“收拢建制,鸣金收兵”一时便见和琳一脚高一脚低地提着兀自淌血的大刀回来复命,混身上下已杀地如血人一般,辨不清面目表情了。福康安在马上弯下腰看他,不由皱起眉来“你受伤了”

    “不碍事”和琳一手撕去脸上血痂,用力之下不免扯地生疼,龇牙咧嘴地啧了一下,才极爽朗地道“方才冲杀太急,被尸体绊了一交崴了脚,大帅不必挂心。”

    福康安不由地怔了一下,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仿佛多年以前,有一个年纪相貌都与其相若的少年,与他并肩作战之时,也一把拭去脸上血水,笑着对他说“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别想再撇下我”

    却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

    “大帅”那厢海兰察并斐英阿清点战场毕也策马赶来,瞬间拉回了福康安的思绪,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血水和那该有不该有的回忆,才拉过马头看向他们却又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福大帅了。

    “大帅还活着的廓尔喀人都从铁索桥逃回他们自己国里了,咱们追是不追”

    “追”只沉吟片刻,福康安便断然道,“犯我大清国威者,虽远必诛”

    “大帅英明”众人纷纷跪下,喊声震天,一片振奋鼓噪的狂喜

    而也惟有此刻,他还能感受到自己血脉中依然存在的的沸腾的热度。

    之后的战争便转入了廓尔喀境内。清军丢弃辎重兵行险着,一路穷追不舍,自喜马拉雅山麓挺进廓尔喀境内,转战深入敌境七百里,六战六捷,先后杀敌近万人。最后清军进至廓尔喀都城阳布2,廓尔喀人被迫退守城中,已是再无后路,顷刻间就要亡国灭种。廓尔喀国王三次遣使议和,言永不敢再犯边界,福康安看毕国书,将那求和信一把火炬了,谓来使曰“从你们胆敢加兵西藏起就永无全身而退之日”

    消息传回阳布,举国痛哭,以为城破国亡之日不远矣,对引祸而来的确朱嘉措恨之入骨,廓尔喀国王别无他法,只得处死确朱嘉措以平民愤,同时集结物资动员全军以为背水一战。也亏得廓尔喀族命不该觉,就在两军即将交战之时,参将斐英阿久来不满前锋略阵之功须归和琳,不听建制,擅自发兵攻城,不料误中埋伏,两千清军被三千余名破釜沉舟的廓尔喀军包了饺子,福康安惊闻此变,领兵掩杀出救,于乱军之中误中流矢,臂伤血披,淋漓难止,参将斐英阿力竭阵亡,死时连中八箭兀自屹立不倒怒发冲冠,也不枉英雄之称。

    福康安最终抢回斐英阿的尸体,终究不忍追究其不听号令之罪而将他风光大葬,然军心士气从来是一鼓盛,再而衰,三而竭,战无不胜的清军受此一败如兜头给众将士淋上一头冷水,加之他们孤军深入千里,阳布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不免低迷起来。此时廓尔喀乘胜请降,廓尔喀国王投降,并将确朱嘉措的尸骨、妻小及掠去的扎什伦布寺所有财物一并送至福康安军前,除表示永不敢犯边界,还向大清称臣自为属国,许诺五年一贡。

    天已经渐渐寒了,北风吹过脸颊就如刀割一般,箭伤未愈的福康安明白雪季将至,一旦大雪封山大军就更是进退维谷,但他在战场上从来不知退缩永远不留后患,况且手中兵力依然占有优势,若有一战,则鹿死谁手尤未可知。游移之中和琳进言,廓尔喀人已经被打断了脊梁有生之年绝不敢再有异动,久拖未必是福,稳定西藏局势要紧,劝福康安效康熙朝“尼布楚”故事,罢兵东撤。

    福康安思前想后,最终长叹一声,接受议和,下令全军撤回西藏

    他毕竟老了,已不能再复当年的意气用事。

    福康安回到拉萨,开始着手整饬西藏事务,先是惩办叛国的十世活佛确朱嘉措,包围了噶玛噶举教派的主寺羊八井寺,查抄下令该系所有财产,强令寺中所有喇嘛改信黄教,并以确朱嘉措客死异乡并有重罪为由,下令废止噶玛噶举系活佛转世,从此历史悠久的噶玛噶举红帽系在西藏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重返拉萨的七世班禅特特为纪念此次西藏反击战而在大昭寺立“大昭纪功碑”,以为福康安乃至乾隆记功表德。

    为西藏长治久安计,福康安又与班禅达赖并僧俗贵族于布达拉宫商议起草西藏钦定二十九条章程,开创了流传后世的金瓶掣签制度,并首次规定驻藏大臣在西藏有与班禅达赖同等的权利,所有大型法会仪式包括转世灵童活佛坐床等都须有驻藏大臣列席参与,大大加强了王朝对西藏的控制力度,而接收西藏善后工作的首任驻藏大臣便是和琳。

    福康安批着棠黑色的锦貂披风,缓缓跨进了大昭寺的主殿,相比起红山上巍峨壮阔的布达拉宫,这座比拉萨城历史还要久远的大昭寺更令他心折。

    他是一个人来的,抬头看向香烟萦绕间越发宝相庄严的佛像,他不觉有些痴了他这辈子从来就不信仰这些虚无飘渺的宗教,甚至从来认为宗教不过是人与人一场又一场权力纷争的幌子自己的母亲信了整整三十年的佛教,又何曾真地堪破红尘舍身取义。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收敛起曾经满不在乎的离经叛道,也不知因为此时心态,满殿酥香,还是因为这座相传乃唐朝文臣公主入藏带来的释加摩尼十二岁等身相经过开光真有那佛法无边,这个时候,在这雪域高原之颠,他对着佛像,却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一旁供奉清扫的喇嘛却仿佛不知这个英武的男人就是近来在拉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福大帅,依旧浑浑噩噩地自干自活,长眉掩处,那双目中竟有一种大彻大悟般的洞达涵义。

    福康安行毕了礼从蒲团上起身,却不愿就走,反转到殿后,徐徐回望蓝天白云下琉璃金瓦敷朱墙垣,那一片圣洁而威严的静谧,仿佛嗅上一口此处的空气,人都会就此立地成佛。

    无怪乎这片纯净的土地上那么多人会相信佛,相信来世前生,相信因果循环。

    他转进偏殿,在这难得的闲暇中细看墙上的唐卡,从当年松赞干布白羊驮土始建大昭寺到历代活佛法相

    “大帅。”

    他直起身子,转过身去,却见和琳穿着官袍顶戴齐整地躬身立在身后。“呵”他轻声一笑“难为你找到这来。你才刚做了驻藏大臣,相必多的事要忙。”

    “大帅。京城有旨来,即刻就要到的。”

    恩恩。福康安点头敷衍着,却还在漫步细看,忽而停住了脚步。和琳却没发现他的异样,此刻正低着头,也是心思泉涌。他跟了福康安快有十年了,这些年岁里,他与他相处的时间甚至比他回京与大哥相聚的时间要长的多。

    曾几何时,他发现他常常无意识地对着他的侧影发怔,常常在庆功宴酒之后孤独地在帐外呆立,那目光空空荡荡的,仿佛已经飘向了千里之外的紫禁城

    是的,紫禁城。

    “大帅臂上伤可还疼”

    福康安回过神来,微一摇头南征北战多年受伤不计其数,那一箭射来虽然凶险,血流如注,但好在未伤及脏腑“过了大半个月,早就无碍了。”

    和琳轻声一叹“我们轻装追击廓尔喀,随军伤药一减再减,因而为大帅拔箭疗伤之时并未上麻药,大帅可还以得”

    福康安自然记得,那廓尔喀人精于骑射,箭头也设计成六芒星形,一旦中箭,血肉勾连,其通甚过凡箭十倍,军医彼时手都吓地直哆嗦,生怕没有麻药他便熬不过去。为定军心,他虽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却依然无所谓地笑言“福某虽不敢自比武圣公刮骨疗伤,这点皮肉之痛却还不放在眼里,动手就是。”于是和琳扶住他的肩膀,由军医挖腐取箭“那又如何”

    “那箭拔出之时,大帅喊了两个字,可还记得”

    福康安不解地望向他,那时他疼地几乎要背过气去不过强撑而已,哪还有气力去说话

    “在场诸人惟有末将离大帅近在耳侧。”和琳苦笑,“你喊了致斋二字。”

    福康安微微地挑起眉,敛容看他却并不慌乱。

    “大帅末将出京赴藏之前,家兄曾密语交代福康安勇冠于世,是役想胜不难,惟恐其争胜好强之心尤盛,穷追难舍反为不美,为大局计,宜劝其效熙朝故事尽快撤兵还藏稳定后方。那时还笑家兄杞人忧天枉加猜度,却不料”他顿了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明白你心意的人。”他看着福康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难言的松动,那眼中似有火苗隐窜,却最终被皑皑寒冰逐渐冻结。

    这么多年下来,对他们之间的事并不是真地一无所知的,从开始的惊诧排斥到如今的无言以对,他不禁感慨,这二人惊才绝艳并立于世却偏偏相思相望难相亲,却不知能不能以“天意弄人”四字蔽之。

    福康安转过身去,不想将此刻的软弱再暴露人前是啊,和珅懂他,而他呢,又何曾真地去触摸他了解他的真心除了苛责误会与逃避,这么多年来,他还留给他什么

    但是可以吗站在家族兴衰和至亲性命之上的他,还有那份资格和心力,去爱一个错过二十年的男人吗

    眼中有久违了的酸热,他抽了抽鼻子,却发现自己终已无泪可流。茫然中他再次看向方才令自己驻足的那方唐卡,在那不显眼处,用藏文绘上的短诗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一颗心仿佛就此揉碎了,飘飘散散在他与他相知相爱却相错的似水华年。

    “大帅回北京吧你们,苦地太久太深了。”

    乾隆五十六年初福康安平廓尔喀之乱,受封郡王,凯旋回京是为大清开国入关百余年来异姓为王者之第一人。

    1今尼泊尔

    2今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

    第四十九章秋点兵有情人缘牵一线,狩木兰嘉亲王始露峥嵘上

    “我的意思,贵使想必都明白了。”和珅放下茶盏,支额看向眼前这个他从未遇见过的外国使节,“要见皇上,必行跪礼。”

    翻译将这些话在马戛尔尼耳边说了,没等讲完这个山羊胡的褐发男人就急了,却还不忘将方才挲在掌心把玩的夜明珠放好收妥,才腾地起身,也不用翻译了,直接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我们是代表大英帝国伟大的女王陛下来向贵国皇帝祝贺万寿,按欧洲公约,以女王特使身份觐见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都是免跪的我们见乾隆大皇帝是这样,你们若来了大英帝国,也同样不需要行跪礼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开明君主都能允许的。”

    “你说错了”和珅象终于忍耐完了他说的话,皱着眉看向他,目光中已没了先前的平和隐忍,“即便你们女王亲自到了大清,见我们乾隆大皇帝,也是要三跪九叩先前皇上万岁圣诞,正阳门前接受万民朝拜,你也是有份观礼的,倒是告诉我,前来朝贺的那么多个国家,不丹安南琉球缅甸朝鲜哪一个国王哪一个使节不是双膝跪下这不是与你们谈条件,而是必须为之无可转圜”

    马戛尔尼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地一怔从他自天津登陆进京一来,一路接待指引的都是这位大清国的首相大人,从来温文尔雅和和气气,提起他说的五口通商往来贸易还兴致勃勃跃跃欲试,怎么忽然变的如此咄咄逼人,但他终究是个资深外交家,吞了口口水,开始冲那翻译刮拉刮拉说了一大堆鬼子文,那翻译忙复述道“我们英国使团在海上整整走了一年,带来了一船珍贵的礼品,诚心要与贵国通商交好,只是一点皮毛问题上的分歧,和中堂何必强人所难”

    和珅扯起嘴角,马戛尔尼分明能够自己说却要借助翻译,也是想缓和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和珅如何会理这个茬,依旧冷冷地道“你送的多,要的也不少吧五口通商北京传教设立使馆租借小岛洋洋洒洒六大条件你先别辩驳这里头有真地能使两国互惠受利的,也有你们英吉利国自己打的如意算盘租借小岛方便你们泊船居留我们广东一处小岛,被红毛子国你们那大约叫葡萄牙一借几百年,想过还没有仅这一条要求,我就能逐你出京”

    “和和和中堂”马戛尔尼不安地转动他巨大的脑袋,赔笑道,“我们大英帝国不是那种厄趁火打架的人,您之前看了我们的国书不是还恩很有兴致吗”

    和珅一笑即收,他根本没工夫去理会马戛尔尼说错的成语,为着华夷之防大清的禁海令自康熙以来已风行百年,利弊皆有,但他自从这些年略涉洋务,暗中与人合伙开办赫赫有名的广东十三行以来,就隐隐明白在隔绝中国的万里波涛之外,世界或许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样。马戛尔尼爱来的贡品他都看过,自鸣钟自行人这些精巧玩意儿尤可独独对他们的火器和天文航海仪器叹为观止心下暗服他竟有些不明白了,譬如火药,明明打从秦汉以降,炼丹家就已经配制出来,怎么千年发展千年演变,在中国就化作正阳门上灿烂方华的万树烟花传至外国倒成那些令人生畏的火枪大炮,任你一夫当官万夫莫开,又有谁真能挡住这些咆哮的火龙因而,在他心里,不是不想与他们通商的,以丝绸生茶等利民之物换他们火药仪器等兴国之物但绝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去而想要乾隆首肯通商,首要的就是满足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独尊思想,这姓马的不肯下跪,什么事也都不用谈了不打掉他暗藏在礼貌谨慎下的的骄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是有兴致,但究竟是贵国还是我大清更需要开放通商,贵使心中也有数。”和珅有时候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精于一切讨价谋利之事,故意端起架子平平淡淡地开口,“我大清无所不有,要你们的钟表罗盘机器何用而据我所知,贵国每年要从我们这买走的丝绸茶叶都是千万两白银以上,供求关系已经高下立分了。”

    马戛尔尼张大了嘴,他是真没想到这个一直在北京坐镇中枢指挥一切的首相大人竟然对贸易行情如此清楚若非一心要扭转两国之间巨大的贸易逆差,他何苦要远涉重洋九死一生来到中国但随即他又绽开笑来,倾前身子压低声音道,“和中堂在贵国皇帝面前说话是顶顶管用的,我想中堂若肯为我们美言,乾隆大皇帝是不会真为难我们的。”说罢手一扬,两个随从抬进一个箱子,打开抬出个高四尺有余的自鸣钟来,精雕细琢自不必说,那大钟底座下围着一圈十二个西洋少女,面上表情都纤毫毕现,个个穿着袒胸露乳的大蓬裙子,时钟每过半个时辰便会当地一响放出音乐来,被内中机隼转出的少女便会对正时刻竟开始宽衣解带,姿态各异,妩媚非常

    和珅淡淡一笑。马戛尔尼暗自心喜,他刚从珠江口登陆广州的时候,那些中国官员也是斥他们为“洋夷”而爱理不理,送上大礼之后态度就立即叛为两人,广州北上行过大半个中国,他就根本还没遇过不贪财好色不接受贿赂的大清官吏。

    “贵国的钟表玩器果真当的起巧夺天工四字。”和珅的目光转向马戛尔尼,玩味似地打量他胸前所挂的怀表,马戛尔尼忙知趣地解开怀表这是他下海前女王亲送的,虽不至贵重却意义非凡,但仍然道“和中堂不嫌弃也送给和中堂还有一批礼单随后就送到府上。”

    和珅接过怀表,摆弄了一下,浅浅一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马戛尔尼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和珅信手一指那大座钟道“咱们中国人不兴送钟,这怀表我就当是贵使盛意却之不恭,这钟我就受不起了不过中华礼仪之邦,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来人,将我带来的礼物送上来”

    一沉沉紫檀木箱子鱼贯而入“和中堂赏英使珍珠白玉挂十串,南海珊瑚座八枝,墨地三彩双耳方瓶六对,起花玛瑙鼻烟盒三十个”

    马戛尔尼早就看地目瞪口呆,方才的扬扬自得早被和珅这一手打压地无影无踪与这个大清最精明的官员交手,自己从气势到实力都输地太远

    “马特使,你既来了中国就多走走看看这主理你们生意的广州十三行,泰半控在我的手里您若有兴趣,不妨看看他们供进京城的洋货,比你这个自鸣钟精细几多”和珅这些年来位高权重,却与一般的高官耻于行商不同,多年经营之下,中原的地产田庄,京城的店铺银楼,江南的茶盐织造,岭南的洋行买办都有涉足,收获颇丰,岂会受着点小利所诱惑,于是一声不吭地反将了一军,却也知道这英吉利毕竟与旁不同,是万里涉海来朝的,以乾隆的意思却是要好好款待,若能说服他们向化天朝顶礼膜拜,于国家于皇帝都也是大有体面,因而要恩威并施,却也不想把话说僵,沉吟片刻后转圜了一句“今日谈这许久也累了,改日再议吧。特使总说传教通商什么,但天朝制度一切以皇帝为尊,你不肯依礼那其他也都是空谈请放心,你一日在华就一日贵为上宾,有住地吃地不妥帖处尽管找我,有机会我还要领你京城里四处看看去呢。”

    “你还在为马戛尔尼之事烦恼”长安十指交扣,看着这个十年来并没有一丝老态的俊秀男子,“其实若叫董诰王杰他们来办,也一样办不妥但你是理藩院尚书,这事却是推脱不掉的责任。”

    和珅一身轻纱掐纹暗色织金锦袍,衬着张不怒而威的脸愈显阴沉,却是一语不发,半晌才转了话题,“我自有办法。倒是将你顶替隆安提进军机处,外面可有物议”

    物议长安心中暗自苦笑,现在人人都到他靠着和珅飞黄腾达,争权夺势,是和党中第一号的人物,再说的过分些,还有说他是和中堂家的狗,但他早就不在乎了,因而只淡淡一笑“还不就是二哥他们。我如今也别府居住了,又不回那阴惨惨的傅公府,理他们做甚”

    和珅沉吟不语,阿桂已死纪昀老迈剩个刘庸独木难支,加上福康安远走福长安倒戈,傅家党自棠儿死后就不过维持着表面光鲜,只要再推一下,立时就大厦将倾可自己,却始终没下最后一手,这么多年过去,若问那恨意是否如故,他竟也不知道了,那么多年来曾经支撑自己的唯一信念就是站地比那些人更高更远,可如今达到了目的,他竟又在那高处不胜寒上茫然他的恨难道竟如此浅薄,浅薄到只要那个人一不在了,他百般作为都是枉然

    长安眼见和珅眉目间又投下一片郁重的阴影,心下微慌,忙笑着转移话题道“倒是你总穿的轻薄,现在在军机处里办公自然无碍,但出了宫却是会冷的”说罢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无意间碰上和珅的手腕,和珅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缩回了手,与长安二人都是齐齐一愣。

    “对不起我”和珅也有几分尴尬,他如今极不习惯男人的肌肤碰触,但对长安却非有意唐突毕竟这十年来他实在助他太多,若无他,真要靠着苏凌阿吴省钦等人又有什么大出息长安故作不在意地一挥手“你记得出宫之时批着就是。我先走了我可不似你有金牌可以任意留宿宫中。”

    在转身快步走出的瞬间,帘子落下,他伪装的坚强就立即土崩瓦解。

    等了十年,还是换不回他真正的原谅与依赖,他果真是无用至极他此时甚至开始羡慕甚至嫉妒远征在外一避十年的三哥只有这个人,是他真正无法忘怀的仇人和爱人。

    和珅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坐下看公文,却又觉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伸手端茶之时仿佛心有灵犀朝窗户看去,只见微敞的轩窗外隐有人影闪过,他只当是长安徘徊未走,心肠终究不能一硬到底,踯躅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开门“你还是”

    那个走避不及的背影顿时僵住,饱经风霜的脸倒影在和珅不可置信的双眼中。

    十年了。

    他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却仿佛这漫长的时光不曾存在承德避暑山庄最后那个绝望而几欲成谶的吻仿佛魔咒,禁锢了他与他分离后的所有相思相对相误相恨相知与相绝。

    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他也做不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又何止是无处话凄凉。

    在他反应过来的刹那,他竟已被人紧紧地拥在怀里,在这深夜禁宫之中。

    “怎么会是你你放开。”他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带着点说不出的颤抖与软弱,“放开福康安,这是军机处”

    回应他的是更加深重的拥抱和那几乎梦吟一般的轻喊“致斋致斋”这一声声绞地他心底泛酸甚至滴出血来一般地生疼,直到那一句宛若噩梦重回的三个字“对不起”

    他闭上眼,抽了抽鼻子,终于推开了他,退开半步,再次抬眼,终于能够克制地如常地看着他。

    他不难猜出福康安在棠儿死后必是知道了什么,否则倨傲如他为什么要对他道歉,为什么要一逃十年

    可也只是逃而已。

    他和珅又怎会要他迟来的忏悔更何况行至今日,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爱恨情仇能一言弊之他是大清国手执牛耳的首相,他是乾隆朝永不言败的战神。

    一切命中注定。

    “福公爷哦,不,是福郡王了。”和珅上下打量着福康安一身九云团龙褂,微微一扯嘴角,夜风中冻地嫣红的唇使他的微笑带上几分讥诮福康安必是方才夤夜入宫见了驾领了恩赏之后,才到了军机处的。

    福康安的脸上还带着未尽褪去的感伤与茫然,呆看着他身上的丝绒披风,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与长安看起来处地倒好”话刚出口,身经百战的福郡王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刚才在军机处外徘徊不去还傻瓜似地躲在外面不敢声张地偷偷张望长安是自己离京前亲口嘱咐要代为好好照顾扶持和珅的,自己竟无聊到对兄弟吃味,脸有些涨红,幸而夜色之下无人察觉。和珅却沉默地低着头,忽而转身回房,福康安吃了一惊,直觉地赶忙抬脚更上,和珅回手关门不及,着恼地瞪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这般不再算计而单纯恼怒般的神情却教福康安心底燃起久违的快乐,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二人携手金川的时光,但他却不敢再造次了征途中他无数次地肖想一旦重逢后的情景,但他却也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再不是当年心无城府的少年。

    “福郡王既领完了赏,就赶紧出宫罢,想来那祝贺的官员此刻已经踏破福公府,你还是速速出宫为好。”和珅冷冷淡淡地说完,福康安赶忙道“我我有话同你说。”

    和珅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慌乱,却很快恢复了冷静自持“你说。”

    “你,你当初”他哼了半晌也没把话完整地说完他只是想问他为什么入宫伊始他没有把他受的苦痛委屈告诉他,可他随即把后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怪和珅当年没对他和盘托出,他自己又何时给过他机会怪只怪他们都骄傲到近乎执骜

    可是冤枉也好,误会也罢,你扪心自问,从他入了紫禁城对他真没一丝对不住的地方福康安痛苦地摇了摇头那一场怨怼嫉恨的画地为牢已经琐了他整整十多年他不想也不愿再错一次了。

    “福郡王,若无事,请回吧。”

    “不,我有”福康安咳了下嗓子,赶忙补道,“关于马戛尔尼,我有办法叫这个固执的英国人臣服。”

    和珅挑起眉,终于冲他一点头“愿闻其详。”

    从他不再自我放逐愿意回到京城开始,他就从没指望和珅能忘掉过去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地那样接纳他,但他已经不能罢休不想放手了

    至多,再重新爱一回。

    马戛尔尼被领进丰台大营里的时候还很有些得意的听说大清那位赫赫威名的福大帅一回京就指名要请他来演示英国先进的火力装备那可是把强悍的廓尔喀骑兵都打地落花流水的男人,只要他支持他,还怕他在乾隆面前讨不了好去

    在营地里走了许久,触目所及的是旌旗阵阵刀枪列列,雄兵数万森树排列,心下已先怯了数分,马戛尔尼直走了有一柱香时间才在拜将坛下见到了一个伟岸的背影福康安听得声响转过身来,已是换了副披挂头上一顶缀东珠金龙暖帽朝冠,四爪团龙褂裹着英武的身躯,腰上束着条碧玺石嵌玉带子,胸前一串珊瑚朝珠光华耀眼巍然不动,好一份夺人气度。马戛尔尼总算记起自己的使命,回过神来只作了一揖,就算作问好。福康安却仿佛不在意,走前几步扶着他的肩说“我在西藏就听说过贵国火器精良威力无比,今日若能请特使为我演练一二,却是再好不过了还有位老朋友,你想必很熟的了。”和珅早已静静地侯在一旁,闻言也不过是谦逊一笑,仿佛先前的倨傲从未有过。

    马戛尔尼暗道,这福大将军只怕是名过于实,哪有传闻般那样厉害自然乐于卖弄显示,忙命跟着的几个英国士兵拿枪上膛,瞄准半里以外的几个靶子,一开火果见靶子应声而倒,马戛尔尼得意地又将最新式的望远镜送上“二位大人可以看看”福康安接过,这与先前清军配备的望远镜又大大不同,视野清晰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连那靶子被正中红心燃起白烟都看地清清楚楚。“除了火器,我们还有坚船利炮大请若与我们通商交换,军队之战斗力必定会大大提高”

    目光极快地从陈列上来的航海军舰上扫过,福康安再次看向他,仿佛依旧是翩翩儒将“好,本王也算开了眼界。不过礼尚往来,请特使也来看看咱们军队的操练。”

    马戛尔尼来华的目的除了通商便是尽可能地摸清中国社会特别是军事情况,福康安的要求正中下怀,自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福康安不再赘言,扬手一挥,副将哈巴思已是翻身上了拜将坛,随着森然画角声起,他抽出鼓椎双手否动,那鼓声顿时如万马踏蹄般隆隆响起,扞地仿佛地皮都在簌簌颤抖,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众士兵也忽然变地杀气腾腾,长枪一抖,银光划过,刀锋所向竟就是英国使团马戛尔尼唬了大跳,有些慌神地看向福和二人,求救似地道“二位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立即被千万军士的虎吼淹没,但听坛上鼓声突然加快,如疾风骤雨般响彻云霄,士兵们随着一声声的大喝,端着枪一步步地逼近中间几人,每齐塌出一步都如地动山摇,一个个英国士兵早已看地目瞪口呆汗流浃背,但手中的先进火枪却好象忽然重如千斤,他们不敢也不能将其举起自卫。包围圈越缩越小,如林枪戟在薄云覆盖下的天穹苍茫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咚”地一声,最后一记鼓声静止,千军万马如瞬间定格般止了一切动作,一片肃穆,最前排的刀尖甚至已经顶上了马戛尔尼的帽檐。

    福康安此时才转身,对和珅做了个请的手势和珅已有些呼吸急促了,此情此景军容壮阔他有几年不曾亲见,他回过头,却恰与福康安四目相对,他眼中炽热的深意却教他脸上一烫,赶忙点下头去他二人联袂踏上拜将坛,福康安才凝着脸看向台下万千兵将,忽然一扬手,袍袖飞起,数万将士全都整齐划一地放下枪戟,一片金戈坠地声的同时,三军解甲全都在瞬间跪了下去

    “大清江山永固,皇上万寿无疆”

    其声其势如排山倒海,震地几个站在人群中越发显得突兀可怜的英国人东倒西歪颤栗不能自已。马戛尔尼打了个激灵,四下仓皇张望,所及之处皆是一双双充满戾气的充红双眼,心下已是惊惶茫然,忽听台上的哈巴思再次敲起战鼓,鼓点如战车隆隆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脚一软,已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鼓声丕听,福康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睥睨天下的高傲“什么火器大炮都是奇技淫巧之物尔等撮尔小国跳梁小丑也敢夜郎自大居心叵测你们派人到西藏,和班禅达赖他们挑拨了什么你们悍然出兵占领不丹要知道那是我们的属国又是什么意思你们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四下活动输入鸦片又是想做什么”

    马戛尔尼瘫软一团,已是无言以对惧到极至了,嘴里倒不住地懦懦地说“误会这都是天大误会我我我深表遗憾”

    “马特使。”和珅走下台,牛皮小靴踩在地上声声作响,在马戛尔尼身前寸余处才停下脚步,“我与福郡王都不过是乾隆大皇帝驾前的奴才,您既然能跪我们,自然更该跪我圣朝天子”

    罡风朔起,吹起和珅飘扬的袍角,他转过头去,目光与他在半空中悄然相会

    多少年前,他们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的相对,那一次他挟悍将军威打压地他几乎抬不起头来,那时候的心里,除了不甘,愤恨之外

    更多的是天涯萧索的苦涩。

    而今次相隔二十年的携手并肩却是足令江山褪色的沸腾

    他仓促地回过身避开他的视线,鼻尖微酸可惜太迟了

    第四十九章秋点兵有情人缘牵一线,狩木兰嘉亲王始露峥嵘下

    和珅进天地一家春向乾隆禀告的时候,很有些眉飞色舞的味道,乾隆本是歪在榻上让小贵子给他锤腿,因此仍旧是闭着眼听,半晌忽然一笑“和珅哪,你平常办差办好了也都没这一次高兴哪”

    和珅一愣,赶忙低头道“为皇上办差是奴才的本份,何来高兴不高兴之说是皇上说的,那马戛尔尼与别不同,定要他心甘情愿臣服纳供”乾隆睁眼,挥手命小贵子撤下,方才起身,和珅忙上前搀了乾隆已经年过古稀,满头银丝了,这些年虽然国无大乱,但太后和亲王等至亲的先后亡故,使得这位天子也渐渐生出几分“风雨流年树犹如此”的慨叹,晚年不免有些倦政,一应大事皆出自和珅门下。

    “和珅”乾隆扶着他的手走到窗前坐下,眯着眼道,“朕可是老了”

    和珅顿了顿,才轻声道“是。”乾隆不无意外地看他一眼,随即呵呵地笑了,摇着头道“你哪”“人之在世,谁人无老皇上即便老了,依旧英明神武是难得一见的百代圣天子这岂不是更加难得”

    “好。朕知道你嘴乖,外人都说朕宠你信你,可你的本事他们却一点没学上这些年来,圆明园,避暑山庄都修了,浙江的海棠,江南的漕运,都是大工程,没你和珅能行”年纪一大就不免有些唠叨,乾隆絮絮说着,忽然抬眼看他“和珅哪,上一次的木兰秋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前年了趁着朕身子骨还行,再陪朕去一趟承德吧。”

    “奴才自当奉承”其实心中对乾隆高龄秋狩很有些反对,但他也知道此刻的乾隆如同小儿,最不喜人驳斥他的旨意,因而便掩口不说,随即微微看向小贵子,使了个眼色。小贵子知机,忙弯腰笑着对乾隆道“主子,您今儿精神好,马戛尔尼前些日子供奉进来的那些西洋玩意,主子还没瞅过吧奴才让人送进来”

    乾隆倒是不置可否,和珅却开始唾沫横飞地介绍抬进来的器具什么罗盘,航海器,火轮船,自鸣钟乾隆拿起一只单筒望远镜在眼上比画,和珅忙道“听说这个能看到十里开外的东西。”

    乾隆一笑,将东西放下“看那么远实在是好高婺远,依朕看大可不必。”和珅一惊,但他从乾隆带笑的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忙继续道“英夷的科技制造倒很有些看头的,未必就都对咱们没用。奴才听说他们整个国家都是商人,都会做生意,如果咱们大清和他们能在五口通商,英国人的货物价格低而他们要的茶叶丝绸我们却能开出很高的价格,还能收取五成的关税,长江流域的制造商们还能再收一大笔税费,财源滚滚啊”

    “和珅。”乾隆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将手背过身后,慢悠悠地道,“木兰秋狩之事你可要多费心打点了。”

    和珅一怔,心中顿时如翻了五味瓶一般,什么滋味儿都有,半晌才磕头称是。

    次日乾隆返驾紫禁城,马戛尔尼上乾清宫觐见,行三跪九叩礼,乾隆龙心大悦,又是赏赐无数,但对马戛尔尼国书所提开放通商一事,却只复言如下

    “我天朝物华天宝,无所不有,本不需外夷奇技淫巧之物。朕体谅西洋各国的难处,所以准许在广州一地开设洋行,满足夷人所需。天朝法制森严,每一尽土地都开于版图,不容分制,英人请求赏给土地传教立言等事断不可行,尔国王惟当善体朕意,益励款诚,永矢恭顺,以保全尔邦,共享太平之福”

    马戛尔尼惊诧地抬起头来,他原以为自己已让步至此,这中国皇帝没道理不答应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啊然而当他愤怒地看向和珅的时候,他便发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堂大人眼中的失落与不解,比他犹甚。

    当天晚上,乾隆着小贵子送去一份口谕“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乃千古不变之定理,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卿怎可本末倒置,以蝇头小利换我天朝脸面尊严”这是这些年来,乾隆写过的口谕中措辞最强烈的一道。和珅跪地接了,一遍一遍地看了,忽而跌坐于地,摇头失笑。

    这些年来他时时如临深渊刻刻如履薄冰依旧是圣心难测这位从来就大权在握挥霍豪奢惯了的皇帝,又哪里知道,他拒绝的华夷通商又何止是蝇头小利节流不可,开源也难鲜花着锦的乾隆盛世又能延续几年

    这是第一次,他生出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倦怠。

    即便心下烦扰,木兰秋狩之事还是有条不紊地准备妥当。乾隆五十六年十月,乾隆带着阿哥王爷亲信大臣侍卫宫眷数万人浩浩荡荡地驾幸承德,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木兰秋狩。

    秋风飒飒旌旗猎猎,木兰围场之间一派“千里霜林尽染丹,漫山红叶溢金流”的美景,乾隆在华盖车上端坐,他虽然也换上了一身戎装,但却再也没能象往常那样纵马驰骋大臣死活不让他再上马了,乾隆只得悻悻作罢,他自己也知道,如今风烛残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清咳一声,乾隆抬眼看向站地离他最近的成亲王永瑆,嘉亲王永琰,庆郡王永璘,其中尤以永璘最为气盛,乾隆老年舐犊,待这幼子尤为不同,他这一身的金龙铠甲便是乾隆御赐,当年康熙爷穿着平过准部的,一身戎装,更是顾盼夺人,不可一世。乾隆满意地冲他远远一笑,再望右看去,是嘉勇郡王福康安,户部尚书福长安,和一等忠襄侯文华殿大学士和珅并额附丰绅殷德。都是一派翎羽辉煌英雄气度,心下大为宽慰,徐徐开口道“今日围场聚歼猛兽,朕就不下场了,尔等可各显神勇,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

    其实即便没有重赏,谁不想在皇帝面前争个高下

    于是画角声刚过,甲胄在身,长枪在握的诸人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疾冲了出去王公贝勒们纵马驰骋,张弓引箭,马嘶兽鸣,将这片山林化作壮烈狩场。

    不过小半柱香,永琰忽然拉缰止步,随后跟来的穆彰阿也勒马停下,小声地问道“主子”永琰翻身下马,解开沉重的锁子甲挂在鞍上,现出一张极其成熟英气的脸来“本王不陪他们闹了。”谁看不出乾隆设这个局不过是想给那最擅长弓马骑射的福康安和他的十七弟的脸上贴金,他还没老八老十一那么蠢,真去拼死拼活。

    别的不说,永璘弓马娴熟,年富力强,论武功的确是众阿哥中头一分。更何况,他还有永琰难以企及的天恩殊宠。

    自令皇贵妃前年没了之后,乾隆就追封其为孝仪皇后,陪葬裕陵而膝下能称为嫡子的就只有嘉亲王永琰和庆郡王永璘二人,这些年来,庆王圣宠深厚,京城中除和珅外无人能出其左右,朝中多有党附者。反观永琰,依旧谦和端方温吞性子,遇事从来一味忍让,风头较之永璘大大不及,朝中有知机钻营的,看出乾隆也在对二位阿哥暗加甄选一评高下以定储君,都认为永璘必胜。

    穆彰阿有些诧异,“那难道就白让旁人在皇上跟前儿长脸”

    永琰冷冷一笑,要长脸何必那么累“你忘了当年世宗皇帝如何被圣祖选为皇嗣的”穆彰阿微吃一惊就听见不远处一阵欢呼,循声望去,却是永琰的嫡长子,福晋喜塔喇氏所出的绵宁竟用特制的小弓箭射死一头母鹿,众人欢声雷动,将那中箭后还在挣扎的母鹿绑到乾隆跟前,都夸绵宁世子不满十岁有此神勇实乃天赋异禀,乾隆也笑逐言开,当即把黄马褂、双眼花翎赐给了这个小孙子,并当即赋诗一首尧年避暑奉慈宁,桦室安居聪敬听。老我策骢尚武服,幼孙中鹿赐花翎。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争先早二龄。家发永遵绵奕叶,承天恩贶慎仪刑。1

    穆彰阿顿悟当年康熙晚年也是在木兰秋狩,见到了十二岁的孙子宏历驰骋围场,惊叹其少年英武将来绝非池中之物,才动了将皇位传于四子胤缜的念头。思念尚不及回转,就见永琰忽然抓乱了头发,将盔甲随随便便一套,便重又上马奔驰回去,乾隆见他盔歪甲斜且不曾打到一只猎物,放下了怀中的绵宁,不悦地沉下脸问道“怎么了”

    “皇阿玛,儿臣看这只母鹿哀鸣不已,腹中隐有胎动,定有孕在身,儿臣不忍其无辜毕命于刀斧之下,甘愿不要任何奖赏,求皇阿玛将它放生”永琰翻身跪倒,眼中一片诚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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