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岸偏头想了想,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早晨藏好的馒头,递给他“有空我会来看你。”
刘春来一看那雪白的面团就再也忍不住了,彪悍的汉子顿时哭了个稀里哗啦。
顾岸不知所措地捧着那个馒头,拿着也不是,收走也不是。
刘春来狠狠得抹了两把眼泪,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颗馒头,感动得一塌糊涂。
“当马贼也要做个好马贼,不能欺负平民百姓。”
刘春来重重地点头“老子从来不干伤天害理的事”
顾岸笑了笑,刘春来眼睛都直了。顾岸把手收回来,眉眼弯弯地道“回去吧,乖了。”
刘春来闻言,难以掩饰他的悲伤,低下头有些怯怯抬起眼皮,看顾岸还是笑笑的,一壮胆虎头虎脑地冲过去将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顾岸吓了一大跳,还没等反应过来,刘春来就忽的松开了,一弹身躲了老远,挥着手赶他,小声道“你快走吧。”
刘春来偏着头不看他,顾岸无奈地转身上了马车,从窗内望去,那家伙还站在原地偷偷瞟他的马车。
尚武帝伸手一把放下帘子,遮去顾岸的视线。
顾岸没有反抗,转头看见尚武帝一脸讪讪的表情,微微一笑,然后满意地看见陛下生了两秒闷气,又凑了过来,与自己十指相扣。
顾岸彻底把目光从外界转移到马车内小小的内室,眼中再无一丝留恋。
从成亲开始,自饮下“长相厮守”之后,他要学会扼杀一切可能威胁未来的危险,同样学会断绝所有的优柔寡断。
、叁拾 信任与取舍
危险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马车一个大前倾,尚武帝和顾岸几乎都快滚出车去,随后两辆马车的顶如开了花似的裂成四瓣,“轰”地一声炸开。
尚武帝神色大变,寻常刺客多数寻着他一人疏于防备时展开攻击,但这次毫不顾忌的架势竟有赶尽杀绝的兆头。
尚武帝心凉了一大半,饶是暗卫武艺高强,来者并不是好相与的货色。
“宝宝”尚武帝惊呼一声,被侍卫护着便要拉了顾岸走,一直相扣的掌心却被甩开,尚武帝眼睁睁地看着顾岸飞身跳起,而自己被越拉越远。
大风吹起顾岸的乌发,此刻的他立于高处,一脱往日憨态,面无表情的脸上透着森然威严。
“宝宝”尚武帝声嘶力竭地喊道。
“主子有令顾岸活捉其余一个不留”领头的黑衣人突然厉声道。
尚武帝挣扎的动作忽的一顿,随即又拼了命地想回去。
顾岸毫不理会那人的话,沉声命令道“小多子,武一,带殿下清莲走。”
清莲闻言一怔,突然一脚踹向武一屁股,把他踢到顾岸身边,叫道“如果顾岸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一向纵容清莲的顾岸这次却从上向他投了一个清清冷冷的眼神,清莲倏地僵住了身躯。顾岸拔出剑,看也不看武一,淡淡道“搞清楚谁是你主子。”
随后顾岸随手捻起方才捡入手中的一颗石子,激射而下,尚武帝眼前一黑,便晕倒在侍卫身上。
训练有素的侍卫迅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即使人数不多,不消多时,在顾岸的断后下,飞快消失在视野里。
黑衣人头头咬牙切齿地盯着顾岸,眼中快喷出了火,使出致命的杀招,高呼一声“活捉了他”
顾岸嘴角露出一抹冷笑,轻而易举挑落了一人的武器,剑锋一转,侧身刺入背后袭击之人的腹部,随后纵身一跃,躲去黑衣人从天而降的一砍。
黑衣人头使出了十成的功力快速飞近顾岸,带着划破风声的力度直取顾岸心口。
然而顾岸只是疾退三尺,并不闪躲,从容地从袖子掏出一块东西,亮于身前。
黑衣人见那东西大惊失色,使出去的狠招硬生生收了回来,受不住内力反噬,呕出一口鲜血。
十几名黑衣人纷纷揭下面罩,跪倒在地“主子”
顾岸冷哼一声,从高处飞落。
顾岸看了看手中的物事,道“传令下去,尚武帝回途中不许再出现一次刺杀。”
黑衣头抬起脑袋,为难道“可是”
顾岸睨着他。
“是属下遵命”那人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随即一只不大的红隼在天上盘旋两周,落在黑衣头肩上。
黑衣头模拟鸟类的声音说了几句暗语,那红隼像是通人性一般点了点脑袋,飞快地消失在天空中。
黑衣头毕恭毕敬地跪着,不敢有丝毫差池“属下已发出信号,主子请放心。”
顾岸点点头。
“属下不明白。”黑衣头忍不住开口,“回途是尚武帝保护最薄弱的时候,主子也一直想趁此机会一举杀了尚武帝,为何又”
顾岸勾起一边嘴角“哦我一直想杀了宗淮我怎么不知道”
黑衣头恨恨地咬牙“主子您一直恨尚武帝入骨,难道难道这是大人的意思”
顾岸挑了挑眉,思忖着答道“尚武帝在朝中还有用。”
黑衣头见顾岸没有否认,暗自为解不了恨忍气吞声的主子咽下一口恶气“主子都说大安人信不过,果然个个狡猾奸诈”
顾岸不置可否。
他看着在脚边跪了一圈的一颗颗低着的脑袋,脸上突然出现一抹不明意味的浅笑,眼中不经意露出一丝怜悯。
黑衣头察觉到空气中的诡异,刚一抬头,表情瞬间变得极度惊骇,目眦尽裂。
尚武帝在御书房里发起来呆。六年来,挑拨离间顾岸与自己的话语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但没有缘故的,有种奇异的感觉盘旋在心中几日都没有消散。
那日,顾岸毫发无损地回来,身上没有一个伤口,但不可避免地充斥了血腥气。
尚武帝不是不信任顾岸的武功,但他还是紧张到无以复加,他前一天才承诺要保护好顾岸,第二天就令他独自陷入险境。
尚武帝思及此处,暗自唾弃了自己一把,多少折辱自家男宠的话他没听过,还有数不清的折子没看完,哪有时间揣测那些莫无须有的东西。
尚武帝顺手拿起桌上一本奏折,正要翻阅,便听小多子朗声道“陛下,李维求见。”
“让他进来。”尚武帝翻开折子,随口答道。
“陛,陛下”
“李大学士有事直说,不必行礼了,小多子,赐座。”
“陛,陛下,微臣实在不敢起身。”
尚武帝揉揉额角,也不为难他,调笑道“好吧,你又有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要与朕分享”
“微臣不敢”李维重重地一磕头,“微臣这次实是为了正事而来就是陛下要了老臣的命,老臣也一定要禀告陛下”
有人开始倚老卖老了,尚武帝只好收了玩笑之意,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有什么你就直说。”
“陛下可否记得今年科举舞弊之事”
“哦李爱卿查出了真相”尚武帝微笑道。
李维闻言突兀地抖了抖,随后长吸一口气,大义凛然道“陛下买通考官的考生微臣都已一一审问,微臣发现这些人居然都是原西项人士”
“他们为了将人安插进朝堂,才组织稍有学识的人混入考场,意图舞弊夺取功名。”
“纵是微臣细心盘查,居然还是放过了一条漏网之鱼,就是新科状元如今礼部侍郎关修远如此有计划有规模的行动,分明是有造反之疑啊”
尚武帝喝了一口茶“接着说。”
“关修远本是西项人,却从小在大安游学,因此并不多人知其真实身份。”李维说到此处,顿了顿,然后大声道,“据微臣调查,此人曾与顾岸同窗共读,且在关修远高中状元后,据老臣听前往状元府贺喜的同僚叙述,曾经看见顾岸手提礼盒出现在状元府前”
气氛有一刻的凝滞,尚武帝缓缓放下茶杯,慢悠悠地道“李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李维顿觉气氛的冰冷,想拼着一口气继续说,但尚武帝如芒的目光刺在他的上方,竟让他一位三朝老臣如鲠在喉。
尚武帝见他不答话,从口中冒出轻飘飘地冒出一句“谁准许你直呼他的名字”
李维蓦地惊出一身冷汗,突然心中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莫非尚武帝早已不可能尚武帝即使再在意那个娈宠,也不可能是如此昏君
李维想到这里,心里有了些勇气,压了压惊,颤声道“微臣逾越,为了大安子民,为了陛下,微臣暗自查看了几具刺客的尸体。”
尚武帝指尖一抖,他突然想制止李维的话,但终是没有开口。
“臣发现,好几具尸体的左肩处都有一个掌印臣寻了精通武艺的人,那掌印分明是西项的噬骨掌大安宫中除了关修远外从未有过西项官员,而那个时间的的确确是关修远中状元之前,普通宫女太监不可能有机会接近刺客尸首,唯一有机会,又是西项身份的只有只有”
李维哆嗦着嘴唇不敢说出那两个字。
“是吗你的意思是,朕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顾岸其实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还藏匿与朕身边帮刺客销尸毁迹,并且意图谋反”
“微臣微臣只是怕陛下看不清此人的本质,以为他是无害纯良之辈,让人寻了可乘之机啊”
尚武帝突然发出一声怪笑“李爱卿真是好大的权力呢,不仅可以私探刺客身份,连顾岸的底都能挖呢。”
尚武帝蓦地一拍桌子,浑身的暴戾顷刻迸发“毫无证据污蔑他人,滥用职权玩忽职守,李维朕看你这把年纪是活够了,朕的尊严脸面不放在眼里是不是好,很好,滚出去给朕打五十大板”
李维七十多岁的身体,五十板子简直是活生生要了他的命,李维难以置信地望着说出这般偏袒之词的尚武帝。然而仅听命于皇帝的侍卫们面不改色,拉起李维两只胳膊也不顾其身份,昂首往外走。
不复年轻的老人在被拖到门槛处,发出了一声哀嚎。尚武帝鼻子一酸,挥挥手道“李爱卿意外受伤,带他去看太医吧。”
“陛下陛下不能执迷不悟”李大学士不屈不饶的声音渐渐远去,字字如利刃,尚武帝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楚愈发沉重。
“小多子。”尚武帝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奴才在。”
“没事,你出去吧。”
“陛下,顾公子若是有谋害之心,不必如此费尽心思。”极少见到尚武帝无助的模样,小多子不免有些心疼。
“朕知道朕寒心啊”
“朕对他们还不够好吗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他们又是怎么对朕的呵,朕乱过朝纲吗朕罔顾过朝政吗他们怎么就一定要把顾岸从朕身边夺走呢”
“陛下”
“你出去吧。”
“是,陛下。”小多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听命退了去。
“宝宝他们可真够狠的”
他不停地呢喃着爱人的名字,彷徨迷惘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却不明白人在最无助之时念着的只会是心底最信任的那个人。
、叁拾一 若只如初见
尚武帝的过去没有任何值得回味的东西。他像每个没有童年的皇子,在攻下西项前,他甚至是铁血的。
他的父皇子嗣不多,三个皇子,一个公主。
如同所有家庭中的老二,皇家也不能例外,尚武帝从小就是最不受宠的那个。
但是他聪明,圆滑,会伪装,会心机,他唯一不会的就是讨好自己的父皇。
凭借着超乎其他兄弟的才能,他机灵地将这种劣势转为了优势,露拙,暗藏势力,装聋作哑,成为别人眼里最无害的那个,也成为蓄势待发的那个。
皇家没有人是不贪图权势的,这或许是种本能,尚武帝有时候不明白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但还是坚定不移地继续下去,甚至为自己的能力而自得。
直到逼父退位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那永远猜不透的父皇,自始至终诏书上的让位之名写的都是宗淮。尚武帝忙活了一大圈,才发现自己是个笑话。
可是已经太晚了,他已经杀了大哥,圈了三弟,就连小妹也
他果然从头到尾都是最不受宠的那个,连继位都是荒谬的。
他怀疑自己的父皇是不是恨他,但他丝毫不想去求证。
“陛下四公主在殿外闹,扬言宁肯削发为尼也不嫁去西项。”
尚武帝回想起他七零八落的血亲,突然心里一软,抬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就送去安国寺吧。”反正总有一天他要灭了西项,和不和亲不过是个借口。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心软,后来差点让尚武帝丧了命。
从还是皇子的时候,尚武帝就没有留下西项的打算。他虽然在朝堂上总是温和地微笑,认真地倾听,但始终是个决绝的人。
战争永远不可能是一帆风顺的,即使有再威猛的将军,再聪慧的军师,再充沛的粮草,也无法掌控变数的发生。
然而在攻打西项的大战中,最大的变数没有发生在沙场上,它发生在了尚武帝自己身上。
他看上了西项丞相的大儿子,一个第一次见面就要杀他,一个一开始就与他站在对立面的男人。
但是有些人总是一眼就心仪的,即使被那人用剑直指心脏,你还是想对他微笑。
“宝儿你怎么把誉儿一起带回来了你这叫娘怎么办啊”丞相夫人拼了命的尖叫,两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一起站在萧条的丞相府时,这位顶起半边天的女人几乎快崩溃。
“西项有难,孩儿怎么可以让娘亲与爹爹独自留在西项而不顾”
顾夫人扶住门柱,颤着声道“那,那你怎么能让弟弟也一同涉险”
顾岸眼神一黯,随即笑眯眯地弯了眉眼“娘亲,别怕,孩儿会保护全家的。”
顾誉闻言看了一眼兄长,低头不语。
“你”顾夫人望着笑得天真无邪的大儿子,那埋怨与心疼交替地纠结着,终是叹口气,落下一滴清泪,“你有什么本事保护咱们呀罢了罢了,一家人一块儿走也是天命。”
顾岸稍有不满地蹙眉,却还是柔声与母亲说道“娘亲别说这些垂头丧气的话。”
“哎。”顾夫人终究除了认命地叹气,别无他言。
大安大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睡梦中似乎都能被轻微的声响神经质地吵醒。顾岸打着轻呼睡得香甜,顾誉却缓缓坐起身,再也无法入梦。
顾丞相是宁死不屈的忠臣,不到最后时刻绝不离开西项一步,但即使这样,他也不至于到大义灭亲的地步。顾誉的脖颈上架着大安士兵的佩刀,顾丞相蓦然想到从宫殿里被揪出来的西项王,以及被洗劫一空的森严皇宫,老泪纵横,对着令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敌军抛弃了尊严。
只有到生死攸关,他那冥顽不灵的爹爹才会懂得先救家再救国。
顾岸蒙着面从阴影处突然冒出了脑袋,从百人手下救出胞弟,随即便有人拎起顾誉和老丞相,踏空而起,转眼消失在重重屋檐之间。
顾岸将顾府详详细细每一条密道的出路、机关分配给仅存的几个死士,有他们保护起码多了三成生机。自己已成众矢之的,率先闯入顾府的大安兵如今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顾岸向自己的房间逃去,尽人事而听天命,若是终躲不过最后一劫,顾岸不介意成为全家保命的代价。
但是人生第一次做件大事的顾岸忽略了自己的毛病,就比如他飞身纵进自己卧间,匆匆打开密道开关,才猛然发现这密道早已被塞满了剩饭剩菜、垃圾废物,根本连下脚的地方都寻不见。
顾岸无奈地再次按动机关,正准备跃出屋子,一个装束奢华仪态高贵的男人慢悠悠地踱进房间。
顾岸“嗖”地跳上顶梁,用屋顶的阴影掩藏住身躯。
尚武帝背着手,扬着脸,趾高气昂地环顾了一番四周,见空无一人,缩了缩脖子,立即转身急忙关上房门。
方才他就觉得鼻子痒痒了,他的皇家教育可不允许他在大军面前挖鼻,尚武帝再次警惕望了望周围,终于放下心来,坐倒在书桌旁的木椅上,伸出食指慢慢钻进鼻孔,一脸舒爽坦然。
顾岸在上头瞧得真真切切的,从那人扬着头进来时他便瞧见了那人里衣的一抹明黄。顾岸悄悄弯起嘴角,敢情“威猛神勇”的尚武帝是个偷偷躲起来抠鼻屎的家伙。
顾岸再看了底下的人一眼,缓缓收起笑意,握紧手中的剑,脱鞘而出,剑锋直逼那人胸口。
尚武帝是大安出了名的“武皇子”,顾岸不敢轻敌,握住剑柄的手使上了十成的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他没被一刀架住,更没被一击致命,反而是一声尖叫,身上顷刻沾上了桌上砚台里的墨汁。
顾岸听见“武皇子”很怂地高呼一声“救驾”
顾岸一个愣神,一瞬间的停顿,眼前突然一片粉末,随后什么也记不清了。
尚武帝从来没见过可以过得这么无忧的人。
虽然顾岸总是对他不甚在意,但在角落里,他将那人的一举一动看得真真切切。
那人裹着毛毯在大安皇宫内呼呼大睡,那人皱着眉头戳碗里的米饭,那人带着宫女们送他的东西欢天喜地地去给家人献宝。
明明他的家人们都将他抛在最后了,那人还是始终笑眯眯的,而且笑得那么好看。
尚武帝对这种感情很不解,他尝试着揭开顾岸的和善面目,刻意将千辛万苦捉来的顾家剩余三口关押进最肮脏的天牢,结果那个从来对他吝于言笑的人弯膝跪倒在自己面前,叫了一声“陛下”,开口求他。
原来他真的很爱那几个人,不是作假的。
尚武帝放了顾丞相一家,在皇宫的三里外建了一个新顾府,然后“圈禁”了顾岸。
尚武帝跟自己说,只是不喜欢看那个人下跪而已。
说圈禁实在有点委屈了尚武帝,除了上朝时的大殿,皇宫几乎没有禁止顾岸涉足的地方。
其实顾岸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尚武帝每天在三里宫停留一小点的时间,总是尴尬地搭不上话,尚武帝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人会让他如此窘迫。小多子说,陛下不开口,顾公子是永远不可能主动找陛下的。
“你如果觉得闷得话,抽出时间朕可以带你出去。”
顾岸偏头看了看突然说话的尚武帝,道“哦,不必劳烦陛下了。”
“呃”尚武帝握紧袖上的衣料,“你一个人的话朕是不会答应的。”
顾岸闻言,倏地笑了笑“我知道。”
尚武帝心里有点难受,即使那个笑他很喜欢,但不该是说出这种话时露出的“朕不是故意要关住你”
顾岸噙着笑,不置可否。
“其实大安的风景很好的,都城内看不到,但往外走点,到了东江,望川,都是有名的地方,冬天去可能有些冷了,但到了腊月会下上整整两天的大雪,第三日出去的话开门便是一片银白”西项偏南,极少会有漫天的大雪,“要是再近一点,都城郊外有座化阳山,满林的竹子”
顾岸愣愣地望着一直说个不停地尚武帝,自西项回来后,他接触到的都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此时这人仿佛露出一点当时他在屋顶看见的那个男人的模样。
“我在都城住了很久了,怎么从未听过化阳山”
尚武帝显然没料到顾岸会接他的话,狠狠地怔了怔,随即语气欣喜道“那是朕小时候偷跑出去时发现的,除了城门往西二十里,被前面一个小村落挡住了,所以鲜少有人知道。”
“是那个住了里族人的小村”
“你也知道吗”
尚武帝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顾岸不由得想到那个偷偷躲起来抠鼻子的皇上,不禁笑道“曾经在那小住过几天。”
尚武帝掩饰住内心的狂喜,本以为提及国土触了顾岸的禁忌,却不想那人居然冲他浅浅一笑。小多子说得真对,顾岸果然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聊天,虽然只是平淡无奇的内容,却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事。
尚武帝听着顾岸平和的声音,暗自将那句“来日朕带你游遍大安万里山河”吞下肚去,来日方长,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想把极尽所能地对他好,并不想逼迫他。
不闹不反抗的顾岸让尚武帝连着开心了好段时间,但渐渐的他又低落起来。尚武帝当然不是奢望着顾岸能主动爬上他的床,但不近不远不冷不热地相处着,只有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多难耐。
尚武帝尝试着去亲吻过顾岸,可是看见那人惊愕却又隐忍的神色,心里就被狠狠划上一刀,尖锐得痛。
即使再自欺欺人得再厉害,他和他之间本就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他甚至不知道顾岸是不是恨他。他能做的只是将顾家人看得越来越紧,但越这么做他心里就越发难受。
尚武帝开始变得狂躁,也越来越强制顾岸的行动。最初或许顾岸给他一个笑他就能欢喜上一天,但如今顾岸忘了跟他请安他便能黑上一整日的脸。
他好像越来越在意这个人了,越发不受控制,然而即使他再不想把骨子里的阴狠展现在顾岸面前,他没法抑制自己不断增加人手监视顾岸。
但顾岸似乎对那些监控全然不在意,依然熟视无睹地过着,渐渐的,宫中便流传起谣言。
尚武帝气恼他的无动于衷,正值选秀时期,尚武帝挑了两名女子,诚惶诚恐地偷窥着顾岸的反应。
这下好了,原本每日还会与尚武帝一同用膳的顾岸,每个眼神都冷冷淡淡,拒他于千里之外。
尚武帝蓦地就心疼了,又是欣喜又是烦恼,当下抛下新纳的妃子,寸步不踏三宫六院。
“那个,顾岸。”
“嗯”
尚武帝转眼一看那人爱答不理,浑身上下透着股孩子气的模样,哑然失笑。
他从小就不懂什么是爱,也没人对他真心真意地好过,但如今他突然想让一个人感受到他没未体会过的东西。
一旦踏进三里宫,尚武帝便再也不摆出皇帝架子。即使他没办法立即学会嘘寒问暖、体贴入微,却可以忘却身份,平平凡凡认认真真地去经营他的感情。
顾岸对他的笑容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会主动跟他聊起话来。尚武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要一听见顾岸每句话前温温的一声“陛下”,半边身子都酥软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一时间,狐媚惑主,以色侍人的传言四起,尚武帝气得掀翻了御书房的桌子,他连根指尖都不敢碰的人什么时候轮到这些狗奴才嚼舌根了
不过当然,很可惜的是,当尚武帝与那人相处了好些时日,幻灭地发现原先眼中那个脱俗绝尘的人儿都是蒙骗人的假象后,他已经泥足深陷了。
到了年终上香的时候,尚武帝要离开皇宫在安国寺静修三天,他如今是把无聊的谏言全当成耳边风,毅然决然地将顾岸安置在自己的马车里。
结果那家伙睡了看风景,看了风景睡,简直没把他堂堂天下之主放在眼里。尚武帝将额角的青筋揉开,看着那货兴奋得不得了的表情,努力假笑。
“陛下,山顶上那便是安国寺”
尚武帝一愣,看了一眼被顾岸抓住的一小片衣角,顿时消散了愠怒,其实多带带他出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尚武帝一人在安国寺的内堂看着经文,待他发现檀香有问题时,浑身已酸软无力,而随侍身边的奴才们居然也全不见了踪影。
尚武帝张了张口,正要开口呼救,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必叫了,他们都被我支走了。”
一个女人娉娉婷婷地踱进堂内,即使一身灰衣也掩盖不去曾经身为公主的高贵气质。
“柔儿”尚武帝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取他性命的别无旁人,竟是当初被他一念心软留在安国寺的妹妹,四公主宗柔。
“二哥,你看这是什么”宗柔凑到尚武帝面前,对他嫣然一笑,摊开手,两只白色小虫在器皿里交缠蠕动。
“二哥。”宗柔轻轻在尚武帝耳边唤了一声,“你说若是我把这牵情蛊下在你我二人身上,会怎么样”
牵情蛊,只在传说中听过的禁物。此物须同一时刻下在两人身上,肉体之间并不会有所牵连,但一人的喜怒哀乐将全然与对方相系。
你若欢喜我便十倍开怀,我若伤心你便十倍身受,若我失去了你,我将心死成灰,万劫不复,活活被心痛折磨致死。这是那养出牵情蛊的痴情人对惊恐的恋人情意绵绵的一句爱语。
牵情蛊是平增痛楚如梦靥般笼罩伴侣的一道诅咒,爱你时为你苦为你乐,厌倦时弃之如履相看两厌,毕竟这世上最容易变的便是人心。
宗柔何其之狠,她要让她的皇帝哥哥悖伦爱上自己,尝尽情伤痴苦,再自刎轻生,让他灵魂随同肉体都陪着她下地狱。
尚武帝神色大变,浑身使不上一丝力气。曾经爱过怜过的妹妹在他眼前面露癫狂,几近疯魔。是了,他杀了她最爱的胞兄,逼了她最敬的父皇,她怎么可能不恨他。
枉他曾如斯留恋着一分亲情,既然如此,那他也不必再奢望那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尚武帝的眼底染上嗜血的光芒,还未动作,一个熟悉的,让他迷恋的声音从门口荡进。
“陛下。”
尚武帝手一抖,顿失分寸。
顾岸推门,怔愣刹那,几乎没有犹豫,飞身而起,掌风凌厉。
“顾岸,别杀她。”
“我不杀人。”
“别管她了,你过来。”
宗柔哪里是能经得起顾岸一掌的女子,器皿掉落在地,两只交缠的白虫分离开,一只循着鲜活人体的气息爬向无法动弹的尚武帝,迅速消失在尚武帝裸露在外的小片肌肤上。
“牵情蛊”顾岸忍不住惊呼一声。牵情蛊成双成对,只种于一人之身的蛊虫寻不见对方,便会自暴自弃,被寄居的人身也再无生还的可能。
顾岸一眼环顾四周,一眼扫到向宗柔爬去的另一只蛊虫,又一眼望住软倒在地的尚武帝,两指捏住地上的小白虫,那活物起先挣扎了两下,转眼便消失在了指尖。
尚武帝震惊地竟然愣在了原地,他回过神来,拼尽了力拖着虚弱的身体缓缓爬近顾岸身边。
“顾岸”
牵情蛊没能同时种下,晚来的那个便要忍受成倍的痛苦,以偿对方的等待之苦。
顾岸一句话都说不出,冷汗细细密密覆盖了顾岸的额头,失去血色的双唇硬生生被咬出了鲜红的血珠。
“为什么救朕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尚武帝眼前一片模糊,一眨,成串的泪珠滴在顾岸的脸颊上。
“顾岸顾岸”尚武帝哭湿了整张脸,他想他是真的离不开这个人了,无论最初留下这人是抱着怎样的感情,他绝不放手。
尚武帝认识到这点的时候,内心被奋力压抑了漫长时间的火苗冲破牢笼,借着本质中的唯我独尊攀上了顶峰,将理性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入尘土。
尚武帝想跟他做爱。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是在什么位置,他想跟他上床。
“你这幅样子好像是要杀了朕。”
“你别怕,我不忍心伤你。我会对你好,好到你也舍不得杀了我。”
“冷不冷怎么又不穿外衣出来午膳用了么”
“用了。”
“把衣服穿上。”
“谢谢。”
“顾岸”
“嗯”
“听人说你病了,怎么回事难不难受”
“嗯”
“人都死绝了小多子传太医”
“要不要喝水是不是很难受你握着朕,朕的手是凉的。被子不能掀开,会加重的,乖了,别乱动,太医马上就来了。”
“嗯”
“没事,朕不走,朕不去御书房了,朕陪着你。”
“嗯。”
“谁再说你一句男宠,朕诛了他九族”
“”
“哼,你是不是很不在意”
“一个称呼罢了。”
“诶,顾岸。”
“陛下”
“顾岸宝宝。”
“”
“宝宝。”
“哦宗淮。”
“你这个色令智昏的昏君滚开”
“哈哈小妖精别想逃出朕的手掌心”
“放开我救命啊”
刺啦
“”
“陛下,亵衣破了”
“朕看见了”
“陛下。”
“这是什么”
“送给陛下的。”
“这这是朕”
“嗯,生辰礼物,喜欢吗”
“这是”
“朕的玉佩,认物不认人,见到此物,如朕亲临。”
“陛下不怕我用它出宫”
“当然嗯哼,若你现在还要逃离朕,朕无话可说。”
“哦那我挂在腰带上当配饰好了。”
“随便你”
“你去哪”
“陛下,陪我去见个人。”
“见谁”
“师傅。”
“顾岸,你爱不爱我
“嗯,爱。”
“我也爱你,很爱你。”
尚武帝莫名地从床上坐起,怎么又想起来这些旧事。
他转头看了那个被他“掳”来的男宠一眼,不禁柔和了眉目,那份悸动犹存,心中泛上柔软。从六年前到现在,都是个睡不好的家伙。
他伸手替顾岸掖了掖被角,从上注视着他,手心捂了捂那人的胸口,那里的起伏平稳有力,如被捧在掌心的小兔,用一下下的跳动向手掌的主人撒着娇,表达着活跃的爱意。那里种着相连两人的牵情蛊。
因着那深种两人体内的牵情蛊,他们彼此都尝尽了比平常伴侣多出许多的痛楚。两人却不曾与对方倾诉,居然也这么浑浑噩噩地走下了六个春秋。
若不是方才那个梦,他几乎快忘了曾经也残酷地杀兄夺权。他尚武帝这辈子这颗心完完整整全都捧给了一个人,并且今后、未来都不可能再有一个人让他爱至如此。
尚武帝无法想象若有一天被这个人背叛,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他是真的很不想,很不愿回到从前那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