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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劫 第3节

作者:仨鱼 字数:28341 更新:2021-12-31 07:48:31

    不知不觉间,我竟守了花容一整夜。到第二日清晨,他的情况才算是稳定了些。额头不再发烫,呼吸顺畅,脉象也渐渐平稳下来。我叫来玲珑那丫头仔细守着,小心照看,便换了身衣服去早朝了。

    早朝刚一结束,便看到玲珑在殿外等我。

    玲珑道“主上,花公子已然醒了,却是不肯喝药。”

    “随孤去瞧瞧。”听了玲珑的回禀,我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御怡园中。

    等我跟玲珑再次回到御怡园的时候,只见花容有气无力地斜倚在床头,勉强靠双臂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宫女端了药过去,他却是一手就给打翻在地。少了一只手臂的支撑,他整个人便扑在了床上。

    “身子这么弱,你还想折腾什么”我快步过去将他扶起来,又吩咐玲珑拿了两个靠垫给他倚在身后,这样会舒服一些。然而,他还是不领情,直躲着我,不想我碰他。

    扶花容坐好之后,我吩咐玲珑再盛一碗药过来。这一次,我亲自喂他。

    不一会儿,玲珑便拿托盘端着汤药呈上来。我轻轻舀了一勺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放到他嘴边。哪知他还是毫不客气地一手打翻了,勺子掉在地上,好在我也有些身手,碗里的药并没有洒出一滴。

    这一次,我是真的生气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对谁如此过,他竟完全不领情。此刻,我也顾不得碗里的汤药是否滚烫,只恼他为何对我的好意如此弃之如履,便一把抬起他的下巴,捏开嘴给他灌了下去。

    他昏睡了许久,也不曾进食,手中自然虚浮无力,哪里敌得过我手上的力道。不过片刻,一碗药便见了底。

    见他伏在床沿上不住的咳嗽,似乎十分难受,我心中又有了一丝怜悯。只怪我一时冲动,这刚熬好的药自然是滚烫的,万一烫坏了嗓子可怎么办他那宛若黄鹂般动听的声音,我便再也听不到了,于是又立刻宣了御医过来瞧瞧。

    御医瞧过之后说没有大碍,我便放心了。但烫起了些燎泡,御医开了些涂抹的膏药,说一日三次均匀涂抹于患处,过一段自然就会好了。

    他既然醒了,便可以吃东西。只是御医说他多日不曾进食,如今腹中空空如也,只能先喝些熬得稀烂的米粥,最好稍微浓稠些。

    御医既然嘱咐了,我也照办,叫玲珑去熬了一碗过来,可这花容竟一口都不肯吃。

    想着他如今身子弱,不吃不喝更是吃不消了。我也不好再给他灌下去,刚才是我心急了。想了一下,于是装模作样地问道“今日这米粥是谁熬的”

    这一问,立时便有两名宫女作答“是奴婢们熬的。”

    我一勺一勺地舀着米粥看,漫不经心道“这米粥里怎么有沙子呀,定是你们两个存心怠慢。来人,拖出去砍了,再换两个乖巧的人过来伺候。”

    此言一出,立时便吓得那两名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连求饶。但门外的侍卫却是好不容情的,听到命令之后便马上进来抓人。

    “这些米奴婢淘洗了三次,绝对不会有沙子的,主上饶命啊。”两个宫女被吓得不轻,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不停地磕头解释。

    “孤说有便是有,你们是在怀疑孤的眼神吗”此时侍卫们已经进来,我佯装生气道“你们在等什么,还不赶紧拖下去。”

    “是。”话音未落,两名宫女便被拖走了。一路哭喊着求饶,也是一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慢着。”花容总算是愿意动动嘴了,打我进来,他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瞧的清楚,这粥里根本没有沙子。”

    “既然没有沙子,你为什么不肯吃”我给了侍卫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先放开那两名宫女,又对那两名宫女道“过来伺候花公子用膳。”

    她们两个得了一线生机,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立刻过来跪坐在床前。我将手中的白粥交给她们,她们两个也确实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一个扶着花容坐起来,一个小心吹了吹勺中的白粥,递到花容嘴边,道“请公子用膳。”

    米粥送到嘴边,花容却只是盯着我看,那眼神应该用恶狠狠来形容吧。可我喜欢他的眼神,哪怕对我满是恨意。如今误会已经解除,我只需跟他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他也不会再跟我过多纠缠。

    花容迟迟不肯吃一口,这可吓坏了喂他的宫女,那丫头楚楚可怜地跪在花容面前,小心举着碗勺,恳求道“求公子可怜奴婢,就吃一口吧。”

    我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花容不肯吃,便杀了这两名宫女。这自然是吓唬他的,他也不会知道我只是想哄骗他乖乖吃饭,乖乖喝药而已。

    最终,花容还是把那碗粥吃了个干净,两个丫头也十分感激花容的“救命之恩”。如此,我心下稍安。

    待他身体将养的差不多了,ji,ng神也好了许多,我便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给他听,他却是一字不信,认定了我就是那放火烧山的贼人。

    “我说过那件事不是我做下的,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情急之下,我也不再以“孤”自称,只是心中气愤这人怎么如此倔强。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信你。”

    “你”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顽固不化的人,真是气煞我也,“你简直无可救药。”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我若活着,余生都会来寻你报仇;我若死了,就算化作厉鬼,也要日日夜夜纠缠诅咒你。你若不杀我,一定会后悔的。”花容那冷冰冰,不含一丝温度的语气让我心中一滞。

    就算他多么恨我,多么想杀我,我都不会轻易放他离开,“你想死啊,没那么容易。你的命是孤救回来的,孤不许你死你便不能死。不如这样吧,孤叫日向再把你那些红叶舫的师兄弟们接到帝都来怎样孤定会好好招待他们的。”

    “不要,你不要动他们。”也只有提起红叶舫其他戏子们的时候,花容才会有意思惧意。

    “那你最好乖乖听话,你若死了,孤便叫他们给你陪葬。想必你也听过出云国现任君主在外面的名声,所以,你该知道什么才是聪明的做法。”

    “你除了这一招,就不会别的了吗”他似乎很不服气,可惜还是奈何我不得。

    我吟吟笑道“其他招数自然也有的,不过,只这一招受用便足够了,不是么”

    “高天原,你一定不得好死。”

    “我好不好死,你说了,算数吗”若是算的话,我宁愿为你不得好死。

    第10章 何处寄相思玲珑篇

    自从我奉命留在御怡园照顾花公子之后,便很少再出这处园子了。花公子虽是戏子,但素来清高自持,洁身自好,我们从未觉得他比其他王孙贵胄低贱。花公子也是个很和气的主子,待下人们都很好。

    主上几乎日日都会来御怡园瞧上一眼,或是坐下喝一壶茶,或是听公子弹一首曲。

    除了主上,经常来瞧花公子的还有一个人,便是国师大人孟伽罗。早就听闻国师是个修道之人,功力深厚,术法很是厉害,但一直不曾信过。那日一见,我总算是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道理。

    那是我第一次见国师施展术法,只见他手指轻挽,便有一只青紫色的蝴蝶闪着点点光斑,从国师大人的手上翩翩飞出。蝴蝶慢慢飞进园中,飞向正坐在桃花树下弹琴的公子。

    公子抬眼瞧着,脸上无悲无喜。青紫色的蝴蝶在公子的额前扑扇了两下翅膀,然后飞过公子正在抚琴的指尖,最后落在了一根琴弦上。公子轻轻拨弄了一下那根琴弦,蝴蝶便飞走了,不一会儿便化作点点星光散在了空中。

    因为主上有令,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御怡园,所以国师大人从未进来过,公子也从未出去过。自始至终,他们两个都不曾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次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国师大人每次过来都会捻一只蝴蝶出来,有时落在窗框上,有时落在几案前,有时落在杯盏里,有时落在手指间每次都是一只青紫色的蝴蝶,后来,我也从起初的惊奇慢慢地见怪不怪了。

    一直将养了一个多月,公子的身体才算是硬朗了些。也不知道公子过去落下了什么病根儿,身体总是不好,几乎日日拿药调理着。

    一开始的时候,花公子很是不满,几乎日日都要闹上几出不愉快。但后来迫于主上的威胁,花公子便慢慢开始配合主上的吩咐。

    近来花公子也不怎么爱折腾了,安分了许多,倒是省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少心。但是我心里知道,花公子绝不是如此轻易便向命运屈从的人。此时御怡园中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将至的前兆罢了。

    这日主上又来园中听公子弹琴,公子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奏了一曲汉宫秋月。

    听公子说,这首曲子本是一个名门望族中的贵女所作,原是琵琶曲,说的是皇权对妇女的压迫,后来被改编成二胡、江南丝竹等多种乐器的曲谱。在战乱中,此女流落到南匈奴长达十二年之久,被迫成为左贤王的妻子,然而她十分思念故乡。当后来主君掌权之后再派人接她回内地时,她又不得离开自己的两个孩子,还乡的喜悦被骨rou离别之痛所淹没,心情非常矛盾。此女一生漂泊,一世凄苦,自始至终都由不得自己做决断,只是当权者交易的物品,也没有人真正在乎她的感受。

    公子似乎很喜欢这首曲子,几乎日日都要弹一遍。我知道他心中不快,主上虽免了他的死罪,但却不许他离开御怡园。外面有层层驻守的侍卫,他几次想逃走都被抓了回来。

    后来,日向将军不放心他,便叫人做了一副极是轻巧的镣铐来锁了他的手脚。日常生活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只是行动起来不太方便,自此行动受制,公子便不再逃跑了。

    现在是初春,都三月份了,正是满院桃花开的正盛的时候,杏花二月份的时候已经开过了。公子坐在园中的蒲团上,纤纤玉指灵巧地拨动着琴弦,奏出美妙乐章,我一时间竟听的入了迷。园中微风拂过,几片花瓣纷纷撒下,落在公子的发间和几案上。

    主上慢慢走过去,轻轻蹲下身,为公子摘去发间的那片桃花。彼时两人面面相觑,似乎也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突然,一声乐章之外的音节蹦入。公子指尖喋血,却是断了一根琴弦。

    那断开的琴弦凭着挣脱般的力道,险险从主上喉咙前划过。索xi,ng,并没有伤着主上龙体。

    突发如此状况,主上也不生气,只淡淡笑道“你还是不死心。”

    “你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会死心。”

    主上见公子手指被割破,便命我拿来金疮药,小心翼翼地给公子上了药,然后包扎起来。并嘱咐道“手伤了,这几日,就先不要弹琴了。”

    自始至终公子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这样的公子,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我自幼便被父母卖进宫里,而今早已忘了父母的样子。后来因为容貌姣好,还算是聪明伶俐被主上选中来御怡园伺候。我在宫里干过很多种事情,也伺候过好几个主子,到现在为止,从未遇上过向公子一样和气的人。

    许是因为我们出身差不多,所以他更能理解我们心中的苦楚和难过。公子从不以主子自居,也从不把我们当做下人。他时常告诉我们,人人生来都该是平等的,没有谁比谁更尊贵,也没有谁比谁更低贱。那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虽然一时间觉得荒谬,但我更愿意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之后又有一次,公子闲来无事便作了一幅画,说是要呈献给主上瞧瞧。我要给主上带过去,公子又不肯,说是要亲手交给主上才放心。但侍卫们拦着不许他出来,于是我便将他的原话回禀了主上。

    主上听了之后似乎很是高兴,这还是花公子第一次主要求见主上一面。

    我离开御怡园之后,公子便一直在院中候着,等主上来的时候才把主上请进屋内,还要求主上屏退了左右。连我都晓得这是公子的又一次刺杀,主上又怎会不晓得。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主上便高高兴兴地拿着公子的画作离开了。我进了里屋一看,只见公子安安静静地站在案前,案上则是cha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我心想,这大概是又唱了一出“图穷匕见”吧。

    只是,主上怕公子想不开,早就命人将御怡园中所有的锋利器物都收走了。虽然主上已经威胁过公子,如果他敢自杀,便要整个御怡园的人给他陪葬,但保险起见,还是收走了所有可能让公子自裁的东西。

    我小心地收走了匕首,心中想着,先是舞剑,再是弹琴,现在又来了一出图穷匕见,真不知道这个花公子以后还能折腾出什么招儿来。

    主上不曾立后,也没有任何妃嫔,就连与身边伺候的宫女都不甚亲近,却整日往御怡园跑,与一个戏子混在一起,难免会传出些风言风语,说主上有龙阳之好。对于这些不雅的传闻,主上也都充耳不闻。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我竟也慢慢地恋上了公子的容颜,那日行刺主上的匕首,原也是我给公子带进来的。公子的眼睛好像会勾魂一般,只远远地瞧上一眼,便再不愿挪开目光,仿佛只有他眼中的风景才是最美好的。

    花容,花容。每每看到公子的模样,总会让我想起一句诗来。“云想霓裳花想容”,这句诗用来形容公子,确是再恰当不过。我本以为,这句诗只能用来形容女人的。

    人往往就是这样,看见什么美好的东西便不想移开眼睛,等看得时间久了,又或许会觉得,这样美好的事物,若是自己的该有多好。如此一来,便会想方设法地得到。人一旦有了执念,就很难从中挣脱出来。我本俗人,自然难以免俗。

    不知这是否就是爱一个人的感觉,甜如蜜糖,又苦若黄连。可只要能远远地看上他一眼,我心里便会有一种满足感。我玲珑此生何德何能,竟有幸伺候了这样一位宛若天人般的主子。能伺候他的饮食起居,为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实在是我的荣幸。

    不知主上对公子,是否也是存的这般心思。主上日日来瞧公子,偶尔还会留在此处过夜。有时听公子弹琴,有时陪公子下棋,有时看公子舞剑,不过都给换成了木剑。公子兴致好的时候,还会亲自下厨。

    说起来,公子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我们几个下人都尝过公子的厨艺,他做的东西确实很好吃。我真是自惭形秽,身为御怡园的掌事姑姑,竟连做菜都被公子比了下去。心想,我绣的花总归比公子绣的好吧。如此想着,也算是自我安慰了,毕竟没有见过公子绣花。

    在我的印象里,几乎就没有公子不会做的事情,更难得的是,公子样样都做得很好。琴棋书画样样ji,ng通,洗衣做饭也绝不含糊,舞刀弄枪更是一绝,我实在是找不出到底有什么事情是公子不会的。

    后来,我时常瞧着公子发呆,一时不查,这份心思竟被主上发现了。然后,主上就把我调离了御怡园。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公子。

    没过多久,我听闻他逃出了宫城。不管是何人助他,我都很感激那人。虽然有再多的不舍,心知此生再见无期,但心里还是替他开心的。

    第11章 不明君王意花容篇

    对于高天原苦口婆心给我解释九尾山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可笑,就算他解释地清楚这一次,可是七百年前的事情早已死无对证。

    自从住进了御怡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杀了他,以报族人之仇。可气的是,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我几次三番要取他xi,ng命,他竟也从不生气,反而处处惯着我。

    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于御怡园中的一切都很反感,瞧着哪里都不舒服,对于身边伺候的宫人也从来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后来,我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总得想法子自救才是。于是,我开始慢慢跟他们交谈聊天。

    渐渐地,我才晓得,他们都是些苦命的孩子,跟我们红叶舫那些师兄弟们的身世也差不了多少。这年头,好人家的孩子哪有舍得卖给别人为奴为婢的。

    这些日子以来,我与他们朝夕相对,处的都很好,他们也都是些心地纯善之人,尤其是那个叫玲珑的掌事姑姑。除了玲珑,他们多半都不识字。我没事儿的时候也会教他们读书识字,或者讲一些他们在宫里从来都不曾听说的民间趣事。没过多久,我们就打成了一片。有的时候,我会有一种又回到了红叶舫的错觉。

    偶尔我心情好些的时候也会给他们唱上一段,他们也都爱听。之后,我会给他们讲一些我们在红船上的故事。告诉他们,这世上原是有许多跟他们一样身世凄苦的孩子的。

    高天原每日都要来御怡园一趟,时常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供我赏玩。他来的时候有时只坐一会儿便走,有时会呆一下午,偶尔还会留在这里过夜。

    晚上睡觉的时候,高天原非要抱着我一起睡,跟糖葫芦儿一样,说是我身上的味道好闻,可以让他安然入睡。我自然是不会同意他这么做的。但是自从那日贸然使用了“落雪十三式”之后,我这手中便再也没有力气拿得起稍微重些的铁剑了。固然是他强迫我,我心中有再多的不愿,也终究奈何不了他。

    我俩和衣躺在床上,他抓起被子给我盖好。我还在拼命挣扎着,他知我心中不安,也知道我在害怕什么,便道“不要乱动,孤什么都不会做的,只想静静地抱着你睡一觉。你不要多想,安心睡吧。”

    为了防止我趁他熟睡之际再次刺杀他,日向把我平日里束发用的簪子都给收了去。所以,我就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夜无眠。次日清晨,他起来瞧我神情疲惫,便知道我没有睡好,之后倒是不怎么来我这里留宿了。只偶尔在此处批阅奏章晚了的时候会在这里睡下,但也只是睡在隔壁。

    再之后,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半夜摸上我的床我竟然毫无察觉,早上醒来才被他这张脸吓了一大跳。久而久之,我便也习惯了。

    一日早上起床的时候,我无意地叫了他一生“天原”,他竟开心了许久,一直缠着我叫我再说一次。我心中好笑,这人多半是疯魔了。

    说实话,高天原这张脸生的很是俊美。也只有在他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这不是那个执掌一方生杀大权的君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在我印象中,那些个王孙公子倒也没有几个是生的很丑的。毕竟能够有幸成为服侍天子的女人并不多,筛选条件有很多,其中容貌姣好便是其一了。优良的血统摆在那里,所以啊,大多的王子公主生下来都是极美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高天原不过就是一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对于脑袋里忽然生出这样的想法,我十分愧疚。他是屠戮我阖族的凶手啊,自己怎么能心慈手软呢就算他对我再好,终归还是为了他自己。

    可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发现他并非我想象中那般昏庸无道,而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日日c,ao劳国事,忙于朝政,就算抽出时间来御怡园看我,也会带着一堆奏章。他经常批阅到很晚,有时竟彻夜不眠,第二天一早还要早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有些心疼这样的他。

    偶尔,我也会小心地瞧一些他的奏章。所以,我知道现如今朝局不稳,几乎到处都在打仗。每次一看到他紧皱的眉头,我心里总会有种莫名的不舒服。

    直到有一天,玲珑觉得我整日被关在御怡园中实在烦闷,便请了一个变戏法儿的过来给我逗乐儿。我已经活了尽千年,这些小儿科的东西又怎么能提起我的兴趣。但玲珑那丫头也是一番好心,所以我便仔细瞧着。当然,这变戏法儿的能进的了御怡园中,自然是经过高天原授意的。

    那变戏法儿的表演的是最寻常不过的节目,口袋里变只兔子,袖子中飞出一群小鸟,捏几朵纸花,扯两条彩绸。最后,又叫玲珑她们配合着玩了一出大变活人。

    宫人们大多都不曾见识过宫外这些奇奇怪怪又很有意思的东西,所以很是兴奋,连连拍手叫好。我却是见的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见他们似乎很是纠结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变出来的,待那变戏法儿的走后,我好心给他们解释道“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之后,我又一一给他们说明,方才这些变出来的东西,那人都是事先藏于何处。听完我的讲解,他们顿时觉得也不过如此,果然都是些骗人的把戏。

    他们听明白了其中要义,便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了。看而我却陷入了沉思,正如我自己所说,有些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更何况,七百年前,我并未曾亲眼看到疾风将军带人放火烧山。也许,当年也是如一年多以前的九尾山一样,是一场乌龙,自始至终都是我误会他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我清楚高天原的为人。他从不会滥杀无辜,所谓外界传言天子冷血残忍的谣传都是以讹传讹。说不定,当年的事情真不是他做下的,而是另有隐情。

    可如今时过境迁几百年,我又该去何处查证现如今,恐怕也只有师父能告诉我答案了。只是,此刻身陷囹圄,又该怎么去找师父问清楚呢我的族人们都已经死了七百年了,就算高天原真的是凶手,我此刻杀了他,族人们就能活过来了吗不能了,不管我杀多少人,我也再回不去当初的九尾山,再寻不回阿娘的怀抱了。

    我不知道高天原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似乎无心杀我,却又不肯放我走。若说是把我禁锢在御怡园中充当他的玩物,可他也不曾真的玩弄过我。现在,我都开始有些害怕,高天原是不是真的爱上我了

    虽然我从来没有出过御怡园,但是从太监宫女的口中也可以听到很多外面的事情,比如现如今外面的传言,说堂堂出云国的天子竟迷上了一个戏子,还是个男人。这话倒不是他们故意说与我知晓的,而是我无意间听到的。

    我在这御怡园中一住就是大半年,几乎快满一年了,一直住到了寒冬腊月。

    高天原一早便叫人小心移植了好几株梅树来,说是要我看一看满院梅开是什么样子的。我心中笑他果然是个不识五谷杂粮的贵公子,这头年份儿移植的梅树,哪儿有当年就开花的,许是他根本就不晓得这个道理。

    结果等落了一场大雪之后,第二天我一早出门便看到,园中竟然开满了红梅。星星点点的红色隐在厚厚的白雪下,也是我从未见过的美景。昆仑山上虽然常年落雪,但山中并无红梅可看,一直都是光秃秃的。我也不知高天原是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这些红梅在一夜之间全都开了。

    后来有一天,高天原没有来御怡园,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来。一连三天不见他的踪影,我心里竟然有些担忧他是否发生了意外。一直到第五日的夜里,他才来了一趟御怡园。

    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过来,只交代了几句,连杯热茶都没有喝一口就走了,似乎是有什么急事。前段时间听闻夜秦忽然兵分两路犯我边境,竟然攻破了出云国两座城池,高天原想必是为了这事儿忧心忡忡吧。

    他告诉我说,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可能要离开帝都,可能要好几个月,叫我老老实实等他回来。我嘴上虽然应着,但心里却在想,这大概就是国师所说的时机了。高天原不在宫里,确实是我逃走的最好的机会。

    国师总共也没来御怡园几次,也从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但是他挽指化作的蝴蝶早已告诉了我一切。

    只是,真到要走的时候,我心里又无端生出许多不舍。不知是舍不得这些日子以来日日照顾我饮食起居的宫人们,还是舍不得那个高高在上却愿意把我捧在手心的人。毕竟是生活了大半年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一同见证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第12章 一别再无期孟伽罗篇

    我本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在历朝历代的君主里面,有哪一个不把我奉若神明。可偏偏这个高天原成了例外。自他登记之日起,便取消了我在宫中的一切特权。他甚至还想废除我国师的职务,觉得国师一职实在是有名无实,没什么用处。

    他也不好好儿动动脑子想想,在这个神明至上的年代,在世人眼中,我乃是与天神最接近的存在。出云国自开国以来便有国师一职代代相传,预言国运,占卜未来,国师一直是被奉为天人般的存在。他想要废了我,自然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容易。上有满朝文武阻止他废除国师职务,下有千万黎民百姓联名上书为我请命。高天原这步棋,下的一点儿也不好。所以现在,我还是出云国唯一的国师。反倒是他,因为要废除国师这一举措,引起了公愤。

    孟伽罗本不是我的名字,只是这些年来换了许多名字和身份,也不记得最初的名字是什么了。我以秘法修行,已经活了几百年。他高天原算什么,一个毛头小子而已,不过是跟着一个山野道士学了几年武功罢了,就开始自以为是。他活的岁数连我的零头都不够,凭什么跟我叫板

    高天原是出云国的天子,手中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我自然是拿他没有办法。他不近女色,不喜言辞,对谁都冷冷淡淡地,就连自小追随他的日向将军,他似乎也并不是很放在心上。平日里无悲无喜,我观察了他许久都不曾找到什么破绽,叫他可以听命于我。

    直到那日他把一个叫花容的戏子接进了御怡园,此后竟是日日与他为伴。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我想,这大概就是他的一处软肋了吧。如果这枚棋子用得好,定能给他致命一击,让他再也翻不了身。

    所以,在高天原御驾亲征的第二天,我便带着花容悄悄离开了帝都。此次出征,日向自然是要随行,宫中就算还有他的心腹,也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了。

    虽然平日里奈何高天原不得,但从宫里把一个戏子偷出来的本事我还是有的。我带着花容离开帝都的那一刻,就没打算再让他活着见到高天原。可笑这戏子傻乎乎的,高天原对他痴心一片,他花容若不是瞎子的话,早该看出来了吧。

    刚出宫城,那戏子便跟我说要分道扬镳,场面话倒是说得好听,也难怪能骗得高天原另眼相看。只听那戏子道“此番多谢国师大人相助,花容感激不尽。国师大人公务繁忙,花容就不麻烦大人送我出城了。”

    哼,公务繁忙自从高天原撤了我的权,我哪里还需要处理什么公务,不过整日里游手好闲罢了,朝政上的事情,竟再没有我cha嘴的余地。心中固然不忿,但我还是要保持着面上的微笑,“不忙不忙,本尊先送你出城再说,以保你完全。等看着平安离开,也能让本尊放心些。”

    那戏子犹豫了一下,对我道“如此,便有劳国师大人了。”

    我们一路坐着马车穿街过巷,因为是马车上有明显的国师府邸标记,所以没有人敢拦我的座驾,一路上自然是畅通无阻。

    出了城门,那戏子对我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我问他“你此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想先回红叶舫看看,然后便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离开了大半年的时间,也不知道现如今的红叶舫是什么样子。”

    “既然心中牵挂,便回去看看吧。”我笑着回他。

    “那花容就告辞了,国师大人保重。”花容起身撩起车帘,然后纵身一跃,跳下了马车。

    我从车窗里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就像看着一只猎物,嘴角微微上扬,心道被我盯上的人,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得掉吗

    城门口人多眼杂,不方便行事,他身上有我的玉隐灵蝶,不管他走到哪里去,只要我动动手指,就能被我给翻出来。

    当日夜里,那戏子宿在了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四下里荒无人烟,就算我在这里把他给杀了也没有人会知道。等到有人发现尸体要报案,估计也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现在,我还不想杀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取了他的xi,ng命,怎么能达到我的目的呢我留着他还有用,现在,我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一路上我也并不曾叫人仔细看着他,只一根小指粗细的绳子他就跑不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的身子怎么会弱成这样,真想不出那晚在夜宴上他行刺高天原的时候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如今这幅样子,难道是高天原纵欲过度所致不会不会,高天原就算再喜欢这小子也绝不会这么做。

    我瞧着花容的模样,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了。可是,他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沦为我手里的一枚棋子。我只要稍微使点儿劲儿,就能轻易把他给捏死。

    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男人生了一张比女人还要柔美的脸蛋儿。这么美的人落到了我手里,自然不会太好过。若非自己当年结仇太多,我也不会自毁容貌,隐姓埋名躲到深宫里,以至于我现在见人,都要带着一张面具。

    潼关乃是一处天险之地,易守难攻。古往今来唯一一个攻破潼关,且没有损兵折将的人便是出云国的岳朝斌将军。可惜了他那儿子日向,自小跟着高天原在深山老林里吃斋学道,几乎都快磨平了血xi,ng,却是没有他父亲这样的本事。

    若非我早就买通了守城的将领,那夜秦不过弹丸小国,又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攻破潼关呢夜秦素来穷兵黩武,这么久以来连年征战,国内空虚,早就没什么战力。偏偏夜秦主君野心极大,所以一心想着兼并邻国一些小的城池。

    只是,如今高天原再想把潼关夺回去,却是有些难度了。

    我带着花容抵达潼关的时候,高天原已经在城外与夜秦守将对峙了十几天。曾经数次下令攻城,但都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反而让己方的兵士折损不少。我当时还纳闷儿了,他高天原可是用兵如神的人物,虽不敢说有岳朝斌将军那样的本事,但也不至于如此不济,拿众多将士的xi,ng命开玩笑,这其中必定有诈。

    果然,我和花容进城的第二日,驻扎在此处的夜秦守将急匆匆地来报我,说是高天原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以攻城作为幌子,早就派了主力军绕道后方,断了我军的粮草。这守将也是个饭桶,这么明显的诱敌之计难道竟看不出来如今即将弹尽粮绝,倒是想起来让我赶紧给出个主意。

    潼关城中共驻扎夜秦士兵三万人,城中所有的粮草,最多还能维持五天。时间紧迫,而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看看这个花容在高天原的心里到底有几斤几两了。

    到了第三日早上,我叫守将把花容掉在城墙上。此时的花容已经是一身血污,再不是风姿卓然的仙人模样。至于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概是我觉得只要能让高天原心里难过一分,我便会快活一分吧。毕竟我伤这戏子一分,高天原就会心痛一分。

    我总觉得花容的眼睛好像会勾魂儿一般,对上了视线便不愿挪开,便让人给他挖了双眼,再不能勾人心魂;又听说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曾经以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一角儿引得万人空巷,我便找人给他吞了火炭,叫他此后再也说不出话来;记得他似乎还弹得一手好琴,我便叫人拔了他的十个手指甲。后来我又觉得哪里不妥,想着这手指甲拔了迟早还是会长出来的,便又一根一根地捏碎了他十根手指的骨头。为了防止他逃走,我还叫人事先打断了他的双腿。如此之后,我才觉得心里舒服些。

    本来这花容没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倒也没什么错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便是不该高天原的心上有了他。高天原是我的死对头,我收拾不了他,便只能拿他的心上人开刀了。也不知道,高天原见了他如今的这幅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一想起来高天原见到花容时的模样,我便觉得好开心呢。

    结果自然是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叫人把花容挂出去之后,夜秦守将便以花容为要挟,叫高天原撤了潼关城后的军队,让夜秦的粮草可以顺利送至城中,若是城中断粮,便先吃了这个戏子裹腹。这么一吓唬他,高天原果然照办了。而且,因为城墙上有了花容这一顾忌,高天原再也没有下令攻城。

    花容啊花容,没想到你在高天原心里竟然有这样的分量。能得一位少年君王如此另眼垂青,你也该含笑九泉了。只是可惜了我的身份,不方便在城头上露脸,没有瞧见高天原是如何的肝肠寸断,心碎欲死,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痛快,哈哈哈

    高天原,你既不信我的天道国运,我便以你的心上人为饵,灭了你的出云国又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大意被和谐了,已修改。

    第13章 国破山河在高天原篇

    我大概是真的爱上那个戏子了吧,虽然他也是个男人。只要每次一看到他的笑容,我都会觉得格外满足;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便心安。所以,我舍不得他离开,便一直将他软禁在御怡园里,哪怕他心里是不愿意的。我多想就这样一直陪着他,或者说让他这样一直陪着我。可是边疆战事激烈,我不得不御驾亲征。

    起初我也想过带着容儿一起,但后来又觉得,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小心伤了他可怎么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一定能活着回来,就不要带着他一块儿冒险了。

    至潼关之后,我命士兵佯装攻城,次数多了,他们便会放松警惕。等城内后方粮草一断,我便可振奋士气,全力出击,一举拿下潼关。本来此计天衣无缝,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容儿竟然落在了他们手上。

    再次见到容儿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仿佛有无数把刀在心上划过。那是我捧在手心里的人啊,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他,他们怎么敢

    虽然我不晓得容儿是怎么落在他们手上的,他们又是如何得知容儿在我心里的地位。但自古兵不厌诈,不管他们用了何种手段,都是他们赢了,我也输得起。我唯一输不起的,只有容儿。容儿的xi,ng命,我不敢用作赌注。

    所以,那日敌我双方对峙,我曾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对夜秦守将许下誓约,“孤愿以半壁江山换得此人平安,你若答应,此约就此达成,厚土为证,苍天为鉴。若违此约,天地不容,人神共弃。你若放了他,从现在开始出云国以南的一半国土便归夜秦所有。”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竟然拿自己的半壁江山换一个不知死活的戏子。也许我真的疯了吧,可我心里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可是敌军守将并没有答应我的要求放人,也许他们觉得可以拿容儿来换取更多的城池。不管他们想要什么,只要能保得容儿xi,ng命就好,他们知道我在乎容儿,既然知道以容儿来要挟我,便不会轻易伤了他的xi,ng命。

    他们白天会把容儿拉上去,夜间又会把他挂出来,大概是怕我们晚上的时候趁着夜色突发奇袭吧。可是每次看到容儿被他们挂在城墙上,我的心里就十分难过,恨不得把他们都杀个ji,ng光。

    我也曾想过要救下容儿,可是城楼太高,若是我贸然s,he断绳索,就算容儿掉下来不会摔死,想必一双腿也是废了,我不忍心如此。

    到了第三日夜里,容儿回来了,是一只白虎把他驮回来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许是心中太过思念容儿,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虎是何等凶兽,怎么会把容儿好好儿地驮回来却不吃了他直到白虎把容儿放到我面前,我亲手摸到了他,我才晓得,这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

    此刻,我内心的喜悦无法言表,容儿又回来了,他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是下一刻,我又慌了神。容儿眼眶凹陷,浑身是伤,衣服上全是血污,气息也很微弱,浑身冰凉。

    于是,我急忙宣军医前来诊治。听完军医的诊断结果,我整个人都要疯了。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竟让他们把容儿折磨成这个样子我恨不得立刻攻破潼关,屠了这座城。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要付出代价。

    后来,容儿醒了过来。却只是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哦,不对,他已经不会说话了。从前那宛如天籁般的声音,我再也听不到了。

    我小心翼翼地喂他吃药,军医说,容儿被火炭烫伤了喉咙,吞咽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疼,嘱咐一定要先吃些清淡的,稀一点的,不要吃太稠的东西。我看着容儿皱着眉头努力把药咽下去,心中再也压抑不住,放下药碗,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还是我的容儿吗这还是我那飘逸若仙,宛如神祗的容儿吗他如今的这幅样子,叫我看了怎么能不心疼,不惋惜。容儿的五官极是ji,ng致,尤其是眼睛。可是如今,容儿的眼睛被人挖了,他从前赖以为生的戏曲也不能唱了,弹得一手好琴,如今这双手却是废了。

    我把脑袋伏在容儿的肩头,不知不觉间竟打shi了他的衣服。我有多久不曾流泪了自己也记不得了。可是现在,我的眼眶里似乎有流不尽的泪水。

    容儿抬起他被纱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慢慢拍了下我的背,大概是想告诉我,他没事,叫我不要为他担心。

    可是他如今这副模样,叫我怎么可能会以为他没事,怎么可能会不为他担心

    那只白虎送了容儿过来之后也没有离开,而是整日围在容儿身边陪着他。容儿似乎跟白虎很熟的样子,他会倚在白虎身上抚摸它的毛发。白虎在容儿身边的时候,会像寻常人家养的阿猫阿狗一般乖巧。

    我不知容儿是如何与这只白虎结下了如此缘分,但我很感谢这只白虎,谢谢它把容儿给我带回来。虽然军医告诉我说,容儿已经油尽灯枯,活不了多久了。

    后来,容儿的ji,ng神好了些,他想自己吃东西,不要我喂他。可是,不管容儿再怎么小心翼翼,还是把碗筷给打翻了,滚烫的汤汁洒了一身。我急忙替他收拾,好在他腿上盖着厚厚地毛毯,并没有烫着。

    大军整顿了数日,我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尤其是看到容儿这副模样,我真想立刻就把伤害容儿的那些人抓过来剁成rou酱。

    终于,我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下令攻城。

    自从容儿被救出来以后,我再次派人断了他们的粮草。潼关城中已断粮多日,此刻城中的将士根本不堪一击。还没等到天亮,我们便已经彻底拿下了潼关城。

    天色将明的时候,日向来找我复命,“回禀主上,潼关已破,杀敌一万九千六百人七十三人,俘虏两千三百二十八人,其余敌军已经逃往夜秦腹地。我方伤亡九千七百人三十一,轻伤六千五百四十九人。下一步该怎么做,请主上明示,是否追击敌军”

    “不必了,穷寇莫追。”他们跑就跑了,我暂时还不想在他们身上花心思。现在,我只想知道是谁伤容儿至此,“那些人都审问过了吗”

    “问过了。”日向似乎有些忌惮那人的身份,十分谨慎道“那人可能是我朝国师。”

    原来是他,如今看来,也只能是他了。我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他的心狠手辣。他竟然借夜秦之手,以容儿为引,意图颠覆我朝国运。

    “那这些俘获的敌军该如何处置”

    我冷冷地道“尽数屠了。”不知为何,我现在只想杀人,再也不想遵从师父那一套教化。

    “可是,这其中有些是我出云国的子民啊,他们都是被敌军胁迫的,他们是”

    “孤说了,尽数屠了,一个不留。”不管是谁,此时此刻,他们都该死。

    “主上,你这是怎么了屠杀俘虏这样的事,你从来都不会做的。难道只是因为那个戏子”

    “同样的话,还要孤再说第三遍吗”

    “主上”

    “执行命令。”

    “是。”日向本想再劝劝我,但他也知道此时谁的话我都听不进去。所以,也就乖乖退下去执行命令了。

    黎明将近,可这潼关城的暗夜才刚刚开始。

    旭日东升的时候,日向已经完成任务来向我复命。我站在城头上往下看,果然是堆尸如山,血流成河。可是现在,我瞧着这样的惨况,心中没有半分怜悯。整个天下都不及他的一颦一笑一回眸,为了他,血染江山又何妨

    我本以为孟伽罗已经随着夜秦落败的军队仓皇出逃,没想到,他竟没能逃得了。潼关城破的那一天,驮了容儿回来的白虎又叼了一个人回来,正是我朝国师孟伽罗。

    在我面前,他也是供认不讳,承认的爽快。既然如此,我便给他一个痛快。

    我拔了日向的配剑,本想一剑杀了他。可是利剑贯胸而入,直cha心窝,孟伽罗不但没有死,更是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来。等拔出剑来的时候,连个伤口都不曾留下。日向又一连刺了他几剑,还是一个样子,好一个妖道。

    这时,孟伽罗大笑起来,道“这只白虎抓了本尊过来又有什么用,你们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本尊以密法修行,乃不死不灭之身,你们是杀不了我的。”

    “就算孤杀不了你,也自有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什么手段,你尽管试试,也好叫你瞧瞧这些手段在本尊身上是否有效啊哈哈哈”看着孟伽罗一副我奈何不了他的样子,我真恨不得把他剁碎了喂狗。

    突然,孟伽罗的笑声凝固在空气中。只见一利爪伸进了他的前胸,下一刻,便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给掏了出来。是白虎。

    白虎掏出了孟伽罗的心脏,立时便吃了。它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大家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孟伽罗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胸前被大片鲜血染红,嘴里一直嘟囔着“不可能,这不可能,不可能的”然后,孟伽罗的瞳孔便失了颜色,他竟然就这样死了如此轻而易举被一只白虎掏了心脏这只白虎到底是何方神圣

    纵然我心中有再多疑虑,此刻也无人为我解答。白虎又不会说话,至于容儿,我不想再刺激他什么了。所以今日处决孟伽罗,我也没有知会他一声。

    我瞧着孟伽罗已然冰冷的尸体,冷冷道“剁碎了喂狗。”

    孟伽罗在临死之前还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是关于我母亲的身世,还有她当年死亡的真相。

    孟伽罗说,我母亲便是二十几年前揽芳阁那个消失不见的花魁,因为出身低贱,所以不容于宫城。难怪我从小便与母亲长在山里,原来竟是这个道理。这件事我也曾听宫里的老人们说起过,但等我仔细追问的时候,他们又都矢口否认了。

    至于母亲的死因,她并不是为了父皇殉情而死,母亲心里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岳朝斌将军。所以,母亲才会选在岳将军身死的地方自杀。当初,是父皇强行把母亲从岳将军身边掳走的。至于日向,也不是岳将军的亲生儿子,岳将军终生未娶,并没有后人留世。不管孟伽罗说的是真是假,我现在都不想理会。

    后来,我去看容儿的时候,他勉强在我手心里写了一句话。容儿说,他想回红叶舫。

    我知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忘记那个红叶舫的白师兄,这既然是容儿最后的心愿,无论如何我都要陪他达成。

    第14章 魂断有谁怜白真真篇

    我叫白真真,是昆仑山镇守山神无崖子座下第二弟子。我的父亲是森林里的万兽之王,统领一方兽族。可惜父王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母亲就对我十分宠溺,后来渐渐长大了,父王觉得母亲把我宠坏了,越来越不服管教。

    再后来,父亲便想了一个法子,把我送到昆仑山去了。说是送去的,其实我是被父王骗去的。那个时候,父王告诉我说,昆仑山是一处极美的仙境,灵气浓郁,许多仙家都是在那里得道飞升的,而且还是离天宫瑶池最近的地方。总之,父王把昆仑山夸得天花乱坠,而我那个时候又少不更事,竟然真的信了。然后,我就在昆仑山上待了三百多年,父王竟也舍得一年才来看我一次。

    花容是我的师姐,她是一只长得很奇怪的狐狸。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种模样的狐狸。师父说,师姐是北极赤狐,乃是极其稀有的物种。我还有一个小师妹叫青萍,她是一只狸猫,也是一只流浪猫,是被师父捡回来的。那日在潼关城头上救下师姐的,便是我们姐妹二人。

    也不知道师父他老人家怎么突然如此狠心,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师姐被人折磨的快要死去却无动于衷,只是瞧着那流光幻影对我们师姐妹二人道“这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儿,也是她即将飞升上仙要渡的劫,我们谁也帮不了她,只能靠她自己。”

    最后,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瞒着师父,和小师妹偷偷跑去了潼关,希望可以帮师姐一把,哪怕是只能减轻她些许的苦痛也是好的。

    我和青萍到潼关城的时候,正是深夜。师姐还被那群恶人掉在城楼上,冬日的月色皎洁,可塞外寒风刺骨。师姐自从断了一尾之后身子就从没有好利索过,一日比一日差,那个坏人将师姐折磨至此,分明是想要了师姐的命啊。

    潼关城的夜秦守军在深更半夜也没有松懈警惕,可如今我与小师妹化形而来,正值战事吃紧,谁又会在我们两个身上多花心思。尤其是小师妹青萍,她本就是一只黑色的狸猫,隐在夜色中自然很难看到。至于我这一身雪白,却是有些显眼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只需伸手随便捏个诀,便能叫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瞧不见我。

    等青萍爬上城墙,用利爪割断了吊着师姐的绳子,我在下面接着师姐离开的时候,那些夜秦守军还算敏锐。不一会儿就发现师姐不见了,还发现了我,于是立即下令s,he杀。只是,他们的箭羽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凌虚步法。

    因为青萍的功力太浅,我怕她继续留在这里无法自保,很容易被人类捕杀,便叫她独自一人先回了昆仑山。她一人回去之后,也能在师父面前给我打掩护,让我在此处多留一段时间照顾师姐。

    彼时,我驮着师姐无处可去,四下里举目无亲。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先把师姐交给那个小皇帝来照顾吧。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小皇帝,但是他对师姐的一片痴心,还是很让我感动的。这应该算是师父所说的跨越了xi,ng别的真爱吧,只是他不知道,师姐本就是一个女儿身,还是个美若天仙的女娇娥。

    后来,我瞧着那小皇帝衣不解带地照顾师姐,心中还是有些替师姐高兴的。毕竟在这尘世中,还有一人是真心待她,一心一意为她好的,也不枉师姐来这凡间走一遭。

    潼关城破的那一天,我晓得那个丧心病狂折磨师姐的坏人国师一定会逃跑,便一早埋伏在了他们撤退的路上。不一会儿,果然被我逮了个正着。可没想到的是,这个凡人竟然也有两把刷子,还能与我缠斗将近一炷香的功夫。但他所施展的那些术法,在我面前不过是小意思罢了,有点儿班门弄斧的感觉。

    不过片刻的功夫,我便将他擒了回去。本想把他交给师姐来发落的,但是那个小皇帝说,师姐若是见了这个坏人,定会勾起他折磨师姐的事情,师姐心中一定会不舒服。我转念一想,觉得小皇帝说的也有些道理,那便由着他来处置这个坏人吧。

    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凡间的兵器竟然伤不了他分毫。他看着我们奈何他不得,想必心里十分得意。我偏瞧不得他这幅j,i,an诈狡猾的嘴脸,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于是,我一气之下便挖出了他的心脏。我有五百年的修为在身,他不过是一个为祸人间的妖道,整日里游手好闲,懒散懈怠,修为进展比蜗牛爬的还慢,哪里有什么能与我相抗的力量。我白真真还怕对付不了他一个小小的凡夫俗子。

    等我吞下他的心脏之后才知道,为什么他修为如此低浅却能活过几百年而容颜不老,青春永驻。那颗心脏里蕴含着几十种力量,每一种都十分强大,可惜这个坏国师修为不够,炼不化,不能为自己所用。

    可是其中有一种灵力,是我再熟悉不过的,那股灵力跟师姐身上的气息很像,似乎有什么血脉之连。我心里清楚,那是师姐苦命的阿娘熙儿的灵力。而那坏人国师心脏里所有的灵力,皆是狐族一脉。原来,他才是当年屠戮师姐全族的凶手,是师姐错怪了小皇帝。

    九尾狐一族除了生来便带着的一条尾巴,后期每一条修炼出来的尾巴都能救人一命,可是若用来延续阳寿却只能维持十年的时间。这么多年以来,这妖道竟是靠着别人的xi,ng命来延长自己的寿数。如今,我吃了他的心,也不算冤枉了他。

    我平生最最憎恨的,便是他这样的人。自己不思进取,却总想着窃取他人的劳动果实。别人辛辛苦苦修炼来的修为,凭什么要交给他这样一个恶人来用更何况,他分明是取了这些人的xi,ng命,才得来了此番庞大的灵力。这是多少条xi,ng命,又是多少年的修行呢

    兽族修炼不比人类,因为我们的经脉本身就是不同的。人类修炼十年便有我们的百年之功,若是碰到一些天赋好些的凡人,他们修炼十年的成果比我们修炼五百年还要厉害。哪怕我们有了化作人身的能力,但幻化出来的,不过是一副皮囊表象,终归不是真的。

    这妖道已经活了几百年,却抵不过我的一招虎爪掏心,可见十分懒散。我可以很不客气的说,他几乎没怎么修行。所谓的功力深厚,都是窃取了别人的成果。

    这些灵力我就暂且先替师姐存着,等师姐三年之期一满,魂归之后,我自然便能还她。同属狐族一脉,师姐用起来也更得心应手些。有了这些灵力的加持,相信师姐很快就能修炼出那条断掉的尾巴。

    如今三年期限将至,师姐又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我不放心她,便同那个小皇帝一起送他回了红叶舫。这处小镇本来就不是很太平,几个月前又经过了一场战火的洗礼,更是残破不堪。红叶舫早就不再是当初的红叶舫,人去楼空。

    我一直隐身在暗处,一路跟着小皇帝的马车过来,所以他们不曾瞧见我的存在。

    师姐之前住的那处院子里,还有两个故人未曾离开。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白师兄,还有一个就是糖葫芦儿。除此之外,院子里也多了许多新人。白驹似乎又收了一些孩子做学徒。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孩子都是在战乱中失去双亲的孤儿。

    其中还有一个人,让我看了格外碍眼,她便是白驹刚过门儿的妻子念念。更可气的是,这个念念还有了身孕。然而不得不说,这个念念,确实长得很漂亮,眉眼间竟有几分师姐的神态。

    听白驹说,念念出身青楼。至于姓什么,早就给忘了,反正记不记得也没什么要紧。我心想着这一个唱戏的、一个卖笑的,也算是门当户对,天生一对了。

    每次一看到那个出身青楼的一副娇滴滴柔弱无骨的模样,我心里便好生气恼,总觉得她是在故意装可怜,来博取大家的同情。尤其是她挺着的大肚子,让我看了格外不舒服。这几日似乎又说是动了什么胎气,非得要白驹陪着她。

    白驹对于师姐的归来似乎是无动于衷,只是安排了他们住下。倒是糖葫芦儿那个孩子,一个劲儿的抱着师姐哭,好像有流不完的泪水,说不完的话。

    如今的糖葫芦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圆滚滚的孩子了,又过了大半年的时间,他已经长足了身高。只是一张清秀的脸上稚气未脱,毕竟他的年纪却是不大。如今他的身材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胖了,清瘦了许多,也懂事了许多。他现在可是这群新收小学徒的小师叔呢,做起事来也沉着稳重了许多。

    当天晚上,白驹叫人准备了十分丰盛的晚餐。他只是知道师姐不食荤腥的,所以叫人准备的都是些素菜。可是,师姐还没来得及尝上一口,便咽了气。

    布置了灵堂之后,一直是那个小皇帝和糖葫芦儿守着。自始至终,白驹都不愿来瞧师姐一眼。亏得师姐一心一意待他,我真是替师姐不值得。若非看在他七百年前曾经有恩于师姐的份儿上,我早就料理了他。

    倒是那个小皇帝,一直守着师姐的尸身,不愿离去,还真是个痴情的种子。那个叫日向的将军来催促了他好几次,他都舍不得离开。只是可惜了,师姐这一世,终归不能陪他一起走下去。

    我看着师姐此刻那副已经冷透了的身躯,心中无限感慨。他们,一个是铁骨柔肠、痴心一片的人间帝王,一个是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风流戏子,任谁都知道在他们两人之间该作何选择,可是师姐你偏偏选错了。

    既然此处已经身死,想必用不了多久师姐就会在昆仑山上醒来,我也就没有继续留在此处的必要。便快些赶回去,把那些灵力还给师姐吧。也好早些叫师姐明白七百年前的真相,莫再冤枉了旁人。

    如此想着,我便立刻赶回了昆仑山,师姐果然已经醒了过来,我自然是将我所知道的全部如实相告。

    第15章 游园惊梦处白驹篇

    自从容儿走后,我心里时时不安,总觉得对他不起。每次路过他空荡荡的房间,看着里面的桌椅茶具如旧,可是他人却不在了,心里总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堵塞。

    还没等今年夏天过完,一众师兄弟们便纷纷向我请辞,戏班子也就散了。大家都开始各奔东西,另谋出路,整个园子里一时间竟只剩下我和糖葫芦儿两个人。

    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上了念念。

    她也是个可怜人。自小被父母卖到青楼,老鸨看她虽然年纪小,但长相却是不错,便一直留着她,想着养大了再用。

    中元节那天我和糖葫芦儿去河里给父亲和容师弟放灯,刚刚祈完愿,便听到“扑通”一声,还jian了我和糖葫芦儿一身的水。然后便听到有人在喊,“不好了,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赶紧的救命啊。”

    遇上这样的事,我自然不会犹豫,二话不说就跳下水去把那人捞了上来。我们这一班子红船子弟,在河道上漂泊了许多年,是个个儿都会水的。好在,这人刚刚掉下去没多久,不过是呛了几口河水,咳出来之后也就没事了。

    救上来的这人便是念念了。后来我才知道,念念原不是意外失足掉到水里的,而是她一心想着投河自尽。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前段时间她接待了一位以前不怎么露面的客人,别人都管他叫邱公子。这位邱公子出手很阔绰,一看就是富家子弟,模样长得也不错,重要的是他待念念很好。并且承诺念念,将来一定会娶她过门。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这个邱公子突然告诉念念他家里已经有妻室了,不仅有妻室,还有两个孩子,是一对龙凤胎。前不久才刚刚生产完,可惜孩子的母亲因为难产血崩,就这么去了。这邱公子一时觉得对不住亡妻,便决定跟念念断了往来,然后这位邱公子便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露过面。

    邱公子离开之后不到一个月,念念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那个时候她实在是爱邱公子爱的深切,便背着老鸨偷偷换掉了避孕的汤药,希望可以给邱公子生下一儿半女。可如今这个孩子,却是害的她被老鸨赶出了门。

    念念不过一个孤女,举目无亲,现在又有了身孕。她自小便被卖到了青楼,自然与普通人家长大的姑娘不同,许多事情也都不会做,甚至不知道。念念离开青楼之后寻了邱公子好久,直到身上的盘缠用光了,她便想找个事做。可是在我们这里,是不兴女儿家出来做事的。更何况她连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来历也说不清楚,没有户籍档案,自然也就没有地方敢用她。

    那个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有三个月大了。她不想把这个孩子流掉,她觉得这是邱公子把她接进府里的唯一希望。并非是她恋慕邱公子的财富,喜欢当少naai的尊崇,而是她早就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最主要的是,她是真的喜欢那个邱公子。这个傻姑娘,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人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别人管他叫邱公子。这天底下姓邱的公子哥儿多了去了,如今不见了人影,又该到哪里去找。

    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总算是知道了邱公子的一点儿消息。于是,她寻着这点儿消息找到了她一心企盼的邱公子。可那位邱公子却告诉她,自始至终与她不过是逢场作戏,邱公子心里深爱的一只都是自己的妻子,还劝她把孩子打掉,不要再来纠缠了。

    之后,便有了我在河里把她救起来的事情了。

    说起来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可是当事人心里的苦,又岂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念念的故事,就像我们之前唱的话本子。以前唱戏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等到戏里的故事真正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我也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戏中人的心情。

    现如今回想起容儿那时与我对戏的眼神,我突然间明白了些东西。难怪容儿可以把杜丽娘这个角色演的那样好,原来他是真的把自己当做了杜丽娘这个人,也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他心中的一生挚爱。

    我瞧着念念实在是可怜,便将她带回了家里照顾。她舍不得孩子,我也觉得流产太过伤身,尤其这是她的头一胎。于是,我告诉她只要安心养胎就好,这个孩子我将来会帮她一起养大成人的。也许,是我的无心之失导致她误会了我的意思,此后她竟一心将我当做她的丈夫对待。再后来,我便娶了她。

    就在我娶念念过门的第二日,容儿回来了。陪同容儿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姓高的公子。

    我是记得这位高公子的,还记得当初在他身边的日向。后来知道日向是个当官儿的,好像还是个将军。日向将军管这位高公子叫主上,不知道是不是这位高公子的官职比日向将军更大些。也是在很久以后我才晓得,原来这位高公子竟是出云国的少年帝王。

    看到容儿如今这幅样子,叫我心里怎么能不难过若我当初便晓得他会遭到别人如此折磨,我断不会放他那样离开。可是到如今,我再难过又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

    我晓得他已经时日无多,油尽灯枯,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再回来看一眼。当初容儿在红叶舫的时候,最在乎的便是我。我知道容儿回来不过是想看看我,看看这个红叶舫,知道我们大家都好好儿的,他便能安心上路了。

    所以我告诉他,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娶了一房娇妻,而且马上就要当父亲了。师弟们虽然大部分都另谋出路去了,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ji,ng彩人生。红叶舫也没有就此衰落,我收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当弟子,其中有几个很有唱戏的天赋,这个戏班子会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后来,容儿走了,我却没有送他最后一程。并非是我不想去,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容儿。哪怕他已经死了,我也觉得自己无颜面对他的遗体。毕竟当初,是我亲手把他送走的,是我自己把他推向了这条死路。容儿陪了我们一年的光景,这一年的时间里,我很快乐、很充实。知道我们大家现在都过的好好儿的,他才能走的心安。

    如今回想起往事种种,只觉得犹如一场人生大梦。只是每次梦醒的时候,胸口的沉重,总是痛到不能呼吸。

    某年中秋,我在园子里设了小宴。几杯浊酒下肚,我开始有些迷糊起来。念念自从生下孩子以后身体一直不好,我请了许多大夫瞧过都没什么起色。秋风凉爽,晚饭过后,我便嘱咐她也早些休息了。

    看着这一大桌子热热闹闹的人,我不禁想起了父亲还在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刚刚弃船登岸,大家都很开心,晚上也摆了一大桌子的菜肴。

    席间糖葫芦儿还是那么爱闹,一顿饭下来就属他出的洋相最多;子颜忙着张罗饭菜,一大家子的伙食,可是把他忙坏了;阿华最是好酒,爱酒如命,但从不嗜酒成瘾,差点儿因为一壶酒跟父亲吵起来;父亲虽然总是一脸严肃,但心里是十分爱重的我们这些孩子的;容儿最是文雅,食不言寝不语,只安安静静地坐着便是一道十分美丽的风景线

    可是现在,父亲不在了,容儿也不在了,子颜和阿华他们也都走了,糖葫芦儿也不再爱闹腾看着这一桌子的新鲜面孔,叫我如何不去缅怀旧时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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