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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劫 第2节

作者:仨鱼 字数:24840 更新:2021-12-31 07:48:30

    第5章 生死有天意白帆篇

    自从我们这一大伙儿人上岸久居,前前后后,驹儿给我请了不下十位大夫,可我的身子还是迟迟不见好转,更是每况愈下。我知道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活着也是累赘,平白拖累了这群孩子们。但我还是舍不得我的戏班子,舍不得这群孩子。

    除了驹儿,这些孩子都是我捡来孤儿,多半身世凄苦。花容来我红叶舫最晚,也是我最不放心的一个。他的才华是大家毋庸置疑的,可他的相貌却着实危险,一不小心被心术不正的人看上了,他便只有等死的份儿。

    有句老话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可这年头,男子有才也未见得是一件好事,尤其是既有才,又有貌的男子。其实,生逢乱世,又有谁可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会相安无事大家不过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那个当官儿的来管我要人的时候,我借口说让花容出去采买了,想趁机让驹儿他们先把花容送出去躲一阵子再说。我强撑了一口气跟他耗着,可惜我这身老骨头,实在是不争气得很,不一会儿就败下阵来。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要花容去干什么。一个容貌姣好的伶人戏子,若真个被他们带回去,还能干什么。于他们而言,戏子不过是一件供人取乐玩弄的物件罢了。

    主人家稍有不顺心意,就会动辄打骂,若执意不肯,便只有死路一条。若是有一天主人玩儿腻了,也只有等死的份儿,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终归是登不得台面,总要藏着掖着才好。就算是玩儿够了,也断不会放人的。

    我们是戏子没错,可是我们也有自己的尊严。若是没有尊严的活着,跟那些被圈养的猪狗牲口又能有多大的区别。第一次见到花容的模样之后,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这么让人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对于花容,我从初见他时的不喜,到慢慢接受,再到由衷的喜欢。时至今日,我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亲生的孩子一般对待,又怎么舍得就这样把他送走。那简直就是让他往火坑里跳啊,跟亲手把他送上断头台又有什么区别。

    驹儿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抬到卧房的榻上,便叫子颜去请郎中过来瞧瞧。

    我虽然还能勉强睁开眼睛,但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只觉得眼前好多人影在晃,可就是分不出谁是谁,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不知是谁在说着什么。只盼着花容此刻已经离开了小镇,远离了这些是非。

    大夫行了一遍针之后,我觉得ji,ng神好了许多。但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恍惚间,我似乎听到那大夫叫驹儿给我准备后事。

    那个当官儿的找不到花容,便想拿我们开刀,叫人将红叶舫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且扬言道如果三日之内还不见花容回来,就屠了我红叶舫上下。

    此言一出,我心里着实矛盾,既想着他快些回来,又盼着他永远也不要再回来。而这矛盾的心理,也并没有纠结多长时间。因为当天夜里,花容便回来了,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终归还是不忍心看我们遭殃。

    “走都走了,你还回来做什么”我勉强抬起头来看着恭恭敬敬跪在我床前的人儿,这样好的一块璞玉,从今以后,怕是要毁在那些人手上了。

    “我这一走,平白连累了班主和众位师兄,花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花容低着头,我也瞧不出他的表情,大概心里也是十分的不舍吧。

    “容师弟,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一家人,哪儿来的拖累之说”驹儿和花容走得最近,感情也最是要好,他们两个人搭的戏,连我几乎都要称一声“天作之合”了。

    “是啊,容哥哥,你这么说,实在是不拿我们当兄弟嘛。”糖葫芦儿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喜欢让花容做他的小师弟,但时间久了还是习惯叫他一声“容哥哥”。

    花容道“我自己惹下的祸事,没道理叫他人代我受过。”

    我叹了口气,道“这祸事哪里是你惹下的,一切都是天意,都是命啊”

    突然,花容十分严肃地给我磕了一个头,道“花容谢过班主收留之恩和众位师兄的照顾之情,心中十分感激,只盼我走以后,你们都能够好好照顾自己,保重身体。”

    “你这孩子呀,可叫我说你什么好。”想必花容心里也清楚,他这一走,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此后是好是坏,是荣华富贵,还是监狱牢笼,都得看别人的意思是了。

    弥留之际,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那孩子的来历,便遣了其他人出去,单留花容一个。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我知道他对驹儿没有恶意,甚至还有几次舍命相救。可我也知道,他来我红叶舫,一定是有目的的,从他喜欢日日粘着驹儿来看,我敢断言这个目的肯定跟驹儿有关,虽然我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我长叹一口气,平和道“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知道的,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大可以告诉我你的来历,也不必怕我泄露出去。”

    许是见我命不久矣,也可能是因为房间里再无旁人,他犹豫了一会儿,竟毫无隐瞒地道出了他匪夷所思的目的和难以置信的身世。这怎么可能呢怕是我此刻ji,ng神不济,一不小心给听糊涂了。

    再看他那一脸认真又诚恳的样子,也不像是作假。事到如今,他再欺骗我也没有任何意义。没想到,我这一生不信鬼怪,不拜神佛,到了了竟真的栽在这上面。唱了一辈子的戏,可等到戏文里的那些段子真的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反倒没有那么在意了。

    我看着花容的脸,忽然觉得可笑起来,原来她竟真是狐媚子变来的。难怪前不久驹儿断了气都能够活过来,我本以为是老天垂怜,可怜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其实不过都是我自己的想当然罢了。

    年后没几日的时间,一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天气突然变得格外冷。正月十五那日,驹儿他们几个商量着去河面上滑冰,想把所有人都叫上一块儿去。花容因为怕冷,便没有出门。我身子骨不行,也没去。

    几个孩子清晨吃了早饭出的门,结果到了日上三竿还没有回来。不只是我,花容也觉得他们几个肯定是出事了。就在我们要出去寻他们的时候,糖葫芦儿回来了。

    糖葫芦儿似乎是被吓坏了,他是惊慌失措地跑回来的。进门的时候,还被门槛绊倒,狠狠地摔了一跤。之后,子颜和阿华便抬着驹儿的尸体进门了。

    我走近一看,驹儿身上的衣服已经结了冰,眼睛安详地闭着。

    糖葫芦儿“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身前,不停地向我磕头,整个人早已经哭的稀里哗啦不成样子,嘴里是一声又一声地“对不起”。

    看着驹儿好似熟睡般的样子,我多么希望他只是睡着了,只是睡一觉而已。可那触手的冰凉和僵硬,却真真切切地提醒着我,驹儿真的死了。我突然觉得世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子颜他们已经为驹儿设好了灵堂。夜里,除了花容自己躲在房间里不知道干些什么,我们其余的人都在为驹儿守灵。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父子会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纸钱一把把地烧着,唯恐驹儿在那边苛待了自己。

    看着糖葫芦儿哭得不成样子,我自己却是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我心里的苦又岂是大哭一场,流几滴眼泪所能抹去的。子颜他们几个轮流过来安慰我,可那个时候我哪里听得进半个字。本想就这么一直守着,守着,静静地陪驹儿走完最后一程。可是到了后半夜,大家竟然莫名其妙地全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还是驹儿把我们叫醒的。

    糖葫芦儿吓得大喊着“诈尸了白师兄诈尸了”其他人也都被着实吓了一跳,昨天我们明明都已经把驹儿入殓,而且确定他已经气绝多时,他身体的尸硬是骗不了人的,我的驹儿确实死了。

    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之后,心里便想着,这样的梦,永远都不要醒过来才好。直到其他人都过来喊了我好几声“班主”,我才晓得,原来这真的不是在做梦,我的驹儿真的回来了,他没有死。

    确定了驹儿无事之后,我才想起来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他们几个玩儿的开心,一时间忘乎所以。糖葫芦儿因为贪玩儿,跑到了河道的中心,蹦了几下之后才察觉到了不对劲,河面的冰层出现了裂痕。后来才知道,那个位置昨天有人钓鱼凿了个大窟窿。

    而当时,离糖葫芦儿最近的就是驹儿了。驹儿小心翼翼地走近糖葫芦儿身边,一个箭步过去将糖葫芦儿远远地推开。因为驹儿的动作太大,此时的冰层彻底裂开,驹儿也掉进了冰河里。一直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打捞上来,莫要说淹死,就这两个时辰的时间,在冰冷的河水里,冻也能给冻死了。

    难怪他们回来之后,糖葫芦儿就一个劲儿的跟我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白师兄,对不起师父。”倒是从那天以后,糖葫芦儿安分了不少,不再咋咋呼呼,吵吵闹闹,似乎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开始变得沉稳起来。

    记得驹儿醒过来的那一天,花容的脸色惨白,一直修养到现在都不曾登台,原来是为了救活驹儿。她既然舍得用自己的一条尾巴救活驹儿,散了百年修为,想必对驹儿也是真心实意的,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大悲大喜之后,我一时间觉得一切都不再真实,身体也越来越支撑不住了。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即将魂归黄土的人,再也管不了那许多。孩子们的事,便让他们自己去解决吧。花容既是那能让驹儿起死回生的九尾狐狸,想来也该有些自保的手段,足以对付那当官儿的。如此一来,我便能安心的去了。

    第6章 半点不由人柳子颜篇

    我的父亲是一个生意人,做些小本儿的香料买卖。我在很小的时候,也跟着父亲学了一些经商之道。也许是遗传吧,我似乎很有这方面的头脑。

    父亲辛辛苦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攒下了些钱。结果有一天,父亲喝醉了酒,便在外面到处炫富,见人就夸耀自己多么多么的有钱。当天夜里,家里就招贼了,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山贼。

    那群山贼见人就杀,见钱就抢。母亲把我藏在了一个水瓮里,希望能够躲过山贼的搜查。父亲拼死护着钱财,却还是被贼人抢了去,而且还被贼人砍掉了一直右手,身上也被人乱砍了好几刀。最后因为失血过多,重伤不治,当场便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是那么的血腥、残忍。我害怕极了,躲在水瓮里不敢出声。

    母亲为了掩护我,想把贼人们引到别处去,结果也被贼人抓住,一番。母亲是出身官宦世家的小姐,几时受过这样的欺侮,母亲不甘受辱,便咬舌自尽了。

    最后,我还是被那些翻箱倒柜寻找值钱物什的贼人们找到了。我拼命地大喊着求救,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我喊得越大声,贼人们似乎越兴奋,我索xi,ng便不喊了。全府上下的人都被屠了个ji,ng光,就算我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之后,贼人们便商量着把我卖给了人贩子,我又被人贩子卖给了一个老光棍儿酒鬼,说是要我给他当干儿子。结果因为我不肯叫他一声干爹,差点儿把我给活活打死。

    他不光是个酒鬼,嗜酒如命,而且还是个赌徒,好赌成瘾。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之后跑去赌场,结果输的倾家荡产,最后把我也给赌进去了。结果,还是输了。所以,我又被输给了赌场。

    赌场老板那么ji,ng明的人,怎么会花闲钱来养活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孩子。于是,我又被赌场老板卖给了人贩子。

    再后来,我不甘心认命,试图逃跑了好几次,但都被抓了回来一顿暴打,而且三天三夜不给饭吃。终于有一次,趁着夜深人静,人贩子睡熟的时候,我偷偷撬开门锁逃了出来。结果没走多远就被人贩子发现了。

    我慌不择路的一直跑着跑着,只想离他们越远越好,再不要叫他们追上。他们喊打喊杀地追了我好远好远,一直把我追到了一条江边,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初春的河水,冰凉刺骨。我虽然会游泳,但不一会儿就冻得手脚抽筋,体力更是不支。庆幸的是人贩子们没有一个人下水,不知是不会游泳,还是怕江水寒冷。

    在我被江水冻得昏厥之前,我遇上了老班主的红船。那一年,我十二岁。

    得救之后,我想去投靠我的外公。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他能够帮我找出凶手,为我父母报仇雪恨。他毕竟是当官儿的,虽然官职并不高,是个九品芝麻官,但他毕竟是当地的父母官,总比平民老百姓好办事些。

    可等我到外公府上的时候,我才知道,外公前阵子身体就不好,听闻我们柳家被屠,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没有幸免于难之后,竟然一气之下撒手人寰了。而我那外婆自小便不喜欢我,如今外公走了,她二话不说就把我赶了出来。

    外婆是母亲娘家的主母,却不是我母亲的生母。母亲本是妾室所生,而这位妾室母亲至死也没有见上一面,听外婆说是外面青楼里的低贱,不容于家门,所以不曾带回府中。母亲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自小也是寄人篱下。

    庆幸的是,母亲打小聪明伶俐,外公很喜欢她。不幸的是,外婆善妒,见不得母亲好过,总是变着法儿的处处刁难。等一到出嫁的年纪,外婆便早早把母亲嫁了出去,什么值钱的嫁妆都没有准备,还跟父亲要了好多聘礼。

    但父亲是真心喜欢母亲的,所以,压根儿就不在乎那些钱。父亲总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可到了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又对钱财如此执着。

    此后,我又去投奔了许多平时关系不错的亲戚朋友,但都被拒之门外。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与父亲相交,不过是贪恋父亲的钱财。有利可图的时候,我们才是亲朋好友,如今柳家家破人亡,财物也被洗劫一空,而我这个柳家少爷便什么也不是了。

    几经辗转,最后,我又来到了红叶舫。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红叶舫已经有六年的时间。唱戏倒是没什么天分,茶米油盐算的却格外清楚,可能因为父亲也是做生意的吧。大家伙儿的一应吃喝用度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去采买的。老班主说,我去他才放心。

    老班主于我而言,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重新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大家庭,供我吃穿,教会了我一门唱戏的本事,虽然我学的并不好。有时候,他也会给我们讲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又或者给我们讲一些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他在的时候,大家虽然都怕他,但心里是敬他爱他的。若是没有他赏口饭吃,我们这些人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里了。整个红叶舫不管再苦再累,大家都是其乐融融,红船就是我们彼此家破人亡之后的又一个温暖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彼此的亲人。

    可是,人,终究斗不过天。直到那一天晚上,大家亲眼目睹了老版主的离世,我们才恍然懂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再不能任xi,ng妄为,再不能让老班主收拾残局,再也不能承欢老班主的膝下。

    老班主走后的当天,我们又眼睁睁地看着白师兄送走了容师弟,毕竟那个时候白师兄也是我们的班主了,我们都听他的。

    临走之前,容师弟要求再跟白师兄唱一回牡丹亭,选的是第十回惊梦。白师兄也没有拒绝,扮上相跟容师弟对了最后一回戏。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容师弟一开嗓子还是那么的好听,就好像他真的是个女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我第一次从容师弟的声音里听出悲凉,大概也是容师弟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诀别之际大家心中固然有些不舍,可是容师弟作为即将远行之人,归期无望,心中又该是何等的难过与悲凉。白师兄是容师弟最在意之人,如今,却正是白师兄要他离开。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容师弟在台上的时候,目光从我们所有人身上一一扫过。看到我这里的那会儿,我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再看左右,除了糖葫芦儿,其他人也如我一般,不敢对上容师弟的视线,就连站在台上与之一起表演的白师兄也不例外。

    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抛弃了他。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是我们为了自己的苟延残喘抛弃了容师弟。自始至终,除了糖葫芦儿,我们这些人都没有半句挽留的话。因为我们知道,如果容师弟不跟那个当官儿的走,遭殃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春望逍遥出画堂,间梅遮柳不胜芳。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

    曲终人散,大家看着台上两人的ji,ng彩表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红船上的时候。大家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老班主看似严酷地指正我们之中的不足之处,其实心里十分满意容师弟的表演。

    还记得老班主同意容师弟正式入门的时候,他整个人都高兴傻了,呆呆的杵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白师兄提醒了他一下。昨日欢笑犹在耳边,如今却要含泪道别,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声“珍重。”

    白师兄收下了那个当官儿的给的大把银票,虽然再三犹豫,可最终他还是收下了。我本以为他不会要的,如此一来,就等于是把容师弟卖给了别人。既收了钱,容师弟便再不是我红叶舫的人,今后是死是活都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

    糖葫芦儿一路哭喊着追着马车跑,一直追了好几条街。到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在地,眼看着马车在前方绝尘而去,再不见踪影。糖葫芦儿也不起身,竟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马车驶过,带起了滚滚黄土,糖葫芦儿的脸上不一会儿就被鼻涕和泪水沾上的黄土弄成了一个脏兮兮的大花脸。那是我在白师兄死而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糖葫芦儿大哭大闹,也是最后一次。

    何止是糖葫芦儿,容师弟的离开,又有谁的心里是不难过的呢帝都距离此地何止千里,那个时候的大家又有谁不知道,容师弟此去,再见无期。

    其实白师兄也舍不得容师弟离开,但是他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老班主走后,白师兄作为红叶舫的新班主,必须事事以红叶舫为先,纵然他有再多的不舍,也不得不让容师弟跟随那个当官儿的离开。新班主的担子由不得他继续任xi,ng妄为,他还要想方设法保全我们这一种师兄弟的身家xi,ng命。舍容师弟一个,换大家的平安,也许是值得的吧。即使白师兄心里再难过,他也只能舍弃容师弟换求红叶舫的长久。

    此后的戏班子就变得冷冷清清了,没了我们的主心骨老班主,少了引得无数看客拍手叫绝的容师弟,糖葫芦儿也不再闹腾了,阿华他们已经打算离开这里另谋出路。那个时候我便知道,这个戏班子算是散了。

    自从老班主辞世和容师弟离开之后,不过半年的光景,便已物是人非,人去楼空。当我再次踏进这处院门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彼时的我是一个商人,重c,ao旧业,做些小本儿的香料生意。

    我离开的时候,班子里就剩下白师兄和糖葫芦儿两个人。因为糖葫芦儿年纪太小,离开之后也难以自力更生,所以他便一直留在园子里。

    临行前,白师兄将给我准备好的那一份儿银票拿出来,让我当做日后谋生的资本。虽然那份儿银票数量可观,确实很有诱惑力,可我并没有收下。这些容师弟拿xi,ng命换来的钱财,我受之有愧。我不会用,也不敢用,我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走在盛夏的街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烈日当头,可我却感觉到刺骨的凉意。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容师弟。

    第7章 此去别经年花容篇

    日向要带我走的时候,白师兄立刻挡在了我的身前。我知道那是他潜意识里的动作,证明他心里还是很在乎我的。哪怕锋利的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顷刻间就能要了他的xi,ng命,他还是毫不动摇地挡在我身前。

    场景何其相似,仿佛历史重演。一如当年不通道士护我在怀里,躲避疾风将军的搜查。而接下来的情况,却是大不相同了。

    日向是征战沙场的铁血将军,我知道他的手段,也清楚他言出必行的果决。他威胁白师兄说如果我不跟他走,他就会杀了红叶舫的所有人。而如果我跟他一起回去,他不但会放过在场的所有人,而且还会给予丰厚的金银,这些钱足够他们花一辈子了。

    白师兄看着周围的师兄弟们投来的恳求般的目光,最终还是决定把我交给日向。那一刻,我心如死灰,如坠冰窖。

    “白师兄,你说过要跟我唱一辈子戏的。”我用不可置信地眼光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他犹豫了许久,只留下一句“对不起,容儿。”

    一年多的时间朝夕相处,我为他挣下满箱的金银和偌大的宅院,又为他断尾续命,算是报了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九尾狐一尾一命,能救得了自己,也能救得了旁人。为此,我大伤元气,就算再过百年,也难以修得一尾。

    没想到他竟如此绝情,对于我,他说舍弃便舍弃了。此次一别,我与他恩怨两清,互不赊欠,再见便是路人。

    也许我心里还是有一点喜欢他的,毕竟离开的时候,我是那么的不舍,心里是那么的难过。虽然他最终舍弃了我,可我不怪他,他也是为了保全大家的xi,ng命。如果换做是我,想必会作出跟他一样的选择。

    师父说我此次游历人间以三年为限,如今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这一年半的时间算是我还了他的恩情,剩下那一年半的时间,便用来报我那灭族之仇吧。

    疾驶而过的马车带起飞尘滚滚,我从窗户探出头来看着烟尘滚滚的后方。

    “别了,白师兄。别了,红叶舫。”

    路上也不知走了几天,我一直都ji,ng神不济,昏昏欲睡的,胃口也不怎么好。日向怕我病死在半路上,还特意找了郎中来瞧过。

    郎中说我是大病初愈,ji,ng神本就不济,又加上长途奔波劳累,身体更是吃不消。应该好生安顿下来,等身体修养好了再启程。

    记得日向原也是喜欢听我唱戏的,在高天原出现之前,他给的打赏最多。想来,他也舍不得就这么让我糊里糊涂地死了。于是,他决定修书一封差人快马送回帝都,也好告诉他家主子我们晚些时候入京。他在信中说我身体不适,要过段时间才能回去。

    我拿过案上的信,草草看了一眼,然后便当着他的面,用油灯上微弱的火苗把信给烧了。

    对于我烧了信件这件事,日向似乎很生气,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告诉他“你不必担心我的身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是再养上三年也是养不好的,难道你就让你的主子等我三年吗”他哪里晓得,我实在是报仇心切,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屠戮我阖族的刽子手了。早一日见到他,我便能早一日杀了他。

    九尾狐断尾,犹如寻常人挖心,又岂是年可以养好的那是我百年的修为,也是我的一条命啊。更何况,师父给的这副身子本来就残缺不全,又有些体弱多病,三年的寿数都是师父算好了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也罢,既然你自己都不在意,那我们明日天一亮便继续赶路吧。只是有一点,我可不想自己带回去的是一具尸体,你最好别死在半路上。”

    我道他“你放心吧,我绝不会死在半路上的。”我的仇人都没有死,我又怎么会轻易死去。不杀了那个人,我纵是死也无法心安瞑目。

    到达帝都那天正好是二月二,倒是龙抬头的好日子。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因为宫里是不准马车行走的。

    我静静地站在宫门前,看着那有十人高的宫门,一脸平静。闭目,深吸一口气。也许我心里是紧张的,毕竟我距离凶手越来越近了。可我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因为日向是那人最忠诚的心腹。

    “你一点都不惊讶”他似乎很奇怪我的平静,就像是我早就知道要进宫一样。可是这一路上,自始至终他都没有透露过他和他主子的身份。

    “将军觉得,我为何要惊讶”我故作镇静地反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将军”他想必更是奇怪。

    我解释道“那日信上的落款处写着日向二字,出云国又有几个日向将军而将军口中的主上,恐怕便只有当朝天子一人了。”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这是他由衷的称赞。

    我微笑颔首“将军谬赞。”

    日向把我领到了一处宫里的园子,上面写着“御怡园”三个大字,里面一应生活用品齐全,还有三名宫女和五个太监俯首待命。看来,他的主上是想让我在这里常住了。如此甚好,我正好有足够的机会准备刺杀。

    “玲珑。”日向挥手叫来了一名宫女,看起来像是这几个宫人的管事,吩咐道“花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你们好生伺候着,不可有丝毫懈怠。”

    那个名叫玲珑的宫女喏喏应道“是,奴婢万万不敢怠慢。”

    我瞧着那宫女瘦弱的样子,似乎有些可怜,便对日向道“花容乃一介布衣,实在是低贱之人,日向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铺张。”

    “花公子远来是客,理该如此,不必客气。还请公子好生歇息,晚间的时候,主上请花公子赴宴。”说完,日向便离开了。大概,是去跟他的主上复命了吧。

    我仔细思忖着日向的话,赴宴我不过一个戏子,就算戏唱的再好,在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还是一个权势最底层的戏子,竟也值得当朝天子请去赴宴,就不怕别人笑话他不分贵贱哼,他果然是个昏君。

    日向走后,那名唤作玲珑的宫女便过来向我行礼,然后便要来解我的腰带。“洗澡水已经备好,请让奴婢为公子宽衣。”

    我拿开她的手,道“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你们都出去吧。”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让人脱过我的衣服,更别说给我洗澡,实在是不习惯。

    “是。奴婢就在外面候着,公子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喊一声就行。”玲珑领着一众宫人退下,房间里才算是真正清净。

    我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身玲珑事先备下的干净衣服,用了些糕点和茶水,然后便躺在榻上和衣而眠。

    晚间的时候,还是玲珑把我叫醒去赴宴的。如今,我是睡的越来越沉了。也不知,这副身子是否还能撑得一年半载的时间。

    玲珑一路领着我过去,隔着老远,便听到席间的歌舞之声。

    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个小太监拦住我,“花公子请稍等片刻,容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高天原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了我,于是便对那小太监扬声道“不必通传了,直接让他进来吧。”

    此时,刚好一曲舞罢,舞姬们纷纷退场。我从一众舞姬中走过,只觉得她们身上的香味儿熏得我头疼。

    我静静地站着,直直地看着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心中恨意更甚。

    “大胆刁民,见到天子,还不快些跪下行礼”有个坐在末位后排的人叫嚣着,看他坐的位置,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罢了。

    “许是这位公子初见圣上天颜,心中惶恐,一时间怔住了,还请主上切勿怪罪。”替我开脱的这人一身白衣,满头白发,但听他说话的声音又觉得年纪不是很大。脸上还带着半拉面具,看不清容貌,但总觉得他那双眼睛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时间却想不起来。感觉他这个人很温和,又很高贵。

    那人坐在高天原下首,似乎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高天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朝的国师孟伽罗。手中无实权,不是文臣,也并非武官,而是一个超然于百官之外的存在。孟伽罗信奉天道,预言国运,原是个得道修行之人。据说,他已经活了几百岁。

    我微微低眉,连头都不曾低下半分,从嘴里挤出四个字“见过主上。”

    见我如此无礼,高天原却并不生气,只是笑了笑,道“无妨,孤既叫日向请了你来,便不会怪罪你的无礼,入座吧。来人,赐座。”

    还未等去搬座椅的小太监回来,就已经有人等不及要发难了。

    有些人呢,天生就是喜欢没事儿找事儿,又或许看着别人不快活了,自己便能高兴,就比如这位,“听闻花公子是艺伎出身,善唱昆曲。今日有酒有乐,不知花公子能否开一嗓子为大家助兴啊”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过是见我一个戏子与他们同席而坐觉得贬低了他们自己的身份罢了。是以想叫我难堪,当众给他们唱曲儿,也好叫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能与他们同席便成了上层名仕,我终归不过是个戏子罢了。

    他们想不到的是,如此正合我意。我向在座众人揖揖手,道“一群大男人整日里听戏唱曲儿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为大家舞剑助兴如何”

    “孤竟不知道你还会舞剑”高天原似乎很奇怪我会舞剑,也许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弱戏子,应该手无缚ji之力才对。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自那日断尾之后未曾来得及仔细修养,又加上连日来舟车劳顿,这副身子骨本就病弱,我休息了大半日才攒下这些力气。若此番一击不中,接下来恐怕便是万劫不复了。所幸的是,师父只是封了我的法力,我的功夫还在,就算这副身子不中用,也能使得三成左右。

    “主上不知道的事情恐怕还多着呢。”我在心中暗骂着,你一个无道昏君,整日除了饮酒作乐,还知道些什么。

    “好,孤准了,你便舞一个来瞧瞧。来人,取一把剑来给他。”高天原看着我,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

    “不必麻烦了。”我环顾四周,只有日向是佩着兵器的。帝王设宴,想必其他人也不能把兵器带进来的吧。由此可见,高天原十分信任日向的忠诚。

    于是,我把目光放在了日向的佩剑上,早在来帝都的路上,我便发现这是一对好剑了,“日向将军,可否借你的双剑一用”

    日向没有回应我,而是看向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高天原微微点了点头,日向才将双剑递给我,并嘱咐道“此剑锋利,可吹毛断发,你小心些,别伤着自己。”

    我含笑接过,道“多谢将军。”若非此剑可吹毛断发,我也不会问你要它了。

    “落雪十三式”是师父在一次打坐冥思中顿悟出来的,那日昆仑山上下起了大雪,师父在雪地里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有了“落雪十三式”。再后来,师父便将这“落雪十三式”传给了我和师妹。此刻我舞的,正是那“落雪十三式”。

    有眼力劲儿的乐官已经弹起了古筝,敲响了编钟,似是为我的舞步伴奏。我随着乐声起舞,忽急忽顿,不紧不慢地舞着“落雪十三式”。

    师父说,“落雪十三式”唯有第十三式“凌霜傲雪”最为狠厉,可伤人xi,ng命,若非生死存亡关头,切不可使用此招,枉增杀孽。

    伴随着鼓乐之声,我的招式越来越凌厉,鼓乐之声也越来越急促,直至让人眼花缭乱,心乱如麻。突然,弹奏着的古筝断了一根弦,伴奏骤停。

    此刻,我手中的一把利剑已出手,直直s,he向坐在龙椅上的高天原。

    “主上小心”

    第8章 长夜暗处魂日向篇

    我从未想过花容一个小小的戏子,竟然会有弑君的胆量。更可怕的是,他确实有弑君的能力,倒是我一直以来都小瞧他了,他在宴席上展示的剑法,我从未见过。可惜啊,他太蠢了些,过早暴露了自己,若再迟些时日,骗得主上的信任,他定能得手。

    花容利剑出手的那一瞬间,我才开始察觉到他的杀气。慌乱中,我急忙拉过主上,但还是慢了半步。锋利的剑刃划过主上的衣服,刺伤了他的手臂。庆幸的是,这把剑原是我的,我晓得剑上无毒。

    那把剑直直cha进主上身后的墙壁,剑锋没入三尺有余,可见花容一击必杀的决心。

    我拔出cha在墙上的剑与花容缠斗起来,他手中还有我的一把剑未出手。交手中,我发现花容的剑法诡秘,身法更是奇特。虽然他出手的时候招招狠厉,但似乎无心伤人xi,ng命,他的目标只有主上一个人。

    不过打了半盏茶的时间,花容便渐渐败下阵来,似是体力不济。咳了一口血,被我生擒。并非是他技不如我,而是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来帝都的路上,我便找了好几个大夫给他瞧过病,我清楚他的身体,确实不太好。想必他心里也清楚,一击不中,他便再无生路。

    我夺下花容手里的剑,横剑在他颈间,质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行此主上,受何人指使”

    花容单膝跪地,竟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一脸平静道“无人指使,是我自己要杀他。一击不中,要杀要剐,你们随便。”

    看他这副模样,我也见的多了。在这出云帝都,若要说起刑讯手段,我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我虽然喜欢听他的戏,但是他竟然妄图行刺主上,便只有死路一条。“本将军自有手段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来人,押下去,一定要问出幕后主使之人。”

    “等一下。”主上捂着左臂的伤口走过来,地板上一路血迹,看来伤口不浅。

    我连忙过去扶着,“主上,小心伤口。”都伤成这样了,还是先宣御医过来瞧瞧吧。

    主上来到花容跟前,俯视着他,道“为何要杀孤”

    哪知这花容连头都不曾抬一下,完全忽视了主上的存在。我心中气愤,将剑锋离他颈间又近了许多,直到在他白皙如玉的颈上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立时便顺着剑锋流了下来。

    主上拨开我的剑,竟慢慢蹲下身来与花容平视着,似乎只是为了要看清他那张脸。“带下去好生看押,孤要亲自审问。”

    待兵士们将花容绑走,主上才宣御医过来瞧了伤势。伤口虽深,好在并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rou伤,将养上十天半月便无妨了。

    御医处理完伤口离开,主上便开始批阅奏章,好像完全忘记了监牢里还关着一个刚刚要取他xi,ng命的人。此时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主上,其他人都候在殿外。好好的一场宴会被花容搅成这个样子,想必主上心里也很生气的吧。

    大约亥时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主上,那花容”

    “花容的事情我自有主意。”为等我问出口,主上已然打断了我的话,对我道“你不必日夜在这里守着我,天色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这几r,i你护送花容来帝都,想必也累了,歇息几日再来值守吧。”

    “主上为何一定要花容进宫”他不过是个戏子,就算戏唱得再好,说到底还是一个戏子,主上竟还邀他一同饮宴。

    放下手中的折子,主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略一沉吟,叹道“许是因为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瞧出了他眼中的恨意吧。”

    我闻言大惊,原来主上一早便晓得了。“主上早就知道花容心怀不轨,意图行刺”

    主上淡然地笑了笑,道“算是吧。”

    “那主上还要末将把他带来”既然主上早就知道了,为何要冒此奇险,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主上在想些什么了。

    “大概是觉得人生无趣,想找点儿乐子吧。”主上起身来到我跟前,道“宫中生活枯燥无味,感觉日复一日都在重复着相同的事情。那日批阅奏章的时候,偶然间想起了我们出去游历时见过的这名戏子,一时觉得新奇,便想着叫你把他带来。他唱的戏也确实不错,帝都都没有哪处戏舫能及他万一。那番游历也算是见了许多人、许多事,却独独这个花容留给我的印象颇深。”

    “可是,主上,你怎么能够拿自己的xi,ng命开玩笑”这样的大事,岂能儿戏事先竟也不说与我知晓,若我当时的动作再晚上半分,那把剑就能穿胸而过了。

    “无妨,反正他也没能真的伤了我的xi,ng命。你难道忘了,师父说我福大命大,三十岁之前是不会英年早逝的。倒是花容这一身武艺,着实让我震惊了下,我从未见过这样凌厉的剑法,若非他体力不济,就算是师父也很难胜他吧。本以为他只是个文弱戏子的,没想到却是个深藏不露的主儿。”

    “晓是如此,主上也不该如此任xi,ng,任由那花容行刺于您。”

    “好了,我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可是,主上”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我累了,你退下吧。”

    “是,末将告退。”因着自小长大情分,我清楚主上的脾气,也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便悄悄退下了。一旦是主上自己决定了的事情,谁也劝不了的。

    虽然主上一时不想追究这件事,但我心里过不去。从主上的寝殿出来之后,我便独自去了关押花容的监牢。

    花容被关在一间很小的囚室里,神态疲惫,面色惨白。晓是如此,我也绝不会心慈手软。但凡是对主上心怀不轨的人,在我眼里便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命人用铁链将他吊了起来,一番严刑拷打,他竟没吭一声,倒也是条汉子。昏过去了好几次,我便叫人用掺了浓盐的凉水把他泼醒。如今才二月初,这监牢里还y冷的很,到夜间有时还能结上一层薄冰。

    很不巧的是,今日这天就格外冷,花容身上被浇了好几次凉水,身上那薄薄的衣服都结了冰。他被掉在半空,无法蜷缩身子,冷得直哆嗦,都有些抽搐了。

    若是盛夏,我便可叫人在他的伤口上抹了蜂蜜,引来成千上万只蚂蚁撕咬。在我印象里,还没有什么人能经得住这个。花容能在我手上坚持这么久,也算是个人物了。

    一直折腾到天色微微放亮,我审了大半个晚上,也累了,便坐在椅子上小眯了一会儿。以至于主上什么时候来的,竟也不知道。

    主上来的时候似乎很生气,“我说过要亲自审他,谁让你来的”

    我立时跪在主上面前,道“末将只是担心主上安危,怕他还有什么别的企图。”

    这是主上第一次凶我,而且还是为了一个行刺过他、要取他xi,ng命的戏子,我实在是不明白主上这是怎么了。以前我也这样审问过许多犯人,主上从来没有多说什么的,有时还会夸我做得很好。

    “罢了罢了,你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我不怪你就是。”主上扶我起来,似乎也在为刚才冲我发脾气的事情自责。我与主上自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谊,虽不是血脉兄弟,但比亲兄弟还要亲。

    我如实禀报情况,“这花容看似柔弱无骨,实际上骨头却硬的很。末将审了大半个晚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交代。”

    主上瞧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花容,道“把他弄醒,孤有话要问他。”

    “是。”于是,我又叫人泼了他一桶盐水。

    这一次,他人是醒了,但似乎ji,ng神已经有些恍惚。

    主上捏起他的下巴,问道“说吧,何人指使你来行刺孤”

    不得不说,这个花容模样生的着实好看。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哪怕此刻的他如此狼狈不堪,却依旧美艳动人。

    “你不用白费力气了。”花容有气无力地吐着字,声音已经小到几乎听不清楚。“我已经说过,是我自己要杀你,与旁人无关,无人指使。”

    “花容,你不要以为孤真的拿你没有办法,红叶舫其他的戏子在哪里,孤还是知道的。”主上一语中的,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招儿。

    果然,花容听到主上要找红叶舫其他戏子麻烦的时候,神情变得有些激动,忽然ji,ng神了许多,“这件事情与他们无关。”

    主上微微笑着,道“他们与此事有没有关系,你说了可不算。”主上笑起来的样子很温和,但这种时候,往往预示着有人要倒大霉。“去把整个红叶舫的人都给我请来,这一来一去也耽误不了多少日子,孤有的是时间,等得起。”

    “高天原。”花容似乎很怕主上这一招儿,开始挣扎起来,扯得铁链作响。这铁链乃是我命人用ji,ng钢所铸成的,内功再强的高手也锁得住,更何况是他如今一副病躯。

    “大胆,不许直呼陛下名讳。”我给了他一巴掌,主上的名讳岂是他一个低贱戏子能说道的。许是我的力道太重了些,他的嘴角又有鲜血流了出来。

    主上示意我不要再动手,还给他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但显然,花容并不领情,努力别过脑袋,不想让主上碰他。可花容被铁链锁的结实,哪里避得开主上的手,还是被主上擦了血迹。主上缓缓开口,声音很是温柔,道“怎么样,现在肯说了吗”

    花容缓了缓心神,道“你们到底想要我说什么”

    主上微微一笑,转过身慢慢坐在花容面前的椅子上。

    这小子总算开始配合了,早这样多好,也省的受这些皮rou之苦,免了彼此的麻烦。他早一刻交代,我也好早一刻送他上路。

    我问道“为什么要刺杀主上”

    明明是我问的话,花容却只是盯着主上看,道“你命人屠了我阖族上下。”

    “孤叫人屠了你阖族”主上轻轻皱了下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花万重是你什么人父亲叔伯还是表亲”

    我记得以前听老班主说过,花容是一年多以前被红叶舫收留的,刚好是右相花万重一派被连根拔起的时候。此案牵连甚广,确实判处了很多人。巧的是,花容也姓花。

    “花万重是谁”然而,花容似乎并不知道花万重这个人。

    “你不认识他”主上也很奇怪。

    “我为什么要认识他”不知花容是真不认识,还是装不知道,但看他的神情,似乎不是在说谎。但戏子生来最会演戏骗人,若他存心欺瞒,我们也一时找不到破绽。

    “你既不认识他,又是报的哪门子仇自孤登基以来,就只办了花万重这么一个大案子。花万重密谋反叛,其罪当诛。偏巧你也姓花,花万重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

    过了许久,花容都没有回答,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上见花容沉默许久,于是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这似乎是认命般的语气,又像是懒得解释。

    所以,这让主上有些生气,“花容,在孤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你最好能认认真真回答孤的问题。否则的话,孤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花容大概是想到了红叶舫的其他戏子,咬了咬牙,道“你到底想怎样”

    “既然你说花万重与你没有任何关系,那孤便换个说法。你说孤命人屠了你满门,那你父亲是谁族人又都是些什么人”

    “我没有父亲。”

    “胡说,一个人怎么可能没有父亲呢”

    “阿娘说没有就是没有。我叫花容,但花并不是我的姓氏,阿娘说我没有姓。”

    “那你阿娘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被烧死了。”

    “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熙儿。”

    “全名”

    “我不知道。”

    “花容,你是在考验孤的耐心吗”这个花容看似有问必答,但其实并没有透露给我们任何重要的信息。

    “我真的不知道。”

    “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会说实话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自小我与阿娘便生活在山里,外面的事,阿娘很少说与我知晓。后来,阿娘带我去了九尾山。在那里,认识了一些跟我们一样的人。”

    “好,那孤暂且信你。今日就先放你一马,等孤下次过来的时候,你最好想清楚了怎么回孤的话。”

    离开关押花容的监牢之后,主上去了前朝。不管主上生病还是受伤,只要在京一日,主上便从未耽误过早朝。

    此后三天,主上都不曾去审问过花容,只是叮嘱我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所以,这三天里,我便再没有过问花容的事情。等到三天之后我陪同主上去监牢的时候,又发生了让主上很不高兴的事,主上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第9章 情不知所起高天原篇

    头一次见着花容的时候,我便被他勾了魂魄,此后夜夜难眠。多少次午夜梦回,尽是他那婀娜身影和天籁之音。之后,我便叫日向接他入宫了。

    入宫的第一日,我设下夜宴,想为他接风洗尘。可他倒好,一上来就要给大家舞剑助兴。他既有此兴致,我又怎好拂了他的意,想也不想便准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原本就是他蓄意已久的一场刺杀。

    日向将他擒获后,便关押了起来。

    我说过要亲自审问他的,哪成想等我看完奏折再去找他的时候,日向已经将他折磨的不成样子。我心中顿时有些莫名的恼火,竟训斥了日向几句。事后又觉得,实在是不该。日向自小便追随我左右,我怎可因为这样的小事便斥责于他。

    经过审问,花容也没交代什么重要的线索,唯一可查的一处便是他口中所说的九尾山。之后三日,我没再去审问他,而是叫日向去查了查这个九尾山的事情,结果还真给查出来了一些我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一年多以前,也就是我叫日向查处花万重一派的时候,户部侍郎卢智贤趁机谋取私利,打着我的旗号收购了九尾山。听说山中多奇珍异兽,难以捕捉,他便命人放火烧山。

    那个时候是深秋,树木枯竭,很容易点燃,火往高处走,不过半天的时间便烧到了山顶。烧完以后才发现五十七具焦尸,其中大多是老弱妇孺。原来在山顶上住着一群流民,身强力壮的大都出去打零工挣钱养家,山上留下的都是些干不了活儿,甚至走不了路的。

    本来向这样的大案子理应即刻上达天听,但京兆府尹赵升偏巧是那户部侍郎卢智贤的姻亲女婿。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们两个一同谋划的,起初只是想捕些奇珍异兽卖了换钱,顺便留下一两只共自家赏玩,没想到竟惹出这样的事来。

    起初虽有知情人报案,但最终还是被京兆府尹给压了下来。除了自家亲信,其中的知情人士大多灭口。这可是费了日向好大一番功夫才给查到的,若非花容前来行刺,我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帝都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旧案被翻出,最开始的时候卢智贤和赵升是拒不承认的,到最后铁证如山,也由不得他们不承认了,只连连告饶,求我宽恕。对于他们这样的贪官污吏,我从不姑息,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所有涉案官员,一律严惩不贷。

    一想到花容也是自小同母亲长在山里,原是跟我一样苦命的人,心中便多了几分疼惜。我在山中修行的时候尚有师父照拂,还有宫中送来的一应物资,可他除了他的阿娘便什么都没有了吧。也是他外出做工,才逃过了这一劫。

    处理完这桩旧案,我便又到监牢里来瞧他。

    那花容还是被铁链吊在原来的位置,不曾有人动过。身形消瘦,脸色更是惨白,呼吸似有似无,怎么叫都叫不醒,浑身冰凉僵硬,就像死人一样。

    “他这是怎么了”对于花容的昏迷不醒,我心中似乎十分恐惧,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一值守的牢头向我禀报道“启禀主上,罪犯花容一连三日水米未进,似乎是一心求死。”

    什么他竟然一心求死么我还有些事情不明白,他怎么能如此轻易死去,“立刻宣御医过来瞧瞧,孤还有话没有问清楚,不许他死,听明白了没有”

    “是,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差人去请御医过来。”说着,那值守的牢头便打发一个狱卒去了药膳房。

    我叫人将他放下来,责问道“他三日水米不进,为何不来禀报”

    大约是听我语气不善,那牢头立时便吓得跪在地上叩头,“是下官失察,请主上恕罪。”

    “失察”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失察我心中有些懊恼这牢头对花容的不管不问,问他“他伤势如此严重,为何不请御医过来瞧瞧”

    “这”那牢头一脸为难,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撇着日向。

    日向倒也不避讳,道“依理,花容行刺主上,罪无可赦,乃死囚。未得主上恩准,御医是不会来瞧他的。”

    竟然是这样,原是我自己疏忽了,倒也怪不得牢头,“你起来吧。”

    牢头战战兢兢地起来,退在一旁,离我有些距离,似乎是不敢近我的身。我心中一时好笑,我又不是牛鬼蛇神,也没有三头六臂,难道还会吃了他不成。

    不多时,御医便来了,诊过脉后又仔细瞧了花容的伤势,才对我道“启禀主上,此人伤势看似严重,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些皮rou伤罢了,都不曾伤及要害。”

    对于日向折磨人的手段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在人犯老实交代出一切之前,他是万万不会让人死了。

    御医如此说,我便稍稍有些安心,但又听他说道“只是,此人不知何故,大约在一个月前大伤了元气,此后一直不得修养过来。这监牢内y寒之气极重,此人体内虚乏,以致郁结寒气,伤口似乎又有些感染的征兆,如此下去,恐xi,ng命难保。”

    听了御医这话,我当机立断,吩咐道“即刻送他去御怡园,御医同去。”

    这御怡园本是宫中的一处戏园子,只因我执政之后不喜听戏,这院子便有些荒废了。如今重新收拾出来,还是蛮漂亮的。叫花容住在这里,再合适不过。这里的宫女和太监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也算是我的心腹。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便会第一时间向我禀报。

    把花容接进御怡园的当天夜里,花容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我附耳过去仔细一听,他约莫是在喊“阿娘”。

    一整个晚上,他喊了七声“阿娘”,却喊了无数声“白师兄,救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白师兄”这三个字,我心里便堵得慌,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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