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熊侣从梦中醒来,有人正用湿漉漉的巾帕为他擦脸。
“浮休……浮休……”他微微抬手,想要抓住对方的手。
“大王,观卜尹没事,在别帐中歇息。”
熊侣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优孟的脸。优孟见他醒来,微微笑着,露出两个小酒窝“大王,你总算醒了。虽说军医诊断大王并无大碍,优孟还是担心着,就盼着你醒来。”
“什么时候了?”他瞧见营帐的缝隙露出金黄色的光,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
“大王已经昏迷了整整两日,现在是黄昏。大王,是否传饭?”
熊侣点点头,问“令尹呢?”
“令尹伤得较重,路程远路上耽搁了时间,军医还在守着。不过据说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只看会不会感染发热。”
熊侣点点头,心中始终担心着。那一晚,斗般将他护在身下的情景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中。是他救了他,若不是他挡下那一箭,自己已经死了也说不定。等他好转,定要好好谢他救命之恩。
用过饭后,他沐浴更衣,换上新衣,洗了头发,才觉得身心舒畅。问了优孟观浮休所在之处,便径直往那处走去。帐篷中,观浮休还在沉睡。熊侣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只是稍稍有些发热。他放下心来,去看他的手,已经包扎好了,没有再渗血。此时观浮休睫毛微微颤动,睁开双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像要将人的魂魄吸走似的。
“你来了?你睡了两日。”
熊侣点点头,说“优孟告诉我了。你呢,怎么样?”
观浮休坐了起来,看向自己双臂,说“不是什么重伤,月余能好。”
“那天,我并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你看见了吧。”
“是,你身上的确有火的力量,只是你无法控制。那种力量,也许只能在你最危急的时候才能展露。”
熊侣将意念集中于掌心,想象那处有一簇火苗,但掌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他失望地放下手,道“果然如此。”
“我想,若是那种力量,能在危急之时助你,或许你便不会死。无论如何都不会死。”观浮休喃喃道。“那日,我力气耗尽,斗般身负重伤,潘党也受了几处伤,自顾不暇,其余人皆战死。在那种状况之下,你突然浑身浴火,将带火之利剑刺向刺客。就连远处的几个刺客身上也着了火。离你较近的,早已烧成了粉末。不过,我们这边的几人离你并不算远,却毫发无损。”
“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了,依然下意识地只针对了敌方么?”
观浮休点点头,说“我想是的。”
“那你呢?你说我也许不会死,是因为你知道你不会吗?”
观浮休看向他,道“我也只是猜测。若情况继续坏下去,我或许会像从前那次一样,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我之所以并未爆发出力量,或许因你我的性命还没有真正受到威胁。”
“你说,四神之力到底是什么,普通人怎么会有这种力量,我们是怪物吗?是不是……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改变了历史,因此……”熊侣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改变历史的事情,导致这个世界发生扭曲,事情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两千年后的世界不再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世界,而是另一个结果。
这该怎么办?他还能回去么?
“你未曾到来之前,浮休便拥有这种力量,并且随着年岁的增长有所增强。我想,这是与你无关的,与改变历史之类无关。而你的到来,或许是一种必然。你来到这里,定是有着某种必须来此的理由,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也许吧,也许真是如此吧……
熊侣心中惴惴不安,只觉得返家愈加无望,两千年之后的世界对他来说,越来越陌生了。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将那个世界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他摇摇头,那里还有他最重要的人,有父母和朋友,怎么能忘,怎么会忘?
七日后,众人重新整顿一番,待伤者伤情稳定,便起身返回郢都。众人收起了出发时的愉悦,几乎每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凝重,毕竟此次出行,损失了十几个兄弟的性命,连大王都险些遇刺。幸而大王吉人天相,否则他们一行人就不用回去,在云梦泽以死谢罪得了。
回楚王宫时,一干重臣早已等候在宫门前。屈巫臣神色凝重,对着熊侣行了个礼,道“恭迎大王回宫。”
熊侣点点头,便继续往寝宫方向走。屈巫臣跟在他身后,道“大王,此事探子已经将消息传给朝臣,臣与太师将彻查此事。”
“潘尪说,此事是晋国死士所为?”
屈巫臣点点头,说“刺客是晋国死士,但幕后操纵者是谁,这就难说了。刺客知晓大王去云梦泽狩猎的消息,甚至知道大王一时兴起去三苗看望母族亲友,知道大王一路住在何处,挑在借住之地下手,可谓对大王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
熊侣听了屈巫臣的话,眉头微皱。
“我听你的意思,这操纵者极有可能是寡人身边之人,或是在寡人身边安放了眼线?”
屈巫臣点头。
“也有可能那些刺客从寡人出郢都便一路跟着,因此知道寡人一时兴起去了三苗,然后才在我们借宿之处做了手脚。”
“大王说的自然也有道理,臣会彻底查明。旅途劳累,大王这几日好好歇息,臣就先行告辞了。”
熊侣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有人想害他是一定的,可这人是谁呢?
又过了几日,天气渐暖,观浮休手上的伤,也好了不少。不过熊侣还是放心不下,常常跑到宗庙里去,怕他随便动动手上的伤口会裂开,非要给他喂饭。观浮休也不拒绝,吊着两只手,一动不动,张着嘴,就等着熊侣喂。两人吃顿饭,得花大半个时辰。
喂完了饭,他看向四周,问道“影子呢?回来了吗?”
观浮休的表情淡淡的,叹了口气,道“算了,他并非我奴仆,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也管不着他。不过……我们走的这段时日,他应该回来过。回来,然后又消失了。”
“他到底是因何事跟你闹翻了?”
观浮休不悦道“没闹翻,是影子闹别扭,我可没苛待他。是他……是他心中杂乱,嗯……这么说吧,跟感情有关。”
“噢……”熊侣立马一副我懂了的表情,“感情这种事……影子这样冷冰冰的木头应该不善于处理吧,因此心魔顿生,干不了影卫了。……哎,等等,他身边就这么几个人,难不成他喜欢的人是你啊!”
观浮休怒道“胡说八道!”
“嘿,是胡说是胡说,你可别当真,哈哈……”
不过熊侣这么一想,倒真觉得可能性极大。影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观浮休闹别扭的?似乎是……似乎正是他与观浮休刚开始的时候。
他看向观浮休,影子为什么甘愿一直跟在观浮休身边?只是为了报恩?他一想到观浮休与影子在一起形影不离那么久,心里还有点酸酸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吃醋了。
“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在想,斗般救了我一命,听说他好了不少,能见客了。我明日想去看看他,不知道带什么比较合适。”
“带些珍稀药材便足够了,人参鹿茸灵芝之类。别的东西,他又不是没有。斗氏有权有势,什么东西都能弄来。宫里有不少贡品药材,或许比他府上的要好。”
熊侣点点头,道“好,那就挑些珍稀药材,明日我亲自去他府上探望。”
☆、第057回乱
斗般的令尹府坐落在郢都繁华的街道一隅,斗氏家族家大势大,屋舍华美,仆从过百。这日,熊侣换了便服,与优孟及几个宫人一同去了令尹府。家丁不认识熊侣,却有认得优孟的,连忙将他们请了进去。熊侣多瞧了优孟几眼,道“阿孟,你还挺行啊。”
优孟笑了笑,道“不敢不敢,阿孟也不过会玩些把戏,在城中小有名气,有几人认得不足为奇。”
“主人,有客人来了,是王身边的伶官优孟。”
熊侣走到正厅,只见斗般坐在垫子上,正在磨一把匕首。见到来人,惊讶道“王,你怎么亲自来了?”说着连忙站起身来,对那位奴仆道“快,叫厨房准备最好的瓜果菜品。”
仆从对熊侣行了个大礼,匆匆忙忙下去准备。熊侣扶着斗般的手,示意他坐下“斗叔,不必客气,你还未康复,好好坐着歇息吧。我今日是专程为你送药来的。”说罢,他示意身后的几位宫人,将药材奉上。
“这……臣受伤以来,大王已经派遣宫人为我送了两次药材,这次又亲自前来,臣感激涕零……”斗般没料到熊侣对他的伤势如此上心,这般举动,着实令他感动。
“上两回是例行送的,这一回是寡人亲自挑选宫中最好药材,自然要不同一些。”
斗般捂着胸口缓缓调整了坐姿,熊侣问“斗叔,还难受吗?”
斗般摇摇头,道“还不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箭从后背射入,伤了骨头。有时动作牵连着,后背有些难受,胸口处也隐隐作痛,再过些日子便能好了。这段日子老在房中卧着,实在无趣,便到此处坐着,做些能做的事情,锻炼手脚。”
“我本该早些来探望,但听说前段日子一直比较凶险,没敢来,怕反而对伤势不好。幸而如今无碍,寡人也总算松了口气。”
“大王能来探望,臣已经受宠若惊了,哪敢劳烦。”
“哎,斗叔,你就别客气了,寡人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得好好谢你。”
“臣为君原本就该如此,哪有什么好谢的,斗氏为楚王一支,我们之间沾亲带故,就是并非君臣,斗般也会舍身相救。”
二人断断续续聊了不少,门外突然传来声响,似乎是又有客人到来。优孟朝门外望去,道“王,我出去看看。”
“又有客来此吗?今日还真是巧了。”熊侣道。
过了一阵,只见优孟返了回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熊侣向外看去,来人竟是屈巫臣,在他身后,跟了不少身穿铠甲的禁卫军。
熊侣表情有些诧异,斗般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屈巫臣见熊侣在此,也颇为惊讶,行礼道“王,巫臣没料到王今日在此,失礼了。”
“巫臣,你带着这么多人来这里,有事?”
屈巫臣回避着熊侣的眼神,看向斗般“臣今日是来捉拿乱贼的。”
“什么?!”熊侣看向斗般,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你今日来捉拿斗令尹?”
“正是。”
斗般看向巫臣,脸上没什么表情,是那种他脸上常见的,冷冷的神色。他道“申公,我斗般忠于王,不可能是什么乱贼,你要拿我,可有理由?”
“王在云梦泽遇刺,与你有莫大关系。”他从怀中拿出一份文书,展开来,道“这是你与晋国通敌的证据。帛书上有斗氏嫡系才有的红印,红印在你手中,这封信,定是出自你手!”
见了那帛书下方的红印,斗般神色一变,道“不可能!这份帛书上,怎么会有我手上才有的红印?”他朝站在不远处的仆人道“阿福,扶我去房中,我去看那红印是否还在。”
屈巫臣道“不必。探子已查明,红印一直在你手中,未曾丢失。”
斗般捂住胸口,看向熊侣,道“王,臣未曾做过这等事情,可这……”
熊侣连忙道“巫臣,这帛书上有红印,也不见得帛书就出自令尹之手。或许是他人故意陷害。”
屈巫臣补充道“这帛书上的字迹,也同令尹的字迹像了个九分。”
“令尹为救寡人险些丧命,难道也是装的?不可能!巫臣,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巫臣低下头,遗憾道“臣也希望是弄错了,不过按照规矩,既然有证据表明斗般可能是谋害大王的幕后操纵者,应将其拘捕,择日进行审判。”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令尹伤重未愈,又位高权重,想来大王不忍令尹受牢狱之苦,因此,只先禁足府上。”
斗般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哼了一声,道“也不知是谁想陷害于我。不过,这等事情,不可能与斗某有关,还请仔细查明,还我清白。”
“斗叔……”
斗般看向熊侣,道“既然是规矩,斗般一定是守的,就按申公说的,禁足府上。大王,你先行回宫吧。请相信臣,为臣洗刷冤屈。”
熊侣与他谈了几句,便离开了。走的时候,斗般直直地坐着,挺着腰板,一如往日。这就是军人的气质吧。令尹府被一群士兵包围着,守得严严实实。巫臣送他回宫,一路无话。
翌日,朝堂之上,斗般涉嫌谋害大王一事引起轩然大波,群臣吵得不可开交。熊侣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格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一静。原以为过两日事情便会明朗,他是不相信斗般会害他的,如果他想害他,犯不着为他差些丢了性命。然而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第三日,巫臣带来了新的证据。更多的通敌书信,甚至还有人证。
令人惊讶的是,斗椒也站出来,说去岁堂兄斗般曾与晋国人有过接触。
难道,是他错了?
宗庙之中,观浮休捧着一卷竹简,在灯下慢慢读着。熊侣躺在他脚边,脑中想着纷乱的朝堂之事,过了半晌,终于道“浮休……斗般的事情,你怎么看?”
观浮休翻了翻竹简,道“无解。”
熊侣撑起身来,问“无解?我不信他会害我。”
“有用吗?”
熊侣知道这背后定有问题,道“我想亲自彻查此事。”
观浮休放下竹简,道“我这样说虽然很卑鄙,但这种情形,对你来说,再好不过。就算有人诬陷又何妨?将他除去,心腹大患便少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