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言初笑靥温润,像是清风拂面,他坐到睡塌边上,提手抚平微生逆紧蹙的眉心,而后轻按着微生逆头部的些许穴位,帮助其活络经脉,去除疲劳。
衣袂细细滑滑地在微生逆眼前轻晃。
“舒服吗”宋言初一边按着一边轻声问道,生怕惊扰了闭眸休憩的微生逆。
微生逆微闭的灰眸邪气一闪,轻轻将边上的宋言初一提便移到自己身上。而宋言初只觉一个旋转晕眩,待其反应过来后发现他居然如此不雅地跨坐在微生逆腰上,见状他顿时脸上像是火烧般,眼中有些责怪地看着微生逆。
“继续。”微生逆压低声音,丝丝哑言徒增情趣,那语调半是认真半是调侃。
宋言初闻言水眸瞪着微生逆那一脸得逞的的表情,无奈地抬手继续为微生逆按揉着头部。
“言初觉得顾隰如何”微生逆闭上眼睛,将手垫在脑后,像是闲聊般提起。
“玉君侯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忠心朝廷。”宋言初虽然甚是奇怪微生逆如此问法,但是也将顾隰给他的印象总结告知微生逆。
“如若他有难而我可救他,言初觉得我该救吗”微生逆语气像是很烦扰,难以抉择般的无奈。
“如若溯回真心视他为友人,那便非救不可。”宋言初为微生逆梳理那稍有凌乱的银发,像是一位指路者。
微生逆手指轻点着宋言初的鼻尖,笑道“只是我并不知晓他的想法,如此赌注甚大。”
“人活一世,不赌一局岂非无趣”言初眼眸闪光,嘴角轻扬,那笑意扫去了满室的乏味气躁。
微生逆闻言一愣而后也像是想通了,他心里知晓每逢自己困苦不堪,心烦意乱时总会被宋言初的一抹笑容轻易抚平那波澜的心。
“言初不想回侠叔堂”微生逆眼眸含笑,手上轻捏着宋言初的小脸道。
“我本就随遇而安,而藏卷阁我甚是喜欢。”宋言初认真道。
微生逆放下玩弄宋言初脸的手,无限怜意地轻叹一声,楚楚可怜“言初会留下原来因为那几本书。”
“好好好,是因为你。”宋言初不忍,脱口而出安慰起来。
“乖。”微生逆宠爱地笑道,而后便闭眸养神,而宋言初也微笑着提手重新为微生逆按揉着穴道。
二人静谧之时,却听闻门外出来蓝游急切的声音“启禀楼主,属下蓝游有要事求见。”
微生逆忽然被惊醒顿时火冒三丈,俊朗的面庞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便是阴沉的黑色。
“起来吧。”宋言初扬起温暖的笑容说道,看着微生逆一副孩子气的样子心底是一阵好笑。
“以后有空就来帮我按。”微生逆咬牙说道,但那语气却是万般宠溺。
“好好好,随你。”宋言初哄小孩般说道。
“进来。”微生逆口气不善道。
门外的蓝游听出微生逆口气不好,心里一惊难道自己又做错事了不成他颤颤巍巍地推门走进来。
“何事”微生逆双手握拳,尽力压抑住心中的怒火。
“顾隰已然知晓其身中之毒为左丘颉所下。”蓝游正色道。
“顾隰与左丘颉决裂了”微生逆深吸一口气问道。
“还未直接与左丘颉决裂。”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微生逆按了按眉心说道。
“属下告退。”
“我要见他一面。”微生逆淡淡道。
“是。”
东郊回路亭
初春出尘,一派生机。
回路亭四周皆是高大的玉兰树,净白娇小的玉兰花散发着浓郁的香味,翩翩落英盘旋空中,遍处是抽芽的翠草雨滴,远处是青山环烟,近处便是那稍具沧桑古韵的回路亭痴痴守着一方净土。
净土便是尘世的一种厌倦,一种执念。
微生逆依旧红火,长身玉立于回路亭中。一阵青烟挥谧,顾隰落到微生逆面前,而后轻拈指尖布下阵法。
“小倚青敢赴约,我甚是佩服。”微生逆看着顾隰脸色如常,并不觉中毒,不禁暗叹。
“阿逆敢约我也是有勇气。”顾隰依旧那般调侃,只是那眼眸中的沉重,伤去渗透那优美的玉兰。
“释月楼,敢去否。”微生逆语气警告道。
“然。”顾隰也大概猜出微生逆早已了然自己的身世以及这些日子来自己的行动,而此番赴约自己也是赌上一把。
“小倚青真是不怕”微生逆放松神情,旋身轻飘飘地挥起衣袂,瞬间那四周的玉兰朝回路亭散去。
花系衣襟漫玉风。
“既然我敢下注,那不到开盘我便不会退缩。”顾隰悠闲地铺扇周旋于那花势,神色依旧是风流倜傥,不失翩翩。
两双眼眸对视,二人皆是要将对方看透,但是同样的毫不后悔。一人红衣银发,灰眸宛若深渊,一人青衣褐发,绿眸宛若深潭。
他们都在思量,等待,亦或是说服自己相信对方。
赌一次又何妨
湖缘,渐行,离合。
释月楼半兰堂
“谬前辈的八卦术法果真造诣极高。”顾隰东踩西点,扇尖幻化出光芒,似是在打探,看了几个阵位觉得甚是精妙。
“事情始末你我心知肚明。”微生逆旋身坐到椅子上。
“阿逆要确定何” 顾隰也坐在一张椅子上,口气虽然悠闲但是那眸中是一阵警惕。
“小倚青的玉玦不知可否让我过目。”微生逆直言道。
“可以。”顾隰思索一番便答应道。说着便从腰上香囊中取出一块玉来交给微生逆。
微生逆接过那玉,只见那半珏光鲜十分,通透澄明,虽只是半块,上面却清清楚楚地印着半面甲骨,精雕细琢。其纹路深陷,迂回曲折,仿佛曲水流觞般典雅深挚,能承载千斤的诗意画妙。断裂处似乎是用内力生生劈开,整齐而不落参差。
这便是当初毛剑怀的囹圄掌身陷囹圄不得已而为之,不但困己也困人,故以此命名。
“小倚青,置点血到这玉上。”微生逆突然说道,要想证明顾隰是否真是风家遗孤,只能如此了。
“嗯”顾隰奇怪道。
“你若想我完全信任你便是风家遗孤便按我所言做。”微生逆将那玉递回给顾隰,闲闲道。
“好。”顾隰说着便以气做刀,运气而行,内力通过经脉从丹田向指尖注入一支,冲破表皮,指尖上的鲜血便流淌而出,滴到那玉上。
微生逆紧紧看着那玉的变化,果不其然那玉将顾隰滴在上面的血吸干,上边的甲骨文比划逐渐变黑,更为清晰明了,深沉大气,而后慢慢变成通透的红色。
顾隰看着那玉的变化也是吃惊,而微生逆好似松了一口气。
“为何如此”顾隰看着一脸放心的微生逆问道。
“蓝游查过风家的这块家传宝玉,据说风家血统的人将血滴入那玉中,那玉便会将那血悉数吸尽而后那玉变成红色。”
“如此我还真是风家遗孤了。”顾隰凝眉,将那玉放回香囊中,但心里百感交集只觉得手握千斤,如同灌铅般难受万分。
“想我如何帮你”
“我体内毒素未清,阿逆是否有芒硝之解药”
“如此我定会为你解毒。”
“阿逆的底线是何”
这下轮到顾隰警惕起来了,这个微生逆太过奇怪,他一个释月楼楼主为何要证实自己是风家遗孤,证实之后为何会如此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还如此肯定地帮自己,而又为何当日要夜闯皇宫,直觉告诉他微生逆绝不简单。
“小倚青难道还要将我这个夜闯皇宫之人捉回去治罪”微生逆调笑道。
“本侯几欲杀了左丘颉,而阿逆只是闯个寝宫罢了。”说此顾隰眼中划过杀意。他曾几度想过动手,以他的武功,杀死左丘颉简直如探囊取物,但为了与左丘衍情义,他还是忍了。
微生逆见了顾隰如此,便问“那你要我说何”
“你到底是谁”
“我是禇承,前朝太子褚佑的儿子。”微生逆淡淡道。
顾隰惊得站起来,满脸不可思议。
“不相信”
“我相信,你没有理由骗我。”顾隰恢复过来笑道,内心也嘲笑那左丘颉,看来左丘家劫数难逃。
“原来阿逆是皇孙。”顾隰继续笑起来,神色倍感轻松,眉飞色舞道。
“我此次出岛便是要寻回当年爷爷的灵骨,左丘亥当年将其封印而后便藏了起来。”
“左丘颉未曾告诉我这件事。”
“左丘家的缺德事,真是不便随意告知他人。”微生逆嘲笑道。
“那你如何得知”
“其实在西域我见了一名唤流亭的人。”微生逆想起来说道。
“流亭酒肆,流亭是否就是那日你饮酒回来”顾隰也回忆道。
微生逆朝顾隰点点头而后说道“他是个很可疑的人,内力比我更甚,而且他知晓当年左丘亥封印我爷爷灵骨之事。”
“是他告诉你灵骨在皇宫”顾隰也收起笑脸,紧张起来。
“嗯。”微生逆缓缓道来,“那日我们在沙漠遇袭,便是流亭的把戏,还有那地宫。”
“我们从西域归来一路畅通,原来是他从旁动手。”顾隰若有所思道。
“看来此人便是要我们平安归去,我们当真成了他的棋子。”微生逆点点头,“那次我们在沙漠被黑衣人围攻,我猜测应该是个试探。”
“他欲让我将那地宫的平安锁带回宫,而让你去夜探皇宫。”顾隰严肃道,他心中想起那把锁来,忽而怀疑起那左丘颉和流亭二人的关系来。
“左丘颉是否让你查前朝”微生逆突然意味深长道。
“不错,他还让我查法器的事,当年左丘亥登位发现法器失踪直到如今都没找到。”顾隰看着微生逆对自己放下戒心,而自己也全盘托出像是与老朋友叙旧一般。
“那你在武林大会上怀疑我何事”微生逆也对顾隰坦白。
“你的剑和铃铛有问题。”顾隰瞄了一眼微生逆的腰间说道。
“其实我也深觉这翟瑄和翟琮有问题,只是谬音还没有完全告诉我。”微生逆有点郁闷道,谬音有太多事藏在心里了。
“那你的剑和铃是如何得来的”
“我六岁那年闯进了谬音占星的地方,无意间将血滴到其间,而谬音看到后便将其给了我随身佩戴。”微生逆回忆道。
“前朝之事只有谬前辈最清楚。”顾隰说道,说起来他到此却不见谬音也是很奇怪。
“他回岛了。”微生逆有些无奈道。
“那谬前辈也是前朝之人”
“他是前朝的大祭司,而我禇承是他的责任。”微生逆苦涩地说道。
顾隰也知道微生逆与谬音之间的丝缕不可捉摸的关系,也是默不作声。
“现在一切都已然明了,你作何打算”微生逆收起那情绪,蹙眉问道。
顾隰沉默了他的记忆只从与师父在山林间野鹤闲云开始,对生身父母全是空白。如今想到自己身世竟是这般凄惨,最先冲进脑子中不是那血海深仇的灭门之怒,却是自己竟被蒙在鼓里许久的怨恨。
被欺骗的怨恨和痛苦,就像刚发现那半珏一样蔓延在全身。如今已经凝固在血液里,却不再流动,不如当初那般沸腾。
这血海深仇,他要怎么报
“你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微生逆见他沉默,便随口说道。
“难道你没想过为褚家报仇吗”顾隰终于开口道。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微生逆像是说着一间无关紧要的事般。
“阿逆也是阔达。”顾隰幽幽道。
“那你想如何”
短暂的沉默,顾隰脑中已然千思万绪如电光石火,最终似乎是决定般道“帮左丘衍夺位。”
微生逆听到顾隰所言一愣,而后眼眸闪光道“如此有趣。”
“阿逆要来与我一道吗”顾隰神色再次凝肃下来,这次并不理会微生逆的调侃,直入关键。
“你相信左丘衍”微生逆不答反问。
“是。”顾隰摇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正如同对左丘衍的信任。
“你与左丘颉之事还未告知他吧。”微生逆肯定道。
“不错。”顾隰凝眉,陷入这般苦苦思索。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这问题,甚至关系到了家仇报或与否。他知晓左丘衍对左丘颉的感情非同一般,若是自己告诉他了这事,不敢想象对方是何反应。
“如此说来你很是相信我。”微生逆见此便玩味地看着顾隰说道。
“想必阿逆的皇孙身份也未曾告知宋大夫罢。”顾隰听闻便暂且放下那纠结,也跟着调侃起来。
“不错。”微生逆坦白道。
“如此说来你很是相信我。”顾隰学着微生逆说道。
微生逆闻言居然朗声笑起来,笑声清脆自带这少年的狂傲。
顾隰将玉龙从左手抛到右手,又抛回来,掩饰了神色中的一丝无奈,答道“本侯认识你不短,可是还是初次看到你如此开怀。”
微生逆有些不自然,很快便收起笑意对顾隰说道“我将你送回吧,我回岛一趟为你拿来解药。”
“如此甚好,那就先谢过阿逆了。”顾隰起身说道。
释月楼藏卷阁
藏卷阁为一座高塔,不同层内的藏书类型不同,塔内是普通的红木架子放置着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卷,书海浩瀚。
微生逆在医典这一层果然找到了宋言初,那人儿一身洁白,清俏宁静,如瀑黑发垂直腰间,浑身散发出淡淡的祥和出尘,书卷气息混着药草淡香,如斯淑雅韵致。
“言初想出海吗”
“嗯”宋言初有些听不懂,侧着头看着微生逆。
“可曾听闻过浸月岛”微生逆启唇说道。
“有所耳闻,只是听说从未有人去到过,其神秘不亚于释月楼。”宋言初思索一番便答道。
“那此次我便带言初去浸月岛如何”微生逆淡笑道。
“溯回知道如何前往”
“过去的十八载我便是在浸月岛度过。”
宋言初再次愣住,溯回的身份是越来越复杂了。
“我是释月楼楼主,也是浸月岛岛主。”微生逆轻叹一声坦白道。
“溯回还瞒了我何事”宋言初有些伤感,他越发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人。
微生逆看着宋言初眼神有所暗淡,急切地解释道“言初莫生气,如今”
“我明白,我相信你。”宋言初呼了一口气安慰道。
微生逆心里波澜,他隐瞒了言初不少事情,从最初的蓝掌柜侄子到如今释月楼楼主,而后浸月岛岛主,现在自己还有一重身份未向言初点破
宋言初看着微生逆一脸纠结郁闷,便笑靥如花般说道“我真的没事。”他一手拿下自己的发带,发丝垂下,印刻缠绵纠葛一世的相许。
“当日是我亲手将溯回送的同心结扔入江中。”宋言初歉意地说着,提手取下微生逆银发间夺目的一抹红。
微生逆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宋言初,内心早已波澜壮阔,绯唇轻启“我并未责怪过你,都是我的错。”
“如今我将这同心结还给溯回。”宋言初轻声说着,手上灵巧地翻转折叠。
不一会一个小巧精致的同心结便跃然眼前,红白交叠,发带交缠,诉说着早已入心的倾情。
宋言初明眸含水,脸颊微红,他将那同心结递到了微生逆面前,而微生逆呆呆地地伸出手。
一手递,一手接。
如此简单的动作却未完成,那结在二人手缝中坠地,那声音很轻很轻
一结入江,一结坠地。
“对不起言初,我没拿好。”微生逆大惊,马上将那同心结捡起来。
“没事。”宋言初眼中有些异样。
“此情不变。”微生逆的声音轻缓温柔。
宋言初突然紧紧抱着微生逆,将那心底的悲绝不甘化作泪水尽数融在微生逆的衣领,天意的初见,但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如此害怕失去眼前人。
可他知道,这一天,不会远了。
“言初乖,睡一觉。”微生逆吻着宋言初的头顶柔声哄道。
宋言初刚点头便一阵困倦,躺在一个熟悉的怀抱便陷入黑暗,只是他并未有一丝害怕,他知道溯回会在他身边,同心结不在,溯回在便可。
君若为子月,吾愿点辰星。夜夜相对语,而互修皎洁。
天地会有穷,两情无尽处。生可影相随,死亦共碧落。
、设计暗杀
顾府
顾隰回到府上,屁股尚未坐热,一个消息如乌云般盘旋地在他脑袋上降落,让他一刻也停不下来。
“启禀侯爷,属下看见七皇子刚刚受邀去四皇子府赏花。”
“什么”他倏地站起身,握紧尚未放下的玉龙。
“正是。”
顾隰心道这左丘衍也真是少年轻狂,胆子不小,左丘懿要他去府中赏花,定是有鬼。搞不好赏着赏着就中毒身亡他心头一顿,道“十方。”
“属下在。”早有预料的,那人无声无息的出现了。
“事情如何”
“回侯爷的话,三皇子一家今日便要被流放。”
“贾逍呢”念此忠心耿耿的老臣,顾隰也不觉认为他的命途多舛,偏偏摊上了左丘宇这一个女婿,可谓天意弄人。
“回侯爷,贾尚书已被革职,正在府中,谁也不见。”
“这样。”顾隰早有预备地,从案几的文书堆中抽出一张信件来,道“你将这封信予贾尚书,莫要叫人瞧见。”
“是,侯爷。”
待他走后,顾隰也不免仰天长叹,他心绪未定,就开始在为宫中的风云变幻堪忧。三皇子如猢狲散般倒坍,府中的门客各个奔走相告,投向新的势力。此时最好的办法便是将原属左丘宇和左丘飏的势力拉拢。但很显然以左丘衍目前的实力,显然无法吸引足够的力量。
看来他必须亲自出马,这态度必须得跟左丘懿表明了才妥。但同时此行也是绝对的冒险,一旦被左丘颉知道了他也是难以应付。
顾隰忽然感觉心烦意乱起来,不耐烦地站起来在房内踱来踱去,脑中时不时浮现左丘衍的面容来。
那张脸似含阴郁,眉眼间似乎藏着深深地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眼中却显露野心和无限的杀机,看似无德无能,却又深藏不露。但一到自己面前却又显得幼稚无比,在自己面前赤裸裸地展开,各种拙劣的手段暴露无遗。
这究竟是何样的一个人自己当初为何就答应了帮他权斗非儿戏,他自是明白。但身世一事已经发现了,曾经模棱两可的立场愈发的明晰起来。此时此刻,要想在这宫中存活,在铺满血与泪的权利阶梯上步步高升,这似是唯一的出路。
似是而非,可自己未尝不能像师父一样,隐居武林,闲云野鹤,闲看庭前花开花,漫看天际落云卷云舒,梅妻鹤子,不也快哉
但这条心却始终狠不下来,自己也始终做不到,是舍不得吗,舍不得权力
舍不得这江山的光阴罢。
顾隰不知哪来的热血沸腾,这么一激动,便使出凝露香散,腾身飞了出去。
四皇府
兰穗阁中,宁静典雅,心平气和,二人一屋。
“四哥邀请七弟来府中,七弟受宠若惊。”左丘衍低垂着眼眸,望向窗外葱绿的爬山虎,不自觉地摆弄手上的玉扳指。
邀请可笑。左丘衍是没想到左丘懿已经如此猖狂,竟敢将自己秘密绑到此处。也是,那可怜的五哥和三哥栽了,下一个不就是自己
“七弟莫要如此拘谨,”左丘懿似笑非笑道,眼中浮现一丝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为他倒了一杯茶,而后似是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事实变迁太快,你我与五弟和三哥,便是要天涯海角了。”
海角天涯。
这四字在左丘衍脑中闪过,令他不禁绝得极其的讽刺,酿成这一切的究竟又是谁,心中早已有了打算。事到如今,不想遮遮掩掩,唯唯诺诺,形势一变,计划也该有所改变。
“四哥神机妙算,帷幄千里。”左丘衍忽然道。
左丘懿对他的反应略有惊讶,从小到大,这个七弟永远是一副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人,此时其他两位兄长退出了这场争斗,莫非他是欲望而起,与自己翻脸了么。
“七弟此言何意”
“真是让七弟佩服不已。”左丘衍心中深吸一口气,忽然抬起头来,眼睛放肆眯着地看着他。
左丘懿若有所思地瞧着眼前这个老幺,嘴角勾起一丝玩味,似乎是毒蛇瞧着一个待捕的猎物一般。
左丘衍见他这幅神情,心中忽而地一颤,从心底中涌起一种自己不愿意承认的畏惧。从小,他对这个四哥一直都是这种感觉。永远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翩翩公子,琴棋雅韵,笑里藏刀,手段残酷得可以令人痛不欲生。
“七弟似乎懂得不少东西。”这话似是陈述,似是威胁,似是警告,而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兄长的关怀。
“哪有四哥这么广博多识。”左丘衍见到那如毒蛇的眼神,不自觉地把眼眸侧到一边,嘴唇微微颤动。
“哈哈哈。”左丘懿见他这个样子,笑起来,“是四哥没有发现,七弟也是如此聪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幼时真的没看出来呐。”
一提到幼年,左丘衍脸色忽然暗了下来,微微僵硬,脑中忽而浮现一片雪白,仿佛柳絮翩飞。他牵动了一下嘴角道“四哥自小便是天人之才,七弟不能比。”
“七弟莫要妄自菲薄。”左丘懿笑道,“今后别忘多和四哥往来往来,如今兄弟就剩你我两,若是我们如此疏离,想必也是父皇不愿看到的罢。”
“四哥所言极是啊。”左丘衍答道,看不出他脸上是何表情。
“七弟,”左丘懿眼神闪过杀意,面上笑意深深,忽而起身道“不知你可否记得父皇生辰上的那盆龙望兰”
左丘衍瞟了他一眼,他记得那龙望兰精巧绝伦,叶片上有如附着细细密密的龙鳞,明橙色的花瓣如祥龙腾云,实是祥瑞之物,便道“四哥的礼物如此瑰丽,七弟一眼难忘。”
“哈哈哈。”左丘懿笑道,“那么七弟可知这龙望兰是何物”
左丘衍皱起眉头,他向来对花花草草知之甚少,龙望兰从名分上听来本就是稀有之物,自是没听说过。但他也没妄作答复,只是保持了一贯的缄默。
左丘懿似乎早料到他是这么的反应,便笑道“七弟不知也是常理之中,我想就连宫中才华深厚的大学士们也只是对此有所耳闻,并未听说罢了。”
听他话中有话,左丘衍眼睑微微颤动,唇齿微启。
“真正的龙望兰,不过是生长在沼泽的蓬蒿罢了,只是在东海一带,受了特殊节气的冲击,变异而成了龙望兰的模样。”左丘懿说此话的时候带着笑意,似乎在讽刺着世人的无知。
左丘衍反应过来,愕然地看着他。
左丘懿笑意愈发的深了,道“因此归根结底,龙望兰不过是野草罢了,本就不是何兰花,这名号不过是附庸风雅。”
左丘衍只感觉心里一凉,他这样子无疑便是偷梁换柱,既然真正的龙望兰不过如此,那么生辰上那盆耀眼的盆栽是何,莫非念此他眼神冰冷,几欲将左丘懿看穿。
左丘懿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七弟一定想知道四哥当初送给父皇的是何罢”
左丘衍不置可否,也不表态,只是拳头渐渐紧握,额角若有似无的细细汗珠。
“若是七弟想知道,便随四哥到后院一瞧。”
左丘衍踌躇片刻,便道“四哥请。”
话一出口他心中忽地后悔了,蓦然想到左丘懿此人阴险狡诈,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他对左丘懿向来半是畏惧,半是厌恶,如今和他如此近,自然是心中颇为慌乱。但若是那盆所谓“龙望兰”威胁到父皇的性命,此事非弄清不可。
“七弟在想何呢”左丘懿在前边稍稍回首,笑着看着左丘衍,而后似是意味深长又杀意重重地从鼻腔中吐出一句话来“父皇不会有事。”而后细长的眼眸眯起,似是在暗示着何不可告人的私密。
“四哥如此广博,实是令七弟惭愧。”几乎是不作思考地,左丘衍自然而然地说道,一直以来这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无论如何都保持着这一种谦卑的姿态。
“七弟那么多年,又是何苦呢”左丘懿一语道破,语气飘忽地指向一些算不上久远的陈年旧事。
左丘衍忽地笑起来,这笑容在他那常年阴沉的脸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幽幽道“命不同罢了。”
“彼此彼此,四哥我命也不好。”
念及他的母妃,左丘懿神色幽深起来,眼中仿佛又是弥漫起大片大片丧葬的雪白,母妃走前的那绝望而怨恨的神情给予他深深的烙印,令他痛心,令他畏惧。
悠悠转转,直来到后院来。
只见一片青林翠竹,明石清泉,而空气中似乎还带着几分咸湿的味道。一只黑色的乌鸦是那么突兀地停留在树梢上,而它身边赫然悬着一盆吊兰,正是那天生辰上的龙望兰。
那乌鸦眼神因仄仄的,喉咙里吐出一丝喑哑的嘶鸣,尖利狭长的嘴缝中滴下几滴明橙色的粘液来,浸湿了那盆“龙望兰”的花瓣,似乎一直如此地在滋生。
海鸦左丘衍意识到。
但左丘懿怎么会养殖,这未免太过诡异,莫非是忽而他感觉眼前一片眩晕,仿佛潮水连片地涌上来,将他整个人淹没,而自己却动弹不得,他张嘴,却发现叫不出来。
知道自己已经中了蛊,却无能为力,只能怨自己太过大意,低估了左丘懿这人,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对自己下蛊。
左丘衍最后一次用尽全力使出力量,但终究是徒劳的整个身体瘫软下来。
视线渐渐朦胧,隐约可见到左丘懿文质彬彬的斯文笑脸,心底的恐惧终于淹没了全部的感官和漠然的表象。
他张口,叫出了两个字。
不是父皇,是倚青。
望梦兰开春日盛,海味湿连九毒环。
问谁能把奇毒解,薐石入口通气然。
轻轻一吹指尖上的一瓣粉樱,瞬间碎成无数,有如仙露琼浆般幻化散开,与那明橙色的花瓣相触,刹那间如炭黑。
花枯。
那海鸦警觉地惊起,扑腾着翅膀似乎要怒视闯入者,突然像是同样被下了蛊般,黑色的海鸦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嘶鸣,而后瘫软般的从树梢上落下至地面,苟延残喘了几分,终于气绝,嘴里的液体悉数流出。
始作俑者发出一声轻笑,面如皎月,唇似樱瓣,而后似是无限哀婉地看着那一盆枯萎的吊兰。
左丘懿瞬间冻结了表情,眼神如刀割般射向那人。几乎是下一秒,一个矫健的身影便飞身上树,几欲把那人碎尸万段地发起了攻击。
潘永霜怒目相向,使出西厂的独门功夫与之相抗,如水蛇般的身体环绕住了那人的腰身,似乎是要生生将起勒死。
体如灵蛇,风刃如割。
对方一愣,似是没想到潘永霜的武功如此奇异,不过他也不慌不忙,脚尖一转,手掌一收,那盆垂死的花朵忽而散发出一阵幽香,潘永霜的脚步立即慢了下来。他趁机回环转身,一下子从腰间掏出短匕来,眼角的胭脂红由于怒意更显撩人。
潘永霜见此也不再客气,掌风一收一放,竟比刚才更加有力,仿佛比水流穿石更胜一筹,这正是西厂的常用高招,润础掌。被击中者,更是如滴水穿石,初始无甚伤害,而那掌风劲道也如流水一般,渗入发肤,进而深入身体,遍及四肢百骸,久而久之,便内脏肺腑皆耗损,重者即将毙命。
对方的短匕纵使灵活自如,只见他袖口微微轻扬,一阵幽幽的内力毫不失力地迫面而来,却行如刀割,简直是要把潘永霜碎尸万段的姿态。
清菡炼。
潘永霜见此功夫也不觉大吃一惊,这功夫在江湖上本应是消失多年的了,要说真正掌握此门功夫的人应该只有当年武林上名声赫赫但突然失踪的花炼莫非。
念此潘永霜谨慎地后退几尺,迅速护在左丘懿跟前,道“四殿下小心。”
左丘懿皱起眉头,危险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朱唇皓齿,面容妖娆,打扮却不似中原之人,劲装马靴,风襟腰环。
武林中向来怪人怪事,屡见不鲜,恐怕这人必定就是那鱼龙混杂的其中一员。想到此便瞟了一眼仍倒在地上的左丘衍莫非他的势力已经扩展到了武林不成
一道红光扑面而来,如葳蕤的花瓣绽放,左丘懿便觉胸中一股剧烈的翻腾,不禁捂住了胸口,而潘永霜见状几乎要尖叫出声,更是注入全部的内力。
未及深思,只见那人飞身来到左丘衍面前,扶起他来迅速将一颗小石放入他口中,而后缓缓注入真气,不一会儿左丘衍的脸上便恢复了点红润之色。
那人收了手,缓缓起身,高挑的身形使他略显压迫感,而瘦削窈窕却衬出了一份柔和,他冷冷地看着主仆二人,道“兰茞荪蕙之芳,岂是你们这种人的作恶之具。”
“哦”左丘懿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此人,眼中却毫无惧怕,“不知阁下何名讳”
“花想容。”对方毫无讳饰,直截了当,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式,还颇不耐烦地撩了一下长长的马尾,一脸挑衅,“你们又是谁”
“大胆”潘永霜尖利地吼了出来,“竟敢对四殿下如此无礼”
花想容闻言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嘲讽“噢,难怪声音如此怪异,原来是个太监哥哥我真是没看出来。”
潘永霜见他如此,却危险地勾勾嘴角,道“咱家就是太监,怎么的。”而后似是无意地补充道“你又好到那里去,江湖男娼。”
花想容听闻脸色一沉,但终究是十分平静,似是自嘲道“没想到哥哥我的名讳如此响当当,连阉人都知晓了去。”
“离开这里。”左丘懿忽然插话道,“朝廷之事你们武林少管,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花想容看了一眼地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左丘衍,眼底涌起一丝怜情来,双唇紧抿。他向来感情用事,且随心所欲,故这次也不例外,便道“这事哥哥我就管定了,怎么着”
主仆二人见这人居然如此不识趣,面面相觑一会儿后,潘永霜便向左丘懿使了个眼色,便对花想容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就袭上来。
而花想容怒目相向,双手一抬,清菡炼光,素心彤面,兰薰桂馥,直冲门面,与刚才的情形如出一辙,潘永霜尚未接近便感觉到一类似兰型的花阵挡在眼前。
“永霜,撤”左丘懿忽然道。
“可”
“撤”
“是。”潘永霜不甘地看了一眼花想容,便迅速撤身,主仆二人便忽而消失在了后院中,只见片片枯叶在飘扬,零落空旷。
花想容呆了呆,继而想到了地上的左丘衍,忙坐下来,刚才由于顾及身边还有那两人,故真气输的不够充足。
这人中的花蛊,正是望梦兰之花蛊,要解起来还需使气血通畅,一点点地把毒素逼出来,需要一定的时候。
扶起左丘衍来,花想容细细打量了这人一眼,只见他眉目清致,却带着一股阴郁,眉眼间竟暗含戾气,能看出此人野心勃勃,却又前途坎坷未卜,而且似乎已经历苦难,面相如此奇异,令人心头一跳。
花想容也不是专看面相的,故他只细看了一会儿便开始灌输真气。
这人毫无内力,是个未习过武的人,但身体硬朗得很。花想容想着便缓缓探清了此人的脉络,开始依循一定的道路灌输。
只觉得那人的冰冷的背上泛起暖意来,花想容嘴角微微勾起。
正当他心情渐渐浮起一丝快意来,忽然感觉身后一阵杀气袭来,带着阵阵熟悉的香气。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如刀刃穿过胸膛般,一阵爆裂的疼痛穿腔而来。
曼陀罗花蛊花想容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地立即放下覆在左丘衍背上的手,而身体一歪,便倒在地上,嘴角淌出几滴血来,墨黑如夜。
“咳咳”他胸中又是一阵剧痛,是觉得四肢百骸都要破碎开来,脑中几欲爆炸。
曼陀罗,无间的爱与复仇的花语,思念之至,便是极乐之边。
“影”
他忽然后悔了,自己为何要这么任性冲动的就来到这里。真是活该被骗被整的,这里本不适合他,更不是他能来得地方。
“速战速决。”左丘懿不带任何感情地道。
“遵命。”潘永霜闻言也放了脚,便从腰间抽出剑来,“再见了,小男娼。”
剑尚未近尺,一道短镖破空而来,似是软绵无力,却毫无声息地将剑击飞,只闻哐当一声,剑落在数尺之外,瞬间成了两段。
那短镖做工天下独一无二,成半珏状回环,实属奇巧,令人一看便知出自谁之手。
左丘懿和潘永霜都愣住了,随后只听一声轻笑传来。
“这么热闹,怎么不叫上本侯呀。”
回首只见顾隰一袭蓝衣,坐在树上,一手拨弄着树梢上的绿叶,似是山间玩乐的孩童姿态,巧笑妍妍,但眼中却透着谁都能瞧出的杀意。
“顾侯爷。”左丘懿道,话语中却异常平静,潘永霜则开始咬牙切齿。
顾隰从树上飞身而起,直落在花想容和潘永霜之前,笑道“四殿下的动作未免太快,让本侯不得不管。”
“顾侯爷的意思是”左丘懿虽早已猜到,却还是吊着一个好奇的语气来。
“以四殿下的才智,如此问来不免有损。”顾隰展开玉龙来,似是闲情雅致,却是早已做好迎战的准备。
“好。”左丘懿见顾隰如此架势,也笑起来,“既然今日侯爷都来了,那么本殿也不多作动作了。”说着眼神一冷,“那么请侯爷自便,本殿不奉陪。”
二人便再一次消失在了这个荒寂的后院中,谁也看不懂左丘懿转身后那一抹犹如获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