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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 第37节

作者:车厘子/四时江南/江南四时/樱桃/认真脸 字数:10455 更新:2021-12-31 08:18:57

    我方早有准备,在对方起阵之时,魏铎与戚长缨分兵入两翼,哈丹所率之两千人深入阵中,为敌方骑兵层层包围。九转连环阵的道理说到底是消耗敌方战力,全阵共有九个方阵,骑兵为主,位于阵中,步兵为辅,位于阵外,每个方阵所有的骑兵与步兵之数不同,方阵间据阴阳五行八卦之术随时变换方位与敌方对战,便可达到己方人数、体力消耗最小,而对方则陷入拉锯战与消耗战,以至失败的境地。

    那九个方阵内外皆可迎敌,外围与魏铎与戚长缨所率两翼作战,内围,既最精锐的骑兵则在卫明的率领下正面迎敌哈丹所率两千人。两人当年曾在京中有过一战,彼时我偏心卫明,判二人打成平手,但是非成败在人心,卫明是惨败给哈丹。今日哈丹武功精进,手持一柄弯刀当世难逢敌手,卫明也是有备而来,更请出他多年未能饮血的长戈,两人初一碰面便缠斗一番,斗了个难解难分,眼见卫明长戈袭至哈丹下颌,哈丹使出精湛骑术,身子一矮堪堪与马背平行,惊险躲过,九转连环阵第一次阵法大变,两人交错开去。

    这阵法我自殷燕宁处习来,但殷燕宁毕竟没上过战场,我俩纸上谈兵,他摆阵不如卫明精到,我仗哈丹武艺高强,所以当日温泉山庄方能破他的九转连环阵。可是在这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面对以九转连环阵成名的卫明,我却深深感到力不从心。对方第一次变阵之后,战场上已满是尸体,其中以墨色军服者居多,敌方竟看不出什么消耗。我止不住心急,握着马缰的手也浸透了汗。哈丹与卫明很快便第二次交锋,两人第一次正面相遇极有保留,想来也料到对方这些年来必有精进,所以只是小心翼翼地彼此试探,第二次探出虚实,卫明长戈不再留情,哈丹弯刀也迎头而上。双方皆为武学大家,战场经验又都十分丰富,若说京城擂台上双方还只为分个胜负,此时便是以命相搏。

    卫明自成名之日起,这杆长戈就一直伴他左右,此时骑在马上,长戈挥舞,直叫身侧三丈未有一人敢靠近。他以兵器之利频频长挑哈丹,锋利尖刃数次送抵哈丹咽喉,若不是哈丹武功卓绝,只怕早被他挑落马下,刺了个肠穿肚烂。哈丹早知卫明的武器为长戈,战前戚长缨与魏铎曾轮番力荐他换个武器,哪怕使一杆银枪也好,可哈丹不从,他说自己用惯弯刀了,临阵换武器恐怕更加不利。我见他左躲右闪,始终无法近卫明之身,不由一阵着急。强自镇定下来,叫自己将注意力放于全局之上,却总忍不住分心看他。

    哈丹出身草原,骑艺精湛自不必说,我猜卫明一碰面就把他认出来了,说不定这些年他仍为当初一败耿耿于怀,所以日夜都在钻研克制哈丹的方法。他出招紧促狠辣,与六年前大有不同,却几乎在压着哈丹打。数十万大军之中,只见哈丹一身黑色甲胄,被卫明逼得连连后退,几入绝地。

    突然,追风四蹄疾纵,我还未看清它是如何动作,它已经在一个诡异的角度侵至卫明身前。

    原来哈丹方才只是行一个“拖”字,为的是逼出卫明破绽。而习武之人,无论武功如何高深,百招之内必有破绽。哈丹不攻只守,瞧准破绽,迅速攻击,只要近身,长戈占不到半分便宜。哈丹弯刀上的功夫一半习自他那世外高人的师父,另一半则全是靠草原上与人拼杀的经验得来。只见他侵到卫明面前之后,手中弯刀连番使出精妙刀法,我远远看着,竟然只能看见一条银色光影在似有若无地舞动。卫明左支右拙,有心将长戈撤回,被哈丹觑出端倪,左手一挥,凌空中与他对了几招,将长戈紧紧夹在腋下,使得卫明一只右手动弹不得。卫明恼羞成怒,左手成掌,带着劈山裂石之势一掌劈向哈丹手腕,哈丹不敢硬接,只得暂且退后,眼睁睁看着卫明持长戈融入阵中。

    观二人之战,实比亲自上阵还要心惊肉跳。我看得汗透重衣,身后也随着二人战况起伏而发出连串呼吸声。九转连环阵变化无数,曾有人说此阵至少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可我猜实际变化该有更多。年少之时,我曾于寝宫推演,一夜未睡,推演出六十四种变化,若不是困倦难当,再推演出六十四种也非难事。然而眼前所变这一种,不在那六十四种之中,竟是我从未见过的变化。

    我不敢再分心,恨不得再多生出几对眼睛,好将这全局看个清楚。敌方以阵中为中心,迅速变阵之后未至片刻,又添一种新变化。我已将毕生所学那点五行八卦术全掏了出来,脑中飞快推演,虽身处高山之上,身子寸余未动,但也像正在战场上,身体疲惫不堪。

    满地都是身着墨色军服的身体,我放眼望去,魏铎所率之左翼已伤亡惨重,戚长缨所率之右翼虽实力尚存,但是这么打下去,再次兵败不过早晚的事。我见哈丹频频向我这边望来,他所率的骑兵队处于阵心,正是消耗最多也最惨烈的地方,双方交手几轮,两千人已经只剩不到五百,一地人尸马尸,更有尚未完全咽气者勉力起身想要再战,被人纵马狠狠一脚踏上,踩得内脏自喉间呕出来。

    九转连环阵不愧天下第一阵,其杀敌之多之残忍真能叫人闻风丧胆。

    我深深呼吸,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叫自己集中注意力。当日温泉山庄我就能破阵,如今不过是把九个人换成九阵兵马,有何可惧?我紧紧盯着战局,不敢眨一下眼睛,忽见阵中哈丹与卫明又缠斗在一起。卫明手操长戈挑刺哈丹胸口颈下,哈丹于马上左右闪躲,同时手中弯刀连出。刀刃与长戈撞击击打,隔着这么远,我仿佛依然能听到金器的“叮叮”声。突然卫明手臂后撤,一手抓紧马缰,另一手将长戈猛地刺出,仿佛千钧之力皆系于这一击,直逼哈丹眉心,哈丹眼见绝躲不过,他竟一跃而起,拼了手臂受卫明一戈,弯刀挥出,身子紧贴长戈而动。那长戈是用千锤百炼精钢制成,与哈丹同样结实的弯刀相撞,彼此甚至撞不出凹痕,但长戈之柄虽也是钢制,却只重轻巧,不重坚利。战场上哪有坚硬可与长戈一较高下之物,因此卫明从未想过长柄竟会成为自己胜败的关键,可惜他遇到哈丹,却见哈丹身形腾挪间,恁长一段钢柄竟被他断成几截,以至长戈挥出收势不及,竟掉落在地,瞬息便埋入泥土之间。

    卫明从军数十年未尝一败,这当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被敌方缴械。他神情微滞,连带动作也有片刻迟疑。就是此刻!我骤然发现了九转连环阵中一处极大的破绽,即阵眼所在,立刻告诉身旁准备多时的旗兵。旗兵摇动两臂,手中赤、橙、两面大旗迎风狂舞,哈丹得令,不顾自己手臂血流如注,一声清啸自马上飞掠而下,步法之快融成一线人形,眨眼间便将敌方阵眼之处十数人取名割喉。

    哈丹一动,身后所余之人尽出。车轮战后,两千人中余下的都是我军身手最佼佼者,他们皆可以一敌十,很快便尽歼对方一阵。对方阵眼被毁,此阵已破,卫明长戈又被哈丹斩落在地,再难寻踪影。主将一败,对方大势已去,溃不成军。

    卫明掉转马头,狼狈脱逃,敌军丢盔弃甲,一片哀鸣。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卫明狼狈逃走之际,竟微微抬头,向我望了一眼。

    此战,我方歼敌五万,俘虏三万,敌方主将卫明在亲随的护卫下自小路逃窜,我军大获全胜!

    卫明兵败逃回京城,我方拿下唐州。唐州一破,京城无险可守,借地势一冲而下,我方主力不日便到达京畿,将京城团团围住。

    小时候我总担心草原上的蛮族打过来,会像祖父时那样再把京城围住,叫我们搬家。我怎么都没想到,等我长大了,围住京城的成了我自己。

    听说卫明一败,还没跑回去呢,朝廷上就蹦出来不下十个人弹劾他,更要治他兵败之罪,砍他的头,抄他的家。都这个时候了,就算把卫明大卸八块也没用,不如留着他将功折罪,好好守京城,因此殷燕宁把所有弹劾都驳了回去。大伙儿一见不能攻击卫明了,就闹腾着要议和,要把唐州以北都划给我,叫我在那儿称帝。真不知道是他们天真还是觉得我傻,我只要打进京城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帝,你拿那半拉地方给我,我稀罕么?议和不成,这帮人又吵吵着迁都,要殷燕宁带着皇帝太后往南跑,借淮江天险,与我划江而治。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可惜殷燕宁还没打好包袱,我已经带着大军把京城围起来了。

    唐州一战,消耗的已经是京畿大营的兵力,现今京城戍卫不足平日一半,要与我出城一战是不可能了,故而殷燕宁借幼帝之口颁下圣旨,一方面调西南大军进京勤王,一方面紧闭城门待西南军入京。西南军路途遥远,一路疾行军进京也要月余,殷燕宁就打算这么紧闭城门不出,活活撑一个月么?

    是的,他就是这么想的,而且说不定还真能做到。

    我朝定都于此时,便将城墙造得极为结实。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是糯米和石灰而成,且历朝二百年来,每一任皇帝都在不断加固。普通的攻城机拿京城的城墙根本没办法,戚长缨推出火炮上阵,轰隆隆一片狂轰,也不过把城墙轰下来一片石灰渣子。毁城不成只能破门,可京城九门皆囤有重兵,硬碰硬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策,几番交手下来,我们丝毫没占到便宜,此法也被搁置了。

    一时之间,我军守着近在咫尺的京城却怎么都攻不进去,眼见西南大军越来越近,待他们赶到,我军腹背受敌,大伙儿辛辛苦苦这许久就都白忙了。

    魏铎跟戚长缨心里着急,天天在主帐中彻夜商议至清晨。有时我与他们一同商议,还叫上哈丹和孟士准,五个臭皮匠都研究不出对策。这日又是一筹莫展,我疲惫不堪,打个哈欠,坐在椅上,忽听门外有人道“启禀陛下,营中捉住一名奸细。此人声称自己自城中而来,前来为陛下解困。”

    我抬头扫了一眼魏铎与戚长缨,两人也是一头雾水,于是道“这倒新鲜,带他进来。”

    京城都被围成这样了,就是个蚂蚁都爬不出来,我可不觉得城里能跑出来人,还能到军营里才被人捉住。反正夜深犯困,他既然说是来为我解困,我只当消遣,就叫他解解我的困又何妨?

    然后两名士兵押着个人就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夜行衣,虽未被五花大绑,但两手垂于身体两侧,竟是无时无刻不绷紧了身子保持警惕。他长得倒吊眉斜风眼,尖嘴猴腮一脸阴鸷,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牙关微咬,厉声道“把此人给朕拖出去即刻斩了!”

    两名士兵还未退下,闻言上来捉他。此人看似其貌不扬泯泯众人,身手极好,士兵使出军中擒拿手竟捉不住他,被他一晃肩膀躲了,大叫道“陛下饶命!陛下,臣是来献策的!”

    我根本不想听他说话,使个眼色给魏铎,魏铎几步跨到他眼前,将他按在地上。那人脸都埋进土里了仍兀自叫喊,吃了一嘴沙土,魏铎将他整个人拽起来时,他满脸土色,夜行衣都看不出是黑的了。

    “陛下,臣能解您围城不入之困……您相信臣!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陛下!”

    “慢着!”我道,“把他押回来。”

    魏铎本来已把人押到门口,闻言又把人押了回来,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那人“呸呸”几口吐出沙子,又拿手把脸上的沙土胡噜干净,抬头道“陛下,臣不顾性命危险出城,就是为了见您一面,为您献策,您要杀臣,也请听臣说完!”

    此人的武功我早见识过,跟魏铎一比一较量可斗到百招开外。然而方才魏铎擒他,他没有丝毫挣扎,甚至弄得自己满身沙土,狼狈不堪,可见是在向我使苦肉计了。我冷冷一笑,恨道“刘岭,你掌管听风处,是朕心腹中的心腹,当年却背叛了朕,你以为今天朕还会信你吗?”

    “陛下!”刘岭叩头道,“臣自知罪孽深重,万死不能抵罪,可臣当年乃鬼迷心窍,如今已知悔改,求陛下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鬼迷心窍?”我讥笑,“你如何鬼迷心窍了?”

    “陛下,臣掌管听风处多年,虽为您心腹,却一直不能见光,更不可与朝臣过多接触。臣……臣心中不甘,也想任个光明正大的官职,来日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然而听风处事关机要,臣深知自己一日为掌使,除非死,陛下绝不会将臣另作他用,所以才……才……”刘岭伏身道,”臣心中既有此念,恰逢殷首辅……不,殷燕宁暗中与臣联络,许臣心愿得偿,臣一时鬼迷心窍,犯下大错,请陛下恕罪!“这个理由不错,毕竟光宗耀祖,人之常情,听风处掌使虽官衔不高,却掌握帝王机密,仿佛锦衣夜行,心中稍有偏差,难免行差踏错。

    可惜我不信。

    “刘岭,你跟着朕这么久,自己觉得这番说辞朕信吗?”我笑道,“还是说,你想把真话留到地底下去跟阎王爷说?”

    刘岭闻言大骇,喉中猛地吞了口口水,喉结剧颤。

    他伏地又叩了个头,身子贴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我瞥了眼魏铎,魏铎向前一步,摆出又要捉他的架势,刘岭突然狠狠打了个寒战,道“陛下,臣……有把柄在殷燕宁手上!”

    “陛下可记得淮江贪腐一案,此案查出贪腐官员在京中的保护伞是卫明。”刘岭道,“此案曾经臣的手,臣把所有跟自己有关的证据都……都销毁了。”

    此话不啻石破天惊,一时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贪腐一案,臣也牵涉其中。臣掌管听风处,最忌私下接触朝臣,然而臣不仅为贪腐官员便利,更私下收受贿赂。此事若被陛下知晓,陛下却不会留臣性命,所以臣一时糊涂就……就销毁了证据。”刘岭颤声道。

    我问“你既销毁了证据,殷燕宁又为何能知晓?又拿什么威胁你?”

    “陛下可记得弋阳侯?弋阳侯与淮江水匪勾结伪造大捷回朝廷邀功,后被陛下得知斩首。其时殷燕宁正是淮江水匪的总军师,他从弋阳侯处得知臣曾收了侯爷贿赂,顺藤摸瓜,又找到许多证据。他一面拿这些证据威胁臣,一面又许臣以高官厚禄,臣不得不答应……”

    如此就讲得通了。

    怪不得淮江贪腐一案旷日弥久,牵扯广泛,以至水匪泛滥,我都不能知晓。我一直以为是卫明仗着我的宠信只手遮天,原来是我的耳目出了问题。

    我抬头看了眼孟士准,孟士准正是淮江贪腐一案的总督办,刘岭从旁协助。他敛眉肃目,一副要向我请罪的模样,可人是我派给他的,就算他有错,我也有识人不准之责。

    我深吸一口气,问道“你与殷燕宁是什么时候接头的?”

    “回陛下,在您寿辰之前不久。”

    “殷燕宁与卫明呢?”我问,“在那之前?”

    “回陛下,他二人在您寿辰之后方才见面,是……是臣为二人引见的。”

    我闭上眼睛,前尘往事一一涌上心头,许多始终不明的关节也终于随着这一句话变得清晰起来。

    我换了个坐姿,单手撑于扶手上,问他“你方才说你是来为朕解困的?”

    “正是。”刘岭道,“臣得知陛下围城多日而不得,特来告知陛下。城中泰阳门守将邹祥亦有归顺吾皇之意,臣已与他商定,两日后大军自泰阳门攻城,他与陛下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助陛下进城。只盼陛下进城之后可以免我二人过失,饶我二人一命。”

    “空口无凭,朕为何信你?”

    “臣自知难得陛下信任,所以盗了九门布防图献于吾皇。”刘岭从胸口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双手呈上道,“此乃兵部布防图副本,微臣亲笔抄录而成,请陛下过目!”

    魏铎接过布防图亲自呈到我面前,我一展开,几乎立刻就判定这张图是真的。

    我自小长于京中,这九门我再熟悉不过了。

    羊皮在屋中众人手里传阅,无人提出异议,地图又回到我手里。我手里攥着地图,微眯眼睛,细细地打量刘岭半晌,忽然笑道“卿漏夜前来,献此妙计,想跟朕换什么?”

    “臣别无所求,只求陛下饶臣死罪!”刘岭上身伏地道。

    “若可就此进城,卿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朕不光不会怪你,还要重重赏你。”我道,“卿说说,当年殷燕宁拉你入伙时许了你什么?”

    刘岭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道“殷燕宁许臣刑部侍郎之位。”

    “可是据朕所知他并没兑现,如今你依然是听风处掌使。”我道,“好,他兑现不了的,朕来。你若能助朕进城,朕还朝之后准你进刑部。”

    刘岭面色微滞,随机大喜过望,叩头不迭道“谢主隆恩!”

    我将地图交给戚长缨,又叫刘岭回城静候两日后我大军攻城。刘岭谢恩后却没有起身,他上半身贴在地上,仰头看着我“陛下,还有一件事,臣从未对人提起过。”

    我愣了一下,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与他对视一刹,突然恍然大悟。

    他所说的是我那便宜儿子,如今端坐龙椅那一位的身世。

    我轻轻咬住了牙。

    我知道刘岭是在用这句话对我表忠心,可听在我耳中,这更像一句威胁。

    两日后,我军吹号擂鼓,突袭攻城。

    依刘岭所说,攻城之初,泰阳门城门洞开。我军吸取教训,未将全部兵力置于泰阳门前,直至攻入城中确认无人设伏,大军才大举攻入城中。京城戍卫本就空虚,我军甫进城便连番取胜,不多时,传令官来报,京城九门皆被攻克。

    我调转马头,身先士卒,前往内城。内城一片混乱,处处狼藉,家家闭户。我早就传令下去,不许伤及平民,我军军纪严明,一路至宫城,未伤一个百姓。到宫城前,柴飞荣处早开了皇宫大门等我,我纵马入城,一别六年,巍峨宫殿终于重新呈现在我眼前。

    宫中太监宫女四散,大内侍卫及禁军誓死阻拦。我军与对方于顺天门激烈交战,将其全歼,而后一路向前,凡投降者予以收编,凡抵抗者一律斩杀,最终,来到这一片宫殿的中心,象征着帝王无上皇权的乾和殿。

    我一刀将拦在面前的最后一名士兵斩落马下,抬腿下马,落在乾和殿漫长的台阶前。年少时曾多少次,我在这里上早朝,看着文武百官顺着这台阶一步步走来,跪在我的面前,向我山呼万岁。我曾以为这皇位永远都会是我的,如今失落六年,我终于把它抢了回来。

    我踏上台阶,身后士兵想跟上来,被我抬手拦住。我从没走过这条路,无论是为人子时还是为人君时,都没有。我想自己走上去,看看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乾和殿的台阶狭窄而陡峭,每级之间距离甚短,逼得人不得不迈小碎步。我的先祖在设计这座宫殿时,想用这种方式提醒朝臣为官不易,当步步谨慎。一步步踏上台阶,我缓缓走近面前高耸仿佛直入天际的宫门,左手按住年代久远的木门,我微微用力,“支格”声中,门缓缓开了。

    里面有人,三人。

    最里面的是个孩童,穿着明黄龙袍,眼角挂着眼泪,见我单手持刀,一身浴血站在外头,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一只手掩住他的口唇,进而有人在他身边蹲下来,将他护在怀中。那人脸上一道长疤,毁去了曾经“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好容貌,不知是否多年政事劳累所致,连乌黑发亮的一把头发都添了不少银丝。在他们面前几步站着个身穿武将甲胄的男人,那人手持一把卷了刃的长刀,甲胄裂了,头盔也不知丢去哪里,发丝凌乱,混了血汗,沾在鬓边。

    我迈过门槛,脚步落在空荡荡的大殿中,隐隐有回声。正午的日光自门外射入,照亮了殿中的“正大光明”牌匾,牌匾下传了数代已然发暗的金色龙椅,还有面前这位将军。

    他是我的熟人,几天前我曾见过他,几年前我恨过他,更多年前,我夜深不寐之时,曾辗转榻间,搂着被子,轻轻叫过他的名字。

    他没变样,十几年了,我都变了,他还是这个样。剑眉星目,器宇轩昂,甲胄虽裂了,可穿在他身上,仍衬得他是我庆朝独一无二的名将。

    我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他的表情一开始有些怔忡,随后眼角眉梢,稍稍起了一点皱纹。我见他连唇角都扬了起来,他走向我,无限的蜜意,无限的柔。

    “陛下,我心中……”

    鲜血飞溅!

    带着腥热的血溅了一地,甚至溅得不远处那两人浑身都是。我听到一声短促却立刻被压抑下来的深呼吸,而后看也没看那两人,转身走到一旁,捡起掉落在地的那枚头颅。

    那人兀自大张着口,似乎还想对我说些什么。然而前尘往事,你不必提,我不想听。

    我走出门,一直走到台阶之上,对着下面无数的士兵,轻轻将那枚头颅掷了出去。

    头颅滚地,在台阶上蹦落几下,掉到众人脚边。

    我居高临下,手握长刀,俾睨所有抬头仰望我的人。

    片刻,整个皇宫响起一片山呼。

    “皇上万岁万万岁!”

    十一月底,入冬,一场大雪将京城下成银装素裹的一个雪世界。

    我扶着内侍的手下了銮轿,守门的侍卫太监一溜小跑过来,齐呼万岁。许是知道我要来,所以宫人们提前扫净了门前的雪,可惜这丝毫不能缓解这座宫室的寂寥与冷清,反倒使这种萧索更加呼之欲出。

    我扶着内侍的手走到门前,门上拴着铁链,铁链上挂着一把拳头大的铜锁。内侍皱起眉头,质问守门的太监怎知我要来还不提前开锁。那太监怎敢在我面前争辩,赶忙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把锁打开。等待锁开的片刻,我扫了眼旁边,这里镇日锁着门,然而门边新开了个半尺见方的窗口,尺寸刚够塞进一个水瓮,或是一个食盒。

    这里曾是太妃的居处,地方宽敞,躲避人烟,是这宫里除冷宫外最像冷宫的地方。

    门上的合页生了锈,一推开便发出刺耳的“支格”声,仿佛力气再使大些,门就要掉下来似的。里头又脏又乱,已经许久没人打扫,前日雪大,连廊下的雪都积了三寸厚。我一脚迈进去,没走几步,便觉得这里头竟比外面还冷。

    “这里日常不供应炭火么?”我慢悠悠笑道,“你们啊,不要攀高踩低,这里住的好歹是朕的老师,你们要非要冻死他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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