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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 第11节

作者:车厘子/四时江南/江南四时/樱桃/认真脸 字数:27378 更新:2021-12-31 08:18:55

    哈丹恭敬地捧住手杖一端,在先知问话时,他转头望着我。今日日光如此好,他的眼睛吸足了光,那倒影里全是我。

    “我哈丹愿与”他顿了顿,叫出我的本名,“朱毓结为夫妇,保他一生富贵喜乐,无灾无厄,生死不离,永不相弃。”

    先知又将手杖一端交到我手中“孟和,你可愿与哈丹结为夫妇,共享富贵苦厄,生死不弃”

    我张张嘴,却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的人群。

    那其中有不少熟悉的脸孔央吉、白虎、阿格木,呼尔楞,额青,还有已获自由,藏身于人群中的孟士准与夏炎。我已萌去意,今后生死难料,如何能在先知面前保证“生死不离,永不相弃”

    我深深凝望哈丹,哈丹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一脸宠溺地回望着我,仿佛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介意。

    呆子,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我轻轻笑了,仰头直视先知,以平生最大的声音,用汉话道“我朱毓愿与哈丹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白日婚礼结束,入夜我们回到帐中喝交杯酒。仪式忙了一天,到这时候已然精疲力尽,回去的路上我悄悄对哈丹抱怨,幸亏一辈子就一回,否则要累死个人,哈丹点点头,道说不定是故意这么复杂,好叫你累得再也不敢来第二回。

    白虎与呼尔楞的夫人在前方开道,听我们这么说,不住地回头瞧着我们笑。后面跟着的四名都是未出嫁的大姑娘,听我们讲,也不由笑成一片。等到进了帐子,央吉与姐姐已经摆好瓜果酒具,等候多时了。

    婢女为我脱下狐皮大氅,又服侍哈丹褪去外袍。我俩并肩坐在桌前,白虎大嫂与呼尔楞大嫂齐声念了一番吉祥话后,央吉将盛了酒的酒碗摆在我们面前。

    我有点呆,问央吉“就一个碗”

    央吉道“当然就一个碗”

    “一个碗怎么交杯”我问。

    大伙儿面面相觑狄族新婚之夜的礼仪他们以为我知道,其实我不知道。

    气氛略僵,哈丹无奈一笑,双手捧起酒碗,仰头干脆地饮尽,又倒一碗,递到我面前。我愣愣地接过来,他扬一扬下巴,我心领神会,仰头全喝了下去。

    美酒入喉,霎时勾出许久之前的记忆。我猛地放下酒碗,震惊地瞪着哈丹。

    哈丹笑着点头,从我手中取下酒碗,交还央吉道“太晚了,明早十一还要赶路,余下的事就免了吧。”

    央吉屈膝行礼,众人收拾了瓜果酒具,鱼贯退出。央吉落在最后一个,行至门前,她忽然回过头,酸楚道“孟和先生,你明天一定要走吗留下来不好吗”

    央吉是我在草原认识的第一个人,当年我伤重卧病,都是她一手照顾。六年来我看着她嫁人生子,为人妇为人母,彼此感情之深,难以言喻。然而此刻,我答不出她的问题,只能沉默。

    央吉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她咬唇看着我,哽咽道“往后再也没有人教我的孩子说汉话了。”

    然后掀开门帘,快步走了出去。

    我定定地看着兀自晃动的门帘,心底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哈丹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故作轻松道“十一,你两腿涨不涨,我去打盆热水给你泡脚可好”

    行军数月,再远的路都赶过,今天虽然累,但更多是心累,身体还承受得住。可狼王要给我打水泡脚,我焉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笑道“自然好。”

    他便用最大的盆打了盆热水,叫我脱了外衣,仅着中衣坐在床上,蹲在我身前,来脱我的鞋袜。鞋袜褪去,他又将我的裤脚挽至膝盖,伸手捞了捞水确定不烫,才将我的双脚放进去。我双手撑在床上,低头瞧着他将我的双脚如珍宝似的捧在掌中,唇边禁不住扬起一抹深深的笑意。哈丹抬头瞅我一眼,自嘲道“有那么多人替你洗过脚,只怕我这生疏手艺你根本不稀罕吧”

    “稀罕,可稀罕了。”我说,“若能叫你给我洗一辈子脚才好。”

    “一辈子”哈丹十分不满,“你奴役我还没个头了吗”

    我轻笑出声,哈丹斜我一眼,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我道“你的腿涨不涨这水正好,咱们一起洗怎么样”

    哈丹有点发愣,我拿指头尖戳他“快去搬凳子来,快去快去”

    等哈丹褪去鞋袜,把脚放进盆里,盆里的水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盆子虽大,装四只脚还是略挤。我把脚踩在哈丹脚背上,哈丹宠着我,不跟我计较,只用无奈的眼神扫了我一眼。我得寸进尺,拇指指尖微点,在他脚背上暧昧地画圈。哈丹喉间微叹,不得不用脚把我给拨弄下去。可他刚把我拨弄下去,我又踩上来,再拨弄下去,我又踩上来,反复几次,他呼吸加重,看着我的眼神有一点点变了。

    我含着下巴,半仰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当日在京中”我说,“咱们喝过交杯酒了。”

    那时初见,晚宴上我烧得神志不清,哈丹曾向我献药。为取得大臣的信任,他将一丸药丸分成两半,自己斟酒服下一半,将另一半献予我。眼见场面僵持,大臣们不知如何善后,无奈,我不得不就着哈丹的杯子斟酒一杯,吞了那颗药丸。

    这共用一个杯子饮酒,可不就像狄族的交杯之礼一样么

    “怪不得你晚上偷溜进我寝宫,原来是洞房花烛来了。”我眼神带钩,勾着他笑,“还说什么担心我,所以来看看我都是说谎。”

    “没有说谎。”哈丹道,“确实是担心你才去看你。可你就睡在我面前,衣衫不整,我我没能把持住”

    我“扑哧”一声笑了。

    哈丹脸红道“别笑。第二天早上你不是还恼羞成怒,赏了我一耳光来着么”

    “我不是恼羞成怒,我是慌了。”我止住笑,瞬也不瞬地望着他,“没人说过爱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抬起脚,足上沾着水,抵在哈丹胯间。哈丹下意识一缩,我瞪他一眼,他赶忙坐好,不敢再动。我的足尖自他根部款款而上,贴着他的囊袋,隔着布料拨弄他尚软著的分身。足上的水被衣料吸去,很快便洇出性器的形状。我身体后仰,两手支撑在床上,五根脚趾横着擦过分身的顶端,如此几回,那里逐渐变得坚硬挺立。这怎么够我故意屈起足尖,自下而上,猛地一挑,足尖掠过囊袋茎柱龟头,竟然用脚把哈丹挑硬了。

    我很是得意,扬起一侧眉毛向哈丹挑衅,没想到哈丹突然捉住我的脚,将我向后一推,把我整个推在了床上。

    他的身体压上来,单手捏开我的口唇,狠狠攫取了我的呼吸。我还没准备好,那条灵活的舌已然在我口中恣意掠夺。他一边吻我,一边扯开我的衣襟,大手在我胸前、肋骨四处抚摸,甚至轻轻一捞将我抬起,用带着老茧的拇指摩擦我的脊背。我喜欢他摸我,尤其喜欢他带着这样的强势与霸道摸我,这让我开始不自觉地期待待会儿激烈的性事。我两手抓住他的上臂,口中急切地回应他的吻,同时双脚踩着床边借力,让彼此挪到床铺中间。

    哈丹脱去我的衣裳裤子,接着又把自己脱个精光。我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觉得自己真有眼光,瞧这胸,瞧这腰,瞧这臀,哪里不漂亮他脱完了,我对他伸出手,叫他抱我。他将我搂进怀里,一口咬住了我的耳垂。

    我的耳垂上戴了个小小的银质耳环,他用牙齿给我摘了下来,在那空洞处反复刺咬。有点疼,却爽翻了,我手脚并用,搂住他的脊背,盘住他的腰,分身摩擦他的分身,在他耳边欲求不满地叫。哈丹的手自我肋骨滑至腰线,又摸上我的大腿,我抬高了臀,叫他很轻易地从臀缝滑入,摸到我的穴口。

    那里微微张开,正在期待着他。

    哈丹直起身,两手抓住我的双腿,几乎将我对折。从这个角度,我不再能看到他的眼睛和表情,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温热感从穴口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缩,探身望去,哈丹的头埋在我双臀之间,他在舔我

    我是第一次被人舔那里,这种感觉奇怪极了。一点点麻,一点点痒,还有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感。我的身子支撑不住,倒回床上,几乎同时,可以感受到那舌舔软了穴口边缘,正沿着褶皱往内在探寻。我大张着嘴,想要叫,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喝、喝”的声音。哈丹的舌已然探了进去,正模仿着性器做着抽插的动作。

    湿热、滑腻、柔软哈丹的舌尖仿佛灵蛇一般在我的穴口游弋,我的全身的血都涌向了那里,所有的触感也只剩下了那里。太爽了,他不停在我穴口打着旋,更在我最敏感的所在落下渍渍有声的吮吻,这种强烈的刺激使得我的呼吸不断加快,而呼吸加快的后果,就是穴口如小嘴一般,不受控制地随着呼吸的频率开合。好几次,我能感觉到自己吸住了哈丹的舌,正引导他进入我身体的更深处,他竟没有反抗,反而顺势将舌探入了我的内部。

    我的喉中全是呜咽,灭顶的快感与难耐的羞耻感交织,叫我快要崩溃了。我泪眼朦胧地抓住他的手,用哭腔求他“阿哥”

    穴口的湿热感抽离了,哈丹抬起头,我望着他,一滴眼泪无法自抑地滑了出去。

    “阿哥”我说,“进来,干我”

    也许就是在等我求他,哈丹分开我的腿,龟头顶住已经完全湿润的穴口,整根没入。

    “嗯”

    我咬着唇,发出一声终于被占有的、充满餍足的呻吟。哈丹握着我的腰开始撞击,每次都整根抽出,只留顶端抵在穴口,再狠狠地撞进去。刚开始我配合他扭动着腰,为自己寻找舒服的姿势,可撞击太过猛烈,除了顺从,我无计可施。我的脊背不断摩擦着床铺,浑身上下除了彼此疯狂的交合处外,竟没有一个着力点。我试图抓住床单,但手指刚攥住布料,便被哈丹抱了起来。

    他叫我坐在他的腿上,一手从腋下横过我的肩膀,一手扣住我的腰。分身如打桩一般自下而上有力贯穿,我被他干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自己什么时候射了出来都不知道。精液射得我俩小腹胸前到处都是,哈丹低头用舌尖一卷,送入我口中,与我疯狂地接吻。我的下身很快又硬了,白浊的液体渗出顶端,顺着茎身流到一侧的囊袋上。

    哈丹的第一次射精来得持久而猛烈,随着高潮的来临,深埋体内的分身颤抖着喷射出一注一注的热液。我被精液浇灌得有片刻失神,而后下巴被人抬起,一双唇又落入他的口中。只射了一次,哈丹没有尽兴,吻至半途,分身再次坚硬起来。我将他扑在床上,就着彼此连接的姿势,一下一下抬高自己的腰,将他吐出又吃进,上一次留在体内的精液顺着茎柱流下,流到彼此交合处,在抽插间发出粘腻又暧昧的声响。

    “阿哥”双手按在哈丹胸口,我扭动着腰,唯有在彼此最为情动的此刻,我才能将这样的话说出口,“今次一别,若我活着,一定回草原找你,若我死了”

    我伸长手臂,抚摸他的脸“我的魂灵也会回到草原,与你团聚。”

    第二日醒来,天刚蒙蒙亮。

    哈丹不在我身边,大早上,他不知哪里去了。我的枕边放着两叠衣服,一叠汉服,一叠狄服。我将汉服穿在里头,狄服穿在外头,净面,剃须,将短刀收入靴中,走了出去。

    那短刀是哈丹专门叫人替我打的,前日才到。

    清晨的赤都静悄悄的,唯有远处传来牛羊的叫声。离别情景最令人鼻酸,我特地叮嘱谁都别来送我,因此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先知帐前。

    先知已经醒了,帐中亮着,我在门口唤了一声,不多久,额青寒着一张脸给我开了门。他对我还是不怎么友好,事实上他对谁都不友好,唯独对哈丹能多一点小狗崽子认主人似的友善。哈丹叫他同先知住在一起,照顾先知,日常也会教他功夫拳脚。他把我让了进去,我见先知双腿盘起,坐在床前,双手各捏一个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于是走过去,双膝跪地道“先知,我要走了,今日来向你辞行。”

    先知恍若未闻,双眸微闭,口中依旧念着法诀。我静静跪在先知床前,良久,先知长吁一口气,额青将茶奉至面前。

    “今早一起来,先知便坐在这里为你念平安经。”额青用仍旧不怎么流利的狄语道。

    我心头一颤,看着先知额上冒出的汗珠,登时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我伏身跪地,深深向先知叩了个头,要起来时,先知俯身,以两指按住了我的眉心。

    “此去山长水远,吉凶难测,切记莫冒进,莫慌张,莫嗔,莫痴,莫强求,莫违心。”先知道,“时时回望,存善于心,莫计怨仇,可成大事。”

    “是。”我道。

    先知抬手,额青取过一对墨玉制成的平安扣,先知将其交到我手中。

    “此乃我近身之物,已为我日日把玩加持了近三十年,其上分别刻有如意、平安二经文。我将此物赠你,盼你如意平安,来日仍可相聚。”

    我又向先知叩首三次,小心地将平安扣收入怀中,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先知的毡帐。此时日头东升,赤都处处有了人声,不远处牧民聚居区飘起缕缕炊烟,牧民们一天的劳作已悄然开始。我转过身,不再去思索哈丹究竟去了哪里,如此避而不见也好,念着的,就永远会是昨夜在彼此怀中的对方。

    走到马厩,孟士准与夏炎已先到一部,等在那里。我解下阿凤的马缰,见那上面已经挂有水囊干粮,另有一袋子沉甸甸的,打开,竟是一袋金锞子。

    哈丹有多少私产我是知道的,这一袋子金锞子就算不是他全部家产也差不多了。

    我失笑,心想你都给了我,今年是不想有新衣裳穿了吗

    罢了,他这么不会过,只好我辛苦些,打回京城,十倍还他今日的赠予。

    我勒缰上马,孟士准与夏炎也双双骑在马上。阿凤扬起前蹄,发出一声意气风发的嘶鸣,突然,耳后传来一阵轰隆作响的马蹄声。

    我回过头,心跳有一刹那几乎停了。

    哈丹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同样策马的阿格木与格根,在他们俩身后,是百余个全副武装的狄族士兵。

    马蹄踏起冲天的尘土,顷刻之间,哈丹便到了我眼前。

    “你我结为夫妇,说好了要同生共死,”哈丹笑道,“你真以为能一个人走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唇边咧出不怎么好看的笑“你你原来”我顿道,“草原怎么办”

    “我叫诸位勇士自行商议,拿不定主意便问先知。”哈丹笑笑,转向孟士准,以汉人的礼节抱拳道“孟大人,谢谢你辛苦将这些火铳运抵草原。这些火铳打羌族未能用上,如今我把火铳队都带上了,另有狄族勇士两名,咱们一起”

    他看着我,扬声道“帮十一打回去”

    第八章

    一路向南,进入伏虎关,这座曾经将我拒之门外的巍峨关隘终于向我们敞开了大门。首夜魏铎设宴款待,我未向他仔细介绍哈丹的身份,只说是在草原上认识的朋友,不过想来他也猜得到。我同他说,当年殷燕宁与卫明合谋害我性命,多赖狼王相助,我才逃出生天。但因在二人手中饱受折磨,身体损耗过度,所以我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待数月前方有所好转。这番话半真半假,魏铎听得唏嘘不已,动情处甚至哭得涕泪纵横,我却知道他不见得会信。不过他信不信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只要我活着,皇位上就不该是其他人。

    我们在伏虎关一住七天,魏铎日日好酒好菜招待,所有要求一一满足,但除了第一日外,剩下六天,我根本连他的面都见不上。我与狄族勇士们住的极远,日常虽不禁我们见面,但魏铎若起歹心,将我们分而擒之,彼此却是连个互相照应的机会都没有。我渐渐觉得不对劲,明明魏铎答应起兵助我回朝,为何对回朝一事绝口不提,甚至避而不见,平时我在伏虎关中走动,关中一切如常,也压根没有大战来临前日夜操练的景象。我的感觉,孟士准同样也有,我俩一合计,决定进城转转。

    没想到还未走出去就被人拦下了。

    守城的两名士兵十分实在,不放行,没二话,叫我们回关里,拿了通行文牒才能出去。我们说我们是魏将军的贵宾,已来了几日,只想进城转转,绝无恶意,那两名士兵大眼瞪小眼,盯着我们道“贵宾什么时候来的没听说这几日有人拜访将军啊。”

    我与孟士准对视一眼,最担忧的情况终于发生了。

    回去路上,孟士准对我道“陛下,京中传来消息,往伏虎关派遣官员一事被殷燕宁拦了下来,看来一时半会儿,这儿是不会来人了。”

    “怪不得,”我嗤笑,“没人动他的兵权,他自然是不必起兵了。”

    我与孟士准走到哈丹等人居住的地方,门口士兵照例朝我们行礼,随后鬼鬼祟祟地盯着我们,仿佛他要将我来做什么一一记住,稍后好报告给魏铎一样。我与孟士准交换个眼神,随他去,走到哈丹门前,刚要敲门,却发现里面不止一人。

    就听阿格木暴躁道“咱们在草原上都是摸惯了刀的,到了这儿,却把咱们的武器都下了,这么多天也不还给我们。那天我是看在孟和先生的面子上才乖乖把刀交了出去,要是知道他不肯给了,我才不交”

    格根也道“咱们在人家地盘上,以前又打过仗,他们若想把咱们抓起来,咱们手里没有武器,只能束手就擒。”

    “是啊,王,我们要勤练功夫,上战场才能打败敌人。可这些天只要我们一拉拳脚便有人上来劝阻,语气之差,像是故意要引我们生气,好跟他们动手似的”说话的是火铳队的一位大哥,他的语气也窝火极了哈丹问道“你们动手了吗”

    “您不是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凡事隐忍吗弟兄们虽然憋气,却都忍了。”

    “这就好。若你们沉不住气,理就不在我们这边了。”哈丹叹道,“委屈诸位了。”

    “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咱们都是跟着孟和先生,跟着王来的,王叫我们如何,我们绝无二话”阿格木道,“只是我看他们根本没有起兵的意思,天天的圈着我们,倒像养牲口似的呀,可不就是像养牲口么,牲口养大了,才好一刀宰了啊”

    “阿格木大人,您不要”

    我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格木没想到我在外面,一脸尴尬;格朗别过头,也不好意思看我。屋里另有三四人,皆为火铳队的兄弟,我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说道“我都听到了。大家都是为我而来,我叫大家受委屈了,对不住。”

    我看着哈丹“哈丹,你来。”

    每日上午,魏铎会在校场练兵。练兵之时,他会随机挑出几人于擂台比试,常常有比试优胜者入了魏铎的眼,当即提拔为百夫长千夫长,因此,擂台比试也是魏家军中一个有名的传统。我与哈丹并肩走到校场,守卫的士兵拦着不让进,我冷笑一声,道“去问你家将军让不让我进来,我就在这里等,等到他让我进去为止。”

    我话意坚决,魏铎也不敢让我真等,终于,我见到了多日未曾现身的魏大将军。

    魏铎见了我仍旧摆出十万分的假客气。他在擂台旁设了把椅子,可以悠然地坐在椅子上观看,见我来了,他只问好,没行礼,叫人也给我搬一把,却绝口不提哈丹怎么办。他但凡对我有一丝尊重,都不敢与我同坐,然而椅子搬来,我没计较,一撩下摆,坐了下去。

    擂台上打得凶猛,一个身高七尺有余的彪形壮汉打着赤膊,正满擂台追着对手狠揍。军中崇尚武力与热血,可对手身形不如自己健硕,武功也在自己之下,彼此分出胜负就够了,都是同袍,何必非追着对方,好像不死不休似的。我看了一会儿便觉不妥,余光扫了眼魏铎的表情,他的脸上平静无波,竟看不出鼓励还是厌恶。

    向来听说魏铎爱兵如子,治兵极严,即便我在位时,兵部对魏铎的考评也很是正面。人不会一夜之间就换了模样,如此,只能是做给我看的了。

    擂台上仿佛独角戏,那壮汉耍宝似的使出长拳、勾拳、连环拳,打得对手满脸是血,爬都爬不起来了,才跟抓小鸡似的提起对手,狠狠往台下掷来。没有魏铎的命令,无人敢动作,此人若摔在地上,即便不死,后半生只怕也要当个废人。我拿余光瞟着魏铎,不信他能真的无动于衷,却忘了自己身边顶顶秉性纯良那一位,只见哈丹身形一闪,施展轻功凌空而起,将对方稳稳接在了怀里。

    对方已经给摔懵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半天缓不过神。哈丹问他伤势如何,可有伤到骨头,他也通通呆滞不言。旁边的军医见状上来接手,哈丹犹不忍心,盯着人家走出好远,等人看不见了,他回过身来,我见他身上那件袍子都被血染脏了。

    魏铎笑道“陛下这位朋友真是好心。”

    他说哈丹“好心”,可话里话外一点没有“好心”的意思,倒像哈丹越俎代庖,管了他的闲事。我微微皱眉,想顶回去,哈丹丢过来一个眼神,叫我别说话,自己倒是朗声道“在草原时我便听闻伏虎关守将爱兵如子,用兵如神,镇守边关多年,未尝一败。我一直敬他为英雄,有心与他一见,今日方知传言不可信,此人残忍嗜血,竟以看士兵自相残杀取乐”

    魏铎冷笑道“此乃练兵,若不动真格的,打出血来,士兵们上了战场怎能血战强敌草原打仗皆是骑着马横冲直撞,毫无章法,阁下自然不懂我汉地练兵之道。”

    “上战场并不是一味厮杀,自己抢功,更要顾忌袍泽性命。以魏将军之道练兵,练出来的不过是些好勇斗狠之徒而已。昔日对战羌族获胜乃是侥幸,若来日与我等一战,定能高下立现”哈丹慨然道。

    “不必来日,捡日不如撞日,既然阁下振振有词,不如拳脚上见真章。”魏铎起身道,“擂台上这位兄弟今日已连赢十人,你先胜他再说。”

    哈丹冷哼一声,抬脚上了擂台,对那人道“你已经打了十场,体力消耗不少,我让你两只手,仅用腿功对付你。”

    那壮汉赢了十场,正是最得意的时候,听哈丹如此说,觉得他瞧不起自己,登时气得满脸通红,双拳乱挥,如一堵小山般撞了过来。哈丹不避不躲,背过双手,见对方欺到身前,他拿脚尖轻轻一撩,恁大个壮汉竟打着旋飞了出去。

    我都没反应过来,就听“咚”的一声巨响,壮汉把泥土地砸了个坑。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沉默了。

    半晌,魏铎回头喊道“柴飞荣”

    不远处正指挥着列阵练兵那人快步跑了过来,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到”

    “此乃我军中千夫长,曾创下我军中擂台百日不败的记录。”魏铎道,“柴飞荣,上去把那人给我打下来,我给你官升一等”

    柴飞荣兴奋道“是”

    这位柴兄弟看上去二十来岁,个头不高却很精干,肤色黝黑肌肉结实,显然已是多年老兵。我瞧着他的兴奋劲不像是因为官升一等,倒像是因为看见了哈丹的身手,有心切磋似的。只见他从兵器架上取出一杆哨棍,上台先利索地亮了个相,接着棍头压低,如临大敌地望向哈丹。哈丹仍旧背着双手,我见他手里一点武器都没有,不由起身问道“你不去拿根棍子什么的么”

    哈丹对我笑道“不必。”

    然后两招,又把人踢下擂台。

    没人操练了,整个校场这么多兵,全分出只眼睛盯着这里。

    魏铎脸色铁青,叫人把柴飞荣扶起来,又喊“李虎”

    李虎立刻到眼前“在”

    “你可知是谁打破了柴飞荣百日不败的记录”魏铎大声道,“李虎,你若能把他打下来,我直接升你做偏将”

    李虎双足一点便跳了上去,不过眨眼,偏将成了做梦。

    魏铎气急败坏,简直跟哈丹杠上了似的连番点兵,然而无论多厉害,上了擂台也没法在哈丹手下走过三招。我知哈丹一开始是动了气,所以没有留情,到后来是打得开心,筋骨活动开了,更不知道什么叫留情了。

    可怜魏铎到最后无兵可用,再喊,就只能自己上了。

    我对哈丹使个眼色,哈丹见好就收,跳下擂台,扬头道“魏将军还坚持自己的练兵之道吗”

    魏铎连番惨败,不发一言,身边的副将年轻气盛,忍不住道“将军用兵如有神天下皆知,岂容尔在此放肆”

    然而输了就是输了,魏铎低头沉默半晌,突然朗声大笑。

    “练兵之道是否可取,于一人一卒是看不出来的。你治军兴许确有长处,我的办法是否可行,天下也有目共睹。不过”魏铎顿了顿,“阁下武功之高,着实令人佩服。”

    魏铎转头道“李虎,飞荣,还有你们,平时不都自诩无人能敌吗怎么三两招就让人踹下来了还不赶紧向人家讨教讨教真给我丢人”

    众人应了一声,也不计刚被人踢下擂台的前嫌,竟真朝哈丹围了上去。

    我微微一笑,魏铎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俩一起往校场外走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身手,”边走,我边笑道,“激他比试做什么”

    “正因知道他的身手,我才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魏铎道,“我听说六年前他与卫明在京中打擂,他连断卫明七样兵器,震惊京城。卫明不是号称我朝武学第一人吗我想看看把卫明打败的人到底是什么身手。”

    “你跟卫明还是这么不对付。”我叹道。

    “一山难容二虎,我俩是对付不了了。”魏铎道,“再说,如今狼王已经统一草原,我镇守边关,说不定将来会有一战,知己知彼也是好的。刚好也叫我手下那帮小兔崽子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们那点本事还差得远呢。”

    我勾了勾唇角,前方就是伏虎关高耸的城墙,魏铎邀我上去,我恭敬不如从命。

    一踩上楼梯,边关特有的劲风便迎面而来。我不禁想起六年前那个深夜,我于伏虎关下连喊开门,却被守关士兵射了三箭的往事。当时正值守将交替之际,下令射箭的不知是魏铎还是另有其人。不过如今纠结那些都没意思,我迈上台阶,淡淡道“考虑了这么多天,将军可想好了,是将我们一起拿下押解京城,还是就地斩首,人头送去给殷燕宁邀功”

    此话一出,魏铎双眼顿时瞪得像铜铃,装大尾巴狼道“陛下何出此言”

    “兵部的人,殷燕宁替你挡了,没人来分你的兵权,你自然不必再冒险。”我负手拾级而上,缓缓道,“你镇守边关多年,伏虎关所辖三地已尽在你的掌握,朕在位时,朝中已然有人暗地称你为北地之王。这么舒服的日子过着,若是朕,朕也舍不得起兵造反成不了,小命不就没了”

    我一言说中魏铎心事,魏铎眼神微变,却不显得意外。他是聪明人,我也不傻。他收起大尾巴狼的表情,淡淡笑了笑。

    我接着道“只是将军要想过踏实日子,可万万留不得朕。将军这里也不是铁桶一块,相信朕在此处的消息不日便会传到京城。将军要想后半生安稳,最好的选择就是将我们一齐绑了,赶在殷燕宁有所动作之前送到京城去,否则延误时机,功劳没了,就成了罪过。”我转头看了他一眼,纳罕道,“可将军怎么现在还没有动作呢”

    魏铎耳根微动,我见他咬紧了半边牙,腮帮子收紧,继续道“那是因为你知道即便把我们绑了,也不过是一时之功,在你收留我们入伏虎关的那一刻,就注定殷、卫二人永远不可能再信任你。”

    魏铎一脚踏上最后一级,单腿微屈,半晌没有迈上另一条腿。我走上台阶,在城墙顶上回身看着他,他抬起头,劲风中扯出一抹冷笑“不错,将你们绑了押上京城只能保我一时安宁。我与殷卫二人素有心结,兵部今日不派人来,以后也会派人来。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我若想留住手中兵权,不能靠他人垂怜,只能靠我自己。”

    “臣记得陛下喜欢听戏”魏铎突然问,“有一出戏,说的是一白脸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陛下可记得么”

    “记得。”我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忠臣良将所不齿,便是市井小民也唾弃他这不忠不义之举,所以将他编进戏文传唱,好叫世人铭记,叫他遗臭万年。这份千古骂名,将军背得起么”

    “背不起。”魏铎与我一起走上城墙,关顶朔风更烈,吹得四面旌旗猎猎作响,“陛下也知道,臣如今是进退不得了。”

    “并非进退不得,只是有一条明路,将军不愿意走而已。”我道。

    魏铎沉声道“一旦起兵,不论胜负都不能再回头。我若按兵不动,未必不会有转机”

    “幼稚”我喝道,“如今兵部已是卫明的天下,殷燕宁大肆清洗朝臣你又见得少了近年你回京述职,朝堂上立着的还有几张你熟悉的面孔你连人都不认识了,还有谁会帮你你本就与卫明不睦,又失去殷燕宁的信任,他们会放心把十万官兵交给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吗你以为自己能打胜仗有多了不起草原初定,需要休养生息,若你再把哈丹交上去,草原必定大乱,一时半会儿更打不过来,此时撤掉了你,你觉得重新培养一个能打胜仗的边将用得了几年”

    魏铎被我连番质问说得哑口无言,他虽不傻,可有些关隘有如伤口上蒙的一层薄皮,偏要戳穿了,狠狠地戳下去,戳出血来,才能叫他正视。

    魏铎一时没了语言,我亦默然无声。传说伏虎关墙高百余丈,站在关顶,伸手能够到天。我此刻正在城墙之上,城墙之宽可横跑八匹马,高却未能触天。然而于关上缓缓前行,一侧是汉地景致,一侧是无垠草原,此番胜景,一生得见一次便心满意足。

    我道“朕记得,魏将军是叔宁人吧”

    “是,”魏铎再开口,态度已然恭敬了不少,“陛下还记得臣的老家。”

    我微微一笑“将军今年五十有三,行伍出身,十三岁便进军营,如今能做到一方守将,镇守边关,乃是将军一刀一枪自己拼杀出来的。当日你曾说朕对你有知遇之恩,朕委实不能担这个名。卫明回京之后,我朝可抵御外敌的只有将军一人,朕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于将军着实是只有君臣之情,恩德却谈不上。”

    “陛下谬谦了,臣”魏铎低头道。

    我抬抬手,止住他的话,接着道“将军已镇守伏虎关十数年,我记得将军家有四女一子,其中幺子便是调任伏虎关当年所生,今年当有十三岁了吧我听说他聪明伶俐,但是在读书作文上却叫将军颇为头疼”

    “何止头疼,”一提到唯一的儿子,魏铎话语间满是忧心与怜爱,“他简直是愚不可及”

    “将军可别这么说,既然聪明伶俐,怎会不擅长读书呢我看这未必是令公子的错。在这边关苦寒之地,便是重金延请名师,又有哪位当世大儒肯来这里吃沙子呢怪不得将军素日对朕不冷不热,对孟卿却颇多礼遇,原来惦记人家是文坛魁首,想叫人家指点幼子诗文。”

    说到此,我不由一笑,魏铎被我看穿,也不禁露出三分笑意。

    “叔宁人以诗书传家,男子若无功名在身,会被邻里乡亲鄙夷。将军虽为一方守将,却也不是走科举之路,一步一步考上来的,所以才会对儿子寄予厚望,盼他好好读书,来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是吗”我道,“朕可以帮你。事成之后,朕可许你天下兵权,叫你坐卫明如今的位子,并授你爵位,世袭罔替。如此一来,令公子可进国子监读书。你可知入国子监者必为今后翰林,我朝开国二百年,历任内阁首辅中除一位之外,其余全是翰林院出身,连孟士准也不例外。”

    听我将话绕了回来,魏铎不似方才抵触,却仍旧嘴硬道“入国子监这件事,若我去求殷首辅,他会不许吗”

    殷燕宁现今为文官之首,官拜内阁首辅,我分心想了想他穿着首辅官服的样子,淡淡笑道“若能要,将军早就要了。此时令公子入国子监,等于将军亲手将儿子送到殷、卫二人眼前为质,将军舍得么何况,将军根本要不来”

    我直视他双眼,毫不委婉道“国子监乃我朝读书人最高学府,将军功绩再多,不过是个武人,那些读书人不会允许一个武人的儿子进国子监的。”

    “陛下就能力排众议吗”魏铎道。

    “当然”我答,“从以前到现在,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着他们说三道四”

    魏铎微微一怔,停下脚步,落在我身后一步之外。

    我回头看他,他目光游离,仿佛心中正在天人交战,好半晌,他突然仰头望天,长叹道“臣驻守这伏虎关已有十三年了”

    “脚下这一马平川,在旁人眼中是不可多得的盛景,在臣眼中却是厌倦不堪。十三年来,臣的官职虽有提升,驻军之处却一直未变。当年陛下被传暴毙,臣被召回京师之时,忐忑之外竟有几分庆幸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魏铎将手按在结实却斑驳的城砖之上,怅然说道“陛下说于臣没有恩情,实在过于自谦。当年蛮族入侵,军饷告急,适逢淮江水患,国库空虚,陛下率宫中上下节衣缩食,掏空内库为臣筹措军费,方使臣没有后顾之忧,打了个大胜仗。事后陛下重重嘉奖臣,臣心中却觉得,若无陛下,一定没有这场胜仗。”

    他转身朝向我,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

    我接过来,只凭信封上的寥寥数字便认出了这是谁的笔迹。

    太熟悉了,当年阖宫上下都赞殷太傅之字既有行书之洒脱,又有楷书之气韵,争相效仿,我却嫌他的字太过女气,怎么都不肯学。

    没想到时隔多年,未见其人,先见了他的字。

    我拆开信封,将这封信粗粗扫了一遍。

    上头道,已知废帝朱毓身在魏铎处,限魏铎七日内将我押解进京,他容留我之罪可一笔勾销,另有重赏,否则,即刻革去他边将一职,与废帝朱毓同罪论处。

    “这封信是今早到的,送信来的是听风处的人。”魏铎道。

    刘岭的人我沉吟道“他们人呢”

    “他们来了两拨,一拨送信,一拨竟偷偷潜入我府邸,想劫持臣的家人,逼臣就范。臣已将他们捉住,看管起来,还借他们找出了朝廷安插在臣身边的眼睛。陛下放心,臣已将家人秘密藏至一个安全的地方,他们威胁不到我了。”魏铎顿了顿,“只是臣本以为这封信会来的再晚一些,怎么会这么快就来了”

    “朕知道。”

    殷豪,你可真没让我失望。

    我将信叠好,收入信封中,交还魏铎。魏铎接过,却不收好,两手捏着信,双眼直视我道“陛下,臣若随您起兵,胜算几成”

    “我方必胜”我道。

    魏铎皱起眉头,想来若我说个五层六成,他还能信,我如此答,他怀疑道“为何”

    “因为朕乃朱氏子孙”我朗声道,“朕之先祖起于草莽,历经二十余年,自一介布衣而成一代帝王。朕之祖父六岁即位,江山满目疮痍,他斗奸臣,平东海,御驾亲征震慑草原蛮族不敢南下牧羊。朕是他们的子孙,身体里流着朱氏的热血,朕不会败,也绝不会将江山拱手他人”

    魏铎双目炯炯地看着我,突然一撩下摆,屈膝下跪。

    “臣魏铎,蒙君礼遇,受君隆恩,自今日起,愿为陛下马首是瞻,百死而不悔”魏铎叩头道,“这拥立首功臣要定了”

    七日后,魏铎起兵。

    魏铎打出了“护主回朝”的旗号,起兵同时,将我尚在人间一事公布天下。讨伐殷、卫二人的檄文出自孟士准之手,当代文坛魁首笔下,我一时不察,于微服出行途中为殷、卫二人所害,险些丧命。二人谎称我暴毙,扶持新主上位,意在把持朝政,同时将我囚禁,幸得上苍有眼方由仁人志士相助,将我救出。今魏铎起兵,一为护我回朝,二为讨伐奸逆,他号召天下忠义之士揭竿而起,与他一同讨伐殷、卫二人,还朝政以清明。

    檄文之外,孟士准还准备了证据若干,其中最有力的便属殷燕宁给魏铎的那封书信。信中称我为“废帝朱毓”,他承认我是朱毓,口称我为“废帝”。可我不该是“废帝”,而应该是“驾崩”,很显然他承认我没死,得知我在魏铎处,还气急败坏地叫魏铎把我押往京城。

    殷燕宁自诩文武全才,自成为首辅后,巴结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过往的诗文被集结成册,每一上市便销售一空,各地更竞相向他求字,以至处处都有殷燕宁的墨宝。卖书题字这两件事据说他都没收钱,不过天底下有的是新鲜法子行贿,白花花给银子反倒是最低级那一种。那封书信并檄文一同传播至大江南北,天下人轻而易举便将殷首辅一手美字认了出来,更兼他在书信末尾印了自己一方私印,跟盖在求字落款上的恰好是同一个。

    天下大哗,信者极信,将信将疑者观望,趁此时间,魏家军一路南下,四月底攻破英州,五月初兵临宿桦城下,驻军休整之后,五月中旬逼近咸康。咸康知府是个软蛋,没有抵抗便收拾细软逃跑,据说行李装了五大车,边走边掉,我们则不费一兵一卒便占领了重镇咸康。

    当年殷燕宁鞭打我时,曾说我昏君误国,重用奸佞,以至饿殍千里,民不聊生。我从没说过自己是明君,他所说的奸佞大约便是孟士准,至于饿殍千里,民不聊生,我没有亲见,入城之后却终于知道这是副怎样的光景。

    庆朝不同羌族,各处均有士兵驻扎,尤其京城往北七府十五县,因位置紧要,堪称京城的屏障,所以向来为朝廷所重视。咸康府附近土地贫瘠,难以耕种,我在位时曾年年调拨粮食,以防咸康府及附近百姓饥荒,如今进城,城中民房破败不已,几乎处处塌陷,沿街乞讨的叫花子衣不蔽体,甚至比行人还多,墙角檐下,甚至有恶犬正在抢食死人的尸体。我以为我不在位,朝廷便不再调配粮食到咸康城,可行至知府府邸,见那富丽堂皇的宅院,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传令下去,开仓放粮。咸康府粮仓一开,存粮高达数丈,将粮仓中的耗子都养得灰灰壮壮。魏家军在咸康城日夜不眠放粮三日,救活了无数百姓,更全了我爱民如子之名,以至于大军开拔至下一城时,城中百姓竟自己反了,主动投奔我们。

    眼见魏家军一路高歌猛进,各地守军根本不是对手,殷燕宁与卫明一怒之下令各地调派兵马,增援北地。双方几度交手,各有胜负,对方折损众多,我方也大伤元气。六月初,我军攻下北地重镇清安县,以此为据点征兵练兵的同时,我、魏铎与哈丹三人齐聚军帐之中。

    “我们如今已经征兵五万,加上之前之数,共有十万将士,可折八万战力。”魏铎身着行军时的便服,数月征战叫他比以前更加黝黑精壮,但他双目炯炯有神,人虽瘦了,却不露半分倦意,“朝廷已派十万大军增援,正在路上,更有十五万淮江守军已接调令,不日也将动身。”

    我们面前有一沙盘,上头高低错落形成北地全景。行军之时,我们常于其上推演兵法。魏铎俯身捏起角落三枚小旗插在三处道“这两股大军若是会合,以我们如今的战力绝不是对手。陛下,臣建议以最快的速度攻下花洲、建州、安明三地,形成我军屏障。如此一来,三城联动,我军进可攻退可受,可无后顾之忧。”

    我看着沙盘上三城,其中花洲离大营最近,另两处较远,若能一齐攻下,彼此之间借地势之利相互掩护,的确为我军屏障。我点点头,道“你接着说。”

    “三地不尽相同,其中花洲城小民稀,向来为人忽视,因此卫戍薄弱。探子先时来报,花洲守兵编制常年不满,军民加起来不足五万人,要打下来轻而易举,可供我新兵练兵之用。而建州、安明两地,一个为七府之一,一个位列十五县之首,一向乃兵家必争之地,要得此二城恐怕要费一番功夫。”魏铎道,“故而臣建议,花洲与安明同时出击,拿下此二城后,再集中精力对付建州。”

    魏铎在沙盘上为我演示排兵布阵,整套布置四平八稳,瞧不出哪里不稳妥。我刚想点头叫他照做,就见哈丹皱眉道“魏将军近日可曾再派探子至花洲查探”

    魏铎不意哈丹这么问,也拧起双眉“此消息乃探子三天前探得,花洲只是小城,历来不为兵者重视,三天之内,情况当无变化。”他顿了顿,“还是说狼王信不过我军的探子”

    “正值战时,各地皆厉兵秣马,积极备战。花洲虽非要冲,却也身在北地,总不至于连守城士兵的编制都不满。”哈丹道。

    “狼王有所不知,我朝虽向来重视北地,但兵将大多布置在北地七府十五县,其余各府县虽有驻兵,但如今战事僵持,只怕早已将驻兵分次调拨各地支援。便是我方,若不是有同下三城之心,也未必会看重小小花洲。”魏铎细细解释,然而哈丹还是沉吟不语,似乎极不赞同。魏铎镇守边关多年,向来说一不二,他肯听我号令,因为我是他的主子,可质疑他的换成哈丹,他的语气就没那么好了,“好,既然狼王如此犹豫,可见是有更好的办法,不如说来听听,若有道理,本将照做就是。”

    哈丹道“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觉得此事不应操之过急,应该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那要到什么时候”魏铎讽道,“要到朝廷二十五万大军会合,一起来攻打我们的时候吗”

    “够了”我喝道。

    我方一路虽高奏凯歌,胜多负少,然而朝廷终究是朝廷,掌天下兵权,一时的胜败不算什么,若长期打下去,我方委实不占便宜。当日随我们出伏虎关的将士已然牺牲不少,新兵虽在招募中,但没经历过几次战场拼杀,也不算真正的士兵。我军初时还能势如破竹,最近显露疲态,几场仗都打得十分不易。况且把城池打下来不算,还要巩固驻地,以免后院起火,否则我们前面打着,后头就把地方丢了,不是白费劲么

    种种压在一起,局势不容乐观,再加上即将到来的二十五万大军我双手按在沙盘边缘,迟疑良久,下决心道“就按魏卿所说,即刻备战,三天之后发起进攻。”

    魏铎放松肩膀,唇边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哈丹眉峰微锁,低头看着沙盘上的三城,半晌道“既然如此,给我五千兵马,我去拿下花洲。”他一抱拳,对魏铎道,“安明、建州两地便仰赖魏将军了。”

    魏铎也一抱拳“祝我军旗开得胜”

    谁也没想到,前方迎接我们的将是起兵之后最惨烈的一场失败。

    三日后,天阴欲雨,拂晓,五千人整装待发,列阵营前。

    魏铎早已率兵启程前往安明县,营中留一部分士兵驻守,另有五千人整即将进攻花洲。哈丹一身戎装,立于阵前,我见他要做战前动员,于是挂好腰间长刀,走了上去。

    哈丹见我身披铠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问“你也要去”

    “不成”我反问。

    哈丹皱眉道“留在营中,等我给你打个大胜仗回来。”

    “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打个大胜仗回来”我笑道,“怕我分你的功劳么”

    话虽玩笑,但我态度坚决,哈丹也无法阻拦。他想了想,答应道“那你跟在我身旁,咱们怎么去,怎么回。”

    花洲城只有前后两道城门,我方从最易攻破的西门攻入,骑兵开道,步兵紧随其后。花洲守卫果然空虚,见敌不过,便龟缩于城内,只在城头放箭。我方的盾牌极为坚硬,骑兵为步兵掩护,步兵众志成城,两架攻城机一起运作,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城门被我们撞开了

    城门一开,步兵让位两旁,骑兵纵马而入,待骑兵全都进来,步兵才挥着武器杀将进城。我与哈丹皆骑骏马,哈丹身先士卒,我亦紧随其后。然而一进城,我便发觉不对劲。

    此乃瓮城,我们进城后此处当有激烈抵抗才是,为何不见对方一兵一卒,竟轻而易举让我们攻了进来

    我心道不妙,几乎同时,哈丹向我投来一个眼神。我俩心意相通,赶忙回头,正在这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

    城门被人重重合上,我们像包饺子似的被困在了瓮城里。

    头顶突然探出无数弓箭,四周城墙望去,箭镞白花花一片。这已远远超过了花洲城的守兵编制,我们中计了

    “架盾牌”哈丹运足中气,一声清啸,骑兵四散,将七层牛皮制成的盾牌高举过头顶,为步兵形成屏障,下一刻,弓弦弹射,无数箭矢破空而来。

    瓮城狭小,众箭齐发有如疾风骤雨,顷刻便将小小一张盾牌射满。我曲臂将盾牌执于头顶,箭镞每射一根在盾牌之上,我的胳膊便强行受力一次,如此一轮飞箭下来,盾牌上插满数十支箭,直叫小臂酸疼不已。但在战场上受伤都是常事,我更心焦的是盾牌上插满了羽箭,已然不能再起保护作用了。

    万箭齐发一轮,城楼上有人高声呼喝,士兵搭弓引箭,弓弦声仿佛近在耳畔,利箭霎时便到了眼前。我身边死伤无数,没了盾牌的骑兵仿佛天然的靶子,被对方一个两个,有如射猎一般射于马下。骑兵尚且如此,步兵更不必说。瓮城内一片混乱,眨眼间死伤一片,侥幸未死的也乱了方寸,有的甚至将兵器扔了,奔命般踩着死尸向城门跑去,被人当胸一箭射个对穿,呻吟也未有一声便颓然倒地。

    哈丹大声呼喝,然而此等危急关头,我们如瓮中之鳖,在劫难逃,便是他武神转世,此时也无法扭转败局。他身上的铠甲与众人不同,城墙上人看出他是主将,掉转矛头一起向他射来。他挥刀格挡,一箭不落,将箭矢悉数劈成两半,而后猛地转头看着我,像是下定什么决心,竟扯过我的马缰,两腿一夹马腹,领着追风与阿凤一齐向城门方向跑去。

    地上全是尸体,马儿行路不易,阿凤甚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不容易又迈了过去。我不知哈丹想做什么,转头望他,一眼未能扫到哈丹,竟扫到了站在城头的那抹身影。

    六年不见,他长高了,也壮了,可是相貌仍旧是张娃娃脸,虽出身武将世家,但长成这样,谁都不信他会打仗。

    石英。

    我一失神,几枚羽箭破风而来,眨眼间便逼近我面门。情急之下,哈丹掷出弯刀,刀在半空中如新月般旋过,将箭矢劈成两半,又回到哈丹手中。哈丹使个眼色,我会意,握紧马缰,与他一同纵马跑向城门。我不知他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几乎所有人都在跑向城门,只是城门紧闭,就算跑过去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叫城门边的死人堆摞高一点而已。

    今日注定是个死局,我绝不能生还,此时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负隅顽抗,徒为敌人日后吹嘘功绩时增添笑料而已。今日我仅着骑兵甲胄,不知石英是否注意到了我,又是否认出了我。不过认不认得都无关紧要,事后清点尸体时,他总会发现我的尸首,然后送抵邀功。

    我心中一片悲愤空茫,转头望着身边的哈丹,真没想到誓言应得这么快,我俩这便要死在一起。也好,我一脚跨过前方尸首,同时劈开直逼面门的羽箭,心想,黄泉路上我定握紧你的手,来日投胎转世,一睁眼就要看到你。

    多谢在草原练出的一身功夫,我且行且战,避开羽箭,与哈丹到了城门边。此处是弓箭手的盲区,我回过头,所有能被弓箭扫到的地方已经一片死尸,无人生还,身边的追风突然一声长嘶,只见哈丹腾空而起,踩着士兵的肩膀落到城门之前。

    城门前围着不少人,正疯了似的对城门又踢又打,好似能凭双拳将城门打烂,逃出去似的。然而城门坚固而沉重,日常开闭由机括操纵,方才使攻城机从城外开门,乃是对方守株待兔,开启机括的缘故,此时对方有意要将我们困在里头,机括怎么还会打开呢

    然而哈丹像抱定了开门之念,双脚岔开扎一个马步,两臂竟直接抱住城门突出的椽木。那椽木粗硬结实,一人合抱不拢,要十人一起才抬得起来。城门两扇,每一扇都至少由十数根这样的木头组成,哈丹仅凭一人之力怎能使门开启呢

    我骑在马上,急得满头是汗,这就想下去帮他,他却回头望我一眼,不叫我下来。身后的飞箭已然停了,城墙上震耳欲聋响起脚步声,仿佛无数兵马正从城中各处现身,要给我们最后一击。正在这时,哈丹大吼一声,手臂用力几乎崩裂铠甲,竟生生将恁重的城门移动了寸余。

    寸余,仅是寸余,竟有寸余陈旧的城门在这寸余之间发出机括摩擦的“支格”声,混乱的人群为之一静,不知是谁先伸出手去,眨眼之间,椽木上竟多了无数双手。

    哈丹在军中一直地位超然,若说魏铎是以多年累积的军功与主将之名为众人敬重,哈丹便是实打实靠自己的本事为全军所佩服。他从草原带来的火铳队虽只百余人,但开战以来作战勇猛,历经大小战役至今无一人牺牲。招募新兵之时,哈丹更主动请缨练兵。今次他将火铳队留在营中,带新兵攻打花洲以作练兵之用,新兵们毕竟没有千锤百炼,遇伏便乱了阵脚,但此刻哈丹孤身在前,以一己之力撼动城门,此情此景鼓舞得众人镇定下来,不少人甚至主动抱住椽木,与他一同用力。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也在众人合力之下越敞越开。许多士兵奋力将自己的身子挤过门缝,眼见逃出生天近在眼前,突然身后风声追至,数箭齐发,竟将他们狠狠钉死在地

    追兵到了

    我回身就是一刀,将一名士兵斩落马下,阿凤更一顿猛踢,将想要靠近的士兵都远远地踢了出去。追风本就是烈马,谁若想靠近它,它管对方拿着什么武器,统统又踢又踩,更有数人大骂一声,豁出不逃了,从地上捡起刀剑,转身向追兵扑去。

    一时间,城门处这狭窄逼仄的所在竟成了一处战场,众人之中奋战者有之,合力撼门者有之,更有几名尚在马上的骑兵不顾身受重重箭伤护在我身前。城门的机括在厮杀声中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一刀砍掉一颗头颅,回过头,城门终于敞开一条足够宽敞的缝隙。

    哈丹大声道“十一,走”

    拉开城门仿佛已用尽他全身的力气,这一声大喊声音嘶哑已然破音。我掉转缰绳行至门前,箭雨又至,我一边挥刀格挡,一边对哈丹伸出手“上马”

    哈丹两臂抱紧椽木,用力之猛,双脚下已踩出个深坑。见我伸手,他缓缓摇头,嗓子已然说不出话来,用口型道“走”

    我怎么能走说好了同生共死,我怎么能走

    我驻马不前,身子前倾,再歪半分就要摔在地上。我一定要他抓我的手,跟我一起走,若他不从,我一人苟活,余生又有什么欢喜

    僵持不下,追兵近在眼前,然后哈丹余出左手,缓缓向我伸来。

    他一松开,沉重的城门骤然往前窜了一下,好在其余人度气稳住,门才没有合上。我顾不得了,一手抓紧马缰,一手伸向哈丹。然而就在我与他指尖即将交叉的刹那,他突然徒手抓住一支向我飞来的羽箭,反手插在马臀上。

    “阿凤,走”

    阿凤迈开四蹄,一路狂奔,我死死拉着马缰也拦不住它的去势。几乎就在我逃出城门那一刻,沉重城门轰然关闭,哈丹留在了城里。

    我做了个梦。

    我知道这是梦,因为我还在宫里。那是宫里的春天,御花园里的桃花开了,粉嫩嫩的一片,妃嫔们手捏丝帕相携出来赏花,殷燕宁也带着我们这些皇子到花园来,以桃花为题,题诗作文。那时石英的长姐刚嫁与我的四哥,夫妻俩琴瑟和谐,同来宫中谢恩,也带上了石英。石英比我小两岁,他们有心叫他与我这个嫡长子交好,于是叫我们一起玩。可我们玩不到一起去,他拿着个小木板在地上刨坑,我坐在池塘边,看桃花被风吹落水中,就这么看了一下午。

    然后殷太傅来了,他向我问了好,却抱起了石英。

    殷燕宁的姑姑嫁给了石栋将军之子,石英则是石栋将军之孙,两人有姻亲,故而格外亲厚。殷燕宁对我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对石英却十分宠溺。他抱起石英,唤他的小名,问我们下午玩了些什么,石英糯糯地答一句,他赞一声好乖,还走去给石英拿糖吃,都走出一步了,才回过头,像刚想起还有个我似的,尴尬地问“十一殿下也要一些吧”

    我没说要,没说不要,殷燕宁自己讨了个没趣,走了。石英转过头,歪着脑袋看着我,我摸了摸鼻尖,说了我俩之间的第一句话“你喜欢吃糖么”

    石英说“不喜欢,娘们兮兮的。”

    他一点都不糯,都是装的,我觉得他跟我一样,心里还有点反感殷燕宁。他后来会对殷燕宁那么亲热,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我怎么能想得明白呢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他是功臣的孙子,我是嫡长子,我们做不成朋友。

    我醒了过来。

    明明不是噩梦,我却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摸摸身边,半边床铺空荡冰凉,那个总将我搂在怀中的人今天不在了。我闭上眼睛,片刻之后,记忆涌了上来。

    我问身旁的军医“朕睡了多久了”

    军医拧了帕子为我擦脸,边擦边道“回陛下,您回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抬手挡了帕子,只觉身心俱疲,胃中烧灼着一团火,疼痛不已“有多少人回来了朱朱副将回来了吗”

    哈丹他们身为狄族,在我军中行走不便,所以通通换了汉服,用了汉名。哈丹不知该取个什么汉名,就干脆只用我的姓,叫大伙喊他“朱副将”,我俩还曾为此事开玩笑,说这叫“冠夫姓”。

    “朱副将没有回来,”军医支吾道,“咱们的人回来得也不多。”

    我的心已然沉了下去,手臂挡在眼前,疲惫道“不多是多少五千人出征,回来得可有十分之一么”

    “连连陛下在内”军医小心翼翼地说,“有三十五人”

    三十五人。

    五千人出征,回来的只有三十五人。

    我的胃一阵翻腾,陡然喉间一腥,竟是腹中鲜血翻涌上来。我咬牙吞下这一口血水,翻身下床,军医赶来扶我,被我踉踉跄跄推了出去。

    我掀开帐帘,跌跌撞撞走出帐外。军营中从未有过的萧索,主将率兵出征,副将刚刚战败,身为他们拥护的帝王,我竟是伏在马上,昏迷着被驼回来的我军士气已然跌进低谷。

    我强迫自己走得稳些,攻城虽惨败,但我不能倒下,更不能躲在军帐里。我叫军医前面开路,带我去军医帐中看望伤兵,一路所经之处,虽人人对我跪拜,但神色各异。军医帐中挤满了伤兵,士兵遍体鳞伤,个个都是拼了半条命才能逃回来,一见我便涕泪俱下。我将他们一一安抚,又嘱众军医好好照顾,掀开帘子,向外走去,守备徐庶迎面上来道“陛下,花洲城中遣使者送来书信一封。”

    我接过书信,打开,石英一笔臭字,语气却不可一世。

    我读了三遍,确定其中没有“狼王”“哈丹”等字眼,才轻出一口气,将书信对折。

    “敌方主将劝朕投降,并给朕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若朕不降,他每天杀十名俘虏,若杀完再不降,他便要兴兵出城,踏平我军大营。”我抬头环望四周,众将士瞬也不瞬地盯着我。我两手交错,一撕,再撕,缓缓将手中劝降信撕成碎片。

    “朕若降了,对不起死在城中的兄弟,更对不起此刻于安明、建州拼杀的将士”我大声道,“此番我军虽败,但朕在此立誓,绝不会让兄弟们的血白流朕誓死不降,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军营中响起冲天的呐喊,将士们异口同声,仿佛要就此吐尽胸中一口浊气。我的目光与人群中的一道交汇,撤离,而后转过身,独自往主将军帐走去。

    不多时,身后有人快步赶了上来。

    我没有回头,却知道这必定是刚才那人,于是问“何时回来的”

    “回陛下,”夏炎道,“今晨方至。”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军自起兵之日起,粮草就一直是个大问题,因此孟士准师徒秘密前往各地筹措粮草,更兼联络各地故旧,以助我来日可顺利回京。前几日夏炎刚运了一批粮草至军营,一同送来的书信上说,他不日也将返回。若不是刚刚在人群中见到他,我几乎要将这事忘了。

    夏炎道“臣一回来便听说我军吃了败仗。陛下,恕臣斗胆一问,狼王果真身陷城中了么”

    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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