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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昏君 第10节

作者:车厘子/四时江南/江南四时/樱桃/认真脸 字数:30830 更新:2021-12-31 08:18:55

    达霍山口两侧皆有密林,雄鹰队护送着五辆大车自密林之间的小道穿行而过。我们埋伏在林中,离得老远就看见了他们。弓箭手悄然搭弓引箭,箭镞牢牢对准山下众人,然而没有哈丹的命令,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静,极静,即便身边不时有野鸟振翅掠过,底下车轮辘辘有声,我也觉得天地间静得出奇。我的身子低低伏在草丛间,随着四周的静谧放缓了呼吸,静静看着对方一点点靠近。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见队伍过半,哈丹仍不下令,我不由转头看了哈丹一眼。

    就在这一刻,哈丹右手向下,如手刀一般,做了个劈的动作。

    几乎同时,弓箭手数箭齐发,羽箭如灵活的飞鸟般自茂密枝桠间穿行而过,破风没入十名赶车者喉咙。

    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十人顷刻之间,通通毙命。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队伍其他人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竟然又往前行了几步才停。这几步的时间足够弓箭手搭弓引箭,射出第二轮。然而雄鹰队终究是雄鹰队,一旦他们有所防备,这几箭要么被格挡下来,要么被凌空劈断,所得手者,不过十之二三。

    够了,足够,三十人小队亡者近半数,哈丹一声响彻山谷的大喝,身先士卒,拔刀向山下冲去。

    来之前,哈丹已根据探子回报,将我们十四人做出了周密的安排。其中两人在山中接应,另外十二人中五人上车查看,另外七人则负责与雄鹰队护卫周旋,必要时可以斩杀。哈丹虽加了“必要时”三字,但狄、羌两族交战四个月,彼此早已是不死不休,这些狄族男儿才不管必不必要,见了羌族人就是杀招频出,我看今天在此的羌人有一算一,一个都跑不了。

    我方下山之后,哈丹依计划对上队伍带头、身穿褐衣那人。那人身配长刀,又仗着骑在马上,竟恁托大,无招无式,劈头就砍。他应该是不知道哈丹是谁,更想不到狼王竟会亲自前来,所以根本不把哈丹放在眼里。对这种人,哈丹向来更不给面子,只见哈丹身子一矮,躲过那人长刀,就着去势,干脆利落地一踢,简简单单就把人踢下马来。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我知此人绝不是哈丹对手,便放心做我的事。车队共有五辆大车,哈丹派五人上车查看,我便是其中一人。车上护卫已死,一名护卫紧急勒马回援,竟也仗着骏马之利向我劈来。我自然没有哈丹那样的好身手,不能依样画瓢,踢他下马,然而我反手一刀砍在马脖子上,滚烫的马血顿时飙出三丈远,马儿登时毙命,将此人甩下马来。

    那人身手甚好,坠马刹那即刻起身,我本来一只脚已经踏上车辕,竟生生被他逼落下来。他的刀法不知何处学来,看似杂乱无章,其中又暗含招数。与他对战我左支右拙,几招之后便意识到不是对手。

    怎么办呢

    也不知跟哈丹在一起学坏了还是我本来就有这个天赋,他一刀朝我天灵盖劈过来,我情急之下一个旋身,刀尖掠地,挑起一大蓬雪,直朝他眼睛甩去。

    雪即是水,进了眼中无甚关碍,可那雪中渗了马血,马血最烈,眼睛里混进一点便是锥心刺骨的疼。那人顿时发出一串痛苦的哀嚎,刀握不稳,竟掉在地上。趁这机会,我横过一刀,结果了那人性命。

    来之前,哈丹曾千叮万嘱,务必速战速决。时机不能耽搁,我一跃上车,一脚一个,踢开车辕上那两具尸体,掀开厚厚的车帘。身前身后,其余同伴已然查看过其他车辆,并未发现先知的身影,我已然预感到自己将会看到什么,果然,车帘掀开,那个慈祥的老者正在其中。

    几个月不见,先知愈发削瘦,本就苍老的面孔也更加老迈苍白。羌族大约给他喂了药,外面喊杀声震天,先知在里面睡着,丝毫未醒。先知身边靠着个小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岁左右,紧紧抓着先知的衣袍,已然吓得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

    我往车厢里进了一步,小男孩吓得更是一缩,双眼紧紧盯着我手中沾血的长刀不放。不知怎的,我恻隐之心顿起,回刀入鞘,再入车厢。我抓住先知的手,将他抱入怀中,要走之际,这小男孩突然扑上来,抓住先知的衣角,凶狠且大声地向我喊了句什么。

    狄族与羌族的语言虽有相通之处,到底不同,羌族人说话,土生土长的狄族人都未必能完全听懂,对于我这个才学会狄语不过六年的外来者来说,要听懂就更难了。

    我猜那大概是句没什么威慑力的威胁,于是抽出先知衣角,懒得理会这熊孩子,矮身钻出了车厢。

    刚出车厢,一道风迎面而来,我下意识偏头,好险躲开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刚袭击我的竟是一条长鞭。这会儿战局已定,一地死尸,带头的褐衣人浑身浴血,尚在苟延残喘。见我找到先知,他情急之下,抽出腰间长鞭,挥鞭向我甩来。

    见我险些被打,哈丹勃然大怒,狂喝一声,持刀斩向那人。那人武艺精湛,右手刀左手鞭,端的是难得一见,否则不会与哈丹缠斗许久,竟能活命。然而哈丹盛怒之下的锋芒,就连当年叱咤草原的卫明大将军都未必愿意领受,那人竟还想回招抵挡。果不其然,被哈丹先是一刀砍断持鞭袭我的左手,又一刀划开了喉管,眨眼之间,毙命当场。

    至此,大局已定,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我方完胜。

    先知昏迷,行动不便,恐骑行颠簸,哈丹决定仍旧让他乘马车与我们回去。我将先知送入马车,旁边的小男孩扑上来对我又咬又打,嘴里叽里咕噜说着羌语,吼得凶极了。我听不懂,不理他,哈丹却听得明白。他单手把小男孩拎到一边,按着男孩的头一伸胳膊,男孩就是怎么乱踢乱打都伤不着他分毫。哈丹一边按着他,一边对我使眼色,叫我快些安置先知。

    我们此番出来虽大获全胜,但还是有两位弟兄受了轻伤。哈丹叫他们驾车,一来照顾先知,二来也免去途中颠簸使伤势加重。我将先知安置好,又叫了那两个兄弟上车,随后跳下车去找哈丹,没想到刚走到跟前,那熊孩子就转过头扑上来,龇着一口白牙,要咬我

    哈丹武艺高强,战场上以一敌十,可他从不伤妇孺老人,遇见了总是礼敬三分。平日在赤都,孩子们都喜欢跟他摔跤,因为既能学到东西,偶尔哈丹还故意放水,叫孩子们赢两把。看得出,今天哈丹也没打算伤这孩子,更不想杀他,可这孩子不知好歹,几次三番想伤我,哈丹也不免动气了。

    他一步上前,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动作,他便用中原的点穴术点住了这孩子几个穴道。熊孩子本来骂的极难听,这一点穴,他动弹不得,骂也骂不出来了。哈丹将他抱到一旁,怕他大雪地里冻死,又脱了自己身上的大氅将他严严实实裹住,接着叽里咕噜,用羌语说了句什么,走了回来。

    我笑他“竟然还会点穴,狼王深藏不露啊。”

    哈丹也笑“以前跟师父学的。”他顿了顿,“十一,你没伤着吧”

    “没有,好着呢。”我问,“那孩子什么来历你跟他说什么了”

    哈丹吹起口哨,山谷中一阵马嘶,不一会儿,追风与阿凤带头,十几匹藏在林中的骏马穿行而来。他招呼众人上马,骑在马上对我道“不知道他什么来历,大约是羌族派来伺候先知的。他打你骂你,是不想让你把先知带走。”哈丹一勒马缰,“我告诉他,我是狄族狼王,名叫哈丹。今日是我杀他族人,来日他长大了,可以来赤都向我复仇。”

    为隐藏行踪,回去时我们换了条路,走了整整一日,天黑到达绿水湖畔。众人几日奔驰,又经历一场大战,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哈丹便决定就地休整一夜,明日再行赶路。冬夜的草原霜重风寒,更兼随时可能下雪,众人自行分工,有人拾柴有人起火,没一会儿,暖洋洋的火堆便生了起来。

    哈丹牵挂先知,就地驻扎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查看。我俩走到马车前,刚要打起帘子,身边的兄弟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与哈丹也惊了。

    只见无边旷野中,一匹马正跌跌撞撞向我们跑来。马上坐着个人,确切的说,是个孩子,正一边跑,一边大声叫着什么。

    没错,那熊孩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追来了

    马儿像是受了伤,在即将跑到我们跟前的时候忽然前蹄一弯,倒地不起。那孩子从马上重重摔了下来,摔得滚了好几个圈,好不容易爬起来,还是往我们这里跑。平心而论,若是我被人丢下,是绝没有办法在茫茫草原中重新找到对方的,相信其他人也做不到。因此我们十四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忘了去阻止这孩子,就这么眼睁睁看他跑到了跟前。

    直到这时,最靠近他的兄弟才反应过来,一把把他给拉住,连拖带拽送到了哈丹面前。

    “你叫什么”哈丹与我对视一眼,用羌语问。

    这孩子不回答,死死瞪着哈丹,嘴里叽里咕噜地骂。

    哈丹道“告诉我,我留你一命,否则我就把你扔进湖里,叫你跟水草作伴。”

    这孩子不回答,还是骂。

    哈丹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以我的羌语水平实在是听不懂了,然而答案无一例外,是赤裸裸的无视加咒骂。哈丹就算再宽宏,也不会再容忍他,抬抬手,叫了近侍过来。

    正在这时,马车里传出一个虚弱到极点的声音。

    “王,请饶他一命。”

    先知醒了。

    先知在羌族的日子很不好过。他不肯帮牧仁王说话,又不愿代表羌族露面,牧仁王拿他当一块烫手山芋,杀又杀不得,放又不能放,怕他惹出什么事来,只好将他圈禁。先知于圈禁之中几度绝食,以死逼迫牧仁王停战议和,都被人救了回来,如今身体如此虚弱,也是拜这几次绝食所致。这小男孩名叫额青,并非羌人,而是鲜羯族人。几年前鲜羯被羌灭族,他同族人一起被带到羌,成为王室贵族的奴隶。先知遇到他时,他因打破了贵人的瓷碗被处罚跪在一堆瓷片上,已然跪了一日一夜,奄奄一息。先知将他讨来,悉心照顾痊愈,并叫他跟随自己,做自己的侍从,因此额青对先知忠心耿耿,豁出命去也要保先知平安。

    话既说开,先知叫额青向我们认错,又与哈丹商议,是否能叫额青仍旧跟随自己左右。哈丹向来尊重先知意见,先知开口,他自然答应。如此,我们的队伍里添了一人,成十五人。

    入夜,除先知与额青在车中安歇外,我们几人皆围火而坐,大家轮流值夜。这几日我累极了,可白日的一场大战萦绕心头,叫我怎么都无法踏实睡去。我靠在哈丹怀里,面前的火堆毕毕剥剥地响,我一会儿想到今天情急之下砍在马脖子上那一刀,一会儿又是前几天在狄族营地教狄族士兵用火铳的场景。那火铳威力巨大,用好了,真是弓箭的克星。可它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就是一次只能装填一发火药,打完一发,又要用很长时间再装下一发。战场上瞬息万变,哪有时间用来装填火药,可不装填火药,难道我好不容易教会士兵使用火铳,就是为了带着他们到战场上响一声

    头疼,头疼,我在哈丹怀里一个劲蹭,脑海里回荡着的全是那一杆小火铳,一会儿像是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正被折磨得心烦意乱,突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蹦出我的脑海。

    我猛地抬起头,喜道“哈丹,我想到”

    “嘘。”哈丹竖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十一,噤声。”

    我不明所以,往身边看,只见所有人都醒了,摇动火光中,每个人都手提长刀,看向远方。而远处,是一双双绿色的眼睛。

    狼

    我放慢动作,将身侧的刀抓在手中,缓缓站起,哈丹亦起身立于我身旁。远处野狼众多,粗略数数,竟有近四十头月光下,看得清它们体格健壮,目露寒光,长吻微张,露出一口令人生畏的尖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仿佛都能闻到它们口中逸出的血腥气想到曾听族人讲述的那些狼群如何一夜之间灭了整个部族的故事,我不禁暗吸一口凉气“怎么会有狼”

    “不知道。”哈丹亦如临大敌,只见他握紧弯刀,用力之大,使得手背青筋暴起,“这条路本来野兽罕至,不过我猜现在正是初春,野狼饿了一冬,正好觅食到此处。咱们人数众多,人味把他们给招来了。”

    狼最怕火,我们先时围坐在篝火四周,狼群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夜风骤起,吹得篝火摇动,不知哪一阵风吹来,吹灭了篝火,狼群就会一拥而上,分食我们。我环视四周,众人神色严肃,显然我担心的,也正是他们所担心的。

    我回头望着马车。先知醒了,正掀开车帘望着外面,口中念念有词,似在祈祷。额青则握紧双拳,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狼群。

    “阿哥,”我转头看着哈丹,“怎么办”

    “杀”哈丹道。

    草原上朔风愈紧,篝火已被吹得东倒西歪,几次差点熄灭,又在火苗渐弱的瞬间重新亮起。然而篝火熄灭只是时间问题,狼群也不再畏惧火光,低吼着,开始缓缓靠近。

    “木吉、津玉,你们守住先知的马车;阿勒泰、呼延、喀尔,你们去看住咱们的马匹”逐渐变暗的火光里,哈丹沉声布防。他每提到一人,一人便依他所说走到自己的位置,待他说完,一行十四人已布防完毕。

    然后哈丹脚尖一挑,将不知谁留在地上的一把短刀挑起,转身踢向马车。刀尖锋利,直插车辕,额青用力拔下短刀,斜在胸前。

    “兄弟们,你我皆是草原的勇士,千里奔袭,杀强敌,救先知。我们连威震草原的雄鹰队都不怕,焉会输给区区狼群”哈丹朗声道,“我少时便能孤身打败群狼,今日与诸位同在,无知野兽,有何可惧”

    “镪”。

    哈丹拔刀出鞘,月光火光,映出弯刀一片森寒。

    “勇士听令”哈丹一声大喊,“火灭之时,诸位同我一起戮尽群狼”

    “是”连额青在内,诸位铁骨铮铮的汉子一齐拔刀,高声应道。

    群狼感于我方众志成城,脚步有片刻退却,但随着篝火越来越暗,饱餐一顿的欲望终究占据上风,它们在头狼的带领下重新开始靠近。当年京城之中,我好奇“狼王”二字由来,哈丹曾与我讲过,当日他孤身所对的狼群乃是老弱病残孕,今日我们面对的,却是四十头体格健硕、饥肠辘辘的成年狼。这批狼兽性大发起来,数倍于自己的人都能轻易撕杀。我深知哈丹这番话往好听了说是鼓舞士气,往难听了讲叫纯属扯淡。可不知怎的,知道是一回事,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望了眼身边的哈丹。哈丹恰也转头看我,我俩四目相对,他突然一笑“十一,这是你头一次见到狼吧”

    我点点头。

    “怕吗”

    “不怕。”我说,“跟你在一起,有什么可怕”

    “甚好。”哈丹左手扔掉刀鞘,转头看向群狼,“狼这东西最欺软怕硬,你若怕它,它先取你性命,你若不怕,反倒能战胜它。十一,杀它时,切记死死盯住它的眼睛,在它退缩的那一刻,一刀下去,切开它的喉管”

    劲风骤起,摇曳的篝火终于在强烈的颤动中宣告沉寂。月光下,我看到哈丹的刀光一闪,下一刻,他已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杀”

    随着哈丹率众而出,群狼之中头狼打头,亦倾巢而出,扑咬上来。草原上一片怒吼与狼嗥,鲜血喷溅仿佛漫天下了场血雨。没了火光,唯有月光,一眼望出去,望不到三步外。也不需望到,因为群狼之多之猛,三步之内已然叫人难以应付。

    我横刀于前,只觉一瞬息间,野狼已侵至眼前。如此距离,它的体型看起来更大,四爪锋利,狼吻粗长,绿色凶眸下,尖牙反着寒光。它凌空跃起,直扑我喉咙,我手腕一扭,挥刀去挡,以为不结结实实将它爪子砍掉一半,起码也得叫它重伤,谁想到它竟躲开了。狼之凶猛,不仅因其难以对付,亦因其聪明诡谲。一击不成,它四爪落地,本落在我的右侧,却在刹那间以一个诡异的步法从我左后方袭来。速度太快,角度刁钻,我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族人说它们是草原上最危险的动物。我不愿出师未捷身先死,情急之下脚下错步,腰肢一软,生生躲了过去,仿佛还沾着碎肉的狼爪自我耳旁凌空划过,带过一片风声。

    那狼甚是凶悍,落到地上一刻不停,低嚎一声,直扑我面门。我后退一步,也不管招数,持刀刺去,本是擅长砍劈的长刀,竟生生被我用成宝剑,真叫人哭笑不得。这一刺未能刺伤野狼,我心有不甘,回锋之时亦着了力,野狼不妨,被我将右后腿割伤。血腥气顷刻漾了开来,野狼痛呼一声,动作有片刻迟疑。趁此机会,我一刀下去,正中野狼喉管,野狼甚至来不及嚎叫一声便一命呜呼。

    野狼横尸于前,我来不及高兴,转身又投入战圈。身子尚未完全转过来,便觉一股大力飞扑,将我侧身扑倒在地。冒着腥气的狼牙近在咽喉,它在扑倒我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咬掉我半个脖子的准备。这头狼少说有百余斤,如此飞扑,摔得我眼冒金星,七荤八素。我睁开眼,视线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却能凭感觉知道尖牙距离我的颈部血脉不过一指。生与死皆在电光火石间,我心一横,单臂高抬,不顾它的利爪将我牢牢按住,拼了胸口后背划出血口,将它用力甩了出去。

    情急之下,我使出了比平日更多三成的气力,野狼被我在空中甩出一条弧线,落地正摔在同伴身上。两头狼俱摔倒在地,机不可失,我忍痛爬起,脚下生风,也不知自己怎么瞬间就跑了过去,趁狼未爬起,我一刀直插,将其中一头贯穿双眼,直钉在地,转头要解决另一头,一道凌厉刀光闪过,竟有人替我解决了。

    我抬起头,狄族有名的快刀手格根浑身浴血,正对我笑。

    “厉害啊孟和兄弟”格根大声道,“咱们本来还担心你不成,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

    的确,此番出来,我是身手最不济的一个。我冷哼一声,抬手一刀,将扑向格根后背那头狼的前腿齐齐砍掉,嗤之以鼻道“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方突袭雄鹰队是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因此速战速决,少有伤亡,与群狼对战却是结结实实的硬碰硬。且野兽牙尖爪利,挨它一下便是四道血口,不多时,我方人员便多多少少负了伤。不知别人,我身上除了被狼前后抓出的口子,还不小心被咬在大腿,硬生生拽下块肉来。这会儿注意力集中,痛感也降低不少,我的大腿都快血流成河了,还能带着伤一刀两刀去砍狼,只是觉得这狼一头接着一头,杀不完似的,怎么这边的还没弄死,后背又被另一头盯上了

    我且杀且动,哈丹布防时叫我在他身侧,到此时,我早已不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我已这般伤痕累累,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哈丹时,他正与狼群中最凶猛的头狼缠斗,不知他此刻如何。想到哈丹,我止不住一阵心焦,举目四望,望不到他的身影,却有一头灰色雄狼向我扑来。我正满肚子火没处撒,一脚踹在这畜牲肚子上,将其踹开。那畜牲爬起来不再攻击我,踉跄着跑远,我一抬头才发现竟已退到先知的马车旁。

    车辕边正有只狼高叫着要往车上爬,我见它两爪都搭了上来,被额青一刀刺下去险些伤了爪子,又退了。可狼这东西,只要不死,哪那么容易放弃,只见它舔舔伤口,又扑上来。额青身体瘦小,对狼而言丝毫构不成威胁,狼不怕他,兴许还觉得他骨细肉嫩,比我们这些肉糙了的成年人更加好吃。可车里有先知啊,额青明知狼铁了心要拿自己开胃,还是挥舞着哈丹给他的那把短刀勇敢地迎了上去。

    这孩子,初见面时瑟瑟发抖,竟瞧不出他有这样的硬骨头

    我抬脚飞跃,这一蹦竟有三尺高,踩着车辕,几步便挡在额青身前。那头狼已经半个身子都爬了上来,先知就在它身侧的帘子后面,若它后腿也跟着上来,顶开帘子,窜进车去,先知性命不保我怒从心起,大吼一声,将这匹不要命的狼一脚踢下车去,不知是不是狼血淋多了脑子抽筋,用的还是大腿缺块肉那条腿。疼,疼得我龇牙咧嘴,可额青在我身后,我既然决定做这个英雄,就要英雄到底。我提气跳下车,双脚还未落地,那狼便挥舞着爪子扑我。想来它也知道,这孩子它一时半刻是吃不到嘴里的,不若先拿我垫饥。可是不好意思了,我大风大浪都走过,今天在这荒郊野岭被你一头狼吃了,日后传出去多没面子

    我持刀而立,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式,进可攻退可守。那狼像是瞧出些关隘,竟也不敢贸然进攻,而是前身匍匐在地,尾巴高高扬起几成直线。之前我不懂,这会儿杀了几头狼我也懂了,狼摆出这个动作便是要攻击的前兆,一定要万分小心。果然,我的想法刚一在心中成型,那狼后腿一蹬前爪张开,已然向我扑来。

    我后退一步,刀锋递出,若着实了,真能一下豁开饿狼咽喉。这狼却恁的精明,见我刀锋一亮,它两只前爪在空中变了方向,直按在我刀背上躲开攻击。利爪与精钢摩擦发出尖厉刺耳的声响,我一招不成又变一招,腰肢一扭,整个人凌空倒挂跃起,从饿狼背后砍去。饿狼不提防背后着了一刀,剧痛之下发出一声狼嚎,我尚未落地,它便扑上来撕咬。负伤使它变得更加凶狠,我持刀与它斗了几番,一个不小心被它钻了空子,尖锐的利爪竟生生穿透我的衣袖,将我的左臂抓得血肉模糊。要知道此番奔袭,我们穿草原上雪山,为御严寒,每个人都穿着羊皮小袄。羊皮如此结实,尚且被狼一爪抓破,我低头看看,手臂伤口之深几可见骨了。

    很好,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中叹道,妙极,我长这么大,能把我伤成这样的,除了殷燕宁与卫明两个人渣,便只有你这个畜牲了。

    看我不把你的皮扒下来做脚垫

    我脚下微动,倏忽之间向前疾掠,那狼还没反应过来,已然被我一刀砍在眼前。它到底机敏,我奔着要它的命去,它却能向后纵跃,躲避开来。我大步向前,就这当口,竟还有只狼不要命地加入战局,再仔细一看,竟是那只被我踹了一脚的灰狼它不知被谁砍了三四道血口,也发了疯,张着大嘴要咬我。我正惦记着剥别的狼做脚垫,不稀罕与他浪费时间,身子一矮,右手握紧长刀用力一划,一颗狼头被我齐齐整整地劈了下来。

    弄死这头,吓懵了另一头,那只脚垫狼“呜呜”叫着,趴在原地,发出没什么威慑力的威胁。我会害怕我冷哼一声,抬脚向它走了一步,就在这时,危险顿生

    “小心”额青撕心裂肺地大叫。

    我应声转头,尚未看清,已然被扑倒在地。

    比我交手过所有的狼都更巨大健硕的狼体,尖锐直刺入肩膀、似乎正在我骨头上摩擦、叫我痛得叫都叫不出声的利爪,以及混杂着血腥气、狼骚味的灰毛将我扑倒的狼与之前的任何一头都不同,它张开血盆大口咬向我的喉咙,距离这么近,我仿佛能看到它齿缝间还残留着的肉丝

    死亡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我已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连长刀都飞出了老远,唯一能做的,只有张大眼睛,亲眼看着这头狼如何真实地夺去我的性命。

    脑中一片空寂,最后一刹那浮现在我脑海的只有一个念头。

    真奇怪,那竟不是哈丹。

    就在狼牙即将咬破我喉咙的那一刻,我的身子一轻,将我压得结结实实的灰狼被人提起,仿佛破麻袋一样远远扔了出去。

    “十一”

    我疼得无法动弹,哈丹如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一手持刀,一手将我搂进怀里。他搂得那样紧,几乎要把我骨头揉碎似的,我亦努力靠着他,喉头颤动,很艰难地喊了一声“阿哥。”

    哈丹将我放开,极快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问道“还能再战吗”

    “能”我道,“把刀给我”

    哈丹扶我站起,我摸着他手臂胸前亦有两处伤口正在汩汩流血,顿时心疼不已。可眼下没时间儿女情长,哈丹转头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杀狼的同伴,那人一个旋身,凌空扔了把长刀给我。我起身接刀,明明浑身上下都是伤口,此刻却浑然不觉。四周野狼丛立,我与哈丹背靠着背,皆是奋战多时,皆是伤痕遍体,可我们站在一起无可畏惧,手舞钢刀,杀将出去

    拂晓,山的那边泛起鱼肚白,有了一点点日出的痕迹。哈丹回刀杀死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只狼,转身望向随着黎明到来而逐渐清晰的战场。

    横尸遍野,有我们的人,但更多的是狼尸。

    哈丹回身走来,眼睛一一扫过一同英勇奋战,此刻浑身浴血的同伴。经过我时,他轻轻扶了我一把,不知怎的,我支撑了一夜的双腿就这么软了下去。

    软倒在他怀中那刻,我看到哈丹高高举起了自己的弯刀,那是狼王的标志。

    我双眼一闭,踏实地昏睡过去。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已在狄族营地。我身上的伤都裹了药,看包扎的手法,必定出自哈丹之手。王帐内空无一人,我掀开床头的布帘往外看,外面遍点灯火,朗月星稀,已是晚上。试着张开嘴喊了一声,声音嘶哑,再要喊,门帘敞开,哈丹走了进来。

    他身披黑狐皮大氅,手中抓着些信件,该是刚与勇士们议事归来。见我醒了,他又惊又喜,手中的信件往旁边一放,也不管最上面的几封没放好,掉在地上,快步向我走来。我伸手要他,他握住我的手,单臂揽我入怀,在我唇上吻了好几下,叹道“睡了这么多天,你也该醒了。”

    我问他“咱们的人都一起回来了吗”

    哈丹柔声道“咱们回营已经是第二天了。”

    “大家都没事吧”我问。

    “先知没事。”哈丹顿了顿,“其他人有几个没能回来。”

    与狼一战,我方除我与哈丹以外,十二名同伴折了五人,另七人也都不同程度受伤。马匹亦损失惨重,去时我们为保险起见,共带了骏马十八匹,加上拉车那两匹,共二十匹。事后点数,二十匹马中只剩六匹,有被狼当场咬死的,亦有受惊奔逃的。其中为先知拉车那两匹死得最为惨烈,它们的缰绳深埋在地,挣脱不开,群狼进攻之时,首先被咬断喉咙,剖开内脏,双双成为饿狼腹中之食。好在草原上的马儿最认主人,无论跑多远,只要没死,就会回到主人身边。我方大战之后,在原地休整了半个时辰,这当口,主人吹起口哨,跑远了的马儿又陆陆续续跑回四匹。靠着这些马儿,大伙重新套上马车,裹伤上马,回了营地。

    我听得一阵黯然,既惋惜我族同生共死的兄弟,又心疼那些身经百战的骏马。哈丹摸了摸我的手背,从旁倒了杯水递到我手中,安慰道“我已厚葬了他们,也重金抚恤了他们的父母家人,你放心。”

    我点点头,捧着杯子将其中的水喝完,抹抹嘴角又问“追风跟阿凤回来了吧”

    “它俩啊”哈丹长叹一声,竟忍不住笑了,“数它俩受伤最轻,一个屁股被咬了一口,一个肚子被抓了一下。别看它们受伤,它们可不亏。我在它俩脚下发现了一具狼尸,骨头都碎成渣了,也不知被它俩又踢又踩折磨了多少回。”

    往前数数,往后数数,也许追风跟阿凤是草原上唯二两匹敢弄死狼的马。我听得忍俊不禁,牵动着伤口有一点疼,不由略带责难地望向哈丹。哈丹一脸歉意,从我手中接过空杯子放在一旁,回头时,恰与我的目光撞在一起。

    四目相对,眼睛舍不得移开,彼此望了许久。我坐起身,轻轻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便离开,哈丹有点迟钝,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笑,问“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就是想亲亲你。”

    “成。”哈丹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那我也亲亲你。”

    他太高了,我的下巴都被他抬了起来,中间还是留了那么点距离。他把我抱到腿上,我就坐在他的腿中间跟他接吻。吻了好半天,我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屁股底下硌着个东西,硬硬的。

    我忍不住笑,哈丹抿着嘴,脸颊有点红,瞧着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我把他推在床上,跪伏在他双腿之间,隔着布料吻了吻那里。

    哈丹忙道“十一,你不”

    “阿哥,”我说,“别动。”

    那里被顶起了一个小帐篷,我贴着布料吻,从帐篷尖吻到帐篷根。随着吻一点点落下,那里不断胀大高耸,也不知是沾了口水还是什么,深色布料渐渐洇湿一片。哈丹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深长,然后我两手抓住他的裤子,一点一点卷了下来。

    早已饱满肿胀的分身猛地弹出,分身顶端渗着精液,差点打到我的脸。

    我低下头,用舌尖舔了舔那里。

    哈丹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比刚刚更明显地兴奋起来。我一手握住茎身,用拇指不断搔刮敏感的顶端,另一手则反复抚摸着哈丹的大腿内侧及小腹,同时伸出舌,从下往上,像舔一根奶酪棒般舔舐哈丹的分身。多重刺激叫哈丹绷紧了双腿,忍不住过来摸我的头。他的五指插入我发中,随着我舔舐的动作不断上下起伏,而后我握着他的分身,把那粗长的所在整个含了进去。

    我不常给哈丹口,因为他太大了,每次口完我都累得合不拢嘴,要是他再来奉献一轮热吻,我的嘴唇和腮帮子能一直酸疼到第二天早上。但我知道哈丹很喜欢我用嘴,当然了,任何男人都喜欢,所以有时候我会伺候伺候他,哄他开心开心。我把他的分身一含到底,被湿热口腔包裹的那一刻,本就十分硬挺的分身竟然又胀大了一圈。我一边含,一边抬眼望着哈丹,哈丹亦低头看着我。这种被爱人亲眼看着口淫的刺激叫我俩都兴奋起来,我闭上眼睛,彻底地沉迷进去。

    哈丹的分身极粗长,随着不断地吞入吐出,龟头直抵我喉咙深处,顶的我喉咙发痒,不得不加快速度,缓解这种感觉。这更给了哈丹鼓励,肉柱在我口中不断发胀变硬,爆出虬结有力的纹理又再被我的舌头包裹,我甚至吐出哈丹兴奋到偾张的分身,将他的囊袋挨个含入口中吸吮,嘬出满室淫靡的水声。

    外面冷风呼啸,帐篷内却因这场情事而迅速升温。我直起身,将哈丹的裤子完全脱了下来,扔到地上。又脱了自己的,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软膏,挖了一坨抹在穴口。软膏清凉,后穴滚烫,二者相碰,我不由轻轻一颤,手臂也软了。忽然哈丹将我搂进怀里,抓住我的手腕,引导着我的手指,将软膏塞了进去。

    借着软膏的润滑,轻松便进了一指。哈丹一手搂着我的腰不断摩挲,甚至在我的臀上流连,一手攥住我的手腕,引导着我进出。我真不知是自己在给自己扩张,还是哈丹在给我扩张。穴口很快变软,哈丹引导我又进了一指,我伏在他胸口,只觉不过两指而已,自己已然饥渴难耐,亟不可待。

    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低头吻了吻我的发顶,很有耐心地叫我再进一指。

    我的手指不如哈丹粗,进了三指也不算完全扩张。可再加,我不愿意了。我难受地扭动着身子,不想等了,想叫哈丹直接进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也忍得很辛苦,却还这么沉得住气。哈丹无奈地叹,知道支使不动我了,只好将食指贴着我的手背,从已经松软的穴口探了进去。

    不知是不是存心戏弄,哈丹的食指侵入后就一改初衷,竟生生插在我指缝之间,在肠壁的包裹下,于我体内玩弄起我的手指。这比简单的插入更令我兴奋一百倍,我下意识想抽出手,却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哈丹的食指在我的指缝间穿梭,更恶意地用指尖拨弄我的指腹,这一切都疯狂地刺激着我的肠壁,叫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声催促地浪叫。

    “阿哥,阿哥”我的声音带了自己都没发觉的抽噎,“求求你”

    穴口已经完全对他敞开,内里也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哈丹将我翻身压在身下,早已勃发的性器抵在我的穴口,用力捅了进去。

    “啊”我放肆地叫喊出声,竟在他插入的那一刻直接射了。

    精液迸射得哪里都是,彼此的小腹胸口一片白浊。我无力地望着哈丹,哈丹突然用手指挑起溅在我腹间的一滴含在嘴里,低头吻了下来。

    浊液入口,初时有一点点腥气,随着热吻加深,渐渐消逝在彼此的唾液中。我抬高两腿夹住哈丹的腰,在他的进出中有如身置情欲的大海,不断上下摇动。哈丹的衣袍斜开三颗纽扣,我躲开他的吻,用唇舌将纽扣解开,吻在他的喉咙,同时将他的衣襟敞开,抚摸他的胸口。哈丹身上伤痕众多,今次的伤在胸口,绷带从肩膀一直裹到肋下,渗出一丝浅红的血迹。我心疼地摸上去,摸疼了,哈丹便一个挺身,重重地撞进来。我被他顶的摸不下去,胳膊无力地垂在床上,他将我的腿拉高,几乎将我对折起来,又撞进去。

    我里面早已湿的不行,哈丹射进去时,我竟不知沿着穴口溢出的是肠液还是精液,只知道自己已经狠狠地给他填满了。我渴求着他,他亦要不够我,射了一次,分身竟没完全软下去,他抬起我的一条腿,叫我侧卧着,从侧面再次进入我。我不断喊他的名字,喊他“阿哥”,喊着喊着,不知怎的,再也喊不下去。他把我抱起,让我坐在他怀里,一边从下而上快速地进出,一边满怀爱意地吻我的眉心与眼睛。这一夜如此漫长,我们做了四五回才停。满床狼藉没力气收拾,哈丹双臂将我一搂,我们就这么彼此拥抱着睡了过去。

    翌日,先知通告草原,承认狼王哈丹乃草原唯一之王,以天赞大神之名问羌族牧仁王王十条不赦之罪。先知之语像乘了风,几日内便传到了草原每一个角落。亵渎神灵,不敬先知乃是重罪,羌族内部本就暗潮汹涌如一盘散沙,先知发话之日,羌族葛尔部、阿角部、常山部立刻起兵反叛,乌恩与那日松部首领则带人谒见狼王与先知,表示愿意归顺。同时,狄族拔营而起,以轻骑开路,三日内连下羌族四部,不过数日,羌族内外受敌,节节败退,狄族大义之名,高歌猛进,至三月初十,狄族已兵临羌族都城格朗十里之外。

    哈丹仁厚,令狄族在十里外驻扎,给城内的牧仁王三天时间考虑是战是降。考虑到牧仁王还干出过偷偷转移先知跟金银财宝这种事,他还秘密派出几位勇士率兵堵住格朗城通往外界的各条通路。第一日围城,格朗城内安静如许,守城骑兵与我们遥遥相望,至夜中,却有一队轻骑快马逃出,往东南方向而去。东南方向是勇士巴雅尔驻守,他当即把对方拦了下来,双方在城外大战,没打一会儿,弄死七个,生擒三个,另有几人护着主子,纵马又逃回了城中。

    “我猜那里头肯定有牧仁那老王八蛋”巴雅尔十分耿直,把人憋回去了,还跟哈丹抱怨,“怪我手慢,怎么就没弄死他,立个大功”

    哈丹哈哈大笑,仍重奖了巴雅尔,并把生擒的三人拉到两军阵前。他早说过,给牧仁王三天时间考虑,降则不杀城中一人,战则正大光明决战。夜半出逃,鬼蜮之举,男子汉所不齿。他将此三人斩首阵前,并叫羌族士兵传话给牧仁王,三日时间不变,还有两日。

    那日与狼一战之前,我曾灵光乍现,想出了战场上使用火铳的阵法,回来后与哈丹讨论,将此阵法完善。然操练日短,士兵对阵法尚不熟练,哈丹深思熟虑过后,决定今次暂不叫火铳队上战场。我有点失落,毕竟练了这么久,不过转念想想,练兵的目的,不就是为了震慑四方,止戈休兵若草原能代代风调雨顺,和平,胜过任何一场胜仗。

    时候不早,哈丹尚有公务未处理完,我有点困了,先行回起居帐休息。决战将至,营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气氛,我穿过两顶帐子,正要回自己帐中,突然,身后响起鬼祟的脚步声。

    大战前夕,不可掉以轻心,我第一反应是奸细,回头喝道“谁”

    “陛下。”

    我微微一怔,随后,暗处缓缓走出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陛下,臣来迟了”

    我从没想过今生还能再见孟士准。

    他穿着改良过的羊皮袍,一副中原商人打扮。六年前还黑如乌盖的头发,此刻已然半白。灯火不亮,看不清他的脸,只能隐约看出他眼角眉梢大片的皱纹,说起话来,声音更像过了刀片,嘶哑得瘆人。

    在我记忆中的殷燕宁,除了气急败坏要置我于死地那一天外,一直是气质端方的翩翩公子,孟士准是他父亲的学生,与他有同门之谊,听闻旧时感情也极为深厚。当年我听说他留孟士准一条命,以为他终究念一点旧情,如今看来,也许不是他想留孟士准的命,而是孟士准的命他拿不去。

    拿不去,却也能叫你活得如蝼蚁。曾经的内阁首辅、文坛领袖孟士准大人如今不过五十几岁,看上去,竟已如耄耋老人了。

    孟士准身旁的是个年轻人,我看着眼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他是谁。两人皆是商人打扮,我听白虎说过,中原来的那几个卖火铳的商人一直想见我,我没见,原来是他们。孟士准喊了我两声“陛下”,我没有应,只冷冷地看着他,他向我走了几步,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上苍垂怜,令吾皇尚在人间”孟士准一语未毕,已老泪纵横,“陛下,臣是来接您回去的。如今朝中奸臣当道,小人横行,幼主不能掌事,太后优柔无能,百姓日日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朝廷上下亟待明君圣主回朝,救黎民于水火”

    孟士准看来吃了不少苦,光是能找到这里,跟着狄族士兵奔袭多日恐怕就要了他半条命。可我听着他的话却有点想笑他忘了自己被人骂是“奸臣”,我被人当“一代昏君”那时候了

    君臣一场,如今重逢,我漠然不语,孟士准涕泪交加。许是见我毫无反应,孟士准眼泪稍住,痛声道“陛下,自臣偶然得知您尚在人世,至今已寻了您三年了。若不是坚信终有一日会找到您,也许臣这副龙钟病体早就付于土中。臣此来之前,已先斩后奏,联络了边城守将魏铎,朝中亦有不少臣子心念陛下,只要陛下肯站出来登高一呼,天下必然一呼百应,届时还位回朝绝不是空谈”

    孟士准仰头朗声道“陛下,臣已报必死之志,若您肯同臣回去,臣舍去残缺病体,为您光复社稷,若您不肯,这茫茫草原就是臣的归宿,臣愿一头撞死在您马前,陪您一同长留草原”

    “恳请陛下以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为重,即刻启程回朝”孟士准身旁的年轻人一头磕在地上。

    他们的动静不小,四周巡逻的士兵已然听到声音,开始注意这里。我眉头微皱,不由退了一步,想同他们保持些距离,这也许叫孟士准觉得我想走,于是膝行着过来抓我袍角。我更退几步躲开,正在这时,哈丹走了过来。

    他当是处理完战报,要回来歇息。离得老远,我瞧见他,他也瞧见了我,还对我笑,走到近前,他却微微有些怔了。

    “孟大人”哈丹一眼就认出了孟士准,用汉话道。

    孟士准恍若未闻,眼角都不曾斜一斜他,只急切地看着我“陛下,江山社稷危在旦夕,请即刻随臣回朝”

    哈丹走到我身边,若方才他只是怔,这会儿已然脸色都变了,一双眼紧盯着我,里头看不出情绪。我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的孟士准见此情形,竟匍匐在地,爬了上来,两手抓我袍角“陛下”

    “放肆”我心里乱极了,一声冷喝,转头用狄语吩咐道,“是谁准许这两名商人在军营自由走动把他们带下去关起来,没有命令,任何人不许放他们出来”

    士兵早已围在四周,一声令下,不过眨眼,孟士准与那年轻人便被拖了下去。孟士准心有不甘,离得老远仍能听到他嘶哑的喊声,我心烦意乱,不愿再听,转身要回帐中,哈丹却拦住了我。

    “十一”

    “决战在即,大局为重。”我打断他,“有什么事打完仗再说。”

    三月十三,三日之期已到,羌族龟缩未降,清晨,狄族大军兵分四路,向羌族都城格朗发起总攻。哈丹兵分四路,由巴雅尔领东路,截住对方去路;呼尔楞领南路,进城之后拿下羌族贵族;心思细腻武艺高强的庆格尔泰率北路军,进城后安抚全城百姓;精锐东军则由哈丹亲自率领,一往无前,直捣羌族王宫。

    羌族屯全族兵力与我一战,我方对格朗城亦势在必得,这一仗打得极为艰难,双方几乎拉锯一般,你侵入我三里,我必在别处找补回来。攻城战直打了一个晌午,我军打到最后已近肉搏,才终于在东路军的英勇突击下将格朗城的防卫圈豁开一个口子。随后北路南路捷报频传,我军长驱直入,羌族一溃千里,铁蹄踏破格朗城郭,百年名城如失去庇护的婴儿般,完全在我们面前敞开。

    格朗城已存在百年,两族未分裂之际,这里便是草原最大也最繁华的所在。哈丹在赤都还居住在王帐之中,这里竟已模仿汉地,为王室贵族建起了砖瓦宫墙。那层叠宫城鹤立鸡群般屹立于众多毡帐之间,在平时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此刻城破,却无情地向我们昭示了王公贵族所在。自去岁开战以来,凡上战场,我必在哈丹身旁,入城之后,我俩却分兵,各率一队人马迎敌。

    我队且战且进,入城后便按原计划清扫宫城外围。城内一片混乱,穿着小羊皮袍的婢女与仆从尖叫着四下逃窜,还有衣着华贵,一见便地位不凡之人低头乞怜,我叫人缚住他们双手双脚,严加看管。于宫城西门,我队与牧仁王雄鹰队的一支遭遇,好一番苦战方将其尽戮。我方损失过半,其余人连我在内,也或多或少受了伤。

    众人一刻不停,在马上裹伤,换刀,再战,直砍得数把钢刀都卷了刃,突然有人喊道“火着火了”

    我勒马回看,不远处王宫主殿的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盘旋而上,熏黑了半边天。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十三岁那年,京城城破那日。

    大哥与八哥将京城作为皇权的赌注,正比赛是谁先将屁股坐在龙椅上;父亲号令天下一生,却在临终时对这个天下无能为力。我记得那时也燃起了这样一把火,大半个京城葬身于火海与刀戈,我在殷燕宁的保护下匆匆逃离京城,没人知道就在不久之前,这天下已然换了帝王,那个人就是我。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宫城局势稳定,这场草原大战胜负已分,身边人问我是否要去救火,我想了想,点点头。

    他们纵马而去,我一个人留在原地善后。

    此时呼尔楞部已进城,宫城内外已完全在我方掌控中。我放松马缰,四下查看是否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突然,身后传来一声马嘶。

    那声音尖利至极,不像寻常马儿嘶鸣,我觉得不对,一拉马缰,阿凤转头跑了回去。

    马嘶传来的地方正是王宫马厩之一,此处十分宽敞,能同时容纳数百匹马。此刻马厩中空空如也,唯有角门处孤零零站着一匹,正焦躁地用前蹄擦着地面,脖子拼命乱甩,发出刺耳的嘶鸣。

    在马儿身旁站着个人,那人腰粗肚圆,个子不高却很胖,身上披了件染血的狄族外袍,因为太小,袖子紧紧绷着像随时都要炸开,前襟系不上,露出里头的衣服,一看就是刚从死了的狄族士兵身上扒下来,急急忙忙套在身上的。他虽在羌族宫城,里面穿着的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服饰,再看他腰间佩玉,哟,这人竟是个正四品官

    我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也不知是羌族先向中原示好,还是中原先搭上了羌族的线,怪不得前几天深夜牧仁王率人往东南方向跑,原来是想跑到中原,找殷燕宁庇护。

    就不知毕生视羌族为仇敌,宁可战死也不议和的卫明肯不肯同意。

    我轻夹马腹,阿凤知我心意,缓缓走向这位正四品大人。那人见我手提长刀,浑身浴血,简直如见鬼一般,骇得直翻白眼,指着我说不出话来,再见我不疾不徐而来,马蹄踏起尘土,他的身子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先是一哽,而后打起颤来。待我越靠越近,他突然拼命拽起旁边的马缰。那马缰缠到门旁的栓木上打了个死结,硬拽怎么都拽不下来,他眼见我马上要走到眼前,忽然扑通一声跪倒,脑门撞地,捣蒜般向我磕了十来个响头。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陛下

    我微微一怔,定睛细看,良久,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

    殷豪。

    他是殷阁老的侄子,殷燕宁的堂弟,当年京中有名的纨绔。我记得他曾经酒后打死了人,按律当斩,他家里给了亡者家人一大笔钱,换来人家改口,说是亡者自己体弱,惊吓而死,又哭着去卫明府上跪求。求他跟我说说情,饶这混蛋一命。殷燕宁当时下落不明,所有人都当他死了,殷豪便是殷家这一代唯一的男丁。卫明做小伏低来求我,平日里见不着的温柔话说了两大车,我心情一好,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便念在殷阁老与殷太傅对社稷有功的份上,把斩立决改了仗二百流放。

    记得他杖刑那日,我曾亲自到场看热闹,这混蛋打人的时候叫嚣得好像个霸王,被打了两下就叫得像杀猪一样,打到第二十下,脖子一梗,干脆昏死过去。我烦他怂,就顺嘴跟旁边的刑部官员说往后要有大赦,你记得别那么着急放这孙子回来。以为会好好熬他一阵子,让他懂点做人的道理,怎么,哥哥一掌权就把你赦了回来,还提拔你做了四品官

    出使草原是苦差事也是美差,来日还朝,哪怕你是个草包,也能借此平步青云,四品升三品,三品升二品。你哥哥殷燕宁,他还真是用心良苦。

    我远远地望着磕头不迭的殷豪,造化弄人,竟叫我在此碰见了殷家人。他认出我,叫我“陛下”,让我饶命他竟还承认我是皇帝

    天底下可有比这更荒谬的事

    我翻身下马,噙着冷笑,一步步走近殷豪。殷豪吓得翻了个跟头,圆滚滚的身子跟肉球似的在地上打滚,拼了命地躲。他的头磕得太厉害,磕破了,泥土跟血混在一起,脏兮兮的恶心极了。我一直走到他面前,逼得他缩到墙角,再无处可躲,然后高高地举起刀,狠狠地劈了下去。

    “啊”

    殷豪像杀猪似的哀嚎,整张脸埋进掌中,一股腥臭气传来,他竟尿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声。

    马缰被我砍断,马儿挣脱束缚,扬起前蹄,放声嘶鸣。殷豪等了片刻,发现自己没死,傻子似的抬起了头。

    他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白一块,可是从鼻梁到嘴唇那一块,真像殷燕宁。

    我轻轻一笑,收刀入鞘,转身离去。

    这一仗以牧仁王于王宫中绝望自焚告终。狄族攻破格朗城,俘虏王公贵族超过三千人,接收羌族士兵、百姓、牲畜、粮食、领地不计其数,大获全胜。

    格朗城在这场大战后千疮百孔,哈丹留下一队人马善后,狄族余下大军仍回城外大营驻扎。入夜,营中燃起篝火,士兵们彻夜饮酒,狂欢庆祝,酒意上头,甚至举刀起舞,引吭高歌。最出风头的是一年轻人,他刚满二十岁,白日一场大战,他亲手将狄族深恨的叛徒济格斩首于刀下,成了全族的英雄,哈丹亲赐自己的腰带给他,勇士呼尔楞也答应收他为徒。

    年轻人难掩兴奋,放声高歌,唱到动情处,万千将士齐声应和。这场大战自去年十月一直打到今年三月,因赤都被毁而起,至格朗城被毁而终,胜利固然值得庆祝,但那些因战争而死的同袍、百姓亦为这场胜利加上了悲壮的注脚。当日先知曾预言哈丹会成为草原之王,天下之王,经此一战,预言已实现了一半,不知另一半是否也能实现呢

    月至中天,豪歌未停,饮酒不歇,我手拎酒坛,悄悄起身,背对众人,径自往火光昏暗处去。

    独行不远,有一青灰大帐,帐中设一木制牢房,为关押俘虏犯人所用,大营开拔时可直接套马拖走,十分方便。因今次俘虏众多,哈丹叫所有俘虏迁往别处看管,因此牢中只有两人。我掀开帐帘,里头只点一盏小灯,灯火摇曳不过黄豆大小,只能照亮周围不过三寸有余。我提着酒坛走过去,一直走到牢门前,里面两人才看出是我。几日不见,两人皆消瘦憔悴了许多,见我来,二人双双下跪行礼。我摆摆手,示意他们免了,同时掏出怀中铜钥开门,走了进去。

    “我们赢了,外面正在喝酒庆祝,这胜利的美酒,你们也来喝一碗吧。”

    我弯腰取过二人面前的酒碗,先是倒了一碗给孟士准,孟士准一饮而尽,而后又倒了一碗,递给他身侧的年轻人。年轻人毕恭毕敬接过,慨然道“草民夏炎谢陛下赐酒。”

    夏炎这名字我没听过,不过这副脸孔,我在脑子思索几日,已然记起来了,于是道“我记得你,当日边城互市,你敬了我一杯酒。”

    夏炎道“正是,陛下好记性夏炎四年前拜入老师门下,自得知陛下尚在人间,一直协助老师东奔西跑,找寻陛下的下落。当日得知陛下身在狄族,夏炎本想借互市之机混入草原,不想竟在边城得遇陛下。”

    他仰头将酒饮尽,虽跪着,腰板却挺得笔直,双眼在这昏暗牢房也不改明亮,好一个年轻人

    我道“你拜了当今文坛魁首孟士准为师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学生拜老师为师并非为功名利禄,乃是为天下苍生。”带着不可言说的少年锐气,夏炎朗声道。

    我笑了笑,对这句话不置可否。见旁边有块地方凸起一块,还挺干净,我一撩袍子,坐了上去。

    “说吧,”我看着孟士准,“是谁派你们来的”

    夏炎微微一怔,意识到我在疑他,脸色当即变了,身子前倾,像要与我争辩,然而一双手横在他胸前,拦住了他。

    孟士准静静地望着我,我亦一动不动望着他,良久,他缓缓说道“陛下当日暴毙,殷太傅突然还朝,臣曾诸多疑心,要联合刘岭大人、崔洋大人等一同向新皇与太后施压,彻查陛下死因。然而未及臣等有所动作,殷太傅与镇国公便率先发难,将臣革职流放。臣事后方知,刘岭大人早在陛下在位之时便与殷太傅暗中联络,臣等欲施压一事也是他向殷、卫二人通风报信。他们这样做,等于坐实了陛下之死另有内情。”

    “将臣下狱之时,镇国公力主问斩,是殷太傅念在臣毕竟对社稷有功,改为流放。朝中皆盛赞殷燕宁有容人之量,更有人说他是念在臣曾投在其父门下为徒,彼此有同门之谊才留臣一命。可臣对这位师弟最是了解,他与老师不同,老师是真正的宅心仁厚,师弟这副菩萨面孔却是演出来给人看的。他是想用我的命做饵,一点点将朝中不满他的势力都钓出来。因此臣离京之时想尽办法将此消息传递出去,保全了不少朝臣。”

    “臣于西南之地蛰伏三年,受尽苦楚,发妻与幼子先后病重而死,长子患病致双目失明。臣本也数次到了鬼门关,多亏夏炎一家延医请药,才救回臣这一条命。机缘巧合之下,臣见到了崔洋大人的孙子。他的母亲是崔洋大人幼子的外室,不曾为外人知晓,因此崔洋大人诛九族之时,他与母亲能保全一条命。他冒死为我带来消息,原来崔大人当年已查出陛下未死,可惜未能查出陛下下落便被戮尽满门。臣听闻此事后心绪难平,只想即刻动身找寻陛下下落,可臣身为流放之人,四周无处不是殷燕宁的眼睛,想要脱身,谈何容易没想到恰在这时,殷燕宁不想留臣这个鱼饵,要斩草除根了”

    孟士准忆起过去,本就嘶哑的声音更添沉重“殷燕宁派人来结果老臣性命,臣将计就计,李代桃僵,金蝉脱壳。这三年来,臣与夏炎一直在到处搜寻陛下的下落,艰难之中,多承朝中故旧相助。然而一来陛下尚在人间之事事关重大,不宜太多人知晓,二来臣当为已死之人,所以臣既没牵涉过多人参与其中,也从没让他们知晓内情。去岁,臣偶然从往来草原的行商处得知狄族有一男子汉话说得极佳,又多得狼王青睐,臣直觉此人正是陛下,于是不远千里与夏炎来到边城。上天垂怜,叫夏炎认出陛下,臣三年奔波,六年艰苦,终于如愿以偿。”

    孟士准磕了个头。

    “陛下怀疑臣,臣心中绝无怨恨。世事多变,人心难测,今日若是臣与陛下异位而处,臣也绝不会轻易相信陛下的话。”孟士准道,“然臣问心无愧,愿以一死换来陛下信任。若陛下肯因此信臣,起兵回朝,夺回皇位,臣死得其所只是臣死前,有三件事要与陛下说明”

    “其一,”孟士准说,“臣已先斩后奏,秘密联络了伏虎关守将魏铎。魏铎惯与卫明不睦,如今他虽镇守伏虎关,但新帝,抑或说殷、卫二人却对他极为不信任,凡他要求之事处处掣肘,兵部更处处排挤他。臣动身前往草原时收到消息,兵部有意派人前往伏虎关,名为协助,实为监视,若此人当真成行,魏铎军权不保。因此,魏铎愿助陛下起兵。”

    “其二,”孟士准继续道,“朝中仍有臣子心向陛下,他们虽不知陛下尚在人世,但陛下振臂一呼之际,他们可堪大用。可惜的是,这些臣子本就人数寥寥,近年朝局不稳,又有许多或被罢官免职,或已发配流放,可用者不过数人。这些人的名单我已告知夏炎,来日陛下起兵,可以这些人为助力。”

    “第三,”一豆灯光猛地一抖,孟士准视若不见,直视我道,“殷燕宁与卫明面合心不合,请陛下切记此事”

    不知怎的,我眉梢突地一挑,心中竟隐隐开始不安。

    孟士准却泰然自若,仿佛了却心事一般,长叹一声“这便是臣要与陛下所说的三件事了。身为人臣,臣得陛下多年照拂,无以为报,此身还予吾主,愿上苍庇佑吾主江山永在,盛世万年”

    孟士准伏地叩首,而后身子猛地一挺,竟朝坚硬的木梁撞去

    为防犯人逃跑,牢笼所用的木料极为结实,孟士准这一撞,若真真撞实了,哪有命在我急得双手并用,甚至拿自己的身体去挡,好不容易抢先这老头一步,横在他与木梁之间。

    孟士准来不及收势,一头撞在我肚子上。我被他撞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险些吐出来,这才信了这老儿不是骗我,他是真的寻死

    我又气又急,一股火都发在夏炎身上,骂道“你的老师在你面前寻死,你怎么不拦着他”

    “若能以老师的命换陛下痛下决心,老师求仁得仁,我当为老师高兴才是,为何要拦”夏炎目不斜视,甚至不看我怀里的孟士准一眼,淡淡道。

    好,极好,孟士准还是那条老狐狸,老狐狸又教出了小狐狸。我用力将孟士准推回夏炎怀中,夏炎扶住老师,师生二人不发一言,一齐盯着我。我被他们盯得气也不是,怒也不是,胸腔深处涌出两声冷到极点的笑,转身拂袖而去。

    出了囚帐,我才发现哈丹竟在外面。

    不知哈丹在外面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我俩双眸对上,他欲言又止,我也不想听,绕过他,径直往起居帐中去。一路上我走得又快又急,哈丹始终缀在我身后两步,等进了帐,他叹了一声,道“十一”

    我转过身,搂着他的肩膀吻上去。哈丹不意我会吻他,一时被我亲得愣了。我见他榆木疙瘩似的站着,既不给回应,也不把我推开,心中更加烦乱,忍不住唇间轻启,用舌头撬开他的牙关。他喝了酒,唇齿间都是烈酒的火辣与醇香,被我的舌三番四次着意挑弄,双唇微启,终于有了回应。

    我将他扑在床上,两腿跪在他大腿旁边,跪坐着吻。哈丹的手掌从我肩头一直摸到臀,在热吻间反复揉捏我的臀峰,仿佛与我交媾般将我上下推动。隔着几重布料,我的分身摩擦着他的,同时,我将哈丹的衣襟一直扯到小腹,咬住他的颈侧,舔吮他的乳头,沿着哈丹胸口结实的肌肉吮吻,吻遍他的每一块伤痕和每一根肋骨。

    我迫不及待想挑起他身体里的欲火,与我胡天胡地做一场,直做到明日日出,再做到明日日落才好。心里有一把火正烧灼着我,只有哈丹的进入能将其释放,然而我卖力地吻了许久,哈丹胸口剧烈的起伏却渐渐平静下来,连鼻翼间急促的呼吸都消失了。

    我抬起头,哈丹正望着我,黑曜石似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我不想被他心疼,他越是这样看我,我心里越是烦透了。我扑上去,狠狠咬住他的唇,狠狠的咬,要他回吻,直到咬破了,他也没有回应我。

    我撑起身子,哈丹的唇沾了血,红得吓人。

    我怔住了。

    心里有什么硬挺着的东西在哈丹的血中溃不成军,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抚摸上哈丹的脸颊。

    “在草原上,野狼把我压在身下,要咬断我喉咙那一刹那”我说,“我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我的归宿了我竟不是死在我的龙床上”

    我直起身,脊背微弓,坐在床边。哈丹亦和衣坐在我身旁。我俩对坐无言,半晌,哈丹问我“十一,你要回去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望着脚下的地毯。虽在军中,一切简陋,但狼王的起居帐仍铺着毯子。跟哈丹在一起这些年,我衣食优渥,就算不如京中精致奢华,但在草原上已属人上人了,可是“这六年来我从没有一刻放弃过要回去。跟你学功夫的时候,还有教孩子们汉话的时候,我都这么想。草原很好,可我姓朱,我生于庆朝皇后的寝宫内,是文帝之孙,明帝之子,当今天子皇宫才是我的家,天下才是我的归宿,草原再好,我不属于这里。”

    “你问我要不要回去”我转头望向哈丹,牙关咬紧,比我以为的还要坚定,“我要,就算再过六十年,我还是要回去”

    我问哈丹“你不愿我回去,是吗”

    “太危险。”哈丹道,“你一无所有,而他们手握天下兵权,又有新帝在手,起兵事成的几率不到五成。十一,留下来,我能护着你平安到老,你若回去,我无法再救你一次了。”

    “可我宁愿死在回家的路上,也不愿在草原隐姓埋名,平安终老。”我斩钉截铁道。

    哈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右手捏住左手食指,捏得骨节发白。他思考时总喜欢捏自己的手指,尤其是在我提出什么让他为难的要求时。可这次的要求,只怕比之前所有的加起来都更叫他为难,毕竟此去凶险难测,也许一别便是永别。

    哈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正因他果断干脆才能在数月间攻下羌族,成为草原之王。可这个决定却叫他犹豫了这么久,我心里难过极了,忍不住想,若是下决定那么难,不如我来吧。

    哈丹却突然道“孟士准的话是否可信,还要仔细去查一查,他说边将魏铎愿助你起兵,我也得叫人去探探虚实”

    我微微挑眉,眼睛瞪圆了看着他,不明所以。

    他摇摇头,将我的手抓在掌中,叹道“这些年你的心思虽没说出口,我也知道一二。咱们日日在一起,你真以为瞒得住我么”他怅然笑道,“十一,阿哥只盼你这一生平安喜乐,若你不能喜乐,平安又有什么稀罕。想回就回去吧,只有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我靠过去,柔声问“什么事”

    “走之前,咱们要把喜事办了。”哈丹指着我颈间那颗狼牙道,“我的聘礼已经下了,你不过门就想走吗”

    我微微怔忡,不由“嗤”的一笑,张臂扑进了他怀中。

    大军在格朗城整肃几日便启程返回赤都,赤都早接到捷报,我们一回去便受到赤都百姓的热烈欢迎。几月不见,赤都已然重建完备,甚至比之前更加繁华热闹。这场大战之后,狼王便是草原之王,狼王与先知所在的赤都也将成为草原的中心,草原人人向往的地方。

    还未抵达赤都,哈丹便先行着人回去准备我们的婚事。我跟哈丹在一块这么多年,虽然人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可没有仪式,终究少了些名正言顺。

    狼王娶亲乃是大事,光婚礼时的吉服就准备了好几套,摆在我面前任由我挑。那吉服件件都好看,料子也各种各样,有小羊羔皮的,水貂皮的,白兔皮的,还有部族献上来的那都不知道是什么皮的。一族之王娶亲有常例可循,然而大战刚过,将士凯旋,又是在狼王统一草原之后紧接着就办婚事,这场婚礼注定隆重奢靡。我听说摆我眼前这几套不过是总数的十分之一,还有许多在后面排队,等着拿到我眼前呢。

    吓得我赶紧选了套火狐皮的吉服。那皮料一水儿的顺滑鲜亮,处理得好,还不掉毛,哈丹摸了摸也赞不绝口,道“既然你穿红的,我也陪你穿红的好了。”

    草原上新人成婚一般穿白色或蓝色,我俩也算开了先例了。

    成婚的吉日是先知给我们挑的,选了回到赤都后的第三天,他甚至主动提出愿做我们的证婚人。要知道先知乃天神之子,光是在婚礼上露一露面便已足够如意吉祥,做证婚人真是谁都没有过的荣耀,我与哈丹感念在心,然此恩此情,真真无以为报。

    狄族传统,新人成婚前夜,过了午夜便不能再见。我跟哈丹本来住在一块,前一夜也不能住一起了,我得搬出去,找个地方当“娘家”,第二天哈丹来“娘家”接亲。我哪有“娘家”,就把白虎大哥的家当“娘家”,用过晚饭,空着手就搬了过去,走到帐前一撩帘子,霍乌压压的一片人,好像整个赤都的女人都来了。

    我吓得转身就往回走,不知谁眼尖瞧见我,呼喝一声,大嫂阿姐们七手八脚把我拽了进去。

    里头没男的,就我一个男的,我看大嫂阿姐们也没把我当男的,这个给我挑镯子,那个给我挑项链,那项链上的宝石个个有拳头大,串起来戴脖子上足十斤沉,她们这就往我脖子上套。我好不容易逃了,身子没站稳,又被人按在椅子上,头发打散了,给我编辫子。

    要是姑娘家成婚,得戴头冠,梳发髻,我是男子,哈丹便说我俩都作新郎打扮就行。新郎官头上要编一百根辫子,辫子里缠上五彩绳,寓意和美喜乐,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给我编,看着看着困了,睡了一觉,醒过来,辫子竟然还没编好

    我有点崩溃,更叫我崩溃的是,白虎大哥的大女儿拿了一盒子珠花在我头上比量,问我“孟和先生,你想戴哪一个”

    我说“我不戴花”

    “不戴花怎么成”白虎大嫂把盒子接过来,仔仔细细,一个一个地比,“新娘子戴满头的花才不显得寒酸。”

    我被噎得简直说不出话,快吐血,一眼扫到门帘掀开,哈丹走了进来,大叫道“哈丹救我”

    哈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问“怎么了”

    我拿眼神扫扫旁边的珠花,哈丹眼睛一瞪,迅速会意,对白虎大嫂道“大嫂,别戴那个,那个不好看,不如”他从盒子里挑啊挑,挑出个海棠花形的,笑道,“换这个吧”

    我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在我的坚决抵抗下,白虎大嫂终于放弃了给我戴满头花的念头,还把那些能压断人脖子的项链首饰都给省了,唯独哈丹挑的那朵海棠花,因为小,我心软,同意拿它固定住满头的小辫,勉勉强强戴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然后净面,剃须,修眉,在是否涂点胭脂红嘴唇这个问题上我又是一番死扛,最后拾掇完毕,一屋子女人围着我道“孟和先生生得真是好,细皮嫩肉,打扮起来真像个大姑娘一样”

    我并不觉得这是夸奖,谢谢。

    然而就连身边的哈丹也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甚至蹲在我腿边,轻轻抓住我的手。

    “以前师姐问我要找什么样的人做媳妇,我说,要找好看的人。”他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想娶你了。”

    我抿着唇,忍不住笑,低头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促狭地问“阿哥,你是不是紧张”

    哈丹紧张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来白虎家迎亲的时候连走路都不会了,手里头拿着马鞭,一迈步,整个身子跟着晃。他在许多人的簇拥下来到白虎帐前,白虎大嫂为首,一众大嫂阿姐们守在门口刁难。我悄悄掀开门帘往外看,看他为了见我,以堂堂狼王之尊,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叫门歌。那歌声之难听,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差点给我笑到地上,结果不小心扯大了门帘,半个身子露出来,哈丹不唱了,远远地叫我“十一,我看见你了,快出来,跟我回家”

    我掀开门帘就走了出去,白虎大嫂过来拦,说新娘子哪能自己往外跑,我说大嫂你可别折腾他了,把他惹恼了,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哈丹连说不敢,马鞭一头递给我,另一头自己抓着,带我往祭坛前走。

    祭坛前已然聚集了无数牧民,有的手里拿着各色吃食,有的手里捧着今早刚摘的花。狼王成婚,赤都筵开三天,家家户户都拿出了逢年过节才有的吃食招待来客。我与哈丹一个身披火狐皮大氅,一个身穿红色封腰吉服,一路走到祭坛顶端,双双跪在先知身前。

    先知亦着盛装,更手持唯有大祭礼时才奉出的手杖,目光在我与哈丹身上温和地扫过一圈,又依次扫向我们身后伏首跪地的人群,而后起身。扬首为礼,将这桩婚事敬告上苍;俯身向地,让草原各处都铭记我们的姓名。然后他手持手杖,用红宝石制成的手杖顶端在哈丹与我的头上轻敲。

    “哈丹,孟和,我承上天之命,在此为你们见证”

    先知将手杖递到哈丹身前“哈丹,你是否愿意与孟和结为夫妇,共享富贵,共度苦厄,直到死神来到你的面前,你也对他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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