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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横刀 第26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5269 更新:2021-12-31 08:45:44

    薛谦跟严总身材差不离儿,实在无法将一副宽肩长腿的纯爷们身材硬塞进那拥挤不堪的塑料棚子。他转念一寻思,突然柳暗花明,指着那位驾车的老司机“警察办案,请你先下来,车借给我,你可以走了”

    薛谦租车不用花钱,很不要脸地给老农司机打了一张白条,签上自己名字,就堂而皇之地把三蹦子据为己有。

    严小刀愈发开始欣赏薛谦这号糙人。

    薛队长讲话和走路时明显看出腹部伤处捉襟见肘,估摸是靠止痛药强压着劲儿,确是让人敬佩的一条硬汉子。

    毛仙姑紧捂住胸口认为,这一趟出门简直是舍命陪君子,她的一颗丸子髻都快从脑顶上颠飞了。薛队长驾驶三蹦子的气势如一头野狼下山,在土路上张牙舞爪连蹿带跳,但凡遇到对面来车,就一路鸣笛气贯长虹将对方吓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严小刀隔着一层硬塑料挡板嘲笑薛谦“薛警官,这是一辆没有执照的无牌非法蹦子,您可是知法犯法。”

    “办案需要,便宜行事”薛谦哼了一声,“我穿的便衣,我今天就是没带执照的无牌警察。”

    三江地三市交界处的一片三不管地带,这些年来目睹着周围城区日新月异的强势繁荣,竟然还能安安静静固守一副破败与萧条的旧貌。

    也是因为这地方原来就穷,底子很薄,久而久之成为城市贫民聚集杂居的一块钉子区域,以至于它尽管处于三座城市的地理交通要道,却姥姥不疼舅舅也不爱,谁都推脱不要,不愿将这片区域正式划分到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划进来是一定要耗费民政救济资金和拉低本市人均gd的。因此,这狭长贫瘠的地带,如今就成为城市发展“灯下黑”的一块盲区,就像一个随意游荡在这片荒野上的留守儿童,谁都不想管,无人照料。

    低矮破旧墙皮残缺不全的小楼,以层层排列挤压的方式在眼前形成一片层峦叠嶂,布局完全不符合建筑与消防安全条例,却仍然坚韧顽强地挺立。有些小楼像,是这几年新建的,式样土气且偷工减料;另有一些民房,明明圈出了醒目的“拆”字,却迟迟拖拉未拆,拆迁资金永远都不到位,将这块地方生生拖成了烂尾的边脚料。

    隐藏在“灯下黑”的这块边脚料,就这样掩人耳目地藏了十几年,在一桩陈年旧案的逼催之下,在薛队长及专案组的执着追寻之下,微微掀开破席的一角,露出下面藏污纳垢的真容。

    薛队驾驶他的三轮蹦子如神兵天降,沿着进村的一条下坡路呼啸而来,一路蹦还一边鸣喇叭,惊着了道旁几名穿便衣的当地警员。

    同行们惊愕地目送薛谦轰轰烈烈地开着这辆带棚三轮车过去了。

    村里两条黄狗路见不平,被这气势嚣张的不速之客激起义愤,追逐着三蹦子追了老远,几乎咬上薛队长的裤腿。后面一群围观瞧热闹的警员毫不讲江湖义气,幸灾乐祸地大笑。

    几辆警车停放在各个村口,调查人员撒开一张弥天的大网,将这里从前发生过的故事抽筋扒脉再条分缕析。

    这地方太容易藏事,加之从前办案程序粗糙不讲证据,就没人花心思查,各地都懒得管。如今突然认真调查起来,讲究人证物证铁证,许多当年的蛛丝马迹和遗案痕迹就纷纷浮出浑浊的水面

    几乎一整天内,凌河与小刀跟随薛队长把附近几个村庄走了一遍,精力体力和纠察真相的欲望都相当充沛,眼见着日头最后都撑不住了,叽里咕噜连滚带爬地堕入远处山脉之间。

    凌河有时情不自禁从身后环住严小刀的腰,心疼小刀走路很累。

    严小刀自己不提,但确实累。他伤的是右脚,无法发力,重量和重心就无可避免落在左脚上,长久这样下去,原本完好的左脚也容易积劳积损,踝关节胀痛。

    但严小刀这人一贯强撑,不吭声,不抱怨,不啰嗦废话,不愿在旁人面前示弱了。

    自知造孽的凌先生附耳对严小刀说“我去开那辆蹦子,我开车带着你走”

    严小刀瞟他一眼“呵,算了吧凌老板,那个蹦子开起来颠屁股”

    凌河说“我不怕颠。”

    严小刀一本正经又带点调笑意味“真的很颠,硌得慌,对年轻人身体发育不好。”

    凌河甩还给他一句“多谢严总体恤,我好得很。”

    凌河被严小刀说得浑身起毛发痒,难免回味昨夜在洗手间内的过火亲昵行为。严小刀这只大妖精已经将他身体某些部位的密码解锁,对他那方面的步调、节奏甚至私下癖好都了如指掌,够不要脸的

    薛队长昨天是逼着专案组的同行连夜干活儿,抽调十五年前这附近发生过的一切可疑案件资料,试图刨坟掘墓从故纸堆里找出值得并案的联系。

    他们在傍晚夕阳斜射的光辉下走过一片拆迁的瓦砾,恰好在两个村庄的交界处。

    这里靠近主干大道,从公路一侧迈过半干涸的引水渠,再穿过一片稀稀拉拉的玉米地,橘红色晚霞为青嫩的玉米苗染上很好看的光泽,路边立着一块大红色手写体的“旅店”简陋牌子。两个村庄命运各有不同,左手边的村子房屋鳞次栉比,高矮装修各不相同,街面看上去像是以粗陋的针线功夫打了各色补丁。而右边的村子,正拆到一半,放眼望去就是一片萧条的砖石瓦块。

    薛谦相当失望“可恶,都拆了,人都搬走了,以前有什么房子、有什么人,都找不见了”

    薛队长咬着烟蒂咕哝,狂骂了几句当年白食俸禄庸碌无为的办案人员。

    他手里拿着资料,指着左手边街面上刷成浅绿色的一栋三层小楼“这是当年一个私人小旅馆的地址,当时曾经失火烧光,派出所档案里有旧照片。”

    凌河抬眼打量这座装修风格奇葩的旅舍,显然这是在旧址残骸上新建的建筑,即便“新建”二字也没有让这栋乡村旅舍显出一丝耐看的气质,着实土里土气。

    毛致秀轻松地跳上门口石阶,耸肩道“房子翻新可惜就不是原来老宅了,但是店老板还在叫出来问问喽”

    薛谦从资料中抬起眼,面无表情地对毛姑娘摇摇头“原来的店老板不可能出来接受咱们问话了,店主夫妇就是在十五年前的火灾中双双丧命。”

    本性善良的毛姑娘惊悚地捂住自己嘴巴,真是一桩人间惨剧啊。

    严小刀立时捉住这蹊跷处“火灾是意外还是人为”

    薛谦郁闷道“能找到的资料报告十分含糊潦草,当时定性就是一场意外。”

    他们围着小楼转了一圈,也没看出所以然,店主大婶以为他们几个外地客人是要住店,忙不迭地从店门跨出来向他们推销床铺房间。就转这一圈,那大嫂子出来推销了三趟,操着浓重口音叽喳说个不停,坚决不放过这群兜里有钱的城里人。

    店主大嫂说“八十块一天,双人标准间能住俩

    “不然六十,六十也给的

    “六十再搭服务,你要不要要吧小伙子,搭服务的这多划算嘛”

    那大嫂自认为很有眼色,打量凌河与毛致秀的气质像是一对九零后年轻情侣,于是越过他二人不推销特殊服务,专门逮住严总和薛队这两个糙老爷们单身汉,恨不得使出三头六臂。

    老江湖严小刀一时不察“什么服务”

    大嫂一脸面无表情习以为常“就服务呗,你想要咋服务都成。”

    便衣的薛警官假模假式地咳嗽了一嗓子“大嫂子,你们这旅店里什么人那种服务啊”

    大嫂那眼神蔫儿不唧地囫囵往自己身上扫了一圈,暗示已十分明显,然而在严总往后仰着几乎倒退滚走的惊诧表情中又赶忙补充一句“年轻的也有,在隔壁呢我帮你叫,一百块你要不”

    凌河被一口口水呛到,盯着严小刀大笑出声,毫无哥们义气,那笑声带着十足的捉弄和嘲笑

    凌河对那大嫂子喊道“六十我们要了,我替严总付费,就点这个服务”

    严小刀伸开臂膀将一肚子馊汤就没安好心的凌先生拎走收拾,老子忒么的看起来有多么欲求不满

    凌河丧心病狂的笑声回荡在玉米地深处“六十和一百的两个都点给严总来两个哎呦”

    凌先生不知有没有被严总摁在玉米地里打了屁股,这事就不能让薛队长瞧见了。

    他们在隔壁小饭铺以几碗宽条肉臊子面填胃,算作一顿简单粗陋的晚饭。

    席间还不忘四处打听。然而,这饭铺老板是这几年新搬来的,旅舍老板娘也是新搬来的。这几条街人口流动性很强。铁打的城中村,流水的城市贫民。

    再出来时天色已晚,他们正站在大路之间逡巡迟疑,原先那一片瓦砾废墟在黯淡的天光中吵嚷起来,有人站在民房顶上敲锣叫喊。一股焦黑的浓烟从碎瓦间渗出难闻的气味,屋顶和下面的两拨人像要撸袖子打起来了,都讲究先声夺人,正在进行第一轮互相投掷自制的燃烧型攻击武器。

    瞧热闹的村民不失时机地将闹事地点围住,天生自带光环且身兼保护市民安全责任的薛大队长奋力拨开人群才把自己挤进去。

    薛谦瞧第一眼立时就明白了,这种暴戾的场面他也见多了拆迁钉子户。

    那片废墟中,如今仅剩一栋旧楼孤家寡人似的顽强挺立,已被挖掘机轰掉了外沿的一个犄角,剩下三面墙呈现三足鼎立的模样不屈不挠地对抗镇上的拆迁队。

    当地派出所也派人来了,估摸着已和工程公司打好招呼,对这最后一个钉子户的攻坚爆破任务是志在必得,今夜准备齐心协力进行围剿。

    “王崇亮,你下来有话好好说你点啥火你你快下来”

    屋顶上的那名叫王崇亮的男人,举止孤僻神情乖戾,深凹的双眼泛出绛红色血丝,也是长期盘踞在这孤楼上好几个月了,被断水断电激起更加暴躁的反抗。这人令人费解和无解地拒不签订补偿合同,给多少钱都不搬。

    男子一头粗硬的黑发支在头顶,支棱起一身偏执的戾气,显露出不惑之年硬朗汉子的样貌。像这把年纪,原本是应该拖家带口,找一份稳定的营生,盖起三间新瓦房过着平顺踏实的日子。这男子此时却手拎一只冒起黑烟的烧瓶,摆开一副打算同归于尽的愚蠢架势“俺就不搬,凭啥拆我房子凭啥让我搬走

    “老子在这条街上住了十七年,俺就是不搬走,一辈子就是要住这个房子死也不搬”

    一只烧瓶随即从屋顶掷向人群,溅起一大丛火苗。下面的人开始怒骂反击,往那院中扔进各种奇形怪状的火源。薛队长那时被击中敏锐的神经,突然大吼“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不能伤人,不能伤了他”

    十七年。

    凌河站在围观人群的外围,仗着身量高度的优势,遥遥地也听到他想要知晓的关键词语。他与薛队长同样的反应神速,突然迈开鹤脚一样的大长腿拼命往人缝里钻去。

    凌河脱下自己外套,奋力冲上去扑打危房一角燃起的火焰和黑烟,仿佛这栋房子下面就埋藏着他多年寻求的真相。

    凌河在这一刻爆出的近乎偏执的不顾一切,也让严小刀感到吃惊。

    严小刀想把这人拦回来都来不及。凌河眼里迸发出的那股子癫狂执着让他感到很熟悉。他曾经躺在凄风冷雨的码头甲板上,被凌河打了个裂骨断筋,那时候凌河眼眸之间也是这样执拗

    这里没有少爷,没有总裁,凌河完全不顾安危。一股黑烟猛地蹿上他的脸,周围瓦砾石屑随时坍塌发生爆炸,一团跳脱的火星在烈风中瞬间几乎燎着他的长发

    作者有话要说  互相调戏,好坏

    周末愉快:

    第73章 判官夜审

    第七十三章判官夜审

    幸亏薛队长喊得霸道, 拦得及时,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一片废墟几乎就要火烧连营的一桩险情被及时制止了, 一群人三两下将火情扑灭。当地工程队想必也不愿为区区一处破旧廉价的民房闹出人命, 只要能花钱买个签字点头,谁愿意闹啊

    “房子是俺的, 地也是俺的,凭什么你们说搬就搬俺就不、就不顺你们的意搬走”王崇亮那男人,还站在房顶上与众人僵持着不下来, 脸色都熏成一枚黑烟炸弹的滑稽模样,头发在脑顶上炸着刺儿, 真是个不折不扣不可理喻的犟种。

    抄家伙准备围剿的人群悻悻地四散开去,群众七嘴八舌地摇头摆手。

    “这人有神经病。”

    “没文化, 脾气直,年轻时脑子就有点问题,这样都好多年了。”

    “怪不得快四十的人了还讨不到老婆,谁乐意跟这个疯子过”

    “”

    凌河可能是被黑烟呛住了嗓子,让严小刀和毛助理从土石堆上拎回来的时候, 弯下腰咳了个天昏地暗七荤八素。严小刀这才想起某人身带尼古丁过敏的少爷病,那些自制火器中的燃烧物,普通人闻了都受不了,更何况凌河。

    严小刀从后面抱住凌河的腰,揉胸捶背给少爷顺顺气。凌河把自己搞成一副黑面小生的脸,脸上抹着深一层浅一层的黑烟腻子

    凌河挣脱严小刀阻拦的手臂, 扒着山墙爬上那摇摇欲坠的屋顶。

    王崇亮就剩下两颗大白眼珠子能够一翻一翻地表示清醒,泥塑木雕一般坐在瓦砾上,头顶一片带着烟火气的淡紫色天光。

    凌河蹲下身,盯着那姓王的半痴半疯男子“你说你住这条街上有十七年了”

    王崇亮“哼,是,俺就不搬”

    凌先生才不感兴趣这王崇亮家搬不搬拆不拆,他单刀直入“十五年前就在你家的街对面三十米开外,有一家夫妇俩经营的旅店突然失火,你记得这回事吗”

    薛谦也爬上房顶,弯腰端详那黑脸汉子。王崇亮呆若木鸡似的眼球叽咕转动几下,惨笑“失火了,烧死人了,都烧死了。”

    薛谦忙问“你见着了你当时在场吗”

    王崇亮的喉咙被烟火熏得沙哑,笑得略瘆人“都烧死了房子烧光了啥也没剩下。”

    毛致秀无可奈何地甩着纤纤玉手扇开眼前的烟雾,摇摇头下了结论“凌总,好不容易找见一位住了十七年的老人儿,结果竟是半个疯子”

    要说薛队长这心里没有失望,是不可能的。他临时拖延了出差休假计划,带伤上阵,这一趟是雄心勃勃志在必得,甚至向本地专案组的同行夸下海口这次一定破解迷局。他恨不得将远近十里八村所有大大小小的案子,什么走失儿童拐卖案、聚赌敲诈案、电信诈骗集资案全部拆分整合,重新串联到一起,寻找其中暗藏的关联和脉络,都快魔怔了。

    天色太晚,路途偏远赶不回市区,凌河突然提议“我们再待一晚,明天再回去,或许还有别的线索。”

    凌河就连寻找打尖住店之所的麻烦工夫都省了,顺手一指街对面那栋裹着淡绿色漆皮的蹩脚旅舍,不容旁人置喙“薛队长,我们今晚就住这家”

    凌河毫不避讳严小刀一个劲往他脸上甩过来的眼色,以嘲笑的口吻放毒“严总,跟那两位六十块和一百块的村姑无关,我就不越俎代庖给您点菜了,您自己去隔壁家挑个顺眼的带过来”

    严小刀毫不客气地一手搭在凌河肩膀,狠狠捏了几下解气。

    之前他在玉米地里撵凌先生,终究还是脚不方便,竟然没有追上,着实懊恼。然而,凌河这小子好像意犹未尽,绕着他兜圈子又兜回来,笑呵呵地送上门来给他捏。他捉住凌河的衣服,抬脚软绵绵地踹了凌河的屁股,以示惩戒。

    那位老板娘大嫂子一见几位城里人前来光顾,满脸容光焕发心花怒放,一手点着钞票屁颠颠儿地让出最大一个房间,再将唯一一个袖珍单间指给女士。

    这种村口旅店,平时招待的就是过路的长途大货司机,好几人搭伴睡一间,条件简陋到让毛仙姑戳在门口磨蹭鞋底半天都不肯进屋。反倒是三位男士一脸的安之若素,什么腌臜地方没见过给一块干燥地板就能凑合将就一晚。

    丰神俊朗的薛队长四仰八叉倒在一张长条单人床铺上,胳膊腿都懒得动弹一下,转眼就打起小呼噜。

    大嫂笃定地认为,自己先前的卖力推销遇见了识货上门的主顾,豪爽地对严总说“一百块,就在隔壁,俺去给你叫”

    穷乡僻壤这些已婚多年且已生育过的女性,对待男女之事就像对待每日吃喝拉撒一般习以为常。留守妇女与单身汉子之间,老板娘与住店客之间,那些远在他乡的打工仔与打工嫂之间,就是露水结缘各取所需,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需要,与吃喝无异,不会显出丝毫羞臊知耻的心态。

    严小刀从木板床上蹦起,这回可一点都不豪爽大方“别别别叫,大姐您千万别,大姐您回去歇着吧住宿房费我们一分钱都不少给您”

    严总难得吃瘪认怂,对着那大嫂子几乎就要打躬作揖磕地上了,这让凌河嘴角划出促狭的弧度,这样的小插曲太滑稽了。

    大嫂一脸“活见了不识时务不解风情的假男人”的表情,撇了撇嘴,了无乐趣地关门下楼,心里笃定地认为城里的男人样子货,“那方面”都不行。

    坐在木板床边的凌先生很浪地甩了甩二郎腿,趁着薛队长打呼噜,突然凑过身来“严总您嘴挺刁,一般人还看不上”

    严小刀毫不客气“我看上了一个,敢来吗”

    凌河寸土不让“来,谁不敢了”

    两人互相用视线纠缠,若不是顾忌身后三尺之外就睡着那位更不解风情的夜叉,两人都有些按捺不住,身上都很憋火

    凌河却再次让严小刀没想到的,特意下楼去到那间糊了一墙腻子的返潮发霉的厨房,弄来一盆热水。

    凌河蹲在地下帮他脱鞋,按在水盆里泡脚。大少爷做这些事也理所当然,不必废话,好像每时每刻都在用润物无声的体贴行动表示我就是从一开始这样计划好的,你就瘸着吧严小刀,我就是要跟你这样“在一起”。

    日久见人心一定让你屈服,你不愿意也得愿意。

    严小刀并未抱怨自己路走多了脚疼,但凌河倘若看不出他疲倦脚疼,那就不是善解人意的凌先生了。

    破旧的窗棱上绿漆斑斑驳驳,墙皮脱落后露出一大块一大块烂疮补丁似的痕迹,外地乡下如此一间陋室,房间内的空气却是暖洋洋的。凌河也不说温柔体贴的话,扳过严小刀的腿,给他按摩疲惫的小腿和脚踝。

    “你是真心疼我还是假疼我”严小刀无奈地吐槽对方,“咱俩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凌河对感情之事毫不讳言“我真心疼你。”

    严小刀如今已很了解凌河的脾气为人,凌河说出这种近似表白的话,也是真心的,但凌河这号人“疼爱”一个人的方式实在令他吃不消,思维和手段都异于常人。

    严小刀若有所思“凌河,你为什么兜个大圈子一定要来这里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细节真相,就是不告诉我难道这家店里有问题”

    “我也没有知道多少,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再说,我知道有什么用”凌河用浅淡的道理反驳他,“这件事最关键的是,我们能否找到证人证据,让薛队长最终查清和相信命案的真相。”

    抽丝剥茧,顺藤摸瓜,一寸一寸揭开那张再也掩盖不住的破席子,露出堆积在下面的陈年污垢,一点一点剥离出真相严小刀十分清楚这就是凌河正在做的事情,从根基上动摇着他原本固守的某些认知,这确实要比一股脑填鸭式地将所谓真相灌输给他、强迫他接受,更能触动人心,也让他更加难受,每一天都如坐针毡,等待着最终被洪水浪涛吞没的那一刻。

    毛仙姑在厕所小间里捏着鼻子哼小曲,苦中作乐。

    薛队长的呼噜都打出好几个乐章,鼻音的旋律和节奏时快时慢,时高时低,看来是真累坏了,偶尔在梦话里骂上两句。

    夜深而人不静,各怀一番复杂心绪,凌河和严小刀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各自睡在一张窄床上,时不时在黑暗中瞭望对方沉默无声的后背。

    山风吹进破窗棱子,吹得窗口一块剥开的墙皮“哗啦哗啦”作响,十分扰人睡意。旷野中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像风声吹进耳膜,也是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又好像一把长期没有上油的破旧的弦乐器,几根丝弦岌岌可危,在勉为其难的拉扯之间就快要崩断了。

    拉扯到高音处只听“啪”的一声,弦断而哭声骤响,男女莫辨,但嗓音沙哑,像遥遥飘荡在遥远的天边,却又近在耳畔墙角

    谁大半夜的鬼哭狼嚎

    薄板子一样形同虚设的房门“吱呀”一声就开了,纤瘦的黑影蹑手蹑脚溜进来,行动敏捷然而张望的动作鬼鬼祟祟,却没想到凌河与小刀都没睡着。

    严小刀等那黑影摸近前,从床上“腾”一下坐起薅住对方在你刀爷面前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哎嘛,吓死我了”姑娘煞有介事地发出惊呼,反掌牢牢抱住严总的手臂,仿佛这样才踏实了。

    溜进来的家伙就是睡在隔壁单间的毛助理,从床头小灯下露出一张颠三倒四的黑眉白脸。再牛逼的女汉子原来也怕黑怕鬼,毛仙姑披着一条图案很怯的大花被面,活像个跳大神的萨满神婆,不由分说蹿上凌河的床挤坐在一起,用口型说“凌总,严先生,这屋里闹鬼吧什么声音啊,忒吓人了”

    凌河问“你瞧见什么了”

    毛仙姑以玉手一指“走廊里一道黑影唰得过去,蹿得比我还快”

    凌河嘴角一扯,流露不屑表情。这世上没有神神鬼鬼,不过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可能有哪个蹿得比擅长飞檐走壁的致秀还迅捷灵巧,只不过是把女孩子吓唬着了。

    耳畔那奇怪哭声再起。

    黑暗中浅绿色的眸子一闪,凌河对几人使了一枚眼色。他一声不响的以慢动作悄悄穿上鞋,突然从床上站起来,从空中一步跃向门口

    凌河是一点都不畏惧,就不信闹鬼,一双长腿跑起来极快,闯入毛致秀的房间察看。严小刀紧随其后,眼瞅着一道黑影从破楼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冒出来,一晃而过蹿下楼梯

    哪有什么青面獠牙的小鬼,分明就是半夜溜门撬锁的小贼严小刀扑上去捉人时与那黑影一同踩上吱呀乱响破败不堪的楼梯,承受两个大男人重量的楼梯顿时发出惊慌错乱几欲崩坏的巨响。偏偏这个楼梯自上而下还在中途打了三个90度拐弯,地势造型奇葩,让严小刀没能刹住车,半边身子被离心力抛出去,猝不及防撞在楼梯拐角的栏杆上。

    说到底还是受脚踝伤病所累,严小刀摔出去时有一刻陷入万分的懊恼和沮丧,往常捉个小贼何至于如此狼狈和不堪大用身手竟还不如致秀一个姑娘家

    他光着脚板滑下台阶,从楼梯的第一个拐弯处失去平衡摔下,然后是第二个拐弯,最后一摔到底滚了下去,所幸在最后一个台阶用肩膀一扛避免磕伤了脸,没有把高鼻梁上讨人喜欢的一颗小痣给磕飞了。

    然而,那个黑影跳出一楼窗户跑了,没有追上。

    严小刀回头怒目而视,瞪着这暗算他的恼人的楼梯

    裹成花被面粽子的毛仙姑以及薛队长在后面低声惊呼“严总,您这一摔分量不轻,快把楼梯压塌了”

    看店的大嫂这时才迷瞪着双眼从一楼房间里出来,反而不急不慌“怎么啦干啥呢”

    薛谦问“老板娘,你不知道你这旅馆里闹鬼”

    大嫂面带不屑,分明想说你们这些城里人没见过世面小题大做“月月地闹,俺早都习惯了,让她闹去呗”

    薛谦“怎么回事“

    大嫂略微尴尬,原先还想对住客三缄其口隐瞒实情,这时硬着头皮道出实话“这旅馆以前死过人嘛,你们也都听说过吧烧死过俩人嘛,可不就是闹鬼么,那俩死鬼整天在楼上绕来绕去地唱小曲吓唬俺的客人早知闹鬼俺当初就不买这块便宜地皮,俺也是被人坑了”

    走廊灯突然亮了,凌河从灯火通明的楼上缓缓走出来,眼神精明,手里拎了一件奇形怪状的东西。

    凌河眯眼问薛谦“薛队,今天好像是个特殊日子十五年前那场火灾,发生在几月几号”

    薛谦对这些信息滚瓜烂熟,张口就报不打结巴“九月十五号,不是这个月,但今天确实也是一个十五号。”

    凌河快问“那一对死去的店主夫妇叫什么名字”

    薛谦快答“都姓李,男的叫李连富,女的叫李淑萍。”

    凌河点头“这就对了”

    凌河的视线掠过斑驳的墙壁,老旧的木制扶手。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划过楼梯扶手上一些黑色的印迹,给薛队长和严小刀分别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确是煤油烟火残留的呛味。墙上还有不慎蹭上的黑灰,呈现半边深半边浅微微擦过去的痕迹,指示着小贼的逃跑方向。

    对焦油过敏的凌先生对各种烟火气息都十分憎恶敏感,方才刚一冲出房间,就闻到谁家锅底烤糊了似的熟悉味道。

    薛谦点头扯出一丝笑容,悄悄说“你也觉着街对面那位被烟熏成黑炭脸的家伙有问题”

    凌河痛快地一摆头“薛队长不妨跟我来个两头一堵,关门捉鳖”

    一片断瓦残桓之上,那栋危房只剩下三处墙角还有地基,这时已是家徒四壁满目疮痍,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地方,唯独只剩睹街思人的最后一丝念想。

    三十大几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除了守着这栋充满回忆的破楼,还能去哪呢男子落魄地坐在床板上,臀部挨着大致能看出棉被形状的一堆破烂棉絮,胸脯不停起伏,还残留着奔跑跳窗之后久久不能将歇的粗重喘息。

    男子表面上木然痴呆,黢黑色眼珠深处分明透出两道清朗的视线,在黑暗中品味这份孤寒滋味。

    他因仓促奔跑而激起的粗喘刚刚平复归位,另一种更加难以抑制的粗喘袭上胸膛,常年孤独单身,也没有女人,除了那几本色情画报和网购的充气娃娃排解郁闷,就只能依靠脑补了。王崇亮在脑海里回味着许多年前,女人青春洋溢带着潮红的面孔,手感温热丰满的身材,肆意纵情地相拥,滚在地板上享受隐秘的鱼水欢情他将一只糙手伸进自己裤裆里抚弄,回忆的画面已然模糊,失去而永远回不来的温情让人愈加心酸。

    外面的瓦砾堆好似发出轻响,门窗轻动。

    王崇亮还沉浸在饮鸩止渴般的自亵放纵,躺在棉絮堆上粗鲁地喘息着,没意识到有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的破屋,围观目睹他的猥琐行为。

    一个高大的身影肩披长发出现在窗边,煞有介事地模仿尖细的女嗓“王崇亮,李淑萍的鬼魂过来找你啦”

    又一个高大身影堵住门口的通路,冷笑一声“王崇亮,你在干什么你在想谁”

    王崇亮被吓一激灵,几乎裹着破棉被套子跌下床板,脑补中的影子与现实中的鬼影蓦然重合,当真让他以为活见了鬼。他顶着一脸没洗掉的黑烟,浑身的情欲都随着一脖子冷汗蒸发掉了。

    他下意识抄起一件家伙事想要护身反抗,长发的凌河迈开长腿破窗而入,已近在他眼前。凌河挡开袭来的板凳,眼明手快抄起桌上一搪瓷缸子的隔夜凉茶,猛地泼在男子脸上

    王崇亮从混沌恍惚的发情状态中猛醒过来,一屁股坐回床上,惊愕地瞪着将他夹击在中间的凌先生和薛队长

    薛谦蹙眉,服了凌河这套蛮不讲理的办事路数,还是递给王崇亮一块毛巾“你先把脸擦干净吧”

    屋顶吊灯打开,摇曳的灯光下男子蘸着一脸茶汤不情不愿地抹净黑烟,露出真实面目,竟然是一位相貌堂堂的汉子。

    这人口唇边蓄着一圈胡须,颇有男子气概,半裸的身材相当不错,胸膛肌肉结实,想必年轻时也是个挺耐看的英俊汉子。然而,王崇亮的眼神茫然而闪烁,长久的离群索居造就了落魄和古怪的性格,习惯性的躲避周围视线,很怕见人,脊背微微发抖。

    满屋堆积成山的废物垃圾让薛谦和凌河都没法下脚,墙上贴的情色海报以及床上的塑料充气裸模昭示着大龄单身男人凄凉的生活。

    薛谦和凌河上下打量这位相貌出乎意料还挺受看的村民王崇亮。

    薛谦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语重心长道“王崇亮,我们过来找你谈谈当年往事,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你就跟我们说实话吧”

    凌河懒得迂回绕圈子,直截了当剖开他心中疑问“这位钉子户王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村子里拆迁补偿金如此丰厚,全村的男女老幼都搬走了,为什么唯独你一户顽抗至今据守不搬呢这栋破房子,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又或者,其实是这条街、这个村子,对你而言具有特殊的情怀,对吗”

    王崇亮轻抖了一下,手指往棉被套子里寻觅廉价的香烟,迅速就被薛队长塞了一支高级烟。

    凌河不顾燃起的尼古丁烟气“王先生,您半夜在对街的旅店里装神闹鬼,究竟是想吓唬谁您是想吓跑那开店的老板娘,还是想招谁的魂呢

    “王崇亮,李淑萍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在每月十五号李淑萍死亡的祭日、在她当年被火烧死的现场,都要摆出这副灵牌纪念她,你每个月都来旅店折腾闹鬼吗”

    王崇亮指间烟蒂一抖,抖落一地缥缈无依的飞灰,听到“李淑萍”的名字不由自主两眼放出光泽。

    凌河审问的方式一贯咄咄逼人,英俊的面孔背后是粗暴犀利的唇锋,而且将杀手锏留在关键时刻。他这时掏出从旅店墙角发现的那件奇形怪状的长条木板物体,用力往陋屋方桌上一戳

    那玩意儿立在灯下幽幽地发光,黑灯瞎火看着确实有点恐怖瘆人,原来不过是手工自制的一副小木牌,上面是两行蹩脚红漆小字,毫无书法气韵可言,一看就出自文化程度有限的庄稼汉子之手,倒也情真意切,倾吐着思念心声。

    爱妻李淑萍、爱儿牌位。

    薛谦皱眉不解“你到底是谁你是李淑萍的丈夫她丈夫李连富不是同时一起烧死了吗”

    王崇亮抖了一下,突然嘶哑失声“我不是李连富我才不是她那个没良心的死鬼丈夫”

    凌河问“那你是她什么人”

    王崇亮蓦然涣散了精神,笑了“我是她相好的男人,我才是她男人,她是我的老婆”

    在场几人一下子恍悟,都理解了。这位已经在村里住了十七年的王崇亮,真是一位“隔壁老王”,当年应是遇难女店主李淑萍的姘夫。

    这个人对李淑萍夫妇的遇难真相十有八九是知情的,却知情深瞒不报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英俊的老王  :

    第74章 天光鱼白

    第七十四章天光鱼白

    凌河甚至比这位隔壁老王更加激动, 按住对方肩膀质问“那天晚上你看到什么, 你说出来”

    即便年代久远,某些令人肝胆俱裂的突发事件, 在记忆中已经烧出不规则的痕迹, 最终化作头脑中的一道伤痕、一块疮疤,时不时地剥现流血。王崇亮神思惊恐而恍惚, 双手比划着“着火了,我看到有人放火

    “不是意外,不是意外失火。夜里有贼进了旅店, 在店里打起来了好几个人,打起来了他们拿刀砍人我吓坏了, 我不敢看我悄悄跑掉了,然后就看到淑萍回来了, 店面着火了,他们放火啊啊啊

    “我老婆烧死了,她烧成焦炭从楼上摔下来惨死

    “她怀着孕,她怀了我的儿子,啊啊啊”

    也是快四张的中年汉子, 骤然被扯开思绪讲出一段尘封的往事,抖索着肩膀失声嚎啕,陷入无法抑制的悲痛哽咽。

    男人的哭声,是长久压抑憋屈过后突然的情感爆发,比女人哭起来更加令人不忍听。多年的崩溃和绝望终于寻到机会发泄出来,鼻涕眼泪在胸口揉了个一塌糊涂。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屋顶断壁残垣上盘桓, 回荡在已成废墟的一条街上。

    晚来一步的严小刀,此时就站在王崇亮家几欲坍塌的门口。

    孤独的一盏街灯将余辉打在他挺直的身躯上,像在黑暗中为他点亮一盏指路明灯。面对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这又一桩人伦惨剧,他的内心已如明镜。

    为了遮掩一桩命案,被迫犯下更多的命案以掩盖真相,一滩血色的面积越扩越大,猝不及防失控了一般流向不同角落的缝隙与暗河之间许多支离破碎的线索,这时再从地下暗河中浮出水面重见天日,缓缓移动着拼接到一起,最终连缀成一条有凭有据的证据链条。

    严小刀眉目凝重,望着这一地乱瓦之上、因家破人亡而痛哭流涕的男人,内心有一种叫作人性的情感,像被人摁着从针板上碾过。

    假若换作是个心肠冷硬自私的人,会觉得这些往事根本就与自己无关。但是在严小刀这里,他觉着自己简直像个帮凶。

    这一晚,薛队长的好言宽慰加上凌先生的连逼带吓,以穷追不舍双管齐下的效率,让这条街的最后一家钉子户王崇亮断断续续讲出了当年实情。而且,这人记性相当好,记得许多细节,想必也是常年孤独一人,生活贫困简单,脑子里硕果仅存的温情回忆就是当年与情人李淑萍之间的聊聊片段。

    十几年前刚流落到三江地打工的王崇亮,确实是个相貌周正且手脚勤快的年轻汉子,平时去工地搬砖靠着一把力气挣些小钱糊口,也在这条街上受雇给人家盖房子、刷油漆,打短工期间结识了住在街对面经营家庭旅店的李淑萍。

    李淑萍那个丈夫,开店赚了几个钱,有了身家。男人这种生物,无论属于哪个阶层,无论是王孙贵戚或者下里巴人,但凡生活富足兜里有了剩余的闲钱,必然生出不安分的心思和花花绕绕的肠子。李连富据说在镇上包养了二奶,时常住在外面就不回家,旅店生意的琐碎事务几乎全部落在李淑萍头上。

    青春寂寞独守空房的老板娘,花名在外欺瞒不忠的丈夫,偏偏街对面还住着一个年轻俊朗身强体壮的单身汉

    王崇亮有一回到老板娘李淑萍的旅店里粉刷窗棱油漆。他蹲在地上干活,循着背后的脚步声猛地回过头去,视线自下而上看到的就是李淑萍穿着空心的睡衣,布料下面若隐若现的凹凸的曲线,头发湿漉漉地淌着水,赤脚站在他面前。王崇亮一个从来没沾过女人的青瓜蛋子,哪受得了这种诱惑那一刻情欲失火燎原,让二人失控

    原本暗含报复意味的出轨,在旅店厨房的地板上、客房沙发上经年累月滚出了一腔真情,竟然珠胎暗结,王崇亮原本是想等待这一年的工钱全部结清,就带李淑萍私奔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过小日子。

    老天薄幸无良,幻想中情投意合的一家三口小日子没能开始,一群挣扎在社会底层佝偻着腰杆庸庸碌碌的小人物对人生所抱有的希冀和憧憬,在那个昏黄的雨夜里全部破灭。

    李淑萍随正牌丈夫回老家办事,旅店暂时关门歇业数天,门口用一把大锁锁住。然而,这种门锁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根本挡不住想要潜入这家空荡荡的客栈落脚过夜的恶徒。而那晚发生的事故,恰巧被熟门熟路溜到后院窗外偷窥的姘夫王崇亮看在眼里

    许多看似模糊的暗线拼凑起来,在思维敏锐的薛队长这里,已然拼出了事件大概的发生过程,捋出一条清晰可辨的脉络。

    天边浮出淡紫色天光,紫气东来再泛出一层鱼肚白,薛队长彻夜未眠整理出海量线索以及下一步的查案方向。他从随身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抬起头来,领口别着一支录音笔,左半边脸和左肩膀之间还夹着他的手机,在电话里迅速就将任务全部下达,一刻都不耽误,争分夺秒。

    薛队长是个火爆的急脾气,办事也确实利索,让外人瞧在眼里是真心佩服。

    这只活的夜叉,好像长着三个脑袋,能同时思考三条思路,照顾六个方向,八只手伸出去同时干活儿

    薛谦眼中两道射出夜路明灯似的兴奋光芒,对众人条分缕析地说道“现在我们已知,当天携带成箱赃款跑路的陈九,应当是劫持了一辆带有凌氏瀚潮集团标志的厢式小货车,雨夜里沿着市郊公路流窜途径此处。而且他当时并未杀害司机,可能也是预备长途跑路,需要一个人替他开车省事。可惜当年郊区地段的监控手段极为落后,时过境迁完全没有视频资料了。作为银行劫案首犯的陈九,自然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住店或者借宿,他进村恰好赶上李氏夫妇不在家,于是潜入空无一人的旅店,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咱们假若给陈九画一幅角色人像,陈九此人性情暴虐,带有极端暴力倾向,但头脑远不够精明缜密,显然就不是成大事者。他身边急缺一个智囊团,他极为自负且不顾后路,最终只能是个倚仗身强体壮而单打独斗的莽夫。这人身带巨款一时得意忘形,或许还琢磨着在旅店里生火做饭,饱睡上一觉,却没想到捕蝉的黄雀在后。据我分析,跟踪而至的仇家应该还不止一路那个所谓的司机一定也脱不了干系,他为身后的主犯悄悄通风报信,半路在旅店劫杀了陈九。”

    严小刀沉默着旁听薛队长分析案情,果然头头是道。他现在对大部分事实已了然于心,相当于听薛谦做了一篇事无巨细的总结陈词,几乎可以一步跳到结案报告。

    或者说,他与凌河这里所掌握的一半事实,拼接上薛谦所发现的另一半线索,就能拼凑出完整的故事,全在于他愿不愿意坦白,以及凌河是否打算与薛队长直接合作了。

    薛谦继续讲道“按照王崇亮的供词,后续而至的凶手尾随陈九也潜入旅店,月黑风高之夜双方遭遇战,火并,最终走上一条罪恶的不归路。当时至少一共有四个人,合伙将陈九砍死身亡,劫夺了那笔重要赃款。这个过程被王崇亮窥视到一小段,但他没敢看清楚就吓破胆跑掉了他假若不逃跑恐怕也要被当场砍死分尸而恰恰在这时候,店主夫妇先后回来,踏入了可怕的死亡陷阱

    “王崇亮并未及时看到李淑萍从正门进店回家,但可以根据结局推测,李淑萍大约前脚进店,迅即被制住,李连富后脚进店,夫妇俩同时遭遇凶徒,过程细节暂时不得而知,最终就发生了王崇亮以及这条街许多街坊邻居目睹的那场离奇的大火。

    “李淑萍夫妇在这场灾祸中是完全无辜的。二人毫无预料地践入死地,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作为不得不被灭掉的目击者,他们命中注定与案发现场一起被焚成一堆黑色焦炭。怀有身孕的李淑萍从旅店二层跌下,很可能是被人残忍扔下去的,当场一尸两命李连富在店内烧成焦炭。

    “这不是普通火灾,是煤气罐爆炸,爆炸型火灾炸掉了店内一切痕迹和血迹,毁尸灭迹。唯独陈九的尸块当时被运走,这伙人十分精明地掩盖了第一现场,按时间推算他们随即在化工厂制造了爆炸案,将之作为完美的弃尸地点,顺手就把那位凌老板坑了。直到最近,尸骨在废弃厂房的酸碱废墟里重见天日,被警方发现。”

    而薛队长之所以在尚未鉴定痕迹的情况下就断定这个旅店是第一现场,是因为他让唯一活口证人王崇亮辨认了照片。

    事隔多年,王崇亮当时魂飞魄散一个凶手都没看清,唯独看清了受害者的脸。这人一眼就从七八张照片里找到陈九的面目“就是这个人,他当时摔在一楼地板上,脸上身上都是血,我躲在窗外,我吓傻了。我后来连着几年做噩梦都是这张脸,我绝对认不错他,薛警官,是他”

    一辆警车和几名便衣将证人王崇亮接走,妥善安置和保护。

    王崇亮对周围人警惕心很重,只愿意信任薛队长“薛警官,我进局子不会再挨打了吗我怕再被指成嫌犯。”

    薛谦对这人说“你放心,这次不会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真凶。”

    王崇亮当年也曾报过警,然而他一个没文化的乡民不懂审案路数,进局子录口供差点把自己栽进去。当年的办事员以乱判葫芦案的态度将王崇亮用逼供手段审了一遍,竟怀疑他报假警扰乱官方视线。王崇亮被迫改了供词,从此对真相缄默不言,这桩火灾糊里糊涂定性为意外事件,直到专案组将旧事重提、旧案重启。

    这位远近闻名的顽固钉子户,这回不需要拎着煤油瓶子跟拆迁队直接对峙了,薛夜叉替王崇亮做了主,严词厉色臭骂了那几个在王家破楼门外提溜转悠的不善面孔“房子不准拆,谁也不准动这上面一砖一瓦这房子现在是刑事案的证物,里面指不定保存了当年李淑萍留下的什么东西。这事儿我说了算不服的让你们公司领导和村干部过来找我”

    薛谦别有深意地看了严小刀一眼。

    一行人步行走回旅店,薛谦顺手扶了严总一把。严小刀顺势搂过薛谦肩膀,用力拍了拍。他的心绪极其复杂,但他也有他讲究的江湖道义和仁义理智,由衷地说“薛队长辛苦了,早日破案,让真相大白。”

    “破案这就快了”薛谦突然凑到耳边低声道,“刀痕鉴定专家,我还有个事儿请教你。”

    二人在旅店一层拐角找了个僻静地方。

    凌河好像狠狠瞟了他一眼,估摸是觉着他跟薛夜叉化敌为友的进展速度实在太快了,竟然已经好到勾肩搭背的程度严小刀知道年轻气盛的凌先生就是个醋坛子,给凌河递了个眼色乖,谈正经事呢。

    二人在铺洒了晨曦微光的窗口站定,薛谦开门见山言简意赅“严总,你还记得之前你为局座看图画像,推测出来那几个凶犯的脸谱”

    薛谦对前情了然于心,严小刀点点头,他这个跨界线人的身份也就没必要再对薛谦隐瞒。

    “其中一个凶手,如你判断的那样,出于某些奇怪的行为癖好,或者说存在变态的性心理,他在死者的胯骨和性器官附近,直上直下用刀尖连续戳出许多尖锐形状的伤口。”薛谦从他的手提电脑加密图库里调出照片,悄悄放给严小刀看,“你再帮我仔细瞧瞧,这两张图片是不是很像”

    严小刀趴上屏幕定睛细看。前一张图片就是他已观察过的陈九骸骨,而后一张图片,显然来源于雨夜的临湾码头。他一眼就认出枕木拼接而成的甲板,在那一片木头上,竟然也呈现出刀尖戳出的一片密密麻麻小孔。

    沧桑木纹上遍布了刀痕,一定让密集恐惧症患者感到碍眼和不适,然而在辨别能力精准的严小刀面前,这就是一块足以昭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决定性物证

    他的目光与电脑屏幕放射出的辐射胶着在一起。每个人使刀的力气、角度,都具有独一无二的排他性,无法模仿,不可复制。在严小刀这样的人眼里,辨认刀痕就如同警局鉴定科专家读取指纹。

    “这是谁谁用的刀”严小刀话一出口脑内灵光乍现,自问自答,“游游景廉”

    “就是这个人。”薛谦用最细微的动作点点头,“出事那天夜里我现场提取到这个证据,我也觉得很像。”

    严小刀感到难以置信,游大人毕竟坐到了一方大员的高位,这人难道十五年前曾经落草为寇游景廉平日阴晴不定道貌岸然,竟然做过这样的惊天血案,无法想象,知人知面难知心啊。

    薛谦附耳说道“而且,游景廉调任到咱们那儿之前,一直在南方任职。我查过了,他不是咱们老乡,他原本是三江地的人,籍贯和出生地都在距离这里仅仅只有二十多公里的螺江市。”

    这就对了。

    如果游景廉原本发迹地点就在这里,追本溯源,一切都找到了原始的脚印踪迹。

    但凡确认其中一人的身份,还能找不到其余同伙只要将游书记这一路的社会关系掰碎揉烂就清楚了。

    严小刀投桃报李,也给薛谦贡献了一条线索“薛队长,我昨夜里为了追王崇亮摔了一跟头,从这道楼梯上滚下来,这跟头其实也没白摔”

    严小刀蹲到旅馆楼梯台阶最下方,给薛队长指点“你看,这栋旅馆虽说是新建的,但以这背后倚着斜坡的地势,可以想象原先李淑萍夫妇的老店,也是差不多同样的格局,这个楼梯拐了三道弯,应当就是依山而建的原有建筑布局。这个形状个色的楼梯,不仅摔过我,当初应该也摔过陈九致命的一跤”

    薛谦一下子明白严小刀的所指。严小刀说“陈九腿上有骨折痕迹,推测他很可能是遭人偷袭、追逐、围攻,当时从这道楼梯上滚下摔断了腿,未能逃脱升天,最终死得其所。”

    “这画面感太棒了,这可就多谢严总了”薛队长抚掌,眼底放光,再次对他附耳道,“办案推敲的细节严总尽量先保密,别打草惊蛇。“

    “薛队长您放心。”严小刀欣慰和感激薛谦此时对他的信任,尽管以他真正知晓的内情,他其实配不上对方的信任。

    他不会出卖他干爹,但也不会出卖薛谦。行走在光明与黑暗的边缘地带,在夹缝中寻求生存之道,孤独地踏在天理正义与恩缘旧情的这一条钢丝线上,这一路他扛得很艰难,但义无反顾。

    严小刀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遥望旅店门外断瓦残垣之上显露顽强生机的一株紫藤。他内心一座很重要的基石碎裂坍塌掉了,瓦砾的碎片扎疼他的心。然而同时,又好像有一片新的植被覆盖上原先的废墟,从心口干涸的沟壑里支支脉脉缠缠绕绕地长出新绿。这像是他坎坷人生中一条必经之路,他必然所要迈过的关隘,他痛定思痛脱胎换骨之后的重生。

    凌河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这里应该不需要咱俩了,我带你回家。”

    是,游景廉的身份只要露相,顺藤摸瓜一切迎刃而解,只是时间早晚和效率的问题。一切交给值得信任的薛队长,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们两个自带干粮的便衣协警了。

    严小刀牢牢抓住凌河手腕,像快要溺水的灵魂终于确认了一直游走在他身旁没有遗弃他的救生筏,他淡定地点头“我们回家。”

    凌河好像从后面亲了他的头发。

    严小刀不确定,但他埋在头顶发丝之间的头皮感受到一股炙热的鼻息。凌河无法抗拒地蓦然靠近,不再顾忌周围闲杂人等的无聊视线,再旁若无人地抱起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剩下的案情全权托付给薛队,就不再详细赘述了,回家

    下面会是一大段罗里吧嗦腻腻歪歪的感情戏。下一章是谦谦x晖宝的内容,不喜可跳过。

    第75章 冤聚首薛x梁

    第七十五章冤家聚首薛x梁

    三市交界的城中村实地走访, 收获突破性的证人线索, 旧案如同一个巨大的怪物终于被拖出藏身的泥沼,还沾染着一身黑血疮疤与无法剔除的俯骨之俎。剩下的任务就是由专案组办事员们耐心地进行案头和取证工作, 一点一点剥开尘封的灰尘和苔藓, 将那大怪物剥现出真实的面目。被线索点燃起的各方干劲和热情格外高涨,条分缕析的信息一股脑传回当地市局, 最终的好消息指日可待。

    彻夜不眠不休的薛队长,确实累坏了。

    他这一趟外地公差收获颇丰,破案立功很有戏, 可也快要把一身骨架子折腾散掉,这时候趴在警车后座上, 感觉好像浑身骨头都被拆分开来,又经过重新排列组合, 哪块跟哪块的韧带关节都还没有合并长好呢,胳膊腿都像新装上的,陌生得不听他的意识和神经使唤。

    便衣侦查员们在村口进进出出地进行收尾性工作,薛谦直接趴警车后座睡着了。

    然而,这人才享受了片刻的打盹, 就被手机里夺命连环提示音吵醒,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声音有些软“嗯,我,嘛事

    “谁谁去你们局子找我”

    薛谦脑子一懵,从车后座挺直了坐起来, 结果脑袋顶不慎撞到车顶。身体还处于停滞罢工的打盹状态,脑子已经被撞醒了,太阳穴突突地跳动。

    本地警局的同行以寻他开心的口吻向他汇报薛大队长,有一位姓梁的长得还挺帅的,据说是从燕都赶过来,带着花篮果篮和营养品,过来看望为民除害身先士卒身负重伤的薛队长您,现在就在隔壁会议室里等着,您打算跟这位梁先生说点什么这人估摸从机场直接赶路过来的,还没吃早饭,不然我们请他在公家食堂凑合吃一份包子馄饨配雪里蕻小咸菜的早饭套餐

    薛夜叉脸色都快绿了。

    他年纪不小了也一贯脸皮厚,性取向这事他从未刻意隐瞒过队里的领导同事,毕竟,你一个三十岁相貌身材都很正点的爷们,没有心理疾病没有生理上的难言之隐,从来没交往过女友这种事瞒不过的,谁爱说闲话让他们说去。平时也没人真敢找他麻烦或者说他闲话,能做到两杠两星的二级警督是他业务能力的体现。然而这忒么出个差在外地,梁少爷你要把老子的花边新闻炒作得满城风雨吗你那一套花花肠子上面顶了个猪脑子

    薛谦迅速拨通梁有晖的号码,对着电话里那风尘仆仆却又带着欢欣雀跃期待的声音一阵劈头盖脸“少爷你抽什么疯你有毛病啊,谁让你来的”

    梁有晖在薛队面前一向乖巧讨好,嘴里像含着一勺蜜“薛哥你别生气嘛,我就是关心你,过来瞧瞧你身体好些没”

    薛谦质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薛大队长也有惨遭突然袭击狼狈左支右绌的时刻,梁有晖忍俊不禁“一桩小事,不是只有你们干公安的消息灵通,我找几位航空公司的朋友按姓名和资料检索,很容易找到你的行踪嘛”

    “你敢查我的行踪”薛夜叉脑顶冒出三缕青烟,本来就肝火旺盛这回可找到发泄渠道,“你忒么就是闲得没事干了,我还得忙我的工作”

    梁有晖嬉皮笑脸地“知道等你忙完了咱们一起回去,你想走陆路、水路还是航空我去订票你们这公安局周围有上档次的酒店吗我开个房间,等你忙完我请你吃饭。”

    薛谦“”

    薛谦这会儿明白了,他从前确实是自作聪明,小瞧了梁有晖这小子。梁大少爷他妈的是这方面深藏不露的高手,而且也是一步到位,平时伪装傻白甜扮猪吃老虎,关键时候从天而降把他堵在外地,中间罗里吧嗦的过程都给他省了,这意思就是要直接酒店开房了

    确实,圈子里两个弯的互相勾搭一下,看对眼就勾肩搭背找地儿开房去了,又不是未成年小雏,老大不小了哪那么多废话怎么就你薛警官扭扭捏捏地不痛快呢这回轮到薛谦被噎得没话讲。

    薛谦没好气道“这儿没有上档次的五星酒店,老子平常出门出差就没住过五星级,我就住六十块钱一晚上的招待所”

    梁有晖脾气特好,左脸被警棍抽了再蹭上右脸“好嘛,那我也跟你一起住招待所呗。”

    简直就是一块特大号的牛皮糖黏上来就撒不开手,薛谦求爷爷告奶奶地说“你别闹了,这毕竟是在外地,行政单位里面,让人看见对我影响不好。你把你送的花篮果篮都收走、藏起来、赶紧离开”

    梁有晖显出情场上的经验老道“薛哥你当我真傻啊我什么也没乱说,对你没影响。我就跟他们说,我出差办事顺路途经此地,花篮果篮都是我妹托我送给你的。”

    薛谦“啊”

    梁有晖笑道“我本来就有个妹妹么,我就说是我妹感谢薛队长办案有功,送给你的花篮啊”

    薛谦愣了片刻,心里突然五味杂陈“你小子,还挺有经验的,你以前经常干这种事吧到处给别人送名牌礼物送大花篮,用你妹当借口你用过多少次呵呵你想泡我我那么容易让你泡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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