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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横刀 第24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4095 更新:2021-12-31 08:45:43

    凌河垂眼坐在床边,一声不吭用力拔掉脚上的鞋。

    拔掉一只鞋才想到小刀脱鞋不太方便,凌河脚上还踩着另一只鞋,特意绕到大床另一侧,蹲下身帮小刀脱鞋。

    严小刀低声道“不用,我自己行。”

    凌河眼皮不抬“我乐意。”

    是,他乐意。

    严小刀也只有残着瘸着的时候,能这样无害地陪伴在他身边,两人才能有相处的运气机会。严小刀瘸着一天,他们就能彼此扶持着相守一天,这事实听起来无比残酷无奈,让凌河内心深处被恶魔侵吞占据的那一半此时感到无比的和满足,欲念得逞之后捶胸发出叫喊你瘸得好

    他内心的另一半,尚存善良与不舍的柔软的另一半,却又心疼得无以复加我把你弄瘸了,我自私我混蛋,我对不起你,小刀。

    严小刀右脚伤口已经痊愈,恰恰因为外伤好了,内伤才昭显出来,令人无法再回避忽视。他这只脚没法用了,着地后完全无法发力蹬踏,裂肉断筋的地方软绵绵的,没剩多少知觉。

    同床共枕原本是花前月下一度春风的美事,借着窗外的水汽云山、晓风朗月,然而此时三人同处一室,严小刀是想问的话问不出来,憋在心里快要嗜虐成瘾。枕边人稍微动弹一下都能激起他皮肤上淡淡的一层涟漪,身躯上此起彼伏的动静每时每刻都提示着他,他对凌河,永远是有知觉、有感情的,放不下牵挂。

    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经历的事,两人正在重新地活这一辈子,重新感受命运兜兜转转捉弄之下偶尔尝到的甜味。

    “严先生别抖了,地震似的。”凌河听起来莫名的嗓子发哑。

    “我就没抖。”严小刀辩解。

    严小刀确实没抖,然而在内心同样不宁静的凌先生的感官知觉里,严小刀每一声心跳和呼吸都响如擂鼓,对他同样是一种深刻的折磨。

    两人盖的一床被子,互相极度影响睡眠。严小刀很体贴地将被子全部挪到凌河身上,自己撑起上身,拎过外套盖到身上了,侧身背向而卧。

    凌河突然翻身而起,把全部被子甩回到严小刀身上那股气性,就好像严小刀惹他欺负他了似的。

    凌河大步迈向洗手间,将自己彻底关进小黑屋。

    这令人惊诧的行为让沙发上那只“死猫”都惊得活过来,从毛巾被的缝隙中露出一双眼呦

    凌河那时是真受不了了,由心到身失控。

    刚才“地震”的哪里是严小刀分明是他自己,浑身的肌肉陷入地震和山崩,血管里正在发生海啸。

    在江边吊脚酒楼里,他凑近了脸,看着严小刀点烟时的英俊侧颜,就已深深地迷恋。

    他的身体,仿佛正经历着天地初生时剧烈演变的地壳山川运动。人类最原始的性欲冲动是历经了万年世世代代的繁衍演化,才从最初动物性的自然演变成富有丰富人伦情感的爱情,甚至婚姻在他这里竟然只需要片刻须臾,就让他明白,此时面对一个人彻头彻尾的沦陷与钟情

    凌河此时只要垂下双眼,仿佛都能看到自己身躯上的山石崩塌、河流改道、草木苏醒、血液激荡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以他无法控制的速度发生对撞和剧变。原本令他引以为傲的优越的自制力这时反而成为负担,毫不留情地嘲弄着他的焦躁和狼狈。肌肉血脉之下仿佛掩藏了许多条暗流,暗流在某一个拐点汇聚成一条大河,在压抑中骤然溃坝决堤,洪水冲破他的血管

    有些事他以前从未经历,也并非人事不通的白痴,而是就没经历过,以为自己不会有。

    甚至之前严小刀压他身上求欢用强的时候,他都没有生理反应。他对小刀的感情,一直是心灵上的尊敬、吸引、奉若神明、爱不释手。牵着小刀的手,吻到了对方的嘴唇,就以为自己一生满足了。

    凌河在做最后一刻的垂死挣扎,难得陷入手忙脚乱,按下葫芦浮起瓢,最终忍无可忍抄走了洗手间内厚厚的一卷厕纸

    他把头抵在冰凉湿润的镜子上,抬起眼睫就能够将瞳仁的深处一望到底,窥探到自己的内心他爱小刀。

    他眯眼从睫毛缝里再往下面瞅了瞅,嘴角掩饰不住沉醉的微笑,却又皱眉感到有些嫌恶和肮脏。属于成年男人的正常生理欲望击中他尾椎时让他品尝到了转瞬即逝却又无法描摹的欢愉,让他快意地发抖。凌河扬起漂亮的脖颈深深呼出一口气,眉眼在灯下流淌出之态,只有在没人的地方,才乐意偶尔这样随心所兴用手指放肆一番。

    会弹钢琴的手指做这件事无比灵活旖旎,可快可慢,可重可轻,可深可浅。

    小刀也会弹钢琴凌河幻想严小刀那一双耐看而美型的男人手,五根手指妙极了。

    四周静谧无风,洗手间的浴帘却在他意识深处的某一篇回忆录中,突然发出沙沙的响动。

    他的身躯骤缩成少年时的骨骼模样,长发垂肩,俊美而纤长,一双碧眼在水汽中迷蒙,眉眼总像笼着一层云雾般的神秘气质

    无父无母的美少年,倾城之貌不是福气却是灾祸。

    浴帘之后愈加粗重的喘息声撞破他的迷茫意识,一双窥视的浑浊的眼在万般求而不得的欲望中煎熬出绛红色。那动静就好像有人一把捏住脖颈从喉咙里捏出最细微的一声,吊在半空中随时都会崩断,随即陷入更加粗鲁张狂的喘息这样的场景刺激到凌河骨子里叛逆的血脉和以牙还牙的反抗性情,让他随时想要摸出一把利刃,刺出一刀。

    这一刀,他不刺出去,到底是意难平。

    没想到最终,刺到了完全无辜的严小刀,也算终于抵销了心头一股莫名的邪火。然而假若当时不砍那一刀,他一定陷入更为长久的困扰和不甘。少年时代的阴霾,终究不易摆脱,还是伤到了他最在乎的人。

    小河。

    你长得太像你的父亲。

    一个男人,拥有如此惊心动魄倾城绝色的容貌,假若你没有一副尖牙利齿,没有冰冷坚韧的铠甲和固若金汤的防线以抵御周身,假若你没有一副赖以生存自保的尖锐性情和强大心智以维护你的尊严,你的下场一定是悲剧性的,你已经亲眼看到了前车之鉴。

    凌河,在你的人生路上,你敢有一分一毫的暴露软弱和任人欺辱吗

    不敢。

    凌河原本支撑身体的那只左手突然砸上镜子,张开的细长五指抠住镜子边缘,徐徐发抖。

    以冰冷和尖刻面目与世人横眉冷对他已习以为常,私下这样的柔情旖旎他只给过严小刀。

    他低头研究手心里羞耻黏滑的东西,自己用手指揉了揉,再凑上鼻子闻闻气味,然后嫌恶地快速洗掉。这样陌生的激情,他也是第一次。

    他所有的第一次,都只给了严小刀。

    凌河让自己从粗暴的哮喘声中迅速平静,低头拉好裤链,重新整理妥当。再抬眼时,他在镜子中脑补小刀此时发型微乱、俊朗洒脱的睡颜,往镜子上匆匆一吻,开门离开洗手间。

    同是这一夜,齐家的公务员父母同时出差,为一对地下小情侣再次了校外留宿的机会。

    客厅茶几上堆着零食袋和几只已倒空的啤酒罐,电脑里放着带点激彩的译制片,影片男主角缠绵的情话声遮掩住人生拐点上两颗躁动不安的心。

    齐雁轩中途去了趟洗手间,再出来时坐到陈瑾大腿上。陈瑾不说话一把抱住了他,从后面勒着齐雁轩的腰,挤着拱着将人拱入房间。

    对于齐雁轩的卧室布局陈设,陈瑾是非常熟悉的,之前已来过不少次,无论是光明正大前来齐家作客,还是私底下暗中偷摸幽会,都来过。

    齐雁轩被拱到床上,压倒了一摞书本。果然从小就是个三好学生,床上不放碟片不放漫画,竟然放一堆教学参考书,陈瑾在心里无聊地吐槽他先直起腰来,迅速脱掉自己的t恤,故意在对方面前袒露具有野性魅力的健壮身材,再慢慢解开裤子。

    和校园里时下流行的美男娘炮相比,陈瑾还是颇有几分男性吸引力的。换句话讲,在大学生群体某个不为外人知的隐秘圈子里,齐雁轩这类型的很多,而像陈瑾这样的还挺不好找,僧多粥少,因此齐雁轩喜欢,舍不得放手。

    陈瑾用眼神示意“你来。”

    齐雁轩内心期盼却又有点哆嗦,不知陈瑾要怎么做,每一回在他家里,陈瑾都不明原因地格外粗鲁

    陈瑾调换了一个上下位置。他眼角余光瞥到床头好几大摞的参考书,仔细瞄到书脊上的字眼“你要考研”

    齐雁轩抬起头“嗯,是啊,考研算是一条出路吧。”

    陈瑾说“你还是要考研那你自己考吧。”

    齐雁轩试探“你不考吗”

    陈瑾反问“我这成绩能考得上吗算了,别难为老师。”

    齐雁轩说“你还有体育特长嘛,考研也会综合考虑有特长加分指标的,咱俩就考本校”

    陈瑾固执地打断,点破他心中认定的实情“我就不是因为体育特长,我当初考进来就是靠特困生的指标”

    齐雁轩忍了半晌还是说出实话“陈瑾,你别老提那三个字成么没有人瞧不起你,是你自己的一块心病。”

    陈瑾一掌将好几本书抽飞到地上“我提一句你就受不了了吗还说没嫌弃过我”

    我就是个特困生。

    我能认识你小轩是因为我们家穷。

    我能有机会上学也是因为我们家穷,我被划入那一桩积德行善的政绩工程“扶贫计划”。

    我能考上大学最终还是因为我们家穷,每所学校被教委强制要求达到的3贫民特困生和残疾生源,恰好又把老子圈进了这项指标。

    你们这些自幼父母双全出身优越的学生,怎么可能理解我心里想的什么你们都不会理解,你们没吃过那些鄙夷和白眼,你们没有经受过社会底层吃人的夹缝中,含羞忍辱人不如狗的生活。人和人从出身就是不平等的,再怎样努力、再怎么改名字都改不了这条烂命。

    付出快十年的感情,也让齐雁轩此时进退两难心灰意冷“我是想考研留在本地,将来也能考上公务员。你却总想着离开这里,你离开了咱俩将来怎么办呢”

    “我就是想要离开这里,早就想要离开,如果不是为你留下来,我根本不会报考这所大学”陈瑾那一刻讲出了真话,“我一天都不想在荣正街待下去,不想见那些人丑陋嫌弃的面目,不想再看那些人对着我和我母亲脸上鄙夷地吐口水,老子受够了你们这些人”

    那晚齐雁轩过得简直生不如死。

    陈瑾跟他大吵一架之后竟然把他拖进他父母的卧室记忆中上一回他俩大吵,还是高考前夕为报考哪一所大学而发生激烈争执,陈瑾是嘴上强硬,最终竟然妥协了,不情不愿地为了他留在三江地。这让齐雁轩感到,陈瑾还是在乎他的。

    齐雁轩完全无法理解,陈瑾为什么喜欢在他父母床上做那件羞耻的事

    双方体力和武力上毋庸置疑的差距让陈瑾干起那件事毫无顾忌,任性地肆虐发泄着血管里往复冲突的粘稠燥热的血液。床头摆放着齐家父母与儿子的合影,陈瑾故意将小轩的脸掰过来,正对那一幅合影相框,仿佛这样就能让齐家父母、让所有人欣赏到他此时的杰作

    陈瑾心里清楚,他是在用那个人以前常用的姿势,做着一模一样粗俗不堪的行为,就像许多年前,他隔着破烂的门板听着女人屈辱的求饶声,一遍又一遍目睹那个恶人所做的恶劣不堪的事。他就是无法控制地在重复这一切的老路,尽管他并不想这样。

    只有偶尔床上这般暴虐的变态的生理发泄,才能掩盖他心口的疮疤,才能暂时缓解掉他每每在网络和报纸上读到那令人耻辱的千夫所指的名字、每每在街头巷口听到关于十五年前陈年旧案人们指摘谈论的每一条蛛丝马迹,这些时刻他所遭受的内心煎熬。

    常年这样的煎熬,早已让他不够宽阔强大的心胸发生强烈的质变和扭曲。

    他曾经单纯清白的童年时代,也早在十五年前那个血光冲天的雨夜被毁得一干二净。记忆中的那些阴霾,或将牢牢缠住他,笼罩他的一生。

    他在抽动着宣泄出来时,偶尔泄露出一些口风,也不知齐雁轩那时听懂没有。

    “我就是个人渣,我不是好人,我也做不成好人。”

    “小轩你知道什么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你不会瞧得起我我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陈瑾那时眼眶也红了,抱住几乎昏过去的齐雁轩。

    他感到自己失去控制地向深渊堕去,无法自拔无力解脱,饮鸩止渴越陷越深。这也像是命运的一种残酷循环,就快要转回到当年狭窄幽暗的荣正街后巷子那条老路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他所有的第一次,都只给了严小刀。”

    第67章 临阵脱逃

    第六十七章临阵脱逃

    一大早起来, 凌河和严小刀似乎都睡得很好, 同床共枕相安无事,精神奕奕。反观毛仙姑一脸无奈的疲倦, 好像就一宿没睡, 瘦长鹅蛋脸上顶着两枚很毁形象的大黑眼圈,一夜从仙界被打回凡间。

    毛姑娘操心太甚, 一晚上就竖耳朵听着动静,结果只听到那两个既矜持又愚蠢的男人互相和着节拍的轻微鼾声,什么也没发生。

    几人在酒店隔壁的小饭铺吃早点。严小刀喊服务员“再来一碗酒酿蒸蛋, 一屉蟹黄小笼包子”

    严小刀把热乎新上的酒酿蛋和小笼包都摆到凌河眼前“你多吃点,年轻人补补身子。”

    凌河气势顿时涌上来了, 反驳道“我补什么身子我虚吗”

    严小刀脸上瞧不出真实用意,淡淡一笑“你可不虚, 你正当年。”

    “”凌河今早是身体不虚但心有点虚,听严小刀这么说,耳廓竟泛出斑斓的血丝,血丝连缀成片化作一阵红潮。严小刀看见了听见了不可能,自己昨夜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硬咬着牙把一切隐秘见不得人的喘息都压在浴室门后了。他尤其善于伪装和压抑自己真实的情感。

    严小刀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

    但他知道,昨夜凌河翻身下床,在洗手间里逗留足足半小时才蹑手蹑脚地出来,每一声刻意放轻的脚步都是心虚耳热欲盖弥彰,少爷您难道深更半夜拉肚子了吗

    老子毕竟比你凌先生大上五岁, 阅历丰富办过正事的。凌河你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刀爷十六岁就青春无悔偷尝禁果了,什么事没经历过严小刀叹了口气,眼尾微光望着凌河雕像般美好又持重的侧颜,难免又因心中各种猜测和揣摩替这人感到心酸。

    凌河啊

    自从伤了脚,被凌先生劫持软禁,随后一路南下寻访旧案,这一段时日却也是严小刀完完整整重新认识了眼前人的一段机会。凌河在他面前,从未像现在这样简单、直白而透明;透明得跟梁有晖差不多了,一看就透,尽管凌河无论如何并不傻白甜。

    毛姑娘说凌河对一些事有心理障碍,或许有更糟糕的生理障碍,从未有过任何感情经历,严小刀觉着自己能猜出个缘由大概。

    他现在对许多事情有了新的看法。如今回想那时他一厢情愿地深夜突袭,饿狼扑食似的强吻求欢,结果惨遭白眼和拒绝;又因为麦允良的案子焦头烂额对凌河动粗家暴,试图用强;而最后凌河竟然拖着一双伤脚在他面前艰难地恳求,愿意做肉体交易以换取他的易主“变节”凌河一定曾经熬过艰难岁月,而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只不过是在凌河所经受的少年时代噩梦魔魇和心灵创伤之上,又添了一把爽口的调味料。

    打着感情的旗号,却一点都没珍惜对方,确实操蛋。

    那时他太不了解凌河。假若事情能重新再来一遍,他会用更好的方式守护二人的感情,而不至于搞到后来的刀兵相见鱼死网破。只是感情这事,好像过去就已经过去,很难再重新拾回来。

    早起赶课的钟点,校园内的自行车流从某一时刻开始如同开闸放水,黑压压地从宿舍区涌向散落各处的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海棠树洒下纷纷的花雨,许多花瓣充满柔情地沾染在车胎上。

    陈瑾从楼里冲出来,潇洒地单肩挎着,蹬上自行车熟练地穿梭于人缝中,中途停在便道的早点摊旁边“俩茶叶蛋,六个包子。”

    他昨夜回宿舍睡的,而齐雁轩留在父母家中。

    今早齐雁轩给他发短信,说在教室等他。陈瑾已经都后悔了,知道自己昨夜又抽疯了实在混蛋,因此特意买好双人份的早餐,见面后一定温存哄哄小轩。

    校园大门开放不设防,陌生面孔时常进出不足为奇。毛致秀将车停在宿舍楼门前,探出车窗问过路学生“同学,这是28楼吗土木工程专业住这个楼吧”

    毛姑娘声音不大但口齿清脆伶俐,在嘈杂的人流车流和鸣笛声中竟能穿透入耳。

    毛姑娘问完即利索地回头道“凌老板,就这楼,上去找”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句话,陈瑾耳后生风,猛地半侧过脸瞟向这辆车子,以及车中的几人。

    或许就是被各路人马也包括警方寻找他、盘问他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是强迫他揭下伪饰的皮囊,逼迫他不得忘掉自己卑贱的出身,不准他重新开始他的人生,又或许就是他自己惊弓之鸟了陈瑾直觉这是又有人要找他麻烦,试图解开他身上见不得人的腐烂疮疤。

    他曾经在校园里偶遇前来办事的芦清扬,当年那个混蛋人渣福利院长,竟然一眼认出他来。然而,越是人渣在藏污纳垢的社会旮旯夹缝中反而越混越好,混成了人精。芦清扬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在他面前伪善地淫笑着,嘲弄他,威胁他,说他“你个杀人犯的儿子竟然考进咱们三江地最牛掰的一所大学”、“你的老师同学知道你亲爹的一堆烂肉白骨都上电视新闻了吗哈哈哈”

    当然,最关键是,风声入耳时他听到一个“凌”字,凌老板。

    幼年时的记忆原本不清晰了,有时候越不愿意回忆起的一段过去反而越深重地刻在脑子里,经久挥之不去,经过岁月的沉淀和筛选,最终剩下的就是一堆零散琐碎的记忆拼图。这些碎片拼不出一个完整东西,然而单独拎出其中哪一块,都足以令他胆颤心惊比如“凌”这个姓。

    生活中姓凌的人很多吗

    不多,没那么巧。

    陈瑾用竖起的衣领遮住脸,压低面孔猛地蹬上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他买的两份早饭。他顾不上去教室找齐雁轩一起了,背影迅速没入茫茫的自行车大军中

    凌河几人在土木工程系的宿舍楼没找到目标人物。

    他们随即赶往上课的教室。老大不小的几个人,都有好几年再没进过校园,凌河与致秀基本没有在内地念书,而严小刀就没有那个荣幸考取过大学。毛致秀嘴闲地问他“严总以前学什么专业,这么有本事”严小刀一点没嫌丢人,说得爽快“学了好几门手艺,车个机床啊,开个挖掘机什么的,我都可以”

    他们走过宽阔的教学楼走廊,途径冒着白汽的热水锅炉以及万年不变散发出生化毒气味道的厕所,最后掩着鼻子摸到这间教室。

    这是大学里的跨专业公共大课马哲,小礼堂里一片黑云,只看得到学生们一个个滚瓜溜圆的脑顶,手底下都不知瞄什么呢,反正没一个真正是在琢磨深奥的唯物主义哲学理论。

    戴黑框眼镜、梳齐耳短发的中年女教授正在课前点名。

    女教授抬头面无表情瞟了一眼门口几位不速之客,手拿话筒,继续点她的学生名单。

    女教授“陈瑾”

    礼堂最后位置稀稀拉拉的几排学生里,有一位身材清瘦的男生略轻飘地答“到。”

    周围同学回头瞅了一眼那男生,默契地都不吭声,大家也都知道那不是陈瑾。互相替哥们答“到”在课堂上太常见了,尤其马哲、社论、人生理论这类大家坐在课上集体发呆孵蛋的无聊科目。每堂课一个宿舍就来俩人,大家轮流值班答“到”。

    严小刀眼很毒,扫过齐雁轩的脸型五官和肩膀上身,迅速下了定论“不是他,陈瑾根本没来上课”

    严小刀看过官方案情通报里主犯陈九的旧照,也看过陈瑾幼年时的档案照片。以他认人相面的判断力,一张照片足矣,陈瑾肯定不会长得这样纯良无害。

    女教授再次以迟缓的慢动作转过头瞧他们啊,不是他

    毛致秀一吐舌头,两手揽着两位爷迅速闪出教室门口的视线范围,溜之大吉。校园氛围实在不适合他们,让他们三人好像进错了园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齐雁轩缓缓将脸埋入考研课本的书页间,不想让旁人读出他的失态,难受极了。昨晚发生那样的龃龉,他给陈瑾发过短信,但对方没有回复,没来上课,没有再来找他

    随后的整个下午和傍晚,齐雁轩在极度沮丧和漫无目的的满城游荡中度过。常年巫山笼罩下的三江地难得见到一个艳阳高照的晴天,只是天气美不美全凭各人度日的心情,骄阳炙烤下失落的一颗心被迅速冷却干燥,拧不出一丝柔情来。

    齐雁轩背着他一的参考书,穿梭在这座熟悉城市的浮光掠影之间,匆匆寻遍他与陈瑾常去的几个地方。陈瑾考取大学之前,在城郊一处老旧居民楼中租过一间小屋。那片足有六十年历史的红砖楼如今破败不堪,楼面砖瓦坑洼不全,门口画了个大大的“拆”字。房东大婶面带戾气回他一句“早就搬走不住这儿了,这房子过几天拆迁了”

    “云洞”酒吧,舞池内红绿射灯朝天乱喷,在天花板上描绘出充满酒色声情的图案。舞池的火热与另一侧幽暗角落里独处的客人形成鲜明对比,整个酒吧布局像一幅太极图,半明半暗,一半是炙烈的火焰,另一半是深沉的海水。

    这其实是圈内一家同志酒吧,他们以前都来过。

    齐雁轩落寞的表情映在杯中酒水里,低头发了一条短讯哥,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别难受了,我在云洞,你来吗

    齐雁轩也是个相貌秀美的男生,留着一层打薄的齐额发帘,内双的眼皮在眼尾扫出天然烟熏。自然有人喜欢他这一口,远处有一桌喝酒的公子哥瞄他很久了。

    上酒陪客的服务生瞧出小齐同学面善,乐意不收小费陪他聊上两句“学生仔,失恋被人甩了”

    齐雁轩摇摇头“没有,他不会甩我。”

    服务生一张嫩脸上堆砌着久经沧桑看破世情的世故和老练“感上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谁和谁都不过是各自命中匆匆过客所以你来了这儿,我也来了这儿,谁没被对象甩过”

    齐雁轩秀气的脸上却有一双镇定的眼,神情也很固执笃定“他就是心理有结,怕我知道了嫌太丢人瞧不起他的家庭出身,其实我早就知道。

    “我明白他心里迈不过的那道槛是什么,我知道他爸当年是杀人嫌犯,我也知道他爸爸早就死了他太不信任我,也不信任他自己,轻易就放弃掉了做人许多更重要的东西。”

    齐雁轩从卧室门缝偷听他父母讲话,他父亲曾经说漏嘴过。

    服务生半晌无话,下意识替他喝干了半杯酒,赶紧给客人又倒满一杯“这路太难走,小施主您多保重吧。”

    齐雁轩没等到人,从“云洞”走出来时夜色已深,小巷寂静客流渐稀。昏暗长路上映着他修长的影子,路灯打上这副书生模样的秀气面庞。

    齐雁轩一看就是体面家庭出身的好学生,自重且乖巧的男孩,更何况肩膀上还背着呢。他尚未走出小巷阴影见到大路上的街灯,被人在上一拍“学生仔”

    酒吧里那位公子哥长了一双略不正经的桃花眼,一个男人飞眉斜眼这就是流里流气、淫相外漏。公子哥迈着醉酒后东倒西歪的凌波微步,下一步伸手就摸小齐同学的下巴“学生仔,一个人孤枕难眠吧哥哥今晚有空陪你一定让你乐不思蜀嘿嘿”

    齐雁轩挥开对方的手,在外人面前性情也并不软弱“谁用你陪”

    他转身就走,却被对方一把扯掉了。里还有他复习了好几个月的参考书和习题册对他无比重要。齐雁轩回身争抢,二人剧烈拉扯,公子哥的两名帮凶从暗处晃悠出来,一左一右将齐雁轩按在墙上,那些狞笑的面孔在他惊惧的眸子里投射出凌乱的光影,压上他的脸实施强吻

    小巷一蹙即灭的灯火下又快步走出一人,身影更加孤独寂寥,却绝不柔弱可欺。

    陈瑾在酒吧转了一圈,再一路找过来,面孔那时蓦地爆出一股不寻常的戾气。他仍是在乎感情、在乎小轩的。

    陈瑾的眼瞬间爆成血红色,那一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以变成那样。他随手从不知谁家的门板旁边拾了一条铁钩子,一钩子下去血水从一人后肩膀溅射出来

    痛嚎,厮打,围殴,反击,互相追逐小巷子里数人打成一团,陈瑾眉骨和手臂都见了红,却丝毫没有惧怕和手软。流淌在血管里的暴戾因子或许已经挥抹不去,就好像出生时就被烫在他眉心的烙印;又或者就是源自他常年自暴自弃与放任自流的心态,在他自身的潜意识里,他也认同这就是他会做出的事。

    凌先生从隐蔽处的车子里慢悠悠跨出来时,特意挑了个比较稳妥的时机,也不必着急着慌,先让那傻小子挨几下拳脚吃个亏。

    严小刀如往常一样,以老大哥的神态自然而然道“没大事,我去收拾。”

    凌河按住小刀的手腕,会说话的一双眼就把话都说了我去,你在车里歇着。

    严小刀很不习惯这种情形下他竟然在车里躲着歇脚,围观旁人撸袖子上去动手打群架这就不是他严小刀了。凌河拿捏着词汇,琢磨怎么讲不至损伤小刀的自尊心,于是说“你这么小瞧我打架的本事”

    凌先生打架的本事不弱的。而且,这人根本就没有撸袖子拉开架势,不会损害自己一副俊美的容貌,身形一贯从容优雅,如行走的模特衣架。

    暗处发招“啪”的一声,一名陪公子哥劫色的打手1号被捏了手腕甩出七八米远。

    又是“嘶”的一声。公子哥本人后腰上皮带被擒,发出酒气熏天的抱怨声随即就被踹上膝盖后窝,被迫正对齐雁轩来了深深的一下跪。

    公子哥回头一看,酒都醒了,这不好像就是前日在江边酒楼他想捞起来尝鲜的美人鱼吗

    鱼都没有吃到嘴,直接被鱼给抽了

    打手2号被一只富有骨感的手狠狠扇了一记耳光。那只手动作摇摆幅度很小,但出手极快眼花缭乱,随即捏了那厮的喉咙要害几秒钟,令其挣扎间暂时头昏腿软溜到地上。打手1号试图反扑,还没扑到跟前就被一条长腿“噗”地踢中腹部三圈囊肉,再次飞出去坐进门板边的烂菜筐

    凌河与小刀打架风格很不一样,各有各的长处,也都符合各自身份。小刀是街战使刀的出身,江湖草莽大开大阖的气度;而凌河师从西洋拳术教练,学的是空手道和击剑术,眼毒,手指硬朗,身形奇快,打群架都打得很有气质,片叶不沾身。

    车内的严小刀不知不觉探出脸去,盯着凌河一席浅色白衣身长玉立的背影,也有片刻的恍惚和沉迷。

    陈瑾脸上有血,从眉骨正中和眼角两处流下两条血迹,血光遮住半边脸显出两分狰狞。他转脸厉声吼了齐雁轩“这么晚不回学校你跑出来逛酒吧招惹这些人你发什么骚”

    齐雁轩靠在墙边一抖“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让陈瑾又软化了,没再骂人,拉住小轩的手腕“跟我回家。”

    “你站住。”灯下的凌先生,以地面上一道剑锋般冷冽的影子拦住陈瑾去路。

    陈瑾扭头看到凌河,脸色又是一变。

    凌先生显然不太懂得与陈瑾这样混社会底层的野小子打交道,互相拿冷傲冰凉的眼神瞪着对方,下一步你还打算怎么谈

    严小刀从凌河身后上前一步,路灯下的身影厚重宽阔,以一派江湖老大哥罩着小兄弟的体恤口吻说道“脸和胳膊都伤成这样,回学校让人看到怎么交代,又得跟你们班主任和宿舍楼长大姐平白多费口舌上车吧,陈同学,齐同学,哥带你们两个先去医院,把伤口包上跟哥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打架很帅的小河

    最近身体不太好,然而我还是尽量日更哦,也许每天少写那么一点点

    第68章 不期而遇

    第六十八章不期而遇

    凌先生全程充当冷面大神级提款机, 为两位学生仔在急诊外伤科付了医药费, 而严总就是一位免费荤素各种品牌心灵鸡汤的知心大哥。严小刀一副俊朗的面孔确实老幼通吃,眸子里总流露出一种温存, 对熟人生人皆是这样。他身上那一份久历人世悲欢沧桑的淡定范儿与阅历感, 也很能现身说法让懵懂冲动的年轻人服气,很容易博取旁人的信任。

    齐雁轩酒量不济, 在急诊室吐了,脸色发白地靠在男朋友肩上。

    而陈瑾显然对姓凌的先生心存忌惮,不愿以眼光直视, 却愿意坐在严小刀身旁,不知不觉就肩挨上了肩。这孩子长得不错, 看肩膀位置的高度和宽度,已经比得上严小刀。

    陈瑾眉骨伤处贴着纱布, 不卑不亢地昂着头,对严小刀道“我知道你们为啥来找我,想找我麻烦的人多了,不就因为陈魁安吗。

    “他活着时候没让我和我妈过上一天好日子,死了都让一家子不得安宁, 逃哪都躲不开他。讨债的,讨命的,你们想抓我讨什么啊

    “我没钱,我也没妈了,我妈好多年前也死了。她在荣正街挑扁担养活我一口饭吃,她生肿瘤倒在大街上没钱医治, 根本没人管她死活,终于就病死了。我什么都没了,你们还想问什么

    “对陈魁安我没啥好说的,我听说他当年是被人砍死的砍得好”

    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在外人面前评价自己亲生父亲,直截了当说“砍得好”,这份冷漠冷酷之下,定然埋藏着二十年来最深刻的悲哀和心寒。陈瑾说完垂下眼,自己也难过地抖了一下。父亲这个角色原本应当顶天立地,支撑起一个家,是小孩子心目中仰视的偶像,但在陈瑾这里,就是每每让他抬不起头来、感到自卑和丢脸的始作俑者。严小刀能理解这样的情感。

    严小刀关注地问“你知不知道当年详情,你爸究竟被谁所害是身边熟人吗”

    陈瑾漠然道“他能有什么熟人狐朋狗友,赌桌上的赌友。”

    严小刀“你认识哪个吗”

    陈瑾武断地驳回“不认识也不想回忆”

    “你们这帮有钱公子哥真他妈够了。”陈瑾突然爆发,喉结抖动着说道,“你又不是警察,你问这些是太闲了吗挖坟掘墓挖别人的疮疤就是杀人不见血,能不能别到我面前一遍一遍提醒我陈魁安是我爹,我爹是个无恶不作臭名昭著的杀人犯”

    “”

    “我爹也是杀人犯。”

    严小刀只沉默了半秒钟,尽力用他最平和的语气缓缓道出他压抑内心已有数月的真话,令陈瑾都惊异地抬起眼来。

    我干爹可能也是个杀人犯,有些事情我都明白,但不愿细想不愿深究令人不快的真相。

    不仅可能是个杀人犯,而且砍死的就是荣正街这个混子陈九,劫财越货,劫走了那一笔恐怕令很多人都无法抗拒的巨额诱惑。那笔钱原本可以属于你陈瑾的,假若运气好的话,今日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原本是你们陈家。没有一千五百万哪怕有个五十万,也能让小陈同学你今天在学校的同学面前出人头地,让你有钱交往任何档次的漂亮男友。然而,这笔钱竟然被别人超手截胡了,你就没有拿到一分一毫,你们一家从此被打入命运最底层的深渊。这五十万不义之财不偏不倚落到我严小刀头上,赎了我一命,让我跟着凶犯飞黄腾达,鸡犬都升了天

    陈九的儿子与戚宝山的儿子,就这样深夜并排坐在医院急诊室外面的走廊长椅上,促膝相谈,各怀一番不能坦承的复杂心事。

    人生的际遇和命运多么的可笑,却又冥冥中自有它一番绝妙的安排,让这些人从各个角落里走出来最终聚首,理出了埋藏在陈年残迹中的草灰蛇线,然后站在四面轨道相交的这个中点站上,重新选择自己想要走下去的方向。

    “我想彻底忘了以前那些事,北漂或者南下打工,找个没人打听我、认识我的地方,我也想重新开始”陈瑾弯下腰,将饱含湿润红潮的表情回避在阴影中,手掌狠命揉了两下眼眶。

    小陈同学还是有很大机会彻底摆脱童年阴影,这个案子破案后,过个一年半载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严小刀内心一阵悲凉,很难有机会再重新开始的,反而是他自己吧。

    你的亲爹,他若对不起你,你一句不认他了,那就不认。

    然而当年那位甩出一麻袋现金赎了你一命这些年待你情深似海恩宠有加的干爹,能说不认就不认么没血缘都养了你十多年,养一条狗尚且都知道忠心护主,你还能连条狗都不如

    破案的节奏紧锣密鼓,沉重的步调不断敲打他的肩头。他又能带着他干爹逃到哪去,才能躲过这一劫

    人在江湖,终究是身不由己。

    凌河踱步过来,陈瑾下意识地避开身体,好像冷冰冰的凌先生身上长了一排冰锥扎他。

    齐雁轩又想吐,头靠在陈瑾怀里被扶着去洗手间了。

    严小刀挺直了脊背坐在医院楼道里,脸上表情没崩,但眼底有两块红斑,偶尔彷徨无助的时候也渴望有人能让他靠着,能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说哪怕一句两句的温存话。

    他微微侧过头去,脸骤然埋进了一个并不算柔软但血液温热的怀抱,竟然是凌先生腰上肋骨的位置。

    深夜急诊走廊内仍然熙熙攘攘,病号络绎不绝。凌河并没有使出浮夸的抒情动作,却永远与他心有灵犀,且洞察力细致入微,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伸手揽住他的后脑勺,以旁人难辨的动作允许他将脸埋入自己腰间。

    严小刀能感到凌河的手指抚摸他的头发、后颈,甚至轻捏了他的耳垂,像是无声地对他明言这里有个人疼惜你,一直都在你身边,就没有离开过

    严小刀每回都是把一切心理活动嚼烂了,绞碎了,再像木工厂里压缩三合板一样,把自己的心碾压成硬邦邦的一层又一层,沉甸甸地摞起来,不愿让外人窥视到他的脆弱。

    凌河这一趟对付他的招数确实比在“云端号”上、在乡下农家小院时更绝,先剁了他脚断他后路,让他回不去戚爷身旁,然后再慢条斯理地割肉放血,动摇他这些年来固执捍卫的一些信仰和观念,侵蚀他与戚宝山之间十多年的父子亲情。

    面对眼前这个颓废得好像一无是处的名叫陈瑾的男生,严小刀感到很愧疚,尽管当年那个陈九也不是好东西,这显然就是一出黑吃黑,看谁下手更狠更黑,最终心肠最狠的那一拨人逃脱升天,摇身一变就拨转了命运的乾坤。

    毛致秀原本在走廊里绕着蜂巢路线瞎溜达,别致的一颗丸子头在那些平庸的后脑勺组成的人流缝隙中间若隐若现。

    毛致秀突然拨开人丛跳回来“那小孩呕吐吐了这么久陈瑾不会是跑了吧”

    毛致秀刚跑到面前就一愣,立时后悔自己来得真不巧啊,陈瑾那小子想跑就让他跑吧严小刀情绪模糊难辨,将大半张脸都埋在凌河腰侧,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一立一坐,凌河将小刀的头揽在怀中。这样沉默中蕴含强大情感张力的动作,在静止状态下竟都如此牵动人心,周围仿佛陷入无人之境,世间一切凡俗、嘈杂与是是非非都化作一幅虚无的背景。

    严小刀被毛姑娘从恍惚中拎回现实状态,将脸移开,凌河的手却还在他后脖颈子上留恋逡巡了半晌才悄悄移走,似乎对旁的事都心不在焉了,慢吞吞道“陈瑾跑了”

    走廊尽头拐角的洗手间内,齐雁轩独自坐在马桶上,失落沮丧但嘴角强咬出坚强。

    毛姑娘不管不顾地闯入男厕,毫不客气地将身后几名神情怪异的男宾推至门外“小齐,你男朋友呐”

    齐雁轩抬眼看她“他说不想再跟你们谈了,不想再回忆,他说要离开一阵子。”

    毛致秀惊道“给他二十四小时冷静思考机会再老实交代问题就很客气了,他不是离开一天而是离开一阵子”

    严小刀手势拦住毛致秀“小齐,陈瑾他是不是有心病,有心事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你一定知道。”

    齐雁轩神情闪烁,轻声道“他一直都想躲到南方去打工。

    “他妈妈葬在城北离这里不是很远的福山墓园,他如果离开樊江,临走一定会去看望他妈妈。”

    凌河道“看地图上这个位置,福山墓园应当是一块高档墓地,价位可不便宜”

    齐雁轩难受地点头“他这人就是这样啊,我爸这几年资助他念书的生活费,他省吃俭用攒着不用,都拿来给他妈妈买墓地了。”

    火车站位于三江地三市交界处,也是中南部这一片区域最大的铁路枢纽,每日发车时刻频繁,往来的旅客大军浩浩荡荡。这些人,像是从这块土地的各条夹缝和各个旮旯角落里忽地冒出来,全部聚集在这座火车站,再沿着铁轨四通八达的方向如忙碌的蝼蚁一般四散开去,奔赴各自的行程终点。

    这个清晨像往常一样,摆摊小贩占据各处要道转弯的空地,拖家带孩子的中年妇人用强壮的身板挑起扁担和臃肿的行李包。

    这种人流密集且龙蛇混杂之地,很容易让不熟悉当地气质的外来旅客感到晕头转向,难免就要陷入坑爹小贩和黑车司机设计的陷阱圈套。不过,这些转晕了头成为砧板鱼肉等待挨宰的外地旅客中间,可不包括咱们一贯英明神武江湖经验丰富的薛大队长。

    薛谦身上只挎一只轻便腰包,以俭省体力和空间,紧身t恤与合体的淡青色磨白牛仔裤包裹着精健壮硕的身材。一副墨镜替他遮住容易暴露目标的大白眼眶,只露出被阳光灼晒成赤褐色的额头和脸膛。

    左手一瓶矿泉水,右手一袋面包,这就是常年外勤的刑警队长的一顿早饭,挺辛苦的。

    薛谦身贴一个大粗立柱,低声地讲电话“局座,知道了您老真啰嗦今天就回去,最后再盯那小子一会儿,看看能否有收获。

    “那小子来火车站是要跑路,但不清楚是要去哪、有没有人接应。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也是要拿他手里可能攥着的证物,撬开他嘴。”

    薛大队长是作为跨省专案组的配合成员之一,出差过来樊江当地开会总结的。以薛谦的脾气,浪费时间开他妈什么总结会啊案子还没破呢,你丫已经开了七八轮总结会了纯属耽误老子的工夫,案子是能开会动动嘴皮就侦破了的

    当然,当地警员已经将各路相关证人走访了不止一遍,但薛谦就是不放心,明明自个儿是出差在外,人生地不熟,他一定要沿着自己的思维路线,重新再过一遍。在樊江当地逗留这几天,他坐在会议室里听大领导们废话扯淡的时间里,都在脑内马不停蹄地搜索和描绘他需要的证据链。

    陈瑾单肩扛着一只硕大的,龟速移动在买票检票的队伍里,深埋的面孔偶尔快速左右张望,两道硬朗的眉骨都快要架不住一重一重的心事。

    当然,这人里背的肯定不是考研参考资料。他刚从福山墓园过来,临走带上了他认为有纪念意义并且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陈瑾抬头浏览整整一个大屏幕的列车发车信息,一堆密集不清的小字令他感到茫然缭乱,根本没确定去哪,最终犹豫着盯上一趟去南方g省省会的最近时刻列车。自幼孤僻、顽固和叛逆的性情促成了陈瑾这次从医院溜号逃走,他眉骨上还糊着药膏纱布。他就不愿受制于人,也不想跟陌生人打交道,他对任何人释放的善意都心存狐疑,在许多场合下,他表现出的冷漠无理只不过是掩饰内心的恐惧和脆弱。

    他其实舍不下齐雁轩,但小轩这人婆婆妈妈的,带在身边太麻烦了。大三临近暑假大家都出去找实习,他打算先去南方落脚找个工,再联系小轩。

    在小陈同学左耳斜后方45度角的绝佳观测角度,十米开外之处,薛队长捏了捏自己耳垂,不停地嚼口香糖解闷。

    薛谦查案经验老道,昨日芦清扬那家伙丢给他错误信息,白折腾耽误他两三个小时,但薛队长很快就自我矫正回到了正确的路线轨道,相当于从另一个方向迂回着也找到这一处关键点。他被人耍了一趟,也是有报复心的,随即就跟当地部门的同行打了招呼“就你们本市这所优而思英文补课学校,不是什么好地方吧他们有正规办学资质吗,没人查吗,没人管管吗坑蒙拐骗有一手啊,专坑家长们的血汗钱,你们有机会过去查他几趟,赶紧把这家骗子学校给封了、端了”

    薛谦昨夜悄悄跟踪,是看着严总将陈瑾带去医院包扎外伤。衙门老猫薛队长蹑手蹑脚地对一群嫌疑人实施跟踪,以至于严小刀都没察觉到,这回身后的大尾巴狼是公门中人,而且也等着从中下手截胡呢

    薛谦瞄着陈瑾耳后心想,先不打草惊蛇,我先让你买车票,老子先看你要去哪,判断你在外地有没有熟人。等你快上车了我再抓你

    作者有话要说  吃小刀一豆腐:

    第69章 救命灵符

    第六十九章救命灵符

    摆开摊位卖盒饭肉包子的小贩, 约莫是没能从陈瑾和薛谦这两个穷酸鬼的兜里赚到钞票, 心怀不满地瞟着他们,愤愤地敲着沾满污垢油渍的锅铲。这些常年驻扎在火车站的商贩们, 以逡巡交错的猥琐视线寻觅着冤大头猎物, 恰好掩盖住了隐藏在更深角落里不怀好意的几双鬼眼。

    偏在这个时候,薛队长的手机微信响了。

    他之前疏忽, 忘了关静音,信息提示音在嘈杂的车站内不明原因地具有某种穿透力,令原本就心有余悸的惊弓之鸟十分警觉。陈瑾莫名焦躁地回头看了薛谦一眼。

    薛谦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 低头瞟短信。

    某位巨型萌物隔着屏幕就透出一副哈巴狗相薛哥,上回的玩具收到了嘛有空出来吃饭吧

    薛谦隔空顺着电波感受到一股舔屏的威力, 仿佛被对方的口水舔了一脸。

    那没心没肺的家伙紧接着又来一条知道你工作忙每天都忙啦,我闲着呢我找你去啊。

    每句话的末尾必带感叹词, 一串“啊啦嘛吧”弄得薛谦浑身激灵。薛队长平时跟人讲话,习惯性地给对方粗暴地喂枪子儿,然而当飙出去的枪子儿拐个弯变成糖衣炮弹打回给他,着实让他很不习惯,觉着腻歪。

    “叮叮咚咚”的动静接二连三, 薛队长赶紧就把手机所有功能彻底静音,在心里吐槽,他娘的这小白痴隔着五个省都能拖老子后腿,你烦不烦差点把我的嫌疑人给吓跑了

    隔三差五或打电话或发短信骚扰他的,自然就是梁大少爷。梁有晖百般找理由约他吃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意念相当执着,每天向他输送强大的功力,百折不挠。而且,这人最近开始改变策略深化路线,拎着从粤菜酒楼打包过来的点心夜宵,亲自登门去他办公室骚扰。

    “老子传唤你了吗,请你配合调查了吗”薛谦板起傲慢的面孔,拿手一指门外,“你从哪来的回哪去,回家等候传唤”

    然而,薛谦假模作样的矜持扛不过手底下一群小兵蛋子没见过世面,闻到高档夜宵的味道连队长是谁都不认识了,当场一拥而上恨不得踩着他们队长的后脊梁骨跃过去,抢走了梁少爷手里的两大摞外卖。直脾气的方副队长说“薛队这就是您不识时务了,先把夜宵留下您再赶人走”

    前两天,梁有晖特意送了他一台最新款的掌上游戏机,竟然是从国外名牌旗舰店直接寄到他办公室,搞得办公室里一群碎嘴子大呼小叫,唯恐天下不乱

    薛谦不是人事不通的青瓜蛋子,也是混社会的老江湖了,况且咱薛大队长做人一贯自信自负兼极度自恋,对自己床上床下的男性魅力很有信心,前任劈腿纯属是前任没有眼光水性杨花,绝对不是他薛队长不够爷们罩不住小男友,这份尊严不能掉薛谦沉默瞟着手机屏幕,此时心情亦十分微妙姓梁的小屁孩,你就是想追我吧

    心够大,胆儿够肥,你丫脑子没坏吧

    你小子觉得合适吗

    你的财主爹在家没教过你不要随意骚扰警察叔叔各人吃各人碗里这口饭,原本就不是同一个圈子、同一种生活方式的人,没正事别来互相搀和。

    薛谦平时闲得没事嘴皮子发痒的时候,跟对方随意搭讪撩个荤段子是随心所至,然而“燕城巨富之子梁有晖可能是在追求他”这一灵感击中他的神经弦,这可就不是适合撩拨的对象,双方都身份敏感,他也要避嫌。

    薛谦犹豫着甩给对方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出差,忙。

    他随即补充一句小少爷,你闲得没事想玩,找别人玩吧。

    一语双关。已是三十一枝花成熟年纪的薛谦认为,两个男人之间有些话不必明说,婉拒对方的勾搭和邀约这份态度已经很明确。

    被梁有晖牵了一根线无端遭遇骚扰的薛队长,再一抬头,瞄到前方动静不太对。

    他在一线行走多年,对眼前局势一贯具有预判的眼光,面前的检票队伍突然改变了匀速移动的步调,队伍中间部分像发生了角度奇怪的折射,在某一个拐点上人群突然跑偏,就好像一盅五颜六色的骰子被打散了,掷于地上四散开来,而其中他所关注的目标骰子一蹦一蹦地偏离既定轨道,好像要溜

    陈瑾心思很重并且敏感多疑,瞄到陌生的薛队长那副面孔身材,没由来地感到对方具有威慑力的气场很像昨夜医院里那位严总,戴上墨镜就跟双胞胎似的。

    确实有点像,不然猎艳无数的花花大少梁有晖为何如此胆大不要命,偏偏对衙门口的薛队长一见钟情意犹未尽呢因为薛谦外形气质都像严小刀。

    陈瑾突然脱离队伍发生移动。

    在薛谦的视野范围内,他突然发现四周好几条队伍里,有其他人同时追随着陈瑾的方向发生移动。

    薛谦立时就明白了。他脚步如离弦之箭,毫不犹豫地穿越人丛,一双鹰隼般有神的眼牢牢盯住前方目标的后脑勺。这样的盯梢和劫夺行动他平生干过百八十次了,眼毒手快,一声不吭以一只大手从夹缝暗处抓住陈瑾的胳膊肘。

    薛队长的一只铁爪子抓住就不放松,在陈瑾猛然回头的吃惊神色间将一张酷脸对上对方的视线。

    陈瑾惊诧,猛地想要甩脱,死抓自己背包。

    “跟我走,我是警察。”

    “别回头,后面有人盯着你,你可能有危险。”

    薛谦沉着嗓音只用两句话就抵销了陈瑾惊恐中试图挣脱他手臂的企图。这份强大得足以稳定人心的气场牵引着陈瑾的脚步,陈瑾几乎跌跌撞撞地被薛谦拖着走。

    两人步伐飞快,完全是以薛队长式的奔跑速度冲破包围圈逃离现场。四周瞬间的风声鹤唳让小陈同学血液里的不安分因子疯狂地惊跳,这时已不由自主地摽住薛队长,在仓皇间寻求对方强有力的保护。

    火车站鱼龙混居眼线复杂,既适合跑路也适合下手,周围全是各种各样诡异的面孔,或冷漠苍白,或晦涩猥琐。

    又一只铁爪一样凶悍的大手从后方扯住陈瑾的背包,陈瑾发出“啊”一声

    陈瑾一个草芥之人并不值钱,谁在意他的去处与死活有人就是想要抢他的包,也是因为好奇,或者就是心虚,挖空心思想要知道那背包里到底藏了什么,值得这少年不惜孤身南下、仓促跑路。

    陈瑾用咯吱窝夹着背包死命与对方争抢,毫无招式地一阵拳脚乱踹。他在打斗中眉眼露相,就是跟他亲爹当年神似的凶狠之相,关键时刻掐架毫不手软而薛谦出手刚猛,一记重拳与那名抢劫者的鼻子和嘴在半空中对撞,立刻就让那厮鼻子血崩如注,嘴唇绽裂开花

    凌河偏瘦的身材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率先进入检票大厅,这时严总和毛助理还在因为身上不符合规定的携带物而与安检发生纠缠。

    凌河踮起脚让视野居高临下,遥遥地一眼先瞄到陷在人群中表情无比凝重的薛谦

    薛谦是一手按着陈瑾的头掩护这男孩,飞速地寻找出口。凌河遥相一望就明了形式,他想找的人现在落在薛队长手里。

    螳螂捕蝉,看起来追踪而至的黄雀还不止一拨,所有人聚齐在候车站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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