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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横刀 第21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4519 更新:2021-12-31 08:45:41

    严小刀忆起那日在红场的一番遭遇追逐战,品评道“轻功不错,跑的是真快。”

    毛致秀其实诧异严小刀竟还愿意跟她讲话,嘴角一翘“承让了,严先生”

    严小刀即便身受重伤,并且就是在眼前这帮人手里受的伤,他天生不是那种冷淡傲娇或者心胸狭隘的庸俗性情,不会骂骂咧咧,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心底柔情也磨光了,他琢磨的是下一步怎么办怎么解决如何脱身

    毛致秀沉默片刻,没忍住,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上回你误会他了,严先生,从你家房子后面那片悬崖爬上爬下的人,是我,不是凌总你还因为这个跟他吵架。”

    严小刀扬了一下眉毛,显然,凌河在他家装瘸装那么久,总需要有个可靠人物递送消息,因此凌先生只需端坐严总家中每天弹弹钢琴,弹指飞灰间就统筹了全局。然而,他跟凌河翻脸大打出手又何止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

    他问“你还天天爬”

    毛致秀轻振一下肩膀,猫尾巴都翘起来了,骄傲地说“早晚各一趟吧,凌总只要在露台上,我就上去找他聊个天,就当锻炼身体了。他爬墙不如我,他都下不来”

    “哼。”严小刀冷笑一声,“姑娘您可真行。”

    “谁说我下不来”那个低沉婉转但带有明显讨伐口吻的声音撞破了车厢内的空气。凌河高大的身形只要一出现,瞬间塞满视觉空间,顺带还吸走了车厢里大部分空气,周围立刻显得闷涩而逼仄。

    毛姑娘与严小刀有一搭没一搭闲扯的气氛立时烟消云散,都住了嘴。

    凌河目光快速从严小刀脸上滑过,这其实是血色刀光之后严小刀清醒过来头一次与某人打照面。两人紧绷的嘴角都没有主动软化开启互致问候的意思,都不开口,可就瞬间冷场了。

    毛致秀一撇嘴,很有眼力价“腾”得就蹦走了,比当初爬墙跳楼的动作还利索呢,蹦到过道另一侧的床铺躺着了,唯恐被喜怒无常的主子爷的毒液溅一脸。一群探头探脑围观重伤号的小伙伴倏地将视线回避开去,但可以打赌这帮人耳朵都没回避。

    凌河是骄傲的,永远高昂着头,冷场也不会尴尬。在凌先生的人生词典里,许多形容描述正常人心理状态的词汇他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温言软语哄哄人道个歉之类。凌河跟谁温言软语过凌河为人行事会后悔道歉

    凌河弯腰检视严小刀的右脚,说“我知道铁轨上颠的厉害,疼,给你打过止痛针,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你忍忍吧”

    这人说着自然而然坐到严小刀腿侧,这位置就应当是他的,他可以一坐坐几个小时,等待小刀醒来。

    严小刀终于率先开口,已不需寒暄客套和开场白“你带我去哪”

    严小刀有一阵子的恍惚,凌河要把他带走难不成将他直接押运出境他以为凌河的人一定在燕都津门附近有一处据点,安全藏身之处,还要继续死掐戚爷不松口呢。

    凌河难道会放弃计划

    凌河当然也不至于因为插了严总一刀就痛不欲生准备浪子回头,他不会改变心智,但可以改变策略,由直取强攻变为迂回周旋。

    他刚在洗手间与留守的部署通了电话。市局衙门紧急抽调人手,调查5号码头的恶通事故。目前内部消息,事故受害一方游某某因油箱中弹起火爆炸当场丧命,而肇事者渡边某人烧伤落水窒息,呈现严重脑缺氧状态半死不活躺在icu。巡逻艇上还有若干轻伤号,然而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土国籍,竟是一群小鬼子。衙门就为这破事还私下照会了该国使馆,估摸处理时还要考虑国际亲善关系。

    码头上发现持械斗殴痕迹,然而现场最重要的人证渡边仰山与游景廉,此时都不能做口供了,无法指证究竟何人算计他们、何人策划了这场火并

    某些知道内情的人,比如原本应当在观潮别墅聚首的另外三位老伙计,当然不会自露马脚跑去向警方指证或招供,这时巴不得躲远远的,为昔日结义兄弟游大人父子俩在清明节烧一盆纸上一炷香,就算厚道仁义了。

    当然,在波及范围更广的网络键盘侠势力范围内,这桩惨事被杜撰成了故事演义的末回终章。麦允良案终于沉冤昭雪,游家公子被描述成苍天有眼雷劈了罪人,而渡边老匹夫竟然平白赚了一个替天行道的美名

    老城区戚宅的周围密布眼线,但老谋深算的戚宝山足不出户按兵不动。

    凌河是在这种情势下选择绝不恋战拖泥带水,迅速离开津门重地南下。游景廉自首是没指望了,戚爷自然会死扛到底绝不说出真话,警方破案太慢,背后“带头大哥”根深势大一手遮天,为今之计,凌河只有改道另辟蹊径,假途灭虢。

    凌河十分执着地对严小刀道“小刀,我想带你去南方一些地方,我要让你亲眼目睹亲耳听到当年许多真相,我要让你最终明白,你那些拿来自己感动自己的忠诚和义气不过是你的执迷不悟一意孤行,这些天你对我提防猜忌处处掣肘,甚至对我动手是你自己的顽固不化和死不悔改”

    凌河好似又施展读心术了,句句戳到肋上,让严小刀胸口又开始疼了。

    要说两人骨子里脾气还是相似的,躺在对面铺位的毛姑娘无奈地对同伴一摊手,憋不住都想拿根鞭子抽人了少爷,对付严先生这种纯爷们硬汉子,您要先学会一招化骨绵掌,再学一招拈花拂穴手,他哪痒你挠哪,温柔点儿挠,才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啊你这上来一套独孤九剑,先把人家戳成三刀六洞了,然后八卦掌、伏魔掌和大力金刚掌轮番招呼,严先生他吃你这一套吗嗳,情商低得没救了

    列车以单调重复式的节奏在轨道上高速前行,像是有意催促着在沉默中尴尬的两人,一路向前看吧,别再回头了,再回头都是一腔血和泪啊。

    严小刀仰望车厢顶的天花板,点点头“许多事我也想明白了,是我当初疏忽不察,上套也怨不得你。所以,当初其实是你散步消息引我们一干人等上船,就像这次在观潮双塔一战的套路一样,你一直想钓的就是戚爷,但不幸钓了个我;你不是大鱼,我才是那条鱼。只不过我这条花鲢不值钱,要杀要剐都嫌费事,因此你另寻他路,你选择住在我家留在我身边下手,随后就发生了麦先生的事”

    严小刀叙述的情节事实基本清楚,只有一点凌河很不同意,却又无法开口。

    小刀,你这条大鱼不值钱吗你是一趟南岛之旅最昂贵的收获,跟你相比,旁人可以直接被划归为一堆鱼饵鱼食、蚯蚓,连鱼都不配当凌河在心中默想。

    严小刀平复气息,瞟了一眼四周装睡偷听的一群人,很慢地说道“云端号上,你不仅没有任何危险,全程局面都在你的掌控。以你的能耐本事你就不会被渡边仰山那头蠢驴所伤,被擒就是深入虎穴,假装羸弱就是引蛇出洞,我佩服你的胆量,凌河。船上到处都是你的人,以前我不认识,昨夜算是认全了。“云端号”上住我左手边经济舱的就是对面上铺那位短发小哥,他后脖窝偏左位置有一颗黑痣,当时穿印花衬衫大短裤每天在走廊里转悠。住我右手边舱室的就是那位姑娘,只是当时她变装易容,让我一直以为隔壁住了个男士,香水味暴露了,她总是用这一种香水。凌河,你是连我住哪间舱室都未卜先知了吗”

    对面上铺和下铺,同时伸出两颗按捺不住就喜欢抢答发言的脑袋,迫不及待辩解“没有啊严先生就是碰巧了,这就缘分呗”

    “而且就那一排舱室打折便宜,其他的贵得要死,又不能明着团购,我们人多要省钱啊”

    两个喽啰迅速就被凌河的视线逼回去了,继续维持装睡的僵硬姿势。

    车厢里所有人内心都暗生惊异和佩服,严小刀重伤未愈麻醉刚醒,头脑如此清晰且口齿连贯,当初船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没能逃过这人法眼,当真不好对付

    严小刀伤处还疼着,但心情平静,确实已经死心了“凌河,我就再问一句,麦允良怎么死的。”

    这是他们最初反目的缘由,是卡在两人之间带血的心结。

    凌河迅速调开视线,眉头紧蹙显然不愿搭理这个话题“警方结案了,麦先生殁于自杀人尽皆知。”

    严小刀回敬“警方也会很快结案说游灏东死于渡边仰山枪击造成的意外,我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

    “”凌河扭头盯着严小刀,眼底突然爆出怒意和委屈,被迫坦承道“我安排了几人在酒店里,还在电话上做过手脚,但麦允良是死于自杀,我没教给他”

    凌河忍无可忍补了一句“那些恶心东西我没玩儿过,我教不出来”

    凌河说完别过脸去,眼眶突然发红,也是被某些掩盖在故纸堆下令他作呕的陈年回忆击中了尾椎神经,脊背都微微发抖。

    严小刀听出凌河意指之事,却刻意掠过了容易引发龃龉冲突的敏感话题。麦允良说他在那个“圈子”里见过凌河,而凌河说没玩过那些“恶心东西”

    严小刀哑声说“那个视频,是你找人拍的,你真的不应该,就那样不留余地、不留体面。”

    他本意也并非马后炮指责凌河,尤其为了麦允良而指责凌河,在他对眼前人柔情蜜意早已耗尽的时候,为什么有些话说出来仍然会疼

    凌河傲然道“我对麦先生已经够发善心了。他活着的时候我没怎样他,他死后才放出视频,我给他生前留足了脸面他活着总之懦弱没用、人尽可夫,现在人都已经不在了,假若能够借此一箭双雕扳倒游家和简家,他就算死得好歹还有一桩价值,我为什么不能做”

    凌河一双绿眸毫不掩饰与生俱来的霸道和强势,一番话理直气壮,绝无流露恻隐之心或懊悔之意。

    严小刀闭上眼,那一刹那突然与眼前人从咫尺拉开了天涯之距,仿佛就是许多琐碎小事悄悄日积月累最终导致的溃坝决堤,触到他一些底线,让他无法接受凌河的所作所为。

    两个人随便聊上几句就聊出剑拔弩张的火星,昔日的和谐相处果然就是凌河刻意揉捏性情、委屈求全生生造出的假象

    更何况如今二人强弱与攻守的形势已完全调转,凌河手下人多势众,来去自如,生杀予夺全不在话下,眉梢眼角间的锋芒都遮掩不住。他若还能温存善待小刀,必然是顾念旧情,买卖不成彼此仁义还在。

    作者有话要说  追文的勇士们,假期愉快:

    第59章 怀璧其罪

    第五十九章怀璧其罪

    恰在这时, 窗外景物斗转星移, 隔壁车厢传来搬动行李的喧哗。凌河暂时收起一身矛刺,话语间仍然温婉“到站了。之前上门叨扰严总挺长一段日子, 现在正好有机会投桃报李, 请你贲临寒舍小住几日吧”

    一听这句吩咐,周围传来一阵长吁短叹的收兵卸甲声。两位爷总算没有再次撸袖子掐起来, 一群竖耳朵偷听的部下拎在手里时刻准备泼出去灭火的水桶冰桶之类也就纷纷收起了。

    严小刀被抬下车厢就看出,他们是来到相隔了三个省车程的峦城。

    他平时出差四处转悠,阅历颇为丰富, 大城市哪都去过,对景色优美如画的海滨胜地峦城也算熟悉, 只是没想到,凌河在峦城当地也有不为外人知晓的住处。

    峦城四季如春, 潮湿润肺的空气自海滨白色沙滩向陆地上吹来。海风拂过老城内白墙红瓦的教堂和民居,在那些玲珑别致的小房子的红顶上吹出一片瓦片形状的涟漪。红顶之间再点缀上翠色葱郁的植被,车子在起伏弯曲的羊肠小道上迂回着兜圈,自半山腰向下望去,就是一幅色泽鲜明的美图盛景。

    而凌先生的居所, 竟然就是峦城当地疗养度假区内的一栋老楼,这让见多识广的严小刀颇为惊讶。那些老房可不是市面上亟待危房改造的普通民居,而是民国年间城市沦为殖民地租界时筑起的高档洋楼。

    这买楼的品位和手笔,比戚爷不差了。

    隔一层车窗,严小刀尚未仔细端详这栋楼的外貌形容,凌河打开车门, 突然凑到他面前。

    凌河是想弯腰抱人,低头察觉有异常,单膝跪下轻轻扶住严小刀的脚踝。绷带之下洇出血迹,严小刀淡淡地道“路上太颠,晃悠出来一点血,没大事,不用看了。”

    凌河也没废话,两条很有劲儿的胳膊往严小刀腋下和膝盖弯楔进去,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人横抱起来了

    然而抱是抱起来了,凌河脚下突然发软前倾,还是眼明手快的毛姑娘帮忙抱了严先生两条腿,悄悄卸掉部分重量,才让凌河不至于马失前蹄。

    凌河是瞬间脚腕疼了,两个人重量都压在他脚上,确实吃力。

    严小刀当真不太习惯,眉头尴尬地拧着,终于忍无可忍想要拒绝“别抱我,弄个轮椅吧。”

    凌河面无表情哼了一声“怎么就不能抱”

    严小刀“没必要劳累你,我不习惯被人抱。”

    凌河话音不善,甩出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我也不习惯被别人抱,还不是抱来抱去抱了两个月,不是抱得挺顺手么”

    严小刀一手微微抵住凌河的胸膛,凌河一低头,不经意间留长的发帘就斜斜地垂下来,撩着他脸与两人之间此时的冷战都无关的,严小刀纯粹不习惯这么个“雌伏”于别人的姿势,心理上还不太能接受横着进屋。但他一动就胸疼脚疼,无法动弹。凌河才不管他疼不疼,当仁不让地将他抱入小楼。

    小刀,当初你这么横抱我的时候,我也委屈,不得已而蛰伏委身于你。

    今天终于轮到老大爷您委屈了,您就敞开胸怀学会享受旁人的“照顾”吧

    作为一家之主的凌先生,将贵客稍作安顿之后,迅速就跑了,不知溜到屋里屋外哪个角落悄悄搞事去了,撇下小刀一人。严小刀倒是落个轻松自在,只要凌河别在他耳根下放毒,说一些与他三观不合、不顺心如意的话,他心态上原本是豁达随性、随遇而安的。

    凌大少爷的宅邸,与他先前脑拟的风格完全不同,与他自己家更是千差万别。

    这栋民国旧楼当然经过重新的装修装潢,外饰和内墙皆是新作,然而其间的低调和朴素令严小刀吃惊。都不能用朴素来形容,简直是苍白和家徒四壁是的,凌河的家看起来是色调“苍白”的,从墙壁粉刷选色,楼梯栏杆的漆色,再到家具和各种细节装饰,整栋房子白得刺目,简洁干净得让人进去有点不舒服,好像很容易踩上去就造出一枚糟污的脚印,破坏了这刻意塑造出的洁白。

    善解人意的毛姑娘在他身后悄悄说“踩吧,没事,踩脏了也有人擦。”

    严小刀嘲讽了一句“主人看起来喜欢干净,怕踩脏了他要直接剁掉我的脚。”

    毛致秀将柳叶眉一挑,故意倒呵一口凉气“哎呀我是章鱼那脚都不够他剁了,你管他呢”

    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家具和装饰,但又不是二十年前农村严氏家中因为极端贫困造就的蓬门荜户。事实上,这栋老宅本身就价值不菲,远近这一片独栋洋楼别墅不是被行政机关占用,就是富豪们购置改建成为私人产业,再就是开辟成旅游参观的景点,没有一户是寒门陋室。凌先生的私宅是明明买得起,却在四处刻意留白,二层通顶的大吊灯是朴素的白色磨砂灯罩,地板用的色调最浅的桦木,灯具不带雍容华丽的水晶流苏,楼梯不做精致典雅的雕花扶手,墙上没有价值连城的装饰油画,桌上也没有值得把玩的新奇摆件。

    这房子里也没有人来人往的烟火气息,没有时调评书,没有麻将桌上推牌的脆响,简直什么都没有,透着那位主子爷骨血里的冷淡与冷漠

    严小刀自己不算作风奢侈的,但圈子里见惯了各种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凌河又是个异类。

    严小刀轻声品评“你们凌总,是不是平时也没什么私人兴趣爱好,每天就坐在房间里欣赏四面白墙”

    毛致秀点头“是啊,我们这位总裁少爷能有什么爱好他每天脑子里琢磨的就是他挥师北伐挺进中原狼烟四起的大计划,就没别的事了当然,我们帮他实现计划鞍前马后呗。”

    换言之,这世上也没有几个惊才绝艳的天才,每个人脑容量都差不多,在其他事上蜻蜓点水不做流连,才能将全部心思专注在大事上,殚精竭虑心无旁骛。

    严小刀试探“你怎么认识凌河”

    毛姑娘将精致细白的眼皮淡淡一翻,避重就轻“好多年前就认识了,在美国。我是从福利院出来送去寄养家庭的孤儿,他也是没依没靠的孤儿。”

    严小刀又问“这栋楼什么来历,叫什么”

    毛致秀说“以前好像是哪位民国文坛大佬的故居,凌总买下来,就给折腾成现在这样。正门右手边挂了牌子,瀚海楼。”

    瀚海楼

    严小刀一下子被击中某一条记忆的神经,想起来了。果然是“瀚海”,凌先生呼风唤雨的大手笔,有了渡边老毒物的港口船舶产业为基石,再辅以简氏集团万贯家财作为锦上添花的添头,凌河手头绝对不缺钱,风头正旺。

    严小刀被几个汉子抬进专门为他收拾的客房。这间客房简直可算楼内家具最全的一个房间,现代风格的白色大床四件套一看就是新买的。

    “家具刚拆封,不好意思啦严先生,从昨天到今天,我们已经是抽风机换气扇轮番作业,可还是有点味道,您多多包涵吧”帮他挪脚和脱换外衣的小跟班柔声说道。

    家具果然是昨晚置办,凌河步步算在前头,连夜布置出他下榻的房间。

    严小刀说“让你们凌总费心了,我住不了几天就会离开,没必要为我浪费他的钱。”

    “远没有施坦威费钱啦”严总的贴身男仆嘴碎闲扯了一句,一脸了然于心的暧昧表情。

    小跟班都没去过严总的家,没见过那架施坦威,然而严小刀豪掷万金为凌总裁买琴的风流典故,已是人人皆知的绯闻八卦。

    这小跟班又是一位令人过目难忘的特色人物,一脑袋卷曲烫发,发型调教梳理得还颇费一番心思,但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小哥讲话时嗓音柔媚婉约,走路一扭一扭的,时不时对严小刀暧昧地挤个眼,露出涂满上眼皮的眼线眼影果然凌总身侧吸纳了一群很不一般的人才。

    烫发的小哥姓苏,名叫苏哲,手脚麻利儿,一路哼着霉霉的乡村情歌将严总换下的外套衬衫内衣都收进筐子,搬下楼洗衣服了。

    毛致秀推门而入,恰好抓获苏哲搬着沉甸甸的洗衣筐扭着脖子向严先生抛送媚眼,眼瞧着抖了一地的眼影粉。

    毛“阿哲,你寻么什么呢脖子都让你扭折了,给我们弄杯咖啡去”

    苏“遵旨嘞,毛仙姑”

    毛“滚”

    苏“哎呦,凶巴巴得嫁不出去”

    毛“呵,你倒是不凶,你嫁出去了吗”

    苏“哼,人家老公是个嫩草,还上小学呢,我在耐心等他长大。”

    毛“神经”

    别说毛姑娘抖了一激灵,见多识广的严总后脊梁上也翻出一片鸡皮疙瘩。

    那种感觉很奇怪,他与凌河之间,在旁观者眼中怎么也应当算是“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血溅当场重伤致残”。或许之前的心理预设已相当完善,当这残酷摧心的一幕真正来临,反而卸掉了压在他肩膀上最沉重的感情负担,让他轻松无畏了。凌河这一刀下去,就是斩断他的退路,终于让他解脱了,暂时不必再困扰纠结于划边站队的单项选择题严小刀竟然连愤怒生气的感觉都钝化了,此时还能平静地瞅着凌宅里一群小字辈插科打诨。

    也幸亏有这帮活宝讲些笑话,给毫无生气的白房子悄悄添上一抹颜色,不然住这种房子真要憋闷死,这房子像个性冷淡住的地方

    严总躺在床上歇息养伤,一只脚高抬着吊起来。

    过了片刻,苏哲又进来了,端了一只果盘,上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摆了仨瓜俩枣儿似的几颗水果“严先生,挑您喜欢的吃。”

    严小刀扫了一眼,凌河家里竟然连餐具都是雪白款式,边缘不镶金属,也没花饰图案,倒是突显了枇杷果的橙黄欲滴和大樱桃的娇艳嫣红。

    然而说是“几颗”,还真就只给几颗,严小刀抓了两枚樱桃扔嘴里,盘子里都找不着第三颗了然而苏哲小哥就连枣子和枇杷也不给吃了,直接端盘子走人。

    严小刀摇头吐槽道“你们凌总怎么过的日子平时家具也不买,水果都不让多吃几个,咳,守财奴”

    毛致秀坐在大床对面椅子上,横翘着二郎腿,应声点头附和道“特别的守财奴,有钱都不知怎么花”

    然而毛姑娘嘴角露出会心的笑意,笑得深邃诡秘,颇有韵味的眉眼好像能织就出一番微言大义。

    窗外金红色的晚霞铺上树梢,晚餐直接送到严总的床上。

    严小刀也没假客套,迅速拿起刀叉。都已经被人砍成这样,不付钱吃他凌家几顿饭,他还是有资格吃的,被围殴也得先做个饱死鬼他胸骨仍然发痛,无法坐直,身体呈现一百五十度钝角姿态,也不妨碍他大快朵颐。

    这是一顿西餐,具体哪一国风味他不太讲究,但菜是以头台冷盘沙拉、冷汤与黄油西点、白肉荤菜、红肉荤菜和甜点咖啡的严格顺序一道一道呈上。

    严小刀吃饭一贯是大刀金马的男人气势,即便很小资的一顿西餐也能让他吃得刀叉杯盘缭乱作响,一叉子下去是一大块红肉,再一抿嘴这大块肉已经没了。他是真饿,饥寒交迫失血过多,觉着这顿饭着实好吃,简直无上的美味太祖武皇帝朱元璋当初在颠沛战乱中喝了一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推崇为人间绝品珍馐,估摸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当然,这饭做得又比珍珠翡翠白玉汤精致和丰盛太多。严小刀是吃到第三道菜才迟钝地发觉,怎么每一道菜里,都有樱桃的影子

    冷盘是橄榄油烤蔬菜,配羊奶起司、开心果仁和樱桃果醋。

    汤盆是西瓜蓉甜汤,配白兰地腌渍大樱桃、鸭胸肉冻和鹅肝酱。

    白肉主菜是柠檬麝香草煎比目鱼,以稠樱桃酒浇汁。

    红肉主菜是樱桃酱煎小羊排,配乳酪起酥。

    最后上来的甜点是樱桃派,配黑巧克力冰激凌。

    一套五道菜式,颇花了一番心思的。怪不得刚才就给他吃两颗樱桃,食材都用来烧菜了

    严小刀擦着嘴,率直地称赞一句“不错,很好。”

    “能不好吃么,外面买都买不着”毛致秀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块小羊排,边嚼边说,“我们跟严总您家公司没的比,我们家主子是个守财奴葛朗台,平时也没见过奖金津贴公费旅游之类的好处,但是干活儿卖力也还有些奖励,比如附近哪家新开餐馆的就餐券之类。优秀员工最高一等奖励,就是一共九道菜的这样一顿饭您今天才吃五道菜”

    毛仙姑显然是连扯带忽悠,说得跟真的似的。

    严小刀觉着特新鲜“这是阿哲做的”

    “他会做这一套西餐”毛致秀张成o型嘴,不屑道,“那小子就会调个咖啡,不然早有男人把那个妖孽娶回家收房了。”

    说咖啡,咖啡就来了,苏哲小哥端了咖啡进来。严小刀一看更为诧异“冰豆奶抹茶拿铁,你怎么知道我爱喝这个”

    苏哲肩膀一耸,忽闪着带水晶贴片和眼影粉的眼皮“我哪知道您爱喝啥呢我们凌总让我就调这个口味。”

    “他还记得我爱喝这个。”严小刀心里流过一丝淡不唧儿的隐伤。

    毛致秀微微摇头,忍不住提点道“就是他给您点的咖啡啊。”

    “”

    就是凌先生给你点的咖啡啊。

    严小刀恍然明白了,强行压抑住一丝惊愕他公司楼下开张了几个月的咖啡店。

    那位面相和服务态度都很酷的咖啡店主,当初为他推荐了冰豆奶抹茶拿铁,还声称促销买一赠一。

    所以,一直都是凌河在为他“点”每天的花式咖啡,店主小哥不过就是个传送带,买一赠一就有两杯,可以二人分享。

    新开的小店,专门就在他公司楼下,每天盯着他进进出出,每天观察他见什么人。

    他在店里遇见麦允良,追出去与麦先生私下见面,凌河当晚在他回家之前就知道内情,当夜又因他的情不自禁逾越雷池,二人床上龃龉打了起来

    严小刀垂下眼睫时暴露了眉头深锁出的凝重,作为别人刀俎上的一块鱼肉,他无话可说。

    凌河这个人啊倘若与这样一个人交好,确实犹如在天堂云端飘浮着一般,是人间一件最愉悦快意之事,彼此心有灵犀眉目传情,知心达意温存妥帖;然而,倘若与此人交恶,不幸互为敌对,对于任何人都会是一场噩梦,这个人工于心计,步步为营,且心冷手狠,就不具备平常人都有的共情之心,也不会在乎儿女私情吧

    毛致秀似乎就不在意对他严小刀透露一两个这盘棋局中凌河布置下的棋子。毛姑娘自信的眼神分明是说严总甭琢磨了,您就是瓮中之鳖,您身边到处都是眼线,扫卫生的送快递的还有您公司面试新招的员工,可能都是哦

    严小刀惨笑一声“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这顿饭也是他做的”

    毛致秀面露真诚,认真地点头“是啊,他专门给您做的一顿饭。”

    严小刀“”

    毛致秀粉润的嘴唇轻轻一抿,抿出一句多余的废话“凌先生那个人,您就甭指望他跟您赔句软话了,他就那样,不可救药”

    毛姑娘明明是凌河的心腹,也确实对凌河忠心着,然而此时这脸上表情,分明让严小刀读出一种“那只大妖精我们早就看够了快来个能降妖伏魔的厉害人物把他领走吧”

    然而,毛姑娘内心真实的情绪是,严先生,我们真没有把您当成软禁俘虏或者座上贵客,您就是那位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男菩萨我家这位嘴毒心狠孤僻乖张冥顽不灵不可救药的凌主子,这么些年,他就没有喜欢过第二个人您还看不明白吗当局者迷,我们早都看明白了

    正主一晚上都不露面,只是过几分钟就从不知哪条走廊溜达出来,故意路过严总的房门口,探头探脑地偷看,然后又沉默地转回去

    两人见面话不投机一定掐起来,还不如不说话不见面。

    凌河在自己家里,终于可以穿回自己的衣服,露出最真实的本来面目,再也不用伪装尊贵优雅的少爷。这人就连衣服的颜色款式,都是苍白无趣的

    假若让外人来做个品评,凌先生穿衣打扮可真没看出霸道总裁的风范,上身一件极为朴素的白色圆领t恤长衫,下身是浅卡其色的收腿家居长裤,都是打着“清仓甩卖”条幅的摊位上最普通廉价的牌子,而且一买买一打,每天挑选衣服穿的这番脑力活动都省掉了。长裤的边缘因为洗涤次数过多已磨出毛边,也懒得换新。脚上一双夹脚拖鞋,露出瘦白泛青的脚骨。

    浅淡苍白的衣装,包裹了一副绝好的身材,衬着一张绝色的脸,形成某种别扭而强烈的反差。

    严小刀吃过药后闭目养神,休养生息,偶尔眉头微簇和喉结划动暴露了他了无睡意的真相,脑中纷乱,思绪万千。

    毛致秀离开房间时,苏哲在身后噘嘴哼了一句“你说这是何必呀哎呦,严先生要是稀罕我,我二话不说今晚就嫁,一百零八种姿势随便他点,只要伺候得他舒服满意,又帅又男人呦”

    毛致秀差点抠出两颗白眼珠子砸死这小妖精“做梦吧,看得上你”

    “当然瞧不上我啦。”苏小弟扭着蛮腰一摊手,“可是他瞧上的那位怎么回事嘛我觉着严先生人挺好,他伤这么重,没骂咱家少爷,也没有对咱们恶言相向。何苦来嘛”

    “你懂什么”毛致秀倏然凝重正经起来,悠悠地叹一口气,“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严先生是很好,他自始至终就没做错什么,却遭受断肋断脚的无妄之灾。他这种人必受旁人所害,就是因为他自己太强、太厉害了,时刻令人忌惮提防、投鼠忌器。任何人想要对戚宝山下手,必然先拆他的左膀右臂,头一个除掉严逍。咱们凌总做错了吗绝对没错啊

    “凌先生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让他成为戚宝山身旁一颗弃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总之没法再用了,才能留住这个人。

    “严逍是没法再回戚爷身边了。只是,这样下手太残酷,终归于心不忍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进入乡村种田美食人生做饭这事才是定攻受的大计啊:

    第60章 情网难弃

    第六十章情网难弃

    严小刀在瀚海楼小住几日以来, 最大感受就是凌总家中伙食当真不错。

    也是因为参照物对比强烈, 比他以前一帮单身兄弟混在一处胡吃海塞强太多了。每天早中晚的病号三餐,以及零食夜宵热饮, 不出几天, 迅速就要把暂时中断健身练功活动的严总喂成个胖子。

    每天菜色还换着花样,一周下来, 准保让他把欧美几国的美食菜系吃一个遍。比如,今晨早点是俄式腌鲑鱼配黑麦麸面包以及希腊风味酸奶,晚上夜宵送的是法式“熔岩”巧克力蛋糕, 蛋糕里面带溏心热巧。

    做菜的主子爷反而极少露面,时不时差遣阿哲递个菜单, 让严总点餐。

    凌宅小白楼内恐怕只有厨房算是用具齐全,然而凌河做菜的方式都能让人领略到这人的孤傲冰冷, 这人就几乎不开明火的。

    厨房也是黑白灰瓷砖拼凑出的简单色调,全套不锈钢灶台微波炉烤箱洗碗机,擦得一尘不染。

    站在不锈钢电热灶台前的人长身玉立,垂下眼睫盯着电炉丝上的平底小煎锅,煎一只五分熟的蛋, 以红椒粉佐料,配酸奶酪和南瓜蛋糕。

    谁说西餐没有技术含量严小刀从他这个眼光看去,随便的五道菜一个套餐,凌先生已经将煎炒炖烩和腌烤熏炸各种烹调方式都用上,奶油汁醋汁和香草调料有几十种,而且步骤了然于心, 都不必临时抱佛脚从网上翻菜谱。

    严小刀胸骨不那么疼了,难得下一趟楼。他坐在灰白色转角大沙发里,说是往窗外看看风景,却无法回避厨房里那位男士实在扎眼的存在感。

    严小刀对毛姑娘道“你说你们凌总没兴趣爱好,这不就是他最大的兴趣”

    毛致秀从沙发上仰着头往后瞭过去,显出天鹅颈的优势“凌总,做饭是您平生最伟大的兴趣爱好吗”

    “不是。”凌河正在以轻巧的手法和最短的走动距离,极为熟练地完成了五分熟的煎蛋摆盘、冷冻黄油加热、铺好各层食材的意式千层饼放入烤箱调准温度、给烤箱内快熟的龙虾汁咸起司面包刷黄油、切碎蒜蓉、最后将隔夜腌渍的小牛肉条放入平底煎锅并发出令人闻声知味的“嗞啦嗞啦”声音。

    时间和步伐都计算精准,没有多走一步路,眼光中不起波澜,看不出厌倦,但也没看出是在享受烹调的乐趣。只能说,一个人腹有才华心灵手巧达到了一定程度,他无论从事什么,都能做到极致完美,凌河就是堕入凡间的这样一片凤羽,一只麟角。

    凌河抬眼解释“从小自己做饭,习惯了,我不做饭我吃什么等你们两个饭来张口的给我做吗”

    毛致秀碰一鼻子灰,以灵巧的动作后仰翻过沙发,也是顺手成自然地就把煎蛋奶酪南瓜蛋糕碟拿过来了,给严总打一眼色甭理他,咱们先吃

    严小刀嚼着暄软美味的蛋糕“你们凌总以前念过厨师学校在餐厅里做过在美国还做过什么”

    “在美国厨师学校”毛致秀挑眉,再次往沙发上呈葛优躺的后仰姿势问道,“您念过厨师学校吗,老板”

    凌河说“没有,但我在许多西餐厅打过工。”

    毛致秀对严小刀耸肩“他在西餐厅打过工。”

    凌河又道“致秀,问问严总还要南瓜蛋糕么还是吃很快就熟的小牛肉,或者等三十分钟吃千层面”

    毛致秀再凑头探问“严先生您是继续吃南瓜蛋糕还是吃小牛肉还是三十分钟以后麻烦您二位能不能直接对话”

    客厅与厨房之间的传声筒愤而罢工偃旗息鼓,房子里顿时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严小刀默默咀嚼南瓜蛋糕,凌河低头把用黄油和醋汁煎好的小牛肉装盘洒调料。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厚重的墙,别人看不到这堵墙,却偏偏将这两人之间的言谈气息心跳和脑电波全部阻挡得严严实实

    毛姑娘顿时后悔几乎要锤胸顿足,她以难以置信的眼光瞅着前后这两个愚蠢的男人,沮丧的神情就是一副“快跟我说话你们谁要说话我来者不拒随传随到”

    严小刀和凌河都不算别扭的人,有仇报仇直接撸袖子干,为什么不讲话

    不讲话就是怕吵架,很怕再次触及某些不愉快甚至价值观念三观底线都无法相容的话题。

    如果已经完全不在乎对方,也就不介意撕开脸面口不择言;恰恰是心里还存着体贴和在乎,都不愿让对方难受,所以干脆不说话,堵住嘴吃饭最安全了。

    倘若不来凌河的住处,严小刀也不会有如此深刻的感受,两个人,当真是属于两个平行世界的生物,可能原本不该有交集。

    许多斑驳陆离呈现不同形状的碎片与细节,为他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多面的、有棱有角的凌河,让他心里渐渐也有所知觉,凌河是怎样演变成今天这德性的。凌厉尖酸的口齿,偏执刻薄的性情,家徒四壁的大别墅,苍白无趣的衣着装修,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嫉恶如仇却又信奉以恶制恶,明明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却偏偏以最恶劣嚣张的面孔对世人鞭笞怒骂而且,这个人无父无母无亲人,生活中显然也没什么知心朋友,没有感情生活,没什么像样的娱乐爱好,也不养宠物,会弹一手好钢琴但家里竟然没买琴

    一个聪明绝顶万事皆通的人却好像是个了无兴趣的冷淡绝缘体,活得像个孤僻自闭的清教徒。

    这应该怨凌河自己长歪了吗

    在这人的少年成长经历中,有人曾经教过他应该怎样更有滋有味地活着,换一种更轻松愉悦的方式去看待周遭的一切吗

    有人曾经教给他如何品味和感知尘世的人情冷暖、凡间的烟火气息,宠爱他,关怀他,保护他,将他拥在怀中教给他应该如何爱人和自爱、如何温存善待他人也温存地善待你自己啊

    恐怕就没有。

    幸亏还有毛致秀这样心直口快性情洒脱的姑娘陪侍左右,严小刀打心眼里对兰心蕙质的毛姑娘生出感激之意,尽管这种感激由来莫名说到底凌河这人现在关你什么事还用你来关心照顾

    峦城气候凉爽怡人,晚风逼退午后残余的最后一丝热浪,带着花香与海水的咸腥气将脑补中的一番美景吹入窗棱。毛姑娘饭后与几名同伴到半山腰林子里散步兼练功去了,回来时个个的面色因为被汗水浸润而容光焕发。苏哲的烫发被吹成一把湿润朝天的水草。

    在客厅里看闲书的严总,抬头瞥见那群人,心里莫名一恸,调开视线

    他出不去,他脚残了。

    严小刀一贯压得住情绪,泰山崩于面前也能不躲不闪,不动声色。他遇事不爱自怨自艾,也不怨天尤人,默默地将每一丝可以称作难受的情绪嚼烂了嚼出血再吞进肚里,但心里是真难受。

    凌河并没出门,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闪进客厅,过来抱严小刀上楼。

    旁边几人假意客气了一句“凌总,我们帮忙抬呗。”

    凌河干脆地回绝“不用,我来。”

    几名同伴贼有眼力价,手都没从裤兜里伸出来,遵从毛仙姑的眼色指示倏地齐齐往后退一大步,给两位爷让出通道,站成道边两排小白杨的姿势。

    严小刀其实很难抱。

    他身高腿长,男人肌肉密度大就意味着分量一定不轻。凌河暗自松了松肩膀,两条胳膊伸进来勒起刀爷,发力时咬了一下嘴唇。

    一下竟然没勒起来,因为严小刀单手往下抓住了沙发,人就定格半空中,低声道“别抱了,没必要,我又不是两脚都残,给根拐杖。”

    严小刀的嗓音是一发很有男人味的低音炮,眼神慑人,即便重伤在身,周身仍有一股不容侵犯、不可亵玩的气场。

    凌河垂眼望着小刀,也是毋庸多言的表情“我家没配备拐杖,也没轮椅,你只有我两条胳膊能用。”然后一使力将人抱走了。

    凌河说话没个温柔劲,动作还是暴露了体贴,小心翼翼将严小刀放在洗手间的一张软椅上。这些天脚踝已止血结痂,可以洗洗了。

    热水管源源不断洇出蒸汽,蒸汽再以有形的状态在狭小空间里缓缓扩大势力范围,终于将两人的视线鼻息团团包围,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神情。凌河轻声道“洗澡吗我帮你。”

    两人之间,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多么荒谬。

    严小刀被蒸汽熏得难耐,喉结动了一下“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凌河拨开白雾,认真地盯着他“不用这么厌恶我,你自己怎么洗”

    严小刀眉头微蹙“没厌恶你,我用不着伺候。”

    凌河脱口而出“你肋骨和右脚都不能沾水,你怎么进浴缸我帮你洗,我又不会强暴你”

    严小刀闻言黑眉跳动,人在屋檐下极易敏感,那一刻当真被刺中男人的尊严,眼光自下而上射穿凌河“你强暴得了吗你试试除非你再砍我另一只脚和两只手。”

    两人横眉冷对,盯着对方,却都暗自后悔口不择言,几分钟之前明明没想要吵架。凌河抱着人进来时,心里想的是对小刀温存软语、捶背宽衣、揉腿擦身,端洗脚水,为小刀做什么他也都是愿意的。

    他想留下小刀,就一直留在他身边,怎么样都可以

    凌河声音放低,退而求其次“我怕你在浴室滑倒,你一只脚也没法迈到浴缸里。你这么烦我,我换个人来伺候你,你就不用对着我这张脸了。”

    凌河面皮下分明有强烈的失落,但口角不掩锋芒,办事雷厉风行,扭头就喊楼下“阿哲你上来。”

    严小刀一听就压低声音制止“别让他来”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一脸了然于心但又互相不爽,嘴上都不能认怂。严小刀又不瞎,苏小弟那样儿都快弯成桂发祥花了,大波浪发型烫得就像一脑袋麻花似的,让苏哲来折腾他洗澡

    凌河没安好心地一翻眼皮“这样,屋里就只剩下致秀了,不然我让致秀来”

    严小刀快被眼前人气晕,一定是浴室里蒸汽太盛的缘故,他头晕气短。

    凌河嘴角暴露出细微可辨的恶劣表情“你不用避嫌,致秀她她也是弯的,她对你就没性趣,她才不会见到男人的裸体就魂不守舍要以身相许了,你尽管把她当男孩使唤。”

    “凌河你够了吗”现在是严小刀想要往堪称无赖的凌先生脸上喷一梭子毒液。

    凌河就是一副闲情逸致刁难人的表情,深情款款道“屋里就三个人选,我,阿哲,致秀,三选一严先生您看哪个比较合心顺眼”

    凌河其实不爱掩藏心事,也没有自闭症或者选择性缄默,这几天跟严小刀极为默契地双双陷入冷战状态,这张利嘴着实憋坏了发霉了,他是不爱讲话的人么

    两人你来我往打嘴仗其间,楼下正门响了,有客来访。

    凌总根本不用下楼,长了透视眼,直接喊楼下“蕙真,上来见严先生”

    凌河轻声解释“蕙真很想念你,一面之缘还想再见见你,问候一下严总,她手脚比我温柔利索,让她来吧。”

    “我”严小刀莫名其妙,还不及反驳,一串半高跟皮鞋踩出的细腻优雅的脚步声迅速攀上楼梯,已经来在浴室门口,蕴含一番迫不及待的心情。美丽端庄的姑娘头戴绢花礼帽,深色格子薄呢外套内搭套裙,透明丝袜配精致的褐色皮鞋,这一身复古打扮,恍然是从九十年代画报里走出来的宅男女神,松岛菜菜子的款型。

    姑娘摘下礼帽对严总颔首弯腰,满眼惊喜期待地向他问好,第一句是尼桑语,第二句就是标准普通话了“严先生,很荣幸还能再次见到您,非常想念,非常关心您的安好。”

    严小刀一见对方礼帽下的白净脸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是他自己愚钝他早就该想到了

    凌河窃夺渡边仰山的产业,在“云端号”上设下圈套必然每一步都精心布置,渡边老毒物身侧怎么可能没有凌老板的人不然,是谁在生意伙伴的礼品内暗下手脚让礼品成为一记杀招,录下了那一段让游家最终身败名裂、诱使游公子命赴黄泉的情色视频

    来人正是“户下真优美”小姐。

    “真优美”十二分抱歉地再次90度鞠躬“严先生,真的很对不起上一次没有对您说出实话,以后请叫我柳蕙真,请严先生原谅宽恕我的欺骗隐瞒。”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对柳小姐摇摇头“不会怪你,隐瞒也是你背后的凌老板隐瞒我。蕙真,你头上伤好些没有,脑震荡康复了”

    柳蕙真对严总的关怀备至感到惊喜,眼眶洇出湿气“已经好了,让您担忧了是我的过失。”

    严小刀淡淡一笑“不用客气,我一个糙人不了解内情,不知你是凌老板的红颜知己,那天失礼冒犯了你,姑娘你别介意”

    红颜知己凌河眸心被刺了一下,咬着嘴角扭开头,严小刀对柳蕙真的态度都比对他温存许多。

    柳蕙真本来就是服侍男人的行当出身,穿着套裙皮鞋蹲式服务,十根葱葱玉指帮严总宽衣解带不会流露分毫的扭捏羞涩。她将洗澡水调试成最舒适温度,再递上温热的擦脸毛巾。

    一家之主凌先生顿时好似戳在浴室里一根孤家寡人似的晾衣杆,还长手长脚地占地方很碍事。他伺候人确实不如柳小姐,他服侍过哪个男人洗澡温言软语妩媚娇羞那就更比不上,他对谁做小伏低地献媚过

    柳小姐快要剥到严小刀的内裤,凌河两眼发直盯着墙上被水雾打湿成迷茫色调的镜子,眼眶里突然爆出自尊心受伤的神情,决意对浴室里这一男一女今晚哪怕将要发生的风流韵事滚床单之类都不闻不问放任自流随他们去他一言不发调头就走,不会低声下气地恳求严小刀赏脸待见他。

    “凌河你回来”严小刀突然沉声叫住他。

    柳蕙真从精致的睫毛下对严小刀递出一枚细雨春风绕指柔的眼色,脸上分明是与毛仙姑遥相呼应的福至心灵与善解人意。姑娘用口型悄声道“严先生,我老板他是个好人,您不要责怪他他很爱你的。”

    柳蕙真是用口型呵气,最后那几个字严小刀不能确定,却让心口与软肋同时被戳。

    柳蕙真像顶着雷完成了某项重要任务,在两个男人都还骄矜气躁没反应过来时,提起裙子踩着半高跟以一阵优雅的小碎步迅速从现场消失,下楼找毛姑娘倾诉久别衷肠、表达姐妹情深去了。

    以后洗澡都可以省去挑挑拣拣的兴致,凌河、阿哲、致秀、蕙真四选一,还有什么可选在严小刀内心深处,能牵他肚肠伤他心的,普天之下四海之内就只有这位顽劣不堪不可救药的凌公子,让他又爱又恨,爱恨交织

    凌河历经身心煎熬终于松一口气似的转回来,阖拢了浴室门,转怒为喜的表情重新融入满室白雾。凌河这回彻底学乖,眸子里映着阑珊的灯火,依照方才柳蕙真做事的姿势,温存地将严小刀的右腿架在安全处,褪下衣服。

    严小刀无奈叹息“所以,柳蕙真在船上是奉了你的指示,前来跟你接头暗通消息。”

    凌河“是。”

    严小刀“怎么就那么巧,我从简老二手里抽中她的扑克牌”

    凌河笑道“你即使没抽中她,她也可以寻求各种方式毛遂自荐啊。”

    严小刀摇头感叹这一步一陷坑的套路,不解地问“可是你们俩都没说上一句话”

    凌河解释道“也不用说话,她只要把想要传递的消息告诉你,通知你有人设计暗害我,你自然会设法护卫我的安全,对吗,严总”

    “有理。”严小刀对凌河的连环计表示钦佩信服,难怪柳姑娘不顾个人安危为他们报讯,瞄到杀手动静不惜从高空坠下为他们示警。他又问 “你怎么提前预知游灏东会跟麦先生做那事”

    “我并不能提前确定。”凌河轻巧而不屑地道,“但这些人上了云端号就是做这桩龌龊不堪的人肉买卖,录下他跟谁都是大有用处的备份,赶上谁就录谁。当然,其他人房间里我也录了,存档有备无患。”

    严小刀对凌河某些时候表达出的无情无义和不择手段深感皮肤血管发冷,尽管洗澡水是热的,但又想不出理由来反对。

    “还记得蕙真在你房里点了一杯拿破仑吗”凌河靠近他,声音温柔,“对游公子得手了就点拿破仑,如果录的其他几人,就点芝华士或者勃艮第。”

    严小刀恍然大悟,冷笑道“然后,你在我眼皮底下,跟她玩儿了一个摔杯为号。”

    “是。我欺瞒你但当时并无意害你,小刀,你还生我气吗”凌河聊着前情,脑子已经在片刻须臾之间走神了,流连着严小刀的脸和鼻尖那颗小痣。

    确实,那时的凌公子,将全盘计划欺瞒着他,却并没有意图下手害他。

    “好歹一个姑娘家,你派遣她在渡边那个下流东西身边做那种以色侍人的生意,于心何忍”严小刀终于憋不住道出他的价值三观。

    凌河蹙眉,也是忍不住了“你这么看我我认识蕙真时,她就一直在渡边身边好几年了,我没有逼她做那种事她想要脱离火坑,我随时可以助她脱困。”

    两人近在咫尺,鼻息可闻,互相之间皮肤的温度都可以感知,讲话不知不觉变成知心达意的耳语。

    凌河什么时候在他面前乖巧得像一只猫,严总都不习惯了然而他确实行动不便,拖着伤腿由凌河轻挪慢捻将他扶进浴缸,一只右脚翘在外面。

    凌河却还不回避,眉间眼底描摹着严小刀的脸和身躯,神情竟是近乎猖獗的崇拜和发痴。严小刀身材是极好的,无论从男人还是女人的品味眼光看去,每一分每一块肌肉的分布都恰到好处,线条干净利落,横卧在一池温水中。这样健美又极致诱惑的男性躯体,在各种高热量垃圾食品、添加剂和地沟油填塞毒害的一代肥胖虚弱人群中,当真已经不多见了。

    严小刀不看对方,好些天没沾水了,他觉着自己身上都快馊了。终于泡进浴缸,迅速拨开头顶的花洒,将全身沐浴在淋漓的水雾中,洗涮个酣畅痛快。

    没有筹划,没有预谋,凌河的眼眸卷起两丛墨绿的漩涡,在凝视中悄悄荡起浪花。小朵的浪花越聚越多,终于化作澎湃的波涛汪洋。替小刀冲净头发泡沫时再控制不住内心一重一重的万水千山,凌河蓦地往前一跪,下巴磕在严小刀肩膀上,将滚烫的嘴唇用力摁上他的后颈,只一下就像皮肤拥有磁力产生强烈的互相吸引,黏住了扯不开

    凌河轻抖着在他后颈和肩膀上印下一片细细密密的吻,寻觅渴望已久的热度,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吼“我又不会强暴你”,这才几分钟,就要把那句话原封不动地吃进去打脸了。

    严小刀挺直着脊梁,不暴露丝毫的孱弱病容或者迁就姿态,调开视线不看对方。凌河陷入舌尖深吻撩热他的后颈终于控制不住开始追逐他的嘴唇时他猛地偏过头去,拒绝与对方接吻,在忍无可忍躲无处躲的情形下沉声开口“凌老板。”

    凌河发出深重的喘息,分明就是成年男子长期遏制正常的人性和欲望终于厚积薄发的动静“小刀”

    两人撤开几尺之距,身体突然失去期待已久的亲密接触,皮肉都叫嚣着发冷,心与口无法从一而终。

    严小刀神情凝重,正色凛然“凌先生,终于也轮到我在你面前卸下脸面和尊严,跟你说这番话,现在是我伤重残废无力自保、无路可走寸步难行,被迫寄人篱下看您凌老板的眼色和善心赏我一口饭吃,你今天出了这间浴室,我明天另外一只脚还能不能留在身上我都没有把握,你这会儿想干的事情,你觉着有意思吗”

    凌河“”

    严小刀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便这并非他故意为之“我算是凌老板你邀请下榻到此一游的客人,还是你一番妙计围而歼之的猎物俘虏我被你软禁在家里,我是来陪你观鱼赏花儿或者跟你风花雪月的吗你想发泄找别人风流去”

    字字肺腑真言,严小刀不假思索,都没打结巴。

    凌河眼里并没有歉意和懊悔,将一番绮丽的真情脱口而出“小刀,我知道你脚伤了一定怨恨我,我做的事我承担。我当你的另外一只脚,终生陪伴在你身边绝不离弃,对你绝不辜负不会变心。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愿意每天给你做饭可好”

    你就是打算这样“承担”

    一开始都计划好了

    严小刀惊愕地琢磨凌河此时的自信超脱和理所当然,突然有些理解,凌河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性情偏执,不走寻常路,脑回路颇有几分骨感清奇。一件事的缘由与最终结果之间某些必要的人之常情和推导逻辑关系,在属于凌先生的大跃进式的思维方式里,就是不存在也无所谓的。

    所以,一个星期前你砍了我的脚,现在,你他妈想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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