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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横刀 第18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4961 更新:2021-12-31 08:45:39

    严小刀“烙铁电椅老虎凳竹钎子,薛队长尽快来。”

    薛谦“那些对您严总都太小儿科,没用你皮糙肉厚,我得给你喂点猛料。”

    严小刀“人渣”

    薛谦“诶我还就是不然严总把您衣服里藏的管制刀具都交出来给咱看看”

    严小刀“”

    周身的空气流动突然间清爽畅快了,他们最后进了一间光线霍亮的大屋。

    “啧,薛谦,你这”

    一嗓子熟悉的厚实嗓音,让薛队长的好戏演不下去了,严小刀将头套扯掉,面前皮笑肉不笑假装仁慈脸的鲍局长让他真想喷那俩条子一脸血

    鲍正威暗自对薛谦一瞪眼,用眼色说话你搞什么让你掩人耳目地悄悄请人过来。

    薛谦耸肩,一脸的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局座,我掩人耳目悄悄地给您把人请来了”

    严小刀黑眉立目,进行无声的抗议,却又不方便当场抱住局长的大腿喊冤,气坏了。

    鲍青天尴尬地瞪一眼薛谦,又暗度陈仓似的给严小刀递上几枚眼色,哄着两个不省心的小辈,平生头一回尝到受夹板气的滋味,真忒么麻烦。

    鲍正威清了下嗓子“严逍,我们找你过来,让你帮忙再看一看麦允良那件案子,最后一处有争议的疑点,希望你能配合协助警方结案,尽一个守法市民的责任嘛。”

    这类千人一面的官方辞令在严小刀的观感里透着一番假模假式的客套。他垂下眼皮,在薛队长看不见的地方对局长大人噘了下嘴不高兴,老子他妈从今天起不想给你干了

    鲍正威无奈地溜达过来,原本背在身后撑起大领导架子的右手迅速拿出来,帮他整了整一脑袋乱发,以眼神表示小刀,好歹给我个面子。

    严小刀觉着刑部衙门里这位黑脸老鲍和那位绿脸夜叉,真是一对最难缠的大鬼和小鬼,特别擅长恩威并用软硬兼施,还都脸皮特别厚。你跟他谈江湖规矩的时候,他跟你提恩德旧情;你跟他们讲公理道义,这些人又开始跟你玩旁门左道,简直要逼良为娼

    他孤身应付两位公门人物深感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时候,脑海里划过他惦念牵挂的那人的影子,这时想起他与凌河之间相处的日子,愈发的难过,悔不当初。

    没对比就没伤害,此时才愈发觉着,凌河待他是极好极温柔的。凌河那样一个人,在他面前愿意收敛烈性子和一身的毒刺,有时甚至是腻着他、讨好他,凌河一向工于心计但从未谋害过他,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对待旁人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指不定在哪条路上就给他挖个陷坑。

    鲍局长指派薛谦将严小刀从后门悄悄领进局子,在许多人眼皮底下仍试图避人耳目,也是想要保护过往历史并不清白的小刀。对这一点,严小刀是明白的。

    在他内心深处,尚存一道承载着正义公理与世间义气情谊的高压红线。这道沉甸甸的界限,让他与那些堕落在黑暗深渊最底层真正的邪恶势力之间隔开一道深邃的鸿沟。他愿意让这道红线束缚住他的手脚、勒令住他的行为,他也反省过年轻时的无知暴戾,本心不愿让手上再沾罪孽。他也感激鲍正威曾经对他的宽容和恩情,因此对公门中人怀有发自内心的敬重和臣服。

    然而,即将被带入停尸房时,严小刀还是犹豫了“局长我还是看照片吧。”

    鲍正威不解“人就在这,你还看什么照片”

    严小刀在门口徘徊良久,那些气味令他极度不适,或者说,那些仍然鲜活存在并持续发酵折磨着他的记忆片段,让他非常难受。这可不像在大街上撞见一个横尸于车祸现场的无名路人,让他能够心情不起波澜地当场冷漠走开,这是曾经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年纪大了愈发心软念旧,他有点受不了。

    结果这一天,严小刀就站在走廊上,面朝大窗户连抽了两根烟。

    市局衙门的判官和夜叉默默地陪着他,仨人并列站成一排,一齐对着窗外抽烟,这般待遇也没第二个人了。

    鲍局长心下狐疑,忍不住凑头打探“你跟麦允良真没什么”

    严小刀在心里白了局座一眼,老头子一把年纪当了一辈子直男,外孙子都有了,您老真忒么八卦有些话他是发自肺腑饱含忠诚,坦荡地答道“我有爱人了。您别听外面的人乱说,让我朋友听见了,他那个人特别介意,他不高兴。”

    薛谦与鲍正威同时盯了严小刀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望天,心有灵犀地没再追问。总之都读过凌先生那份绘声绘色、详细生动的口供,大家心知肚明这“爱人”是哪个。

    薛谦那副神思就没爽过严小刀,戴上口罩更显出这人眼球转动的模式独辟蹊径,两道视线不停剐着严小刀的脸。但这人办正事手法还是利索的,以白布严严实实盖住容易引起五感不适的大面积部位,戴消毒手套小心轻拿地只揭开关键部位,并递上工具。

    严小刀都没碰,默默看了一眼迅速闭上,声音压抑在口罩内“颈动脉被切割导致破裂大出血,还有什么值得可疑么”

    他没学过医理,只会凭借经验“阅读”伤口。

    鲍正威沉声道“关键是这人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鲍局长这话当即就让严小刀敏感的神经弦“腾”得跳起来,在他脑海之间凌乱舞动麦先生“怎么把自己割破的”

    证物台上放着那只致命的性爱玩具脖套严小刀拿起证物仔细端详,心猛然被揪起来,好像被人掐捏着他最脆弱不设防的喉头部位提了起来,将他悬在半空鞭打撕扯。他有些难以置信,赶忙又跑到冰柜前,这次都顾不上回避和忌讳,将遮遮掩掩的白布一把撩开,几乎是双眼趴在那饱受创伤已惨不忍睹的致命部位,睁大了眼在伤口截面上寻觅蛛丝马迹

    那天,严小刀就这样来回往复走了有七八趟,他的面皮就在鲍局长和薛队注视下缓缓凝结成一层坚不可摧的铠甲,极力掩饰外露的情绪,声音却悄然地含混哽咽,心潮澎湃如江口决堤之水。

    他这样对局长汇报的根据颈动脉肌肉和血管破裂的方式,要害部位应当是用一段极细极薄的刀片割破的。刀片制作巧妙,嵌在玩具里。

    鲍局长深看着他“所以你也看出是刀片。”

    用刀片致命,有几处最合适下手且极难解救的部位。一是左胸第三根与第四根肋骨之间,二就是颈部大动脉,其次还有骨盆处复杂密集的血管以及脑干、颈椎。但那些部位都埋得较深,显然用刀刺更方便,这些位置基本是一击必死,当场都难以解救。

    鲍局长又问“刀片怎么进去的”

    严小刀说“这个看似玩具的脖套,它的作用就好比一只动能加速器,并不直接杀人,但是依靠通电后的快速震动和开阖,在开到最大频率时瞬间勒紧了受害人的脖子,将刀片送进去切开血管”

    简老二弄来的高档进口稀罕货,毕竟只是个寻欢助兴的玩具,并不直接杀人,只是做了顺利运送凶器的一件载体。

    薛谦冷冷地横他一眼“你玩过吗你能确定”

    严小刀道“不同尖锐物体戳出来的创口或者截面,有很细微的差别,分辨是普通锯齿还是特殊刀片这并不难。”

    薛谦眼眶发红“严先生,你这么干过”

    严小刀咬牙回道“我没干过,但这很明显我看得出来。”

    鲍正威用严肃的眼神制止薛谦。请严小刀过来是以“特殊专业人士”身份做亲身的佐证来说服薛大队长,严小刀的判断与衙门里几位正牌仵作的判词是一致的。

    严小刀突然抬眼直视鲍局长,脱口而出“当时究竟谁下的手难道麦允良是自己把这个狗脖套似的玩意套上,自己下手勒毙了自己吗”

    鲍正威道“是简铭爵执行的,但简老二说他当时做得太兴奋忘乎所以,口供还交代说受害人当时一直在勾引他、诱使他一定要那样做。另外,他口供称受害人曾单独在浴室待过几分钟,有机会在工具上动手脚。”

    薛谦低声骂了一句“死无对证,姓简的现在想怎么说都由着他一张嘴了。”

    人都已经保释出去,暂时在家监视居住,薛队长已经憋着火随时想烧简家大宅了,尽管他自己也明白,这样的情绪对于他的身份立场非常不职业,他太执着于揪出真相,绞杀凶手。

    严小刀强忍住难受的心境“是他自己选的玩这个吗我是说,如果当真是麦先生主动提出”

    鲍正威挑眉“什么意思”

    严小刀掀开白布指着某处“麦先生的颈部血管其实与一般人不太一样,我不懂医,完全是以实践常识来看,普通人颈内动脉埋在这条肌肉里,并不那么容易从外部直接割断,而死者这根血管在颈部有一个90度转折外凸,我之前就注意到了。”

    鲍正威领悟了,话音带有某种说不出的沉重“如果我再告诉你,从受害人胃里检出包括和替代肾上腺素等等几种药品的成分,事实就更清楚明白了。”

    严小刀此时心如刀绞,茫然地望着局长大人。

    鲍正威解释道“就是我们俗称的几种常见兴奋剂,可以短时间迅速提高心率和增强心脏排血。

    “我们搜查过受害人酒店房间,没有找到药盒,估计已经被他自己销毁扔掉了。

    “但是,他在一个卫生间纸篓内漏了一样证物,是剥开药品后丢弃的铝箔药囊,有他沾手服用的指纹和唾液痕迹,就在当天傍晚赴约之前。”

    薛谦沉默许久,掀开口罩露出脸上每分每毫全部的表情,金属雕塑般的面庞在那瞬间流露不忍。这人眼眶内突然露出红斑,愤然道“所以咱们的结论只能是,麦允良自己弄死了自己,当事人有意选择这样的时机和方式,自杀身亡。”

    严小刀胸口受到无形的重击,再回想之前的交往,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以他一贯的内敛和坚强,胸口作痛凹陷下去的一刻都能脸不变色,尽量不露出过分的悲哀和崩溃情绪。

    许多事情是死无对证的。

    但事实已经以抽丝剥茧的形式一片一片摊开晾在众人眼前。严小刀坐在物证台的办公椅上,身体随着转椅无意识地转动,眼前一幕幕往事像倒带一样掠过,许多人的影子从白色房间干净刺眼的墙壁上此起彼伏,交错地浮现。

    薛谦就坐在他对面,口罩挂在一只耳朵上,咬着半截香烟“局座,其实我早就明白,这就是结案所需的真相。

    “麦先生是用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残酷方式,报复了那些多年折磨他凌辱他的人渣,只是方式太惨烈了。他那时一定知道游灏东把戒指忘在里边,他故意的,他带着游灏东的戒指,开房勾引简铭爵,最后按计划顺利成功地割开自己的脖子”

    习惯于用放荡不羁的神情掩饰真面目的薛谦,偶然从眉心嘴角中凝结出一层沉重和肃穆的纹路,也仿佛是大浪淘沙终得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曝露了沙丘下面真实的质感。那种复杂的神思也让严小刀在那一刻对这位薛队长产生新的认识和评估,以前双方都比较任性和脾气大,就误解了

    衙门内部估摸早已推断出真相,就是薛队长一直从中作梗,不然这案子早就结了。

    严小刀止不住地回想那天傍晚,麦允良几乎是强迫他收下手表遗物,还曾经“答应”他,考虑重新开始。

    麦允良那般懦弱胆怯又自暴自弃的性情,早就把自己抛到堕落的烂泥塘里,这么多年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的态度过着依附于人却又充斥欺凌虐待的生活,饱受旁人冷眼与嗤笑,却在终于决定结束这惨痛畸形的人生的时候,选择了如此悲壮刚烈的死法,血溅三尺糊上贱人们的脸

    选在游家常年出入的酒店。

    临行前故意服用加快心率和促进血管扩张的药物。

    明知自己血管弯曲外置容易割伤,还选择那样的方式。

    最后就是那只被动过手脚的脖套玩具,一块细小但致命的刀片。生怕不能即刻死在当场,因此选择最万无一失的方式。即便当时最有经验的医生就在现场,除非极其果断地伸手探入脖腔压血、还要运气极佳地掐住割断后收缩进入颅内和胸腔的大动脉血管,不然根本是无法挽救,他必死无疑。

    临死还喷了简铭爵赵绮凤一身血,让那些人一辈子洗刷不掉一身带有血污味道的肮脏痕迹。

    薛谦无法平复心情“人生在世能有多少想不开最终受害的是他自己,那些人渣屁事都没有”

    “你也甭急,这人没有白死,最后不是引出了那段不知被谁扇风点火爆出来的视频”鲍正威有心安慰他的得力部下,有意无意间漏了口风,“上边已经派兵遣将调查游家了,猜测就是明后两天动手拘押,恶事做尽总有报应,秋后算账永远都不嫌晚。”

    薛谦将一只脚从踩着的桌边沿上撤下,瞪了严小刀一眼,没说谢谢,调头离开。他仍然心有不甘,他确信以麦允良的心智摆不出这个局,背后一定有人利用麦先生的自杀意图推波助澜,暗中摆布一群木偶一样的蠢货,将情节一路推向高潮让败类们挨个原形毕露。薛队长本心也很佩服,干得漂亮,真他妈解气,只可惜他查了一圈没能将这幕后之人揪出来,将来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

    刚迈出停尸房,薛队长恰好头一回正式收到某位少爷墨迹含蓄的邀约短信薛警官,正好过来临湾办事,有空嘛,出来吃个饭好吗,我请客你选地方。

    脾气火爆的薛队长直接回了仨字吃个屁

    梁有晖的邀约来得太不是时候,直接碰了硬钉子。薛谦回复完后也觉得自己有点粗鲁不给人面子,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解释两句,还是放弃了。妈的没心情解释,梁少爷你有钱整日游手好闲花天酒地老子没工夫陪你,你小子就吃屁去吧

    严小刀迈出警局侧门,临走没有答应鲍局长让他再看十五年旧案的请求,心情确实难以承受。

    阳光打进小巷子里,照出一线天似的一道光明,一直通往巷口大路。严小刀的脸庞恰好跨越光明与阴影的两极,脸上的明暗分界泾渭分明。他抑制不住心情,给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麦先生已查实自杀,警方或明日结案通报。

    他太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想要见到凌河,内心受到强烈感情冲击的时候,愈发感到孤身为战的寂寞萧索,身边竟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过了片刻那边才回严总您节哀顺变。

    口气看似有几分不爽,却真真切切就是凌某人的尖酸口气。严小刀惨笑着摇摇头,凌河,你跟死人吃那口飞醋我从始至终担心牵挂的人,从来就不是麦允良,一直都是你啊

    麦允良承受不住那些折磨和苦难,终于死掉了。

    他突然十分心疼凌河,像被无数根针扎着。他记忆犹新麦允良临走前对他吐露的秘密,如果对方讲的确是实情,凌河当年经历过什么性情如此冷傲乖僻心肠冷酷不近人情的凌河到底发生过什么是谁逼得凌河变成今天这样

    只要有那么一针一毫的想法凌河可能曾经的遭遇,严小刀觉着他杀人的心都有,太心疼了。

    他在思绪恍惚间坐着计程车回家,两眼直勾勾掠过窗外车流景物,都没有警惕此时会有人跟踪,直到偶然间瞟了后视镜,视线与紧跟其后的一辆车对个正着

    即便相隔重重障碍,彼此瞳仁的焦点都能严丝合缝默契地重合。

    严小刀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盯着后视镜“司机停车不是,截住后面那辆车”

    宽阔的快速路上车流密集,无法随心所欲地停车截车。前方遭遇暂时拥堵,他们刚一减速,身后车子在严小刀回头的瞬间故意变道,以旁边一辆十八货为屏风,绕了过去。

    那辆车换道换得任性嚣张,颇为符合某人一贯的作风手段,在后面好几嗓子投诉谩骂声中还是硬塞,顺利挤到大货车右侧,而严小刀在大货的左侧,中间被一道大山完全阻挡视线。

    只是惊鸿一瞥,他认出梳了马尾的凌先生,麦允良讲的没错,这个人的这张脸永远认不错,即便化成灰,凌河也是比旁人耀眼夺目的一堆亮金色的粉末飞灰明艳的阳光下,凌河开车的姿态气定神闲,从容地放纵视线与小刀纠缠交汇,仿佛就是为了看这一眼过过瘾而来。

    严小刀一声不吭地冲下车,在后方一片惊诧和吐槽声中绕过大货车想要追下去。他却无奈地看到前方车流这时开始动了,凌河将车门落锁迅速启动,却在那个瞬间隔窗毫不掩饰思念情绪,两道视线炙热发烫能烧穿车窗玻璃。冷色调的眸子原来也会燃烧,冰绿色也有温度,凌河就侧身凝视着小刀,硬是咬牙将车开走,迅速消失在公路出口处

    车轮在苍茫大地上继续前行,道路前方掩在一团很不明朗的雾气中。二人只是在茫茫车流中隔窗相望那么一眼,确认对方一直都在身边,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彼此等候。

    作者有话要说  吃个屁可怜的晖宝

    这一段终于写完了,手表的事再说吧。下面会开始新的大段情节。周末愉快:

    第50章 单刀赴会

    第五十章单刀赴会

    严小刀当日傍晚收到戚宝山一条普通寻常的讯息, 让他第二天午后过来城里。严小刀琢磨他干爹可能又要盘问麦允良案的八卦, 或者吩咐他其它事情,干爹对他耳提面命各类吩咐, 这是很平常的事。

    警方也在临近中午时分以官微发布了结案通稿, 内容大致与严小刀了解的信息一致。各个平台渠道上自然又是一片悲天悯人的凄声厉语、不依不饶的口诛笔伐,痛哭亡者的哀声与对警方结论的质疑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一时半会还压不下去。但这些热闹过几天总要消停下去,让一切回到正轨归于平静,让普通人面向权贵阶层常年积累的怒火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等待斯人去后桌上那碗淡茶最终冷掉,将来也不会再有人频繁提起那个名字。

    严小刀中午随便垫些食物进肚, 路过城里老店还拎了一口袋十个包子出来。又见旁边卖糖炒栗子的窗口飘出诱人的香气,他想到干爹也很爱糖炒栗子这绵软的一口, 于是排队又买了一包栗子。

    他自己对糖炒栗子倒是一般,他爱喝一口小酒配清口的小海鲜,比如戚宝山以前常给他做的姜醋凉拌蛤蜊肉和拌海蜇皮。

    喜欢栗子的不止戚宝山,某位留洋学生也喜欢吃用土法炮制的栗子,严小刀心里想着他爱恋的凌先生, 认真地剥了几个栗子,就当是为凌河剥的,自己替凌河吃了。

    到了城里老租界内戚宝山的宅邸,严小刀敲门发现没人,自掏备用钥匙进去的,房子里竟然一人都没有, 也是奇怪了。

    他干爹非常有意思,在客厅平时听相声时调、剥栗子肉蛏子肉的八仙小桌上,给他留了一张字条,就是寻常的钢笔字迹,说傍晚时分回来,让严小刀先把门廊底下那几盆海鲜收拾出来,晚上干爹准备亲自掌勺开筵。

    大老远特意把我叫来,给您收拾海鲜

    严小刀倒不吝惜一把好力气给干爹劳动,然而但凡下厨相关事宜,派他做都是极没有效率的,都不如让宽子或者峰峰来做。

    廊下太安静了,司机保镖也都撒出去了严小刀坐在小凳上跟那十几只生龙活虎的龙虾海蟹做艰苦卓绝的斗争,愈发觉着今天不太对劲。戚爷把他晾在这,哪去了

    他拿出手机看,今天是个初七。

    翻了翻他的手机日程,没有任何特别标注。

    龙虾实在不知如何清洗,他无奈之下拨电话给他家里唯一一位能凑合下厨房的兄弟“喂,宽子”

    接起宽子手机的却是杨喜峰“啊大哥。”

    严小刀“诶你啊,你干吗呢”

    杨喜峰“没干吗,逗狗呢。”

    严小刀“闲得你宽子呢”

    杨喜峰“哎呀大哥他出去啦。”

    以严小刀的敏锐再加上峰峰这少根筋的确实不懂遮掩撒谎,他已听出蹊跷“宽子干吗去了”

    杨喜峰竟然反问他“大哥,您今天去戚爷那里干吗去了”

    “我问你话呢”严小刀吐槽道,“戚爷让我在家给他剥海鲜,这堆龙虾怎么弄是要用刀背砍晕了吗”

    杨喜峰咬了咬后槽牙,墨迹着道出缘由“大哥,宽子就刚才被戚爷叫走了,所以我也纳闷,我以为您跟老板在一起,结果您前脚刚走,他老人家后脚就来了,带了很多人

    “但他们都没进屋,我在窗口远远瞅见那辆头车里应该就是老板,一共叫了宽子和咱们另外俩兄弟,跟他们车走了。

    “临走还让把手机搁下,都不准带,所以我就替他接您电话了么。”

    “你小子他妈的早不说”严小刀登时就怒了,头皮上有一道血线变得猩红。

    “吩咐了不让乱说嘛,哥我不敢说”杨小弟又是一头冤枉,每次遭遇夹板气都让他很想趴地下做五十个俯卧撑然后把墙角那两盆狗粮吃了,真羡慕熊爷和它媳妇整日装傻卖萌混吃混喝还不用操心的日子啊。

    严小刀撩下电话就醒悟了,一脚踹向那盆海鲜,将半盆水泼在门廊下

    这事十分不对。

    戚爷带走了宅内全部人手和保镖,估摸还带了集团内部人马,甚至私自抽调他身边的宽子。

    戚爷临时叫走的那三名兄弟,是他严小刀身边最能打架的三个人。

    而这一切瞒着他,故意提前将他支开,坐在这儿剥什么海鲜,就是掐着表消磨掉他的时间。

    连手机都不准携带,这是办大事的路数,因为人多嘴杂带手机容易走漏消息。

    但是这么多年了,戚爷做什么活儿需要瞒着干儿子

    从来不会,不仅不应当瞒,打架这种事一般直接派严小刀一人出马就搞定了,至少也是驾头车打头炮的。

    严小刀擦净双手重新穿好西装,手指下意识摸过腰间一排刀刃。他脸沉得像从天边浩浩荡荡压下来一片云层,那种被人刻意蒙在鼓里隐瞒耍弄的感觉令他愤怒

    他能想到的一切情况中,只有一种可能性让戚宝山带这么多人出去办事却隐瞒他、坚决不能带他一人

    凌河。

    严小刀飞车汇入天地间的茫茫车海,太阳就在他的眼前隔着一层前挡风玻璃跳入云层,躲猫猫似的收起霞光,偏又隐隐露出一块边角,在他面前捉襟见肘却仍在试图隐藏真相。

    戚爷似有意似无意地不接他电话。

    严小刀根本不知去哪里找,徒劳盲目地在他所能想到的一些地方兜风转圈,恍然发觉他甚至不知凌河有可能出现在哪、身边有没有人能护着

    他越线靠边,停在通往临湾经济新区的高架大桥紧急停车带上,手掌狠狠砸向方向盘,爆出骂娘声。无数车子从他左侧呼啸而过,碾压着他因牵挂而纷乱的心情。

    严小刀认为他的猜测判断没错,却一筹莫展。

    他重新拿出手机查日历,可惜他这人一向活得很糙,平时办事靠脑子而并不依靠细致的行程记录,同时也出于避免被查的保密因素,从来不把详细日程记下来以防不利。如今实在想不出,这样普通的日子戚宝山带这么多人会去哪里难道凌河也瞒着他向他干爹约战了

    严小刀让车子重新汇入车流,右侧车道竟然被附近村民好几拨出殡队伍占据。那些村民举着幡子一路哀嚎出悲调,狂撒纸钱,在车来车往的桥上也不怕危险,从高架桥往河道里来了一场很不讲究的天女散花。严小刀瞟了两眼又觉着不像出殡,就是每年清明时节本地乡下特有的习俗,全族亲戚老幼乘车抬轿去到海边的山坡上,面朝无边无际的大海祭扫故去的亲人。

    清明节了,又到了陪他母亲上山祭奠那死去的两任瘫痪丈夫和倒霉残障弟弟的时节。

    大片大片的圆形纸钱从天顶飘洒向空中,还有仿照美元式样打造的洋冥钞,上面写着“冥国通宝”、“阴曹地府银行”字样,摞成大捆大捆地在海滩上焚烧。许多男女老幼拎着用金银铝箔做成的大串元宝和锞子,唱着本地流行的曲艺走在通往海滩的柏油路上。那附近有港口著名的一处景点,叫作潮头矶,青黑色的一块巨大礁岩伫立在浅滩上迎风碎浪这情形如此眼熟和印象深刻,好像什么时候见过

    海边白幡飘舞,招魂队伍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气里正大光明地霸占市容焦点,一路鬼哭狼叫招摇过市。他去年就见过这样场景,他去年差不多时节也是走这条路去海滩,当时干什么去了

    严小刀终于想起来了。

    去年曾在差不多时节专程陪戚爷去海边山坡,好像也是初七,而且行程相当保密,只带了他和一名司机。当日他将车停在潮头矶附近的隧道出口,而戚爷去了潮头矶之上一栋老楼,据说与极其重要的客人会面,甚至不准他随从陪酒。戚宝山在那楼内待了足足四个小时,深夜才离开

    严小刀以往从未琢磨算计过他干爹,因此对许多事不疑有他,只做忠实的跟班,从不多管闲事。这也是在大老板身旁做事最基本的操守,你闲事管多了嘴巴太碎,以后甭想干了。

    只是现在很多事不一样了,他也开始敏感多疑,心有所属之后终究也开始提防戚爷。戚宝山其实每年差不多这日子都来海边见人,但每年只带贴身保镖,不会拉大旗扯虎皮似的带着全副家当,这架势简直像要去打一场平津战役

    严小刀飞车驶过高架桥,抄近路直奔海边潮头矶景点的方向。

    今日阴天多云,想必将是一个月黑风高漫天星斗被遮的夜晚。乌云翻滚着涌向海天一线,洋面上的波涛卷出令人窒息的暗黑颜色。

    严小刀是在隧道入口附近截住了戚宝山的车队。

    他单人单车开得飞快,而戚爷大约是带人在其它地点集结商议事情耽搁了,竟然在这儿被他堵了,也是没想到。

    严小刀一路追车,自家集团下属那些车子他一眼都认得,哪个都甭想瞒着他踩着他过去

    他的一部车像一匹撒疯脱缰的野马,尾气夹杂着暴躁的火星,瞅准了直冲戚爷座驾,以车头别住车头,做出了一件要挨板子抽耳光的胆大妄为之事,把他干爹的车给别了。

    随行几名保镖手伸进西装内兜准备掏家伙了,车窗内是戚宝山绷成一块黑色礁石的震惊面孔,而车外是严小刀冷峻着脸双手按住车门的搏命架势。

    戚宝山用眼神制止有所动作的保镖。对他干儿子,他疼爱有加不愿使用武力双方动手。

    “怎么啦这是”戚宝山自己下车了,“你想干什么你直说,小刀”

    严小刀自知理亏,但绝不退让“干爹,您今天想要去哪您能不能不去”

    戚宝山惊异地瞅着他,那时心里也在左右摇摆小刀难道知道些什么究竟知道多少凌河背弃双方约定泄露了多少真相

    戚宝山不漏声色地道“我去海边会见几个人,你撒疯似的拦我干什么”

    严小刀追问“您想要见谁”

    戚宝山脸冷下去“小刀,你太放肆了。”

    严小刀“我替您去见您要见的人,成吗”

    戚宝山“”

    严小刀今日的架势和气势,就是拦住他干爹坚决不让开路。他也懂得,只要拦住戚宝山,其他手下人自然也就做不成事。

    他挡在车前,顺手指着某辆车里坐的宽子等三位兄弟,还有其他人,含意十分明显没我允许今天你们谁都别动

    众人面面相觑,确实不敢违抗严小刀,却又不好违逆了大老板。

    戚宝山眼眶突然凹陷下去眼珠略凸,细腻温和的面目隐约露出狰狞“小刀你他妈今天是要造反吗”

    严小刀近日经常失眠十分缺觉,眼下透出两块黑圈,在身心深度疲惫状态下硬扛着。隧道入口处一股强风刮过,他的身躯坚强地伫立风中岿然不动。他摇摇头“干爹,我怕您今天出去会有危险,我不想让任何人出事您要做的事,我替您去;您要见什么人,我替您见。”

    戚宝山诧异地打量严小刀,琢磨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小刀这番剖白,是真心替他着想还是为了谁

    戚爷确实预料到今天情势危险,绝不涉险吃亏,因此拉开大队人马,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确认危险会最终来自何方神圣,难道严小刀知道

    初七这一天,是戚宝山与他那几位穷家筚路上一道发财、曾经磕过头洒过血的异性兄弟老相识之间,每年约定会面的日子。他们四人,每年都会租用这一晚的观潮别墅密会相谈,不透露外人,坚不带随从,互相之间往来低调,行程诡秘,大家见一面确认安好,顺便叙谈当初交情。

    已经十五年了。

    年复一年,日征月迈,兄弟之间当初为利益相交、同流合污结成的所谓“情谊”,早就抵不住岁月的侵蚀,扛不住陈年旧案一夜之间突如其来的曝光和发酵。如今个个富贵发达、家财万贯、妻妾子孙环绕膝下,早就没有了当初的义气血性和果敢,性格里那些奸诈晦涩、敏感多疑的暗黑因子在微火慢炖的状态下逐渐冒出头来,割裂了彼此的情谊,动摇了他们的心智。

    戚宝山与游景廉之间,就是在这样彼此牵制忌惮猜疑对方的心态下,面和心不和,被一个凌河就搅得彻底乱了方寸。

    戚宝山半辈子做事谨慎,绝不铤而走险或将自己置于险境,今日赴会十有八成有诈遇袭,他原本就不想赴约。他谁都不信任,既不信凌河的承诺,也不信任互相保守着秘密的另外仨人。

    戚宝山伸开手臂,恢复往常柔和面色“小刀,来,跟我回去,咱爷俩今天哪也不去了。”

    严小刀仍然戳着不动“我替您去,潮头矶上的观潮别墅对吗”

    戚宝山突然拧起眉头“都不去了小刀,你过来,跟我回家”

    戚宝山对他伸出一只大手,严小刀却大步往后退,扭头上车。

    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回身打开戚宝山座驾车门,从后座拿走他干爹最常穿的那件宝蓝色棉布中式对襟外套,脱掉自己黑色西装,换上这件蓝色外套。

    戚宝山大惊,他是真心爱护疼惜小刀的。私心他有,忌惮他也有,但这辈子亲儿子和干儿子合在一起,也就剩严小刀这么一个贴心可靠的人。

    戚宝山冲上去要拦,吼了一句“小刀你回来你发什么疯”

    严小刀上车发动了引擎,眼神绝决,按住车窗边缘对戚爷道“干爹您放心您屋里桌上,有一包您最爱吃的醉香园糖炒栗子,是我刚买的,扔进烤箱烤烤还能回软,您快回去吧”

    戚宝山心里一颤,目瞪口呆看着严小刀飞车离去,随即原地转圈狠狠一脚踹上隧道口的花岗岩墙。他恐惧干儿子有一天知晓全部真相,但也绝不愿眼睁睁看着小刀陷入困局。

    在严小刀内心深处,有两个人他这辈子牵挂不下,一定要护着。对戚爷和对凌河,无论讲求忠孝仁义还是诉说儿女情长,都是他背负的感情债。他无论如何就不希望这两人今天有机会见面,他一定要从中“作梗”。

    他随即就给凌河的号码拨去电话,果不出所料,凌河拒绝接听。

    他发去一条短信,直截了当地质问你今天打算怎么对付戚爷你要干什么

    他紧接着再发你能停手吗

    这是两句严词厉色的试探。假若他猜错了,凌河那不吃亏的脾气一定劈头盖脸骂回来。

    但凌河没有回复,只言片语都不给他,严小刀认为他猜的就没有错。

    不管戚爷往日每年去观潮别墅会见的神秘贵客是谁,他今天在潮头矶上将要见到的人,一定是凌河而这些人一定具有某种他尚不清楚的关联。

    在严小刀看不到的地方,手持尚方宝剑的巡视组也在当日下午开始了雷厉风行的收网行动。

    几名在当地完全脸生的正装人士,面目严肃地突然出现在市府的内部例会上,堵住大门往来的通道。会场内即将带稿发言的领导和底下喝茶睡觉的办事员们全部僵坐在现场,大气不敢哼,人心惶惶。巡视组无视会场保安的阻拦,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游副官的踪影。

    调查组人员问“他今天请假了”

    一把手的大官颔首答话,都不敢正眼回看“没有请假,本来应该来参会的。”

    调查人员追问“人呢在家吗”

    大官转了转眼珠子心下一合计,附耳低声告密“郊外有一座香火很旺的潭居寺,听说他在那租了一间居所,还起了僧名法号,您几位去那找找”

    巡视组控制了市府各个衙门,封锁资料进行调查,黑白无常们随即撒开大网,迅速又直奔位于荒僻市郊的潭居寺。然而追到寺院中,将俗家子弟们的起居室搜了个底朝天,暂时拘留审查了数人,愣是没找到游景廉的下落这人跑了

    凌乱散置的木鱼、生活用品和摔成碎片的观音白瓷造像,都昭示了这人临走时的仓皇,如丧家之狗。

    与此同时,临湾深水港附近的客运码头,傍晚时分照常吞吐收纳着熙熙攘攘的各路旅客。栈道两旁高耸入云的路灯的顶端燃起灯火,照亮了通往苍茫海面的前路。至少两艘客轮正在往下卸人,经过简单清扫之后就要装满乘客再次启航,目的地就是大洋对面的横滨港。

    天空中尚未飘雨,在某些逃亡人士如惊弓之鸟的内心世界,却已是一片凄风冷雨,尽管表面仍然强做镇定坚强。

    通往客轮码头的这段长路上,有个人没有开车,不惜倚靠双腿长途跋涉以避人耳目。因多年长坐办公室缺乏锻炼落下一身神经衰弱和动脉硬化的富贵病,拜佛求神改行吃素都治不好这一身沾染铜臭气的毛病,这段路走得相当艰辛,一路气喘吁吁,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行头和资本,全被他这一跑而毁于一旦。

    然而此时不跑,他们家也完蛋了。

    这人裹着长款雨披,遮住头脸和身材,拎个民工式的编织袋,打扮寒酸低调如同码头随处可见的清洁工人,手里却攥着头等舱卧铺的一张船票。

    前方人群逐渐密集,以特有的天朝排队方式在一条检票入口附近拥堵成至少三条开叉的队伍,旅客前呼后拥。躲在雨披下的头等舱客人略显迟疑,嫌恶地皱了皱眉,却又不得不放任自己的身躯也汇入涌来涌去的人流中。他多少年都没排过队,他在当地随便做什么事就从来不需要排队,每次都是专车司机接送,领导通道直达,他哪见过排队啊

    这么些年拼命上下钻营,捞财敛钱,为了什么不就为了有朝一日飞黄腾达成为人上人吗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明明尚未排到窗口,突然有检票工打扮的男子一搭他肩膀,拦住他去路“这位先生,您船票呢”

    雨披下的人手指才摸到口袋,就被人掏兜直接野蛮地抢走了证件船票。

    检票工冷笑“先生,您这张身份证,照片是你自己,姓名籍贯出生日期家庭住址都不对吧,哪家派出所的内勤收了好处帮你做的假证”

    雨披下的手指僵住,寒凉之气从脚心路过尾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检票工道“游书记,您要去哪啊您要去的不是横滨,是温哥华维多利亚橡树湾高地某富人街区某排某栋独立屋别墅,我说的对吗”

    游景廉那时惊异地瞪大双眼,嘴唇抖索彻底失声,没想到自己还未逃出边境,对方连他海外房产落脚之处都一清二楚,欧洲银行账户的存款想必也早被人摸清底细银子和房产都保不住了,他还逃什么逃出去了也要迅速成为海外通缉贪污嫌犯名单上一条跳不出渔网的大肥鱼啊

    他身上的深绿色雨披,原本是公众视线中刻意隐身遁形的保护色,如今却让他叫天叫地都没人回应。码头匆忙检票赶路的旅客根本没人注意到,前方队伍里突然少了一人。游景廉被几个不明身份人士捂住了口鼻,架起来拖着,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开始飘洒零星雨滴的港口

    完了。

    是巡视组神兵天降奇袭临湾港了吗是那群吃人不吐骨头准备直接将他生吞活剥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挖出猛料口供的绿脸夜叉和黑脸包公吗

    游景廉头戴黑色头套,身上的,被人猛地掷在发出沉香木气的旧地板上。他还处于两眼一抹黑的混沌状态,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进了调查组的审讯室。

    他头发支棱得像一丛可笑的鸡窝,肩上全无大佬的气焰,惊恐地四处一扫,头顶的黄铜俄式吊灯突然点亮光芒,将一束射穿人心的光束打在他头顶,让躲藏在阴暗旮旯的小鬼无所遁形。

    游景廉终于瞧明白了,不对啊,这并不是调查组或者刑部衙门的地盘,这不就是潮头矶上那座民国旧宅观潮别墅的顶楼吗

    今天是某月初七,他清楚得很,今晚原本是他们几个老鬼一年一度私下密会的日子,但他哪还敢露面

    是谁将他绑架到这里是戚宝山还是

    阁楼上闲庭信步走出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半边身子隐在旋转楼梯顶端的阴影下看不清面孔,但能看出这人将一头黑色长发利落地绑于脑后,气度绝佳,穿一身麂皮马甲、马裤与长靴。

    风度翩翩的捕猎者,开口并不凶恶或者张牙舞爪,反而优雅深沉,那些话音聚拢在罗马古堡式的巨石穹顶之下,自带一阵足以振聋发聩的回音。

    美男娓娓道来“游大人,多年不见,没想到今日在这座观潮别墅里旧人重逢,呵呵。您四位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江湖,可真会挑地方,这么些年,原来就是在这座面朝大海风景优美的潮头矶上你来我往暗度陈仓,暗中密会阴谋筹算,蛇鼠一窝同流合污今日机关算尽被我抄了你们老巢,游大人打算怎么把那些陈年往事揭开盖子,和我这故人之子摆一壶茶叙叙旧呢”

    身形挺拔的男子微微压低下巴,双手擎着金属枪管,居高临下俯视游景廉,枪口瞄准着他的眉心。

    游景廉牙黄色的脸在枪口之下霎那间泛白,两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凹陷垮塌,变了形貌,他却顺利认出了眼前人,凌河。

    凌河从阴影中走出时容貌十分俊美,混血的眉眼精致俊逸,头发一丝都不乱,半侧面在轻轻曳动的吊灯光线下现出文艺复兴时代雕塑才可能拥有的完美线条。一双凤眼拥有烟视媚行之色,然而此时并无任何媚骨之态,反而自上而下射出凌厉的气势,鼻梁和嘴角的锋利刻线让这个人整张脸迸发出逼迫与讨伐的气势。

    游景廉恐怕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凌公子怎么提前知晓他逃亡的日程路线,掐得如此准点将他从码头截获他跟他儿子一前一后分乘两条客船,自认为掩人耳目万无一失。

    船票是一位生意上的“老板”几天前悄悄上供给他的。游景廉却也不想想,他游家落到这步田地,别人躲都躲不及,以前给你打点送钱是利益交换,你这棵大树都垮台了,谁还供着你这尊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

    送他船票的幕后之人,就是今夜举枪将他堵在观潮别墅中进行审判的人。

    凌总假若想要放过这人逃亡,今晚就能放他逃了;想要截住他,随时都能截住。游景廉的行踪,也包括他那独苗宝贝儿子的下落,一直都掌握在凌河手中。

    “游大人,这楼梯看着是不是有点渗人别害怕,咱们来聊聊您这些年是怎么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呼风唤雨,最后竟然落到这样满门抄没无路可逃的落魄境地吧”凌河目睹游景廉脸变煞白心惊肉跳的尊容,唇角浮出直中对方要害畅快淋漓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从第23章第49章结束,本章可以作为第三卷开端,上来就要干大事了。

    第51章 密局审判

    第五十一章密局审判

    暗黑色海浪凶猛地拍击在暗黑色礁石上, 四分五裂碎成白色泡沫, 礁石之上的石楼已伫立百年,岿然不动。这座别号“观潮别墅”的石楼, 活像立在黑夜中一头身躯高大且面目狰狞的恶鬼, 不屑世人,不惧神佛, 迎击着天边滚滚而来的乌云和预料中的这场暴雨,同时觑探着脚下一条蜿蜒公路上往来奔波的渺小虫蚁。

    这栋石楼实为老城当年饱受殖民屈辱、遭遇九国洋人划地租界的一个见证。洋鬼子在这块拥有海湾盛景的天朝港口重地,生生地造出一座古罗马拜占庭风格的沙俄贵族堡垒。

    石楼由两栋并立的鸳鸯式堡垒组成, 中间有一道石廊相连,上下共分六层, 大房间套着小房间,路径十分复杂, 阁楼上面还有一层防御式的雉堞城墙。外层的花岗岩让城堡如同披了一身坚固铠甲,而内部的华丽壁画与宏大的穹顶吊灯又让这栋堡垒充斥神秘庄严的宗教洗礼气氛。

    海上逃亡之旅还没开始,就被断绝最后的希望。

    秘密聚点让死对头破获行踪,还抄了后路。

    作恶之地最终成为审判之地,所有这些, 随便哪一条,都是游大人脆弱的神经走向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游景廉腰包里有一柄手枪,这时早忘了还击。本来就不会用枪,动武完全不成。

    手边竟然还有人为他准备了一张绸布刺绣软椅,一只高脚茶几,为他沏上了一壶平时最常喝的武夷山大红袍。茶几上摆有精致头梳、镶宝小镜子和进口皮鞋擦, 提示着游书记这些年家中司机厨子保姆环绕着伺候衣食无忧的人生。这一切的款待手段,此时就是最微妙的讽刺嘲弄,都是凌总筹谋多日处心积虑要将对手一击崩溃的心理战术。

    眼前的铁制旋转楼梯,看着多么眼熟啊。

    多年前荒郊野岭的旅舍破楼内,不也有这么一个楼梯吗只不过那楼梯为二十年木质,做工粗陋且年久失修,深夜踩上去就发出极为难听的吱吱呀呀声,像黑老鸹嚎出的丧钟,像鬼打墙时的哀鸣,又像村子里那些五十元就给睡一晚的中年暗娼最没品味的叫床声

    游景廉坐在椅子上形如泥塑木雕,事到临头反而镇定得可怕,汗水在后心肆意奔流,脸上一根汗毛都没炸,像是用黄泥糊出一张死不悔改的脸。

    游景廉哑声说“凌先生,你你死气白咧纠缠我干什么当初死的那个混蛋陈九,他本来也不是好人,被警察抓了也是死罪难逃。”

    凌河冷笑着接口“陈九确实死罪难逃,那么游大人敢不敢走出这栋楼去即刻昭告天下,十五年前是你们几人替天行道合伙做掉了劫匪,然后毫不客气将那笔赃款鲸吞据为己有一千五百万你当是划给你们的擒匪赏金吗您胆儿可真肥啊。”

    游景廉心虚无言,移开视线。见钱谁不眼开当初他就是部门里最卑微无用、受人排挤的年轻职员,做事稀松无能,领导不待见,单位里没人缘,一辈子也攀不上一官半职,还做白日梦想走仕途更何况,他就没见过那么大笔钱,巨额的诱惑

    游景廉嗫嚅道“死的就是个光脚的泥腿子、亡命徒,那短命恶鬼又不是你爹,你费尽心机三番五次非要找我们麻烦”

    “死的仅只一个陈九么”凌河像随手按下静音键似的打断对方,那气势让游景廉就当真一个多余音也不敢出。凌河道“游大人装傻还是健忘那可怜的旅舍老板娘如何滑胎流产,那一家子无辜如何葬身火海,化工厂房为何被夷为平地浇灌水泥,凌煌又是怎样被你等一群宵小之徒栽赃陷害为了圆一个谎言而被迫撒下更多的慌,为了掩盖一条人命占据巨额赃款又不得不戕害更多人命,我讲故事讲的生动吗,游大官人”

    凌河知道的太多了。

    谁告诉这个黄齿小儿这许多细节

    凌煌那老家伙当真如传言所说就没死

    游景廉是这时额头沁出大颗大颗汗珠,弄污了他的黄泥面具,开始流黄汤,自知逃不掉了。

    他多年为官积累的口才在这时派上用场,嘶哑哽咽着向凌河求饶辩白“我、我一不是主谋,二不是砍陈九第一刀的人,三不是砍下致命那一刀的人,四也不是最后将他剁成肉块分尸的那个我、我充其量就是个从犯,即便真的判刑我都罪不至死”

    辩驳得真好,把自己择得干净。凌河很有风度地一笑“对,游大人胸中有墨,但你胆子不大,你既不敢砍第一刀也没砍致命一刀,当然更不敢分尸,但以您的聪明智慧,杀人劫财再至最终处理尸首骗过警方法眼,这一连串诡计智谋,谁的主意”

    “那是戚宝山出的主意”游景廉面色一白,反口就是一屎盆子扣到当年结拜兄弟头上,“戚宝山那个阴险狡诈之徒他脑子比我好使”

    “哈哈哈哈”凌河笑得张扬而讽刺,俊美的五官在灯下射出具有强大摄魂力的光芒,突然将那婉转悦耳的声音压至深沉宏亮,“游大人真幽默啊。这时候人人都恨不得自己当年是个智障脑残精神病,眼瞎手残腿瘫痪,就可以将所有罪恶择得一干二净置身事外。倘若现在去问戚爷,他估摸要直接指认自己从小就是个痴呆

    “好个忠肝义胆的桃园四结义,磕头洒血的过命之交,发财越货的时候你们讲究同袍情谊个个心狠手辣,大难临头却只有争相互咬各自抱头鼠窜。你当年发的是杀人截胡的不义之财,你上位用的买官鬻爵的不入流手段,你为官做的是贪赃枉法蝇狗之私,你平日搞的是装神弄鬼乌烟瘴气勾当。游大人,你够不够胆量今天就去你老婆儿子面前揭开脸上的泥糊面具、撕下庙堂之上红顶花翎的伪装;你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羞耻之心和为父做人的担当,不要让你的儿子因你的过失而代你受过罪行败露只会仓皇逃跑,蛇足鼠辈毫无血性,我真替你这种猥琐的败类感到羞耻惭愧,你后背上那根脊梁骨的密度还不如你的儿子”

    游景廉被骂得浑身痉挛。他都没去过“云端号”,却也尝到渡边仰山被骂到心脏病发那一刻的酸爽滋味。

    凌河骂到这里顿了一下,也是日夜辗转反侧被某些回忆折磨得痛苦难捱,哑声道“游大人能爬到今日高位,靠的只是往上送钱么送钱恐怕都不够,你还送过人吧你应当清楚自己当年昧着良心做孽,你毁了多少人家孩子的清白和一生”

    游景廉被并不严词厉色的两句话猛地敲中要害,血压极具飙升,面色忽而变红忽而转白。凌河手中一杆长枪仿佛将他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实际是他自己内心防线彻底坍塌碎成一片瓦砾。

    凌河都知道。

    当年燕都见过的那个倾城绝色的男孩,果然回来复仇了。

    怪不得这样对他穷追猛打,要置他全家于死地还害他儿子,因为他自己以前坑害过别人家儿子所谓的追究陈年旧案只是个借口和引子,凌河果然不是为了恶徒陈九,甚至不是为凌煌,而是为了,为了

    “我当初也是被逼无奈我又不是始作俑者我、我罪不至死,我是对社稷有功之臣我怎么也算是临湾新区全城老百姓的大恩人那些外商投资项目都是我拉来的,那些钱都是我生出来的那些赚钱的金蛋都是我下出来的蛋”

    游景廉意识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竟然是准备跟办案人员讨价还价、表功减刑了。

    这就是一场审讯式的心理攻防战。凌河怎会知道谁砍了几刀、哪一刀致命、究竟多少人受到牵连他也知之甚少,不过是虚张声势,营造气氛借机“敲诈”口供。他暗暗地连蒙带猜,连唬带诈,游景廉身后两只壁灯都安装了录音器,能诈出一句是一句。

    凌河最终放轻步调,道出今日之局的终极目的“游大人,您自首吧。”

    游景廉那根很不硬朗的脊梁骨猛地一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条出路。他一小时前还惦记着亡命天涯,后半辈子享受维多利亚港湾的豪宅游轮,哪舍得抛却富贵人生陷入牢狱呢。

    “游书记,向调查组直接投案,或者现在去警局找鲍局长和薛队长自首,坦白从宽。

    “向他们交代陈年旧案的真相,告诉他们你的同伙都是哪个,谁先自首,谁就立功减刑。你不既不是主谋也不是主刀,你只是从犯,你只要交代就是给自己镶一道免死金牌。”凌河引领着游景廉的思路陷入剧烈波动和挣扎,句句诱导和攻心。

    游景廉神经质地摇头不情愿。堂堂一个州官,将来竟然要剃成光头,穿着囚服,与一群粗鄙不堪的低贱的囚犯沦为同类,这让习惯于每日吃斋拜佛品味高雅自命不凡不穿杭丝睡衣都睡不着觉的州刺史大人,情何以堪啊。

    “你在惧怕什么你在犹豫什么”凌河察言观色,侃侃而谈再压一根稻草,“游大人,今天从这栋楼出去您已经没有退路。您发挥聪明才智想一想,我是怎么知道你们这处密会地点我怎会知道本月初七你们四人团伙在这观潮别墅里见面是谁给我递送消息让我在这里下手劫杀你们是谁一直在出卖你们就是你现在逡巡犹豫首鼠两端都不愿去揭发举报、还要替他遮掩隐瞒的那个人,你现在保护的,恰恰就是出卖你的人”

    凌河手里确实握有一条讯息,有人提前递消息给他,曝光了这一原本绝密的约会处,不然凌河怎会有机会提前布算、筹谋设局

    游景廉突然间全明白了,惊呼“是、是他一直都是他”

    “对,就是他,你们组团作案的那位带头大哥。”凌河难得施舍两分怜悯心,为这优柔寡断的蠢材摇头叹息,“你再不去自首,就要被他灭口了。”

    游景廉想得到,凌河也想得到,为他递送密迅的人,就是当初“云端号”上试图杀他灭口但未能成功的人。他们所有人都在这张棋枰上,有人现在想要釜底抽薪,一掌打翻这局棋,把所有棋子都掀翻在地一个也不留

    “大哥呵呵呵哈哈哈”游景廉怀恨在心惨笑了几声,“那个心肠歹毒的人一直就要把我们灭口他自己攀上了富贵的高枝儿一只乌鸦变成凤凰,他想要屹立不倒富贵千年让我们替他背黑锅”

    砰

    直通穹顶的顶楼大厅内发出一声令人猝不及防的枪击声。

    城堡的独特构造让这声枪响回荡在圆柱形建筑空间内,恢弘而震荡人心。

    子弹是直奔游景廉去的,就在他脱口而出“大哥”并且明明已经被凌河动摇了心智、说服了情理、几乎就要答应随凌河走出这栋别墅去警局向鲍局长薛队长磕头自首的时候,阻止了这人说出更多的话。

    也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游景廉多年神经衰弱一紧张就浑身乱抖的毛病,救了他一命。那颗子弹从斜刺里瞄准他左胸,意在灭口,却因为他一个剧烈后仰的姿态而错失目标靶位,擦他胸口而过,射伤了左臂。

    凌河吃惊,在阴影中迅速寻找掩体躲避,因为那持枪人随即就调转枪口将子弹射向他所站的位置。枪子在滑石镶嵌的墙壁上留下几枚骇人的弹孔,杀人都不吝,更不吝惜毁坏一处古迹文物了。

    游景廉痛得大声嘶嚎,在黑暗中自己被自己的叫声吓破了怂胆,扭头就往楼下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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