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板冷笑,五十万高利贷利滚利,就是这个价,他们家得还一辈子
戚宝山回头递个眼色,保镖从车后厢拎出一个红蓝编织袋,一捆一捆地数出五十万现金,满满一堆钱,拍到煤山乌黑油亮的土壤上。
小老板这时才觉察不对,五十万的现金也不老少钱,赶忙让手下人去找严小刀在哪,在哪个井下,快去把那孩子提上来。
戚宝山手里揉着两枚文玩核桃,慢条斯理地说“我干儿子出来如果没少胳膊没少腿,我把人带走,这袋子钱归你。如果少了什么,或者命没了,呵这五十万现金有多少片纸咱们数一数,我就把你们这几个人削成多少块肉片。”
严小刀从井下上来的时候,留着一头刺短黑发,脸被煤渣和油污浸透都快认不出是本人,但那副落魄贫困的躯壳遮掩不住眉峰的英武之气、眼底的清澈坦荡,自幼是一身不低头不服输的很硬的骨头,大家风范的气度仿佛就与生俱来。戚宝山喜欢小刀,从骨子里欣赏,也得意自己识人的眼光,敬佩一个人不必介怀对方不过是个弱龄黄齿的小儿
凌河那时笑了“好一个义薄云天的戚爷,对你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严总,你将来,一定不能对不起他,一定不能够背叛他啊。”
那笑容有几分苍凉悲壮的意味,视线似乎已经望到三春五夏之后、继往开来的后半生。说话间凌河自己胸口阵痛,比直接吸干一管尼古丁还要疼,浑身浸在一片失望和冰冷的寒潮之中。
放任自己走得有点远了,动了心才会感到痛苦,今天知道完蛋了。
在这晚之前短暂而旖旎的相处相交,某些蠢蠢欲动不可告人的甜美味觉,都像是留在人间的一场幻梦。如今,两人又都重新堕回到鬼蜮结界。这就是两个平行的世界,现在一场梦醒了。
严小刀也看出凌河情绪不太对。
每一回言谈提到戚爷,凌河都会变脸色。这很正常,在所难免,毕竟两家是传闻中的“有仇”。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笑着自嘲道“那时是我命不该绝,或者是戚爷看走了眼,瞧上我了。他就是迷信镇上那个半仙道士算的一卦,认为是我帮他这辈子时来命转、运势亨通。前两年那个道士羽化归天了,他专门带我回来祭奠,为那道士开坛诵经、坐莲招魂,颇费了一番心意。”
凌河也笑道“戚爷有情有义,有江湖中人风范,以前是我不了解他,我太小看他了。”
两人似乎又都恢复畅快健谈的气氛。凌河望着严小刀“严总,我忘了问,您今年贵庚”
严小刀道“二十八。”
严小刀顺势探询着问“你”
凌河翻了翻漂亮的眼皮“说过了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埋在棉被中的笑声沉沉的“你高考过吗洋学生你念的是美帝的高考吧”
凌河的笑声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矜和傲气,突然又另起话题“所以说,严总,你干爹是在约莫十五年前,突然在南方发了一笔横财,揣着大包现金回来找你,从此财运亨通富甲一方。他白手起家,当初做的什么一夜暴富的买卖”
严小刀微摸一愣,坦率地答“当时我年纪不大,听说趁着那年代法律法规不健全,倒腾走私服装电器摩托车贸易之类。过去这么多年,就没再细问。”
凌河很轻易就放过这个问题,微微一笑,却笑得俩人身上这床被子都震颤起来。
凌河突然整个人滚过来,凑近严小刀,鼻尖几乎顶上鼻尖,将一双细长俊逸的眼睁大,说了一句枕边悄悄话“这可真是一段传奇人生啊,命运的起承转折和悲欢离合都无可复制,简直不可思议严总,你掂量着看,是一个摆摊卖鞋的贩夫走卒在十几年前一夜间暴富更合乎常理,还是我凌家豪门富贾一夜寒风紧大厦顷坍塌、从金银满箱转眼间就败落成路人皆可诋毁诽谤的囚徒乞丐更加合乎常理呢”
严小刀迅速沉默下去,无言以对。
实话实说,二者都不合常理。戚爷必然有所隐瞒,与凌家的龃龉可能另有故事。然而这问题本就超出严小刀的年龄资历和本分,他此刻能妄言什么
他注视凌河会说话的一双凤眼。
凌河神色温存,不愿以唇枪舌剑来逼迫,痛快地将大被一蒙“严总,睡觉吧。”
浅睡的呼吸声中,严小刀隐约听见某人在被子下面齉着鼻子哼了一句“你也太老了,严先生,我二十三,你羡慕嫉妒去吧”
第二十八章 琴声忏悔
第二十八章琴声忏悔
第二日大清早,严小刀起床照例用冷水洗涮,随后将先前带来的两个大箱子电器拆包,给严氏家里安装家用。
随他过来的那四个兄弟,这才是享受了一趟地道的公费郊游“农家乐”,睡到日上三竿了才啃着早点从村口晃悠过来,笑嘻嘻地问“老大,这装电器的小事还劳动您我们来做呗”。
“用不着。”严小刀横了这帮人一眼,“昨晚把烟钱都上网打游戏了吧都打赏给那些妖精脸了跑我这化缘来的吧”
小弟们哈哈大笑“没有,我们有工资薪水的,不用让您给我们买烟大哥,您把您的工资留着给那谁买花戴吧”
杨喜峰捂着腚被严小刀一脚踹出大门的时候改口“不不不,我是说给那谁送束花”
严小刀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折断成两截,塞一截在嘴里嚼着。他现在有点习惯用这种方式“抽烟”了,不会散布烟熏火燎的不良气息影响到某人。他埋头专心做事,接电线,修理电路板子,这就是一个家里男人应该干的活儿。
家里也再没别人了,但严氏拒绝跟随儿子去城里住,固执地要留在这片并不带来任何愉悦记忆的土地上。严小刀给家里雇了一个做饭保姆,一个每周过来干点粗活的工人和一个照料院子花草的园丁,都是熟悉可靠的村民,互相有个照应,但严氏还是习惯自己做饭打扫。布料考究剪裁精致的沙发套、各式刺绣坐垫、以及屋里每样电器上一块绣花防尘罩布,都足以显示女主人的利索能干。
严妈妈年纪本来就不老,在远近村里这细眉细眼鹅蛋脸就是很温柔标致的相貌,原本不愁嫁,只是命不善待。她忍不住一会过来给儿子擦擦汗,一会又过来喂杯水,过一会又来了,端了一盘玉米饼。
严小刀说“占着手呢,我待会再吃。”
严氏说“你张嘴。”
严小刀于是张嘴就着他妈妈的手三口两口啃掉一个饼。
凌河在餐桌旁坐着,视线掠过门外花草,全部注意力都是这一幅母慈子孝的温馨图画。这幅图中有些内容他从未领略过,说不清这滋味是惆怅还是心酸,好像瞬间抽缩遁形成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学三年级生,学着慢慢领悟,原来心肠也可以柔软。
也没有多少机会让他蹒跚学步在这儿慢慢领悟了,缘分就这么浅薄。
凌河把自己挪到地上,就坐地板上陪严氏掐韭菜和择豆角。他不会盘腿,没学过,两条大长腿以很豪放的姿势伸开,存在感几乎占据农村小楼的整个一间客厅,择个豆角都拉开架势颇有大少爷气场,屋子都快盛不下他。严妈也悄悄地打量凌河,瞄凌河那两条腿,特意塞给他烤红薯和本地特产的糖崩豆吃,也看出这小帅哥最能吃了
在严小刀出去院子时,严氏突然瞅准时机开口,小声含混地试探“这孩咂,你也在他们那里做事你是跟着小刀在那间公司里做事的”
凌河很自然地点头“是。”
严妈紧盯着他追问“你这趟跟着他一起出差去啦经常出差去的”
凌河觉着他好像是应该点头吧“是啊,阿姨。”
严妈身子明显往前探,盯他的那种眼神混合了忧虑、不安和不满,眼神顺着溜下来惊痛地看着他一双残废腿,仿佛迅速就明了醒悟了很重要的事情。严氏那时神情异常难过,欲言又止,低声念道“好好的孩子,以后别跟着他干事,大学生,干什么不好呢这么漂亮的孩子,你看你这腿都这样以后就不要再跟着他,挣那么多钱干吗阔气了,有钱了,跟以前就不一样了,踏实安稳活着不要出事,比什么不强呢”
凌河心中意会,平静地安慰“阿姨,严总是个很好的老板,聪明利索能干又仗义,您不用担心他。”
严氏满脸凝聚着纠结和焦虑,这焦虑绝不是偶然发作的感时伤春,看起来被失望、疲惫和无奈折磨很久了,经年累月得有十年八年了吧。
或许,从戚宝山回来找上门来的那一天起,严氏这样的焦虑就开始了,且与日俱增。这些年隐隐约约的耳闻目睹,她也不聋不瞎说白了,五十万现金,就等于把儿子后半生“卖”给了戚爷。在严氏内心深处,她娘俩不过是换了个高利贷债主,债主从那黑心烂肠子的煤矿老板换成了心思深藏不露的戚宝山,从原来有数的一笔五十万欠款变成根本没数的一辈子还不清的人情债
严小刀很快回屋,严氏立即住嘴,啥也不说,就是不敢在小刀面前提及任何引起母子间不快的话这儿子说到底不是血缘亲生,敢说吗有资格管吗说得翻脸了跑了找谁去
临近午饭时间,严氏说要去基督堂参加兄弟姐妹的午餐会,让他们回城去。
凌河直接提议“阿姨,我们俩陪您一起去。”
出门时,凌河悄声对严小刀耳语“今天不是周末,教堂一般不举行午餐会。”
严小刀醒悟“哦,对啊”
凌河小声道“严总,你妈妈心里有事,担心记挂你,是去教会找人倾诉的。”
工作日中午的基督堂,与前一天门庭若市的卖菜场气氛判若两地,终于恢复了阳光下圣洁端庄的白房子风貌。每隔一小时,钟声沉哑哑地敲响,诉说百年沧桑。
业余的唱诗班练习完毕,从台上下来。
主持圣堂的邱牧师和蔼地向教友来宾问候,看起来风度儒雅,笑容令人如沐春风。
凌河其实也不信这些,但很有礼貌地向邱牧师行礼。他内心十分理解,如严氏这样出身卑微却又被命运百般嫌弃的女人,大半辈子泣血操劳历经变故,如今只能与养子和山上一堆坟头相依为命,她最后一点人生希望和信仰她不给天父上帝还能给谁给别人,谁配承担她的信仰
基督堂里静悄悄的,果然没有午餐会,阳光透射进五彩的玻璃窗,穹顶精美的壁画放射出透视人心的光芒。
唱诗班练习的台子上,有一架钢琴,边缘角落看起来颇有年代感,但还能使唤。
严妈有意夸一夸宝贝儿子,说“小凌你听过没有,他会弹钢琴呀”
严小刀一听就要变脸,连忙哼道“妈我不会,妈”
严妈诧异道“你弹挺好啊儿子”
凌河扬起眉毛笑问“哦真的啊”
严小刀尴尬地猛使眼色“妈我其实不会弹我那根本不叫会弹钢琴”
严氏请邱牧师与她一同进入小屋,去祷告忏悔了,留下两人在空旷的教堂大厅中。
但凡在一个当妈的眼里,自家孩子啥都是最好的,有个什么才能都忍不住想撩出来显摆一下。尤其在这疙里疙瘩的小地方,没见过多少西洋古典艺术的世面,能弹几首钢琴曲,足够出去跟山野村汉们吹嘘了。
凌河是一脸瞧热闹不嫌事大,笑意深邃地瞅着小刀“不必谦虚,严总,我还真以为这有个手脚粗笨只会拿刀剁肉砍柴的糙人,原来是蒙我,一转眼就露出文艺青年的真面目。”
“呵行了吧你”严小刀知道今天跑不掉了。他又不笨,用他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你在一个喝着洋墨水在欧美贵族学院里长大的少爷面前吹嘘自己“会弹钢琴”简直是班门弄斧,还嫌不够出糗现眼
他自幼一个穷人家孩子,哪有条件学习钢琴他家里那样,是买得起钢琴的
他只是长大后每周陪伴母亲过来教堂祷告,抽空向邱牧师讨教。邱牧师善心和气,愿意指导他。半路出家,半瓶子醋,基础指法一概不会,乐谱他也看不懂,但实事求是地讲,严小刀对一切需要用到双手手指的技巧性兼力量性项目都极有天赋,记忆力很好,这就是纯靠天赋和死记硬背弹出来的。
凌河不依不饶“你弹一个,我听。”
严小刀皱眉忍住笑“我真的弹不好,让你这位行家听了一准笑话我哼,那我不如不弹了你就直接笑吧”
凌河很捧场地乐了几声,追问“你都练什么曲子”
练什么曲子严小刀诚实地坦白“曲子我就只会弹三章半”
严小刀一只左手放在琴键上,随意流畅地弹了一些小节。凌河发现,小刀所言非虚,这人真的就只会弹三支半曲子致爱丽丝、拉德斯基进行曲和卡门序曲可以顺下来,难度较高的肖邦莫扎特李斯特那是绝对不会。严小刀又很喜爱和钦佩写出命运奏鸣曲的贝多芬大师,然而这曲子对他也有难度,只会弹第一乐章的前一半,后面就卡壳了。
严小刀自嘲出糗地爆出大笑,觉着十根手指在琴键上不够用了,他在凌河的嘲笑声中将后半部分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能把贝多芬气得从坟墓里活过来。
仿佛很自然地,凌河拄着拐蹭过来,坐到严小刀身边,严小刀一声不吭就给这人让出半边琴凳。
也不用语言商量交流,凌河右手指端流水般滑出卡门序曲的几个小节,看了一眼小刀。严总很不丰富的曲库里,就这支最适合四手联弹,只能将就这位了。
严小刀就喜欢这样的曲子,欢乐,高昂,气势磅礴,弹起来特别酣畅痛快。他不喜欢过分文艺阴柔、甚至弹得憋憋屈屈藕断丝连、活活吊起胸中一口气似的曲子,偏好粗犷大气爽快的。
两人四只手忽快忽慢热情洋溢地抚弄那一排琴键,将每一个音符敲进对方心间。
他们都深深埋藏着真实的心意,脸上极为冷峻矜持,胸口却被快乐愉悦的心情填满、填得涨痛,这一刻享受人生快意的乐章,如此美妙。
对于凌河来说,这不过是他与严小刀之间步入黑暗乐章之前最后几个小节的狂欢,以酣畅淋漓的卡门序曲推上高潮再最终划上休止符,够满足了他因此格外用心卖力,挥洒情绪放任自流,没什么顾忌。
严小刀一双手长得绝好。
凌河本来就不用看键盘,视线毫不掩饰地品读严小刀的手。他喉结抖了一下,忍不住想钻到钢琴里去,自己去当那排琴键都值了。
严小刀也走神了,不知在琢磨什么第二遍再弹时他开始漏音,手指走位飘忽弹得坑坑洼洼。凌河皱眉扫他一眼,这一扫严小刀自己撑不住先乐了,一路抱歉地笑出声。凌河见缝插针一个“一阳指”帮他补了个音,严小刀觉着这简直是对新手明目张胆的羞辱
凌河后来又独自炫技一支土耳其进行曲,直接将严总秒成了渣。
只是独奏没人帮忙,凌河需要双手扳过一条右腿,让右脚压在延音踏板上。腿不方便,其余两只踏板就放弃不玩了。
严小刀也听出凌先生一定自幼家学严谨,再勤加练习,应该是练十好几年了,不知有没有考级,考哪一级也都够了。倘若不是被基督堂里这台旧钢琴拖累,凌河可以弹得更动听。十根俊逸修长的手指无比灵动,像帖了符、沾了仙水,把一支莫扎特弹得活泼优雅又富含东方人情调,乐声中都充满单纯的童真
俩人背着老妈偷偷摸摸弹一会琴,半小时后严氏就从小屋出来,眼圈微红,忏悔祷告难免触及伤心往事。
凌河将自己吃过一块的糕点盘递给严妈,让对方先稍坐片刻“可以允许我也进去忏悔吗,邱牧师如果您能允许我的冒昧和对主的虔诚,我有些话想与您分享。”
严小刀诧异地一挑眉,事先没安排这一出
邱牧师名叫邱文澜,是小镇上凤毛麟角几位富有声望的文化人之一,年纪不小但脸上不生皱纹,拥有信仰且保持豁达从善的心境,或许真可以让人忽略岁月时光的侵蚀。邱牧师微笑点点头,做个手势。凌河仿佛早有预案准备,又回头看向小刀“严总,可以跟我一起吗”
基督堂内并没有严格的密室忏悔仪式,只是教友之间倾诉式的祷告,严小刀突然意识到,凌河是否想要借此机会对他说什么
牧师的起居房间内,凌河面对邱文澜慈爱的目光和套路式的开场白接纳问候,那一刻十分平静,侃侃而谈“慈爱的主,邱牧师,忏悔也无从谈起,只是心灵上负坠的罪恶太多我觉得很累想甩包袱我今天说的也不过就是一番虚伪空洞的托辞,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今后的人生命运。
“在主面前,我就是个渺小丑陋的罪人,在过去的十多年中一直心怀某些恶念,郁郁寡欢,而且无法排遣和解脱。我心中藏着一片愤怒的野火、狭隘的欲念、蓬勃的野心,想要报复这些恶念有时让我很痛苦,有时又让我跃跃欲试、希望能一尝所愿。”
严小刀喉结抖动了一下,许是心灵感应,都猜到凌河想要说什么。
邱牧师略显意外,但仍将宽厚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凌河手上“孩子,主会欣慰你愿意讲出来,而你的欲望念头,也会因为倾诉和祷告而慢慢减轻。”
“邱牧师您错了。”凌河笑着摇摇头,那一刻眼神突变,口齿蓦然锋利在天父神佛面前都不惧真言,“我的愤怒和仇恨,在我将一切念头成功付诸实施之前都无法解脱,因为我除了它们已经一无所有我的家庭遭遇变故,我的生活路断人亡,我的父亲惨遭奸人戕害冤死,家世、财富皆成一场空梦。他的死让我在过去十余年被迫开始这颠沛流离曲折无常的躲藏生活,我至今仍然不得不寄人篱下仰视我的仇人怜悯的目光和偶尔发善的施舍,原本应当属于我的一切美好早就随往事和风一起逝去。我想要忘掉的多年前那场撕心裂肺永远嵌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找回的人生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严小刀听到这句再忍不住了,脸色完全变了,黑眉嵌在发白的脸庞上。他想捂住凌河的嘴,片刻前的柔情顺意烟消云散
他很想对凌河说,你如果就是想倾诉这些,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私下对我讲为你,我可以考虑你想让我做的任何事情
他恍然觉得他了解凌河太少,或者了解戚爷也太少有许多事情他恐怕从一开始就被摒除在外,从来没活明白过,有些事已完全超出他的认知层面和掌控能力。
久经人事的邱牧师也陷入震动,嘴唇嗫嚅,试图劝慰眼前进入某种兴奋状态的凌河“可怜的孩子,主会宽容宽恕你的纠结和彷徨。让我替主问你,你的挫折能否另寻其他方式来解决”
凌河再摇摇头,坐姿端庄,眉间眼底荡出自信而强大的笑容,憋太久了,掩饰不住那种兴奋“我会用我的方式解决,我会看着那些卑微丑恶的灵魂,背负着他们各自此生的罪恶,一个一个走向灭亡,用他们配得上的方式悲惨地被逐出这个世界。”
“凌河”严小刀压抑地喊了一句,听得十分难受,豁然站了起来。
他后悔进这个房间,后悔带凌河来基督堂。
有些话听过之后不能装作没听过,两人之前若有若无的亲密、旖旎,顷刻间化为乌有,开始剥开现世血淋淋的皮肉露出残酷。就在数分钟之前,他们还并排坐在钢琴前,用一排琴键就足以交心。
“还有那些曾经刻意伤害过我、曾经羞辱欺负过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凌河说话间有意无意转向严小刀,眼底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有毒的微笑,“严总,那些都是你熟悉认识的小鬼,他们在赌场上争相叫骂,用一张张嘲弄唾弃的嘴脸围观着我竞价、踩着我的身躯、随意撕扯践踏我的尊严,我还没有忘,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他们的身躯也会随着的灵魂一点一点腐烂,不留下一粒恶臭的渣滓。”
凌河的瞳仁里流淌着两条冰河,冷漠而优雅,声音婉转,没有露出獠牙,但说出的每一句让人不寒而栗。
“”严小刀哑声道,“凌河,我没想到船上那件事对你是如此深刻的伤害,是我照顾不周到,我真的很抱歉,我们能单独谈吗”
凌河以令人无法直视的气场逼视着他,让严小刀觉着他才是那个此刻需要拉着牧师的手忏悔罪行的人。
“天父对世间生灵抱有最宽大慈悲的胸怀,主会宽恕你的,孩子我替主真诚地希望你能解脱”邱牧师声音略微颤抖,也不停瞥着严小刀,无法理解这只是一篇胡言妄语还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私人恩怨。倘若再结合之前严氏私下对他倾诉的担忧,这一切就更加令人心惊,只是出于神职人员的道德节操,邱牧师不能互相透露。
凌河做着最后一番优雅的陈词“邱牧师,我的恶念太多,这些不过是露出冰山的一角。每一次我仰望替我们凡夫俗子背负着十字架的主,都感到万分羞愧,我才应是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世间丑恶灵魂与我自身罪孽还债的人,我的血就是将来对主最虔诚的祭品。
“我现在一切一切的困扰,只是不能如愿将我所尊敬仰视的人抱在怀里。精神的契合、肉体的吸引与心灵的如影随形,最终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我真诚地向主忏悔,希望我真心敬重的那个人,将来了解这一切之后,能够容纳宽恕我阿门。”
邱牧师是房间内的一道陈设,凌河的每一句话,都是告诉严小刀的。
他们一行人从基督堂出来的时候,严小刀缄默无言,双手一直紧攥,攥出疼痛,身在云里雾里。
他几次试图从后面悄悄拉住凌河的胳膊肘,把这人拉一边说话,但凌河不留痕迹地甩开他的钳制,甚至回头对他报以礼貌性的无辜的微笑。那样的矜持礼貌显得十分隔阂,遥远,与之前坐在琴凳上的亲昵柔和,就是咫尺与十几里地这二者的差距。
凌河脸色平静,与严妈还有聊有笑,就好似刚才在牧师房间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走出充满神秘感的肃穆的教堂,重新曝露在早春阳光下,仿佛一下子又迈回充满人间烟火的世界,四周万物抽丝剥茧般展露出生机勃勃的容颜,人间是如此美好。
严小刀再想找凌河谈话、交心,已不知从何说起。凌河已经自如切换到人畜无害的居家日常模式,根本不给他再谈的机会。这人就是两幅面孔、两副躯壳,各自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喜怒爱恨无常,永远令人捉摸不透。
严小刀已失去判断力,他手里攥的究竟是哪一副躯壳下的凌河这个人就从来不曾真正被他攥在手心里。
几名小弟将车停在基督堂门口,那几人靠着车子抽烟,一看就是老大身旁几只走猫的闲懒模样。
杨喜峰见严小刀出来了,忙上前说“大哥,您手机关机了啊找您的电话都打我这来了。”
严小刀想起他进教堂时出于礼节将手机静音,这时屏幕上出现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
梁有晖说小刀,我爸让我过来出趟差,正好顺便找你耍几天哥们得款待款待我吧
简铭爵说严总,上回船上一别,临走都没打声招呼您就跑啦兄弟我一直惦记您,改日出来打个高尔夫我有上好的“进口球杆”和“高尔夫球”都可以借给严总随便用
梁有晖的父亲是福布斯排行榜名义上的燕都当地首富,名叫梁通。当然,真正的超级富豪都拥有更深的红绿背景,搞排名噱头的公司是挖不出他们家底的。但梁通能够上榜,也是属于圈内皆知的身家丰厚了。
而简铭爵要么是手头缺钱要么是缺生意了,这叫一个忙活啊,不甩扑克牌了,开始用高尔夫球来编排他的丰厚资源资产。
渡边仰山旗下的联络秘书,也接连两天电话短信不停骚扰他严总,上次您答应我们老板的商业合同何时能够兑现不妨请戚董事长一起出来大家见面详谈。这当然不是哪位秘书的自作主张,一看就是那老匹夫的贪婪,哪怕还剩一口气都不死心。
严小刀竟然又接到鲍局长的一条秘密信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现在不仅是人数的问题,你能认出什么刀吗
严小刀很想把鲍大人鲍青天的号码直接拉黑,惹不起的青天大老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看似大批是闲人闲事,却一桩又一桩,接踵而至。
第二十九章 豪掷千金
第二十九章豪掷千金
从远郊小镇回到市区,两个多小时车程,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开车的人是轻车熟路,并不嫌开车是件累赘事,还能绕路尽量走人少车少的高速口,躲避那些在路上横冲直撞的超载大货。这次没有碰上嚣张换道的车匪路霸,或者将活牛卸载在快速路上满街跑的奇观,也没人跟踪盯梢。
严小刀下午即被人喊去公司签字,戚爷不在,经手的文件基本都是他来签字。隔天,他又被手下港口分公司的小头目搬去救驾。原来,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某友军公司,卸载集装箱和囤积货物将他们的消防通道区域霸占了,明明占他们家地界竟还插上友军山头的旗子,而且每个月继续往他们这边蚕食。消防口的领导带着官兵进行年初例行检查,双方小头目正在码头扯皮吵架,消防队领导负责在中间和稀泥劝架。
严小刀心里也烦躁,这一帮眼皮子浅的整天不琢磨正经赚钱路子,净玩幺蛾子他穿一身西装撸着袖子跟对方在太阳底下扯了快一小时,口干舌燥。对方那一窝无赖说,东西搬不走,想移走您自己移啊。
严小刀觉着这家友军最近欺行霸市势力见长,以前那副抠唆鸡贼样,现在这是换老板和股东了吗他转脸给他的小头目打眼色,小经理战战兢兢地附耳汇报“严总,他们最近可嚣张牛逼了,傍上大粗腿,梁生听说已经内部入股准备收购他们,还没对外公布,这些人都新来的可张狂了。”
严小刀一听,指着对方小头目“我操,大伯子家的地盘你也敢下嘴吞,你吞得下我”
他在对方小头目一脸懵的表情下抄起电话“梁有晖你小子什么时候到太子爷您就是出这趟差的吧赶紧的,老子现在就在码头上等着款待你丫的”
严总干脆利落一个电话就把这件扯皮事解决了,最后是由友军公司领导点头哈腰一路跑着把“大伯子”送回专车,并且约好改日与消防队领导一起吃饭顺便给严总敬酒赔礼道歉,瞬间瓷儿得跟一家人似的。
严小刀觉着,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妥帖顺溜了,若是换成他今年二十岁,这事就不是这么解决。他那时穿一件白色紧身汗衫,黑色长裤,腰里别着刀,蹲在码头上跟对方“划道”“前几个月临湾港口有一家刚爆炸完你知道吧你瞅瞅你这些货值多少钱,你想也炸一次看看礼花吗”
现在他绝对不这么干了,争强斗狠的欲望都淡了,也是因为年龄大了,一晃眼也小三十岁的人。夜深人静一人躺床上跟熊爷对着撸的时候,也会彷徨自己下半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浪荡得一个人过。
不对,熊爷自从迎娶了三娘,都不找他撸了,早就抛弃了他这个万年单身王老五,每晚找媳妇滚狗窝恩爱缠绵去了。一个人孤寂惯了,有时,真希望每晚回到家时,有那么一盏暖黄色的灯永远是为他留着,有个人在家里等他。
严总一般不需要专车和司机,属于那种特接地气特随和的老板,今天纯粹去码头跟友军掐架才摆个副总裁的谱,由公司里一名司机为他开车。
他很快就发觉,还不如自己开得利索。
下了快速路准备进城时,严小刀淡淡地瞄了一眼后视镜,说“小李,你上右拐标志的那条道,慢慢减速,对,但是别右拐,你左拐,快点,加速拐”
司机是正正经经给老板们开车的,习惯于将车驾驶得十分平滑稳健,路上颠一下硌着老板都可能砸了饭碗,哪学过瞎开啊严总几个指示就弄晕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严小刀的右手在大腿上悠闲地摆钢琴手,快速地敲,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不停在弹卡门序曲最欢畅高潮的几个小节。
“先别回公司,从这个口出去上辅路。”严小刀又说。
司机莫名其妙,但秉承做司机的职业习惯,老板让干吗就干吗,绝对不问、不多话。
妈的,严小刀暗骂一句,从上了快速路他就已经注意到,这趟是一辆灰车在跟他的行踪。
“看见前面那个公交站了吗靠边,突然踩一脚,停车。”严小刀说。
司机依他指挥猛一脚刹车停在公交站口,严小刀都没等车子停稳,冷着脸拉开车门冲出去。他表情凌厉,右手虚握掩盖在西装左襟下面,这是他迷惑性的威慑动作百试不爽。
他沿着便道大步走向后车,那辆灰车一激灵似的赶紧一踩油门,几乎压着他脚面呼啸而过,很怂地跑了
看来跟衙门局长没多大关系,对方盯的就是他。
而且每次都在他出门办事的时候悄悄尾随,也并不动手闷他怼他,没有什么危害动作,但整天拖着一条阴魂不散的尾巴,还不知对方是哪一路,着实令人不爽。
前两天他带凌河一起回母亲家,特意带了一班小弟,就是防着有人路上跟踪下手。然而带凌河出去一路平静,就没遇见盯梢打劫。对方意图也不在凌河
严小刀到家,先脱了西装在客厅里抖干净烟味,然后叼着一个玉米饼上楼,几口吃光。
这玉米饼还真是凌河从他老娘家特意打包回来的,只要是吃这件事上,凌大少爷是手脚最利索而且真不客气。凌河看起来也爱吃严氏做的菜肴,这让严小刀心怀慰藉,估摸一大半是因为严氏弄出来的那一桌河鲜水产土鸡野菜的农家筵席确实好吃,还有一小半原因严小刀只当凌河是在“爱屋及乌”
凌河独自坐在起居室外的露台上,眺望远处港口彻夜通明的灯光。夜里风大,这人身着单衣,竟然也不觉冷。
凌河扭头白他一眼“你衬衫裤子上也有尼古丁味道,特别呛,还不都脱了抖抖”
严小刀一笑“懒,活得没那么精致。”
凌河的笑一贯带有揶揄意味“严总,其实你浑身上下就像在焦油里已经浸泡过十几年的老枪味道,你那味儿都浸在躯壳里了。我每天见你就如同在吸二手烟,你抖衣服有什么用”
这话本意是玩笑,却让严小刀立时生出自惭形秽的羞愧。面对凌河他心思比较敏感,以前没觉着,自己是不是看着特别不修边幅
“特糟糕啊那我走了。”严小刀一转身,有点受伤。
凌河忙改口“没有,你坐下。”
凌河就是嘴毒成瘾,没想埋汰小刀。在他眼里心里,严小刀的一切都是极美的,难闻的二手烟他都乐意忍了,因为那抽烟的唇形和夹烟手指都是完美的
严小刀将西装外套给凌河披了御寒,自己单衣而坐。
他偶尔瞟向他家正门方向,从露台这个位置,恰好可以看到车辆从外面拐进自家别墅的林荫小径,然后驶入电控大门。面朝大海,背靠大门,确实是个观赏风景顺便等人归家的好位置
凌河很不见外地从西装外套兜里摸出一枚信封,打开瞧了“麦动随风,夜景良人巡回演唱会临湾站,红场贵宾坐票第二排呵咱们认识的麦先生要来开演唱会”
“哦,对。”严小刀应道。贵宾票是快递到公司前台的,他顺手放兜里忘了留在办公桌上。
“麦先生一番心意,严总可别辜负。”凌河端详他表情。
“他什么心意我就没准备去。”严小刀理了理衬衫领口,直视某人。
自从上次“云端号”上认识,那位麦允良确实一直跟他有联系,每天坚持不懈发两三条短信,走的是婉转抒情的文艺路线,还忒么都是繁体字,非常考验严总搜肠刮肚的那丁点学问严小刀回复得很不勤快,基本上是一堆“嗯哦啊好”和最有用的一个字儿,“忙”麦先生也不介意他的冷淡,每天早晚三省身似的问候他,可能人都有这种贱脾气
“为什么不去跟熟人叙个旧。”凌河笑得深邃,“我在你家憋得也闷,你养的这群小坏蛋现在打牌都故意不带我玩我还没去过你们本地鼎鼎大名的红场。”
严小刀一票否决“你别去,我也不带你去。”
凌河一双眼眯出不善的寒意“我去了影响你看演唱会,还是妨碍你跟麦先生互诉衷肠重叙旧情”
严小刀皱眉“这什么话”
凌河淡淡地递了一记白眼“成,您自己去我是怕严先生万一彻夜不归,您这别墅空荡荡的,我夜里睡觉不安稳。”
还忒么讹上我了严小刀说不清是嫌腻歪还是好笑,摇头吐槽“你这人真是够了凌河,我不带你去,因为不想让你见你曾经在船上遇到的人,我怕你难受不开心你不是真心乐意见麦允良吧”
凌河不以为意“我为什么难受我怕什么”
严小刀神情有异,许多回忆片段纷至沓来,黑暗乐章中某段华丽而奔放的咏叹词涌上他脑海,带着浓墨重彩的色泽和尖锐的对比度,背景里还有基督堂的钟声,这些他怎么可能忘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反复斟酌着词汇“那天在教堂,对邱牧师,你曾经说过你非常在意那段不愉快的经历凌河,我一直很抱歉那时没有照顾好你,当时贪图做事手段和效率因此选择了极为糟糕的方式赢下你,可能让你感到深受伤害”
也许今夜是个较好的时机,两人促膝交谈解开一些心结。
“严总哈哈哈哈”凌河竟是用一阵大笑打断了严小刀非正式的道歉和“忏悔”,“我都忘了我那天说过什么我怎么啦”
严小刀咬着下唇“”
凌河笑得极其顽劣无赖“我错了严总,你妈妈那天给我红薯和糖豆喂多了,我血糖高就抽了,在牧师面前说了一番胡话,当时心情特好就吓唬你的我好得很,我们年轻人随口开个玩笑,老大爷您别当真。”
吓唬你老大爷的严小刀难以置信地盯着对方,眼前这人到底哪句真话
凌河浑然不觉自己作风多么恶劣,笑得没心没肺,夜光下浪出一脸妖气“抱歉严总,我那天大姨夫来了,您真的别当真,呵呵”
凌河的表情分明在讲这就叫作代沟,老大爷婆婆妈妈的。
严小刀捏着眉头阖上眼,骂了一句凌河的这位大姨夫亲戚。
他突然起身逼近,对着凌河的脸,鼻尖几乎摁上对方的鼻尖,强行压抑住最后一刻可能暴露他隐秘情感的失控动作。
“凌河,以后别再说那种让人难受刺激的话,我当时真的当真了。”
凌河不知是否听进去这句恳求,但他盯着严小刀鼻翼上秀气的黑痣也盯很久了,这是需要多么强大的心智和自控能力,才能在小刀的脸凑过来时不失控抚摸这张英俊动人的脸
凌河口中的话永远只能信一小半。
严小刀表面内敛,不发脾气,那晚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地回想前日在基督堂内让他触动惊心的忏悔。
我的愤怒和仇恨在我把一切邪恶念头付诸实施之前永无解脱,因为除了它们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些伤害过我、羞辱过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
严小刀幡然醒悟,这些话其实才最像那位将伊露岛“云端号”搅得天翻地覆的凌公子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经典凌氏语录,字字诛心,令人畏惧胆寒,散发出带着黄色信号烟的危险毒性。凌河不就是那副德行吗,随心所欲随时喷你一脸倾国绝色的面孔上仿佛就刻着“本宫很恶毒有本事你们来砍我”
只不过最近田园悠哉生活过久了,严小刀在刻意遗忘那些令他不舒服的记忆,刻意地遗忘最初相识时那个出言狠辣性格刁钻、让他很不适应不喜欢的凌河。他硬是把凌河塞进一个形象单纯美好的椭圆形盒子,合乎他的口味,偏偏对方最近也努力配合,将四方棱角和尖锐的矛刺都收敛了,愣是生塞硬套钻进这椭圆形的盒子里,刻意塑造出个温柔体贴彬彬有礼的年轻后生模样。
凌河是不是也装得挺辛苦的,快要憋不住了
究竟哪一副躯壳,才是属于这人的真面目
严小刀也想过着手暗中调查往事的蛛丝马迹,然而时隔多年,南北相距,都不知从何下手,没人可问,集团里几乎所有人手都比他的资历还浅,问谁谁清楚戚爷当初底细
接下来一个星期,严小刀白天除了去各家分号和港口处理公事,找各路友军和衙门口官员闲嚼打屁,其余空闲时间都给了过来出差的梁有晖。梁大少是为自家企业跑腿办事,梁董事长有意锻炼独子出来跟外人多打交道,而且临湾新区又毗邻燕畿交通方便,这地方就成了太子爷们常来常往的一块私塾教场,许多二代在港口减税区都有跨国生意往来。
梁有晖问“小刀,你跟那位凌先生,还在一起”
严小刀垂眼一笑“你说的哪种在一起当时在船上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
“行啦我都懂”梁有晖略感遗憾落寞,“以前哥们跟你两地分居,也沾不上手,现在我终于准备常驻临湾新公司了,可以经常找你消遣,结果你已经娶了”
“谁娶了滚。”严小刀用口型骂了对方一句,却又莫名为这句“娶了”而心动。
回到公司,他发现自己办公桌上又有一个信封,打开一看,竟然还是两张麦动随风演唱会贵宾票,位置还都差不多,还夹有麦允良亲笔的问候短签,客气诚挚地邀请严总一定赏光。
严小刀有点没弄明白,麦允良一个多星期前就已经给他寄来演唱会入场券了。这人怎么又送票票卖不出去吧只是上次的信封没夹带亲笔信笺罢了。
他秘书小姚风风火火进来,特兴奋的德行“严总,刚才麦先生亲自来公司给您送票的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他还戴墨镜棒球帽遮着脸”
严小刀瞄着姚大美女一脸意犹未尽的陶醉“你们一帮人围观索要签名来着吧”
姚秘笑嘻嘻地“我们也没有太给您丢脸,就签名加合影呗微信号都没告诉我”
严小刀没话说,还能拦着姑娘们追星么现在谁不追小鲜肉就连一年一度的年三十晚主旋律政治晚会都塞满了各款可口的鲜肉。
姚秘扭着a字裙小蛮腰出去了,临走还拍了一句言不由衷的马屁“严总其实您也特别帅,另外的一种帅,跟麦先生不一样口味您仍然是我们大家最爱的宝宝,您别吃醋哈那个什么,咱们的一季度末奖金,这个奖金啊”
严总丝毫不带任何欲念地很想在姚美女屁股上狠掐一把
位于灯塔山脚下的“红场”,是经济新区最大一家文化设施场馆。它的前身是公家的民族宫大舞台,在临湾成立新区行政区划的那两年迅速改制私有,被简家旗下的文艺公司以抄底价格收走了,再耗费巨资装修,迅速改建成这样一家走高端豪华路线的演艺场馆。因其外墙呈现砖红色宫墙模样,夜灯下富丽堂皇,又被称为“红场”,这几年承办各类明星商演,赚大了。
炫目的灯柱旋转扫射着喷向天空,将夜幕下的红场衬托得像一只熠熠发光的大号聚宝盆。大规模应援团式的迷妹粉丝们从四面八方聚来,年轻学生是送钱的主力军,化作一股人潮前仆后继涌向红场发光的入口处。
严总所住的别墅离红场还真不远,同在港口区。他也不着急看时间,与凌河二人捯饬妥当了才抱了人下楼。
两人穿了两套几乎同色的西装,只是款式上凌河那件的领子是缎面,袖口有四颗金色纽扣,而严总不喜欢这种累赘的花饰,只穿纯色。
随行的1号保镖峰峰和2号保镖宽子在客厅门口围观,互相打一眼色“哎呀嘛,老大这看着跟结婚似的真般配,干脆就结了呗”
就在他几人准备出门,门口又来一拨送快递的。这回送的贵重大家伙,来了一辆铁壳押运专车,五六名装卸工人,手法专业,十分小心严谨。
从那辆专车上,抬下来一架三角钢琴
凌河遽然愣住了。
他只需要瞄一眼那些巨型纸箱纸壳上的德文和英文双语标识,就知这是哪一家进口品牌的演奏会级别钢琴,昂贵不凡。
凌河是不太喜欢身边的事情出乎他预料、让他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忍了片刻才转过头看严小刀“严总以您那三支半曲库的卡拉ok水平,好像不太需要购买施坦威d级演奏会型号的钢琴,太土豪太浪费钱了。”
“给我用就属于糟蹋东西暴殄天物了。”严小刀淡淡地答,“我给你买的。”
凌河喃喃地“不对,他家高档琴需要提前三月预订,拿不到现货,你从哪订的”
严小刀说“我截胡了。我说我需要最快时间运到,多加点钱,把预订名单里排最靠前的这架琴悄悄先卖给我。”
凌河坐在那里,像演绎慢镜头一般将头缓缓低下去,眼睫上点染着门外的夕阳微光。他故意用手指不停摩挲西装袖口的纽扣,借以掩饰极其复杂彷徨的情绪。他又不是没见过施坦威,他这样的人,对于豪掷千金博君一笑这类奢侈风流的小把戏早就应该嗤之以鼻、无动于衷了。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觉着特无聊,特俗气。
可是,是小刀啊
他不远千里回来大陆,这一趟精心织构筹谋已久他为了什么他顺水推舟如愿以偿住进严总的家他为了什么他今夜一定盛装出席麦允良的演唱会又为了什么而在此时,这些重要的议题好像又都不重要了凌河是在不知不觉间眼眶发痒、鼻塞、喉咙痛,症状发作类似春季过敏,他对严小刀这个人就是严重过敏
凌河望着严小刀,尽量用十二分真诚的语气说“严总,我原本也不会久住你这里,或许再过十天半月就不在这里,不愿辜负您的好意,太浪费了。”
严小刀微一摇头“不会浪费,将来你找到更合适住处,琴也跟着你搬走,就是送给你的。”
这事木已成舟,都没法拒绝。凌河认为他若是此时说“太贵重了我不敢收”之类的屁话,就显得忸怩作态太不爷们了,墨墨迹迹的不符合俩人的性情作风。
严小刀又不缺这百八十万块钱,其实他凌河也不缺这笔钱,都买得起。豪掷百万买琴,就是一见如故相送知音,与钱无关,两人心里都懂。
凌河笑问“严总其实有意偷师,你是想跟我学弹琴吧”
“可不是么”严小刀自嘲道,“不然每回都是那三首半,都没法出去跟那帮文化人儿大老板嘚瑟拜托你了凌先生,多多关照,勉强栽培一下这个不识谱不入流的学生。”
有些人,认识十年八年,好像也没怎么了解对方,没剩多少情谊。
有些人,认识十天八天,却好像已经认识一辈子了。
第30章 唇枪舌剑
第三十章唇枪舌剑
若不是凌先生坐着轮椅进来, 明显行动不便, 在场许多人可能以为,这西装革履玉树临风的两个男人是这场演唱会麦歌星请来的特别嘉宾。发型眉眼略微一捯饬, 这颜值这身形, 绝对够得上明星水准。
严小刀推着凌河选择人少的贵宾通道。往来的具有身份质感的宾客不少,都是娱乐圈文化圈内的名人、友人, 互相之间发个露脸微博捧个人场。下回别人开演唱会、发新片宣传,麦允良也得去捧别人的场。
一路都有一些经纪人模样的宾客,惊艳般的盯着凌河脸看, 然而视线往下溜到双腿时,又失望鄙夷地摇摇头, 望而却步。如果凌河不是腿残,那些人估摸要扑过来问, 你是哪家公司歌手你签约了吗你准备毁约跳槽改嫁我们家吗
他们果不其然遇见了老熟人简铭爵。
红场大东家就是“简约名流”集团,简老二也算裙带人物,但他大哥嫌他办正事冥顽不灵,文娱公司的生意也没交他打理。简铭爵就相当于一个时常出入红场与各路豪客拉皮条关系的混子,金玉其表, 龌龊其中。这人深谙近水楼台借地生财的好手段,表面上还总端出一副“这是我们简家生意”的主子爷嘴脸。
他西装内兜也揣着一只信封,内装门票,快递寄给他的,尽管他出入根本不需凭票。
“哎呀,严总哎呀”简铭爵谈笑风生之间转过他一张标志性的大下巴脸, 抚掌过来寒暄,然而后半句的“哎呀凌先生”生生被他噎进喉咙,整个人都怔住,发花痴一般呆看凌河。
简铭爵见过凌河最落魄不修边幅时的样子,在赌桌上衣不蔽体浑身恶臭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长得再美也总欠缺点体面气质。然而今天的凌河,是包装过的,衣着光鲜,具有明显混血特征却又充满天然烈性美的眼眸在灯下神俊飞扬。
严小刀很有风度地招呼了一下,与之握手。简铭爵面部肌肉抖动,心里一定在痛抽自己,一辈子最不该输掉的,就是伊露岛上那一场押上活人赌码的豪赌啊凌河其人确是倾城绝色,走哪都能艳压全场,结果呢,竟然被严小刀这号不谙风情的爷们赚去了
凌河竟也好心情地伸出了手,修长的手骨连同腕子被简铭爵趁机攥了很久才放开
简铭爵咧嘴一乐,拍拍严小刀肩膀“这一对玉人儿,好看,般配哥哥我没说的,羡慕嫉妒恨呐”
严小刀面不改色“还得多谢简总当初成全。”
简铭爵听得差点咬碎一排臼齿,奶奶的,这是嘲讽老子当日被迫放水给你姓严的点了个炮么,混蛋
严小刀在贵宾通道看到游灏东。他倒是有些诧异,游某人也会来这种人多无聊的场合
游灏东照例隔着一段距离与严小刀点点头,算作熟人之间招呼,但不凑近不热聊也不推杯换盏,还端着港口少东家的架子。他不是来盯凌河的,上回那档子事已经颜面扫地,他一丁点也不想见严小刀,不想再搀和那事。
他西装口袋内也有一只信封,两张前排贵宾票。若不是身旁女伴撒娇硬拖着他来,游灏东对麦允良的演唱会不感兴趣。
演唱会过程本身乏善可陈,就是按部就班以经典套路流程走下来的港星演唱会。炫目的舞美、内衣外穿的伴舞、左一套右一套的现场露肉换衣、时而穿来插科打诨的各路帮帮唱嘉宾、还有英俊小生麦允良挥着麦克指挥的全场大合唱这些浮夸的包装成功地让听众暂时放弃纠结唱功、演技、金曲榜、代表作之类更富有内涵的元素。
严小刀与凌河坐在贵宾第二排,离舞台已经太近了,吵得脑瓜欲裂震耳欲聋。而且他总觉着麦允良视线盯着他,麦允良好几次都忘词了,不停瞟他们这边看。
严小刀只在麦允良招呼“前排的朋友们站起来让我看到你们”的时候,实在逃不过勉为其难地伸胳膊挥了挥荧光棒,结果还被身边某人嘲笑。
严小刀不介意与凌河亲密地挤坐一起,总之,在这贵宾席上许多人眼里,他与凌河早已互为入幕之宾,在“云端号”上就睡过了。目前圈内流传这条八卦有一只来路不明的男狐狸精把戚爷手下硬朗笔直的严小刀给掰弯了。
严小刀右手从后面圈住凌河,搭出一个若有若无的保护动作。
男狐狸精在满目盘旋的灯光中回头看他,捉着他耳朵大声喊道“你胳膊圈着我合适吗严总”
他们需要互相嚷才听得到。严小刀以为凌河不乐意,还不及收回手臂却被对方占了先。凌河挥出左胳膊结结实实搂住他,洋溢着快活,再次喊道“我个子比较高这样才合适看懂了吗”
严小刀皱眉忍笑,还了对方一句“有毛病”
凌先生嫌嗓子累,情急上了一串手语,再不依不饶用手比划彼此头顶高度的顺差,我一八四公分,你才一八二,老大爷您不服您有本事二度发育啊
严小刀感觉得到,凌河彻头彻尾沉浸在愉悦中,十分畅快简直有些忘乎所以,笑起来牙齿都比平时多露出几颗。而这种无法掩饰的快乐,应该不是来自台上卖力献唱的麦先生。凌河也在不停地看他,近在咫尺,每一次都把淡淡的呼吸喷到他耳侧,视线在他脸上烫出温度
坐前排唯一烦人之处是总有捧着鲜花毛绒玩具的粉丝冲过来,前仆后继地试图扑倒爱豆或者沾点皮肉便宜,疯狂热情程度真让严总这样年纪的大爷们吃不消。熬到临近结束现场已相当混乱。贵宾席附近通道都堵满了人水泄不通,毫无秩序可言。
有歌迷与安保人员打了起来,还有人继续前涌,这种场合很容易出现拥挤或踩踏的意外伤害事件,保安疯狂出动。
贵宾席上坐了许多重要人物,光线不明
这种场合也最容易下手,各种意义上的下手,比如意外伤害、浑水摸鱼、偷天换日、或者趁火打劫,悄悄捂嘴绑走一两个人恐怕旁人都很难察觉
有个人故意从严小刀他们面前狭窄的座位过道之间硬挤过去。
那人戴墨镜和鸭舌帽,暗色灯光下回头望了一眼。
凌河正视舞台前方,并不看人,用力摇了摇头。
那人低调迅速地低头走开了。
演唱会终于在全场粉丝大合唱安可曲中结束了,舞台侧面匆匆跑出一位助理,特意找到严小刀“严先生,之后还有后台庆功会,有鲜花蛋糕和夜宵点心,还是请您多留一会,麻烦您赏光”
严小刀推着凌河步出剧场时,是内心策划好趁乱赶紧溜的。他从凌河脸上的神情透视出与自己内心节奏相同的澎湃。凌河满面春风好似也同样在说赶紧溜吧,眼前这些人无聊碍眼,我们回家一起去弹个曲子
然而,贵宾通道却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被截断了,拐了一个生硬的直角弯,直接通往后台庆功会入口。为麦允良演唱会大获成功的庆功会恰恰就是简氏文化公司操办的,他们的老总站在那入口处,红装紧裹丰满的身材,笑容风姿盎然,与各界人士游刃有余地寒暄,对每位贵客做出“请”和“让”的手势,这已经跑不掉躲不开了
严小刀与对方不熟,没打过交道,但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老总就是赵绮凤女士。
赵绮凤非常富有风度和社交经验,虽是半老徐娘但犹存年轻时的美貌和韵致。严小刀感到对方肯定也认出他,但这人既不局促也不尴尬,浑身泛着珠片高光身体乳的耀目光泽,挺胸抬头平视他笑出两块苹果肌“严总,久仰久仰您的大名,很感激您百忙之中为我们公司捧场,感谢您出席麦先生今天在临湾的演唱会”
严小刀不卑不亢一点头“应该的,赵总,您太客气,感谢您的邀请款待。”
赵绮凤又特意弯下腰与凌先生微笑攀谈,这小细节相当体贴。她又娴熟地招呼“里面备有酒水和港式点心给大家顶饿,一会还有祝福和切蛋糕环节,请两位漂亮的先生慢用哦
“严总,今天可又耽误您回家的车程啦,感谢您宽宏大量不计较。”
赵绮凤最后半开玩笑似的卸掉双方心头尴尬,情商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