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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横刀 第9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3750 更新:2021-12-31 08:45:32

    他坐在车上,车窗打开着,放任微凉似水的夜风拨乱前额的发型。他真不想再回“雨润天堂”,提不起兴趣到桑拿按摩房找那几位膀大肚歪的老家伙交流,觉得无趣。又或者是被刚才鲍正威那一大堆照片膈应到了,看见骨殖联想到尸体,联想到尸体他连裸体都不能看了

    毕竟,严小刀也不是做法医的,他并不享受琢磨研究那些东西。

    他想回家。

    他就想见那个能让他放松、愉快和心安的人,哪怕某人嘴上说话很不好听,动不动逞强拔尖,得理不饶人,但偶尔居家闲暇时捉只蛐蛐斗个嘴也挺有意思

    严小刀左手支在打开的车窗沿上,给守在“雨润天堂”的副手打了电话,让他们招呼好客人。他右手还没好利索,就搭在身前,用一个摆幅很小但很娴熟的动作转了方向盘,在路口突然一个拐弯,决定不去会所了,直接回家。

    就是这不经意间的猛拐,严小刀托着腮淡淡瞟了一眼左后视镜。好像有辆黑车在跟他,急闯黄灯跟着他拐弯。

    严小刀半睁着眼,眼角余光斜睨后视镜,下一个小街路口紧接着又拐

    他直接在附近街区转圈走了个大八字。

    那辆黑车或许也瞧出这是兜圈子呢,一声不响地在某个街口突然向反方向拐了,走掉了,只让严小刀回头瞥见车窗内年轻的侧面,以帽子墨镜掩饰面目,长相看不出来。

    因为刚才跟鲍局长见过面

    有人跟踪他和鲍正威

    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严小刀一路往自家别墅小区驶去,这时没有任何尾巴了。

    许是自己做事一向谨慎多疑,眼花看错了吧。戚宝山根本不在大陆,他也就没什么忌讳,别人他也不怕。假若戚爷还在家门口坐镇,他是不敢也不愿与鲍局长私下会面的。

    开进别墅院子时,他望见卧室摆放书籍的起居间,一盏台灯仍亮着光芒,那一刻点亮了整栋房子,十分温暖。

    就当是有人还在等他还没睡觉吧严小刀这一天下来,心头终于腾起一丝热乎气,仿佛从心底最深最寂寞的地方,跳动着跃出一丛淡黄色的充满期待的火光。

    第二十五章 君子之交

    第二十五章君子之交

    别墅前后都是电控大门,四面围墙很高,山势险峻,也有摄像头和警报器交叉监视。严小刀将凌河一人留在家里,房子里又有七八个精干的汉子进进出出,还有两个熊玩意儿机警地看家护院,他很放心,一般人不敢随便闯。

    越是在家门口这块地盘,越是高枕无忧。戚宝山不敢对谁见血大动干戈,旁人一样也不敢,皆是投鼠忌器,怕惹是生非。这里即便不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可也在皇权天威的辐射范围之内,触手轻而易举就能伸到这里拿住你等一干阎王小鬼,管挺严的。

    严小刀进屋后,在一对狗男女的夹击之下都迈不开腿,绕开那俩货没大没小毫无身份顾忌的乱舔和掌掴,往楼上走。熊爷和三娘一看他要上楼,立刻先一步蹿上去,单单飞奔到起居间的门口,嗷嗷叫了两声为他示警,然后瞪眼围观严小刀如何作法。

    起居间台灯与沙发相交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人占了,可不就是在灯下翻书的凌先生。

    凌河微侧着头,较长的一边头发半掩半遮,发梢垂在书本上,神态在灯下平静而充满光华,眼睫毛上仿佛染着两扇半弧形的漂亮的虹,是那种随时随地令人无法避开视线的天成美感。

    熊爷与三娘竖着尾巴活灵活现地像在说老大,那男狐狸精霸占了您的宝座我军肿么办

    严小刀忍不住都乐了,伸手依次一捋毛“行了,你们俩也滚回窝歇着吧,别扎手扎脚的。”

    熊爷和三娘毕竟是豢养多年的护院犬,拥有天然的警惕心和使命感,即便已经接受凌河这个非常有存在感的长期房客,然而主卧室这地方,是主子爷看书睡觉的王座,不容外人侵犯领地。今日老虎不在家,狐狸精称王称霸了

    严小刀用膝盖拱着,将那俩熊货直接关到主卧门外。

    熊爷和三娘看到卧室门在它两口子面前阖拢的一瞬间,都惊呆了,充满怨气地嗷呜了许久,还试图撞门。这一锅煮开了的醋在两个祖宗之间猛火发酵,它俩在主卧陪侍主子爷左右的宠妾地位都已朝夕不保,姓凌的简直是对数年来一人二狗组成的坚不可摧铁三角的最强大威胁

    凌先生被那撞门挠门的一番大动静逗乐了,一撇嘴,盘算着是先喷那两只蠢狗还是喷狗的蠢主人呢。

    严小刀很随意家常地脱了西装外套,同时顿了一下,充满歉意“哦,忘了在外面抖抖烟灰,浑身都是烟味。”

    凌河眼底闪烁出一束以逸待劳“就等你来”的光芒,善解人意又像一切料于心中“严总够辛苦的,口干舌燥眼睛还这么疼着,是底下人都不好用熬夜看资料看太久了,眼睛不能拿来当显微镜总盯着看。”

    严小刀面如止水但心里“砰”的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看资料眼睛疼”

    凌河笑意深邃“严总,您眼睛都爆出红血丝了。由于用眼过度神经疲劳导致的红,由于愤怒和暴力情绪导致的红,还是纯粹因为酒喝高了喝得眼红,每一种眼红的颜色和毛细血管充血感它都是不一样的啊。”

    严小刀无言以驳,暗中惊诧,点头默认了。他走过去翻翻凌河正看的一堆书,这人开始一目十行地看万历十五年和开国上将了,思路异常开阔跳跃。

    “你对这些书这么感兴趣”严小刀挑眉问。

    凌河摇头“没什么兴趣,你这也没别的书看啊,严先生。”

    严小刀说“你直接从网上订一批,让快递送家来。”

    凌河笑得刁钻,还不领情“算了,我倒是想买几本通俗易懂适合我年龄档次知识面的言情小说,就怕堆在你家里严总嫌我庸俗、碍眼、没有品位,衬不上您这张沙发。”

    这张时刻让人想撕一撕的利嘴

    严小刀如今都开始享受听着凌河拿小箭刺他,每天忙完公事回来,就这一丁点轻松愉悦斗斗嘴的时间,生活仿佛一下子就不一样了。他才不信凌河同学喜欢读言情小说,这小子嘴里的话永远需要掰碎了揉烂了再筛一筛,过滤掉那些障眼法和不明杂质,瞅瞅哪一个单字拎出来还能信。

    严小刀是在靠近沙发时瞥见旁边放的轮椅和拐杖,只迅速瞟了一眼然后放眼四周一扫,问“你今天出去过,上了外面露台”

    凌河面容平静“哦,是,透透气。”

    他二楼的主卧室隔壁,是一个宽敞明亮且没有安装房门和壁橱的房间,采光很好,这在独栋别墅的格局里通常被用作主人家的书房。然而书房并没有被主人爷当成书房来用,而是将练功房、台球室兼临时客房等等多功能揉在一起,再从这间书房往港口方向,有一个很大的二层木制露台,无边的海景尽收眼底。

    能辨认陈年尸骨上刀尖痕迹的一双眼,一定很毒。严小刀是瞥见了拐杖底端沾的黄色碎漆,以及轮椅轮子黏住的一片鹅掌枫叶齿大约就是一枚大头针尺寸的叶齿。

    露台刷的确是这种颜色的半透明漆,一株高大的鹅掌枫将枝桠和叶片稀松地掉落在栅栏边缘

    严小刀像是忽然琢磨起这事,有意无意地道“我认识一两位这里非常有名的骨科专家,中医西医都有,什么病都能治,改天有空带你去瞧腿或许还能治好。”

    “有多么有名什么病都能治”凌河面孔倏地冷淡下去,“能比麻省总院、梅奥诊所和约翰霍普金斯还有名吗”

    严小刀虽然听不懂洋名字但也猜个大概,那边特别有名的三所医院。

    “我从小到大见够医生了,对见医生当真没兴趣。”凌河一点都不给面子,“我对消毒水、福尔马林和医生穿的白大褂都过敏”

    “您的过敏源还真够多啊,生活不易”严小刀嘲笑地看着人。

    “严总要强人所难么”凌河淡淡地一瞟他,声音很轻但碧色瞳仁之间划过充满戒备的厉色。

    两人相视,视线胶着偶有闪烁,各怀一番心思,却又百般斟酌这中间的利害和彼此如滴水穿透人心的情谊,都不愿破坏此时祥和的气氛,不愿强人所难。

    不愿意看腿,那就不看呗,何必为难强迫,严小刀心想。

    假如凌河不是个瘫子,还指不定嚣张成什么样,浑身长刺,俩人估摸也不会有机会夜深人静坐一条沙发聊天严小刀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凌河对他的依赖极大满足了他的保护,让他心怀怜惜又极度享受这样的状态,舍不得撒手,这样的私欲甚至超过了对对方身有残疾的同情心。

    严小刀摸了摸领口,轻松道“成,你休息吧。我抱你上床。”

    他没把凌河抱去之前住的客房,而是大步直接抱上主卧大床

    凌河暗自吃了一惊,被抱起来瞬移时贴身仰视着眼前的严小刀,双方脸庞近在咫尺呼吸可辨,他手臂当胸隔挡蓄势待发,浑身在警惕和绷紧的尖锐情绪下一触即发。

    严小刀很温存地说“我知道你平时喜欢翻这些书,就甭挪来挪去了,你住这屋,我睡客房。”

    凌河顿时又一愣“严总,您不用跟我客气,我”

    严小刀转身利索地将一大摞几乎有二十多本书籍,举过来堆在双人床空出的另一侧,方便取阅。他径直往门外走去,背着脸一挥手“没跟你客气,我一糙人无所谓睡哪,有块平整的水泥地我都能睡,你歇吧。”

    开门瞬间看到熊爷和三娘兴奋的毛绒绒大脑袋,然后是坚实的关门声、一人二狗混闹的呜咽声以及走廊内由近及远的脚步声

    这没按牌理出牌的路数,让一贯擅长猜心的凌河十分挫败。

    凌河愣在灯下,空旷的主卧室中,他的冷艳刻薄的伪面具、全副武装包裹全身的铠甲、还有他精心布置的有攻有守的防御阵线,都以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哗啦”、“哗啦”,一片一片卸落,被什么奇妙的东西轻松攻破,摧古拉朽般的就给他拆掉了。甚至于,从这副坚不可摧的铠甲中间无法控制地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抓住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想让那个人回来。

    小刀

    凌河垂下眼,唇线抑制不住往上卷起露出笑容的冲动,胸口微抖,有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甜美、温暖和辛酸,从他已刻意模糊掉的少年时代记忆以来就从未尝过的滋味。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就从未结识过想要深交的男子,好像也没有被谁珍重爱惜过衣冠禽兽猪狗不如的倒是见过不少。

    严小刀是个君子。

    让他忍不住仰视、不忍亵渎、不知应当怎样对待、都无从下手的君子。

    睡主卧的大主子换人了,这事不仅狗祖宗知道,楼下各房兄弟们也迅速知道了。

    严小刀是真不在意,既没觉得这算施人恩惠,也没感觉受了委屈跌了面子。那俩狗祖宗还不饶人,进了客房发现双人大软床变身单身汉小窄床了,这叫不乐意呦,上蹿下跳试图在一米二宽度的床上挤出它们哼哈二将的位置来。

    哼哈二将上床来了,严小刀睡哪

    踢又踢不走,严小刀最终忍无可忍,一个骨碌连带着被子滚下地板,都不用平铺收拾的,直接裹着被子仰着脸,在地板上睡了。

    一对狗男女并排依偎着占据了窄床,流着哈喇子一度。

    严小刀半夜从地板的被窝筒里爬出来,觉着饿了,还到楼下厨房翻出几只炸糕。凉的糯米玩意儿实在不算可口,吃得他有点胃疼。

    有时候觉着,这一窝单身汉谁他妈都没老婆,日子过得确实有些糙了。自幼习惯自己照应自己,身边没有个人照顾,干爹对他很好但毕竟也是男人。然而,他却一直没有对哪个姑娘生出过那种强烈需要的感觉,希望能彼此依偎着,寻求温暖、慰藉和情爱的滋味,没有。

    早上,宽子从外头买了早点回来。

    宽子原名赵宽,也是严总特铁特好使的一个兄弟,而且是这房子里最勤快一个。宽子每天晨练跑步三公里,一路跑着去洋货市场旁边的摊位买了全屋人的早饭,然后像举铁一样拎着那巨型的两大摞打包早点,拎得特别稳,再一路跑着回来,油饼豆浆都还是热乎的。

    严小刀瞧见了过来,在那两大摞里翻,翻出一盒烫呼的炸糕、一盒咸豆腐脑和一袋现磨豆浆,单独搁着,不想让别人抢了。

    宽子嘿嘿笑了一声“大哥,您不是爱吃糖油饼么”

    严小刀“嗯。”

    宽子乐道“一大盒炸糕给谁留”

    严小刀哼道“给哪个胃大的猪留着”

    旁边两三个人齐声起哄“别装啦,大哥世上没有长那么好看的一头猪”

    客厅里的小弟们从刚开始的互递暧昧眼色到悄悄八卦再到现在已经明目张胆挑逗了,连杨喜峰都觉着,我操以前我们都看走眼了还以为是那样的然而竟然是这样的不管是怎样的,直的弯的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老大您是真有眼光啊

    严小刀脱了汗衫,端一盆冷水迈出大门,还不忘了回头骂他们“一群小杂碎的别净瞎想,没事编出事来。”

    杨喜峰咬着油饼,很正经很有想法地说道“大哥,您就从来没有把对象带回家里,这是头一回,给我们带了个活人回来。这回的人不一样,我们都懂。”

    严小刀装没听见不发表评论,去院子里练功了。

    前院里人更多,特别吵闹,因此严小刀洗过冷水澡、泡过双手、掌心滚过刀刃,很久之后一回头,才发现坐在客厅内的凌河。

    确切说,凌河是坐在楼梯口,正对房子大门,从他那个位置,恰好能够看到院子里的小刀。

    方才客厅没人,但凌河就想下楼,他是一手拄拐一手撑扶手,撑下来的,自己后背弄一身汗,然后出神地坐在楼梯口,享受一片春光。

    凌河觉得很值得,当然他不会轻易将这番原因和目的说出口。

    严小刀是在一张床上与他同睡过都不脱衣服的人,这大清早是唯一看到这个人脱衣服的机会。

    小刀就只穿了一条七分长的练功裤,裤腰松松地已系到最低位置,露出精健匀称的腰部,由两道人鱼线勾勒出胯骨的形态。宽阔的脊背上有一些陈年旧伤留下的白色疤痕,还有细小的绽裂着的新伤口,一双长腿结实挺拔。无论从何种眼光评价,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身材,完美。

    从后颈的发际收尾处那浅浅的凹陷一路往下,直至尾椎几乎隐隐露出浑圆的这一线,是无法形容的性感与阳刚交融,最终收进裤腰。

    凌河盯着某人那副脊背和臀部竟盯了很久。

    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往前走了。

    这天也正逢周末,严小刀身着西装下楼,着哼哈二将表示出门前的告别,却在试图张口向凌先生告别时感到踌躇甚至一丝歉意。

    凌河刚才跟几个小弟听书唱曲呢,其乐融融。这人一开口就被几个兄弟起哄说京剧唱腔和切口不对,愣是把一段言派的空城计唱出伦敦音的腔调。凌河仰面大笑,将长发抖得松散而潇洒。这人也并没尴尬寒碜耍脾气,还挺虚心地跟宽子学了一段时调,不一会儿就学会八句,凑成一段唱腔。

    凌河转过头瞅见严总,似乎就知他要干吗“没事,你出去玩,我看你的一班兄弟前几天还没输够、还不过瘾、还不够服我,我打算今天让他们把下半年的烟酒钱、卖肉钱、房产地契、还有他们的爹妈和女人都输给我”

    凌河说完自个先笑,手里像转核桃似的转着三张麻将牌。

    严小刀走过来,也拿了三颗麻将牌抛着玩,垂下眼皮道“不是玩,礼拜天,过去陪我妈。”

    凌河一听手指就停住不乱转了“哦,自己去啊。”

    严小刀说“带他们一帮子人怪闹的,不带。”

    凌河眼底闪烁“哦确实,老人家爱清静,也只是为了看儿子,又不是要看其他人。”

    严小刀“”

    凌河“”

    凌河心想,别再玩火往前走了,我还是跟这帮吃货打牌吧。

    严小刀心想,还是自己去,不清不楚莫名其妙的,带到老妈面前说什么

    然而凌河手指捏着牌,说出口的却是“我知道出门带着我是个大累赘,还得背着抱着,严总一人出门更自在痛快,还正好能一手举一根糖葫芦轮着吃”严小刀笑了,脱口而出“没觉得麻烦累赘,我可以举着你,然后你举着糖葫芦”

    每回对视多看那一眼,心底都像多一层柔情。

    没有再多的废话,严小刀飞快上楼拿下一套体面的休闲衫裤,给这人换上,横抱凌河出门,塞进车子

    谨慎起见,他都坐进车里还是电招了四名小弟坐另一辆车跟随护驾,其实护的是凌河,他自己不需要前呼后拥。

    他们从港口至城里,再至郊区,还走了一段省际高速,再从某一个匝道下去,最终换到颠颠簸簸很有乡土气息的村路,到了位于本市与邻省交界的一处小镇,名叫回马镇。

    凌河显然头一回来这种稀奇地方,忍不住开着车窗往外看,一会来一个拉着鸡鸭鹅的三轮摩托从他眼前“嘎嘎”叫着掠过,一会又有几只产奶的瘦羊被驱赶着从车门边蹭过。他们的轿车陷入电驴、羊群、狗贩菜贩队伍和赶大集老百姓的层层包围圈中,像被一道黑压压的潮水卷裹着,缓缓往前漂移

    严小刀开车,路上时不时介绍些地貌和风土人情给某位没见过土世面的洋学生。他不断瞟向凌河,眼球都瞟得酸累,于是悄悄微调了右侧后视镜的角度,让凌先生探向窗外的大脸正好给他映在后视镜里。凌河一脸过度活跃兴奋的神情,像要从车窗爬出去逗狗赶羊。

    严小刀一看表“咱还是晚了,先别回家,先去教堂吧”

    就在说着晚了的时候,严小刀瞥见集市路边一个扎着糖葫芦的三轮车。硕大一个绷子上像戳刺猬球一样颇有效率且节省空间地扎着五六十只冰糖葫芦,各种口味十分诱人。两人都看见了。

    凌河瞟他一眼,适时地提点“孝顺儿子,您已经要迟到了。”

    严小刀往窗外瞄准着“就是脏了点,你怕吃到土渣么”

    凌河迅速一摇头,毫不客气地指挥“来那根夹心的最大的那串。”

    严小刀唇边浮出很俊的笑容,用笑意无声地答应着了。马路太窄,往来各种神奇生物太多,他们车都蹭不过去,车门都打不开。严小刀打开车窗,伸出左胳膊扳住车顶边缘,用一个炫飞了的动作将自己拔出车厢,两下伸腿就迈了出去

    车子再启动时,凌河手上多了一串豪华版巨型糖葫芦,红果夹了当地特产蜜饯和芝麻糖再渐次插着橘子瓣最后裹一层糖衣和雾霾尘渣,将一方水土与风情完美地融汇。严小刀刚想问句“好吃么”,凌先生已经以毫无尊贵气质可言的速度和气势撸掉好几个果子蜜饯,豪爽地嚼出一嘴糖渣,然后狂点着头把好东西递给他,轮流分享。

    严小刀爆出笑声,好像很久、很久了,没有和一个人这样相处愉快,说话或不说话都是令人愉悦的,心思中似乎哪和哪都与眼前这个人是相知而通透的

    第二十六章 流落人间

    第二十六章流落人间

    在毗邻省界的回马镇上,有一座与远郊乡土气息不太相衬的基督堂,而且是一栋保存完好的老堂,拥有淳朴浑厚的石砌墙壁与一座突耸出来的钟表楼子。

    教堂外墙经过维修仍隐约可辨烟熏火烧的痕迹,诉说着这块地方曾经历经的劫难。经过百十年来数次反洋教和革命文化运动还能挺立至今,实属不易,并且终于在新社会里混到了一个省级文保建筑的牢固地位,也成为远近十里八乡老百姓平时求神拜主搞一搞精神寄托的风水圣地。

    门口还停着不少轿车,与三轮摩托、电驴和卖菜摊子共同争俏,附近的中年妇女们收起刚在广场跳完大秧歌的锣鼓和红绸,三三两两排队进入,这些都让圣堂的风景呈现几分中西合璧土洋结合的混奏气质。

    礼拜日的基督堂是教徒活动日,查看证件方能进入。

    凌河没想到某位老总还真是有证的。守门人问凌河要证件时,严小刀投机取巧地随口一说“他是我亲戚。”

    凌河一手拄拐一手被严总架着的时候,轻描淡写一撇嘴“严总我是您亲戚你们家的月例和零花钱发我了吗”

    严小刀冷笑道“是不是还得管家长要红包啊,孩咂”

    凌河回敬“年都已经过了,容许您老今年先欠着。”

    严小刀说“明年过年一定给少爷您补上。”

    还有明年吗

    这样的时光,有一日算一日。

    这算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和关系,没人说得清了。至少,在严小刀对戚宝山的汇报中,凌河这时是应该被关在他别墅的地下室里,而不是被供在主卧室里。

    严小刀把这人带出来玩,倒也不怕凌河起了造反之心找机会跑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已经给了凌河无数的机会“跑掉”。

    凌河倘若知情知趣地逃命跑了,别留在他这里,对他来说才是如释重负且最容易解决的局面。那样,倘若被责问,他大可以堂而皇之地跪到戚宝山面前负荆请罪,让他干爹直接砍他两刀出出气就算了,而不用让那些刀口砍在凌河身上

    可是这人也没表现出要跑的意思,还挺安之若素

    宏大肃穆的教堂内,黑衣的牧师面容慈爱,在台上讲述本周礼拜的告词。教会兄弟姐妹们黑压压地坐满席位,神态安静而虔诚。一些善男信女以跪姿将手肘搭在前排的椅背上,闭目祷告。

    两个年轻的悄悄在后面找位置坐了,凌河也发觉,严总对聆听福音和祷告词并无多大兴趣,但两人都很守规矩地保持恭敬姿势,后背挺得笔直。

    凌河忍不住小声问“你妈妈坐哪了”

    严小刀一闭眼“正中第二排左数第三个座位,她每次都坐那个座。”

    凌河隐约看到那是个虔诚地跪叩祷告的女士背影,严小刀应该是经常来陪的。

    他又微微凑头过来问“你不信的”

    严小刀用最细微的动作摇头,随即低声解释“她老人家又没有逼着我信,随我的意,但我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非要矫情说我不信这个。

    “孝顺么,这个词,归根结底就是个顺,让她心里舒服高兴就成。”

    严小刀随意解说自己的“孝经”,惹得凌河忍不住用眼角余光觑了他好几眼,每天都能从严先生这里领悟一些让他受教的新东西

    唱诗、阿门颂全部结束,教友们起身鱼贯上前,接受牧师在额头和手上沾几滴圣水作为平安福,再列队从过道中清场了。好儿子严先生英气笔挺地立在过道口,注视着那位眉目慈爱、自打一转过身相隔老远目光就完全笼罩在他身上的女人,一步上前,俩人来了个厚实的拥抱,带着富有感染力的温度。

    没等严小刀开口,严氏先把手指上所剩的一点潮湿气抹到他脑门上“给你沾点圣水,有福气的”

    严小刀笑容俊朗,从背后变出一件紫色外套“妈,前几天给您买的。”

    严妈一看“嗳这么艳,我穿不太好意思了,送别人穿去呗”

    严小刀笑道“没有别的女士可送。”

    严妈突然问“你是瘦了吧”

    “没有去南方晒黑了显瘦”严小刀当着他身后的某位知情人,轻松说道,“上周我去南岛出了趟公差,所以那个周末没过来陪您,我出差刚回来。这是我一个朋友,陪我过来看看您。”

    严总出差在赌桌上赢回来的“战利品”很有礼貌地开口“阿姨您好,我叫凌河。”

    小地方的人群,是生活上简单平实而邻里间互相熟稔的。车窗外时常传来招呼与寒暄,就着车轮后扬起的阵阵黄土。严总驾车回家途中不得不两次停下,让路边熟人有机会跟他老妈隔着车窗聊上几个回合,还顺便赚了熟人几瓶白酒、两包茶饼子和号称家庭作坊手工自制的纯有机丝瓜瓤子刷锅帚这一切都让严小刀和凌河二人对眼前的人生与交错乱入的回忆感到恍如隔世,无法想象他俩上周那趟公差之旅是怎么过来的。

    这就是两个平行而不相交的世界。

    而世间本就是由这许多层结界组成的,有美好的人间,也有黑暗逼仄的鬼道、妖界,各人蛰伏在属于自己的旮旯角落,偶尔相交,各有各的命数。

    严小刀没忘了给那几位早被撇在后面的弟兄发了几包烟和两瓶酒,让他们去村口台球厅和饭馆自行消遣。

    自从上车回家那一刻开始,凌先生就享受到了严总母上大人的碎碎念功。

    “这个谁,小凌,我们这穷乡僻壤的,确实离城里太远、太远了,辛苦你大老远地过来看”

    “小凌,路上不好走吧,主要是路不好,颠得不舒服吧,真不好意思啊”

    “孩子啊,你在他公司做事还是你大学毕业了吗”

    凌河笑意渐浓“阿姨,我今年高考。”

    严小刀忍无可忍“妈您就别听他说话,没一句真话”

    凌先生确实长得“少相”,严妈半信半疑,当真认为这个帅哥今年参加高考也是很合理的。

    凌河颇有领悟力地破解到对方一番说不出口的关怀。自从一出教堂大门走在阳光下,严氏一眼就看到他需要拄拐行动趔趄迟缓的下半身,一直闭口不问,但又似乎打心眼里感到疼惜和过意不去了,想要关怀,不知不觉想要散发母爱的光辉。

    这种母爱笼罩全家、头顶光芒万丈的温馨感一直持续到这天中午,最终化作饭桌上盛的满满堂堂的炖鱼、烧鸭、酱肘子、香椿炒蛋、香干腌马兰头、玉米贴饼子、菜肉大包子,以及单单给凌河剥好的香甜糖炒栗子。严总上桌抄起筷子一看“呵呦,妈您竟然给他剥栗子”

    严妈一脸理所当然“我看小凌手挺细的,别伤手了,你手硬么诶你想要我也给你剥。”

    严小刀连忙一摆筷子“甭用,我喜欢直接嚼壳。”

    严妈又问“出什么公差,你那个、那个干爹,专门派你去的”

    严小刀低头啃饼点头“嗯,去外地公司视察一圈就回来了,公费旅游,各种饭局。”

    也确实是公费“旅游”,各种高档饭局兼吃喝嫖赌,不算对母上大人撒谎。

    严妈追问“怎么又派你去,他不派别人啊挺顺利的这回没出什么事啊”

    严小刀神情自若“没什么事啊,哪回我也没什么事”

    严妈是目不转睛瞧着两人吃饭,自己都忘了动筷子,当然,主要还是看儿子。凌河认为,那眼神里总掺杂许多说不清道不出的情感,是忧虑、担心、不舍、无奈、甚至经年累月积压的歉疚之情悄然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

    严妈将贴饼子煎锅端回厨房,从严小刀背后轻手轻脚走过时,眼底神色一变,分明曝露出一道强烈的带有审视感的焦虑,硬是把话给憋回去了不敢说。已经沉默着放任和纵容了这么些年,现在你说什么还管用

    她最终还是揽住小刀的肩膀,很体贴地从肩到腰捏了捏,又捶了捶,又用力拍了拍,舍不得撒手似的

    “妈回头我给您捶成吗”严小刀哭笑不得,悄悄皱起了眉。

    “阿姨,您厨房蒸锅里的釀豆腐好像熟了,我想帮您端但是我也帮不了,阿姨麻烦您劳动了。”凌河眼明嘴快就帮严小刀解了围。他都看出来了,慈祥的老妈有几下恰逢不巧捏到某人右臂伤处,那手劲隔着西装将严小刀额头生生逼出一层冷汗。

    “能不出差就不要去了,那么远以后跟你那位干爹求求情,让他开个恩,咱就不要再去了么”严妈偶尔避开视线,状似自言自语。

    严小刀心平气和道“妈,我给人家做事,总得干活儿拿钱,不然公司里白养我这么个闲人”

    “也是,人家不能白养了咱们。”严妈表情倏地黯淡,眉梢眼角露出强烈的愧悔自责,“也是怪我这些年拖累你,家里没钱没土地没有亲戚帮衬。我也没什么本事,就没找着个能顶事养家的男人,没能给你过上好日子,一大家子最后都变成你的拖累,当初也只能接受那样了。”

    严小刀正色道“妈您这什么话。”

    严妈仍是剥着栗子,微微下撇的嘴角抖出辛酸,低声自言自语“现在就盼你平安就好,你小时候漂亮着呢,比现在好看,猜想着你母亲应该也是漂亮贵气的人,一定是名门大户的闺秀小姐,肯定比咱家这样寒酸的强多了还是我没有照顾好你,天父都不会宽容我了”

    严小刀语塞,都顾不上劝解宽慰,心虚地飞快瞥了凌河一眼。

    恰好凌河也快速瞟他一眼,眼里分明是不知情而感到惊异的,但那对浅绿色瞳仁里流动的光芒异常平滑冷静。凌先生在鲨鱼池子里舌战群雄尚且脸不变色气势如虹,这点小场面有什么撑不住的他对着面前一锅炖鱼大快朵颐,绽出无往不利所向披靡的俊美笑容“是吗,阿姨,严总小时候很漂亮能比现在还帅您一定找一张照片给我看看。”

    严妈抿嘴笑“嗳,没你漂亮小伙子你才是真俊,十里八乡我也没见过有你这么俊的”

    凌河又指着柜子上一捆摞好的黑色手工布鞋转移话题“我说严总上哪弄来这么好穿的居家布鞋,还穿出来给我们显摆,外面都买不到,我能求阿姨您也给我做一双吗”

    “成的,都没给别人做过,你稀罕啊我给你做嘛”严妈重新开怀,笑模笑样的眉眼间犹存年轻时的风韵,眉毛和眼线都描得很好,一看就是利索的女人。

    “我们太稀罕了”凌河搁下筷子,“这锅贴饼子我也帮严总打包一袋拿走,让他吃夜宵别再啃凉包子。”

    母爱光环笼罩头顶的严妈上下不停打量小凌先生,就差再问出来,这招人疼的小帅哥,你还缺衣服裤子帽子和围巾吗,你爱吃芝麻椒盐烙饼、蜜枣发糕和驴肉火烧吗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个人,在他尝试着想要懂事、有礼貌、有人情味的时候,那是非常懂事、非常有礼貌、非常讲人情味的,让他这颗久经江湖的老心都软成那一团绵软甜香的栗子瓤了。

    饭后出去溜食,严小刀出门时将风衣往身后抖开,唇边带笑,身形都显得更加高大俊朗。

    隔壁门口坐的大叔笑呵呵招呼他“嗳,小严老板,回来瞧你妈妈啊你妈真有福气,晌晚过来吃个饭嘛。”严小刀答应着,还童心未泯脱掉风衣陪隔壁几个小孩玩跳房子。

    他跟一群孩子单腿蹦得意气风发,心情真是极好的

    严氏她家住的是这村看起来最新最气派的二层白墙小楼,独门独院。不用说,这是她利索能干的儿子掏钱孝敬的。除此之外,这村通往城里的柏油路以及新换的灌溉引水渠也是严总六年前掏钱雇施工队修的。

    严小刀载着凌河在乡间兜风,停在一片旷野之隅,指着远处煤山“那里在我小时候,就是个私人非法开采的小煤矿,现在还是个非法开采的煤矿。”

    煤山在阳光下泛出震撼壮观的金属光泽,周围厂房朝天喷着褐色烟尘,烟柱如同江口的滚滚波涛。壮丽的景色之下,不知埋着多少无名氏卑微嶙峋的破皮瘦骨与不为人知的往事沉疴。

    “我小时候在那个山里挖煤。”严小刀说。

    凌河完全以为这人扯淡逗他,讥笑道“挖煤能挖出严总现在一身能耐本事和人物姿色,早知我小时候不该出去留学当假洋鬼子,也跟着你在这下面打井挖煤”

    严小刀坦率道“我说真的。”

    凌河错愕地盯着小刀,一时无言,回想严妈方才饭桌上一番掏心掏肺的自言自语,没能给你过好日子,没有照顾好你,更觉无言。

    严小刀反而兴致高昂,又问“你坐过挖掘机没有”

    凌河平生难得遇到让他都预料不及的变故,挖掘机又是嘛玩意他又没念过蓝翔,没玩过挖掘机。那煤山旁边停着一辆作业间正在午休的庞然大物,伸出长长的一根神钩铁壁,擎着那轻而易举将地上刨个大坑的爪子。严小刀过去给司机塞了包烟,然后不由分说把凌河拖过去了。

    凌河算是明白了“严总,你也开过这玩意儿。”

    挖掘机驾驶位特别高,严小刀几乎跪着把凌河顶进去的,让凌河坐在那驾驶位靠椅背的位置,然后试图将自己挤在凌河身前,嘚瑟一手怎么驾驶这台挖掘机。

    这座位就显得太狭隘局促了,严小刀一坐下去,身后的人不爽地哼出一声,已是忍耐到极限没有发飙喷毒,却又话里有话“严总,您真把我当成未成年,还没高中毕业我也没那么小了”

    严小刀也很局促,他是很有存在感的身材,前裆已经顶到方向盘了。

    严小刀扭回着头,皱眉“你往后点儿。”

    凌河“我没地儿了,你往前。”

    严小刀“我也没地儿,你再往后”

    凌河“你坐我腿上。”

    严小刀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太沉,怕把你腿坐坏了。”

    凌河不屑地送他一个白眼“我是瓷的吗就你这点分量,坐”

    严小刀坐凌河大腿的时候,觉得他用后心位置可以听到凌河叠落着的心跳,而且对方比他心跳更快,比他更压抑不住那隐在深渊中被刻意稀释的期待和欢愉。那个心跳曾在他面前骤停,他曾经与命运相搏疯狂地按压那个胸口,现在那颗心听起来无比生动活跃,像是对他倾诉埋藏内心深处的喜悦

    在这世上,他们曾短暂地流落人间,每一口呼吸都让人想要留住。

    夜,两人并排躺在严家白房子二楼的一张床上,恰好能从窗户望见漫天星图。雾霾被风吹散时,夜空中呈现一道璀璨动人的星河。

    两人都无睡意,盖一床棉被聊天,就十分的满足。凌河眼底旋转着绚烂的星空,用委婉的声音念白“我妈妈是在我六岁念小学一年级时去世了。”

    严小刀转过脸平静望着身边人,内心澎湃。他明白凌河为什么提起这个话头。凌河不主动探问严家母子间不为外人知的故事,却选择了以退为进,主动讲自己的家事。

    “我父亲很爱我的母亲,他们是在贵族私校中学时的青梅竹马。印象可能不太清晰了,记得我母亲她很漂亮,喜欢把长长的细软的卷发盘起,再让一缕发梢垂落胸前,就像仙女一般。她每晚捧书用英文给我讲故事,记忆里那声音像夜莺一样婉转动听,我现在仍然时常梦到那个讲故事的天籁之音。只是后来她身体不好,病了两年,发达的现代医学成就都没能挽救她,大约就是家族遗传性的致命免疫系统障碍及血液疾病,她病死了。”

    “我父亲就没有没有再娶了,一生也只爱我母亲一人,直到他去世。”

    凌河闭上眼,似乎陷入一段久远的回忆,不知被碰触到哪一段湮没尘封的往事,就在此时浸入一种难以自控和自拔的悲伤情绪中。悲伤却又因为这人极其强大稳定的心智而遭遇全力压抑,没有爆发出任何强烈情绪,只在喉间和胸口隐隐透出短促的哽咽和痉挛。

    严小刀十分体贴地在适当时候保持沉默,等待那些唏嘘最终归于平静无痕。

    一位痴情没有再娶的男人

    这是那位生意圈内风评极烂声名狼藉的老棺材瓤子这是凌河曾经自己口中声称的“十恶不赦、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之徒”甚至“从棺材里爬出来拖着一身腐皮烂肉解释”都很被儿子嫌弃的凌煌严小刀那时也有一丝莫名的纳罕和茫然。凌河口中的“父亲”角色是自相矛盾的,不知哪一套描述才是这个人的真情流露。

    凌河很自然地将视线转向严小刀,该你了。

    故事太长严小刀琢磨究竟从何说起,倒也没什么值得扭捏隐瞒“听我妈说,她是在坐着平板车进城往省会医院的路上,她的怎么说呢,第二任丈夫拉着她、他俩有先天缺陷残废的儿子、还有她第一任已全身瘫痪的前夫,就在路边碰见了我这么一个,据说可能当时在那方圆两里地流浪了仨月吃了仨月剩饭渣子还被狗追着撵快要饿死的小孩。然后,她跟她丈夫,还有她第一个男人,他们仨人把板车就停在路边,商量或者说争执了一个小时,因为家里再多一口人的富余饭都没了,再进来一张嘴就要抓阄选先溺死床上瘫着的哪一个她不顾她那俩男人的一致反对,最后把我拽上了平板车。”

    饶是天资过人的凌先生,也让这信息量宏大但深刻抓住人生重点的两句话,深深地怔住了,需要时间消化。

    凌河盯着严小刀,脑内狂跳的思维意识却已穿透眼前人的衣装和躯壳、穿越二十多年时光的重重阻隔,呼啸着掠过那许多陈年旧事,再啸叫着重新涌上他的眉心,那一刻,也好像把一切由来都弄明白了

    第二十七章 苍天无泪

    第二十七章苍天无泪

    善良且在逆境中隐忍坚强的严氏,当然也没有选择回家以后组织一场集体抓阄溺死任何一个人。

    她就是一眼看上了当时脸上糊着泥土红皴、纤瘦如柴、但至少骨骼硬朗四肢健全能还能跟狗掐架抢食的流浪男孩,无论她当时是出于某种对自己残缺孩子的弥补找全心理,还是出于给家里将来添个有手有脚壮劳动力的需要,或者根本就是已经预见到农村人养老不易负担太重医保社保都靠不住、需要有个健全男丁养老送终的未雨绸缪。

    来路不明没爹没娘的严小刀,成为这本已破败穷困不堪的家庭的新成员。家里多余的一张床也匀不出给他了,只能每顿匀出一些红薯和土豆,米面不够吃,蔬菜肉类基本只能分给瘫痪病号。大床上睡着严氏夫妇与没有自理能力的病孩子,一道帘子另一侧睡着同样没有自理能力需要严氏时常起夜照顾吃喝拉撒的前夫。严小刀睡在门边,漏洞的墙外拱着家里两头猪。他成了哥哥,需要帮忙照顾比他还小一岁的那个弟弟。

    携着病患前夫一起改嫁是严氏找第二任丈夫时提出的条件,这在比较难娶媳妇的北方乡村地区相当普遍。越是年龄大而条件不好的人家,也没的挑了,有的女人甚至带着前任公婆进门,令本就家徒四壁捉襟见肘的生计更加雪上加霜。

    但严氏也无法接受旁人碎语闲言式的好心“建议”,将前夫抛在路边等死,她的良心做不到。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捡来的严小刀,确实是个能干也能吃苦的孩子,干活儿永远比说话多,不说废话,不吃白食,不会让养他的人白赏了他这口饭,从小就是。

    剪了头发在池塘里洗涮干净的严小刀,竟然是个帅气的少年,五官俊朗打眼,让严家人眼前一怔,又觉着赚了。严氏那时心中感到慰藉,甚至开始幻想这个勤劳健全的大儿子成年后有模有样也有手艺,就可以为家里娶一房贤惠得力的媳妇,生活就有指望了。

    家中日子相对最好的也就那一两年,严氏的丈夫经常去附近村镇接短工,哪里工时紧张缺人就去哪补缺,报酬较高,又能经常回家照应。

    然而这个家庭沉重的打击从第三年接踵而至,男人有一次被老乡叫去接了一个短工,是省内一家很有名的建筑工程公司承包的水塔工程。春节前缩短工时追赶工期,生产安全措施就形同虚设,没出事就能省时省钱,出了事就全完。那水塔的脚手架从顶上坍塌,瞬间让十几个贫困家庭临近年关盼望亲人拿着工钱归来的希望,彻底破碎成一场噩梦

    比这场事故本身更残酷的是,严氏的丈夫没死,只是被砸成了半植物人。

    直接死亡的工人优先得到了赔偿,半死不活的人还没来得及拿到应有补偿,工程公司的负责人在这个时候跑路了。对事故负有连带安监责任的镇官员被暂时捋了官职,而资产雄厚的总公司根深树大,弃烂尾工程于不顾拂袖而去,穷到烂泥里的普通人家是没有资格和能力去打官司的。

    严氏的丈夫辗转病榻两年在各大医院进进出出,耗掉了家中全部积蓄和几十万外债,借债借到远近亲戚邻居已经没人想见到他们这丧气的一家人。这个男人直到郁郁而终都一直想不通,当初怎么运气那么差,没有直接砸死,没能给女人和孩子留一些钱。

    这时留给严氏的就是病号和一屁股欠债,她也只剩一个小刀可以依靠。

    严小刀用当初拉着他回家的那个破板车,拉了那个男人的遗体上山葬了。

    随之陆续而来的是各路讨债者,包括农村放高利贷的很有势力的团伙,一般是靠坑蒙拐骗式的集资骗来村民的钱,再放贷出去,空手套白狼,一坑坑死两拨人。

    他们家经常一大早起来瞧见门上插着一只斧子。就严家那扇破烂不堪的门,斧子都快插不住了。

    严小刀在附近村庄打各种工,挣钱替全家还债,能叫得出来的活儿好像已经没有他没做过的。

    严小刀是差不多那时认识了他干爹,一个在镇中心农贸集市里摆摊卖鞋卖女式衣服的小贩。戚宝山当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白净面善,讲义气且与他投缘,主动喊他“干儿子”,每天碰面给他买包子吃,塞他一点小钱。只可惜,这干爹摆摊也没挣着什么钱,每晚背着全副家当在各个夜市之间被路匪市霸和城管们赶来赶去,也是个一穷二白的单身汉子。

    戚爷还是戚叔的年纪,半开玩笑地逗他“儿咂,你知道我为啥单单看上你、不认别人啊我在回马镇上见过一个非常灵验的半仙,给我算了一卦他说,我会遇到一个出身爹娘不详的孤儿,会是我这辈子升官发财走黄粱运的一位福星大贵人儿咂你信吗”

    高利贷团伙砸上门了,实在扒不出一分财物,要求他们家拿个劳动力去矿山煤山上顶债。这也是附近煤山老板胁迫和使唤廉价劳动力的好手段。

    严氏说,我男人没了,上一个男人还瘫在里屋床上,家里没人了。

    那些人指着门外猪圈里喂猪的十岁的严小刀说,撒谎你家不是明明还有一个男人吗

    严小刀就被那些人带去煤山了,严氏无力阻拦也抢不回儿子,伏地痛哭。

    或者说,严小刀也不算被那些人强迫绑架的,他跟他养母说,就是下井挖几年煤就回来,没多大事,我能把家里债都还了。

    那几年严氏统共也没见着儿子几次面,每次见面简直都是在希望中等待最后一刻的绝望。煤山下总是捂着盖子地、悄悄地死人,可能三两月就出个什么事故,从井下剖拉出几个窒息的黑黢黢的死人,发送一些丧葬费将这些命运卑贱的人随意廉价地打发掉,没人会怜惜。严氏怀有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她就会接到从煤山传来的噩耗,碾碎她人生最后一点指望。

    然而,关于小刀的噩耗没等来,家里的累赘先撒了手。

    在一个雨夜,严氏的前夫伸手从帘子上够到一根布条和一只袜子,就用布条和袜子结了个绳圈,寸移了半宿终于把脑袋将就着套进床头的绳圈里,就躺着歪着个脖子,很艰难地把自己吊死了。这男人临走前几天,为严氏留了一条像是遗言的话“好多年也没疼疼你了,想帮你做一件好事。”

    严小刀从煤山请了半天假,带回一些钱交给他养母还债,再将养母的这原配丈夫用板车拉到山上,埋到继任丈夫身边,让活着的时候就很卑微的俩男人凑合做个伴去吧。

    之后又过几个月,家中那另一个累赘,或许也不能忍受这毫无乐趣和尊严的人世,也撒手了。严小刀的那个又残又障的弟弟,有次在家中无人时玩火柴点燃了破棉絮,床烧着了,接着房子和猪圈也着了,一场火轻而易举夷平寒门蔽舍,痴呆弟弟终于平生第一次得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丧生火中。

    严小刀将傻弟弟也拉上山,埋在那俩男人身边。

    雪后的山梁上,母子二人瞧着那三座小坟包,竟都是一脸坚如磐石,流不出泪来。

    严妈那时还低声地问小刀“你说,咱们娘俩是不是命太硬了咱俩克了一家子”

    这命特别硬的母子二人终于落得相依为命的人世缘分。

    严小刀这人从小就不懂得流什么眼泪,也不信命。人生道路上出多大的事都不是能用眼泪博人同情或者用哀伤叹气顾影自怜就能解决。他一定比他的命还要硬。他一向把命含在嘴里嚼得嘎嘣脆。

    讲述往事的人心绪平和还偶尔略带风趣,严小刀枕着自己左臂,瞭望星空,挺欣慰身边能有一个人让他乐意说出这些不屑与外人分享的故事。时过经年,他平静开朗得如同在讲不相干旁人的故事。

    然而听故事的人完全就不平静。凌河的脸在星光下忽明忽暗,先是透露出专注而疼惜,随后是感动和钦佩,最终是在故事的某个拐点风云变幻突然变了脸色,面容遽然黯淡阴郁下去,浑身都变冷了。

    严小刀才发觉被窝有点冷,方才还挺暖和的,凌河的身躯好像突然间就换季了。香椿树发过茬了,漫山遍野油菜花要开了,凌先生又从春天穿越回冬天了

    严小刀伸手过去,隔着棉被握了握凌河“冷

    “你还要被子吗

    “你感冒了”

    对待他内心尊重和珍惜的人,严小刀愿意谨守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抚摸都是隔着被子。他想探探凌河脑门热度,是用手背轻轻贴上去,觉着自己手背比手心皮肤还细腻些,不会显得太粗鲁。

    “我明白了。”点点星光下的凌河唇边擎出一丝满含悲意的笑,“然后,你干爹戚宝山回来了,他拯救了你的命运,他替你还了你们娘俩当时卖命卖身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债,给了你今天”

    “对。”严小刀时常叹服凌河的头脑。跟凌河这种人聊天交心是很舒服的,善察人意,举一反三,听个故事开头都能猜到连续剧结尾,天生适合做人生大戏的导演。严小刀也怕碰上那种笨蛋不开窍的,聊个天都罗里吧嗦得特别磕碜。

    凌河长吁一口气,面色清冷“严总您继续说,我想听听戚爷当初是怎么行侠仗义在你面前表现的。”

    转过年的那个春天,某个平常天,让人完全没意料到的,戚宝山就从南方回老家来了。

    这人走的时候兜里都没有两百块钱,说是去南方“下海”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穿一袭浅灰色很有质感的羊绒大衣,器宇轩昂。戚宝山乘坐黑色豪车,随身带有司机和保镖,身后还跟着数辆车,直接进村找人。

    戚宝山找的就是严小刀,发现严家原址已成废墟,随即找到了在邻居家破瓦房借住的严氏。

    戚宝山取得了严小刀的下落,立即马不停蹄驱车去了煤山。

    用严妈妈当时话讲,这个认来的干爹,是真念旧情,真仗义戚宝山的豪车爬上煤山山脚,下车吩咐保镖把矿区的负责人拎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严家那个男孩在哪把人弄出来,我现在要带他走。”

    那矿区老板从眼前人的作风派头已辨认不出当年摆摊卖鞋小贩的痕迹,可还是那句话,我们矿上有合同在身的矿工,能随便让你带走啊他活儿还没完成呢

    戚宝山骂道,合同个你妈x,把十二三岁孩子拘禁在这万人坑里给你们当苦力使唤,哪天被你们虐待死了就扔废井里直接填井,没死的就一直用到死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这些吃人喝血不眨眼的狼心狗肺干的都是什么行当,你们挖煤矿的都怎么发的财

    那小老板看出这人来头嚣张,只得说,他们家欠高利贷了,拍拍屁股就走啊,钱还没还清。

    戚宝山问,欠你多少

    小老板伸出五个指头。

    戚宝山问,五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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