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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横刀 第8节

作者:香小陌 字数:23087 更新:2021-12-31 08:45:32

    巨轮“云端号”推开蓝色港湾内潺湲的水波,缓缓接近,停靠在码头。海鸥与不知名的水鸟像是与老友重逢了,围着游轮桅杆欢悦地鸣叫。

    宾客们陷入离船之前最后一刻的热闹与匆忙,有傲慢地斜着眼吆喝保镖船工搬行李的,有老总之间寒暄握手拍肩膀子约好下一场去俱乐部打高尔夫的,还有刚从被窝里下地依依不舍挥别露水小情人儿的。

    船工搭好舢板,等候客人依次登岸,偏这时候,那一群斜挎廉价尼龙小包卖保险的堵到走道门口,说要上去接人。

    游轮经理与服务生当然不让他们上船,接人也要外面候着,谁知道你们是集体捣乱来的还是组团传销的

    “云端号”顶层,走廊里客人过往匆忙,没人注意到两名以棒球帽遮掩相貌、面目生硬的男子慢悠悠靠近了套房门口。这两人并非船客,或许就是凭借刚才码头上一阵混乱,零散着混上船的,并且直奔顶层贵宾套房,目标十分明确。

    棒球帽男子再次确认了房间号码,慢慢伸出手摸到房门,一根万能钢丝捅进去转开门锁时仍尽量悄无声息,慢动作十分流畅,随即,猛地一脚踹开了门。

    套房内静悄悄的,白纱窗帘拉开一半,被海风徐徐吹起。

    宽敞客厅的正中央停着那辆轮椅,依着惯性旋转出最后半圈弧度,揶揄人似的稳稳当当停下来了,像是耻笑来人的愚蠢失算。

    “操,跑了”

    “去楼上找。”

    棒球帽男子刚踏上楼梯口,楼梯外侧放置的一只微型黑色方盒,发出一束红光,与来人诉说悄悄话似的发出“滴”一声。

    “跑,跑”

    那俩家伙屁股着火一般又往外跑,以演技十分浮夸的姿势前空翻翻着滚出了房门

    海风继续吹弄洁白的窗帘,没有东西爆炸。

    这屋就没装炸弹。

    那是个红外线探测装置,而且是很简陋的便携版,类似小孩玩的玩具。

    服务生从对讲机里传递来楼下慌里慌张的消息“什么大检查有警察上船”

    游轮经理最终没拦住那拨卖保险的登船,因为短短两分钟之后,带团的人严肃地向他出示了警官证,便衣搜查,理由是接到举报“云端号”上有人吸食毒品和从事淫秽色情活动。

    游轮上转眼间变了气氛和画风,许多宾客莫名其妙不知所谓,也有少数原本就心虚的人吓得赶紧翻箱子、藏东西、冲进马桶还有原本想要趁下船工夫干点什么的,也都默默地收起硬把式,收了手

    游轮经理汗如雨下,心里琢磨南岛这地界天高皇帝远,没有朝阳群众出没吧,怎么会在这个没有提防的节骨眼上遭到举报,时间掐得这么准

    位于游轮底舱的员工通道拐角处,快速移动着三个人影。

    三人都穿着下级船工的普通制服,衣襟上沾了腌臜的机油点子。

    他们撤退得十分顺利。凌河笑说“严总往这种猫窝狗洞的地方摸爬真是有一手,竟然能开出一条别人都不会走的路。”

    严小刀回敬“凌先生觉着狗洞不好爬,我送您上楼,坐着轿子走您那条康庄大道”

    凌河哼了一声“严先生甭想甩包袱。”

    杨喜峰听那两位一唱一和、一口一个“先生”地斗嘴,也挺有意思。

    爬窄道狗洞并没有什么,麻烦事还在于凌河不能自己走路。严小刀走在前面,杨喜峰一路吃力地驮着凌公子。凌河瞟了个白眼“小哥,麻烦您再弯弯腰。”

    杨喜峰扭脸瞅他“怎么啦,您的鞋头又磨地了”

    凌河哼道“小哥,我膝盖都快磨破了。”

    严小刀撑不住从胸腔里爆出一阵沉沉的笑声,笑声带着很男人的感染力。杨喜峰是琢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姓凌的就是拐着弯嘲笑他个子太矬啊,混蛋

    严小刀笑完回过头安抚式的撸一把杨小弟的头发,然后接过沉甸甸人高马大的凌公子。

    两人面对面瞟着对方。严小刀眼底带着这人特有的宽容大度的笑意,让凌河莫名开始留恋这一副眉眼和唇齿间流露出的温度。从少年时代起,已经很少有人能容忍忍耐他的乖张不逊,以至于凌河按住这个人肩膀的时候,总有种“终得一人抱”“如愿以偿”的欣慰和欢喜,却又不解这种无端的亲近感、安全感和欢喜从何而来

    严小刀可没黏黏糊糊或者表现出欢喜“避免磨破您金贵的鞋头或者娇嫩的膝盖,还是倒着背吧”

    说着话就将凌河架起来往肩膀上一甩,仍然像上次从赌场走出时那样,将凌河头脚冲下地搁在左肩膀上。只有这样凌河才不会像一麻袋土豆一样拖在地上。

    严小刀嘲问道“这小时候怎么吃的营养真好,真他妈快要扛不动你了。”

    凌河头冲下时声音嗡嗡的“我都能听出您的骨头关节咯吱晃悠乱响,严总您从小缺钙吗”

    严小刀很健美的倒三角形上半身映在凌河的瞳仁里,确实是一块宽肩窄腰的好身板。凌河估计自己一定是全身血液倒流以至大脑充血,倒立头晕导致恶趣味异于平常了,竟然盯着严小刀的腰和后胯看了很久没错眼珠,平常对别人真没这口味

    凌河在眩晕时突然冒出一句“当心右胳膊,别用劲,再抻着了。”

    他上回抓住严小刀的裤腰带来着,这次却没有伸手抓任何地方,心理上有一根弦默默地弹开了不由自主攀援而上的手指。他感觉小刀明显忌讳与人贴身亲近被摸到暗藏的刀锋,又觉得抓哪都是对小刀的不礼貌和不尊重。

    他终于离开这艘处处陷阱暗藏杀机的“云端号”了,托严小刀的福。随之而来的,应该是另一处危机四伏暗藏杀机的地方吧

    游轮的娱乐场所和客房遭遇便衣搜查,而且便衣抓包抓得很准,仿佛都知道哪一间客房有人窝藏了冰毒,哪一间按摩室有暗娼交易,迅速就不疼不痒地扣下几名马仔和外围女,放过了那些名头更为显赫的人物。

    像梁有晖、简铭爵、游灏东这些身份,啥事都没有,只是被迫都在船上多待捱了俩小时,各自在房间里听候便衣的问话。

    这本来就是一场临时做样子的突击搜查。当地警方根本就不想做这类得罪人不讨好的差事。像“碧水云端”这样圈内人尽皆知的大咖聚会,公安也知晓它的存在,但抓不抓就是大学问。狼养肥了才有油水可榨,养太肥了又怕养成老虎成为祸患。假若要彻底端掉,也是听奉上方的命令。

    当地正与津门市局合作布置另一桩案件的进展,鲍正威借机敲了同行,一定要求这边去“云端号”上扫黄抓毒,只需做做样子,盯住船上可疑人员,保证所有客人安全,不发生绑架凶杀斗殴流血事件就成。

    鲍正威私下为当地公安的理由是“我们有个非常重要的人,在这艘船上,我要保证他的安全。”

    码头上原本聚集的那一些面色不善和歪瓜裂枣的不明人员,一看那些挎尼龙小包的黑衣人控制了全船,很识时务地迅速做鸟兽散了。

    因此,当登船便衣最终又突然化整为零离开“云端号”扬长而去时,船上人感觉都被耍了

    严小刀扛着凌河就没有走贵宾通道,而是走了服务员船工上下船所使用的偏门旁门。这才叫作猫有猫道,狗有狗洞,区区一艘船都要将各色人物分出三六九等,严格阶级秩序不能走错了,生怕有损这桩生意的贵族范。

    严小刀偏偏不吝这些,钻了狗洞,沿着码头通往市区的普通游客车道,驱车溜之大吉。

    他们在机场大厅内踱步,彻底把心放踏实了,竟然还有闲心逛一逛当地的特色旅游纪念品店,这时候“云端号”上那些人都还没下船呢。

    严小刀自从下了船,就开始有乱七八糟各种电话打进来找他,显得咱们严总人缘特好,好像谁都惦记着他。

    梁有晖带着哀怨气提醒他别忘了“人情债拿肉偿”,严小刀笑着答应了。

    简铭爵在电话里约他哪天一起“搭伴”去佰悦中庭酒店消遣,严小刀一听这地点就敏感了,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把梁大少郑重推介给简铭爵,让他们几个去搭伴又觉着这分明是害了地主家的傻儿子,于是作罢。

    严小刀之前已经用手机直接转账给简铭爵一笔小小的费用,算是他“嫖”了真优美而付给简老二的“中介费”,所谓掮客就是靠这个从中赚钱,这是严小刀了解圈内行情所必须要支付的礼节性人情费。

    此外,还有他手下若干小弟打电话问候,定好在临湾机场为他接机的时间。严小刀不忘了笑骂一句“给熊爷和三娘喂一日三餐和零食了吗饿瘦了我的两个宝宝,老子让你们一个月都不准吃肉”

    小弟们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喂啦喂啦,那一对狗男女在您的双人大床上每晚醉生梦死夜夜笙歌,不知做下多少好事,您快回来治一治那俩不要脸的,您再不回来一窝小狗崽子都孵出来了

    严小刀将凌河推进男厕的残疾人隔间,然后靠在一个犄角旮旯打电话。

    他心里憋着事情,故意拖拖拉拉不打那个最该打的电话,还是决定先给鲍局长打,毕竟欠局长大人一个人情。

    “鲍叔叔,多谢您。我安全了,在机场,让您的人撤了吧。”严小刀客客气气地。

    “嗯,早就撤了,谅你也没个大事,你安全就好。”鲍正威沉着声又不失和气和关怀。身居要职对下面人这个尺度拿捏得很好,让人觉着这个老板心怀仁慈挺仗义的,但你平时又绝对不敢惹他。

    严小刀客套几句正要挂断,鲍正威话题一转“你先别急着溜呢,我正好找你有事。”

    严小刀故作轻松地问“您老找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说呢”鲍正威哼了一句,“老子白帮你一个忙我手里有个棘手的案子,需要多方汇集信息找出案件的突破口,鉴于保密原则多余废话我不能跟你讲,但我需要你过来帮我看看。”

    严小刀一听“老子白帮你一个忙啊”,心里不由吐槽鲍局长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做公安的他妈的都贼精贼精的,果然也不会白帮忙。他就怕这官老爷给他派任务,或者找他来问案情逼口供。

    “我都明白,小刀,不会让你难做。是一桩十几年前旧案,也不是最近刚发生的,你也不用有心理压力。之所以让你瞧瞧,因为死者死于比较诡异的刀伤。”鲍正威很严肃地说。

    “好,我回去就联系您。”严小刀在衙门阎王面前是不敢不答应。

    严小刀在重重心事的重压之下,最终给他干爹戚宝山拨了这通电话,再不能躲了。

    他料想中的结局,是戚宝山让他将凌河带去离他们大本营有一段距离的另一个城市,远离可能的关注视线,在哪个荒郊野岭的度假村、或者烂尾无人的别墅区内,戚宝山面见凌河,然后下手“处理”掉这个人。他会为凌河扬一剖黄土,然后取道回家,当作嘛事都没发生过,当作就没认识过这个人。

    这样的模拟场面在他脑内萦绕好几天了,熬到今天他仍然能够笑对凌河、不动声色,然而心里缓缓地漫生出一片寒凉的荒芜,一片寂寞的空洞。这感觉仿佛就是,当他面对某一种他习惯已久的人生轨道,在这一天突然间就感觉到陌生和不适,突然就生出了逆反和异心,就因为眼前这个人因为凌河

    对待凌河这么个人,还能当做没认识过吗

    然而,电话进程完全出乎他预料。

    电话里背景音嘈杂,是戚宝山的某个保镖接的手机“刀爷,我们正护送老板在机场。”

    “机场”严小刀就没听明白,他完全以为戚宝山应该在家等着他们,“哪个机场”

    保镖似乎语带犹豫“老板说需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这时戚宝山拿过电话,电话里是瞻前顾后声如粗喘的呼吸,以及四周前仆后继涌上来的脚步声“小刀,我很快出境,可能出去待个十天半月再回来,你不用管我,帮我看住家。”

    严小刀下意识答应着了,但满腹狐疑,在他印象中,戚宝山为人从容谨慎,极少做事如此匆忙和不着边际。这显然不是公司内部、家人之间计划好的出境旅游或公差,戚宝山这架势简直像要匆匆“出逃”

    严小刀“您大概在哪落脚还需要我做什么”

    戚宝山“先去特区然后再说。没你什么事,你放心在家待着我已交代给下面,公司和港口任何事情你全权处理了不用问我。

    “还有,裴逸跟我一起走。”

    戚宝山又补了一句。

    “好,明白。”严小刀答得平静利索,内心翻江倒海。

    他确实听明白了,戚宝山这时应当是在某个机场的“港澳登机口”,目的地应是荆港特区,猜测到达后会入住某家高档酒店,暂住十天半月,或者迅速就改道欧洲美洲了。

    严小刀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是应当为戚宝山临时不打招呼带着姓裴的跑出境了没带他而感到不爽,还是应当为此感到庆幸和终于松一口气

    他出于暗怀的怜悯和不可告人的私心,在这紧要匆忙的关口甚至没有问凌河应当怎么处理

    他不问,戚爷也忘了说,那就不算他违逆干爹的旨意。

    他一转头,杨喜峰正推着凌河在机场旅游纪念品店里乱晃。机场有给旅客的临时轮椅,交点钱就能用,凌河此时一副悠哉闲哉的神情坐于轮椅上,膝盖上抱了一堆精心挑选的花花绿绿的包装食品,去收银台指挥杨喜峰结账。

    严小刀等凌河结完账转过身来,尽量云淡风轻地道“戚爷出趟远门办个事,过几天回来。我先带你回临湾,给你安置个住处。”

    凌河仿佛一点都不意外,划出一道笑容“把我安置哪里,严总”

    严小刀说“先回我家吧,房子够大。”

    凌河笑意更深,丝毫不带矜持犹豫“成,多谢严总费心照顾,那我就登门打扰了。”

    “怪不得小孩能长个儿呢”严小刀捱过了正事,身心突然就放松下来无惧无忧了,浑身每个毛孔都很轻松自在,忍不住嘲笑道,“8盎司牛排刚吃完都没消化吧你这又买了多少零食上飞机继续吃”

    凌河不屑地动动唇角,把购物袋扒开亮给他看“狗零食,没有给您的,严总。”

    严小刀“”

    严小刀经常被凌河弄得暗暗吃惊他好像是在这人买完东西之后才说危机解除、一起回家

    凌河眼底含笑却又暗藏机锋,任何事皆料于股掌之间“不是说去您家小住几日总要给您的宝贝儿带点见面礼收买一下,不然,怕它们不让我进屋。”

    严小刀躬身双手按住轮椅扶手,这时已经能够平心静气直视眼前美不胜收的一张脸。他玩味地描摹凌河的一双眼“凌先生,你不然再猜猜,我养的什么狗”

    他说完迅速盯了杨喜峰一眼。杨喜峰冤得赶紧摆手“老大,别看我,我真的什么都没说过”

    凌河自嘲“我怎么知道严总养什么狗我刚认识您,我又没去过您的房子。”

    严小刀“你猜,我听听。”

    凌河说“德牧。”

    严小刀摇头。

    凌河迅速给出第二个答案“阿拉斯加。”

    严小刀没法再摇头。

    凌河笑得天真愉悦如大男孩一般,很坦白地说“严总您不用防着我,我不会透视人心,只是依照常理推断,你这样的人,总不会养两条柯基、博美、约克夏、吉娃娃吧”

    严小刀这个躬身的姿势,让两人脸离得很近,看得清彼此每一根睫毛浮动的走向、眼底每一丛幽幽亮起的火光、唇边每一簇遮掩不住的笑。

    大男孩偶尔迸发纯真坦率、不含心机的笑容,那一刻真的很打动人。

    第二十三章 山庄小住

    两头熊样儿的阿拉斯加犬,隔老远儿就闻到它们主子爷那股势不可挡的纯爷们气息,堵住内院小门,夹道欢迎老大的回归。

    车子先是开进外面一道电控铁栅门,泊进带棚的车库。车库廊檐上,一株八米高的大杜鹃从后面伸出枝桠,倾泻下一片火红的花瓣瀑布。

    严小刀下了车来,绕到另一侧车门,亲自将凌河从车座上抱出来,这习惯已成理所当然。

    凌河放眼迅速扫视一圈,这时装饰中规中矩的一座欧式现代风格别墅,庭院植物和摆设一看就是一群糙汉子住的地方,比较粗豪大气,没什么精雕细琢。傍晚凉风习习,这地方距离临湾港口也不远,远眺海湾风景如画。

    凌河挂在严总身上,觉着小刀没有多余的手再去开门了,他主动伸手推开内院门,下一秒真的是两头熊连头带前爪子和后爪子扑到他的身上

    熊二与三娘子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卡住最佳位置角度,并且争先恐后互不相让,生怕迎候主子爷迟了一步,今儿晚上肉骨头就比对方分得少了。

    然而这一下,热情洋溢且兜头盖脸地扑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根本没有扑到主子爷。

    熊二与三娘子是以后仰着的夸张姿势跌回地上,各自利落地翻身,四爪抠地,齐齐凶猛地“嗷”一声,虎视眈眈这来路不明的不速之客。

    严小刀皱眉很有威严地低吼一声“别闹啊,有客人。”

    熊爷与它媳妇那鸡血般充满斗志的表情却分明是在嚎叫有、妖、怪

    狗眼辨妖是很有灵气的,熊爷很笃定地上去就是一口,却没咬到男狐狸精的皮肉,被严小刀当胸一膝盖把它拱飞出七八米。

    严小刀拧起眉头,假装呵斥“怎么着,这么不给我面儿啊”

    杨喜峰提着行李与几个兄弟进门,一旁笑呵呵地吆喝“熊爷别咬,老大今天请了客人进门,不许咬人啊”

    但是,阿拉斯加犬天性是护主和认地盘的,更何况熊爷与三娘这两只从小习惯了霸在严小刀怀里作威作福无法无天的祖宗,这会儿看见外面忽然又进来一位祖宗,竟然也敢霸在主子爷的怀里作威作福,这还了得

    凌河刚才为躲狗爪子乱抓,一直埋头不敢露面,怕被抓破相,这时才回过脸笑赞“真是两条好狗,比你们老大掐人、挠人还猛。”

    严小刀瞪他我什么时候掐你挠你了

    凌河回瞪他严总您真是掐完了就忘性大啊。

    凌河轻挪缓步似的遥遥一回头,终于与两条好狗正式打了照面,以居高临下的俯视之姿,点头一笑,让黑发微微地拂开面容

    翻身而起准备再次扑杀而上的熊爷和媳妇,后腿已做好弹跳姿势一触即发,却在跃向空中的瞬间又跌回地上,站定了脚步,愣乎乎地望着这闯进领地的妖物。俩熊玩意儿目不转睛地仰视凌河的脸,视线相对,仔细看了一会,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思想斗争,决定不咬了。

    等到严小刀把凌河安置在客厅沙发上,吩咐兄弟们出门随意买几个菜、弄点饭吃,熊二与三娘绕着八字步扭扭捏捏地蹭过来了,吐着长舌头谨慎迂回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始舔凌河的脚。

    “没闻过不臭的脚诶,我的脚比你们老主子的好闻吧”凌河嘚瑟着还不忘又黑了一把严总,再摸出备好的见面礼,一堆狗饼干和牛肉肠,进一步邀买狗心。

    于是,熊二和三娘最终趴在凌河脚边摆出谄媚姿态,一口一口地接凌河投递进嘴的牛肉肠。

    连严小刀自己都感到不能忍了,心里吐槽那俩丢脸的玩意儿,只认酒色财气就不认别的难道狗也是见人下菜碟,咬不咬纯看颜值的

    这也是冤枉熊爷和三娘了。

    狗不懂看颜值,咬不咬看的是气场。越是大狗越难制服,它们只服从于气势上更为霸道的强者。

    气场这玄虚的东西怎么讲这要从头讲起。严总的别墅,比游轮上的客舱又大了许多,宝鼎集团董事长的干儿子,他即便不在乎俗务排场,但排场也还是会显露出来。客厅面积远远超过了普通住宅的设计规模,就是方便严小刀跟他一帮兄弟们混住。

    客厅东南角方位与西北角方位,各有一尊转角大沙发,两个转角沙发相对,东北与西南位置再各有两个单人沙发,这客厅里能蹲下十几条好汉。一帮汉子聚在一起,基本就俩事。一,有重大事情开个会;二,打牌赌钱。也没有第三件事了。当然,小赌怡情,严小刀不跟这帮人赌大的,让自家兄弟输得倾家荡产买烟钱都没有了,那就不够仁义了。

    然而,今天,宽敞得能支个摊耍枪卖艺的一间大客厅里,从严小刀的视线往那正中看去,眼里就只剩下凌河一人。

    凌河斜靠在东南位的大转角里,一条胳膊极其随意搭在靠背上,长发过耳垂肩,心情舒畅地看着他们。那姿势角度,如果往前坐直几寸,就是个规矩刻板全无气质的座谈会坐姿;若再往后倒几寸,就变成很没品位的葛优躺,而凌河拿捏得不前不后恰到好处,将潇洒、慵懒、气韵、风华这些词汇全部融入身上每一道骨缝里,还挑不出一点做作痕迹。

    这屋里其他人就好像不存在了。周围兄弟们有出去买饭的,有沏茶倒水的,有去厨房洗西红柿黄瓜拿进来啃的,还有寻思找话陪客人聊天的,然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绕开凌河,在距离凌先生至少五米远开外的地方,转90度直角绕着走,就好像那位置摆了个雷,或者供奉着一尊令人不敢靠近亵渎的活菩萨。

    小弟们嘻嘻哈哈哈打着拳一一落座,严小刀发现,最终所有人又都像商量好似的,全部挤到与凌河相对的西北位大转角沙发上,挤了一大排;个个表情乖巧等待训话,活像这屋里凌河才是老大。

    只有熊爷和三娘子胆子略大一些,在新主子的左右手边各趴窝一个位置,一点没觉着这样栽了它们老大的面儿,还挺神气活现。

    严小刀不能忍了,有点窘然“赶嘛这是,都扎堆坐不至于的,他不咬人。”

    “我不咬你们。”凌河笑得张狂,一指严小刀,“我就只咬屋里最肥的这只。”

    兄弟们瞄着严小刀脸色,又是不约而同集体做出了坑死老大的手势“大哥您坐那那位置给您留的”

    严小刀扥了扥袖口,不客气地过去,挨着凌河一屁股坐了

    晚饭吃的北方正宗打卤面以及各种外卖食物大杂烩。严小刀就不怎么做饭,他手下没一个擅长做饭的,平时就是胡吃、下馆子、或者去戚爷那里蹭饭。

    凌河倒也不在意吃的什么,抱着一只脸盆形状质地不详的器皿,迅速吃光一小盆打卤面,还在张眼寻觅锅里的,喊了一声“给我再留一碗”这吃面的豪爽架势,顿时将刚进门时的高贵冷艳一扫而光,深得一群吃货小弟的爱戴和赞赏。

    严小刀趁着凌河吃第二盆面条,借口“去解个手”,在凌河叼了一嘴面条瞟着他的目光中离席。

    严小刀裤兜里手机响了。他关上洗手间门,蹲在扣住的马桶盖上,以这个姿势接起电话。

    “小刀,就是告诉你,我们在酒店歇下来了。”戚宝山声音沉着平缓,这才是正常步调。

    “成,您平安没事就好,有什么事您吩咐。”严小刀道。

    戚宝山闲话吐槽道“其实没个屁大事。最近燕都和津门这两边都不太平,传说上边要查掉一些人,难免要找些人过去问话,难免也有牵扯损失。跟咱们州府的游家有干系的那几家都可能牵连,所以我暂时溜达出来避一避,就是这么回事。

    “我既然能出来,我干吗不出来留着姓游的老小子挪不动地方让他着急上火去吧”

    确实,戚宝山生意做得再大,说到底就是个商人面目,有啥风吹草动赶紧脚底抹油。游家老子就不一样了,搁在一千年前,他也是个州刺史呢,全家老小都吃皇粮他跑得了吗。

    “小刀,你不用怕,咱家生意很干净,不会牵扯你。”戚宝山体贴宽慰了一句,像要从手机屏幕里伸出一只厚实的大手,捏捏小刀的肩膀。

    “我明白,您放心吧我兜得住我明儿找集团几位老总吃个饭安抚安抚,我知道该怎么说。”严小刀很利索。

    戚宝山淡淡哼了一声,或许是笑了,或许没笑“你在家呢吧”

    严小刀“对。”

    戚宝山“姓凌的小子也在你家。”

    严小刀“”

    严小刀心想他干爹确实不好糊弄,赶忙招了“嗯,我先关着他,正磨刀呢。”

    戚宝山知道是句玩笑话,不跟小刀计较深究“我现在也顾不上那小子,暂时也甭剁他手脚,家门口多少人盯着咱们,剁完了都没处扔他的零件小刀,你帮我盯着他,好酒好饭招待着也别惹他,尤其看他跟什么人往来递消息。”

    严小刀有意缓和气氛“他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寸步不能行的人,他跟谁往来递消息”

    戚宝山叹口气“小刀啊,永远别小看江湖上这种人。

    “哪天被他杀人放血了、点火烧城了,你都还没反应过来疼。”

    “”

    戚宝山一个电话威慑力很大,尤其最后一句话,愣让咱们严总晚饭没吃好,吃了半盆面条彻底就没胃口了。

    饭后严小刀拎个铲子在院子里铲土,几乎只能用左手使力,把一株去年冬天枯掉的灌木铲了,顺便抽几根烟解瘾。房子里已经被他严令禁烟,以至于他一抬头,发现一群兄弟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里抽烟

    他又给几位集团旗下的老总拜上了电话问候,约了明天的饭局。

    生意上的事情他不会直接插手,他也不是干这个的料,术业有专攻,集团具体事务都由这些老总和商业合伙人、经理人操办。而严小刀的职责,就是保他们这条大船上的所有人出入平安,咱们不会结伙到港口去收保护费欺负别家,但也不能被别家打上门来抢劫买路钱或者欺负着了,这一点对生意人很重要的,也因此严小刀能如此受戚爷器重,圈子里人都懂得敬他三分。

    严总最后上楼去了,带着一身臭汗,衬衫松松垮垮地从裤腰里溜达出来。

    楼上与卧室相连的起居小客厅开着台灯,凤眸长发的人坐在沙发上,神情十分专注,茶几上和怀里各是一摞书。

    就严小刀几步迈进去的瞬间凌河抬眼瞭到他,条件反射似的反手就把书藏了,推到远远的一边。

    严小刀都纳闷了“藏什么啊”

    对啊,藏什么啊凌河微愣,自己也赧颜自嘲地乐了,本来就都是严小刀的书,又不是小孩被爸妈抓包偷看色情刊物,有什么可藏的

    “没事,我就随便翻翻,看看严总博闻强识平时博览哪些书目。”凌河笑说。

    “高材生您可以随便翻,甭跟我这没文化的讲客气。”严小刀哼道。

    当着严小刀的面,凌河反而不看了。严小刀忽然也明白这种感觉,他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比如他干爹盯着他看书、看的什么书。看书这事是一件特别私人的事,非常能够曝露一个人的品味、喜好和内心世界。当一个人刻意隐藏自己丰富沉厚的内心世界,大约不会希望别人知道自己喜欢看什么,可又偏偏挖空心思地琢磨,身旁坐的那个人他又会喜欢看什么呢,那个人内心世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严小刀仍然能够从书籍堆摆的角度位置察觉出来,凌河应当是很投入地快速翻阅了大明王朝、民国风度、曾国藩传和金陵大屠杀,把他最近看过的书一目十行翻了一遍。

    严小刀突然起身,眼神看着别处,扥了扥领口“太臭了,我去洗个澡。”

    当凌河拄着两根拐杖站在洗手间时,洗澡这事对他来讲仍是个尴尬难题,尽管这一屋子都是男人。

    严小刀头发上还淌着水,水滴顺着脖颈青筋勾勒出的线索流进汗衫领口,浑身热气。

    严小刀将视线从凌河锁骨和胸口完美的轮廓上面移开,伸手去帮对方解衣服时突然又松开,轻声说“我叫两个没睡的家伙上来帮你峰峰还没睡。”

    那个动作一放一收转换得亦极其生硬,对于双方的心智和洞察力而言,简直可称之为愚蠢,无所遁形。

    凌河坐到马桶盖上,反常地就没嘲笑奚落和对他喷毒汁,心平气和安慰他“严总,没事吧”

    严小刀掩饰道“没事,累了,胳膊疼,想去睡了。”

    严小刀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精神着、支棱着,根本就不想睡。

    几个小弟上楼来,也是一脸懵“我们给洗不、不合适吧老大”

    严小刀莫名瞧着那几个二货“怎么不合适啊”

    除了杨喜峰是先前见过人的,其余几名小弟,脸全都红了,是真的害羞,全部背着手在地上蹭鞋,那表情活像雏男娃子在洞房里见着一位九天玄女,真是一下也不敢造次。

    严小刀烦得没辙“至于么是爷们不是,赶紧的”

    小弟抿嘴小声笑说“哥,您也是爷们,您负责,我们害臊,我们不好意思。”

    “行了。”凌河面无表情打断这群人,相当体贴地想给某人一个台阶下,“麻烦严总把我拎到浴缸里,就不用再管了。”

    “大哥,凌先生真的比个姑娘还漂亮,我们是真不好意思乱动”杨喜峰别出心裁地冒出一句,“赶明儿您干脆找个姑娘帮忙伺候嘛,就您外面那位,那位苏小姐找她帮个忙呗。”

    严小刀剜了峰峰一眼“别胡说八道。”

    杨喜峰天真地说“苏小姐人好心肠好又最懂得疼人,肯定乐意帮您的忙。”

    严小刀用狠辣的眼神告诉杨喜峰,小王八蛋你他妈的下个月烟、酒、肉钱都没了

    凌河一听这话抬眼直视严小刀,这一眼飞快射出一梭子短箭,冷笑了一句“千万别来,严总,您的红颜知己我可真不敢冒犯,我对女人肯定会有生理反应啊,您这是要逼我犯错借机砍我手脚还是想跟我搭伴寻一个别致的消遣方式

    “如果是后者,我今晚很有体力可以奉陪午夜和凌晨两场,您尽管多叫几个人来”

    凌河两道乖戾的视线是从眼睫下面逼出来的,极薄的嘴角阖拢住唇锋,绝不饶人。

    了解凌河至此,严小刀要是还看不出这人怒了准备撒火喷毒,那他就是缺心眼了。

    他伸手一关门,“砰”一声将闲杂人等全部关在门外,然后探身过来,抱起凌河。

    这样面对面抱着,让凌河将头枕在他肩膀上,严小刀以尽量不碰触皮肉的舒缓动作,慢镜头一般脱掉这人全部衣服,然后慢慢扶进浴缸。俩人一句话都不说,像是默默地为方才一堆掉智商的蠢话自觉做出弥补,不愿意为难眼前的人。

    第二十四章 识骨寻踪

    第二十四章识骨寻踪

    严小刀下午约那几位合伙人,就在他们集团大厦一层喝咖啡,晚上结伴去一处高档酒楼再喝一顿酒。谈事就要在酒桌上,半酣耳热之时,男人聊得比较尽兴和交心。

    如果那几位兴致高昂,严小刀恐怕还要饭局过后再安排个午夜场,把几人拉到临湾最豪的会所“雨润天堂”去寻欢消遣。在生意场上甚至官场上拉帮结派、圈养自己人,都靠这一手,大家一起打炮,互相之间不讲避讳,俗称“炮友”。一群人在温泉池子或者一张大床上赤条条地相见,摘掉面具剥掉衣冠露出禽兽面目,肉体交流后直达内心,这样才能互相信任对方。你不这么做,没人会信任你是自己人。

    严小刀带那几位老总将车停进“雨润天堂”的地下车库,还不忘见缝插针悄悄给家里打个电话,也是心里确实记挂关心某一个人。

    他一个铁杆兄弟宽子,在电话里说“大哥您放心,那位挺好的啊刚才大伙一起打牌看电视,后来我把他背上楼,他在您卧室里看书呢。您要跟他说话吗”

    “不用了,没事,嗯让他看书吧,都不用等我回来睡觉。”严小刀说。

    宽子又半笑不笑补充了一句“大哥,我们几个人下月的烟酒肉钱都没了,您给补贴么”

    严小刀皱眉骂道“干什么花掉了都他妈喂小情人儿了”

    “哪给小情人了啊,我们冤啊”宽子老实厚道地说,“哥您是一代赌神,您带回来这位凌先生,是赌圣来的吧真坑爹啊,输得我们最后都不能忍了,把他扛上楼让他看书去了”

    “是不是啊”严小刀也诧异,没想到这一出,又没跟凌河在一张桌上交手打牌,能有多坑

    或者说,也在一张桌上打过牌,只是那天晚上,凌河身陷魔窟命悬一线,仰面横躺在伊露岛的赌桌上,是严小刀所玩过最大的赌码、价格最为昂贵的赌酬。每次回想这一段,都像浮在云端来了一场很刺激、很有意思的梦,男人的尊严和成就感得到满足的同时,也让他品尝出几分甜美滋味他赢了这个倾城的赌码。

    严小刀招呼寒暄几位酒意醺然的老总进了桑拿更衣间。红木雕饰古色古香的贵宾包房内,白气缭绕,人影憧憧,还有穿着暴露的女招待托着毛巾贴身服务

    严小刀给前台女经理多塞了三倍小费。他在柜前站定时身材非常挺拔,幽暗灯火之下面目英俊,与往来的那些酒囊饭袋对比鲜明。女经理认识他,都是熟人,笑盈盈低声道“严总有什么要求您吩咐,还是找尹小姐她说只接严先生您一位客人,别人都不接的,就只上台唱歌。”

    身价高些也有些资历的女子,就懂得挑客人了,而不再仅只是客人挑她们,不想伺候的不伺候,肠肥脑满嘴脸猥琐的还看不上眼。其实,谁真心愿意干这行伺候人,谁不惦记有幸遇上良人及时上岸呢

    “晚上还有别的生意,改天吧你替我问候她。”严小刀将这好事推搪掉了,但仍然从柜上取了一只红包,大方爽快地包进去一沓钱,让经理转交尹小姐。

    不嫖他也付账,谁日子过得都不容易。他觉得这是个情谊在,无论男女之间或是其他的关系,没有被他亏待的人,他绝对对得起身边任何人。

    手机短信响了好几声了,他一直觉得棘手没法回复。

    但又不能再不回复了,他手指迅速按动打字叔,这几天处理生意,过两天找您行吗

    局长大人的脾气,是习惯了把下面人吆喝着当驴使唤,哪怕严小刀根本不是他的人、不用听他差遣就今天,现在,你赶紧过来见我。

    严小刀无奈地捏自己眉头叔,我真的不太方便,走不开。

    鲍正威快要上火了你哪呢,老子找你去

    严小刀赶忙说不用,是我照顾不周,您说个时间地点。

    鲍正威毫不客气就现在,鹊芳路101号莲心茶坞,我在包间等你。

    严小刀托付经理及几名手下办事员照看桑拿包间的客人,自己急匆匆直奔车库取车,打个时间差赶往鹊芳路。

    鲍局长见严小刀次数并不多,确实有重要事才招呼他,而且非常谨慎,每次都换个地方,更不会在局子里召见他。

    这是一家私人茶餐厅,白天卖些西式简餐,招揽附近的白领上班族,晚上就供应咖啡、茶和甜点,满足小资男女的社交需要。茶坞内装潢很有情调,进入走廊包间需要先净手净脸,再换上棕榈叶手工制作的拖鞋。

    严小刀觉着,这地方可真不像鲍局长能瞧上的品位,这是得有多么谨慎多么隐蔽,挑这么个男女约会场所来跟他谈案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局座最近枯木逢春老树开花了呢

    一排暗黄色小灯笼在廊下摇曳,严小刀找到局长大人约他的包间。

    鲍局长伸腿坐在包间茶几旁,两只拖鞋被粗暴地扔到墙角,戴着眼镜在看手里文件。这人抬起眼皮从眼镜边缘散射出两道视线,算是对严小刀打了招呼,伸手一拍旁边的蒲团。

    严小刀恭恭敬敬一颔首,坐到鲍局长身旁,给对方斟茶敬茶。

    鲍局长嘲讽他“这会儿耗子见了猫似的跟我假客气,刚才死活都不敢来见我”

    严小刀笑说“耗子就是不敢见猫么。”

    鲍局长又跟家长管孩子似的质问“你刚才在哪吃喝嫖赌我都想直接抄你的窝去。”

    严小刀连忙说“您可别去,我在雨润天堂,您老别跟着我这种人犯错误。”

    鲍正威骂了一句“不知廉耻,小王八蛋你等着,赶明老子就让扫黄组的人抄了你们那个老窝。”

    严小刀见了阎王就是一副门下小鬼的笑脸“您抄那家店之前,一定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别把我堵在里边。”

    鲍局长拿严小刀没辙,但又一直对小刀存有几分欣赏,知道他与其他那些人还是不一样的,跟戚宝山更不一样,是有机会拉拢、感化的“中间分子”他见严小刀纯以私人身份、私人关系,上不得台面,但是为公务,不为私情。府衙内的判官私下笼络几名道上的线人,这点小事即便将来被同僚知道,也挑不出大的瑕疵。

    鲍局长变回严肃面孔,拿出文件谈正事“就是一件凶杀案子,卡在法证这一步有点走不下去,麻烦你帮我们看一看。比较重要的尸骨照片都在这里,首先这事你自己要保密、嘴严;其次,你帮我看看,这人怎么死的。”

    嘴严保密这一条,严小刀绝对能够做到,因为他一点都不笨不傻,他与鲍正威私下见面的事,绝对是瞒着戚宝山的。按照旧时江湖规矩,他现在做的事就是暗通刑部衙门吃里扒外,在帮派里要被砍手指的

    没有任何关于时间、地点、案情等等进一步的背景介绍,鲍局长作为这一行当的老江湖,对保密原则非常了解也极为谨慎,每次找严小刀做事,就抛出几张照片或者一件证物、一把刀让他看,其它一概都不透露。有几回严小刀还是事后读到新闻结案报道才明白,这案子好像自己曾经帮条子掌过眼。

    找严小刀来掌眼死亡原因,一定与刀伤有关。

    照片不标注任何信息,严小刀看了几眼就觉着,这东西没法辨别。

    这是一堆尸骨,而且残缺不全。公安给这堆尸骨拍摄了尽可能详细清晰的各个部位骨殖照片,但是显然,这尸骨腐烂腐化太久,死了不知多少年。

    严小刀盯着那些照片感到莫名其妙“死多久了太难寻找痕迹了。”

    鲍局长审视着他,不回答细节问题。

    严小刀问“有别的证物吗衣物,遗物,或者凶器。”

    鲍局长用最细微难辨的动作摇头“要是那么容易看,我们有经验丰富的法医,我还找你”

    严小刀又问“法医怎么讲”

    鲍局长看出严小刀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硬嘴葫芦“法医说了,骨殖上全部是刀伤,但是,局子里任何一位职业法医,毕竟都是象牙塔里的大学生,平生经历就没迈出过化验室和停尸房,没有真正拿刀出去砍过人。”

    “”

    严小刀沉默着看了足足二十分钟。鲍局长非常有耐心,也不催他,但也轻易不放他走,就坐那喝茶养神盯着他。领导都这么盯下属干活儿的,看不出个结果你就给我坐这儿看一宿。

    严小刀也是谨慎,想好了确认了才敢说,不能胡说八道。

    他为什么谨慎鲍局长找他一定是棘手大案,他无端想起前一阵请几位警官朋友吃饭时的八卦,警方找到了十几年前一桩大劫案主犯的遗骨。鲍局长总之坚不透露详情,严小刀纯是猜测,如果这就是那堆白骨,这名嫌犯确实遭到了暗算、报复或者纯属报应,被乱刀分尸了人在江湖混,哪能不挨刀,世道有轮回,一报还一报。

    他最终将一堆照片按一些顺序平摊开来,开始讲解“叔,这人死得比较惨,凶手我认为至少有四个人。”

    鲍正威那一双鹰隼般凌厉有神的眼,眸子仍像精明强干的年轻人那样灼灼发亮,眼神示意你继续,快说。

    严小刀道“时间过去太久,这人烂了至少十几年,肌肉纹理不可能找回来了,关键部位的骨头接缝关节还是能看出一些。他应当是活着的时候被砍,砍了很久,许多刀,最终死后被分尸。

    “这里这处腿骨痕迹,看起来像骨折,而且是没有修复过的骨折,可能当时发生一场激烈打斗,从高处坠下,骨折,被人追砍,寡不敌众,最终死亡。

    “还有一些被腐蚀过的痕迹,应当是死后埋了沾染到金属腐蚀物吧”

    鲍正威突然打断他“你别扯其它的,你就给我说重点,四个人。”

    法医都没敢报这个数,竟然四个人,可就一下子让案件复杂程度呈几何数叠加了,却也撕开了许多突破口。

    严小刀深吸一口气“但凡用刀,每个人的手法、力道、角度,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杀手,还是厨房里做饭的厨子,刀工就像指纹一样,可以将每个人都区分开来。”

    鲍局长问“是比较专业的行家做的么”

    严小刀笃定地摇头“不是,刀用得非常不在行。”

    鲍局长确认道“是跟你比,用得不在行,还是”

    严小刀摇头“完全就是一群生手、乌合之众,偶发情况下随机杀起来了,乱刀胡砍。”

    鲍局长问出最实质的关键“既然是胡砍,你怎么能判断出是四个人能给出这四人的肖像吗”

    严小刀一手半握拳掩住口唇,思索着叙述他脑补的故事情节“所有的人都没有经验,不了解砍哪个关节能最干脆利落地制服对手,所以费了许多刀。其中有这么一个人,还算冷静不笨,眼比较毒,砍了几个很有杀伤力的部位,迅速卸了死者的反抗能力。关键是,这人应当是个左撇子,砍在骨头上是从左侧倾斜进入,痕迹被磨蚀得已经非常细微,但我认为他是左撇子,跟我跟我使刀方向是反的。”

    “第二个人非常奇怪,要么是疯子,要么智障,或者更像是精神有些特殊障碍,心理很变态。他留下痕迹是刀尖完全冲下,从上往下直不愣地戳下去”严小刀讲故事还自带一套标准的动作示范,直接用鲍大人都没看清的方式从腰间捏出一柄长刀,在桌面比划示意,“一般人没有这么做的,像小孩在乱捣东西,他往下这样连续戳了许多下,动作机械重复,力量相当大,属于他的刀尖痕迹集中在死者胯骨、骨盆这个部位。”

    “第三个人,是唯一不确定性别的,其他三人都是男的,这个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子,甚至可能是个孩子,因为他的力气太小了,胆子也是针别儿大小,我都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下刀呢”严小刀半眯着眼,仿佛已置身于那黑暗的雨夜荒郊野外充斥着血腥气的案发现场,一群人劫财越货露出狰狞的面目。

    鲍局长身体前倾,听得十分专注“怎么叫胆子也小”

    严小刀说“第三人痕迹全部在死者脚上,而且刀痕浅淡飘忽,至少指向三点猜测,他是在对方已倒地不能动弹时划出的痕迹,多他几刀少他几刀其实无所谓;他离死者相对较远,待在脚的方位远离死者喷血的面目脖颈,说明他胆小害怕,具有正常人对死亡的恐惧感和同理心;他力气小或者胆怯,哪怕只是砍脚,都软弱无力,若不是脚上皮肤肌肉很薄,轻微碰触到骨骼,他都不可能留下让人察觉他存在过的痕迹。”

    鲍局长手底下快速地画出位置图和记录关键要素“所以这人可能是主犯身边的跟班”

    严小刀凭他多年经验道“一般做跟班的下手才更狠,身份地位高的人不必亲自动手。毕竟,谁都更希望在达成一桩目的的同时,血却沾在别人手上。

    “也有另一种可能,四个人,一起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恶事,每个人的手都必须沾上血,作为这场命案中对彼此忠心绝不叛变不吐露秘密的投名状。这人可能就是被同伙逼着动了刀,但又性格懦弱,最终只用刀刃颤颤巍巍地划了死者的脚。”

    鲍局长不由得深深瞅了他一眼,这让严小刀觉着,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太实诚了

    鲍局长将钢笔往纸上一戳“第四个人”

    这次换作严小刀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凝重“第四个人是最重要的一个,他是行凶致死的主犯,或者明确地说,他下刀最狠,非常狠,虽然也是乱砍,但这是毫无心理顾忌的残忍的乱砍。有几刀直接砍在颅骨上、肩膀上、横切在胸骨上,痕迹深刻,势大力沉,不给自己留退路这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对流血和人命缺乏同情。这肯定是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手掌力气很大,也可能是对其他几人有一定领导和控制能力的大哥角色”

    鲍局长“好”

    简直太妙了。

    鲍局长合上钢笔帽,伸手攥住严小刀肩膀,无声地表达了感激,多余的废话都不必说。

    鲍局长起身时还扔下一句便宜话“小刀,我就不给你带什么东西了。我送你东西,属于拿好处收买你;你送我的我也不敢接,属于收受生意人贿赂,现在什么都查得很严”

    严小刀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还振振有词的上司,揉着发红的眼皮说“鲍叔叔我明白,您意思就是告诉我,我这份编外人员的津贴补贴就不用惦记了。”

    灯下的包房内,鲍正威看着严小刀,内心有些感慨不太方便抒发,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刀,你又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其实,你要不是那谁的干儿子,老子想认你当我干儿子。”

    这话意指略微明显了,严小刀用收拾茶具的动作掩饰了情绪,没有回应衙门局长大人如此直白的示好。他的长辈缘老人缘一直就不错,虽没有亲爹,打他主意想认他当干儿子的人竟然不止一个。

    “二姓家奴”的做法,不是他的为人,即便他打心眼里尊敬鲍正威,乐意在不碰触某些核心利益的前提下,为对方效劳,纯为义气,不计报酬。

    鲍正威也不会逼他表什么态,拍拍他肩“就想嘱咐你平时老实点,谨慎些,违法犯罪的事情,能不做就千万不要做有人逼你你也不准做不然我不会徇私枉法放过你”

    严小刀诚恳点头“叔您放心,我听您的话。”

    仍是鲍局长先离开茶坞,严小刀过几分钟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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