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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杂记 第6节

作者:如鱼饮水 字数:20000 更新:2021-12-31 08:43:11

    “因为阿靖你是皇帝的密使,而我是福禄王的爪牙啊。”沈晏周无奈叹道。

    “阿靖,你把身份透露给他了”严问山责问。

    “我没想到我的亲哥哥也会骗我”他忽然挣扎起来,颈被刀划得鲜血淋漓,“问山你快走我哥他不会伤我的你快去报信”

    “他已经伤害你了。”严问山冷冷地盯着沈晏周。

    沈晏周丝毫不畏惧他锐利的目光,拢手迎风闲立。严问山只觉他浑身都是破绽,然而每当他想出手的那一瞬,却又会惊觉无处可攻。

    就在他伺机而动之时,沈晏周飞身而出。严问山眼前一道白影,他根本无法辨清,本能地举剑刺去。剑似乎刺中了什么,但紧接着他的虎口一麻,生平头一回祖传宝剑竟脱手而出。继而他双膝剧痛,猝然扑倒,宝剑锵然刺下堪堪落在他的睫毛边。

    沈晏周已经重新回到了船篷前,目光微移,瞥了眼自己被严问山削去一截的鬓发。

    他按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伏下了身,仿佛下一口气就会喘不上来。沈靖川见他勉强朝船夫做了个开船的手势,紧接着就觉自己后颈一痛,眼前漆黑一片失去了意识。

    “大少爷,把他们送到哪里去”船夫请示。

    “姑苏老表舅家。”沈晏周把沈靖川拖进船舱,盖好被子,临行之时迟疑了下,又转身回去替他掖了掖被角,叹了口气。

    一叶扁舟划开太湖碧波而来,沈晏周轻轻一跃,在两只船交错而过的瞬间落了上去。他轻车熟路地从船上茶桌下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把药丸,随手丢进嘴里。

    弄棹的少女看得肩膀一耸,似乎想说什么。她还未开口,沈晏周就斜倚在船头,闭上眼道“小福,我不想听废话,你不如唱支吴侬小调,让我好过一点。”

    小福看了眼他的脸色,难得不顶嘴,按了按斗笠,当真就开嗓唱了起来。

    “晓窗开,云鬓绕,秦淮十里佳人俏。金陵少年不知愁,倚马堪折章台柳。小蛮腰,金步摇,嚼碎红茸回眸笑,檀郎莫负春光韶,岁月催得红颜老”

    作者有话要说  倘若人生只谈风月,无关深情

    第二十二章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大街上有时能看到被冻死的醉鬼。

    傅清寒躺在巷子里,仰头凝视狭窄的天空。他感到寒意入骨,身体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再躺一小会儿,他心想,于是默默闭上眼睛。

    即使沈晏周恨他,他也不会感到这样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伤他匪浅。但是沈晏周却偏偏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场金钱相关的利用。如此说来,他的半生,岂不是一场笑话了么。

    他以为的深情,却原来只是场散发着铜臭气味的骗局。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突然撤掉了支撑自己世界的支柱,整个人生都要坍塌崩溃。

    生不如死,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如此,沈晏周

    傅清寒突然放声大笑,路过的人纷纷侧目,有孩童指着他道“娘,那里躺着个疯子”

    那母亲捂着孩童的眼睛,搂着他头也不回地匆匆走过去了。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色都黯淡下来,也没有人走过来看他一眼。家家户户都飘起了饭菜的香气,正是到了吃晚饭回家的时候,巷口街角纷纷响起此起彼伏的母唤儿声。他以前在外面玩疯了的时候,沈晏周也常常会出来找他,一边嗔怪一边替他拍打衣服上的灰土。

    不知为什么,好像突然就懂得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傅清寒浑身都被冷风吹透了,却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苍蓝色的天空,直到意识模糊起来。

    “阿还,你醒醒。”有个人在耳边一直呼唤。

    傅清寒勉强睁开眼,含糊道“哥哥”

    “我就觉得像,果然是阿还”那却是个女子的声音,“你怎么躺在这里,你病了,快起来”

    傅清寒清醒了点,睁大眼看着面前的女子陌生的脸,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名字。

    女子扶起他,苦笑道“我是小宛呀,你不记得了吗,以前在你家隔壁开胭脂店的,小时候我们一起玩来着。”

    “是你”傅清寒这才从这张陌生的面孔中逐渐辨认出了她依稀的容貌。

    “别多说了,来,我扶你进轿子。”小宛把傅清寒扶进一顶漂亮的小花轿,朝轿夫招招手,一摇一晃地往河边去了。

    傅清寒当夜发起寒热,折腾了一晚,睡梦中尽是沈晏周。他梦中的沈晏周还是年轻时的模样,坐到榻前用微凉的手抚摸他烧得滚烫的脸颊,温柔又无奈地笑道“阿还,你只不过做了场噩梦,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呢。哥哥啊,最喜欢你了”

    “我也最喜欢哥哥了,”傅清寒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整颗心放松下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欣喜地放声大哭,“还好只是梦,我以为哥哥不要我了我好害怕好难过”

    “傻阿还,都只是梦罢了,哥哥给你买了海棠糕吃。快起床,不哭了哦。”沈晏周用手轻轻梳理傅清寒的头发,微笑着把他抱起来。

    傅清寒睁开眼,却只觉满脸是泪。发觉方才不过是梦的一刹那,他的心如同刚被人掐住,酸疼得说不出话,只有泪水又簌簌滚落。

    他嗓子干涩,头痛欲裂,躺在一张精雕细琢的床里,打量着装潢华丽又俗气的房间。房间有节奏的摇晃,窗外一片碧波,他推测出这是在船上。

    “醒了,来喝点粥。”小宛端着一碗粥婀娜走进来。她孤身一女子,却与他这男子同处一室而不避嫌,让傅清寒有些惊讶。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按着疼痛的嗓子,勉强收拾起心事,挣扎着坐起问。

    “太湖上的花艇,这一片都是徐娘的,叫徐船。”小宛一边吹着粥,一边苦笑道。

    金陵、吴门素来有停泊在水中的妓馆,因其多为装饰华美的船只,所以被称为“花艇”。傅清寒万没料到小宛竟流落至此,他继而想起当初她一家子被沈晏周赶出金匮城的事,心底涌上愧疚。

    “你们后来搬出了金匮城”

    “我来这里,与此无关,”小宛生来心思细腻,久在风月之地又格外善解人意,立刻猜出傅清寒的心事,便温言解释道,“我们搬走后,爹爹还是做胭脂生意,本来日子过得也不错。可惜我遇人不淑,嫁了个赌鬼,他赌光了家产就一死百了。我为了养大善儿,只得流落于此。”

    傅清寒这时才注意到舱外一直有个探来探去的小脑袋。

    “善儿,进来。”小宛朝小男孩招招手。小男孩欢快地跑进来,一头扎进小宛怀里,又羞怯地悄悄抬头打量傅清寒。

    因为小宛这事压在心头,又和善儿闹了一会儿,傅清寒自己的心事反而冲淡了些,他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能逐渐面对眼前的状况。

    小宛打发善儿出去,这才叹道“阿还,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些。”

    “怎么听说的”傅清寒问。

    “都说你去京城读书,两年前才回来。我当是沈大当家病得厉害了,找你回来继承家业。却怎么昨日昨日沈大当家找柳知府把你从沈家除了籍”小宛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怕伤了他痛处,“这事闹得挺大,全城人都知道了。我也是担心你,所以昨日从薛员外家出来,就特地绕道想路过沈府看看,没想到正好看见你倒在巷子里。”

    “沈晏周他大概是真的讨厌我吧。”傅清寒道。

    “沈大当家以前最疼爱你,兄弟多年不见,想必是有些误会”小宛好心劝解。

    傅清寒揉了揉眉心,终于强压住心事坐起身,“小宛,你有纸笔吗,我想写封拜帖,送到福禄王府去。”

    小宛给他拿来了笔墨纸砚,在一旁替他研墨。傅清寒道过谢,提笔写好了拜帖,这才洗了脸,整理一番往福禄王府去。

    如今政局已是千钧悬于一发,傅清寒没料到沈晏周在这节骨眼上整了这么一出。他还有要紧事做,当务之急仍是去安抚讨好福禄王,以免他两年辛苦付诸东流。

    拜帖已经送进去许久,他站在福禄王府大门前候了半晌才有小厮出来通报“王爷出门去了,此时不在府中。”

    “不在王爷何时回来”傅清寒立刻追问。

    “不知,王爷没说。”小厮张口即来。

    这恐怕是摆明了不见,傅清寒心沉下去了。他正转身要走,正看见沈府几个眼熟的下人担着大箱小箱从侧面小门进府去了。这种事他在沈府时也做过多次,箱子里多是金银财帛绫罗绸缎,无非是贿赂。

    沈晏周深谙此中手段,竟不知他什么时候,也和福禄王亲近起来了。仔细一想,或许从他当初替福禄王杀连环水寨的殷九嗥时,两人就诸多来往了吧。

    也难怪沈晏周敢突然发难,原来早已撬走了他背后的靠山。

    第二十三章

    傅清寒回到徐船时,水面已经热闹起来,数条大大小小的花艇上灯火通明,莺歌燕舞。他上了小宛住的那艘颇大的花艇,正要下到船舱去,就听见背后有人倒吸了口气。

    他转身一看,竟然是金匮城绸缎铺的掌柜。

    “三、三傅、傅公子”他磕磕巴巴地说。

    “陈掌柜,你怎么在这里”傅清寒问。

    陈掌柜低着头有些局促,“大少爷请我们远近几个铺子的掌柜赴宴,没想到是来这地方。金匮和姑苏花艇虽有名气,但过去大少爷不喜欢,从来没在这里招待过我也来的少”

    “他也在”傅清寒一惊。

    “是”陈掌柜的铺子是在傅清寒手里发达起来的,所以他对傅清寒总还是多几分尊敬。

    “他病得厉害,还能来这里寻欢作乐”

    “大少爷病得厉害了我看他这两日气色倒还不错”陈掌柜老实说道。

    傅清寒下了船舱,善儿跑来给他摆了一副碗筷,“娘留给你吃的”

    “谢谢善儿,”傅清寒抚了抚他的头柔声道,“你娘呢”

    “在阁子里”善儿比划道。

    他口中的“阁子”指的是花艇上的二层小楼,那里风景最好,用来招待包船的贵客。傅清寒端起碗筷吃了两口,只觉心口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低头看了眼,那伤口看似狰狞,却未伤肺腑,如今已结了痂。

    这种疼痛,比起躯体,更像是来自深处。不管表面恢复的多好,里面却永远无法愈合。傅清寒叹了口气就放下了筷子。

    他坐在昏暗的舱底,阁中欢声笑语不断传来。须臾舱外善儿呜呜大哭,他忙披衣出去,只见梳头婆正在训斥善儿。花艇的鸨儿被称作“梳头婆”,这徐船的鸨儿就是这个徐寡妇。

    “怎么了”傅清寒过去搂住善儿。

    徐寡妇没好脸色地唾道“小宛在上面招待贵客,这小拖油瓶偏要进去捣蛋”

    “娘亲被坏人欺负了娘亲方才哭了”善儿挣扎道。

    “她连琵琶都弹错,挨几句骂怎么了”徐寡妇道。

    傅清寒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我上去看看。”

    “你上去做什么”徐寡妇急道。

    “沈晏周不是在上面么,”傅清寒攀着舱梯往上走,“你不知道我是谁”

    “你你不要胡来”徐寡妇跳脚骂道。

    傅清寒上了阁子,见小宛眼角通红,还在强颜欢笑地敬酒。她旁边那中年男子显然是喝醉了,骂骂咧咧地拉扯她。

    傅清寒最见不得这帮酒色之徒仗势欺人,他骤然升起怒火,冷笑道“堂堂沈大当家的酒宴,就是请这些破落户么,未免糟蹋了好酒。”

    他一言既出,场面霎时静了。几个掌柜的这几年尽是和他打交道,此刻都觉面上尴尬,谁也不肯出声。

    沈晏周斜倚在鹿皮软榻上,啜饮着手中的酒,竟连眼睛都不抬一下。

    倒是那个醉酒的男人摇晃着站起来骂道“傅清寒你算什么东西,你这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霸占了沈家这么久终于被扫地出门了,你连替沈大少爷提鞋都不配”

    “你们俩是婊子配狗,再合适不过”

    傅清寒一拳打飞了醉酒的男人,又走上去补了两脚,只打得那男人哀嚎不止。他素来不喜欢暴力,但今日才发觉,有些人还是该放下身段暴揍他一顿最合适。

    “阿还,算了别打了”小宛胆怯地抱住他的腰阻止他。几个掌柜的也慌慌张张围上来。

    “阿还”这个称呼引起了沈晏周的注意,他抬起眼,打量着小宛,继而目光移动到了她紧紧抱住傅清寒的双手上。

    那种莫名的火焰再次煎熬起他的心。他的右手藏在袖中,蠢蠢欲动。

    好想砍断她的手

    沈晏周只觉方才喝下去的酒一起涌上了头,他的脑袋发胀,心跳如鼓。耳边是如雷鸣般的耳鸣,心口是即将破出的杀意。

    他此刻想起了小宛是谁,豁然站起。

    傅清寒感到一股骤然的杀意,他猛回头,怔怔地看着忽然站起来的沈晏周。

    沈晏周的杀意却瞬间熄灭,他喉中发紧,胸口血气翻腾。他拢手微笑着,仿佛只是想看一场好戏。

    傅清寒皱了皱眉,挥开一群惊慌失措的店铺掌柜,对沈晏周道“小宛的赎金我一会儿就给梳头婆,你们今天的酒钱也算我的。”

    “阿还这恐怕不妥”小宛担忧道。

    “有什么不妥,我带你去京城,何必在这里耗着。”傅清寒道。他受了小宛恩惠,又怀着愧疚,今日便一直琢磨这事,只是恰好逢了个时机说出来。他虽没有什么别的用意,但旁人听了总有些暧昧。

    沈晏周突然呛出一声笑,他阴冷冷道“傅清寒,你说把人带走就带走”

    他掏出一把银票,摔在闻声赶来站在门口畏手畏脚观望形势的梳头婆脚下,“你的花艇,我全部卖下。”

    梳头婆捡起银票,大致一扫,心花怒放,“沈大少您真是您真是大财神呀”

    “徐婆,我沈府正缺个婢子,这个小宛今晚就送到我府上去。”沈晏周说道。

    儿时积压已久的愤慨,此刻重新升起的恨意,让傅清寒怒不可遏,口不择言,“你把小宛带走,又想怎么折磨她你过去对不起她,你现在还想害她沈晏周,你简直蛇蝎心肠”

    沈晏周蓦地睁眼,面色霎时苍白,却偏冷笑着“你才知道我是蛇蝎心肠么,你说对了,我杀人如麻,以折磨别人为乐。我讨厌你,我就要折磨你喜欢的人。傅清寒,你又能怎么样,你杀得了我么”

    傅清寒猛然从腰间抽出斩黄泉,一干人都尖叫着跑开,沈晏周瞳孔一缩,动也不动,却刹那间冷汗如浆。每一次傅清寒朝他拔刀,他都仿佛死去一般。一边口口声声地要他杀死自己,一边却又为此而失魂落魄。

    傅清寒却没有拔刀,只是把刀递到了梳头婆面前。

    “你去当铺问问看,这把刀的价值,是他给你银票的数倍,”他淡淡道,“我不要你的花艇,我只带走小宛。”

    陈掌柜看不下去了,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三傅公子,这刀是你父亲的遗物,不好这么草率吧”

    “父亲若在世,也当劝我如此。”傅清寒对他说道。

    梳头婆可怜巴巴地看着沈晏周,见他毫无反应,只盯着地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便小心接话道“既然如此那小宛你就和傅公子走吧”言罢她又悄悄窥伺着沈晏周,闪电般接过宝刀斩黄泉,抱在怀里笑逐颜开。

    “沈晏周,既然这些年在你眼里就是个笑话,那你笑便笑吧。我笑不出来,但会尽量忘掉你,从今以后你我再不相见。”傅清寒走到门口,顿住了步子,头也不回地说。他言辞决绝,身体却颤抖不止,声音干涩得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话到结尾更是撕破了声。

    言罢他抱起泪眼婆娑的善儿,大步和小宛一起走了出去。

    “晓窗开,云鬓绕,秦淮十里佳人俏。金陵少年不知愁,倚马堪折章台柳。小蛮腰,金步摇,嚼碎红茸回眸笑,檀郎莫负春光韶,岁月催得红颜老”

    花艇灯影缭乱,歌声袅袅。沈晏周回到沈府,耳边犹觉歌声缭绕。倘若人生而无心,只需逢场作戏多好,几十年便舒舒坦坦地过,这辈子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念谁。

    小福替他开门,见他神色平平,却抱着把长刀回来,不禁追问“怎么样,花艇好玩吗”

    “有趣。”

    “早就劝你去找点乐子,不要总闷在家中。见的人多了,也就不用总想着一个”小福的话戛然而止,她看见沈晏周走到廊中灯光下,怀中抱着的刀是斩黄泉。

    “傅他的刀,你怎么拿着”小福预感不好。

    沈晏周只轻咳了一声,却捂住了口,怔怔看着手心的鲜血。

    “他不要了,我就拿回来了”他淡淡说着,如同一缕幽魂,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那里光秃秃的一片空旷,梅树早已烧成了灰,飘得不知所在。

    第二十四章

    月初朝廷里翻出了一桩大案。起源是次辅叶流之和首辅高柏对掐进入白热化后,叶流之手底下的人弹劾高柏一派的官员在去年的运河维护工程上贪污巨款。漕运向来是宫里最关注的事,这弹劾一出,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御史台彻查此案。这一查起来,牵扯的官员竟达上百人,老百姓们对贪官叫骂不迭。

    小福请了广济堂的莫老大夫回来,听得后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走进去一看,梅树被砍掉的空地上搭了个临时戏台,一个戏班子正在那里唱戏。

    沈晏周靠在竹椅里,支着头闭眼听着吵闹的唱戏声,寒冬数九的日子,也不知坐了多久。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听戏。小福叹了口气,悄悄招了戏班老板来,给了赏钱打发走了。戏班子走后,小院一下子空寂下来,沈晏周却仍是没睁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大少爷醒醒,莫大夫来了,”小福摇醒了他,“有哪里难受,你和他说。”

    莫大夫早已知道沈晏周的性子,也不待他多说什么,坐到一边拉过他的手把脉。

    “上次有劳莫大夫。”沈晏周抬了抬眼。

    莫大夫皱了皱眉,“沈大少爷,即便是你,我也要说,上次的事你做得不厚道。三少爷是真心关心你,你却让我骗他,说你病得没几天好活。你没看到三少爷那时的表情,就像崩溃了一样”

    “我只当是你和他闹别扭才帮你,没想到你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把他扫地出门。”

    “我是真的要死了,寿衣和棺椁都订好了,”沈晏周收回了手,揣进袖里,“即使当时不死,过几日也就要死了。”

    “你病得是不轻,但所幸自幼习武,还有一口真气在,”莫大夫嘱咐道,“这年里还是仔细调养,或许能有些起色,此时还没到准备后事的时候。”

    沈晏周却笑了,“莫大夫真是一根筋,我说我要死了,又没说是病死。”

    莫大夫颤了一下,唯恐避之不及,“大少爷生死当作儿戏挂在嘴边,我们这些医者父母心,却见不得人如此。你的事我也不想过问,罢了,这回给你多开几副药,今日之后就不要再请我了。”

    “生气了”沈晏周问。

    “要真和沈大当家置气,老朽这些年早被你气死了,”莫大夫提笔写药方,“我总觉得金匮城这些日子不太平,后天我就准备带妻儿回绍兴老家去了。”

    沈晏周点了点头,“去吧,走水路么我出艘船送你。”

    “多谢,”莫大夫拱了拱手,“大少爷不走么,你的消息当比我更灵通吧”

    “舍不得”沈晏周环视着小院,“当年闯荡江湖,四海为家,如今却离不开这里了。”

    小福端着煎好的药再回来时,天色已暗,沈晏周点亮了灯,在屋子里收拾东西。

    桌上摆了一只泥塑的胖娃娃和一截干枯的树枝。

    小福放下药碗,无奈笑道“这都是哪里捡的树枝子,看你宝贝成这样。”

    沈晏周笑笑不语,手指轻轻抚摸着干枯的梅枝。那一夜初雪,傅清寒就那样站在梅树下,替他折了一截梅枝。在纷纷雪花中,他丰神隽秀,举手投足都是温柔。

    “我死了,就用这些陪葬。”沈晏周说道。

    “总说死不死的,很烦人的,”小福回敬道,“你死了我可不给你送终,你再找个人吧”

    “别人交代后事,你就好好听着,”沈晏周用手指叩着桌子,“你不愿意就替我找个能料理后事的来。我只要这些陪葬,剩下家里能搬走的都送给送葬的人。”

    “咳大少爷我伺候你这么多年,你的后事别人办我也不放心”小福迅速算计了下沈家值钱的物件,吞了口口水,换上一副谄媚嘴脸沈晏周哂笑了一声。

    “对了,你老表舅派人来了,说二少爷从姑苏逃跑了。”小福说道。

    “二弟那么聪明,本来也没想能困得住他。”沈晏周点点头。

    “家丁已经按你吩咐都发了银钱打发走了,现在家里就剩你我二人,”小福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下来,掏出厚厚几打账簿递过去,“账目你再看看,整个沈家都被你掏空了,傅清寒也没给福禄王这么多钱。”

    “这是我和福禄王的交易。”沈晏周道。

    “什么交易”

    “我帮他谋反,他答应与傅清寒断交。”沈晏周一边看账簿一边说。

    小福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你为了傅清寒不跟他好,连这种狗屁交易都答应,你别是个傻子吧”

    “谋反谋反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小福叫道。

    “傅清寒已经不能算沈家的人了吧,他不是被除籍了么。”沈晏周平静地说。

    小福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浑身都如同被冰水浸过一般,上下牙齿打架,咯咯作响。

    “二弟是皇帝的心腹,我将他关了起来,又伤了他的心上人,只要他大义灭亲,皇帝也不会为难他,”沈晏周揉着太阳穴,似乎在认真思考,“家里的下人也都遣散了,如今算算整个沈家,就算是满门抄斩,不也只有你我二人么”

    “你是妙火教的人,本来也是死罪潜逃,再多一条也不打紧吧”沈晏周笑了笑,“不过我总要有个人替我收尸,所以明日一早,你也走吧。”

    “万一谋逆成功了呢”小福颤抖着问。

    事实上谁做皇帝沈晏周并不关心,他原本想过如果福禄王谋逆成功,傅清寒没有性命之忧,他便不插手此事。只是隐隐有所担心,所以不肯将家主之位交给他。后来沈靖川透露了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他已看出福禄王没有胜算,这才忽然插手。

    “我不信。”沈晏周只是如此说道。军机绝密之事,他口风倒比沈靖川更严。

    小福站了起来,咬住嘴唇,许久才说出话来,“你既然已经看出来只要阻止傅清寒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这样顶罪”

    “他和福禄王走得太近了,沈家给了王府那么多钱,将来清算起来,无论如何都抹不过去。但倘若说这些钱是沈家当家给的,而后他又被沈家除了籍,二弟帮忙周旋的话,应当可以保住一命。”沈晏周道。

    “所以你才一直不肯给他家主的位子”

    “当时确实已经隐隐担心,总想着万一出事,尽量庇护他一下。”

    “难道就不会有人看出来你的用意”

    “我用倦雪刀捅了他心窝一刀,他差点死了,金匮城谁不知道此事”沈晏周瞥了她一眼,“伤口要深,外表要看着血腥,却还得避开肺脏和心脉,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精准的一刀。”

    “为了他,你竟做到这种地步”

    “毕竟他是我最爱的三弟啊,”沈晏周留恋地看着笑眼弯弯的大阿福,“做到什么地步都可以,又有什么值得说的呢。小福,你总是好奇这些事,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这些谋划,可都是以你的死为前提的”小福感到一种难以言述的闷痛。这不过是沈晏周自己的事,可是她却没办法不难过。

    “我死了,三弟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啊。”沈晏周垂下眼帘,终于透出了一丝哀伤,“我总威逼利诱地让他杀了我,他明明那么想摆脱我,却仍不肯动手。明知道他不爱我,我却还总想要证明些什么你看,他这么讨厌我,却依然不肯杀我,或许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爱我的吧”

    “所以,如果他真的对我挥刀,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你们从岛上回来,我看你们相处的融洽,我以为他爱上了你”

    “以死相逼得到的回应罢了,”沈晏周抬起黑漆漆的眼眸,绝望地看着空旷的院子,“他如今,应当更恨我了吧”

    小福抱着身子蹲在了地上,埋起头,肩膀抖动着,偶尔发出一两声啜泣。

    “哟,竟然哭了,”沈晏周散漫地微笑起来,伸出微凉的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哭过就忘了吧,不要告诉他。”

    第二十五章

    金匮城这一年看似安稳太平,却不料年关将近之时,备受江浙一带百姓敬仰的福禄王遽然起兵北上。

    然而这场叛乱就如同夏天的暴雨,电闪雷鸣,骤起骤歇。

    叛军从金匮和湖州向北行进,在常州遭遇阮翎然率领的王师,爆发激战。与此同时,台州和宣城两地暗中聚集的王师忽然向北包抄,对金匮两面夹击。

    而朝堂之中,次辅叶流之带三千铁甲兵逼宫,皇宫被围,内外僵持不下,人心惶惶。

    金匮城外金戈铁马,战火纷飞。守城数日,大抵是扛不住了,柳知府下令官兵烧城,以免弃城后粮草兵器落入王师手中。一时间城内黑烟滚滚,哀鸿遍野。城中百姓都携儿带女,抱着值钱家当涌向城外,死在乱箭中的人不计其数。

    沈家老宅的大门被撞得东倒西歪,府苑被盗贼和流民轮番抢劫,一片狼藉。沈晏周坐在后院回廊的太师椅上,默不作声地望着庭院正中一具漆黑的棺木。

    他捏起小酒坛往薄胎酒盏里倒了些梅花酒,端起酒盏浅啜了一口。清冷梅花的香味儿层层叠叠在舌尖漫开,味觉勾起的记忆深远难忘。

    远远地马蹄声响起,习武之人耳力灵敏,沈晏周猜出来得当是一队兵马,想来是破入城中的王师了。他偏过头看着手边的大阿福。

    泥娃娃面目和善,笑意盈盈,他莫名觉得心头一暖。

    他把大阿福抱起来,手指摩挲着它的身体,笑问道“你笑什么,难道也想喝酒么”

    “不行哦,你现在还太小了。哥哥把酒埋在梅树下给你留着,等你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喝。”

    “你还有多久才能长大”沈晏周笑着摸了摸下巴,“十年吧,十年后你就长大了。”

    “那还要好久呢呀,哥哥。我想要快点长大,以后保护你哦”

    沈晏周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语音,他忙回过头,便看到回廊拐角站着个粉雕玉琢的清秀孩童。

    孩童手里拎着个草编的蜻蜓,正一提一提玩得开心。

    沈晏周猛然站起,踉跄中撞翻了酒坛。他赤着脚跑过去,追逐着这个孩子。

    沈家园林回廊沿池而建,斗折蛇行,时隐时现。沈晏周在廊中奔跑,袍带衣袂当风飞扬。远处城中厮杀不绝,园中却曲径通幽,只闻鸟鸣。

    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在前面回荡,沈晏周跌跌撞撞,追逐着每个拐角处孩童手中一闪而过的草编蜻蜓。

    他轻功用得太久,体力不支地抵住长廊画柱喘息。面前的一泓幽池,通往池中临水阁的一截曲折石桥上,沉静的青年眺望着远方,风吹动桥边垂柳枯枝,摇摇曳曳。

    “三弟”沈晏周勉强又站起往池中走,然而青年的身影倏然一晃,又步入幽阁之中。

    沈晏周拖曳着散开的长袍,面色苍白地走进临水阁。长时间无人问津的亭子,夏日时藤蔓已经长入雕花窗棂,如今枯藤老树缠绕飞檐乌瓦,垂挂几案,阒无人声,幽邃寂静。

    沈晏周这时才觉出自己醉了,他惘然坐倒在阁中的落满灰尘的罗汉床上。

    十年恍如一梦,癫狂半生,大醉初醒。

    光线从窗棂缝隙射入,尘埃在空气中静静弥漫。不知坐了多久,阁子外响起嘈杂的兵马声和人声。

    沈晏周站起来,缓缓走出临水阁。

    阁子外沿着池塘围了一圈弓箭手,回廊上尽是手持刀戟的王师。众人睁大了眼,紧紧盯着沿着曲折石桥缓步走出的青袍男子。

    他的神色寂静,宽袍散发,从深院昏暗的阁中走出,如同冉冉升出泉下的魑魅魍魉。

    “逆贼沈晏周,速速束手就擒”为首官兵严声喝道。潭水的死寂被打破,数只野凫纷纷扑棱着翅膀飞起。

    沈晏周抬起了一只手。官兵以为他要出招,骤然骚动,一个年轻的小兵惊得失手射出一箭。沈晏周躲也没躲,箭堪堪擦着他的耳垂飞过。

    他又抬起了另一只手,指尖相交,垂着腕子递向为首的官兵。

    “不是要抓我么”他淡淡哂道。

    傍晚之时,金匮城彻底被王师攻破。沈靖川策马加鞭冲进城中,驰过满目疮痍的街市,在沈府破败的大门前骤然勒马。

    他蹙紧眉头,双眼通红地看着摇摇欲坠的门匾。

    严问山终于追上了他,滚鞍下马,轻轻搂住他的肩膀,“都是贼王之过,日后我们再重建就是,阿靖”

    沈靖川没有说话,一步冲进府中,径直朝后院跑去。

    后院阒无人影,唯有庭院正中摆着一具黑漆漆的厚重棺木。院墙坍圮,北风悲吼。

    “城被围了这么多天,他不可能出得来。今日破城时那么多人逃出来,却也没看见他。”沈靖川头也不回地说。

    严问山在他身后想将他抱住安慰,却又不敢过去,便好言劝道“兴许是被官兵带走了,等人马安顿好,去问问看就知道了。”

    “大哥那种性子,与其被俘,恐怕宁可一死。”沈靖川脸色愈发沉重。

    “阿靖”

    “他若是没死被俘,押回京城,也是死罪,”沈靖川冷冷道,“陛下必定不会饶他,我若要救他,只能半途将他劫走。”

    “阿靖”严问山一把握住他肩膀。

    “冷静点,先问问情况,你大哥他未必被擒了,”严问山叹道,“你若实在要劫囚”

    沈靖川抬眼盯着他。

    “我就帮你。”严问山投降道。

    “好,那就去军中问问。”沈靖川点了点头。

    王师清点兵马,安顿完毕已交亥时。沈靖川在军中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找到了沈晏周。似乎都听闻过他的江湖名号,官兵对他十分提防,手脚都上了重枷,帐篷里外足足有二十余人把守。

    严问山拿出皇亲国戚的身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帐篷里的官兵暂时退了出去。

    兄弟二人相见,沈靖川沉着脸,僵硬地站着不动。

    沈晏周温言道“阿靖,你来看我了。”

    沈靖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道“手疼不疼”

    沈晏周低头看了眼被重枷磨破的双腕,摇了摇头,“不疼。”

    “你饿不饿”沈靖川又问。

    沈晏周苦笑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沈靖川朝帐篷外喊了一嗓子,不多时严问山冒出个脑袋,递给他一碗粥。

    沈靖川坐下来,用勺子盛了粥,递到沈晏周嘴边,“吃吧。”

    沈晏周颔首吃了一勺,身子微动,枷锁便锒铛作响。

    “我想不明白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沈靖川待他吃完了一碗粥,冷冷地说。

    “武功,财富这些都到了极致后,就想要更高的东西。权势地位,世人谁不追求这些,我也是一样的。”沈晏周回答。

    “你做得太过分了,无论是利用三弟,还是欺骗我,”沈靖川道,“我这么敬重你,却没想到你原来是非不分。”

    “怪我不好。”沈晏周叹道。

    “可是你是我哥哥,我做不到大义灭亲,”沈靖川用力揉着眼睛,“我要救你走,日后你隐姓埋名”

    “阿靖,不要胡来。”沈晏周想要抬起手,却只能微微挣一下,铁链“哗啦”响动了一声。

    “先胡来的是你。”沈靖川愤怒地说。

    “阿靖,你听我说,你将我亲手押到京城的话,能免得受我牵连。”沈晏周一着急,禁不住又咳嗽起来。铁链再次哗哗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这种事你做得到,我做不出”沈靖川低吼了一声,“明日专门押解的官兵就要来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

    沈晏周蹙起眉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佝起身子,星星点点的鲜血从口中呛出,喘得接不上气。

    “哥”沈靖川慌忙凑近扶住了他,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力量穿入他的穴道。

    沈晏周重枷之下全身唯一能抬起的手指此时正稳稳地点在他的檀中穴上。

    沈靖川直接朝后仰倒,张了张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阿靖,如果我还想活下去,就不会跟他们到这里来。我已无生志,你就别再让我求死不得。”沈晏周怜惜地望着他。

    “你一心求死”沈靖川悲不自胜,含泪看着他。

    “这十年就像是一场梦,如今也该醒了。”

    说这话时,沈晏周双目中的眸光,如春日阳光下白雪皑皑的湖面,纵是早已冰封千尺,触手可及之处却仍是一捧春雪初融的宁静温柔。

    第二十六章

    从宫中快马传出了消息,围攻皇宫的叶流之一流已尽数被禁军擒拿,逆军顿时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更有传闻,福禄王亲自率领的军队遭到重创,贼王下落不明。

    金匮城外的军营中,沈靖川怒气冲冲挡在囚车面前,对一队持剑士兵冷冷道“此人朝廷钦犯,陛下要三司会审。他此刻正病着,经不住旅途劳顿。你贸然将他带走,若是在途中遭遇不测,圣上怪罪下来,你担得起责任”

    为首的官兵哂笑道“沈大人,您已经阻挡卑职多时了。谁不知道这犯人便是令兄,圣上怪罪下来,您恐怕自身难保,就不劳您替卑职操心了。”

    “回京我自会向陛下禀明,不需你多言”沈靖川拂袖道。

    严问山拱了拱手,“夏将军,诸位将士远道而来,旅途劳顿,又何妨多休息两日,也算卖在下个人情。”

    “犯人可是乱臣贼子,唯恐押解出纰漏,有辱圣旨。严公子,这个人情我可不敢卖。”为首的官兵道。

    沈靖川正要作色,严问山悄悄拉了他一把,又好言道“夏将军,你虽奉圣旨而来,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等受了暗行御史大人的命令,要保护这名犯人周全。若是将军执意要用囚车将犯人即刻押走,我等也只能得罪将军了。”

    “你们奉了那位诰命钦差暗行御史大人的命令”为首官兵狐疑质问,“把手谕或是令牌拿出来看看”

    沈靖川的手默默握紧,囚车中打坐的沈晏周瞥了他一眼,轻轻道“阿靖,我一介谋逆贼子,理当入京受审,你不要阻拦。”

    严问山悄悄看了眼沈靖川一触即发的神色,知道他心意已决,心底喟叹了一声,面上却又摆出一副好颜色,“令牌自然是有的,烦劳夏将军过目”

    他从袖中掏出手来,夏姓军官低头一看,却发现他手心空空无物,心中正吃惊,下一瞬却觉脖颈一冷,一把长剑倏然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

    霎时间军中士兵纷纷拔出刀戟,无数弓箭手也包围上来。

    “不想死的话,就把沈晏周放了,再放我们离去”严问山厉声喝道。

    “你们你们也要谋反”夏姓军官大怒,梗着脖子喊道,“不必管我,弓箭手将这干逆贼一齐就地正法”

    严问山没料到这人倒是个不怕死的,心底暗叫不妙。一干弓箭手训练有素,只犹豫了一瞬,就箭如雨下。

    沈靖川面色惨淡,只见数不清的箭迎面射来。忽然间“哐当”一声巨响,囚车炸裂,一袭青袍在半空中飒然一晃,卷下无数利箭。

    沈靖川震惊地看着沈晏周瘦削的背影,只见他左手仍挂着沉重的镣铐,右手中的的青袍却凌风飘扬。不知他如何竟能从镣铐中脱出一只手来。

    箭雨再次飞来,沈晏周旋身拥住了沈靖川,将他护在怀中。沈靖川只觉头皮一炸,绝望唤道“哥”

    然而下一刻马嘶如雷,一匹黑马从天而降挡住了箭雨。健硕的骏马身中数箭,前蹄猝倒,马背上玄衣蟒袍的男子就地一滚,挥袂而起,一把扯过了沈晏周的手腕。

    这人竟赫然是傅清寒。

    傅清寒脸色苍白,眉心紧蹙,盯着沈晏周一言不发。

    沈晏周先是惊诧地睁大了眼,随后微微眯起双目,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傅清寒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刺眼,心口猛然一痛。这些日子,只要他想起沈晏周,心口就会撕裂般剧痛,接踵而来地便是没有尽头的空虚和心悸。

    夏姓军官大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军营给我拿下”

    说话之间,百来禁军铁骑随即而来。为首的声如洪钟,勃然斥道“夏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暗行御史大人无礼”

    “暗行御史”四字一出,所有人都心头一震。若说内阁首辅是明面上的“宰相”,那么素来深藏不露的暗行御史一职便等同于“影子宰相”。

    许多人开始悄悄打量起傅清寒这一身装束。蟒袍曾被当今皇上赐给过许多亲信官员,但多为大红大紫的颜色。传闻朝中身着玄色蟒袍的仅有一人,此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世人称之为“诰命钦差暗行御史”。

    “三、三弟你、你当真”沈靖川仔细瞅着他的玄色蟒袍,结结巴巴地说。

    傅清寒没有回答,直接掏出令牌,朝天举起“见令牌如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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