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会会那位王爷。”沈晏周丢下一句话,已不见踪影。
王府之中,福禄王收到下人呈上来的拜帖,面露惊讶。他的确曾在酒席上邀沈晏周来府给护卫传授武艺,但耽搁了数月,没料到他今日倒来了。
“沈家大少,倦雪刀主,倒是有意思。”他莞尔一笑。
他收了拜帖,便请沈晏周进来。两人相见,倒也没有剑拔弩张,反倒一番寒暄。福禄王请他喝茶听曲,沈晏周行走江湖见识颇广,无论茶道还是曲艺,都能与这王爷聊上一二,倒让福禄王心绪颇佳。
“小王时常觉得这小小金匮城,也没什么风流人物能与相交,如今看来是小王见识短浅,未能早日结识沈大公子这样的妙人。”虽然当初大雨淹城之日两人都十分狼狈,但福禄王自有皇族气度,倒也能将此事抛之脑后。
“王爷哪里的话,都怪晏周顽疾不愈,未能早日拜会王爷。”沈晏周半生所见之人鱼龙混杂,与人打交道的客气话信手拈来。
你来我往几番,福禄王笑道“早对倦雪刀有所耳闻,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观”
“有何不可。”沈晏周果真从袖中取出一只七寸长的小刀。那刀通体雪亮,唯有刀刃泛着猩红色的光泽。
“江湖闻之胆寒的倦雪刀,竟是如此精致小巧之物。”福禄王感慨。
“杀人之器,本不在于尺寸。”沈晏周悠然道。
福禄王自从见识了他与姑苏七贤那一战后,就一直有意将他招致麾下。但听闻此人性格乖张,又有所犹豫。今日一番交谈,发觉他倒十分知进退,心里的顾虑便打消了。虽然他也对沈家两兄弟的不伦之情有所耳闻,但正因如此,只要他拿捏住傅清寒,就可以随意指使沈晏周,岂不正合心意。
横竖那傅清寒在福禄王眼里,也不过是枚棋子,只是他发现傅清寒对他有几分莫名的爱恋,所以他才顺水推舟频频示好,用感情拉拢罢了。
“上次所说,请沈大公子教授我王府护卫武功,是小王唐突了,”福禄王眼珠一转,温言道,“沈公子这等高手,只要愿意留在小王府上,都是幸事一桩。古时燕太子丹断美人手送与荆轲,只为荆轲一句但爱其手尔。小王愿效仿古人,不知沈大公子意下如何”
福禄王已经明示想将自己招为幕僚了,沈晏周微笑道“晏周不敢自诩荆轲,但愿一效犬马之劳。王爷有什么吩咐,只消知会我三弟一声,在下莫敢推辞。”
福禄王大喜,与沈晏周连饮三大杯,又带他参观了王府的花园。正在这时,傅清寒匆匆赶来。他一见沈晏周那彬彬有礼的微笑,心口就咯噔一下,先上前紧紧攥住他的右腕,才面向福禄王,一番厮见。
片刻后他终于找了个借口,将沈晏周带出王府。直到走出大门口好远,他才稍微松了口气。
沈晏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清寒,你怎么走得如此急,王爷还要留我们用晚膳呢。”
傅清寒头上青筋跳动,讽刺道“这一趟王府的地形已经摸清楚了吧”
沈晏周大笑,“是啊,摸得清清楚楚,要杀里面任何一个人,都如探囊取物。”
“沈晏周,”傅清寒的目光蓦然一凛,“别的事你胡作非为我懒得追究,但是福禄王,你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就真的会杀了你。”
“三弟,”沈晏周幽幽道,“我的右手快被你捏断了。”
傅清寒这才突然发觉自己竟紧紧攥了他的右腕一路。方才过于担心他突然出手,所以一上来就先制住他。他松开了手,只见那苍白的细瘦手腕一片青紫。
“三弟你放心,我说过我不会再干涉你。无论你要做什么。”沈晏周出门时吞下的药,药劲已过了。他此刻举步维艰,却决然不愿回头。
第九章
沈靖川和严问山收到暗行御史的密令,动身去了常州。金匮大水过后一旬,二人才匆匆赶回。他们甫一入城,福禄王府就收到了消息。
“沈靖川以回老家省亲为借口,实则是小皇帝派来监视我的。如今他跑去常州,想来是要常州的都指挥使阮翎然对我加强戒备了。”福禄王一边逗鸟一边冷笑。
“王爷英明。”他的属下恭敬道,“要不要属下派人”他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愚蠢,你杀了他们岂不是打草惊蛇,倒不如利用他们给小皇帝传递假消息,”福禄王笑道,“我们不是有傅清寒么,通过他泄露点假情报,再好不过。”
“可那傅清寒和沈靖川可是兄弟,他会不会倒戈啊”
“他一门心思为他爹平反。傅老将军是被我兄长一道圣旨赐死的,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替他平反,难道他还能指望我那小皇帝侄儿么”福禄王道,“当年傅清寒在沈家可是受尽欺负,你以为他们兄弟间的关系能有多好何况,没有十足的把握,沈靖川也未必敢把自己在朝廷的身份透露给傅清寒。”
“王爷说的是,”那属下连连称喏,又道,“王爷,傅清寒来拜见了。”
“来得正好,我正要交给他一件重要的任务呢。”福禄王微笑道。
傅清寒午后去了趟王府,晚上回来脸色阴沉。他坐在沿廊上,取出斩黄泉,轻轻擦拭起来。这把通体乌黑的刀,是当年战无不胜的傅将军的遗物。
下午福禄王让傅清寒转达给沈晏周一句话,诛杀太湖连环水寨的总瓢把子殷九嗥。
傅清寒没料到沈晏周那日去王府,竟然答应了福禄王的差遣。沈晏周心底应该很想杀了福禄王吧,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从何种角度,傅清寒都极其不愿这两人扯上关系。
清凉如水的月色之中,傅清寒孑然孤影,唯有一刀相伴。
“父亲,清寒绝不会辜负你。”他用刀柄抵住额头,透出了几分疲倦之态。
清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在这夜风声中,他逐渐辨出了窸窣的脚步。抬起头望过去,沈晏周伫立在银白的月光中,身影修长,神态静谧。
“还不睡”傅清寒挺起了身子,又恢复了常态。
“你在想什么”沈晏周似是怕扰了这片寂静,脚下轻功卷起微尘,无声地走了过来。
“只不过是太热,睡不着出来乘凉。傅清寒道。
沈晏周也不拆穿他,只是微微笑着,坐到了他的身边。安静不语的沈晏周其实并不讨厌,傅清寒虽然怀着心事,却也没有被他骚扰到的不快感觉。
安静的沈晏周,更像是一株植物。傅清寒一直觉得他有时给人的感觉很微妙,既有疯狂索求的贪欲丑态,却也兼并遗世独立的清高风骨。或许是因为他所贪恋的,并非这世间的金钱地位一类俗物。
“你答应王爷,替他杀人”反倒是傅清寒先打破了沉默。
“不,”沈晏周盯着他,“我只替你杀人。”
“所以你告诉王爷,非要我来转达这种命令不可”傅清寒握紧斩黄泉,“你替我杀人,有什么好处”
沈晏周轻轻一笑,“不是说好了么,我每替你杀一个人,你就和我做一次。”
傅清寒脸一僵,心底生起一团火气。眼前这个男人,果然不说话比较好,他只要一开口,就让他恨不得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你就这么喜欢和我做这种事”傅清寒牙齿咯咯作响。
“喜欢啊,喜欢得天天都在想呢。想和你在气味清新的青草地上做,还想在飘在湖面的小船里做。想舔你那里,舔得硬硬的,然后狠狠坐进去”沈晏周陶醉地说。他面色始终苍白,嘴唇却浮起一抹艳色。
“沈晏周”傅清寒实在听不下去了,霍然起身。
沈晏周大笑,笑得咳嗽不止,斑斑血迹落在雪白的衣袖上。他攥着袖子毫不在意地抹净嘴角,幽幽问“福禄王要我杀谁”
傅清寒看着他衣袖上的血迹,很想一脚踹上去,却又怕当真这样将他踹死,脸色都忍得铁青。
“你不说便罢了,他让我杀连环水寨的殷九嗥。”沈晏周道。
“你不许去”傅清寒怒道。
“为什么听说洪水过后连环九寨趁机四处抢掠,无恶不作,附近的百姓都恨不得杀之后快呢。”沈晏周说。
“那又与你有何干系你沈晏周什么时候成了忧国忧民的侠士了”傅清寒一拳打在阑干上,“沈晏周我不知道你安得什么心,但是我和福禄王的事你休要插手”
“我说了,我不会干涉你的,三弟,”沈晏周支颐微笑,“你心爱的王爷的人头,不是还在他的脖子上吗”
太湖旷阔,横跨江浙。太湖连环水寨共有九寨,以抢掠过往商船为活计,更有甚者和台海倭寇勾结。九个寨子的总瓢把子名叫殷九嗥,在江湖上也是名头响亮的剑客。他半生未娶,却与一名男子厮混。那男子名声比他更盛,正是江湖毒医文子征。
水天相接,月如碎银。红袍男子立于船头,目光深远地凝视湖面。湖面之上,一叶扁舟飘然而来。
“沈晏周来了。”他身边的灰袍男子双手紧紧交握。
正说着,那小舟无风无浪竟就倏然飘至,舟头的高挑男子青袍随风,襟带纷飞,嘴角衔笑,闲闲而立。
他看似手无寸铁,殷九嗥却知道他藏在身上的倦雪刀已蠢蠢欲动。
“沈公子,多年未见了。你我同住在这太湖两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想不到如今你倒做了朝廷的走狗,要与我兵戎相见。”殷九嗥说道。他的中气十足,气息平稳,只一开口,就足以给对手压迫感。
“沈家毕竟是做生意的,只要有利可图,就没那多么讲究,”沈晏周笑道,“何况这些日子殷寨主做得也实在太过,金匮一带哪家没被贵寨洗劫过”
“你沈家的商船我可没动过,我是给足了沈公子面子的。”殷九嗥说道。
“殷寨主给沈某面子没用,要杀你的是福禄王。”
一旁的灰衣男子听不下去了,阴狠狠骂道“沈晏周,谁不知道你和你弟弟的那些腌臜事你休要在这里托大,你以为你这副半死不活身体骗得了我不过是靠鸩羽支撑罢了”
“竟然平白得了文神医的望诊,真是不虚此行。”沈晏周置若罔闻地笑。
“子征,休要说了,他今日铁了心要与我决斗,你且在一边观战,莫要被误伤。”殷九嗥劝道,说着拔出剑。
以有形之剑对无形之刀,境界上到底逊了一筹。殷九嗥只能看见眼前白影翻飞,却看不清他的招式。忽然之间,那白影之中闪过一瞬红光。
“倦雪刀”他大惊回剑抵挡。
与此同时,文子征也堪堪看清倦雪刀的出手,猛然朝沈晏周挥去一枚暗器。
对战殷九嗥这样的高手,一击必杀的机会并不多。沈晏周的鸩羽药效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他不能放弃这个机会。眨眼间殷九嗥脖颈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拂过,紧接着滚烫的鲜血飞溅数尺。
“啊啊”文子征悲吼着扑在殷九嗥的身体上。
殷九嗥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脸,就再也没有动弹。
沈晏周的倦雪刀已经收回,白衣青袍上连鲜血都没溅上。方才有暗器打入他的肩膀,然而此刻抬手去摸,却连伤口都摸不到。
这是自然,毕竟文子征发出的暗器只是两枚见血即化的冰针。
“你对我射了什么东西”沈晏周微微蹙眉。
文子征许久才抬起脸,冷冰冰看着他,“是毒。”
“不想死的话,把解药交出来。”沈晏周眼中腾起了杀意。
文子征大笑“沈晏周,你要小心了,我一定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沈晏周直接飞身朝他抓去,却只见眼前一股烟雾挥出。
毒医的烟雾他不敢硬闯,待烟雾散去,文子征和殷九嗥的尸体也消失不见了。
沈晏周回到沈家,天蒙蒙亮。绛紫色的朝霞映照天空,青石板路雾气霭霭。
他服用的“鸩羽”药效已过,只觉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痛。他缓缓地走过小院的青石板路,路旁深草上的晨露沾湿了他的衣袂。
沈晏周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反而走进了傅清寒的卧房。他脱下鞋子,钻进床帷,跪坐在傅清寒身上。披散的长发滑倒眼前,他用手撩起别到耳朵后面。
沈晏周专心致志地解了傅清寒的腰带,正准备伏下身,突然额头被人死死抵住。
傅清寒惊醒了,“你做什么”
“殷九嗥我杀了。”沈晏周只是说。
“我说过了,你不要掺和进来”傅清寒脸色阴沉,“喜欢男人你就找个娈童行不行”
“我不喜欢男人,我就喜欢你。”沈晏周不为所动。他青袍挂在肘弯,白衣敞开了领子,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膛。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暗泽涌动,仿佛饱含大千世界滚滚红尘。
这样的眼神,让傅清寒感到沉溺于其中深海的恐惧。
“想让我和你做可以,把家主的位子让给我。”傅清寒审视着他。
沈晏周先一怔,继而微微一笑,“三弟这么想要这位子那和我做满一百次,就让给你哦。”
傅清寒瞳孔猛然一缩,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按进锦被里。他像是发了狂的狮子,撕咬沈晏周的皮肉,刺穿他的身体。
沈晏周的脸被按在被子中,一丝细微的呻吟都没有发出。
傅清寒泄出一次,伏在他背上喘息,须臾又重新冲撞起来。沈晏周一直一声不吭,做到第三次时,他浑身微微抖着,勉强抬起头,“清寒”
“够了么”傅清寒做累了,听到他的嗓音都在颤抖,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沈晏周四肢着地趴伏着,腰窝深陷,微仰着下巴,低声轻笑,“不够”
傅清寒一下子抽出身体,想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沈晏周翻过身仰面躺着,浑身冷汗,脸色雪白。他懒散靠着被子,垂着眼微笑,“继续做,要一直做到我死,那才叫够了。”
沈晏周仿佛在跟他斗狠似的,傅清寒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到底谁比谁狠他哪里对不起这男人,要受这种活罪
他猛然拔出斩黄泉,刺向沈晏周胸口
沈晏周无数次说过要他杀死自己,此刻面色却一瞬间惊惧万分。然而那剑刺过来时,他却又恢复了平静,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神色淡淡地闭上了双眼。
胸口骤然一痛,却没有致命。他睁开眼,只见胸前端正地画了个“正”字的前三笔。鲜血从那剑痕上流出,一直流淌到他的下身。
“还有九十七次。”傅清寒坐在床沿,垂头披着衣服,一脸绝望。
“呵。”沈晏周轻笑一声,捡起自己的衣物,提起内力赤着身子走出了房间。
第十章
得知殷九嗥的死讯,太湖一带百姓无不额手称庆。这份剿匪的功劳归于福禄王,他自然民心归顺。殷九嗥死于倦雪刀下,是故金匮城的人也大多看出来,沈家大公子大概已投靠了福禄王。
沈靖川一听说殷九嗥是被倦雪刀吻颈而死,脸色大变,抛下严问山大步冲进沈晏周在后院的小屋。沈晏周难得打起些精神,靠在床头慢悠悠地翻看账本。
“大哥,你和福禄王是什么关系”沈靖川开门见山问。
“怎么了”沈晏周抬眼瞥着他。
“你除了替他杀殷九嗥,你还替他杀过什么人吗”沈靖川紧张地问。万一沈晏周真的替福禄王杀过政敌,将来他岂不是要连自己的亲哥哥一起抓。
“阿靖,瞧你把我说得像个杀人狂,”沈晏周把账本合扣在膝头,稍微调整了下坐姿,“殷九嗥这种匪类,杀了他也算为民除害,有何不可。福禄王好歹是一方王族,还能买凶杀人不成”
他当然做得出,沈靖川把话吞回肚子。听这语气,沈晏周还未成为福禄王的入幕之宾,大约也只是被他说动做了件义举吧。沈靖川稍感安心。
“身体还好吗,怎么看起账本来了”他坐到榻边问。
“我倒也想安心养病,只不过近来沈家那些商铺的掌柜们吵得我不得安宁,”沈晏周揉了揉眉心,“那些店挣了不少钱,都被三弟收走,现银已经周转不开了。”
“大哥,清寒刚回来时,我看你有意放权给他,”沈靖川道,“如今这种局面,倒像是你一手促成的。我不太明白你的想法。”
“他想要,我就给他了。之前没给,只是因为他没有要过。”沈晏周随意道,“不过阿靖你放心,你的那份我也替你留好了。我死之后,银钱上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
沈靖川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所以,就不要轻易地说那个字。”
“好。”沈晏周弯起眼角,温柔地说。
虽然杀殷九嗥时,毒医文子征声称对他下了毒,但数日来沈晏周并没有任何不适。他暗中让小福请了郎中来看,却也看不出丝毫不妥。
就在他以为文子征虚张声势时,王府传来福禄王中毒的消息。
这毒十分狠辣,不发病时无甚异常,一旦发病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小福说这话时,悄悄窥伺着沈晏周的神情,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沈晏周闭目养神,问她。
“这毒是毒医文子征下的,他说名叫枝叶蛊,世上只有一副,且无药可解。枝蛊不会毒发,叶蛊发作起来却能让人心竭而死,只有饮了枝蛊的血才能缓解疼痛。他给福禄王下的就是叶蛊,”小福又小心翼翼打量着沈晏周,“他还说,枝蛊他种在了大少爷身上”
“他的意思是,只有我的血能缓解福禄王的痛苦”沈晏周神色不变。
“他是这个意思”小福唯唯诺诺道。
“他人呢,抓来逼出解药。”
“死了毒医说完就自尽了”小福的声音越来越小。
听到这里,沈晏周睁开了眼,望着昏暗小屋的虚空,须臾又闭上了眼。小福见他不说话,大气不敢喘地连滚带爬退下去了。
沈晏周,我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原来他那时是这个意思啊,沈晏周微叹了口气。毒医深知毒理,这世上什么毒,都比不过情毒伤人吧。
夏天雨水颇丰,一到阴天沈晏周身上的骨头便每每疼痛难忍。他坐卧不宁,伏在竹席上垂着头忍痛。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味道。
雨声中,渐渐夹杂了老旧木地板吱呀吱呀的哀鸣。门口草帘被掀开,一个高挑伟岸的身影逆光站在沈晏周面前。
沈晏周头也不抬,只是一边喘一边笑,“三天了啊,我想你也该来了,三弟。”
“福禄王不能死,”傅清寒浑身都紧绷着,“枝蛊在你身上,我需要你的血救他。”
“只要一点。”傅清寒又说了一句。
沈晏周这才抬起头,深黑如一泓夜潭的眼瞳直勾勾凝视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穿入他的心脏。
“我一滴都不给。”沈晏周冷冷道。
“沈晏周,福禄王就要死了”傅清寒劝道,“只取你一点血,你不会死的。既不会损伤你的性命,又可以救别人,你为什么不肯”
“因为我不是侠士,是个恶人。”沈晏周轻飘飘地说。
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娃娃脸少年急匆匆跑到了门口,“主人,王爷不好了大夫说说他马上就要”
傅清寒脸色一白,身子顿了一下,忽然一把抓起沈晏周的细腕,用出鞘了一半的斩黄泉薄刃划过去。
一瞬间鲜血就从沈晏周的手腕上汩汩涌出。
“快拿个碗来”他忙冲门口的娃娃脸少年喊。
那少年慌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跑出去,须臾取了只酒囊回来。一去一返的片刻功夫鲜血已经流了满竹席都是,沿着地面濡湿了傅清寒的鞋尖。
傅清寒攥着沈晏周的手腕,让血从伤口流进酒囊里一些。这时候刀疤脸汉子也冲了进来,“主人,福禄王他快不行了,您再不过去”
傅清寒想看沈晏周一眼,却见他散开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也看不清神色。他松开了手,抓着酒囊轻功飞出了小屋。
沈晏周一下子摔落在地上。他挣扎着跪起,用膝盖和另一只手将被单扯下一条,慢慢缠住被切开的手腕。殷红的血很快浸透了绷带,但好歹止住了血。
“大少爷刚才三少爷他们急匆匆跑出去”小福赶到门口,话说了一半,就捂住了嘴。
沈晏周左手握着包扎好的右腕,青袍半挂在肩膀,从散乱的青丝下瞥了她一眼。
雨还在下,涔涔不止。
他因为疼痛声音有些发抖,站起身后退了两步靠在窗边,淡淡吩咐“小福,把这些收拾一下,地板擦一擦。”
“大少爷”小福深知沈晏周的为人,所以很少心疼他。这一次不知怎地,竟也莫名心酸起来。
沈晏周侧过头,默默望着窗外的雨,闭上眼睛。
第十一章
傅清寒站床边,关注着福禄王的面容。福禄王见他这样,屏退左右,拉着他坐下,笑道“我身体已不妨事,没料到突然中毒,想来也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吧。”
“这毒日后恐怕还要时时发作”傅清寒蹙眉道。
“既然如此,事情就不能再拖了。我若不幸殒命,答应你替傅将军平反的事岂不是要食言了。”福禄王柔声道。
他口中的“事情”,无需解释,傅清寒和他都心知肚明。谋逆之事,因为福禄王突然中毒,怕人心涣散,反而加快了部署。
“清寒,解药研制出之前,我倒是要仰仗你兄长,不如请他来王府住几日,你意下如何”福禄王说道。
“我兄长他身体虚弱,恐怕突然换了地方,他那身体”傅清寒低下头。
福禄王知他多半不肯,反倒笑了,“也罢,有些事也是强求不得。一会儿你把管家备好的人参灵芝都带走,替我谢谢你兄长吧。”
“多谢王爷”傅清寒连忙起身一揖到地。
不过两日,京城便传出消息,御史台一位小官员上书弹劾现任内阁首辅高柏。
沈靖川把邸报丢在一边,陷入沉思,“媳妇,你说这次弹劾,是哪边的意思”
本朝自太祖时期宰相胡惟庸案后,就废除了中书省和宰相制度,建立内阁制度,意将政权牢牢抓在皇帝自己手中。内阁初时只作为“皇帝的秘书”,但到了后期则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权力。内阁由多名阁臣组成,权力最高的是首辅和次辅两人,其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现任内阁首辅为高柏,次辅是叶流之,都是三朝元老。先皇与福禄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龄相差了二十岁,所以福禄王这个幼弟从小就深得先皇宠爱,而后竟将其立为皇太弟。先皇在位期间,福禄王结党营私,颇多钻营。到了先皇驾崩前那几年,皇后与首辅高柏联合逼迫病中先皇立了皇长子为太子,于是就有了皇太弟与皇太子之争。
皇太子虽然赢得了皇位,但而今登基不过两年,朝廷中到底有多少和福禄王勾结的官员,恐怕也难以说清。
如今小皇帝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尚不能掌握朝局,独做决断。是故内阁首辅与次辅明争暗斗得厉害,朝中官员也分成了两派。内阁首辅高柏素来与福禄王不睦,这一次御史台突然的弹劾就有几分深意了。
“高柏这两年自矜助圣上登基之功,确实偃蹇无礼太多,太后和圣上恐怕也颇为苦恼。如果这次的弹劾,宫里稍微有点限制他的倾向,次辅叶流之一党恐怕就会蜂拥而上。”严问山分析道。
“即使宫里对这次弹劾没有动静,损失一名御史台小小官员,就探清了风向,也没什么损失,”沈靖川接道,“只不过,我怕叶流之和福禄王勾结在一起。福禄王突然中毒,心里一定怕生变故,他必定要加快节奏,有所动作。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弹劾高柏,是不是什么预兆。”
“暗夜御史大人有什么指示吗”严问山问道。
“除了上次让我跑了趟常州,就只是命我按兵不动,估计这突然冒出来的毒医估计让暗夜御史大人也受惊不小,”沈靖川叹道,“说起来,咱们还是赶紧给福禄王找枝叶蛊的解药,否则我那三弟恐怕还要来取我大哥的血。”
“你这三弟也是够狠心的,”严问山感慨,“好歹也是兄弟啊。”
“不,我更怕我大哥”沈靖川却神色凝重,“他若是被逼急了,那才是真狠。”
这一日难得雨停,沿廊石阶洇透了雨水,赤脚踩上去又潮又凉。庭院中积了斑驳的水洼,成群的蜻蜓半空中来回飞动。
傅清寒沿着长廊走过去时,看见沈晏周斜靠在阑干上,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药吃了。
自那日之后,他这是头一次再见到他。傅清寒踟蹰不前,就这样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悄悄望着他瘦削的背影。
“你吃了什么”许久,见沈晏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他才犹豫着开口问。
“药。”沈晏周简单地回答。
上次也说是药,这是什么金贵的药呢。傅清寒想问,又没有问出口。他小时候什么话都会毫无顾忌地说给沈晏周听,甚至第一次遗精都是提着裤子慌慌张张给他看。而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万分熟悉的人,他却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王爷让我拿回来一些补品给你”
沈晏周伸出手指,让一只莽撞飞过来的蜻蜓停在上面。蜻蜓的翅膀薄而光泽,纤细的身躯笔直的翘着。他懒洋洋看了会儿,轻轻抖手,蜻蜓就受惊飞走了。
“哥,我们得谈一谈。”傅清寒硬着头皮说。
“谈什么”沈晏周头也不回地问。
“枝叶蛊的事情。”傅清寒既然开了口,也就没有后退的意义,“上一次我太过心急,弄伤了你,我向你道歉。”
“但是我上次说的,请你每次分给王爷一点血,缓解他毒发的事,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我们已经在努力找解药了,但是他的毒一旦发作就痛不欲生,我实在没办法了。福禄王对我很重要,我真的不能让他死。”傅清寒后背都汗湿了,“我不喜欢他,我只是不能让他死。”
“为什么不能让他死”沈晏周随意地问。
“因为”傅清寒突然闭上了嘴巴。因为我希望他能当上皇帝,替我父亲平反。这样的谋逆机密,他断不敢轻易让沈晏周知道。
“怎么不说话了”沈晏周转过身,走到他面前,“你不喜欢他”
“不喜欢。”傅清寒斩钉截铁道。
“真痴情啊,为了救心上人,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谎言”沈晏周捧着他的脸,悠悠道。
“我真的不喜欢他”傅清寒吼道。
“三弟,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沈晏周淡淡道,“可是现在,你已经开始想要我的血了。”
“对不起,这件事确实是我对不起你。”傅清寒突然跪下,眨眼间抽出斩黄泉一刀划开右手手腕,刹那间鲜血横流。他脸色有些发白,抬起头看着沈晏周,“以后你流多少血,我就流多少血”
“三弟,你这才叫苦肉计吧。”沈晏周微笑道。
他虽这样说着,却迅速从袖中掏出手帕紧紧按在傅清寒的伤口上,又撕下一条衣料替他包扎。
“三弟从小就是个耿直的傻孩子,”沈晏周一边包扎一边叹气,低垂的长睫微微抖动,看不清眼神,“你欠我的,都不用还。”
“那些人参灵芝让小福去炖炖,我收下了。这几日身体有些起色,也能像这样在院子里逛一逛,失一点血也不要紧,”沈晏周站起身,轻轻抚摸着傅清寒的头发,“三弟,无论什么时候,哥哥都会帮助你的。”
一瞬间,傅清寒鼻子酸涩,竟簌簌流下眼泪。他想起很多年前,沈晏周也是这样温柔地待他。失去很久的那位兄长,仿佛又再次回来了。这些年的疲惫、痛苦和委屈仿佛都能在这个人的怀中得到抚慰。他既感到愧疚,又感到被无条件地原谅和纵容的安全感。
目送傅清寒双眼通红的离开,端着托盘的小福目瞪口呆,“大少爷,您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可能我年纪大了,遭受不了再次失去他的痛苦吧,”沈晏周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前半生太过顺遂,所以活得傲慢恣意,从来不肯委屈自己,惹得三弟怨恨。这一次看到他又肯像以前那样亲近我,突然觉得为喜欢的人受些委屈,才是应该的。想不到竟到了这把年纪,才悟出爱人的道理。”他自嘲道。
“可我觉得您这委屈受得有点大了”小福心里替他着急。疯魔和情圣竟只有一步之遥,大抵都是一个痴字吧。
第十二章
御史台的一名小官员弹劾首辅高柏后,宫内似乎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御史台短时间里又上奏了三份折子弹劾高柏,也有朝中官员附和。对政治敏锐的人大约已经嗅出风头,叶流之一派有意将高柏一举扳倒。
朝廷政局风云诡谲,远在江南金匮城的初秋却一如往年的安稳和缓慢。
日光照着窗棂里垂挂的薄草帘子,庭院里的松竹影子便如水墨画作一般映在帘上。光芒透过草帘编织的疏密交错的缝隙漏进屋中,如尘埃般漂浮弥漫。
沈晏周刚刚睡醒,拥被散发坐着。他面色苍白,目光祥和地望着窗口的光。
然而此时屋外却一片吵嚷,只听得小福怒斥道“你们有完没完,不是前日已经来过了吗”
随后门突然被打开,娃娃脸少年走了进来。
“大少爷,失礼了。”娃娃脸少年冷淡地说。他拎起沈晏周的左手,衣袖滑落下去,露出了刀疤密布的手腕。
他犹豫了下,似乎没找到可以再下刀的地方。
沈晏周拆开右腕的绷带,腕上有三道新鲜的刀伤。娃娃脸少年抽出匕首,又在那伤口上划下一刀。
他取出一只小罐子,血却流得很慢,还没收集到多少,伤口便凝结了。
“失礼了。”他再次说,又将伤口划开。这一次鲜血流得快了些,他收集完就小心盖上了小罐子。
“傅清寒呢”沈晏周问。
“王爷的毒近日发作得频繁,主人离不开榻前,”娃娃脸少年站起身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认真叮嘱,“大少爷,请您下次多饮些水,否则血越来越难流出的话,难免要多挨一刀受罪。”
小福站在门口怒视他的背影离开,“大少爷,这你也能忍”
“我忍着,三弟才能高兴啊。”沈晏周倦笑道。
“你能忍,我忍不了。”小福的眼瞳突然闪过一丝红光,冷冷说道。
沈晏周浑身冷汗涔涔,眼前也有些看不清楚。他勉强撑着身体侧卧下去,想要替自己拉上被子。他的手抖得厉害,竟怎么也拉不动薄被,只好唤道“小福替我把被子盖好”
“大少爷”小福替他掖好了被角。
“我没有力气很困”沈晏周模糊地说,“三弟晚上回来你要叫醒我”
“放心,睡吧。”小福轻轻抚着他的头发说。
沈晏周睡得不安慰,做了很多的梦。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人说“三少爷,您回来了。”
“嗯,大少爷睡了”傅清寒的声音响起。
“大少爷已经睡下了。”
沈晏周一下子着了急,他拼命地想睁开眼,坐起身,走出去叫住傅清寒,可是身体却沉重地抬不起一根手指。
他急得在梦中流下眼泪,等了一天傅清寒回来了,他却起不来去看他一眼。
忽然之间眼角一暖,有人用生了茧子的手指轻轻抹去他的泪水。
“哥哥”傅清寒的声音近在咫尺。
沈晏周睁看眼,却又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只能一个劲地哭,含含糊糊让他不要离开。心里只固执地认定他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
哭着哭着就觉得身子一下子沉入海底,原本轻飘飘的身体,忽然变得十分沉重。沈晏周睁开眼,恍惚地看着草帘外透过来的沿廊上灯笼的光。
原来都是乱梦,他抬起手摸上脸颊,湿漉漉一片。
庆幸只是梦,傅清寒还没有回来。他嗓子又干又痛,稍微一动浑身就冒出冷汗,脑子浑浑噩噩沉得厉害。伸手摸出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在手心,沈晏周默默看了一会儿,却没有放进嘴里。
最近连鸩羽也越来越不管用,这样下去,这副身体会怎么样呢。
他听到远处的马嘶,便不再想了,吞下了药,缓了缓披衣而起。
福禄王近日毒发频繁,整个王府也有些动荡不安。傅清寒一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晚上他饮了血睡过去时才动身回府。
随着谋逆的策划一步步实施,他整颗心也提了起来,只觉如履薄冰,疲惫不堪。
秋夜清朗,傅清寒挥退车夫,一个人沿着阒无人影的长街漫步。黑暗之中,远远地,他望见沈家巷子口有一盏灯。
稍微走近了些,他看见沈晏周披着青袍,提着灯笼,倚在巷口的桂树下衔笑等候他。
“三弟,你回来了。”沈晏周柔声道。
这一刹那,傅清寒蓦地有些感动。
他和沈晏周并肩往家走,小小的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光。一路不多言语 ,他却不觉得寂寞。
吃过了饭,傅清寒坐在廊中乘凉。沈晏周端出酒来,笑问“三弟,陪我喝酒吗”
不等傅清寒回答,他已斟满一杯,递了过去。
傅清寒无意推拒,一饮而尽。沈晏周似乎兴致不错,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小酒盏放在唇边呷着。夜风拂过,庭中一片泛黄的柳叶轻轻飘落在酒坛旁。
傅清寒从怀中掏出一只小泥雕递了过去。那雕塑是一个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的胖娃娃。
“大阿福,你雕的吗”沈晏周惊讶道。
金匮城自古有关于“大阿福”的传说,城中人认为这个胖娃娃是能避灾避邪的吉祥物。
“今日是你的生辰,这就算礼物吧,”傅清寒耳朵有点发红,“我雕得不好”
“很可爱,像三弟你小时候的模样。”沈晏周笑了。
他的眼梢弯弯,瞳中闪闪发亮,傅清寒许久没见他这样由衷地笑过了。
“其实你都忘了,我以前是不过生日的呢。”沈晏周把泥人用帕子包起来,小心收进怀中。
“为什么”傅清寒倒真没听说过。
“因为我师父的忌日也正好是我生辰那天,所以师父过世之后,我就再也没庆过生辰。”沈晏周道。
“后来你来了家里,非要帮我再选个日子庆生。我记得那天院里梅花开得正盛,我们在梅树下埋了坛酒,说好了十年后挖出来一起喝。你说从今以后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你会每年帮我庆祝。”沈晏周恍忆起往事。
不知怎地,傅清寒忽然想起了今年开春,梅花盛开那天,沈晏周抱着一只酒坛偏要他陪饮,还口口声声说这天是自己生辰。那时沈晏周强吻他,他一怒之下摔了那坛酒。
现在回想起来,唇齿间似乎还有梅花酒的清醇。
傅清寒突然有些明白了当时沈晏周的心情,可惜那时他不解意。
“对不起,我忘记了。”
“没什么,毕竟说这话时,你还是个玩性很大的小孩子,哪里能记得住。”沈晏周微笑道。
小孩子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每一天都是如此不同;而成人的时间却过得缓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所以孩童时的记忆总是模糊不清,成年后的记忆又难以忘却。
彼此相处的点点滴滴,如细沙一般从傅清寒的指缝间缓缓流走,却原来如种子般扎根在沈晏周心底,经年累月,开枝散叶。
第十三章
不过数日,一叶飘落,秋意渐浓。金匮城的百姓若是去了邻镇,路上总能遇见零零散散几个巡逻的士兵,也不知他们扎营在何地。
小小的湖边之城,竟有几分紧绷的气氛。
季节交替之际沈晏周的病又重了些,小厮送饭食进来时,见昨晚的饭菜还是原样摆在托盘里。小厮把昨夜的取走,今早的留下,正要起身离去,突然听得竹席上的男人咳嗽了几声。
“小福呢”小厮听得他声音沙哑低沉,看来病得不轻。
“小福昨晚出去了,一直没见她回来。”这小厮是个新招进来的下人,平日在宅子里只看见三少爷打理家业,又听说这大少爷行将就木,所以心底对他不屑得很,面上也不愿在此多停留。
沈晏周眼神清明了些,忽然道“你扶我起来,备车,我要出门”
“三少爷吩咐了,让您好好养病,哪里都不能去。”小厮说完端起托盘,也不理睬挣扎着想坐起的男人,掉头就出去了。
沈晏周眼中晃过一丝阴鸷,看来他太久没有大开杀戒了啊。
他想了想,从枕下摸出鸩羽,倒出两粒吃了。两只手腕刀痕密布,即使只是倒出药丸这样的动作,也仿佛不堪重负,双手抖个不停。
暂时缓解了疼痛,身体却依然没有多少力气。沈晏周穿上了青色外袍,手却抖得系不上衣带。他趿着鞋子一路扶着长廊的栏杆走向前院。
只在半路上,就撞见了小福。小福的眼瞳泛着幽红之光,右手指缝里全是凝固的血。
沈晏周心一惊,沉声问“你将他杀了”
“没有,还差一点。”小福面无惊慌,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类事情,“你救过我,你不能动手,那么我替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