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肖想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发生了。
只要十指一动。
冰冷的手指深陷进殷承煜冰冷僵硬的肌肤中,这个人一直是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人前,不可一世,谁会料到造化弄人,竟会如此落入自己手中。
当真是报应不爽。
林之卿的嘴角露出一抹扭曲的笑。
他双眼一瞪,十指骨节爆出,竟是用出了十成气力。
一切都可以到此终结了。
腊八这天天不亮,街头的老曹头早早地把门口的大铁锅刷洗干净了,将头一夜浸泡好的五色黍米与各类干果一起放进去,生起火。
因前几天下了一场大雪,又是农闲之时,清早除了几家店铺零零散散开门做生意,街上倒是清静得很。
老曹头续好了柴火,便拿着大扫帚把门前的积雪都扫干净,堆到一旁。
真是好久不曾见过大雪了。
南方不比北方,冬天湿冷入骨,阴雨连绵,他这一把年纪也不过见过几次大雪,着实是惊奇了一把。
等把左邻右舍的门前雪也扫净了,腊八粥也开了锅。老曹头连忙用勺子搅匀,然后压住火势,小火慢慢熬煮。
忙活完了,他才有空坐在门口,喝起小茶。
老曹头家世代开粥铺为生,兼卖些包子之类的早点,是以附近乡亲早晨都晓得来他家吃完早点再出门,生意还算不错。只是如今不太平,又是冬天,不免清闲了许多,门口的两口大粥锅也闲置了一口。
今天是腊八,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来吧。
他正盘算着给亲朋散些粥水聊表心意,巷尾一匹老马拉着一辆破烂流离的马车吱吱呀呀地走了过来。
雪的确很厚,车轮压出深深的辙印。
老曹头精神一振,三两口喝完残茶,站在门前高声吆喝道“粥米包子嘞,客官走得累了来吃一口再上路吧。”
那马车顿了顿,忽然就加快了速度,驶到粥铺门口停下。一个裹得跟棉团儿似的年轻人揣着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从被包的严严实实的围脖里往外看。
老曹头连忙热情地招待“曹家老字号粥铺,味道绝对正宗,今儿是腊八,您赶巧了,腊八粥才出锅,来一碗尝尝?”
年轻人犹豫一下,脑袋伸到车帘子里看了一眼,然后才从车上下来。
老曹头微笑地看着年轻人用滚的姿势下了车,快走几步揭开锅盖。
浓浓的白雾伴随着浓郁的粥米香味在清早冷湿的空气中格外诱人。
白瓷海碗底抓上一把土红糖,然后舀满一碗棕红晶莹的腊八粥,旁边放一把小勺。
“小哥,还要些糖饼不?”
年轻人缩着肩膀进了店,把围脖拉开一些,露出一张黝黑清瘦的脸庞,一双眼睛尤其明亮有神,像是个十分精干的人。
他是说一口带一些蜀中风味的官话“老丈,烦您多上一些糖饼,我等下要带走。”
“好说好说。”老曹头一面笑着一面去后厨,把糖饼拣了许多模样漂亮的用黄纸包好送上来。
那年轻人正吃得香甜,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白雾,喝完最后一口,还不舍地把碗边舔了一舔。
“再来一碗?”老曹头忙问。
年轻人笑道“有劳了。”
又上一碗,年轻人却没有自己吃,反而端着粥碗去了外面,爬上马车,钻进车厢里。
老曹头万分担忧他会不会一个不留神从上面滚下来,幸好年轻人身形十分灵活,他这才松口气。
温暖
林之卿稳稳端着粥碗,没好气地捅了捅缩在角落的一团黑影。
“起来,吃饭。”
那东西蠕动了一下,显示他还活着,然后继续冬眠。
林之卿把碗放到一旁,拎起那人露在外面的一蓬乱发,把他揪了出来。
那人被迫从昏睡中惊醒,犹在迷糊,不耐地低声道“是谁这般大胆。”
林之卿眉尖一蹙,扬手赏他一巴掌,冷冷道“吃饭。”
那人被打得脸歪到一旁,似乎是清醒了一些,头抵在厢壁上,又闭了一下眼,才慢慢露出一个极其和气的笑“阿卿。”
林之卿把碗推到他手边“快吃。”
殷承煜抽了抽鼻子,仿佛是闻到了腊八粥的香气,然后勉强撑着身体,挪动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林之卿靠在门边,却不看他,只是掀着帘子,许久不见天日,殷承煜不适地眯了眯眼,显然是被外面的雪地晃了眼,便道“原来已经晴了。”
林之卿并不理他,从车上跳下去,找老曹头付了钱,提着一兜糖饼重新爬上车,隔着帘子吃了起来。
忽听到里面重物砰地砸地,林之卿连忙进去一看,只见半碗粥已经洒在外面,殷承煜无力的右手软趴趴地浸在剩余的碗中,脸上不自禁地露出疼痛的神情。
那粥是才熬出来的,滚烫。林之卿赶忙把他的手拿出来,然后用手巾擦了擦。
殷承煜本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从来不曾亏待自己,是以一双手也是保养得当,细腻娇嫩,只在握剑处有一层薄茧,但那日林之卿见到他时,他的身上满是伤痕,一向真爱的手和脸上也不能幸免,尤其是右手,遭重击后上臂骨裂,现在用木条勉强包扎着,手上也不复从前的白净细腻,虎口处一大块烧伤,此时又被烫了,十指连心,殷承煜也疼得变了颜色,只是强撑面子不肯叫出声。
林之卿问老曹头要了治烫伤的獾子油,先把他的手洗净,然后用棉花一点点擦上。
殷承煜右手使不上劲,任由他抬起手臂。上药的力度并不小,药油滴到伤口上时钻心的疼,可殷承煜只是双目紧盯着林之卿,仿佛根本察觉不到那疼痛。
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握着手了。
殷承煜想着,两年前一别,他也寻找过这个人,还曾迁怒荆衣,把他赶走,但这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不见踪迹。
他无数次想过两人再见时应是怎样的场景,剑拔弩张或是恶言相向,总之这个人是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的。
可是那日凌晨,梁府一遇,他隐藏在面具下的脸却是笑的。后来回忆起那一幕,殷承煜都会不由地笑出来。
心心念念想要找到的人,忽然就出现在面前,实在是意外之喜。
但再见,竟然是在鬼门关外,在冰冷彻骨的江水中翻滚了小半时辰,浑身骨头几乎被水浪拍散,正以为阎王爷也看自己不顺眼时,却有一双冰冷的手拉住了自己。
没想到,他没有杀了自己,还救了他。
殷承煜此时自然不会自恋到以为林之卿对自己因虐生爱,不能忘情士别三日尚能刮目相看,何况已经足足两年不见,他也猜不到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但是命总算保住了,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被包扎成一个馒头的手努力张了张手指,去抓林之卿的,却被林之卿拍开。
殷承煜吃个冷钉子,却不觉尴尬,老老实实地坐着。
林之卿用破布擦干了残粥,又去买了一碗热的。
这一回他长了心眼,不让殷承煜自己动手了。
他的左手虽然没有受伤,但重伤之下一样没有力气,若是再泼一碗,囊中银钱真的经不起糟蹋。
一勺粥送到嘴边,还是滚烫的,殷承煜毫不犹豫地张嘴,面不改色地吞下去。
真他妈烫,他心中暗骂,脸上却一副极为美味的神情。
可惜这样的脸色做出来也是摆设,林之卿根本不看一眼,像填鸭一样把一碗粥给他塞进去,林之卿下车还了碗。没多久,老马继续拉着破车往前走。
殷承煜忍着身上各处撕扯一样的剧痛,盘腿坐起来,打算运气疗伤。
林之卿救起他后,虽然没有刻意为难他,但找大夫看病什么的是不可能有了,只是随意抓了一些药给他擦了擦,内伤更是不肯给他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那日江上一战,实可以引为平生大耻,不仅折损了大量精锐,自己也遭人偷袭重伤落海。
殷承煜把那些叛徒一个个刻在了心尖上,若有来日东山再起,必定要那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但……那还是以后。
他叹口气,目前情况着实不能乐观。
车帘破旧,两扇之间有些缝隙总也合不拢。
这样一颠一簸之间,林之卿的背影隐约可见。
刚才吃下肚的那碗热粥好像一团火热,温暖了殷承煜整个肺腑。
此去不知何处。
除非必要之时,林之卿从不会跟殷承煜讲话,而殷承煜也颇有自知之明。
林之卿能救了他的命,而不是扔到江底喂鱼,已经是最大的忍让,因此平日里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车厢里养伤,没有作怪。
天寒地冻,这辆破车四处漏风,殷承煜裹着厚厚的被子,仍是觉得口齿打颤,筋骨硬成一团,林之卿却执意在外赶车,丝毫不肯进车厢来。
殷承煜看着外面的日光,只能大概辨认他们是一路向西,这样的方向持续了四五天后,即便林之卿沉默寡言,殷承煜也能猜出,他们这大概是要入蜀了。
一提到那儿,他便不由地发笑。
川蜀是林之卿的老家自不必说,他们的一段孽缘也是起自那里,自从谷中被一把火烧成精光,他也有近三年不曾回去,心里也是十分想念的。
虽然还有重重心事,但因一路上有林之卿相伴,殷承煜也不曾觉得烦恼。
因为大雪,官道两旁本应开设的驿站也关门谢客,天已经快黑了,别处也没有歇息的地方,何况地上满是积雪,要露宿一宿,人受得住,老马也受不住。
林之卿跳下车,牵着把老马偏离大路,往林子深处走。又走了小半里路,才在密林边寻到一间茅草屋,门上拴着一把锁。
林之卿凑过去,用匕首一挑,轻而易举开了锁,开了门,进去看了一圈。
这里是守林人夏秋狩猎的临时居所,只是用茅草搭建,十分简陋。好在屋顶是厚厚的稻草,竟然还未被大雪压塌,实在是万幸。
他掏出火折子和一截粗短的蜡烛,点亮后飞快拾掇了落满草杆子的地面,把屋子当中收拾出一块干燥的地面,然后把屋里一条长凳用匕首削了,生起火来。
殷承煜自觉地下了车,拴好马,挪动着不便的身体在茅屋四周转了一转,左臂抱着几根树枝进来,放到地上。
林之卿垂着眼皮,专心料理那堆小小的火苗,竟是不理殷承煜。
殷承煜吃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依照他本来的脾气,定是要甩手不干,但是此时天寒地冻,一捧小小的火焰实在太过有吸引力,他便又拖着软绵的身躯,要再进雪地扒拉些草叶。
林之卿冷哼道“这些都是湿的,怎么烧?”
殷承煜一愣,顿时说不出话来。
“果然是养尊处优的教主……”林之卿慢条斯理地说着,可是口吻中明显的讽刺气息,让殷承煜也面露尴尬。
这话一点也没错,殷承煜最苦的时候,也没有为金钱苦恼过,温饱不愁,还有荆衣贴身照料,何曾落魄至斯。
他晓得烧火要木柴,却不晓得湿的柴火只会生烟而不会生焰,就像他晓得林之卿救了他,但却不晓得林之卿为何救他。
那捧微弱的火焰终究还是在林之卿精心的照料下存活了下来,他又四处在屋里抽出一些木棍权作柴火,等火堆大一些了,才把殷承煜刚才拾来的柴火平摊在火堆四周等烤干再用。
车上有个小小的铁锅,捧一把雪进去然后架在火上就能烧出开水,这是他们目前最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