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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青 第7节

作者:子慕予兮 字数:19454 更新:2021-12-31 09:11:29

    “哦”林之卿问道“老人家,您来这里,是寻找您的亲人吗”

    老妇人转头凝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坟头,轻轻说道“我的儿子,应该就在这里。”

    火光明暗中,老妇人深陷的眼窝中微微湿润“家里人说他在这里,我每年都来找,大概,就是它了。”她慈爱地看着荒芜的土堆“还有人替他埋骨,就已经”她抬起手,揩了下眼角的水痕。

    也许是自感身世,林之卿心头一酸,竟默默与她立在荒地里直到夜色降临,两人才从伤感中出来。

    林之卿提议老人随他一同去青城山歇息一宿再做回程打算,老人只一推辞便应下了。林之卿背着她,两人一路谈谈笑笑,过了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老妇人言谈隐晦,只道自己姓沈,是京城人士。林之卿虽然多有疑问,也不好问人家伤心事,只是为这样一个老人还要千里跋涉来扫墓而感触颇深。

    待亲自把她安顿到客房中,老妇人犹豫地叫住他“林小哥,有一件不情之请,不知小哥你可否愿意行个方便。”

    林之卿爽快一笑“您尽管说。”

    老妇人道“老身时日无多,恐怕也不能再来看孩儿几次了,所以想挪动一下他的尸骨。”她见林之卿挠挠头,忙又道“我知道这是让小哥去碰污秽之物,小哥若是不愿,老身自然不会强求。”

    林之卿却道“这没有什么,只是要费一番力气,明儿我叫上几个师兄弟一同去。”他微微笑道“青城派其实也算个道士观,顺带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也方便。”

    老妇人感激地连连道谢,林之卿摆手道“老人家早些休息,明早我们就去。”

    林之卿辞别她后,即去找了几个关系亲密的师弟,商定了明早挪坟之事。派中纸钱火烛都是现成的,另外备了几样瓜果,约定了时间也都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林之卿依旧背着老妇人,师弟们挑着扁担,几个人到了昨晚那儿,烧香超度过后,便启了坟。

    不想坟居然是空的,几个人挖到底,也没有见一根尸骨。

    老妇人半跪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湿润的泥土,神情悲怆。

    林之卿忍不住安慰她“沈夫人,您再仔细想想,是这里吗”

    老人迟疑地看一眼四周,道“应该是这里了,他们说在坟头上种了一棵杨树,我来的时候,只有这里,插着一根早就枯死了的杨树。”她指指丢在一旁的一根树干,想来是做标记的人偷懒,居然把杨树上砍下一根比较粗的枝条就插在上头,怎么能活下来呢

    林之卿无语地找了一圈,果然没有发现其他的杨树,于是又安慰她“也许是他们也记错了,我们再仔细找。”

    他拿着铁锨,把坟头四周也挖开。

    “等下”

    沈夫人忽然大喊,抓住林之卿的手。

    “小哥,你停一下。”

    林之卿疑惑地住了手,沈夫人便踉踉跄跄地跪在大坑旁边,一把一把地抓开冰冷的泥土,从里面挖出一柄断剑。

    木质剑柄早已朽坏,剑身上满布锈迹,断裂处还看得出一点原本的颜色。

    沈夫人用衣摆把上面沉积的泥土一点点擦干净,找了一块石头,把剑刃上的锈磨掉一些。

    她久久地抚摸着剑身,泪如雨下。

    “老人家”林之卿从来不知怎样安慰哭泣的女人,无论老少。他手足无措地用眼神向几个师弟求助,才发现他们都如临大敌地躲到一旁。

    他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要找出些话来安慰她时,沈夫人渐渐冷静下来,把断剑如珍宝一般包裹进丝绒的手巾,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

    “林小哥,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老身唯有”她竟是双膝跪地,向林之卿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沈夫人,您晚辈可受不起,您快起来。”林之卿吓得跳起来,手忙脚乱地要扶起她,老妇人却不依,哭泣道“纵使我儿死不见尸骨,能寻得此剑,已是万幸。林小哥,我儿一辈子多灾多难,如今有一件遗物存世,就是佛祖保佑了。”

    “有什么话您先站起来再说。”林之卿急了,跟师弟们强行把她扶起来。

    “虽然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但是我从小拉扯大的,当初他一走,就生生去了我心头的肉啊”老妇人拉着林之卿的手“他死的时候应该才九岁,九岁只是一个孩子啊”她泣不成声,反反复复地念着什么,林之卿无奈之下,只好抚着她的背道“既然没见尸骨,那也许真的没有死。”

    “不可能他们都说”沈夫人揪住胸口的衣服“他们都说,他全身都是血,气儿都断了,是他亲手埋的,他对小姐赌咒发誓孩子已经死了,一命还一命了,不离手的剑都在了人怎么不在呢”

    她情绪激荡下,说话已经颠三倒四,枯瘦的手掌紧紧握着断剑,哭得几乎要昏过去。

    “大师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四师弟周之文在沈夫人身后做了个点穴的动作,小声说。

    林之卿长叹一口气,紧紧拥抱住激动的老人,朝周之文点点头。

    周之文在她背心一点,老人就幽幽地昏睡过去。

    林之卿这才把她放到一旁,擦擦头上急出来的汗,重新掩埋了坟墓,做了个衣冠冢,削了一块木板,但不知如何镌刻名字,于是立了空碑,待以后问清了再刻。收拾干净后赶忙带着沈夫人回去找大夫。

    还没进门,就听到秦之平冲进来喊“大师兄”

    林之卿头也不抬,抱着沈夫人到客房“去请大夫来”

    秦之平扁扁嘴,尽管还是有话想说,仍是乖乖地跑去找了常为师兄弟看病的大夫。

    林之卿轻手轻脚地合上门,才揪着秦之平的耳朵拎到一旁怒道“叫什么叫,还没死人呢就叫魂。”

    “唉哟,大师兄。”秦之平捂住耳朵,委屈道“我是听了了不得的消息才提早赶回来找你,你还对我横鼻子竖眉毛”

    林之卿冷笑“你婶子又打算给你找媳妇了”

    秦之平气得脸通红“你你你,我是真有急事。”

    林之卿想了想,这皮猴子往常下山都要玩闹够了才姗姗来迟,这一次不过一天就回来也着实难得,于是也正儿八经地问道“那你说说,什么事让你火烧屁股似的滚回来了”

    秦之平倒是卖足了关子,拉着林之卿到个隐蔽处,才悄悄地在他耳边说“我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说,白衣教又出来啦,半个月之前把黄河大刀门满门都灭了,人头都挂在家门口就跟糖葫芦似的穿成串,血染得地上都红了”

    听到“白衣教”三个字,林之卿一怔。

    秦之平絮絮叨叨地说“听说黄河岸都改用白衣教吓唬小孩了,嘿,一提白衣俩字,小孩夜哭郎立马就好了,真想见见是怎样的妖魔鬼怪才这样吓人”

    林之卿神色越听越凝重,止住他问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秦之平仔细想了一想道“半个月之前,正是仲春之初。”

    林之卿道“那山下有什么动静”

    秦之平嘻嘻笑道“还能有什么动静,天又过不来,大伙儿照常吃酒喝茶,快活得很。”

    林之卿拍拍他的头,叹道“这么大了还不知好歹,若此事是真的,江湖怕是不太平了。”他指指客房“你在这儿好好守着这位夫人,醒了的话就去找我,我去见一下师尊。”

    秦之平奇道“啊,对了,师兄,那位老夫人到底是谁该不是你亲戚吧”

    林之卿道“我们在山上偶遇的,以后再跟你说,我先去了。”

    秦之平耸耸肩,乖乖地坐在门口守着。

    “你功力还未恢复,为师放心不下。”无需子盘坐在蒲团上,摇头道“如今你自身难保,怎能下山。”

    林之卿垂头不语。

    无需子知他这个大徒弟为人最是倔强,但冒然下山万万不可,他也不多说,让他下去了。

    林之卿沉默地回到客房前,蹲坐在门口。

    自从沈夫人说出九岁死去的孩子,他就心存疑虑。那片乱葬岗上的死人,多半是八年前唐门一战的无名尸首,而卓琅,传说就是那时候死的,可他还活着,应该是另有奇遇,如今却跟着殷承煜。

    林之卿还不知如何开口跟沈夫人求证,生怕不是卓琅,她会受更大的刺激。但凭借他的一些记忆,仿佛卓琅身上是有一柄剑的,那剑没有开刃,还被他嘲笑过。

    林之卿悄悄走进屋,把老妇人藏在身上的断剑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寻了一块磨刀石,把上面的铁锈淤泥都打磨干净,最后浸到水中冲洗。

    一柄普普通通的,带着擦不掉的锈迹的,没有开过刃的生铁剑出现在眼前。

    林之卿仔细把剑身摩挲一遍,果然在护手上看到一个小小的刻字。

    “卓”

    真的是卓琅

    林之卿的心都揪了起来。

    他想起卓琅对他说,家中还有一个小姨,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她没想到,造化弄人,小姨竟然苦苦寻了他这么多年。

    林之卿站起来,就要冲到沈夫人床前,唤醒她,告诉她日日思念的儿子其实还活着,可是林之卿犹豫了。

    卓琅如今还能活着吗

    无论是青衣人,还是殷承煜,若是发现是他帮自己逃出来,还有生路吗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自己岂不是害了卓琅。

    林之卿倒退几步,抱着头贴到墙边。

    殷承煜与白衣教不清不楚,现在白衣教重出江湖,卓琅与他们搅和在一起,前途堪忧

    真是如此,那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我真是个混蛋”林之卿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扑通跪在沈夫人床前磕了几个头。

    夫人,我一定替您找到卓琅

    殷承煜鬼魅一样的脸阴测测地笑“骚货,夹得爷好紧呀。”

    青衣人舔舔手指上的血“你这杂碎,还不配本座动手。”

    林之卿躺在床上,夜不能寐。

    噩梦粘湿冰冷地缠绕上他的身体,他却似被控制了手足,不能反抗。

    任由那股冷流从胸口流遍全身,勾起内心深处最黑暗的回忆。

    滚烫暧昧的肢体纠缠,膨胀不可发泄的欲望,痛苦地被拧成各种姿势被迫承欢,鼻孔中仿佛又充满了麝香的气味,与少年银铃一般的呻吟交杂在一起,交织成一片糜烂腐化的梦境。

    “阿卿,你怎样逃出我的手掌心”

    师兄

    “你什么时候滚”

    “师弟”教主大人尴尬地摸摸鼻子“你这也太不客气了,好歹也是我的地盘。”

    “那我滚。”殷承煜一拍桌子,白年身形一闪,已经挡在他眼前,温言劝道“唐七的毒不好相与,偏偏巫伤命也不知死哪里去了,待我找到他,替你彻底解了毒再商量行吗”

    若是有外人在场,肯定会被眼前这一幕惊掉了眼珠子。

    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白衣教教主居然做小伏低,细声细气地哄别人,实在太过惊悚。

    但显然殷承煜并不吃他这一套,他抚上胸口中毒之处,气血行动时那儿还是闷痛,皮肉里的黑色没有消下去。

    只怪当时太过大意了。

    殷承煜重新坐下来,面无表情地把扶到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拍掉。

    “再等些时日,我已经派人去各处寻找,教中第一等的召集令,知道见了肯定要来的。”

    殷承煜两指轻轻敲击黄梨木的书桌,心中十分烦躁。

    说好听的,他是被白年好生照看起来养伤了,说难听了,他就是被软禁了。

    殷承煜心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你娘的好心。”

    可自己完好无损时尚不是此人对手,中毒后更别想了。

    殷承煜憋了一肚子气,每每要发作都被白年装傻充愣地绕过去,像打在棉花上不能受力,气得直要吐血。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殷承煜心里再怎么诋毁他,明面上还真不能给他没脸。

    且不说两人一同长大学艺的情谊,后来虽有龃龉自己反出白衣教,但单看白年为他忙里忙外解毒,自己也不能跟他轻易翻脸。

    尽管殷承煜心里明镜儿似的,他这位师兄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对自己这样好还不知打得什么算盘。

    “师弟,若不喜欢这间屋子,我们再另外找一处如何”白年负手,四处打量一遍,挑剔地皱眉。

    殷承煜懒懒地打个呵欠,道“还好。”

    白年道“这甘肃地界实在贫瘠,居然都没有像样的宅邸,只好把此地巡抚的后宅借来使使,算得上干净。”

    殷承煜此时只觉得哪怕是马棚,没有白年在眼前晃悠就比天宫还要舒服,于是也懒得再搭话,任凭他转来转去把屋中摆设批了个一无是处。

    “若还有不满,尽管说。”

    白衣教此次卷土重来,每过一处,都要找一个顶舒服的地方安置殷承煜等人,教中人多有微词,但谁敢在教主面前多说半个字

    殷承煜冷眼旁观,那些长老使者的都厌恶自己叛教,一门心思要除去自己,可碍于白年都不敢轻举妄动,敢怒不敢言的没种劲儿成了殷承煜养伤期间枯燥生活的唯一乐趣。

    白年终于意识到殷承煜趴在桌上浅浅睡了,才轻叹一声,把狐腋裘盖到他身上。

    动作有十分的温柔亲昵,在他下巴边掖一掖时,指头仿佛无意地扫过他的唇角,白年冷酷的脸上闪过一丝柔情。

    可不等这柔情多待一会儿,殷承煜眼珠一动,倏地睁开眼道“我的人呢”

    白年略显狼狈地侧过头,但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脸色蓦地铁青。

    “你的人”

    殷承煜知他最烦提这个,可偏偏就去触他逆鳞“我现在处处都满意,只是少了美人暖床,好生寂寞。”

    白年眼睛微微眯起,轻轻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你那破功夫采阳避阴,损人不利己,最是阴损不过,你怎么还练”

    殷承煜半撑起上半身,狐裘从下巴滑到胸口,一张阴柔的面孔在漆黑的发丝间只露出半边。

    两人距离不过三指,鼻息可闻。

    殷承煜撩起一缕发丝,用发梢轻轻扫了扫白年的脸颊。

    白年只觉一点骚扰如清风拂过,神色一变再变,瞳孔微微收缩,身上煞气骤起,瞪着笑的云淡风轻的殷承煜,活生生要吃了他。

    “师兄若给我暖床,师弟我就不用练那功夫了。”

    “你”白年呼吸忽然粗重起来,他一把抓住殷承煜的手腕,另一手撑到床边,整个人就压到了他的身上。

    “要我暖床”他像一头危险的野兽,遇到最美味的食物,只要张口就能生吞下去。

    “有了堂堂白教主暖床”殷承煜把两人的头发缠绕到指端,讽刺道“还有谁敢欺负我那我何必再去练那邪门歪道的功夫”

    白年几乎要抓断他的手腕,眼中隐隐的情欲一瞬间烧成了怒火,他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地道“再说一遍。”

    殷承煜冷冷一笑“早些上了你的床,那我还用得着受这鸟气”

    白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殷承煜每个字都似一记重锤砸到他的脸上。

    他手一甩,把殷承煜丢回床上,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殷承煜长舒一口气,拉高衣袖看到白皙的手腕上被捏出铁青的一圈,不由地咒骂一句“真他娘的禽兽。”

    其实他说刚才那些,也是真真假假。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殷承煜不愿多提,与白年之间恩怨也纠葛太多,说不清道不明,谁欠谁更多。

    只是白年这个人,少招惹为妙。他对自己一直存有异样的心思,当初闹翻的原因也有这个缘故,殷承煜一直只爱征服而不是被征服,白年太过霸道,兼之相貌不够秀美腰身不够纤瘦,不符他的口味,因此一直敬而远之。

    他倒是真的想念谷中养的人了。

    一开始他是为了练功才豢养他们,可相处日久,殷承煜也就多生了几分情意在里面。

    少年柔韧的身体与干净的气息,都令他喜欢。

    不仅是泄欲,更是排遣。

    也不知那些孩子们还好不好。

    白年只说另外找了地方都安置好了,可他口风甚紧,到底不肯透露人被关在哪里。

    一直跟随自己的荆衣倒是在身边,但也被白年看得紧,一天也见不到几次,连摸摸小手的空子都偷不得,实在可恶

    殷承煜难得饥渴,咂摸着嘴唇把谷中人的味道挨个回味了一遍,尤其是新得的林之卿,更是翻来覆去在脑海中奸淫了个遍,光想着他两条修长光滑的大腿紧紧缠在自己腰上被撞得呻吟不断的样子,殷承煜就浑身发热。

    可惜还没玩够,就被白年给弄死了。

    殷承煜醒来后,林之卿趁乱出逃的消息也被荆衣告知了,直气得他又要晕过去,发誓要把他捉回来玩到死。

    只是没等发完誓,白年已经似笑非笑地说“受我那一掌,只怕早就去西天见了佛祖,你还要怎么玩”

    殷承煜道“那小子不是短命相,有胆子跑,那就得有胆子面对被我捉到的刑罚。”

    白年笑而不语,使个眼色让荆衣退下,端一碗药喂他。

    “不过是个不听话的,死就死了,你何必放在心上。”

    殷承煜如临大敌地看着粘稠的汤药“也是我费了许多心思才弄到的人,哼,怎能轻易放了。”

    白年道“那我派人去找他,死了就挖出来给你鞭尸出气,活着就给你处置如何”

    殷承煜一笑“活的话再好不过,有劳。”

    谁知他的那句话又惹恼了白年,让白年对他彻底下了禁色令,还美其名曰“修身养性”,让在温柔乡里滚惯了的殷承煜备受折磨,床上冷冷清清的日子好生不习惯。

    白年一脸阴沉地走出来,下属一路上战战兢兢不敢捋老虎毛。

    也赶巧了有个没轻重的冲进来禀告“有个自称天都道人的牛鼻子擅闯本地分坛,救走了大刀门唯一的活口。”

    那唯一的活口正是大刀门掌门人剧虎的幼子剧时飞。白衣教拿他们家开刀也不是没有道理。

    原来剧虎之前不过是个无名小辈,乃白衣教座下一条走狗,八年前追随白年征讨江北,横扫甘肃后就以此为据设置分坛。

    说来可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义之派大刀门前身竟是邪教分支。

    白年休生养息数年,这期间白衣教一蹶不振,但各处眼线并未撤离。剧虎当真蠢得可以,自以为天高皇帝远,把分坛中撤换上自己的心腹,改头换面成了个行侠仗义的正人君子。

    白年怎会容忍这种人于是大刀门全体上下就成了他祭刀的贡品。

    白衣教不出手便罢,出手就是惨绝人寰,满城风雨。

    江湖上人人都道白衣教残暴无道,其实他也不过是清理门户而已。

    “谁能比谁更干净几分”白年不喜穿白衣,虽然是教主,却常年穿黑着青。

    留下剧时飞一条命本非他意,长老们坚持要抓这孩子回总坛杀一儆百,白年看那孩子生性懦弱,也才十几岁不成大器,也就留了一手,命人看押起来,只等送回去,未曾想还有人多管闲事来救人。

    “胆子不小。”白年匆匆赶到柴房,只见几名教众喉头中剑,均是一招致命,锁人的铁链被齐刷刷切断,非利刃辅以高深功力不能为之。

    那人更是大大咧咧在墙上用炭黑写了几个大字。

    “我本天都客,偶扫人间尘。”

    白年脑海中把江湖上排的上号的高手挨个想了一遍,暂时摸不到头绪,一怒之下把负责看管的人都打了个半死,把防卫设置亲自查了一遍,才略微消气。

    来者不善,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一则是白年疏漏,一则也是他自恃艺高,留下挑衅的言语更引起了白年的注意。

    未出世的高手

    他还真是对那帮半截身子进了坟的老头子们没了兴趣呢。

    灭门

    从蜀中沿长江,一路行船便可到江南鱼米之乡,一只渔船正趁着茫茫细雨,轻轻巧巧地飘过玉带一般缠绕在高耸入云的峰峦之间的江水,青峰碧水,船家收起浆,操着一口浓重的川蜀口音,探进船篷喝到“小兄弟,你躲啥子哟。”

    黑黝黝的乌篷下,一个年轻人头顶青竹斗笠,老老实实地蹲在舱底,只露出一双清澈见底的瞳仁。

    听到船家喊话,他才扒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看样子已经到了三峡,哪怕师尊快马加鞭也是赶不上自己的。

    青年心底有些愧疚,不过再一想其他,这愧疚就被压在最深处了。

    船家在船头烧了小火炉,坐一口砂锅,把刚从江里捞出来的草鱼炖上,不一会儿就冒了香气,勾得林之卿肚子里馋虫直叫,忙不迭地从舱底爬出来端个小碗大快朵颐。

    船家人甚是热情,把大块鱼肉夹到他碗中。江水清且深,连最普通的草鱼也似得了天地的灵气,毫无腥腻,肉质滑嫩无比。

    船上人家煮鱼从不多放调料,只用盐巴调味,让鱼肉的鲜美原汁原味地呈现,把林之卿香的舌头都要吞进去。

    “你这娃子,没人跟你抢,慢些慢些。”

    船家对有人如此赏识他的手艺也十分得意,两人把一整尾鱼吃了个干净,碗筷都在江水中清洗过后,林之卿才开始盘算起以后该如何。

    他违抗了师尊的命令,只留书一封,恳求师尊能帮忙照看沈夫人,自己有急事,不得不下山一次。

    把从小到大攒下的一点细软与衣物包了个小包裹,偷偷穿了秦之平的衣服就溜下山。

    正好在江边遇到一个要往江南看出嫁闺女的船家,给了几个银钱就搭上顺风船,一路南下。

    他是打算先去无锡,瞧一瞧卓琅家中情况。

    他虽然猜测沈夫人的就是卓夫人,可她一直不愿明说,自己只好前去亲自查看,是否还有卓琅的小姨在。

    当初卓家人放话说卓琅救父而死,可自己前不久才见到了活生生的卓琅,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他如今林之卿百般思量,决定还是先去无锡,然后过江前往白衣教盘踞的黄河一带。

    如果好运,也许能遇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医,替自己看看鬼压床的怪病。

    打定了主意,林之卿与船家处了几日,中间靠岸几次,买了几套粗布衣裳,等到了无锡,他便假扮成个村野汉子,到城中打听卓家消息。

    卓家镖局做得甚大,无锡家喻户晓,林之卿混在一群老农中没多久就听到了消息。

    卓家家主卓冲有一妻三妾,膝下四子,除长子卓琅夭折,其余三人均是庶子。

    墙角,喝得醉醺醺的一个老农把林之卿拽到一旁,掩住嘴巴,可声音却丝毫不见低地道“其实啊,他们家那点破事,现在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呢嗝”

    林之卿一听,连忙做虚心求教状。

    “嘿嘿,要说十几年前,无锡城最大的镖局哪里轮得到桌家,那得是从京城搬来的沈家。”

    沈沈夫人林之卿眼前一亮。

    “沈家是京城大户,祖上落叶归根才回来,沈卓两家交好,就给家里的少爷小姐订了亲。啧啧,当年那场喜事办的,黄金铺路珍珠撒钱,你问问这城里的老人,谁没去蹭个喜酒吃个流水席老子这一辈子就没在吃过那么好的席面”

    “那沈小姐不,卓夫人还健在吗”

    “我怎地知道”老农醉的双眼红肿,不耐烦地摆摆手“行啦行啦,晒太阳,你去一边。”把林之卿推搡到一旁,自己靠了个舒坦的地方就呼呼睡起来。

    林之卿左右寻思,心想要不要直接去卓家问一问。

    林之卿找了间客栈梳洗一番,收拾齐整,备了一份礼物,才到卓府求见。

    怎料门口家丁并不通传“这位少侠,老爷身体不适,已经许久不见客人,您有事可以留信,请回吧。”

    林之卿恭敬地一揖“在下受故人之托,有要事要求见你家夫人,若有不便,只传个话就好。”

    家丁一听夫人二字,都摆手道“少侠,我家夫人常年吃斋念佛,别说外人,连家中人都不愿多见,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林之卿见他油盐不进,便扯扯他的袖子,与他一旁说话“小兄弟,你且行个方便,我只见夫人一面,实在是有要事。”说着,从袖子里悄悄递过去一锭碎银。

    那家丁接了,暗暗掂了掂分量,叹口气低声道“我也不是故意为难少侠,夫人她真的许久不曾露面了,家中从不当她是一个活人。”

    “那夫人可有什么姐妹不成”林之卿又问道。

    “姐妹”家丁露出一丝疑惑,然后悟道“你是说跟着夫人的陪嫁大丫头”

    “嗯大概是吧。”林之卿犹豫道。

    家丁看着林之卿的眼神古怪起来“少侠,您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来打探我家内宅之事”

    林之卿大窘,他心念急转,支支吾吾编出个由头“实不瞒兄弟说,我就是你家夫人的陪嫁丫头的远房外甥,家里人最近才得了她的消息,说是在这里,都不放心她,就让我来瞧一瞧。”

    家丁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是从京城来的可听口音不是很像。”

    林之卿忙道“我家上一代才迁到蜀中,我小时候在京城呆过。”

    家丁道“这么些年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来着,既然你找来了,我看少侠您也是个痛快人,不妨对您直说,我家夫人不受宠这件事,明面上大家都不肯讲,实际上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再加上大少爷夭折,她就一直被冷落着,只有一个陪嫁丫头伺候着,就在不久前,府中传言夫人得了天花,为了避嫌就迁出府了,至于去了哪里,我也说不上。”

    其余人见家丁与林之卿嘀咕久了,也有来喊他回去的。

    家丁便匆忙道“总之也不会远了,您再打听打听小的有事先走了。”

    林之卿皱眉谢过,提着来时带的礼物,一路思索一路回客栈。

    听来的消息自然是真假难辨,可卓夫人被冷落这一点是定了的。那沈夫人,难不成就是卓夫人那“小姨”人在何处

    若沈夫人是陪嫁丫头,那真正的卓夫人

    林之卿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心里有隐隐不祥的预感。

    此时天色已黑,他回客栈决定歇息一夜再去打探消息。

    月至中天。

    林之卿近来受梦靥困扰,睡眠极浅。

    街上打更人经过后,一片寂静。

    他的房间正好有一扇窗直冲大街,外面动静都听得分明。更声过后,竟有一匹快马疾驰而过。

    要知入夜后城中宵禁,百姓不得随意出入,有马能随意来往,那定是有不平凡的事情发生。

    林之卿惊醒,便起身开了一扇窗往外看。

    夜色茫茫,那匹马早已绝尘而去。

    林之卿重新躺回去,睁着眼瞪了一夜,第二天天未明便起床去楼下。

    才刚到饭堂,就听到众人议论纷纷。

    他好奇地凑过去一听,脸色瞬间惨白,手里的筷子都掉到地上。

    卓家镖局一夜被灭满门,人头都被砍下来拴在大门口,尸体都堆在院子里烧了个干净,惨不忍睹。

    “惨啊不知造了哪门子孽哟,好端端的就这么没了,四十六口人,连烧火的小厮都没放过。”

    客栈老板拨着算盘唏嘘道“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越是大户水越深,保不齐哪里把人得罪了,那就是死路一条。”

    “卓家可一直乐善好施,不明不白这样没了,着实可惜。”

    “呔,话不能乱说,万一他们真是大奸大恶之徒,你要不要把刚才说的那些话再吞下去”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啊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之卿如坐针毡,不等一碗粥喝完,便起身往卓府赶。

    卓家是城中大户,被灭门此等大事早已惊动了官府,官府一听到消息便派了人手把卓家附近围得水泄不通,周围有许多百姓围着看热闹。

    林之卿好容易才挤进去一探究竟。

    还未靠近,已是一股浓浓的夹杂着焦臭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林之卿伸头一看,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全身血液都冷凝了。

    四十六颗人头,个个死不瞑目,满是血污的长发拧在一起,一个一个连着,像糖葫芦一样挂在大门两侧,未流干的血液还在一滴一滴地积成一滩,都已经成了黑红色。

    大门洞开,能看得出里面小山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冒着烟的,发出刺鼻的恶臭。

    宛如人间地狱。

    擦肩

    看清那堆小山是何物后,围观人群中响起一片呕吐声。

    林之卿瞪着那堆焦臭的尸骸,强忍下胃里要翻滚出来的粥,缓缓蹲下身,掩面。

    如果没有看错,大门左边倒数第二个人头就是昨天收了自己银子,与自己搭话的家丁。

    家丁看起来跟自己一般大,就落得个死无全尸,双目圆睁,脸上被血污糊得看不清表情,极度狰狞恐惧。

    林之卿年少时也曾目睹血腥如炼狱的场面,可武林中人厮杀,很少涉及无辜,像这样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被人像杀鸡屠狗一般杀戮,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林之卿失魂落魄地蹲在卓家附近的一块石板上,心中苦涩万分。

    定是那白衣教所为。

    那日听秦之平所言,白衣教屠戮了黄河大刀门,也是如今天这般把人头栓到门前示众,一个活口未留。

    他再也想不出,还会有谁如此凶残,置人命如粪土。

    只是可怜卓琅,即不受家中宠爱,母亲也不见踪影,如今全家都遭杀害,自己却与仇人纠缠不清。

    命途多舛,时运不济。

    真不知他上一世是做了多少业障才换来今生的灾难。

    林之卿唏嘘感叹许久,浑然不觉眼前人群散去,只留下重重兵士把守,直到他们赶人了,才回过神来,回客栈把没有送出去的礼品摆在桌上,薄酒祭奠了祭奠。

    心里却是酌定了要找到卓琅告知真相,再伺机铲除白衣教的主意。

    北上换船骑马之后,林之卿甚是不习惯,偶有一次行侠仗义,倒是结识了四个老江湖,自称鸡鸣狗盗之徒,为人甚是讲义气。

    林之卿性子直爽,与他们一见如故,问清他们是要去京城做一桩大买卖后,便一路结伴同行。

    这一路奔波匆忙,见识了一番生死离合,林之卿一夜之间成熟坚忍许多,与这四个人结交后,还学了一些不怎么入流的诀窍,自觉收获颇大。

    林之卿心知自己与白衣教相比是以卵击石,倒是也不着急,多方打听白衣教的消息。鸡鸣狗盗四人消息灵通,帮了他不少忙。

    林之卿心里闷闷不乐,也叫他们看了出来,三两句把他的话套了个干净,都连连感叹卓家之事。此时江湖上多半人都指责白衣教太过残暴,接连犯下人命大案,不容于天地间。

    但白衣教一向不屑于与正道接触,正道人的指责对他们来说狗屁不是,仍是土皇帝做得逍遥快活,把甘肃整得跟铁桶一般,大有要对峙到底的意思。

    饶是鸡鸣狗盗动了所有人脉,也拿他们没辙,只打听出些个最寻常的消息,几个人很是失望。

    林之卿反过来安慰他们,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到了甘肃亲自看一看也就清楚了。”

    四人佩服他有胆色,又把各自看家的本事都教给他,不日到了京城,几个人就此分道扬镳。

    林之卿继续往西北赶,沿途已经是白衣教势力范围,对南方人查得甚严。

    即便是跟鸡鸣狗盗学了一点点北方官话,他仍是不敢轻易开口,只好装成哑巴,靠着随机应变才糊弄到了兰州。

    时近五月,关内已经是青草蔓蔓的夏初时节,关外却还是风沙漫天古道瘦马。

    林之卿身上盘缠不多,只牵着临别时四人送的一匹老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饶是师尊在眼前恐怕也看不出这个面黄肌瘦的青年就是林之卿。

    进了兰州城,林之卿不敢再住宿,只能在客栈打尖,睡在废弃的城隍庙中。

    兰州城实际上已经是在白衣教的控制之中,甘肃巡抚被白年制服,变成个傀儡官儿,对白衣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气焰更加嚣张,肆无忌惮。

    城中百姓畏惧他们,有门路的听到风声前就早早地投奔了外地亲戚,没有门路的苦守在老家,虽然无性命之忧,可原本还算繁华的一座城,已经死寂一样,日夜有白衣教众把守,无人敢轻易出入。

    林之卿使出要把无缝的鸡蛋也要叮出缝儿的劲头,削尖了脑袋也要混进巡抚府邸中。

    可恨重兵把守,林之卿轻功也不行,连夜要翻墙进入的念头也被打消了。

    林之卿苦思不得,也没有其他法子,只能在附近溜达。

    他穿的破旧,竟有人把他当成了乞丐,往他常坐的墙角丢几枚铜钱。

    林之卿哭笑不得,把铜钱小心拾起来收在怀里。

    若是放到从前,他肯定是对这施舍嗤之以鼻,乃至于要揍人家一顿。

    可经历过这么多,再由鸡鸣狗盗一点拨,才顿悟,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死都不怕还怕别人的可怜吗何况他当真是手头紧。

    这样一来,倒是让林之卿灵光一闪,索性假扮成个乞丐,厮混到了乞丐窝里。

    这日,兰州难得下雨,加上尘土飞扬,雨水不多时就化作了泥巴汤子,把整个城都弄得脏兮兮。

    林之卿肚饿,外出觅食,看到街边一个小面馆正煮着热腾腾的牛肉面,不由地食指大动。

    林之卿在人家铺子前面徘徊不走,把老板惹恼了,骂道“哪里来的臭乞丐,滚,别在这碍事”

    林之卿脸皮已经厚得很,他眼巴巴地看着老板手里雪白的面条拉成细长的一缕,下到汤锅里一滚就捞出来,浇上香喷喷的牛肉老汤,上头再堆一些切得极薄的烧牛肉和香菜,香味能勾得人口水都留下来。

    老板拿着擀面杖把林之卿哄到一边,林之卿也不过来讨人嫌,蹲在一旁看他盛面,闻着香气仿佛就能吃饱一样。

    雨越下越大,没一会儿林之卿就淋成了落汤鸡,在雨中形容狼狈。

    老板偶尔抬头一看,见那个乞丐也不找地方避雨,还是可怜巴巴地往自己这里瞧,心里也就动了恻隐之心,用面杖敲敲面板,道“你过来。”

    林之卿赶忙跳起来,但是到了屋檐下,低头一看身上泥水,又不敢进去污了他的店面,于是只站在屋檐下。

    老板倒是觉得这个乞丐挺通情理,筷子一捞,把才下好的面盛在一只海碗中,加上老汤,端过去给林之卿“吃吧。”

    林之卿连连局够表示道谢,接过碗筷站在那儿就稀里哗啦地喝起面条。

    他吃得极香,仿佛手里端着的不是一碗面,而是什么珍馐美味一般。老板看他吃的开心,又多给他添了一勺汤。

    林之卿把汤都喝完,舔了舔碗边上的汁水,打着嗝把碗筷送回去。

    老板一直没见他说话,于是奇怪问道“你是哑巴”

    林之卿肃然,指着嘴巴摇头。

    老板轻叹“大家都不容易,都有自己的难处。”

    林之卿揉揉肚子,看到外面雨正大,也不好出去,就脱了鞋子坐在屋檐下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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