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讪讪一笑,接过那张纸笺,觑得上面自己潦草稚拙,一如几岁幼儿,正是我原先字迹。摸摸肠鸣许久的肚皮,对楼熙道,“说好的吃食也没吃成。”
楼熙走至我身前,环住我双肩,洒然一笑,“成成成,白二那厮本来也就是个状况百出的,既然他这么不告而别,咱们索性就不管了,这样,咱们先做个晌午饭吃。啧啧,也是白二没福气,享受不到世子大人专程做饭。”
你口中的那厮本尊小爷就在这儿呢,禽兽
我矮下身脱出他怀中,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面捶腿一面抬头看向楼熙,“那吃完了咱们回去么”
楼熙俯下身来,遮住我面前一大片光影,他轻摇食指,比在唇边,“待会儿去个妙地儿,你应当会喜欢。不过若是小白你还想在这儿呆着,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我瞧呆在那头的温泉里更是得宜。”说着他又露出昨夜一模一样的涎笑来,看得我骨头作裂。
不论披上哪张皮子,阿玉骨子里依旧还是那尾淫龙嘛。
楼熙抻了抻懒腰,痞气色气都尽显无疑。
接着便是大反常态揪起地上包袱里一角绸缎掀起来系在腰上,又挑拣了几块干木头,哼哧哼哧走到一旁蹲下身子,瞧他做派倒似是搭炉灶要生火,只是身前围的绸缎短小了点儿,我不禁暗笑一声,果真是天生不伦不类。
美人儿头发未梳,衣裳半敞,春光乍露无疑,我却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劳累过甚,心里满是被吃干抹净的老泪纵横。
见我捶腿揉腰,色胚楼熙又递过来一个能捏出水的眼神儿,吹着口哨道,“你就安安心心坐着,也不必过来搭把手,且瞧着小爷今日如何做出一锅好物事来。”
我挑眉瞪他,“德性。”随即摊开手脚往后一倒,示意我还就安安生生坐着,连一丝丝挪脚过去的想法都没有。
懒懒散散躺在草地上,侧头看一眼楼熙忙忙碌碌,手中小柴灶已然差不多成了形,正吹着火折子往里点火,面上不见丝毫灰黑。不禁啧啧了两声,平日这厮不显山不露水,连当年在八极宫里也是,却不想还有一手这么好的烧火功夫。
身上乏力得很,直不起身子,我索性双眼一闭,补个青天白日大好觉。
总能清楚得知自己身在梦中,譬如此时我捉着阿玉的衣袖,自己却还是个三岁奶娃娃的身量,周围是八极宫的景致,阿玉正回头看我,他对面是容泽与桑问站在一处,我身后不远立着冬寒。
容泽瞧我的眼神甚挑衅,一半是想将我烤了吃,一半是想将我活剥生吃,总之走到她面前便是个死无葬身之地。桑问不言不语,含情脉脉望着阿玉。“小白,来我身边,我们往南。”冬寒声音清浅温柔,在这一片里尤其显得安适。
阿玉看着桑问,我扯着他的衣袖,眼神却瞟着冬寒,我怎么使劲偏头也偏不过来。
阿玉的背脊线条隔着层层衣料也能看出柔软美好,想伸手抚上去却陡然见他转身朝我叹息,“白儿,我们终究不是一路。”
容泽的身后,有一道黑影若隐若现,身量与阿玉相仿,却又不是阿玉,我瞧见他在对阿玉招手,从容得体。
我梦里的脑子尚且不懂阿玉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吸溜着鼻涕吐词不清,“不是一路,我可以同你走一路啊。”
阿玉瞧我的表情留念又有眷意,随之眉目一凛,扯开我的袖子便大步迈向桑问与容泽的方向,我心里焦急,嘶声喊出“阿玉”他置若罔闻,已经快步走到桑问面前,执起桑问的手,眼神却跳到容泽身边的黑衣人身上。
我看不清那到底是谁,他整个身子都笼在一团迷蒙雾中,只瞧得见阿玉一直眯着眼上下打量他。而平日里,阿玉眯眼便是他在思量,而且是他不大高兴,即使送他一袋新鲜车厘子,这矫情美人也不大愿意张开嘴巴。
我身后有疏木香气传来,冬寒的声音响在耳边,两只纤瘦手掌也扣上我肩头,力道轻缓,“小白,你要不要同我走”
我一双眼珠还粘在阿玉身上纹丝不动,冬寒说这话时,我不由打了个激灵,转头却撞见他一双眸子里盛满哀伤。
我迟疑许久,方要开口说话,才触上他的手,却陡然见得身边容色清华的少年身子被碾碎成片片粉白花瓣,片洒飘落,冬寒最后的表情模糊不清,瞧不分明,似是叹息,又似是难过。
我痴痴傻笑,“冬寒你莫要再同我开玩笑了,这戏法挺漂亮,你快出来罢。”
就这么傻杵着半晌,冬寒却再没出现,只有细碎花瓣落在我脚边,风一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脚下突然出现深潭,我的半截腿落进泥沼,缓缓下沉,脚尖上似乎有什么在啃噬,痒得钻心。
我就这么从梦中惊醒,陡然见得自己脚边缩着一团紫影,吓得我心头发炸,身上更是起了白毛汗一层接一层,登时想也未想,卯足了劲儿就是一脚蹬出去。
随后我听得一声“哎哟”伴着衣料在草地摩挲发出的响声,才惊觉将将猥琐的这厮是楼熙在挠我光着的脚丫子。
第047章 他煮粥甚好喝
扶起哎哎哟哟个不停的楼熙,他捂着自己面门犹自直哼哼,“小白你平日里文文弱弱,今日怎么力气就这么大了”
我瞧他手中遮掩不住的红印子,面上有些发热,忙道,“方才做了个噩梦,里头有头老虎追我。”
他嘻嘻一笑,撤下手来抱住我,脸上我脚蹬过去的印子格外明显,“然后你就踹了那老虎一脚是罢。成了成了,也睡够了,起来吃点儿我熬的粥。”
粥我怎么半星香气也没闻见
转头一看,微微小火上熬了一只精巧的紫砂钵子,上头盖严丝合缝,只一个小孔微微出气,也难怪我闻不见,原来是这气出得太少。下头的柴火烧得只剩一些灰堆,不知多久,看来我这一梦也做得忒久了。
楼熙牵起我走到已经摊好的绸布上,笑得千般狗腿万般谄媚,“大人您坐,小的这就去盛粥。”
我点点头,看到柴火堆边还堆了许多杂物,小只瓷壶的柴米油盐,膳盒层层铺开,里头鸡丝、菌菇、杏仁、红枣罗列得整整齐齐。
看来禽兽也用了不少心嘛。
楼熙小心拈着一块布斤拈起锅盖,登时浓重米香席卷而来,引得我腹内更是肠鸣声大躁,食指大动起来。不远处美人轻轻巧巧持了一只薄胎青花碗,盛了满满一碗,又折身走过来递与我,“来,尝尝,小心别烫着了。”
我尽量含蓄笑了一个,接过青花小碗,舀了一勺吹半晌方准备送进口中,却见楼熙呆呆瞧着我的动作,一脸傻笑,不禁诧异,“看什么”
不料那厮嘴边弧度越发扩大,笑得欢畅,“我高兴。”
我抖抖腿蹭他衣摆,嘴歪在一边,“去去去,自己舀一碗来吃。看得我没食欲。”
他“啧”了一声,颇为惊奇地看着我,“这几天同白二一起,小白你也愈发白二起来了,啧啧,瞧着神情,瞧着语气,晚点儿回去找白二,让你俩站在一处,我来对比对比。”
我又踢了他一脚,下了点儿力道,这厮才屁颠屁颠蹦过去给自己盛粥。
我趁机尝了一口,唔,醇厚香浓,又极其爽滑绵柔,还隐约有些丝丝甜意,当下没再吹凉接着又尝了第二口、第三口,直把舌头烫的起泡。心中一边疼着一边享受,啧啧,不成想楼熙在厨艺一道上挺有天分嘛。
楼熙也端了一碗粥再次屁颠颠蹦跶过来坐在我身边,“小白,你可要多喝些,这里头我专程为你多放了些东西。”
我舔完碗中最后一口,意犹未尽,“什么玩意儿”
楼熙将自己的碗端在手里,一边仰头数数。之后我总是后悔没将他此时二缺模样好生仔细记下来,以供日后取笑,“金丝小枣,红糖,枸杞。”
唔,原来这就是粥为啥有些甜的因由了。
不想他又说了一句,“该是补血的,你昨夜劳累,应当好生补补。”说罢他舀了一口粥递过来,送至我唇边,笑得风轻云淡,“张嘴。”
我甚为僵硬含下那口粥,心里有些不瞑目,想我堂堂七尺大好男儿,今日竟然
“张嘴,乖。”见我猛然视此粥连那柄精致小勺如同不共戴天,楼熙又哼哼唧唧起来,“日后还有的受,听话,我也琢磨了许久,才去了里头甜腻腻的味儿。”
随即本兰草强忍着“补血”这一句又被他一勺一勺接着灌,偏生楼熙口中还极其理所当然,仿佛我应当连那只钵子也吃掉才算不费他一场苦心。
“我饱了”最终在喝掉第三碗第四勺,楼熙来回把粥碗添满了五次之后,我口中打着红枣嗝儿,慢悠悠吐出这一句,感觉只要我再多说一个字,嗓子眼儿里的粥就会蹦跶出来,吐楼熙面前一碗灌进他肚子里。
他终于心满意足收回抵在我嘴边的勺子,自顾自将手中残粥慢吞吞喝完,才将碗盏放至一边,拥着我肩膀,脑袋也抵上来,“小白,味道怎样”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用力压下喉咙眼儿里的粥,朝他僵硬挤出一个笑来。
许是我这个笑容勾勒得太过诡异,以致青筋爆出,唬得楼熙一跳,忙轻拍起我的背来,“这是怎么了”
我朝他摇摇头,尽力把笑压得平易近人,恬淡优雅,这才消下楼熙脸上恐惧,只见他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方才还担心你噎着了。”
还未等我出声,他又自顾自道,“小白,待会儿带你去一个地儿消消食,怎样”
我迫不及待站起身,用力使然也带起楼熙,随即他有些傻眼瞧着我猛点头,不由自主跟着我急速迈步朝谷外走去。
走至一半他才拉住我的手,“莫走恁急匆匆的,喊魂也有个消停不是。再说,咱们要去的地方在那头,不是谷外。”
我一见他手指着温泉那边,以为这厮刚吃饱喝足又淫心大起,不由急切摆起手来,不想手却叫他一把捉住,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急切起来,“抽筋了怎么不说话走走走,先走着。”
随即不由分说便拉住我手往温泉那头带去。
我一边哼哼唧唧一边顺气,一边心里大呼衣冠禽兽,可以刚要出口便一股子粥味儿随着漫出来,吓得我实在不敢再开口。
这么拉拉扯扯,却经过了温泉,到了另一丛隐蔽灌木遮住的缝隙里,楼熙扒开挡在缝隙前的灌木,笑嘻嘻将我带进怀中,伸出一只手来挡住我的双眼,这么搂搂抱抱,磨磨蹭蹭着穿过了灌木横长的缝隙。
一阵短促的黑暗之后,楼熙轻声在我耳边吹气,“到了。”
第048章 玉紫惜白
楼熙慢慢放下手来,环住我肩膀,闲闲道,“你觉得如何”
眼前豁然开朗,引入眼帘是处处可见的浅白淡紫花瓣结在树梢枝头,重重垂坠而下,地上亦是铺了厚厚一层,不见花泥污秽,薄嫩秀气的花瓣踩在脚下,如同轻软丝毯。
却没有半星香气。
我喟叹,“这是什么花”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深紫衣袖探到我眼前,张手接住一瓣头顶树枝上吹落而下的细小花瓣,楼熙难得正儿八经同我介绍了一回,“它叫玉紫,又称惜白。”
甚风雅的名,一点也不似楼熙这种平日里衣冠楚楚却顽劣无状的二流子能取出来的。
果然,他又摆摆手开始解释,“甭以为这是本世子取的名。”我凑近一瞧才见得楼熙手上的花瓣居然是一半莹白一半浅紫,虽无馨香却温温柔柔,“这里头倒是有个挺伤怀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兴趣”
“你说。”
他碾了碾手中的花瓣,似乎诧异了一声,“果然同故事里说得一般无二。”
“怎么了”
楼熙这才慢悠悠同我讲出那个故事。
约莫是几千年前,有位得道佛陀曾在此修行,当时的白连山是地水地火,即是地底有灼热岩浆,上头却有冷清活水流经。当时的佛陀还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小少年,又伴有天生风华,自然是姿容绰约,只是修佛之人,多是不讲究这些的。
这日少年佛陀在活水里救下一条在岸边吐着泡泡的银色小鱼,当时少年佛陀见小鱼离水已然许久,身上却有缭绕仙气,他当即以为这条银鱼快要修成小仙,原本活蹦乱跳的生灵现下却气息奄奄。而少年修佛,本就是修任其自然,不该管世间事物生死,各人自有各人因缘,见着银鱼可怜,少年佛陀却动了恻隐之心,略施术法,便解了银鱼气尽危机,又将它放回水中。
自那之后,银鱼每日都游到少年佛陀打禅的岸边,不时跃出水面,日日夜夜周而复始,只为见少年一面。
时光过得飞快,少年佛陀即将往西天受菩萨奉持三世诸佛的十净戒,却在离开这修佛许久的阳曦峰前一日,遇上了另一个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说,“我便是那尾鱼,当日谢你救命之恩。”
少年佛陀笑答,“明日小佛便要往西天受戒,往日种种也烟消云散,檀越实在不必为往日小恩而挂怀于心。”
紫衣少年又问,“受戒我知佛家有十戒,普饶益戒,不受戒,不住戒,无悔恨戒,无违诤戒,不恼害戒,不杂戒,不贪求戒,无过失戒,无悔恨戒。只是你若明日往西天,那便真要破了几戒了。”
少年佛陀答,“小佛从不曾违戒,清修至今,自问平静如水。”
紫衣少年笑,“或许天命本该我死,你当日动恻隐之心救下我,便是违背天命,也就破了不住戒,不求于欲界、色界及无色界受生而住。”
少年佛陀心思单纯,看满谷枯树微笑,“檀越歪论。”谷中枯树顿时枝头生花,半浅紫半莹白。
紫衣少年淡道,“瞧,你心思不正,开出的花儿都是颜色不一,这样是不能成佛的。”
少年佛陀疑惑,“为何”
紫衣少年打趣,“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再告诉你原因。”
“名字”
“你的。”
“迦叶。”
“哦迦叶那日后叫你小叶子如何”
“代称而已,檀越自便。现下便告诉小佛原因罢。”
“你如果当佛陀去了,那我就没乐趣了呀,每日见你,若是一下见不到你,我心里会不高兴。”
“小佛私以为,这该是檀越自身因由。”
“呐呐呐,你瞧,又破戒了。”
“怎么”
“你瞧,若是你不在此处陪我,便是破了普饶益戒,作为佛陀,就要广为利益一切众生嘛。”
“檀越抠字甚有自己一套妙着。”
“我可不止抠字,还会打双陆,爱美人,都很有门道哟。”
迦叶不再与紫衣少年斗嘴,却真因着紫衣少年的话而留了下来,虽则紫衣少年这话纯粹是诓他。当然,里头也不乏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兴趣,与欢喜他。
两人在阳曦峰这谷中呆了数日,迦叶也得知这紫衣少年是尾螭吻,他却并不问螭吻名姓,只听他常在自己耳边嘟囔道要叫阿玉要叫舟,昵称爱称才最是有趣,还会堂而皇之喊他小叶子,说他总是白衣白面只会笑,也能勉强喊一声小白。
然而迦叶毕竟是天生佛陀,终有一日白日飞天,远离尘世,随即也摒除身上一切尘烟往事,自然也包括了螭吻。
阳曦峰的谷中从此只剩螭吻一个,感叹天生佛陀,真不思凡。
当初迦叶一笑,枯枝生的花还开满谷中,不曾衰退,却从未有过花香。
半紫半白的细碎花瓣,螭吻为它两面都取了名,玉紫,惜白。
他是龙九子里的小老九,辟火司水神的螭吻。
螭吻为谷中所有玉紫、惜白施法,不允花瓣开谢,永远是迦叶离开时模样。不允花瓣有汁,只余空壳模样,如同他与迦叶一处时的幻梦一场。
我听完这个故事,笑着回头,“你真信”
楼熙淡道,“我自己便是螭吻,却从不记得有这么一段记忆,遑论这么个大好故事。不过传它出来的人,倒是挺有学识,编得也很像。”
我俯身拾起地上一丛花瓣,朝他洒过去,“那就当成一个笑话听呗。”
纷扬花雨里,楼熙笑得顽劣,“惜白,小白,同你很像,哈哈哈。”
我龇牙作恶形恶状,“小爷皮子就一个颜色,倒是你这模样,扔进染缸里染出个半紫半白才得其中三味。”
他假作嗔怒,“放肆”说罢便一把搂住我腰身,上下其手大耍无赖。
我咧嘴,“禽兽”
这是你同迦叶的故事,兴许半真半假,我却愿意相信。这里头的情分,我无从体会,只知少年单纯,没有心思诡谲,亦不会相互猜忌折磨。
现在同你一处也很欢喜。
第049章 楼二的坏记性
离阳曦峰谷中盛开不败的玉紫、惜白已经过了两三日来。
我们回了昌州楼熙私下置的另一处庄园别院,里头倒是清静少人,又符合纨绔子弟素来的附庸风雅。
唯一让我有些云里雾里的,便是阿玉的意识似乎与楼熙常常混在一处。
他从不说自己从何处来,仿佛彻底忘了文劫舞难还有屈尊西海的天女容泽。一时自称本世子,叫我小白,做些犯傻无良的浪荡事,半点也不符合西海龙尊的身份优雅。
偶尔又记得我是夜熙白,唤我白儿,性子跳脱又阴晴不定,一时黑面一时稚笨,短短两三日时间,别院里的仆人无一不是每日兢兢业业,忐忑不安。
发现这个秘密,是回来的第二日。
清早睡不着,醒来走到院子里,却瞧见楼熙伏在石桌上,面上精神困乏,似乎还带着两分病恹恹,自我这处瞧过去,他一只手里拿着线装小册子,有几成老旧。
我当下断定他手里是本春宫册子。
欢喜金风玉露一相逢,憎恶十年生死两茫茫。
偷偷溜到楼熙身后,才发觉他另一只手上持着一只细狼毫笔,正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在线装册子上写字,似乎没察觉我这轻手轻脚十分拙劣。
册子果然是春宫册子,我都瞧到上头两个小人扭在一团,姿势甚有新意,且显而易见是两名男子。只是他在这上头涂涂抹抹又作甚难道看个春宫还得批注做详解
“阿熙。”我冷不丁唤他一声。果不其然,这厮当即手中笔锋一歪,眼瞅着一大滴墨抖下去,伴着他人也一蹦三尺高,声音颤颤巍巍,大为受惊,“小、小白,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挑了个眼色,将笼在袖子里护好的小碟子递上去,“昨夜里让管家蒸的小枣泥糕,你不是出门寻白二去了么,这糕味道不错,我特特留了俩给你。”
其实是肚子吃撑了
楼熙回来第一日夜里外出寻白二,却不知白二早已不在昌州,甚至我打定主意不再用那张面皮,自此之后白秀才也不会再出现在楼二世子面前。
他必定是无功而返。
楼熙接过我手里的小碟子,捻了块枣泥糕扔进嘴里,讪讪笑道,“味道不错。”又偷偷掖了掖手里的线装册子。
我递手过去,“偷偷写什么呢,我瞧瞧。”
他笑得假模作样,仿佛我就是一头老虎,还是格外凶猛那一类,“没写啥,这不是起得早么,偷偷看会儿诗经乐府文集而已。”
唔,龙阳册子当诗经瞧,好志趣。
“哦那让我也来瞅瞅,陶冶陶冶情操也成。”说罢便一把反手揪住楼熙耳朵,用力一圈圈拧下来,他叫得哎哟掀天,无奈只得把手里的线装册子交出来,递到我手中。
我满意接过,一页页翻开,陈旧墨香里,里头姿势活色生香,男子四肢身量皆是修长,随意挑出一张便能让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满面臊红。我从容瞥过去,心中赞叹,这图册线条流畅,十分精致,该是凡间禁宫内传出。
又瞥一眼楼熙略带微赧的神情,这厮手段当真不错,连皇帝老头儿枕下物事也能弄到手来。
骤然翻到好大一坨墨色痕迹,我不动声色笑一声,寻到了。
手指下的纸张翻过,我见得后头空白纸张上大段大段工工整整又颇为风流的字迹,也不知是出自阿玉手笔还是楼熙所作。
最初所做似乎是我与楼熙最初认识那会儿,下头全是琐事摘记,随即我瞧着瞧着下来,终于忍不住要笑得岔掉气去。
“一七字至九字诗,今日我要寻一个让白二对不出来。”
“今日又输白二十把双陆,他让我脱裤,我让随从小厮脱光代替,他嘲风我说衣冠禽兽。这厮十分可恶,还抢走我一袋金叶,改日我赢,一定也要让他脱光。”
“今日寻到小白,小白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不过很温柔,也同以前一般爱笑,不过没那么傻了。白二同本世子愈混愈熟。”
“白二说他是个兔相公,我瞧来实在不是,兔相公不是都夭夭挑挑么,不是本世子奚落,他长得委实不尽人意。不过看久了倒是还成,易得顺眼。”
“本世子着实大方,买下花满楼中名倌儿小香寒送给白二。但是私下问钱妈妈,白二似乎从未对香寒做过什么事儿,这厮大抵那话儿不成,赶明得弄点儿药给那厮用用。”
“小白最近身子不大好,今日呕血。”
“白二这厮手黑得紧,又赢了老子一颗质地上乘的明珠。罢了罢了,钱财乃是身外物,不着方寸才是真风流。”
“小白与白二碰面,他俩之间十分怪异,具体景况不明。”
之后的话被墨迹洇得模糊,我看不清楚。
墨迹下是新色湿润。
“白二在阳曦峰留字走人,这厮太没礼貌。小白这两日性子愈发像从前了,虽然不大温柔,不过本世子十分喜”
下头字没写完,看样子是被我打断的那会儿写下。
我挑眉看他,“你每日都做这些摘记倒是新鲜,瞧不出呀阿熙。”
楼熙一直在边上瞧我,约莫是心里紧张,手中捉住的衣摆都揉皱得跟坛子酸菜一样。
半日他才支支吾吾开口,不复往日自以为倜傥风流,“不就是我这一长阵子记性都不大好么,这才寻些摘记,又看你前一阵都不大有精神,好不容易这一回来,就寻些有趣的物事嘛给你瞧嘛。”
我卷起线装册子藏在袖中,朝大张嘴巴的楼熙笑道,“好,我收下了。”
白二是我,小白又是我,这里头都是我。
本兰草不由得瑟,心中仰天大笑三百声。
第050章 如意郎君
又是一大早,昨夜里落了小雨,阴阴湿湿,一直没睡好,楼熙扒在我床上倒是香甜,只露了两只脚丫子,我身上全部锦被都叫他卷到一边。
抱是抱着,隔着被子把小爷搂得死紧。
结果醒过来他瞧我两眼下乌青遍布,不住朝他咳嗽,呛得满眼通红,才明白过来是个什么事儿。
“小白你这是”
我精神萎靡,“头疼脑热咳嗽,大抵是伤风受了寒。”
他晃了半日,才摸着脑壳恍然大悟,“得,今日出游又废了。”
我吸溜两下鼻子,瓮声瓮气,毫无力气捶了他一拳,“还赖我是不”
楼二子顿时苦笑摆手,“哪敢哪敢,您老最大。”
我继续横眉竖眼,恨不得从鼻子里坑气,无奈堵得严丝合缝,这三九天里,叹一声这伤风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楼熙面容异常夭挑俊美,同阿玉原本一般的下巴尖细,虽则比不上阿玉原先五分一二,却也有那么些神韵。
我十分想念原先那副祸水形容,更有兴趣在原先的阿玉面前吞个豹子胆唤他一声“兔儿爷”。
我现在胆子养得甚粗壮甚肥。
床笫之事,却永远是个白下头。在上头的机会渺茫且至今瞧不见一丝曙光,大抵这就是楼熙常讥讽我女气的因由。
楼熙还总嘲笑我腰子僵硬,总笑得我更是僵硬,瞧在我眼里就是阿玉叉着腰甚是猖狂的大笑我在他身下不够灵巧轻盈。
烂木姥姥不开花儿,你哪会儿被人折成几段棍试试,小爷一定拍掌大笑,三月不休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转眼却见楼熙一脸怪异望着我,忙端正了坐姿,继续嗡里嗡气,“今儿晚上你睡隔壁厢房去。”
楼熙眉梢掉下,长“啊”了一声,随即提高音调,“那怎么成这、这、这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不是”
看着他扭曲神情,我心中终于稍稍安定,朝他龇牙道,“你在这儿,明日直接给我备个坟头三炷青香就成了。”
楼熙还想嘟嘟囔囔,我终于耐心耗尽,伸手过去揪一下他耳朵,另只手也跟双脚一起缠在他身上,“不过白日么,还是你照顾我罢。”
他这才转阴成晴,欢天喜地,同个三岁孩童一般。
管家请来大夫号脉,一把长胡须的青衫老头儿在我腕上摸来摸去,半日才诊出一个风寒来。
这草头郎中大抵是来圈钱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我这模样不是着凉就是受寒。
药很快就端了上来,蓝花白底的药盏里黑咕隆咚的汤汁摇摇晃晃,伴着一股子醉酒吐满身还几日不洗的酸气直冲我鼻头,本兰草不由一颗小心肝儿也跟着打颤,生怕它进了我嘴里吐不出也拉不出
眼风扫过楼熙,那厮脸上正扭曲拧巴笑得下贱至极。
于是叹了一声,“阿熙。”
楼贱人顿时精神抖擞走到我床边,“老爷有甚吩咐”
我努了努嘴,耷拉着眼皮苦巴巴瞧着他,“既然这风寒起因是阿熙你夜里抢被子,不如就分一半儿你给喝了罢,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楼熙捂着鼻子涎着脸,“你现下才得好好吃药嘛,虽则这药长相不尽人意,且带了些味儿,不过良药苦口利于病不是”
我登时拉下脸,楼熙这才举手,“我从我从,我从还不成么”言毕又恬不知耻过来扯着小爷纤细瘦白的手来回晃荡,“小白大人息怒,息怒。”
于是我很大度将托盘上装蜜饯的小盅里蜜饯一口包下嚼进肚里,倒了药盏里三成药汁,托起小盅义无反顾一口咽下,气都不带喘。
我瞬间明白为何桑问瞧着药盏总一脸临终前没回光返照的表情了。
好歹只有三成,我就当壮士断腕。
递了个眼色与楼熙,他一边苦巴着脸一边对我笑得歉疚不已,苦大仇深端起药盏,啜了一口。
随即我笑眼见楼药篓子大声骂了句娘,身前吐一地药汁。
他求助望着我,大抵是被药味儿逼得气若游丝,“小白,快安慰我两声,说说我是你的什么呀”
瞧他使劲递眼色,大抵是想让我说出个心头好心肝儿宝贝儿
我正掏出那卷昨日搜刮来的春宫册子瞧得津津有味,想也不想回头望着正皱巴着一张脸喝我剩下汤药的楼熙,满面春光灿烂,“替药篓子”
楼熙原本皱起的俊脸更皱了,“啊”
这册子果然有趣,我又翻过一页,转头看看,楼熙还一脸巴巴儿瞧着我,苦情又伤怀,跟个十八年华上青楼倌儿馆的小太监没啥两样。
“那就如意郎君罢。”
一道紫影迅疾扑到我身前,浓重的药味儿袭来,脸上被二皮脸楼熙狼狗咬了一口,他声音欢愉响在耳边,“说得真不错,我当然是你如意郎君。”
是如意狼君罢
我满面无奈,摊手推开他,只叹当初伤了阿玉的饕餮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大智慧满脑的阿玉成了如今这副二愣子模样。
不过挺不赖。
楼熙得了这一喜,回身继续同剩余药汁作斗争,我垂头作势闲闲望着线装册子,两只眼珠却转得滴溜溜,脑中想的满是当初为什么偏偏喜欢上阿玉这么一个阴晴无定的美人儿。
地府初见,他带我离开旧地,从此之后再也未曾见过能及阿玉半成风采的人。许是我这株兰草轴得太过,认准一人再也咬死不放手,虽则我也没见怎么抓着不肯放抠烂指甲盖。
风月情爱这档事儿,即使是我这来日的糙老爷们儿也尝得其中三味苦得软牙。
来了人间太久,红尘浊浊早就掩了本兰草满身仙气缭绕,虽则这仙气本身也不大多,以致我差点忘记我也并非凡人这一路,只是身边来来往往,过客甚多,我却又偏偏认识这么一个被阿玉附了身的人,楼熙。
若说阿玉曾经性格太过暴烈扭曲,是因为手足被残,友人逢灾,那楼熙这二皮脸的性子便是他最基本的模样。
天然去雕饰的二皮脸,游手好闲,这才是玉枯舟,甚合我口味。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何安身。
第051章 胖狼崽白当
风寒几日里,楼熙待我可谓无微不至,恨不得夜里睡在床边脚踏子上,也没再因白秀才骤然离开昌州而问什么,更没白日出门夜里不归。
当然,还替我分七成汤药共尝苦味儿,这点才是真高兴。
他记性着实不好,大抵是身子里由阿玉魂魄主宰,两人魂魄混在一处愈发紊乱起来,常常说着说着便会倒回去继续,前不着调后没尾,也不知这景况会到什么时候才了结。
借着这两日风寒清净,我也思索了许多,桑问说阿玉只记得夜兮白,却掩了阿玉为什么只记得我一个,还有他受伤因由,还有饕餮。
越想越不妥当,心中空空落落。
脑壳想疼的这会儿,“吱呀”一声,一股羊奶腥膻气随着门开扑面而来,楼熙风尘仆仆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黑布罩着的大笼子,里头并没任何响声,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物事。
“小白小白,快瞧瞧我今日上街给你带回了什么。”
唔,清早出门,过午才回,还一身动物腥臊味儿,发冠都松到一边,这二世祖。
我咳嗽两声,慢慢应了,“阿熙。”
他端开桌子上一套茶具,并着桌布也一齐卷开,只剩光秃秃一张乌木大圆花桌立在屋内正中,接下来只见他大喇喇扔下手中大笼子置在桌上,“哐”的一声,伴随黑布笼罩下一声类似小兽呜咽的声音。
“嗳你秀气点儿,这里头是什么”我十分疑惑,对于楼熙这厮近日所做所为都难以揣测。
他拍拍身上染上尘土,正喝着水头也不回道,“你这几日在别院里总病恹恹,我今日便去了下九坊,替你寻了个有趣物事。”
下九坊,顾名思义便是下九流,在昌州最外头的大巷子,里头鱼龙混杂,戏子推油,龟公青楼,剃头挑子澡堂擦背,妓女偷儿捡骨灰。只是这里头有趣的物事也多得很,也有异域人流落此地,故而鱼龙混杂,且环境极其脏乱差。
楼熙转过身来,见我披着外衫下床准备去揭笼子上的黑布,忙一把转过来扯住我带进怀中,顺势拍开本兰草正伸向黑布的手“脏脏脏。”
我觑眼瞧他,“那你身上呢显见同这笼子也差不太多罢。”
楼熙有些讪讪,面带微窘一把按住我肩膀将我安置在凳上,另一手掀开笼子上的黑布,笑容灿烂,嘴巴咧得很开,“快瞧。”
我转眼望向桌上,灰铁笼子里是一只灰毛狼崽,眼见毛皮柔软,却带了些脏,正半眯着眼趴在笼子边四处张望,两只爪子使劲儿挠笼子边,大抵是刚出生不久,开阖的嘴巴里齿关洁白,半星也不显得尖利,身子短小肥胖,尾巴耷拉着甚是有趣。
我明知故问,“得,这是头猪”
楼熙哈哈笑了声,“这是头狼崽子,适才在下九坊遇见一个异族流浪汉卖它,母狼听说是难产死了,想着你应当会喜欢它长得有趣,便买了下来。”
我伸出手指隔着笼子蹭上小狼崽的鼻头,小家伙嗅了嗅,又伸出粉红小舌来舔,沙沙舔得手指头怪痒。
楼熙见我自顾自玩的欢愉,又甚吃味的说了一句,“可花了我好些功夫呢,唔,还有一袋金叶子。”
嘁,这败家子儿。
我扯了扯他衣裳,“确实有趣,阿熙,你将它放出来罢。”
楼熙得了便宜又卖乖,“当然有趣,我选得嘛,你瞧瞧,瞧我这身脏污,还没来得及洗洗就得劲儿跑你这儿来了,当然是来求赞扬的嘛。”
我递过去方才被小狼崽舔了许久的手指,摸了摸楼熙柔软顺滑的发丝又就势在他衣袖上擦干净手指,“纨绔子弟。”
楼熙凑过来舔舔我唇边,我作势笑他,“你也学这小狼不成”
这厮立马倾身过来,衔着我的唇叹息起来,“本世子是大狼。”在他捧住我脑袋欲要加深这个吻时,我搂住他窄紧的腰身,随即用力一掐,楼熙立马“嗷”了一声起了身。
“现在叫这么一声,更像一头狼了。”
楼小狼瞧了我一眼,耷拉着脑袋,眼神十分凄怆,“小白”
“先闭嘴,去打开笼子抱狼崽给我。”一来我不大有力气,而来即使这狼崽子咬人也必然是先咬楼熙,再者说来,生病人士方便拿乔作幺蛾子。
楼熙果然很乖觉,掏出兜里的小钥匙一把打开笼子,从里头抱出短短肥肥的小狼崽,狼崽“嗷唔”一声,扒住楼熙的胸前衣裳的莲花缎子,指甲养得十分不错,瞬间勾花了楼熙胸前质地薄软的衣裳。
好在不咬人。
楼熙坐在我身边,笑得憨傻,“瞧,在外头咱们披着大麾就不会被它抓了。”
我点点头,又听他道,“反正咱们俩也没儿子,不如将它当儿子”
败家子儿脑壳坏得无从施救。
硕大的狼崽脑袋凑到我脸前,憨憨傻傻的鼻头嗅嗅,伸出舌头在舐了我一脑门子口水。我撇过头,对楼熙说,“咱们替他取个名字罢”
楼熙立马接话,“旺财来福还是桃红、柳绿”
我挥手打断,“你当是养狗儿还是青楼姑娘这可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狼,还不知家养野生呐。”
“霸王”
“你是虞姬”
“我姓楼,那它自然跟着我姓,就楼威武楼成功”
“怎么不叫楼二狗子楼二麻子”
楼熙气馁,“那你取。”
我左右思索一阵子,伸手握了握小狼肥爪,捏了捏肉垫,十分满意道,“古经里有猪一样胖滚滚的瑞兽,叫做当康。既然小狼是你送我的,你又常叫我小白,那就姓白,这厮又长得圆圆滚滚,要么就叫白当罢”
楼熙抚摸着小狼的脊背,小狼眯着眼睛十分舒爽,听我说出这名字,十分不赞同,“还不如楼威武,楼威武多霸气呀。”
我转过头不做声,横眉冷对他这二傻脸同取出来的二傻名儿。
楼熙见我怒起,不由伸出手来探我肩膀,“好好好,就白当,白当,什么都听爷你的。”
我这才笑出声来,轻轻捏起新得了名的小狼崽白当的肉爪,心满意足十分欢愉。
白当儿子哎哟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