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自己呢?连命都没剩下多少了。
请江总兵放心,寒山寺的事……我会有主张。梅留云缓缓的说,心中已经作下决定。
出了寒山寺之后,朱宸济来到古运河渡口,渡口边航船众多,水手们正依序为一艘艘停泊的航船装卸货品。站在岸边左顾右盼一番之后,朱宸济走进一处小屋里,小屋外表看似破旧,实是渡口最大的托运商号;里头已经有好几个商人正等着登记委托货运。
朱宸济挑了旁边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椅子坐下,等其他人都离开之后,才走上前去对伙计说我有一批货要托运。
伙计连头也不抬,什么货?到哪里?支运、长运还是兑运?
运粮到京,兑运。
伙计在账簿上迅速的记下,哪家字号?
丰字号。朱宸济说漕运的规矩我清楚,不过,我要自己挑水手。
伙计抬起头,漕运道上强盗不少,这种指名挑有本事的水手的商家司空见惯,可以是可以,不过得看人家有没有空,先说一声,陈大力、张虎两位的航程已经满到下个月了。陈大力和张虎是托运商号最有经验也最有本事的两个水手。
无妨。朱宸济笑了,我找白二。
白二?伙计呆了半天,一脸不敢置信,瘸腿白二?
朱宸济微笑不语,伙计看了他一眼,走到一旁向老大交头接耳一阵之后,老大走过来上下打量朱宸济,眼神似乎说着这家伙疯了。老大企图说服他,老板看来是新上漕航运货的,别看每天河道上多少航船,这一路到运粮到京可不简单,公家漕税不说,私下以各种名目要油水的……一个不小心可会钱粮两失。这个白二只算打零工的水手,在这江南河道、里运河走走可以,老板要运粮到京,恐怕不是白二可以应付得了。
那是我的问题。
那个人摊开手,好,粮和钱都是老板你的,只要老板高兴!接着他转头朝伙计一喊叫白二。
不用劳烦,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
伙计领着朱宸济到渡口后的一处草棚,几个水手正或坐或卧的在里头休息。白二。伙计看到躲在角落的白二,这位老爷指名找你运货。
去哪里?白二冷冷的问。
运粮到京。
不去。白二甚至懒得看找他的老爷是谁,我只走苏杭一带。
不识相……伙计正要发火,朱宸济抢先一步上来,笑着说白二兄,借一步说话。
白二认出他是寄宿寒山寺的丰施主,虽然一脸不甘愿,还是慢吞吞得跟着朱宸济走到一旁的僻静处。丰四……白二还来不及开口,朱宸济便说了白二兄,可知道自己犯了不忠不孝不义之罪?
什么?白二怒斥一声,立刻卷起袖子抡起拳头就要朝对方身上打去。
没错,你为了苟且偷生而陷亲族于不义,为不孝;如今老父惨死却不奔丧,是二不孝;食国家俸禄却不解君忧,是为不忠。朱宸济缓缓的说抛家弃子,多年不见发妻一面,叫做不义。
白二的脸色顿时惨中带青,你……你说什么?
白二,不,应该称呼你为大汉将军卢文雨。朱宸济说总而言之,你认罪吗?
谁……谁派你来的?阁下是什么人?
朱宸济微微一笑,我承诺妙娟找回她的丈夫。
卢文雨瞠目结舌的瞪着朱宸济,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结结巴巴的说丰……您是四王……丰、丰……
别声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朱宸济立刻压低声音打断卢文雨,我只问你,准备好随我回京作证了吗?
从朱宸济离开寒山寺,卢文电虽然心中忿忿不平,自己被朱宸济这样对待,但也没有多想什么,便尾随着丰四的脚步走出去。
卢文电一路躲躲藏藏的远远跟踪,看见丰四朝渡口走去,正要上前探个究竟,一抬眼,竟发现梅留云正从路的另一头走来,卢文电心里一惊,立刻转身闪进旁边的一间茶棚里。
梅留云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寒山寺的和尚;他们在路口了转弯朝走向另一边,或许是回寒山寺,卢文电便也不放在心上,决定留在茶棚里等丰四出来。
第五章
在锦衣卫衙门送走黄士俊之后,梅留云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回寒山寺找朱宸济摊牌。虽然明白对方绝对会故意刁难,但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
在回寺的路上有人叫住他,回头一看,是寒山寺的净定。净定说自己刚好也要回寺里,两人或可同行,论禅作伴,梅留云礼貌的答应,但一路上两人却沉默不语。
直到快到寺门,净定才突然开口请教梅施主和丰施主可是旧识?
梅留云警戒的看了净定一眼,猜想这个问题的弦外之音,迟疑着不回答。
净定兄……正当梅留云准备开口时,突然听到另一个声音响起梅老弟,堂堂千户,为什么好好的府衙不待,偏要到寺庙里投宿?
这下子,该到的人都到齐了,梅留云心想,柳兄,什么风把阁下吹来?
钟声。柳愿宽从路旁闪出来,一脸嘻笑的开玩笑着说不是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趁时间还早,先到寺里准备听夜半钟声。
梅千户。看到柳愿宽,净定立刻将梅留云往后拉一步,压低声音表情严肃的说无论这个人说什么,千万不能相信。
净定瞪着柳愿宽,双眼几乎冒火;柳愿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梅留云感觉气氛不对,右手拇指立刻扣在腰间长剑上,准备随时将剑出鞘,这个人化成灰我都认得!杨柳叶的柳二!
杨柳叶?梅留云愕然,杨柳叶是漕运河道上恶名昭彰的盗匪,专门打劫军卫粮船,最初在山东做乱,之后一路南下。虽然不曾处理,但梅留云也从同僚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他原以为杨柳叶是一个人,没想到却是一个盗匪团体。
想不到我的名声到比寒山寺钟声还响。柳愿宽苦笑,和尚,你又是谁?怎么知道咱家的江湖混名?
漕运总督署提调,王恒骏。净定说梅千户,请稍退旁边一步,这是漕运署的私事。
寒山寺僧侣竟然是漕运署的卧底密探?梅留云闭上眼睛,无力的摇摇头,他已经几近错乱,从头到尾,环环相套的谜团,结果都是彼此尔虞我诈的陷阱,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沉吟片刻,梅留云拔出长剑,向旁跨出一步,冷冷的说我现在谁都不相信,两位最好实话实说,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梅千户。净定眼睛注意着柳愿宽,口中对梅留云解释着在下有机密任务在身,冒犯处还请见谅,不久前黄士俊大人转达江总兵之命,要在下贴身保护梅千户。如此,千户大人总该相信了?
梅留云当下不语。听到对方提及黄士俊的名字,知道所言不假;不过,他也明白所谓的贴身保护其实是跟踪监视他的意思。
看起来漕运总兵并不信任梅老弟,要不然也用不着派人监视。柳愿宽故作同情状,官家老爷都是一路货色,漕运总兵和清河知县只不过名称的差别,骨子里都是一样。
柳二,嘴巴放干净点,别侮辱总兵大人!净定大声喝道。
柳愿宽呸一口,什么柳二,老子行不改名,柳愿宽是也。
哼,你的狗党杨一和叶三在那里?
杨尚容和叶伟。柳颐宽语气不屑,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逮人?
你们三个狗贼明明已经在扬州落网,竟然逃狱?
逃狱?柳愿宽脸上露出无奈之色,我们兄弟的确误入江洵的陷阱,在扬州被逮;不过督察大老爷给咱们兄弟一个自新的机会,只要完成任务,就放我们自由,无论先前罪孽如何,全部既往不咎。
梅留云听出来柳愿宽借着回答净定的话向自己解释一切,但还是有些疑虑,便飞身上前,长剑一挥,将剑刃抵住柳愿宽的咽喉,刃深见血,派你们来的人是谁?真正目的究竟为何?
柳愿宽甚至不抵抗,梅老弟,密令的确出于兵部。接着伸手进怀中掏出一份折皱的信函,拆开之后交给梅留云。梅留云的右手依旧持剑抵着对方的咽喉,以左手拿信阅读。信函的格式内容乍看之下确为兵部官样文章,但是印信和签名却是仿造。
且称那个人为兵部密使。密使给我们一个将功折罪的自新机会,咱们三个为了保全小命当然答应了。柳愿宽缓缓的说不过,密使自然不会白白信任我们;所以在我们三人身上种了百日断肠毒,只要我们在期限之内完成任务,就还我们自由。
听到对方被下了百日断肠毒,梅留云不禁想起自己的状况,顿时心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叹了一口气,柳兄可知道这不是真的兵部密令?你们就算完成任务,恐怕还是没命,更别想享受自由。
柳愿宽露出一个早就认命的苦涩笑容,可不是?当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现在已经骑虎难下。
这个奸贼不过想为自己脱罪才编的借口!净定看梅留云似是有些心软,连忙厉声警告江总兵还为这几个人逃狱而忙着到处缉捕,奸贼,还不束手就擒!
梅老弟,我们三个为了讨回公道,向那个密使施压,密使承诺,只需要再完成一个任务,就立刻给我们解药救命。柳愿宽丝毫不理会净定,我们今晚得在镇安坊解决一个人,一个王爷。
镇安坊是城内最富盛名的妓院之一,卢文电站着大红灯笼的门旁,心里踌躇着该不该进去,说起来他算是服丧丁忧期间,出入风月场所的确是禁忌。
卢文电一直跟踪着丰四,离开渡口之后丰四直接回到寒山寺找住持明吾大师下棋,一下就是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又一派优闲的从后门离开;卢文电猜测他该不会是找什么人密会,于是又秘密尾随,没想到竟然一路跟踪到这种地方。
他实在摸不清这个丰四到底是什么。
虽然心中有点忌讳,但卢文电还是一咬牙走进大门,反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他进的是莺莺燕燕的温柔乡,除了荷包之外,能有什么危险?才踏进,一个小厮笑脸迎人的招呼他,卢四少爷,多久不见了!快请、快请!同时朝里头大喊卢家四少爷来了!
卢文电尴尬的笑了,他以前也是镇安坊的大户,只差没有顺眼的姑娘可让他包养而已,鸨母看到他立刻眉开眼笑,卢四少爷,真教人想煞了,听到一些不好的消息,哎呀,节哀顺变!就叫熟识的小青姑娘进轩陪少爷吧?
嘴里说着要卢文电节哀顺变,却一点也没有同情的感觉。卢文电连忙说不、不,我今天纯喝酒,不坐久。
鸨母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卢文电立刻拿出一些钱塞给对方,鸨母的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是啊,初逢变故,也不是时候,就找一处安静的厢房给四少爷喝酒吧。
来到楼上厢房、摆脱鸨母之后,看四下无人,卢文电便偷偷闪出去,找寻丰四的行踪。
像镇安坊这样的风花雪月之处,其实是最好的交际场合,高官贵族政商显要有重大事情私见时,多会选在这样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卢文电才认为丰四绝对有要事,值得一探,或许还有机会知道他的真面目。
卢文电假装无所是事的闲晃,借机一间间的偷瞄每间厢房里的状况。他从外院一直来到内院的厢房,却找不到丰四的影子,再进去就是姑娘们的厢房,卢文电不禁担心起来,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丰四真的是来嫖妓的?
卢文电正担心着,突然老鸨带着一团人从走道另一端迎面而来;于是他随即钻入回廊,闪进一扇掩上的小门内。
原来镇安坊另有玄机,这条不起眼的回廊其实通往另一处的隐密厢房,卢文电心中大喜,决定一间间的探查。他所在之处颇为幽暗,似乎是一间厢房的前玄关,后面隔着一扇折屏透出烛火闪烁,并隐隐传出谈话声,卢文电心生好奇,于是蹑手蹑脚的躲到折屏后,依稀看到两个人影正在谈话。
……该办的事办完了,转告那位爷,答应给咱们兄弟的可一点不能少。听到那个声音,卢文电不禁心中大惊,跌坐在地上,是一天前在茶肆里的杨柳叶之一的低沉声音!他压抑着猛烈的心跳继续听下去。
等事情真的成了之后再说。另一个声音说那位爷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
我们不需要额外的好处,只希望那位爷说话算话。低沉声音说向来一命抵一命,这次的对象一命可抵我们三条命。
那是个棘手的人物,提醒你们别被那个人的外表蒙骗,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我们兄弟自会处理,用不着你多担心。
还有,事成之后,记得……后天……寒山寺……。说话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卢文电只隐约听到后天在寒山寺几个字,他一心想知道内容,为了听清楚一点,稍微向前挪了一下。
就在此时,低沉声音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挥手,卢文电顿时感到心口一阵刺痛,他咬着唇不让自己叫出声,低头一看,发现一双镶银的乌木筷竟直插入他的左胸上方数寸有余。
什么人偷听?眼看声音低沉的人正要走过来,卢文电艰难的向后挪了好几步,企图退到门边逃走,他才刚想转身,突然却被一只大手捂住嘴,别声张,如果想活命的话。那个人在卢文电的耳边低声说。
接着,那个人很快的拔出卢文电左胸口上的镶银乌木筷,擦拭血迹之后轻放在地上;然后便带着卢文电跳出花窗外。
我确定听到有人的声音。低沉的声音来到屏风旁,谨慎的检查着;看见地上的镶银乌木筷,心中有些疑惑。
杨尚容,这里是妓院,往来的人自然多了,或许是那个姑娘经过。另一个人缓缓的说与其找一个不存在的偷听者,你是不是更该找那个人的厢房,准备下手才是真的?
杨尚容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便离开厢房,穿过回廊来到走道,却发现到处充满了身着赭红官服的缇骑。
梅千户,这是干什么?老鸨一脸懊恼,却不断在梅留云面前陪笑,镇安坊里都是姑娘,以客人们身上的家伙,干不出什么危险的事。
听到柳愿宽说得解决一个王爷,梅留云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们要对朱宸济不利,什么也没有多想,他心急的立刻冲回锦衣卫衙门点了一队缇骑,时间一到便赶来镇安坊包围,亲自坐镇,下令禁止任何人进出,并严加看守。
鸨母见梅留云没有回应,又继续说梅千户,您大人大量,不然,我让春花秋月四个姑娘陪千户大人,如何?
梅留云错愕的看了鸨母一眼,没想到一心担忧朱宸济的安危,却让自己变成了白嫖客。
我说是谁,原来千户大人。
缇骑的出现当然引来坊里客人的骚动,纷纷出来探听究竟发生什么事,朱宸济和江洵才结束会晤,也走出来看热闹。
不愧是锦衣卫千户,连上妓院都声势浩大。朱宸济冷笑一声,挖苦着说该不会是千户大人熟识的花魁给别人包了,吃醋所以来闹场子吧?千户大人,姑娘们得营生,别那么计较。
梅留云瞪着朱宸济,心里五味杂陈,一天前这个人才侵犯了他,之后又得知自己淌入一塘混水全拜这个人的亲点所赐;然而他一听到这个人有危难的时候,竟然不假思索的赶来了。